《破案吗?升官那种》
1. 第 1 章
夜色如墨,荒芜的小院中烈焰冲天,赤红的火舌从四面八方摄地而来,将激战正酣的二人围在中间。
他们一人身着官袍,一人脸戴银面。
电光石火间,只见剑光一闪,听得皮肉翻裂之声,官袍人嘴角隐隐渗出血迹,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腹中的匕首,“……离京二十载,想不到武宁卫中竟出了你们这样的败类!”
说罢,他躬身向后,口中猛地吐出乌黑浓稠的鲜血……
“诶,诶!薛灵玥,醒醒!”
肩膀传来一阵急促的拍打,将薛灵玥从梦境中挣脱。
她迷迷糊糊眯开一条缝,茫然地望着脑袋上斑驳灰旧的房梁。七八串大蒜挂在上头,这会儿正簌簌地往下掉蒜皮。
迷蒙的视线转了转。
灰扑扑的土炕上坐着一个年纪很轻的女郎,正一脸铁青地看着自己。
糟了!
薛灵玥猛地睁大眼睛,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
女郎竖起眉毛,不悦地看着她,“薛灵玥,大清早的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进卫所这些年睡个觉还哭爹喊娘的?你爹娘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至于又哭又叫?我才睡下就叫你嚷起来了!”
薛灵玥深吸口气,她居然又做那个梦了。
自从来到长安,她已许久不曾陷入那恐怖的场景——梦中穿着官袍的阿耶被银面人所杀,阿娘与阿兄不知所踪。
“师姐对不住,我叫梦魇着了。”她嗓音发哑,下意识搓搓小脸儿。
深吸口气,脸上堆起乖顺的笑意,对女郎撒娇:“师姐你别气,我这就出去,你再踏实睡两个时辰。”
对方听罢轻哼几声,才躺回被子里会周公去。
薛灵玥暗暗松了口气,连忙抓起枕边的衣服麻利地换上,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
清晨的薄雾笼罩着一方小院,风中夹杂着昨夜露水的凉意,隐隐透出爽气。
自从七八岁起,她便开始做一些怪异的预示梦,一开始只是邻里间丢猫逗狗家长里短的小事,薛灵玥自然也没当真,可有一次她居然寻着梦中的记忆救下被捕兽夹困住的阿兄。
郎中说得亏发现及时,否则阿兄的腿就保不住了。
薛灵玥本来还挺高兴,直到几日后她第一次做了方才那个梦。
烈火灼烧的小院,倒在血泊之中的阿耶,还有那个面戴银面,周身气息寒如厉鬼的杀手。吓得薛灵玥冷汗津津,哭着从梦中醒来。
自她记事起他们一家四口便常居朔州,阿耶日日去衙门上值当差,阿娘在家中缝衣绣花,煎药做饭,照顾他们兄妹二人。
这突如其来的梦境却像一把斧子,彻底劈开了她幼年平静的生活。薛灵玥生怕一切成真,天不亮便抹着眼泪跑去把耶娘摇醒。
但他们却是一点不信,阿耶还弹弹薛灵玥的小脑瓜,唤她的乳名:“呦呦莫怕,你阿耶芝麻大的官儿何来这样的事,想是前几日被你阿兄吓到了,阿耶这就去打他一顿给你压压惊!”
可这梦境在几年间不依不饶,一次次出现。
薛灵玥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叛逆,他们既不信,她就自己去查!
她阿耶年轻时曾在武宁卫从属的卫队任职,其前身曾是骁果军的阵前七十二探。
几十年前,塞北十二川沦于异族之手。曾是前朝八柱国之一的太祖皇帝领余部二十万众屈居江东,与异族隔江对峙。因连年战火不休,内忧外患,太祖将骁果军七十二探拆为两部,一部仍在军中,另一部则以“武安天下”为名,设为武宁卫。
同时在江右设立讲武堂,培养新秀军官力量,暗中选取武艺精,通文史,或有专长之术者,编入武宁卫,由自己都次子晋王统领,行暗中窥察之事。
后大周立国,武宁卫成为天子近卫,作为圣人耳目有稽查百官之权。卫所每年濯选有天资的幼童,以文武教导,到十四岁按照军中规制授以官职,为天子办差。
年幼的薛灵玥胆大包天地偷了阿耶衙门里的遴选格目,填上自己的名字,就此离家来到长安。
也是走运,她本身形瘦弱,却侥幸得了太傅大人一句“此儿根骨极佳”的评价,生生挤进了武宁卫的大门。
但来到长安后,梦境却顿失无踪,她只剩阿耶生平这一条线索。进入武宁卫这几年她无心升迁,对差事得过且过,只要得空,便一心一意趁夜去爬案牍库的墙,查找任何与她阿耶有关的记录。
奈何至今一无所获。
算算日子,离阿耶口中的“二十年”恐怕只剩不到一载。
近日偶然听闻武宁卫中还有一密库,探查一番或许能找到线索。可惜自己如今官职低微,连那密库的门边都摸不到……
薛灵玥心里烦闷,恨不能打几套拳顺顺气才好。
清早薄雾熹微,露气爽利沁脾,她站在院中凝神运气,双腿微曲,正要扎个马步,目光忽得扫过院中细柳一般的晾衣杆,两套新式的淡色裙衫正随风而动。
她一愣,瞬时泄气,悻悻地直起身。
自己现在应该是一个年幼无依,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与长姐一同流落在外,投奔外祖的柔弱孤女。
此时若拳打得虎虎生风,岂不是林黛玉倒拔垂杨柳!
薛灵玥百无聊赖地绕着院子看了一圈,最后弯着腰从墙根儿底下找出一条坐出屁股印的旧板凳。吹一口灰,利索地提起裙子坐下。
昨日武宁卫接到线报,冀县治下似有族学行为不端,暗中夺取举子应试资格,还散播朝中重臣的谣言。
听着严重,但这样的事古往今来屡见不鲜。毕竟一群生于乡野,整日吹胡子的老秀才能知道什么。只是冀县距京畿外郊不过三十里,真有风言风语传到圣人脚下未免难看,上峰便随意指派人微服前来,暗中确认一二。
这是件出力不讨好的差事。与薛灵玥一同来的赵师姐本来是上峰跟前的大红人,但不知为何自请离卫,被大人不喜,才跟她这个官职低微的虾米一同派遣至此,车马劳顿的来走个过场。
昨日她们骑马赶到冀县已近黄昏,不巧路上淋了场雨,师姐提议她二人假做投亲的姐妹,找个独居的人家落脚。
薛灵玥视线在破败的小院中打了个圈,黄土垒得的墙角边堆着几个簸箕和磨烂的草鞋,一旁的水缸破了碗大的口子,如今只能装下一半的水。
这家的老妇人如此拮据,却还是拿了两件干净簇新的衣裳给她们换洗。
薛灵玥感激而珍惜地摸了摸袖口那一圈栩栩如生,娇俏明艳的浅茜色桃花刺绣。这衣服似乎很衬她,昨夜一换上,那老妇人便看得移不开眼,连连点头。
正想着,余光冷不防一顿,自己两条大腿大马金刀的劈着,手掌张开,稳稳撑在膝头,好似一员军中猛将。
她“哎呦”一声,飞快并拢双腿。
才坐端正,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端着破旧斑驳的木盆从旁屋出来。
见她乖巧坐着,老妇人目光怔忡一瞬,露出怜爱,“起得这样早可是饿了,阿婆这就做黄粟米饼子给你吃。”
薛灵玥幼年随耶娘常住乡间,黄粟米是寻常农户常吃的主食,平日多加些水煮粥还好,活上鸡蛋烙饼子可就奢侈了,更别提是如此拮据的农户。
她忙站起身,笑嘻嘻道:“多谢阿婆,但我昨日在路上吃了几块糖饼,眼下还不饿呢。”
“咱们桃花呀,最爱吃阿婆做得饼子了!”老妇人自顾自走到灶台前,捧出一把新鲜的黄粟米。
薛灵玥一愣,这老婆婆年老昏昧,原来是将自己看做她的孙女了。
她不忍再推辞,待到做好,师姐还没醒,老妇人就留了一张饼子在灶里温着。另盛了小碗青瓜酱菜,配上清淡的米粥,金黄色的饼子散发出阵阵酥香,勾起薛灵玥的馋虫,一时忍不住捧着埋头吃得喷香。
老妇人见她珠玉可爱,圆润白嫩的脸颊随着咀嚼一鼓一鼓,眼中的慈爱更是快溢出来,“阿婆的桃花回来了,一会儿阿婆给你梳头,梳得漂漂亮亮的......”
薛灵玥眼中划过一丝犹豫,但口中的饼子甜香软糯,催着她乖乖地点了点头。
别看老妇人年纪大,手巧的很,不过片刻功夫便满意地对着薛灵玥肉乎乎的脸儿上看下看。
这不是未婚女郎的发髻,薛灵玥狐疑地转转眼睛。
老妇人一怔,脸上的笑容渐渐苦涩,无助地捂住面颊,哭泣出声:“桃花,我的桃花啊……”
细弱的哭声惊动了屋中浅眠的赵师姐。
她披衣怒起,推门而出,却见薛灵玥正站起身,扶住眼前佝偻的老人低声抚慰。
赵师姐登时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转身回屋给自己倒了杯茶。
放了一夜的冷茶入口晦涩发苦,轻抿半口,她就忍不住呸的一声吐了出来。
这什么破地方!
一大早被人吵醒两次,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她索性拿了晾干的衣裙,坐在炕沿儿边慢条斯理地穿。
才系好腰带,薛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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玥推门进来。
她小心地掩上门,走到桌边给自己倒杯茶:“这婆婆的儿子儿媳早逝,留下一个孙女桃花,七年前嫁到芒山西边的刘家庄,还生了娃娃,三年前人忽然不见了,婆家就说她红杏出墙,夜里跟人跑了,但婆婆不信,心中一直放不下,故而时不时就会犯癔症。”
“她可是嫁去做妾室?”
薛灵玥摇头:“是个农户的儿子。”
赵师姐轻嗤一声:“既嫁个穷泥腿子,跟人跑了有什么稀奇的。”
薛灵玥托着腮,半晌没应声,不知在想什么。
“行了,你这人就是心软,净啰嗦没用的。咱们时间可不宽裕。不如我去东边的镇子,你往西找,三日后未时在前面山头栓马的地方见。”赵师姐裙衫妥当,淡淡扫了扫薛灵玥这一身行头。
薛灵玥乖巧地点了点头,脑中还在回忆方才老妇人哭着将这身衣裳送予她的画面。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她索性掏出怀里的荷包,悄悄藏到枕下。
赵师姐蹙眉嘟囔:“烂好心,那点俸禄还接济别人。”
两人一东一西,就此分别。
破败的小院很快重归寂静,唯有那位老妇人闭眼靠在墙边,膝上抱着旧箩筐,静悄悄地坐在凳子上晒太阳。
不远处的山坡上,薛灵玥收回的视线,勒紧了身上的包袱,抬脚朝着西边的小路走去。她能做得不多,只盼那几两银钱能让婆婆过得不再如此拮据。
赵师姐分给她的方向有五个不同姓的村子,大多是太祖年间从南方迁回来的。
昔年驱异族,复国祚,大周太祖皇帝再兴汉室,可惜他在位不到八年便龙御归天。此后当今圣人,也就是他的次子晋王登基继位,至今已是正德十八年,这些村落早已渐渐繁衍出大族规模。
这样的村中必有私塾。
薛灵玥脚步轻快,一口气顶着日头走了个把时辰,心中只想快些了结这没劲的差事,好回长安去找那密库。
烈日下,她远远看见一个村口。五六个衣裳簇新的男童聚在一处,往路中的泥坑扔石子儿:“看我的,就打他眼睛!”
泥坑中间瑟缩着一个瘦弱的男童,脸上糊满了赤褐色的泥浆,时不时发出几声低微的呜咽,如同一只可怜巴巴的幼崽。
薛灵玥心头的火蹭一下冒出三丈高,一把拽住那小胖墩的胳膊:“你们一群人欺负他一个,算什么好汉?”
她手劲儿大,小胖墩疼得立刻张嘴干嚎,七八个老汉闻声举着榔头从地里爬上来,一副吃人的架势:“哪来不要命的拐子,敢碰我们村的娃娃!”
“我没有!”薛灵玥高声辩解,“明明是他们欺负人!”
“你这小娘子好多事,娃娃们玩闹与你有什么关系,”人群中一个长着三角眼的大娘上前半步:“我瞧你面生,来我们村做什么?”
“年纪轻轻跑出来,肯定不是好人家的!”
“就是,可别是流民!”
“不如先抓了她!”
薛灵玥目瞪口呆,下意识松开了手。怪不得养出无法无天的孩子,可真是群刁民呐!
出来之前大师姐特意嘱咐,春闱在即,圣人有意大兴科举,一切与举子学堂有关的案子都不得声张,暗查即可。她眼下不宜暴露自己的身份。
薛灵玥口气一转,退后半步,“唉,大娘莫怪,我不过路过贵宝地,看不下去那孩子被欺辱才出言相劝,既是如此,我走便是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必硬要跟一群不讲理的人讲理。
“想跑?没门!”大娘说着,伸手拽她。
薛灵玥侧身一躲,围堵在四周的村民忽的三两旁开,从中间让出条路来,两个男子缓缓走近。
一见来人,那大娘立刻面色讪讪,退后半步。
薛灵玥暗暗投去一瞥,为首的中年男子身形高阔,几乎挡住了另一人,他黑脸方阔,眼珠发黄,嘴角的横肉随着气息微微颤抖。
“你来我们村儿,只是过路?”对方音色低沉,却语气轻佻,显然不信她的说辞。
若是真打起来,她没带佩刀,面对这么多人恐怕没什么胜算。薛灵玥眼珠飞转,打定主意装出一副小娘子后悔害怕的模样,缓缓抬起头:“正是,我本要……”
恰在此时,原本站在中年人身后的青年微微移步。
薛灵玥倏地瞳孔一张,原本准备好的话全卡在了嗓子眼儿。
秦艽,他怎么会跟这群刁民站在一块!
2. 第 2 章
秦艽,武宁卫左卫指挥使嫡传弟子,他们这一辈中最得太师器重的年轻校尉。
面冠如玉的郎君此刻穿着件灰白的粗布短褐,脸上抹着黑一道灰一道的碳灰,站在这群跋扈的村民中间,面色复杂地看着她。
没想到这不起眼的村子竟然卧虎藏龙,薛灵玥指尖青白,攥紧了身上的包袱。
秦艽是大师姐都要让三分的人物,平日在卫所被众星捧月簇拥惯了,连眼神都懒得甩给她们。
此前从不曾听闻他与右卫女官有什么往来,自己只是个芝麻大的小校尉,恐怕他连她的脸都认不出来。
若贸然开口求助打乱他的部署,来日大难临头的还不是自己!
薛灵玥头皮发麻,思索间,她下意识垂头避开秦艽的视线,那中年男人眼睛敏锐一眯,“怎得,你们认识?”
薛灵玥声音细若蚊蚋,仿佛是生生从嗓子眼挤出来得,“不……”
抬眼正对上一双淡褐色的眸子。
“孟大哥!”
那双眸子的主人猛地打断了她,郎君上前一步挤开几个老汉,少年嗓音朗润如同清玉击石:
“让你见笑了,她是我娘子。”
薛灵玥倒吸一口冷气,啊?
她杏眼圆瞪,呆滞地看着面前年轻的郎君,脑瓜子嗡嗡的,猛地把口中的话咽了回去。
人群中有几个油腻汉子不怕事,闻言贼兮兮地吹了两声口哨,惹得众人哄笑。
中年男子一瞪眼,四周笑声顿止。他褐黄的眼睛盯着薛灵玥,语气玩味:“哦?怎得之前从未听你说过。”
秦艽脸色紧绷,“我才来村里不久,本想安顿下来再同您说。”
薛灵玥心跳如雷,脑中飞快,连忙走到秦艽身后,乖顺地垂着头。
她生得一张娇憨可人的娃娃脸,配上小妇人的发髻打扮,倒也有几分羞恼的新媳妇模样。
秦艽不动声色地移开半步,与薛灵玥微微拉开了些距离,坦然道:“孟大哥,此事确是我的不是,坏了咱们村的规矩,要打要罚我都认!”
“诶,水生兄弟说这些便见外了不是。”中年男子豪放大笑,眼珠不错地在两人中间来回打量,“我瞧着你这小娘子年纪不大,自己跑了这么远的路,甚是辛苦罢?”
薛灵玥心口怦怦直跳,确实如此,尤其还遇到您二位。
现在她是谁,该从哪儿来,该往哪儿去,她根本不知道啊!
“她——”
秦艽刚要开口,就被男子打断:“瞧你急得,怎么连句话都不让她说?”
薛灵玥暗自叫苦不迭,只觉男子凝视的目光恍若捕猎的猛兽,随时准备张开血盆大口咬断她的喉咙。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试着佯装羞怯地笑了笑,学着前夜才看过的画本子道:“谈不上累,每走一步都与郎君近一分,我心里头高兴着呢!”
抬起头见对方裂开嘴,露出一口的黄牙,薛灵玥暗自松了口气,果然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不枉她看到寅时才睡!
“有妻如此,你小子福气不浅嘛。”
“孟大哥说笑了。”秦艽勉强扯着嘴角应和。
男子两指随意朝旁侧挥了挥,围做一群的村民登时作鸟兽散,拽着自家娃娃四散而去。
紧绷的气氛骤然消失。
薛灵玥暗自抬眼打量,发现竟没一个敢回头瞧他们的,这位‘孟大哥’果然治下有方,在村子里说话怕是比皇帝都好使。
待四下人都走光,他才漫不经心道:“难怪你不出去找乐子,原是娶了妻的,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你嫂子好热闹,得空让她去你嫂子那儿做做针线活。”
秦艽点头应下。
“行,下晌不用来作坊了,”见秦艽四肢僵硬地站在那小娘子身前,他不禁露出意味深长都邪笑:“可悠着点,别明日上不了工。”
薛灵玥躲在秦艽身后不适地动动脖子,余光撇见此时早已空寂的泥坑。
褐色的烂泥中间还印着一个浅浅的人形。
那个孩子……
发愣的当口,秦艽蹙眉看了过来,语气淡淡:“随我来。”
薛灵玥如蒙大赦,抬脚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她不住地四下张望,这村子表面并无异状,草屋错落有致,家家启门而居,才过巳时,便有不少人家升起袅袅炊烟,柴火合着热气,打着转儿飘出去老远。
这味儿还怪香的。
薛灵玥忍不住皱起鼻子,轻嗅几下,一双杏眼提溜直转。
秦艽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脚下更快。
他暂住的院子在村西,是个早先荒废的旧宅,左右邻里挨得很近,气派的两户将一方小院夹在中间,远看十分局促。
院里有两间屋子,塌了半壁的一间垒着灶台,另一间尚且完好的用来睡觉。
才和上门,薛灵玥自觉躬身行礼,脸蛋满是愧疚,字字恳切:“多谢解围之恩,要不是你,我今日肯定是要倒霉了,实在对不住,我……是不是给你添大麻烦了?”
秦艽面色冷厉,严肃训斥道:“你既已认出我,方才就不该假意装作不识,真是画蛇添足!”
“您说的是……”薛灵玥尴尬地笑了笑。
她哪成想秦艽如此高风亮节,还以为他这样眼睛长在脑袋顶的人压根不认识她呢,这真是她小人之心。
“你该不会以为,”秦艽冷冷掀开眼皮,“我不认识你罢?”
被他戳穿,薛灵玥僵在原地,面上泛起窘迫。
秦艽简直要被她气笑,“薛灵玥,你我好歹一同在卫所办差多年,我的记性就这么差?”
大人们不想记住的人,从来都是记不住的,能被张冠李戴也是你的福气。平日他办他的大案子,她查她的小旮旯,连在一张桌上用饭都不可能的两个人,算什么一同。
薛灵玥敛去眼中的神色,照惯例吹捧:“当然没有,您可是琨玉秋霜、霁月清风、渊渟岳峙、怀瑾握——”
“跟我这儿背书呢?”秦艽哼了一声,斜睨她一眼:“闲话少扯,先说说你今日到底是怎么找来的。”
薛灵玥连忙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罢了还丧气地挠挠脸:“我就是来暗查私塾的,真不知道这村子的人这么不好惹。”
更不知道这儿还藏着您这尊大佛。
秦艽面色稍缓,随意指指边上的凳子,道:“罢了,我原本还考虑请师父从右卫调个人来,我独身在此,也缺个信得过的帮手。”
薛灵玥愣了愣:“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秦艽道:“方才你见到的孟滨早年是西北军的中郎将,官居从五品上,两年前解甲归田,却不回乡,转而到这元水村落脚,他在此经营几年,将村子布置得模样大变。”
“元水村早先受过一场瘟疫,如今的村民多半是孟滨从别处找来的农户,他们得了好处,对其是俯首帖耳,恭顺异常,”
秦艽正要继续说,薛灵玥语气紧张地打断他:“我知道这些合适吗?”
秦艽隐隐不耐的呛她:“聋子瞎子怎么办差?”
她老实巴交地点了点头:“也是,也是。”
“所以这村中户户衣食富足,都源于孟滨暗中操纵的生意?”
提起这个,秦艽难得挫败地看她一眼,“正是,可惜眼下少了一份关键证据,坐下说罢。”
薛灵玥应了两声,兴致勃勃地提起裙子:“什么东西,我帮你!”
他犹豫一下:“上月我们左卫接到匿名线报,孟滨受人指使在此处私造铁器……”
“咣当”一声,薛灵玥一屁股把那张瘸腿的凳子坐烂了。
私制铁器,掉脑袋诛九族的大罪。
本朝开国至今二十年,还没听说过哪个不要命的敢在天子脚下密谋造反。
薛灵玥呆坐在地上,一脸震惊,似乎很难将他口中的事与方才那帮村民联系起来。
秦艽哪想到她力气那么大,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真不知道那凳子坏了。”
“无妨无妨,”她红着脸,小手绕到身后悄悄地揉屁股:“你接着说。”
秦艽脸色晦暗:“能让孟滨行此事的,恐怕是个只手遮天的人物。”
纵观长江以北,除了西北的叶州三州,也只有冀县附近铁矿最多,品质最佳。若是偷运矿石去别处锻造,路上遇到关隘卡口风险更高,但有胆量与能力行灯下黑的路数,对方官职必定不低。
薛灵玥敛眸沉思,怪不得左卫指挥使大人愿意让金贵的秦艽在山窝窝里当劳力。
“孟滨一直对我有所怀疑,明日让你去认门,既是试探,也是机会。”
秦艽骄矜道:“不过你需切记平日谨言慎行,没我的命令,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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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举妄动。”
薛灵玥抿着嘴,认真地点点头:“你放心,我听你安排。”
说着,肚子忽然发出一阵急促的嘟噜。
她红着脸把揉屁股的手悄悄挪回前面,饿了。
……外面的肉那么香,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秦艽平日晌午都在作坊用饭,家里没太多吃食,两人就着灶台边剩下的几片白菜炖汤,炒了盘土鸡蛋,和着刚蒸好的黍米,汤汤水水一齐下肚。
一边吃着,他将大小事情交代给她,比如他这会儿姓周名水生,年十七,魏州人,父母早亡,姐姐走失,去京畿做工的路上意外救下村里打铁的师傅,对方看他机灵,这才留下来讨生活。
这么巧,亏他们也信。薛灵玥默默嚼着炖得发梗的老白菜帮子。
“你这态度都写脸上了,”秦艽撇撇她:“你想个不巧的我听听?”
她怎么好质疑左卫大人们的妙计,连声恭维:“诶,不敢不敢,你再吃点鸡蛋,这个好吃。”
薛灵玥比秦艽年幼两岁,虽照秦艽的说法,两人算一同在卫所长大,但地位悬殊得跟神鬼有别差不多。
还不知道这假夫妻要扮多久,她犹豫着问:“你有没有什么不能吃得东西?”
“河鱼,我吃了就起疹子。”秦艽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饭。
薛灵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哦,那我以后都不给你做鱼。”
秦艽端着碗,手里的筷子忽然不动了。
“有什么不对吗?”薛灵玥单纯地皱起眉毛:“小时候我见我阿娘都是日日给我阿耶送饭的。”
“噗——”秦艽嘴里的饭差点从鼻子喷出去,他慌慌张张地背过身,呛得直咳嗽。
薛灵玥端起水碗,好心地绕到他跟前:“你别害怕,我做饭没那么难吃!”
秦艽满脸通红,恨不能把脸埋在那碗水里。
整个下晌,这对“新婚夫妻”都猫在屋里悄声“对口供”,眼看日暮西垂,该就寝了。
屋里一共三条铺盖,一条铺到炕上做褥子,一条盖在薛灵玥身上,秦艽干脆躺在地上把自己裹成个卷。
“夜里恐怕不太平,你别睡死了。”他看看房梁,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檐上那半块瓦片。
像是一直在等他说话似的,薛灵玥从被窝里“蹭”一下露出圆圆的脑袋:“好,我记着了!”
昏黄的烛火衬得她眼睛亮晶晶的,瞧不出一点害怕和担忧。
秦艽避开视线,吹了油灯。
屋中瞬时陷入一片漆黑。万籁俱静的夜里,似乎连狗儿都睡了。
明日还有硬仗要打。薛灵玥阖眼翻了个身,脸颊紧贴着泛着潮味儿的枕头,抓紧被角,放任自己脑中渐空,呼吸也随着轻浅……
堕入梦乡的前一刻,屋外倏地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像闹耗子似的。
薛灵玥眉头蹙起,不情愿地睁开眼。这来得也太快了,她还没睡呢!
多年的习惯让她正要下意识拔出腰间的匕首,一张被子从地上腾空而起。
眨眼之间,少年滚烫的体温天罗地网似地扑在她身边。薛灵玥浑身一僵,神识彻底清醒——秦艽撑着两臂,竭力悬空,精壮的身子与她仅隔着两拳之距。
一瞬间两人鼻息可闻。
秦艽声音低得气若游丝:“……上面有人。”
除了打架杀人,薛灵玥还从未跟哪个小郎君挨得这么近,陌生的气息笼在身体上,她全身上下仿佛定住似的,只剩那对杏眼圆溜溜得直转,无声地朝他发问:这怎么办,刚才咱没说这事啊。
屋顶上的动静越来越近,两人僵着身子谁也不敢动,呼吸都像针尖刺得发疼。
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屋中笼起一抹皎洁的朦胧。女郎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馨香和热意,在夜色中仿佛被放大百倍不止。
完全陌生的体验令秦艽脸色通红。
他深吸口气,猛地歪到一边,在炕上滚了两圈。借着月光,余光蓦地瞥见落在地上的枕头。
薛灵玥也顺着他的视线去看。
坏了。
恰在此时,房顶上传来瓦片细碎的摩擦声。
两人呆躺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薛灵玥忽然福至心灵,掀开被子,一脚踹在秦艽大腿上,口气娇嗔:“都怨你,谁让你把枕头都弄到地上去的!”
3. 第 3 章
作坊上工的时辰早,天不亮薛灵玥便醒了。
她一觉睡得甜香,睁眼见炕上两条被子如楚河汉界,互不相扰,心中更是踏实。
不过秦艽却神情恹恹,顶着乌眼圈坐在炕尾穿鞋,仿佛恨不能离她八丈远。
唉,薛灵玥揉揉眼睛,她不会又说梦话了罢。
两人跟哑巴似的,谁也没先开口说话,随意垫垫肚子便一同出门。
一边走着,薛灵玥回忆起昨日秦艽讲的地形,孟滨在村东头起了一间两进两出的宅院,借着地势高起,可将村中动态一览无余。
他们从村中穿过要途径不少人家,偶遇好几位贴心的娘子在门口送别自家郎君。
有几次薛灵玥刚要张口打招呼,大门就砰得合上。
碰一鼻子灰的薛灵玥不解,古怪地看着秦艽。
他被盯的不自在,挠挠头,拧巴道:“你看我作甚?”
薛灵玥收回视线,在心里默默的翻了个白眼,与人关系处的这么差,怪不得孟滨要对你起疑心。
再往东走几十丈,便是孟滨的宅子,门前栽了两颗郁郁葱葱的石榴树,配上青砖黛瓦,气派非常。
两人走到门口,像是早就等在哪儿的,高大的门扉从内打开,孟滨和他娘子一前一后地走出来。
薛灵玥拉住秦艽的袖子,主动朝孟滨他们行了标准的万福礼。
两人正值青春年少,小郎君俊朗挺拔,小娘子粉面含娇,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
“呦,这是弟妹吧!”孟滨家的笑着上前,她生着副好相貌,一说话头上的珠翠都跟着晃悠,闪得薛灵玥眼花。
“你唤我七娘便是,”柳七娘不露声色地握住薛灵玥的手将她扶起来,朝孟滨使了个眼色。
薛灵玥乖巧地应了,秦艽目光凝在二人相握的手上,面色微微紧绷。
柳七娘美目一扫:“水生兄弟这是怕我吃了你的小娘子?”
“你快跟着孟大哥去作坊吧,晚上我在家等你。”薛灵玥笑眯眯的。
秦艽心里打鼓,碍于孟滨还在一旁,只好点了点头。
他转身离开,身后大门轻掩,透出柳七娘隐隐约约的声音:“弟妹小字叫什么?”
“我小字阿萝,娘家姓周。”院内,薛灵玥亲昵地握着柳七娘的手,目光不露痕迹的掠过对方金灿灿的脑袋。
锤纹牡丹鎏金簪,在长安怕是百两都买不下来的好货。
柳七娘捂着嘴:“呀,同姓不通婚,你与水生兄弟?”
“我娘家原开了几间铺子,他父母双亡又被家父看中,这才入赘。”薛灵玥说着,脸上没了笑,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们自然知道孟滨不是好糊弄的,揣摩一下晌才想出这套说辞。
柳七娘闻言仔细打量着薛灵玥。衣衫灰旧,发饰简朴,看模样举止却大方有礼,听她的说辞,想必是娘家糟了灾,一朝跌落,小赘婿便动了舍家的心思。
既如此,周水生先前隐瞒家室,相见时二人又行为古怪倒不足为奇。
如今她追过来,想来少年夫妻终归有些情分,拿捏住她也不是不可。柳七娘想到此处,忽的蛾眉轻蹙,只是还有一点……
“七姐姐,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只瞧着咱们这儿热闹富足,平日可有什么好玩的?”
她小家雀似的语气让柳七娘心头一动:“你在闺中爱玩些什么?”
昨日薛灵玥在村口仗义执言的壮举,瞧着可不像个安分的。
薛灵玥果然羞恼起来,小手主动挽上柳七娘雪白的膀子:“唉,七姐姐你听我说,我从前……”
…………
孟滨平日晌午是不回宅的,可今日不同。
周水生来路不明,原不该让他进作坊,但老师傅的徒弟被打昏了头,一两个月不能做工,他这才松口应了。
想不到旬月下来,周水生学得快做得勤,眼看着手边的村夫走卒,竟是个个都不如他。
近日上面催促让他尽快将作坊再扩一倍,若是周水生可用,对自己必然是如虎添翼。
这么想着,他快步往回赶,下人过来开门时,正巧侧堂传出一阵阵咯咯的笑声。
其间夹杂的声音格外耳熟,是柳七娘。
孟滨心头一动,忙挥手屏退下人,猫着腰走到窗沿下。
“可怜见儿,小阿萝都要被你这泼皮灌醉了!”这是柳七娘的声音。
孟滨眯起眼睛,一边暗自唾骂自己干这听墙角的窝囊事,一边又把耳朵往上凑。
“看把你心疼的,几杯桂花酒下肚,怕她明一早儿还要来谢我呢,阿萝你说是不是?”
“呸,满村里打听打听,就属你宋三最不要脸,人家年轻,你当都跟你家那头老牛一样,夜里犁不完的地!”
屋中倏地爆发出成串儿的笑声,似银铃清脆。
“好姐姐,待我喝罢这杯,你们可得依我再打一局!”
这声儿不太熟,莫非是周水生家的?
“依你依你,不过等会儿你得先给姐姐们讲讲——”柳七娘语调一转,净是逗弄之意:“那打鸟儿的事!”
屋中又是一阵哄笑。
孟滨正听得入神,忽见下人来报,说村里的婆子来找柳娘子交绣品,他连忙闪身躲到屋侧。
婆子生着三角眼,正是昨日在村口刁难周水生媳妇那个。
孟滨见她喜滋滋地端着箩筐进去,懒得再听,抬腿要走,屋里忽的传出一道尖酸的叫声:
“你这下贱胚子怎得敢偷柳娘子的东西,看我不替娘子们打烂你的脸!”
屋中顿时安静地针落可闻。
孟滨脚下一顿,里面又传出声音:
“婆姨好不讲道理,昨日您污蔑我是拐子,今日又道我偷了娘子东西,那些娃娃年纪小,我可以不与他们计较,但您这般不依不饶,难道是看我们初来此处无亲无靠,便随意欺辱?”
“还是说您瞧着我家郎君得姐夫重视,心有不甘,才屡次诬陷我?”
那婆子气得叫嚷起来,听得孟滨直发笑,到底是没见识的农妇,不过周水生的媳妇未免也太伶牙俐齿了些。
“今日在场的姐姐们都做过见证,这坠子可是七姐姐特意送我的,我生怕撞了磕了才藏到怀里,哪成想,哪成想你竟……”
小娘子说着说着带了哭腔,嘤嘤抽泣起来。
“个天杀的,我送阿萝妹妹的东西你都敢碰,来日怕是还想踩到我头上来!”柳七娘听着动了怒:“今日你不给我妹妹赔不是,往后莫再登门!”
话音才落,屋中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孟滨听着好似成群的母猴在耳边叽喳叫唤,忙不迭走回外堂去吃茶。
直待过了未时,屋中几人才亲亲热热地拉着周水生家的告辞。
孟滨理理袍子,在外堂好整以暇地坐着。
柳七娘即刻便来了,她面色严肃,全然没了方才的肆意慵懒:“大人,属下以为,那个周水生家的并无不妥。”
“哦?我瞧着你似乎挺喜欢她?”孟滨呷一口热茶。
柳七娘愈发恭谨:“属下不敢,不过是个年少气盛的小娘子,性子活泼贪玩些。”
“既如此,日后你让宋三她们看紧些罢。另外,武宁卫来冀县是怎么回事?”孟滨放下茶盏。
柳七娘面色冷厉:“冀县有个书生与族里的私塾起了龃龉,他娘子不服,闹到县里在公堂上差点出了人命,冀县县尉与县令不和,便借机暗中告状,这才引来了武宁卫。”
“这狗人真是坏我大事!”孟滨愤愤锤手,“平日吃了咱们好处不算,竟连县令的位子都敢想。”
柳七娘:“大人说的是,此事过后可要将人换了?另外若找到武宁卫,该如何处置?”
孟滨脸色一沉:“现在还不到动武宁卫的时候,你去叮嘱下面人近日不可贪多,皮都紧些,过了风头再说。”
“是,属下即刻去办。”
见她要走,孟滨忽道:“你且等等,还有一事……”
元水村的另一头,村西山坳后。
此时天色渐暗,作坊内的锻造炉散发出逼人的滚烫气浪,一群精壮的汉子打着赤膊执锤敲击,热火朝天的氛围中,秦艽显得心不在焉,出神地盯着手中橙红的铁块。
冀县治下良田万倾,附近又盛产铁矿,故而大周初立时,太祖皇帝命人在此地亲设了两个铁匠营,用以制作农具兵器。几十年过去,当年打造农具的铁匠营早已裁撤,铁器匠人纷纷在官府的许可下开设铺子,锻造些锄头爬犁谋生。
村中的铁匠作坊便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他们暗地里做的营生,不仅仅是多打几个锄头赚体己。此处白日打爬犁,夜里造兵刃,由孟滨信得过的心腹轮流在值守上工,秦艽已经来了旬月,还没资格上夜。
自己这处毫无进展,他有些丧气地拽起脖子上的汗巾抹一把脸,也不知道薛灵玥那边如何了,一天都没个消息……
“王金贵,你家的来送饭!”
一旁的男人喜滋滋地应了一声:“诶,就来!”
秦艽没由来一阵烦闷,只觉今日作坊里的敲击声格外刺耳,一下一下听得他心烦意乱。
眼瞅时辰差不多了,他索性把锻造好的锄头放好,随意擦擦腰腹上的汗水,穿了衣裳准备回家去。
路过门口,瞧见刚才那个男人和他媳妇正蹲在地上吃饭,他嘴里塞满了饼子,不知道听见什么,急得直往外喷渣:“咋,她个小娘皮又把咱家娃娃打了?”
秦艽神色微动,顾不得对方后面的话,立马拔腿往回走。
这个薛灵玥,都说了叫她听命行事,可别再给他闯出什么祸来!
日落十分,村中三三两两的人结伴而归,路上有几个大娘看见他,破天荒地打招呼:“咦,水生下工啦。”
秦艽急得手心冒汗,整个心都挂在薛灵玥身上,全然没注意到今日村里人对他不合常理的异样举动。只匆匆点头,应付几个大娘便走。
一路上不敢停留片刻,腿跟上了弦似的,走得越近,心里越紧,揪到极致仿佛嘭嘭提到嗓子眼儿。
自打来这儿起,他还没如此紧张过。
眼看转个弯就到了,院子里忽然传出一道清透脆亮的轻呵:“都给我站好了,报数!”
“一!”“二!”……稚嫩的声音依次响起,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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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六”才停下。
秦艽脚步一顿,险些歪倒。
那脆生生的声音又来了:“好,现在各自回家,要是被我发现有人不老实会怎么样?”
六个童声齐刷刷的:“不教我们打弹弓!”
她抬高了嗓子:“还有呢?”
“不教我们打水漂!”
“还会……还会挨打!”
秦艽深吸一口气,不敢置信地放慢脚步。
只见六个小萝卜按身高依次站在薛灵玥面前,小手乖乖地垂在两边。
薛灵玥气势昂扬地举着一根小木枝,脸带笑意:“都散了吧!”
六个小萝卜马上点头哈腰地作揖,模样动作不伦不类,颇有几分滑稽。
……才来一日,竟然能培养出六条小狗腿!
秦艽楞楞地站在门外,看他们又一个一个小鸭子似的乖顺地从院里走出来。
薛灵玥的视线越过篱笆,惊喜地把手里的树枝子一扔:“快进来,我都做好饭了!”
晕乎乎地走进屋,桌上有肉有菜有饼子,尤其那饼子,好像隐约在哪儿见过。
“这都是你做得?”秦艽发懵。
“不是!”薛灵玥理直气壮把筷子塞到他手里:“快吃吧,一会儿我还有事同你讲。”
“你盯着我看做什么?”她吃着菜,歪头瞪他。
秦艽想起方才村中人对他截然不同的态度,不禁面色讷讷:“……看你本事大。”
用过饭,薛灵玥从灶台里端出两碗温热的菜饭放在篮子里,喊他:“我要去送饭,你留在屋里休息,还是与我一道?”
秦艽直起身,甩甩手里刚洗净的碗:“给那个被打的孩子送?”
“你竟还记得!”她听起来很高兴,抱着篮子过来,悄声道:“你不觉得奇怪么,这村里人为不引起官家注意,面上从不为非作歹,只暗地里同心的刁钻。但几十户人家,却没一家愿意管那孩子,要是被官府发现,岂不都要挨板子?”
当年中原遭异族铁蹄蹂躏,数十年战火不休,人丁凋敝一片荒芜,故而大周立国后,太祖曾特昭,遇十岁以下的孤身幼童,需由村中共同养育,若有视而不见者,全村一同连坐杖责。
秦艽拿过她手里的篮子,示意她继续说。
薛灵玥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其实那孩子并非无亲无故,他娘走得早,但他爹活得好好的,听闻还是孟滨身边的心腹,只是村中人已有很长的时日不曾见过他。”
秦艽这下忍不住对她刮目相看了。
见他目露赞赏,薛灵玥借机道:“若是我能帮你把事办好,待回去了,可否请你帮个忙?”
互惠互利,秦艽下意识应允:“我现在就能答应你。”
薛灵玥松了口气,总算没枉费她的心机。
“不过事办好了,自然有大人奖赏,还需要我?”他探头去看她。
病急乱投医,平日一等以上校尉才可自由进出案牍库,右卫人才济济,如今也才三位一等校尉,个个都是凶名在外的大师姐。但秦艽可是大人们的宝贝疙瘩,进出案牍库大约不是难事,更有可能知道密库所在。
薛灵玥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那不一样,我只想要你帮我。”
案子办得漂亮,她才能抓住这次机会。
要想办法救阿耶。
薛灵玥眉头紧蹙,踱着步子慢慢往院外走,丝毫没留意身后的秦艽抱着篮子,闻言身形一僵。
天色渐暗,天边泛着最后点点缱绻云霞。
两人打着一盏小灯,嘀嘀咕咕的绕了好几圈,才在村头的桥洞下找到个缩成一团的影子。
桥洞阴暗潮湿,乌黑的青苔发出阵阵腥气,秦艽提灯凑近,青灰的石块在暖黄的火苗下映出抹光晕,露出蜡黄惊惧的小脸。
“他好像怕你?”薛灵玥示意他别再上前,生怕将人吓跑,“我下晌见他时,他不是这幅样子。”
秦艽无奈道:“你方才说的那些我何尝不知,我才来时,就试着与他搭话,结果这小子见我跑得比兔子还快,我一个才落脚的独身男子,满村里追着个娃娃算怎么回事儿。”
薛灵玥捧着篮子,慢慢走到孩子藏身的石头边,见他不跑,又将温热的饭端出来。
那孩子愣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
薛灵玥端着碗,笑着往前送了送。
电光石火间,他一把抢过碗,抓起饭菜拼命往嘴里塞。
“慢慢吃,明日我与哥哥再来,你别害怕。”薛灵玥温声道。看他吃得喷香,薛灵玥拎着篮子走回秦艽身边,拉着他往回走。
秦艽用眼神无声问她。
薛灵玥摇摇头。
路上二人默契地一言不发,直到走回屋,栓好门,猫上炕。
因着房子四面透风,两颗小脑袋挨得近近的,同时道:
“有人给他送饭!”
“有人给他送饭!”
薛灵玥忍不住惊讶:“你怎么知道,你明明站的那么远。”
“我还能猜到是谁呢,”秦艽抬着下巴,颇有几分得意。
“只有一个人才会做这样的事——柳七娘。”
4. 第 4 章
薛灵玥盘起腿,“说来听听!”
秦艽慢悠悠先从怀里掏出一份没碰过的琥珀核桃:“吃不吃?”
拿起一颗核桃,薛灵玥吃完眼睛都亮了:“呀,这地方的伙食都快赶上咱家里了!”
秦艽笑话她:“你怎么就记得吃。”
说完不出意料胳膊挨了一拳。
他嘶一声夸张地捂住膀子,揉了揉才道:“世间男子惯是心肠冷硬,最多给些银钱,不会特意送去饭食,只有心善的女子才会如此。”
薛灵玥连声点头,她也心善。
“那你为何说是柳七娘?”
“我且问你,你今日在孟家都做什么了?”
薛灵玥掰着手指头数:“叶子戏,比投壶,打弹弓,行酒令……”她抬起头:“唉,今日柳七娘一下便摸到我手心的老茧,全村的女人又唯她们马首是瞻,见我把柳七娘宋三娘几个哄得欢欢喜喜的,都亲热地凑上来与我说话。”
“村里妇人都惧怕柳七娘,你倒是胆子大,还敢哄骗她。”秦艽感同身受,眼中竟不自觉露出一点敬意。
“只要能帮你把差事办好,我怎么都行。”薛灵玥腮帮子吃得鼓鼓的。
毕竟帮你就是帮我自己,一大家子人还等我去救呢!
“诶,你还没说呢,为什么是柳七娘?”她边嚼边问。
秦艽莫名脸色发红,清清嗓子才道:“既是妇人都惧怕她,便没人敢违背她的心意做事,幕后之人必定是她。只是我不明白,她既不想那孩子死了,为何不把他送人抚育?”
薛灵玥道:“带我明日拉上群泼猴替我放哨,再去试试。”
说罢,自然地又抓了一把核桃。
“少吃点,”秦艽一下按住她的手:“就这么点!”
薛灵玥哎呀一声缩回手,“小气鬼,我还以为你特意给我留的呢!”
第二日薛灵玥照旧起了个大早。
孟滨平日生怕走漏消息,严令村民无事不可随意离村,每隔几日,相邻的几户人家可轮流出去采买,路上来去必须同行结伴,一旦出了事便要连坐。若是急用,也可托人捎带。
薛灵玥暗自咂舌,这不就是军营的规矩。
先到村头取了昨日定下的米面酒菜和棉布,薛灵玥领着六个萝卜头传过田间,大手一挥:“你们围着桥洞各自散开十丈,扎马步去。”
“为什么让我们站那么远,”小胖墩不乐意了:“老大你不会要偷偷教他吧?”
薛灵玥杏眼一横:“你光屁股换衣裳的时候喜欢被人看?”
小胖墩红着脸,慢吞吞地扎马步去了。
薛灵玥拿新布与隔壁的妇人换了两套娃娃穿剩下的旧衣裳,她跳下土坡,蹲在那孩子面前:“这是洗干净的,可香了,闻闻看?”
孩子看着她不说话,如同一只防备的幼兽。
没跑就是好的,薛灵玥暗自安慰自己。
“我给你带了点心,冷了也可以吃,不会肚子痛。”她掏出油纸包,放在他手边的石头上。
“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个竹蜻蜓,是昨夜那个哥哥做得,可惜他去上工了不能来看你。”
孩子仍一言不发。
薛灵玥却抓住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渴望,哄道:“以前玩过吗?”
孩子犹豫地点点头。
“我幼时也爱玩这个,”薛灵玥高兴地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对了,你多大了?”
他不答,薛灵玥也不在意,抬手把竹蜻蜓塞进他手里,骗不识数的娃娃:“我十六,只比你稍长几岁。”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停在薛灵玥的袖口,说:“阿娘。”
…………
秦艽今日觉得自己身轻体健,孔武有力,手中的锤头挥得哐哐直响,格外有劲儿。
一口气锤了一晌午都不觉得累。
临近午时,到了歇晌的时候,作坊统一备下的饭食放在隔壁的土房,秦艽平日这会儿都吃上了。
“柳柱,送饭!”
秦艽不自觉支着耳朵听门口的动静,一边心说他也不是非得吃这口,一边又磨磨蹭蹭得不肯动。
“周水生,你家的来了!”
马上扔下东西出去,看见薛灵玥拎着篮子笑吟吟地在门口与旁边的妇人搭话,压根没看见他。
他这下有些不悦,大声道:“怎么才来,我都快饿死了。”
那妇人吓了一跳,立马识趣地走开。
“刚才你演得可真好,”薛灵玥把他拉到角落,悄声夸赞。
秦艽哼道:“我是真饿了。”
她悻悻地吐了吐舌头:“有事耽搁了嘛,”警惕地四下观察,才举起小手放到他耳边:“你还记得我讲过的老妇人吗?”
秦艽眉头紧皱,一下子饭也不吃了,拉着她往回走。
孟滨两年前来到元水村。
老妇人的孙女失踪于三年前。
一只灰白的信鸽振翅腾空,飞快掠过村子,渐渐隐秘在群山之中。
芒山,刘家庄,柳七娘,柳家庄。
世上真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这未免太巧了些,”村子的另一头,孟滨沉声道:“这两日她可曾查到什么?”
“我们的人日夜跟随,未见她四处查访,只与一青年在客栈相会,今早去了咱们的票号要取银百两,属下已命人暂且拖住。”
孟滨面色凝重:“先给她,武宁卫鲜少单人办差,定然还有人躲在暗处,速速命人再去查。”
武宁卫以男女之别,分为左右二卫。左右卫各设一指挥使,平日如泾渭分明,鲜少相互往来。
孟滨想着,又道:“尤其是年轻女子,绝不可漏过。再另派几个人走密道回芒山布置,一旦有变,待我禀明大人便撤回山中。”
若真走到这一步,知悉内情的村民都留不得了。
柳七娘有些吃惊:“大人,这样是否太谨慎了些?”
孟滨脸上的横肉紧绷着,在漆黑的屋中更显骇人:“武宁卫是那老儿亲设,险恶诡诈,行事狠厉,朝中多少老臣被其所害,一切为了大业,谨慎些又何妨。”
“属下恳请大人,届时可否留全我柳家庄人的性命?这几年他们衷心肯干您是看在眼中的,我柳七以性命担保,他们绝不会背叛大人!”
柳七娘说着跪倒在地,耳边的珠翠发出叮当撞击的脆响:“属下今生誓死追随大人,来世亦愿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唉,你这是何苦。”
孟滨将她扶起来:“若非万不得已,我又何尝不想留下他们,要怪就怪武宁卫这群走狗扰得大人不得安生,再三阻我!”
“七娘,你跟我时日最久,该明白我的苦衷。”
柳七娘美目望着眼前的虚空,渐渐生出凶狠的冷意,“属下……明白。”
…………
“洗好了没,天都快黑了!”
薛灵玥在屋外插着腰,听到里面又传出一阵水声,也不说话,急得她凑到窗户上看。
湿漉漉的屋内放着一个巨大的破木盆,秦艽蹲在地上,又抓起两个皂夹,闻声歪着下巴示意:“长大可千万别学她,偷看人家沐浴。”
孩子坐在木盆里,不说话,小嘴边隐隐浮起两个酒窝。
“你说什么呢,”薛灵玥听不清,又挤到门缝边,心里隐约有股预感:“不会是说我坏话吧!”
“哪儿敢呢!”秦艽搓着泥鳅似的黢黑小手,高声应:“我是说,太脏了,得多洗一遍!”
薛灵玥没好气地站在门边嘀咕:“就你爱干净,都洗三遍了。”
她清脆的大嗓门回荡在院子里:“我要去王大娘家拿鸡蛋,水不够自己烧去!”
薛灵玥理理衣裙,打开门,不料刚出院子,迎头就是一声亲热讨好的招呼:
“哎呦,娘子这是要去哪儿,听说家里要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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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就给您送来了。”
薛灵玥定睛仔细一看,还是个“老熟人”。
三角眼大娘捧着篮子殷勤道:“都是自己家刚下的,擦净了,一点鸡屎没有。”
“我们家受不起,您留着吃吧。”薛灵玥侧身绕过她,却又被她堵住,那大娘的三角眼都快眯出一朵花来:“娘子莫气,先前是老身有眼无珠冒犯娘子,上回在孟公家老身便知错了,只是光嘴上赔不是可不行,该让您知晓诚意才是……”
薛灵玥冷眼叹气,心中并无半点快慰,这大娘惯会屈服淫威,踩低捧高,若是哪日她被柳七娘识破,这大娘恐怕是冲在第一个来打杀她的。
何尝不是一种无能又无力的悲哀。
她正要走,那大娘又到:“老身不敢打扰娘子,听闻柳娘子回娘家探亲去了,才敢斗胆过来,只盼日后娘子你多帮我们美言几句,我儿柱子每日在作坊是从不躲懒的……”
柳七娘回娘家去了?
薛灵玥心中一冷,怎么会这么巧。今日他们前脚才传出消息,后脚柳七娘就出村了。
三角眼大娘还在絮絮叨叨地夸赞她儿如何勤快,薛灵玥一把抓起篮子,干脆道:“我晓得了,回头我见着她与她说,你快回去吧。”
“哎呀娘子可真是貌美心善,菩萨保佑您……”
薛灵玥走回院里,砰得一声合上门。
秦艽听到关门的声音,擦擦手从屋里出来,“怎么了?”
薛灵玥进屋干脆利索地点了那孩子的睡穴,又挠了几次,见他始终没醒,才道:“柳七娘突然离村,孟滨恐怕有所察觉了。”
秦艽静默片刻,道:“不要紧,我已告知师父去查柳家庄,快的话今夜便有消息。”
话音才落,屋外响起一阵翅膀翕动的扑通声,鸟儿咕咕啄打着窗棂。
真是及时雨,二人喜不自胜,赶忙将鸽子捉进屋,凑到灯下展开那细薄的纸条……
今日正逢十五,但因浓雾不散,阴云满天,看不见一丝月色。
薛灵玥一袭黑衣,如同一只灵巧的鸽子,借着夜色隐秘,悄悄潜入。
待隐约看清那座漆黑的宅院,她足尖一点,轻轻地落在屋脊上趴好。
足足等了一息,秦艽才姗姗来迟,他衣衫带风,差点扇到薛灵玥脸上,她趴在屋顶忍不住悄声抱怨:“你轻功也太差了……”
明明是你轻功太好。秦艽跟着趴下,勉强管住了自己的嘴,悄声道:“你这轻功的水平,跟我大师兄有得一比。”
宋钰,秦艽的大师兄,如今的左卫副指挥使,当年的武宁三杰之首……
薛灵玥抱紧了屋檐,压着嗓子回嘴:“你少臊我了。”
“真的,骗你是小狗,下去让人揍!”秦艽说罢,起身一跃,跳下屋脊。
薛灵玥暗骂一声,连忙跟上。
孟滨这座宅子即便在乡间也并不算大,二人顺着围墙,直奔内堂而去。
暗夜漆幽,万籁俱静。
空荡的宅院内,几盏微弱的灯火摇曳,如同鬼魅魔影。
此间安静的只有彼此的呼吸。
薛灵玥忽然一阵心悸,她拉住秦艽的胳膊,微微摇头。
秦艽脚步一顿,低声安慰道:“无事,今夜该是他们出去送货的日子,宅中本就人少。”
说罢,他反手拉住薛灵玥的袖子,示意她朝廊下走。
二人屏息凝神,掏出怀中匕首伸入门内,再往上一挑,只听轻微咔哒一声,开了。
薛灵玥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耳朵呼呼几道风声闪过,院中登时烛火大亮。
十来个长臂蜂腰的杀手从四周道口涌入,他们个个身着黑衣,手执陌刀,目中凶光毕现。
接着,一个着黑袍的纤细身影缓缓从暗中走出,悦动的火把照亮了她美艳的脸庞。
柳七娘摘下兜帽,得意笑道:“小阿萝,入夜了不睡觉,来找姐姐玩什么?”
5. 第 5 章
秦艽与薛灵玥交换一下视线,呸,真是打雁的让雁啄了眼。
“真是轻轻一钓,鱼儿就上钩。”
柳七娘莲步轻移,步步逼近,秦艽下意识伸臂挡在薛灵玥身前。
柳七娘美艳的脸上满是邪气:“小郎君放心,姐姐不会让你们分开的。”
薛灵玥心口砰砰乱跳,对方人太多了,必须做点什么,得拖住柳七娘才行。她深吸一口气,按下秦艽的手,佯装镇定道:“孟滨可知你今夜所为?”
柳七娘下意识脸色一变。
果然猜对了。薛灵玥忖度道:“今日确实有人出村,只不过是他,而不是你。”
她走到秦艽身侧与他并肩,语气笃定万分:“柳七娘,其实你早看出我身份可疑,但你却骗了孟滨,主动替我隐瞒。”
此话一出,薛灵玥自信满满地用余光四下打量。
然而满园的杀手闻言丝毫不为所动,仿佛都是活死人,连拿手中的火把都不曾晃动半分。
寂静的院子里瞬间只剩烛火噼啪之声。
糟了……
扑哧一声,柳七娘娇笑起来:“哦,所以呢?”
“所以你本不想杀我们,”秦艽声音低哑,定定地看着柳七娘。
柳七娘双眸眯起:“说对了,可惜,我改主意了。”
只有她够狠,才能让所有人活着。
“如果我们不死,恐怕会有更多人丧命吧?”薛灵玥终于抓住了柳七娘的心结。
秦艽趁机道:“是孟滨胁迫你。”
“但你有没有想过,只要我们今日死在此处,来日武宁卫便会追查不休,至死都不放过你们。”薛灵玥继续火上浇油。
柳七娘神色一冷,摇着头:“不,来不及了……”她举起手臂,向下一挥:“动手!”
十几个杀手即刻一拥而上,手中冷锋歃血,直杀过来。
二人来不及反应,多年的训练让他们下意识以背相抵,拔出防身的匕首应对。几道寒光闪过,秦艽踹倒一人,咬牙道:“夺他的刀!”
薛灵玥闻言偏头一闪,堪堪躲过迎面的刀刃,她抬手朝对方温软的腹腔用力一刺,同时秦艽擒住对方掌骨的死穴,手腕猛地一转,只听得骨裂甭开,对方惨叫一声,向后倒去。
秦艽稳稳拿住那把陌刀。
转头再看薛灵玥,她紧握着鲜红挂血的匕首,脸蛋上有一道约两指宽,乌黑骇人的血痕。
他心中一惊,还未开口,便听她喊:“不是我的血,快再夺把刀来!”
此话一出,二人跟前那帮杀手都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
这丫头看着年画娃娃般可亲,不想简直是个嗜血魔头!
“慌什么,给我上!”柳七娘银牙森森:“不过就是个毛丫头,谁怕了?”
杀手们怒目圆睁,咬牙作气又冲上来。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薛灵玥心知这帮人乱了,强打起精神,出手更快更狠,刀刀见血封喉。
“小心!”秦艽替她扛过一道重击,五脏六腑都疼得挪了地方。
薛灵玥咬着牙:“快了,就快了。”
救兵就快来了……
慌乱中,后堂一阵地动山摇的破门声,暴呵般的喊杀叫嚣着涌入。
“小九!小九!”
一片嘈杂里,雄浑有力的声音由远及近,秦艽双眸乍亮:“是师父,师父来救我们了!”
薛灵玥心头一松,举刀指向剩下的几个杀手,脸上杀意不减:“弃刀投降者,不杀!”
那几个杀手相互看看,犹豫的档口,数十官兵杀入院里,三两下将人齐齐拿住。
局势瞬间逆转,沉重的陌刀从她松懈的手中顺势落下,刀尖狠狠扎入地面。
此时恰好黑云散开,一轮圆月悬在天边。
银白的清辉如水倾泻落在指尖,薛灵玥喘着粗气,擦擦额角的血渍,这一切,总算结束了。
…………
更深露重,肃杀的寒气盘旋在天间,官军接管的孟宅内灯火通明,十步一哨,五步一岗,众多军士往来期间查抄罪证。
外堂上,宋景云端坐主位,左右看看下方的二人,目露赞赏:“你们且去歇息片刻,剩下的事交给为师来处理。”
多亏秦艽与薛灵玥及时传出消息,他才能率人赶在孟滨之前抵达柳家庄,不仅一举查获众多脏物,还发现了这条直通元水村孟宅的密道。
两个年轻人这次可是立了头功。
秦艽抬眼看薛灵玥。
她站起身:“多谢大人,但有案情不明,属下想先去见见柳七娘。”
孟滨重伤不醒,许多事还需要柳七娘的证词。
宋景云缕缕胡须,慎重道:“这是自然,小九,你陪着去。”
秦艽应声站直,速度之快,不由得让宋景云多瞅他几眼。
当初秦艽传信,望他从右卫找个人来掩护。言辞之间要求甚多,性弱不可,怕坏事,性强亦不可,怕莽撞。为这事他愁了两天,怎么看右卫里也没有他要找的。
正为难得要命,人家倒好,轻飘飘地告诉他有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这小子自幼长在卫所,性格骄纵,从不与右卫女子来往,想不到这次竟是遇到了冤家?
宋景云思及此处,不禁捋着胡子发笑,年轻人,当真有趣极了!
柳七娘被押在内堂,屋内灯亮如昼,轩窗禁闭。她还穿着方才那身黑袍,只是胳膊上被砍了两道,看起来十分狼狈。
看管她的左卫尉官见秦艽来了,纷纷抱拳行礼。
薛灵玥进屋开门见山:“柳七娘,你可还记得一个叫桃花的女子?”
柳七娘不适地动动身子,眼珠上翻,恶狠狠地看着薛灵玥。
“识相的趁早交代,”秦艽双臂自然放在扶手上,颇有几分威严:“孟滨既已伏法,你若不想死得太惨便老实点。”
“哼,弱肉强食,天经地义。”她尖声哼笑:“可惜我一生不过心软两次,都酿成大祸。”
柳七娘盯着薛灵玥,像要把她的脸凿出个窟窿。
“我猜桃花是你杀的?”薛灵玥脸蛋紧绷,似有怒意。
“其实她本可以不死的,但她偏偏不认命,非要跑,大人让我杀了她,我有什么法子?”柳七娘轻笑道。
“你没法子,所以在她死后也要栽给她一个与人夜奔的污名,你没法子,所以日日喂些猫狗剩食,再看着全村人欺辱她的孩子?”薛灵玥叹口气:“柳七娘,你当初既不愿杀她,便并非善恶不分之人,何至于走到如今的地步?”
柳七娘双目泛红:“你懂什么,这都是大人在惩罚我,若我早些心狠杀了她,若我早些心狠杀了你,如今还轮得到你们在我面前吠!”
她又恨恨地笑,眼中流出泪珠:“没有大人,便没有我,他令我做什么都只是为救我罢了,再说,为大业死几个人又算什么!”
“照你这么说,夺人性命是怕她活着受苦,既如此,我若现在杀了你倒是成全你了?”薛灵玥眼中寒芒凌凌。
“难道不是吗?”柳七娘凄恍一笑:“那日苏婆子欺辱你是我授意,我故意不让她们替你说话,便是想看看你如何应对,可惜了,我真心喜欢你的性子……”
薛灵玥别开脸,“柳七娘,你与孟滨何其相像。你们所有的亲近是为了控制和欺凌。以高位之姿,行胁迫之事,却还要为自己找出满口的仁义道德!”
柳七娘咬唇不语,愤恨地盯着她。
恰在此时门外跑来两名军士,道宋大人下令将犯人押上囚车,尽快带回卫所。
薛灵玥心累至极,摆摆手,令屋中几人瞬间将柳七娘绑了。
正要挟走,柳七娘忽然停住脚步。
“阿萝,你的名字叫什么?”
薛灵玥本不想开口,却还是道:“灵玥。”
灵者,机敏也。玥者,神珠流光。
柳七娘莞尔,净是说不出的凄苦:“……你的耶娘一定很爱你。”
言罢,几名军士手掌锁紧,用力挟着她往门外走。
薛灵玥立在原地,怆然地看柳七娘离去的背影,久久不动。
直到秦艽出现,她才回过神来。
他处理完旁的事情,气呼呼地走过来:“方才她说的你在他们家受欺负,怎么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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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我说?”
薛灵玥抬腿往门外走,心中不解:“说这些干什么,跟我们找证据又没关系。”
“那也不成,”秦艽不乐意了:“你得,你得我告诉我……”
薛灵玥打岔:“方才可是大人找你有事?”
秦艽果然被带偏了话:“哦,孟滨有几个心腹行踪不明,师父叫我去商议。”
薛灵玥点点头,那些打造过兵刃的村民虽不是主谋,但也难逃其罪,多半会判阖家流放,几代不得回转。
“对了,那孩子得父亲可有抓到?”薛灵玥突然问。
秦艽摇了摇头。
她有些犹豫:“若将他送到他曾祖家,不知大人会否应允?”
若不是他母亲无辜被杀,恐怕他们也不会这么快找到破案的关键。
秦艽笃定道:“师父不会管这些小事,一会儿我与你同去送他,想来日后师父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薛灵玥顿感宽慰:“太好了,真是他母亲在天之灵保佑!”
“明明是我答应的,怎么不谢我的保佑?”秦艽哼笑。
“呸呸呸,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薛灵玥急得呸完又在地上跺了三下,抬头看他看笑话似的盯着自己,薛灵玥脸上一臊,撇下他,抬脚往外走。
秦艽追上来:“行了,我知道你是担心那群年幼的娃娃。”
薛灵玥目露不忍:“稚子何辜,他们身上的习气不过是耶娘的映照,换了德行正的人去抚育,未必不能成材。”
“嗬,你当了两天他们老大,还真成先生了!”
瞧出他是故意打趣,薛灵玥没好气道:“我才没那么好心,不过气他们敢让我吃瘪,就想耍耍威风,也欺负欺负他们罢了!”
两人说着话,缓缓朝院外走去,直到背影消失在门外。
黑夜褪去,晨星渐隐,只剩一颗孤零零的启明星垂在泛白的天际。
…………
匆匆用罢早饭,二人骑快马将孩子先行送到老妇人家中。
祖孙相见,自然又是一番涕泪涟涟。
临行前薛灵玥还借了秦艽一袋银钱,故技重施地藏到院中的花盆底下。
秦艽也没想让她还:“反正这钱是在黑作坊里赚的,算这群逆贼欠他们祖孙俩的。”
薛灵玥办完大事,心中快慰,快步走到院外翻身上马,“你先回卫所向宋大人复命吧,今日是第三日,我正好亲自去见师姐。”
先前她怕困在村中来不及与师姐碰面,便叫秦艽捎信托人替她。
“我随你一同去,”秦艽牵过马,“眼下还未结案,你一人去我不放心。”
薛灵玥驾马扬鞭,促狭笑道:“叨唠鬼,怎么比曾祖母她老人家还小心!”
二人赶到山前,看天色刚过未时。
两匹马儿仍在树下踏着蹄子安静吃草,恍然不知山中岁月长短。
薛灵玥张望片刻,确定四下无人,三两下灵巧地爬到树上,从一个乱蓬蓬的鸟窝后面掏出自己与师姐的佩刀。
“这地儿一瞧便是你选的,”秦艽双臂交叉,苟着嘴角抬起头,细碎的阳光透过叶尖,落在他清俊的脸上。
薛灵玥利索地一跃而下:“还说我呢,是谁把腰牌藏到茅房的?”
秦艽脸一红,禁声不语,过了好半会儿才道:“那你就说是不是没叫人发现。”
两人斗了会儿嘴,头顶的烈日逐渐偏西,眼看快到申时。
还没见师姐来。薛灵玥蹲在树下揪草,神情懒懒地念叨:“师姐最守时守信,她肯定会来的。”
一夜未眠,秦艽被她念经似的语气弄得发困,干脆靠在树上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忽得一只信鸽扑倒跟前,秦艽睁开眼,慢吞吞地取下它爪腕上的纸条。
展开一看,他脸上的睡意登时消失。
“怎么了?”薛灵玥蹲在地上兴味索然的除草,随口问。
秦艽声音发紧:“别等了,她不会来了。”
薛灵玥惊诧地扭过头:“你说什么?”
秦艽伸出手中的字条。
“她死了。”
6. 第 6 章
武宁卫内牢传闻仿制前朝新开狱所建,幽暗潮湿,虫鼠遍地。
此刻曲折狭窄的通道深处,不断传来女子的哭喊:
“冤枉啊大人,我柳七娘确实行得歪坐得邪,但我实在不曾命人残害你们啊!”
薛灵玥身着官袍,腰带佩刀,神情严肃地穿过道道冰凉高大的石门。
世人传闻不尽为实,武宁卫内牢四周布满油灯,摇曳的灯芯时不时发出噼啪细响,置身其中,让人晃如白昼。只不过此处倒真遍地是虫鼠之辈。
薛灵玥走近,一个红带束发,面容英气姣美的女子道:“还是不招,咬死了说没见过赵楠。你与她打过交道,再试试。”
“是,大师姐。”薛灵玥恭敬地抱拳行礼。
一束天光自柳七娘脑后的小窗射入屋内,薛灵玥眯起眼,对方脸庞红肿,头发糟污,身上尽是斑驳的血渍,受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刑罚还有力气喊,单凭这点就远胜不少没骨头的。
只可惜进了这儿,再硬的骨头也能化成水儿。
见薛灵玥走上前,柳七娘挣扎起来,身上粗重的铁链不断发出晃动的细响,“你救救我,求你了,我真的没害过她!”
“我是派了五人盯那女子,但她几日都心醉与男子缠绵床榻,我害她作甚!”
薛灵玥被柳七娘天花乱坠的形容刺得耳朵发红,什么红浪翻滚,春波摇曳,滔滔不绝。
“贱妇,老实点!”
耳边划过一道鞭响,漆黑发亮的铁鞭直抽在柳七娘的腰腹,上带了铁蒺藜,发黄的囚衣上立马又添一道殷殷血色。
薛灵玥微微蹙眉,对陈夕露出不赞成的神色,待走出囚室,她道:“大师姐,我看她确实不似说谎,柳七娘性情刚烈,现有的罪名可叫她死一百回了,没道理再隐瞒。我们不是捉住了那几个手下,他们供词如何?”
陈夕面色阴沉,站在暗处:“灵玥,你可知若他们说的是真的,对我右卫会有何等影响。”
恰在此刻,石门开合,一束惨白天光自窗口斜射进来,照在薛灵玥脸侧。她明暗交织的五官隐隐写着几分不敢置信:“师姐,你是说……”
看到来人,陈夕示意她先噤声。
“大师姐,指挥使大人有请。”来人毕恭毕敬。
陈夕点点头:“告诉师父我这就过去,”而后转头朝薛灵玥道:“想来师父是喊我去商议给你论功行赏之事,只是你也看到了,如今此案未结,一波又起,也许还要委屈你几日。”
薛灵玥是武宁卫三等校尉,办案有功,加上赵楠意外身死,陈夕的意思她或许有提二等校尉的机会。
薛灵玥道:“都是办差,谈不上委屈的。”
陈夕抬手摸摸她的小脸:“就你乖巧。”
“那我先去命人画像,找到那男子再说。”薛灵玥举起几份供词。
陈夕应允,“嗯,快去吧。”
看薛灵玥背影渐远,陈夕站在廊道上,姣美脸庞晦暗不明,一双凤眼中却慢慢浮现出怨毒的神色。
…………
武宁卫有画师三人,平日窝居在最为安静的西院后房。
院子中栽种着成片的翠竹,微风浮动,竹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合着天边正盛的日头,一派宁静悠远。
画师中年纪最大,官职最高的是凌峰,他为人儒雅,性子随和,常爱与他们这些小的打趣谈天。
薛灵玥快步而来,远远见一人身型挺括立在案前,黑眸透亮地看着画案,口中赞叹:“凌师傅真神了,这贼眉鼠眼的!”
相处几日,她发觉秦艽私下根本不似平日传得那般清冷傲然,反倒嘴毒小性,惯爱开讨打的玩笑。
果然一见她来,他便道:“呦,我当是谁呢,你得排我后边。”
说罢,又凑过来看她手中的供词:“身量八尺有余,体态颀长,高眉深目,面颌硬朗,鼻挺且微窄,肤色白皙,左眉上一点黑痣……”他抬起头:
“你们找潘安转世呢?”
薛灵玥抬腿绊了他一脚,“问那么多,眼下这可是查明赵师姐死因最大的线索。”
凌峰手中画笔不停,听见二人斗嘴,余光奇怪地看了秦艽一眼,才道:“灵玥若不急便等我片刻,我先将他这四副画完,若是着急,我喊徒儿给你画。”
“不急不急。”薛灵玥自经找了个软榻坐下,看见几案上摆着一盘造型别致的茶果子,她眼睛直勾勾地,“凌师傅,这茶果子是豆沙馅儿的吗?”
凌峰心中暗笑,还未开口,秦艽抢着道:“这是我拿来孝敬凌师傅的。”
薛灵玥道:“哦,豆沙太甜了。”
见秦艽乐了,凌峰忙道:“你们两个吵得人心慌,快端着果子去院子里闹,莫来烦我。”
两人立马端着盘子飞似地跑了。
屋外的暖阳跃动在青翠繁茂的竹叶之间,两人躲到檐下,却仍有三两调皮的日光跳上少年肩头,浅金的耀目光斑随着微风摇曳,在竹尖儿与少年间轻轻浮动。
薛灵玥抬起头,大眼睛看着替自己挡太阳的秦艽。
眉目清俊,眸若寒星,乍一看总是冷冰冰。
但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什么高眉深目的潘安转世,她瞧着还不如……
秦艽突然让开半步,拿肘尖戳她:“你还有不吃的东西啊?”
烈日突如其来,薛灵玥惨叫一声,连忙抬起手挡住眼睛。
什么不吃得东西,当然没有!
她眨眨眼平复视线,捏起那块早先就相中的花型果子,豆沙香甜绵密,一入口便融化在齿间。
好吃极了。
“铁器的案子这几日便能结了?”她边吃边问。
秦艽道:“早呢,柳家庄只找到几个京官儿的书信,孟滨的心腹也有漏网之鱼,不过这都是师父要操心的事,我嘛,他让我做什么我听令便是。”
薛灵玥下手飞快,再拿起一块,“等案子结了,你肯定能官升一级。”
秦艽表面与她同是三等校尉,但实际早就领了二等校尉的差事,只差过个明路。
“想什么呢,师父说了,我年纪尚小,不宜过分招摇。”秦艽似懂非懂地转转脖子:“你想升官儿?”
“才不是,”薛灵玥舔着脸把盘子端到他面前,“我有事想跟你打听。”
借佛的花献佛,也就她能做出这种事了。
偏巧秦艽没觉得半点不对,受用地挑了一个扔嘴里,嚼吧嚼吧才道:“哦,是之前你想托我办的事?”
薛灵玥两眼冒光,悄声道:“我想查个人。”
“好说,什么名儿?”秦艽把嘴里果子咽了。
薛灵玥狗腿地又端起盘子:“……我请你从密库中查。”
“哦,从密库……”秦艽两眼一瞪:“从哪儿?”
她不语,秦艽耐心地挑高眉毛,略带严肃地看着她:“到底是什么人?”
“薛祈,大约年近不惑……”薛灵玥难得吞吞吐吐。
“你阿耶?”秦艽又瞪圆了眼睛。
宠妾灭妻,殴杀幼女,贪吞嫁妆等一系列罪行从他脑中一闪而过。瞬间他看薛灵玥的眼神都不同了,从不解变成了深深的同情。
也是,若是吃穿不愁的人家,哪个好耶娘愿意把孩子送到武宁卫这种刀头舔血的地方,定然是受了什么委屈。
他眼中的意味过于明显,薛灵玥急得把盘子塞回秦艽手里:“别多想,我阿耶是大好人!”
东家丢鸡,西户丢驴,都是她阿耶帮着找的!
“我是听阿娘说他年轻时曾在武宁卫从属的卫队任职,也不知真假,想找来瞧瞧。”
太祖时期武宁卫下属曾有一支卫队,专营打听消息,跟踪抓人的活计。十几年前,圣人继位裁撤卫队,全部收归武宁卫管辖。
据传那批卫士有的领了财帛回乡,有的转而投军,亦有的参加地方考核,去下州混个小官当当。
秦艽若有所思,薛灵玥帮了他这么大一个忙,却只要这点微不足道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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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直觉薛灵玥说的是假话,嘴上却道:“既如此,我抽空去帮你找找就是。”
笑话,是真是假,他一查便知,倒时候还怕她不招?
…………
“再世潘安”的悬赏布告一连发出去两天都毫无音讯。
薛灵玥坐在值房,翻来覆去地看那份验尸格目,死因一栏处誊写着“疑似心脉具断,崩裂而亡”。
她按下掌中的纸,总觉得有些不对。
赵师姐是精进习武之人,又不是日日酒色的官老爷,怎么会因贪欢几场便心脉具断。
何况她死时乃是正月十六的午时,她应当正准备回来见自己。
薛灵玥又去翻供词,视线描摹着几行小字:“此女子衣饰不俗”、“步态似习武之人”、“取银百两”、“似有灰白药渣等物”……
药渣?
薛灵玥起身,抓起桌上的书页,急急朝外奔去。
走到门口,冷不防撞上一堵结实的肉墙,她后退两步,来人面色不善:“薛校尉来得正好,指挥使大人命我等将你带到敛房。”
对方身后跟着一众右卫女官,均是气势汹汹。薛灵玥不敢托词,一路上试探几次,都被不冷不热地打了回来,“待到了地方,自然便晓得了。”
敛房越来越近,远远看到屋檐下两只飘忽的纸灯笼,白得像雪,也像毫无生色的人面。薛灵玥不由得紧张起来,心口紧得像被人死死攥住。
喊她来做什么?
薛灵玥强作镇静,甫一走进,满堂的人不约而同转过脸来看着她。
右卫指挥使段霖,右卫副指挥使王崭,右卫参谋郎将秦啸恭,大师姐陈夕,二师姐祝苧……以及一众师姐们整齐威严地站立在两侧,齐刷刷几十道肃穆静默的视线盯得薛灵玥差点软了腿。
再看被众人围在中间那张木床上,躺得正是三日前故去的赵楠。
她深吸一口气,攥攥空虚的拳头:“属下薛灵玥,拜见各位大人。”
段霖放下茶盏,他年逾不惑,长方脸,鹰钩鼻,一双眼睛威仪摄魄:“可知今日找你来是为何事?”
薛灵玥老老实实道:“那日冀县办差,是我与赵师姐同去的。”
“嗯,方才此事我已请刑部有司验明,”段霖说着,看向陈夕。
陈夕上前一步:“赵楠死前曾服用过琵罗散。这琵罗散无色无味,可催断心脉,令人体内血崩,服下后三日必死无疑。”
三日?
段霖语重心长:“铁证如山,你若知道什么,还是尽快说出来得好。”
薛灵玥一惊,除了内牢里那帮狗贼,自己才是最后一个见到赵楠的人。这话的意思,明显是冲着她来的!
她急得抬头辩驳:“大人这话属下不明白,我与赵师姐自村中一别再未相见,牢中那帮贼人的供词写得清清楚楚,属下对赵师姐的死因,实在是毫不知情。”
何曾想过有一天她竟是要让牢中之人来为自己证明清白,薛灵玥心中不由得阵阵委屈。
“大人不过是心疑有漏下的线索罢了,这琵罗散产自西域极为罕见,多亏刑部的张侍郎博闻广见才有幸得以发现,你与赵楠办差不力,这会儿说出线索,或许大人还能轻饶你。”陈夕言下巴微微抬起,眼神漠视着薛灵玥。
薛灵玥一惊,从前温言关切的师姐不见了,恍似撕开了面具,露出啖血蚀骨的大口,要将自己生吞活剥。她说的每个字都像一根根毒针,扎得她混身又乱又慌,如堕冰窖。
赵楠案确有疑点,但并不在自己身上,她有人证物证,绝不能顺着他们的思路去辩解。
薛灵玥攥紧了袖子,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举起供词,双唇微微颤抖:“既然大师姐提起张侍郎博文广学,我也有一事望向他请教,上说他们曾在赵师姐房中见到一炉燃尽的药渣,但验尸格目中却没有相关记录。
“况且照柳七娘与其下属证词,与赵师姐在客栈中会面的男子还未找到,现在就下结论,是否不妥?”
7. 第 7 章
薛灵玥脊背崩得挺直,越说心中越是安定,也不怕了,言辞铿锵有力,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院内一时鸦雀无声。
副指挥使王崭低头端起茶杯,借机掩盖住嘴角上扬的喜色。
几个胆子大的不由得悄悄看向段霖。
孙莎莎一番辩驳,段霖却并未恼怒,反倒是气定神闲道:“你所言确实有理有据,赵楠之死的疑犯在逃,又牵扯铁器一案,诸事还无法定论。既如此,给薛灵玥请功一事便暂且压下,等赵楠一案审结再行商议罢。”
话音才落,陈夕立刻上前行礼,朗声道:“是,属下谨遵均命。”
听他二人一唱一和,薛灵玥呆愣几息,一时恍然立在堂中,无措地看向悬坐高堂的各位大人。
他们或回避,或嘲讽,唯独副指挥使王崭,向她投来一道复杂的目光。
原来他们早就清楚她与此事无关。
薛灵玥不敢置信地看着堂上众人如流水,很快各自散去。
偌大的敛房瞬时空无一人,唯有堂中摆着一具没了声息的尸身。她面色僵白,像一张薄薄的纸板平铺在木床上。
薛灵玥盯着赵楠的脸颊,心头没由来腾起一阵无名的愤慨,指挥使大人竟然拿赵楠的死做筹码强压自己的功劳,他为什么这样做?
自己不过是个小小校尉,凭何让段霖费这么大功夫……薛灵玥握紧双拳,右卫众人皆知王崭与段霖最不对付,但如今右卫三名一等尉官全出自段霖门下,无一人是王崭的弟子。
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被段霖看做是眼中钉……
薛灵玥想得出神,冷不防耳边一道苍老的声音:“你听老夫一句劝吧。”
转头乍见一双布满沟壑,锐利非常的眼睛,薛灵玥浑身针扎似得吓了个踉跄,猛地向后一倒,“您老怎么走路不出声的!”
“哼,你心中有事,耳便不明,我走路再大声也没用!”
老仵作双手背到身后,胡子一翘,“年轻人升官心切是常事,但切不可乱了方寸呐。”
薛灵玥不满地嘟囔:“我又不是为了升官!”
她两臂向后撑住身体,正要起来,但腰上的佩刀恰好顺着寿衣的盘扣滑进去,狠狠捅了一下尸身的腰腹。
薛灵玥大叫一声,语调差点带了哭腔:“赵师姐——”
“唉,你这孩子慌什么!”
这具尸身早就验完了,改下下葬便可,老仵作气定神闲地去理弄乱的寿衣,忽然见腰腹下一小片皮肤呈现出淡粉色的麻点,他双目一冷,忙呵道:“等等!”
…………
临近午时,武宁卫后院传出阵阵香气,灶台旁的官厨正忙得脚不点地,一手恨不得抡三个锅,生怕怠慢这群当值的尉官们。
薛灵玥拎着一个竹篮,家雀儿似的穿梭在口口大锅之间。
“武师傅说他要吃醉酒鸭,”她递上篮子,又道:“还有烧鸡!”
王婆子抡勺打了满满一盒子肉,打趣道:“这老东西今日怎得不亲自来,还敢劳动你这丫头?”
“武师傅忙呢,走不开。”薛灵玥一笑,将话题遮掩过去。
正说着,左卫先下值了。
秦艽被几个相熟的年轻尉官簇拥在中间,少年们打趣着,热热闹闹地朝后堂走来。
堂内,薛灵玥捧着刚打满饭食的篮子往外走。
一进一出的地方就那么大,秦艽远远瞧见她脸上扬起笑容,刚要灿烂地回个招呼,却见她脚下一偏,兴冲冲道:“大牛!”
秦艽的笑尴尬地僵在脸上。
前面那个壮如铁塔般得背影嘿嘿一笑:“呀!我怎么觉得灵玥又长个了!”
梁元直长得黑熊似的,竟然和她相熟?
秦艽满腹疑窦,走到自己常坐的地方,余光见两人说了几句便散了,薛灵玥全程都没朝自己看过一眼。
恐怕是这几日忙着铁器案,还没找机会帮她查,耍脾气了,得空该去解释一下。
秦艽转着桌上的茶杯,状似漫不经心,“她怎么抱个篮子?”
一旁的少年立刻问:“王婆,那右卫的人怎么还连吃带拿的?”
秦艽气得从下面踹了他一脚:“不会说话就别说。”
“你说她呀,那是给武师傅送的。”王婆又递上来一道酱焖肘子。
武师傅,缺了半撇眉毛,胡子炸开那个老仵作?
秦艽随便夹起一筷子东西送到嘴边,是她师姐死了,找那老仵作帮忙?
这个薛灵玥,怎么一天到晚忙活张罗的事情这样多。
他闷闷不乐地咬下口中的东西,就听旁边人喊:“九哥,那可是杭椒啊……”
众人手足无措地扔下筷子,只见秦艽抠着嗓子,舌头吐的老长,辣得满脸通红,连耳朵尖都是烫的。
慌乱中不知是谁递来一碗冰凉的牛乳,秦艽想也没想,低头就着灌了。
“吃辣得循序着来,可不能一口气的,”梁元直放下碗。
秦艽嘶溜嘶溜地吸着气,平复嘴里火辣的痛感。
“……多亏你有招,”他嗓子跟个破风箱似的,还撑着问:“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大牛的名儿?”
“那都是幼时叫着玩的,她是我干妹妹,我们朔州老乡。”梁元直挠挠头:“怎的,你识得她?”
秦艽左手抵在嘴边,边咳嗽边点头,右手戳戳一旁的人,指了指牛乳。
“费那事儿呢,我去给你拿,”梁元直笑,正要站起身,被秦艽一把拉住,“你先等等,我问你个事儿!”
敛房内,一老一少围着具尸身大眼瞪小眼。
武师傅窘迫地缕缕胡子:“诶,不如再去请刑部的大人们来验看罢?”
“不妥,”薛灵玥摇头:“方才您在堂上也听见了,这案子丢了物证,恐怕咱们卫所里有内鬼。”
武师傅一个激灵,像蛇被抓住了七寸:“慎言,慎言!这样的话你都敢说,不要命啦!”
薛灵玥吐吐舌头,话锋一转:“但这可是您发现的,若是请刑部的大人来,岂不又成了他们的功劳?”见武师傅有所动摇,她再加把劲儿:“咱不贪功,可也不能放着到手的不要不是!”
“武师傅!您在吗!”
两人围着尸身嘀咕,门外传来少年的轻喊,略有些耳熟。
武师傅眼睛一瞥:“来找你的。”
薛灵玥摸不着头脑。
“哼,那小子最是性矫爱洁,若非案子逼得紧,从来不登我的门。”
薛灵玥心道那也不全是,毕竟登您这道门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你自己出去应付,待我上库中翻找些手札笔记,再来看她。”武师傅说罢,撩起袍子,老腿飞快溜进后屋。
薛灵玥不慌不忙开门出去,果然见秦艽好整以暇地站在院子里,手中拎着一个小竹篮。
他故作姿态:“王婆子说你把今日新作的饮子漏了,我顺道儿给拿来了。”
“就只有饮子呀?”薛灵玥暗笑,走过去看:“没得透花糍,武师傅最爱吃了。”
“薛灵玥,你这是蹬鼻子上脸。”秦艽没好气地看她。
她乐得咯咯得笑了几声。
笑够了,又戳戳他,“你有没有去过逛过青楼,或者窑子?”
秦艽吓得一下抱紧自己,手里的篮子险些翻倒,“我一个黄花小郎君我去那儿作甚!”
“哦,那我再去找别人问问。”薛灵玥掉头要进屋。
“站住!”秦艽着急了:“你还想找谁问?”
薛灵玥奇怪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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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能寻着谁问谁。
武师傅遒劲有力的嗓门划过院子:“你们两个,进来!”
…………
“武师傅,这人都死了三天了,还能生出什么反应,别您看花了眼,回头又是我们挨骂。”秦艽用帕子捂住口鼻,站得老远。
武师傅歪着头瞪他,双目炯炯有神,透出一种诡异莫名的兴奋:“哼,无知小儿!”
“这刑部专司验查伤口淤青,乃是取用上等麻黄,质子等物配以净水调和而成,可使淤血透骨,且轻易不会与其他邪物反正反应,干扰办案。”
“但此种药水,偏偏碰不得蛇床子!”
武师傅身着罩衣,手带布套,取来白棉方帕小心在边缘处轻拭两下,那淡粉色的粘液果然沾到了帕子上,他得意道:“若非今晨刑部验尸,将查找毒物的药水涂在皮肤,与皮质上原本就残存下的药物生出反应,恐怕我们还无从发现。”
薛灵玥听懂了个大概:“所以人的骨骼皮肉不过是个容器,这玩意儿并非是从肌理内生长出的?”
“正是如此!”武师傅非常满意,解了罩衣道:“蛇床子性燥辛干,若老夫所料不错,多半出自欢情散一类的助兴药物。”
欢情散,一种价贵难得,不易伤身的房中香薰。
“我道你怎得想去逛青楼,”秦艽捂着帕子走到薛灵玥身侧:“倒是让你说中了。”
这么说来,那摊药渣,兴许就是欢情散了。
薛灵玥道:“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她本应在回到卫所后才毒发,但因她用过性燥辛干类的药物,这才致使毒发时间缩短,还未离开客栈便毒发身亡?”
武师傅捋着胡须:“倒也不无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杀她的人,只有与她在客栈中相会的男子了。”秦艽下意识又将帕子唔紧了点。
她所爱之人,夺她性命,她所忠之人,弃她如履。
薛灵玥愤愤不平,咬紧了嘴唇。
大人们口口声声爱护有加,却拿她的死做筹码。如果有一天她死了,或许连赵楠都不如。
武师傅无奈的目光扫过薛灵玥那张略显严肃的脸,“唉,丫头,你听老夫一句,若不想被扫地出门,就将此事暂且咽到肚里罢。”
两个人年轻人同时抬头。
武师傅转身,泄力靠坐在椅背上:“今日段大人用此案压你,不过是找借口对众人发威。你擅自与左卫共同办案,即便是身不由己,他也容不得。何况眼下右卫形势甚危,若此后人人效仿你,更留不得了。”
薛灵玥还没说话,秦艽先不服气道:“武师傅,我们敬您是长辈,但您老天天待在敛房里,上哪儿听得这些闲话!”说着转身拉着薛灵玥要走。
拉了一下没拉动。
“你真信他啊?”秦艽不可思议地看她。
薛灵玥别开他的视线,赵楠的死,让武师傅所言如千斤重石压在她心里。
她办差向来得过且过,从不出错,但也从不出头,从不拔尖,她来这里只是为了阿耶阿娘和阿兄。幼时练功吃得苦头,姐姐们偶尔无心的欺负,别人不想做的差事都推给她,都无妨,她想要的不过是留在这里。
她没有秦艽那样把他当做亲子呵护的师父,她甚至至今未被哪位大人收入门下。武宁卫中这样的尉官有很多,她们是大人们手中最不起眼的棋子。
“我……”薛灵玥吞吞吐吐。
秦艽执意拉着她走:“你别信他!”
踉跄细碎的脚步声转瞬消失在门外。
武师傅深吸一口气,望着两人的背影叹道:“且看吧,这右卫变天是早晚的事了。”
第二日,朝堂忽然惊起轩然大波。
御史中丞许长宗上书谏言,请求陛下裁撤武宁右卫。
8. 第 8 章
酉时才过,廊下成串的灯笼在暮色中依次亮起。
今日右卫的寝房格外热闹,二师姐祝苧得了几盏新式的宫灯,请众人去她房里赏灯。
院中处处浮动着早春腊梅的幽香,裹着女孩们的嬉笑声传出去老远:
“诶,你们听说了没,那许长宗被圣人好一顿骂,还挨了板子。”
“就该他挨打,左卫势大他不敢惹,欺负我们算什么。”
“要我说咱们也别高兴得太早,这人阴诡得很,他谏言裁撤右卫,圣人自然不会应允,但他挨完这顿板子,回头再谏言缩减右卫,朝中附和之人便多了。”
“好个老匹夫!”屋中传出一声闷响:“看我不找个由头去教训他!”
薛灵玥脚步轻快经过廊道,昏黄的灯芯儿将她的影子拉长,斜斜地打在青石板上。
“外面什么人?”祝苧警惕道。
薛灵玥脚下一顿,从门边探出自个儿的圆脑瓜,“姐姐们是我,我去上值。”
祝苧放下心来,“去吧,这几日夜里盯紧着些,莫让人抓到由头。”
“是!”薛灵玥欢喜地应了。
留下屋中几人悄声打趣:“真是个年纪小的丫头片子,火烧到自家院子,还没心没肺的傻乐呢。”
她们不晓得的是,秦艽今夜将给她一个答复。
薛灵玥想到这件事便心跳如鼓,急匆匆奔到二堂外,满脑子都是那银面人的线索,或是未知的阿耶的过往。
若是得了线索,她是自己试着去查,还是与阿耶去对峙呢?他一向不信她说得话,这下真查到了东西,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薛灵玥满脑子胡思乱想,越想越觉得脊背发热。
她走到二堂门外,远远看见秦艽一手托着腮,低眉耷脸的瘫在太师椅上,满脸的苦相在灯下格外显眼。
脊背的热意骤冷,薛灵玥心口的激荡瞬间消失无踪,看来密库中也是一无所获了。
秦艽正翘着腿在灯下愣神,显然没料到她来得这样早。
薛灵玥强颜一笑:“好了,你脸上都写呢。”
他站起来:“对不住,我回头再翻一次,说不准是我没看仔细……”
“算了,我早该想到的。”薛灵玥鼓着脸,坐在他旁边的太师椅上:“我爹那么个不起眼的人,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查不到才对。”
也许,阿耶真的与武宁卫毫无关系,说不定他是意外遭受了无妄之灾,所以她才什么都查不到……
秦艽打量着她的脸色,清清嗓子,将匣子推过去,“醉芳楼的烧鹅,买多了吃不完。”
薛灵玥没动。
“其实平凡无名未必是坏事,”秦艽掀开盖子,一阵油润的酥香从食盒里钻出来,勾住薛灵玥的小鼻子。
“名气太大,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秦艽将烧鹅端出来,继续道:“就说我耶娘吧,确实是青史留名了,可我这个做儿子的都没见过他们。那画像是死的,也不知他们动起来什么模样,说起话来又什么模样,会不会骂我,打我哎呦!”
他跳起来揉自己的胳膊,抱怨道:“你个小娘子怎得力气这么大!”
“哪有你这样的,说起自己耶娘就非打既骂的,他们泉下有知,见你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必定都会满心宽慰的,”薛灵玥鼻尖一酸,心头涌起委屈。
她三年未归乡,大牛说她长高了,不知道耶娘见着会不会高兴。
泪珠儿啪嗒啪嗒落到烧鹅上,薛灵玥瘪着嘴,强忍着不哭出声。
秦艽登时慌了,吓得胡乱在她面前跑来跑去,急得恨不能把自己拆了:“是我说错话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唉,你快别哭了,这让人看见了我也说不清啊!”
他心越说越觉得心虚,背后冷风吹似的发冷。
果然话音未落,一道中气十足的暴呵从他背后响起:
“秦艽!你对我妹子做什么了!”
…………
“哦……”梁元直小眼睛在秦艽与薛灵玥之间狐疑地转了三圈,“是这么回事儿……”
薛灵玥鼻尖红红,用力点头,“是我自己想家了,不怪旁人。”
旁人?
秦艽本来还心平气和,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旁人买得烧鹅你吃这么香?
正要瞪她,梁元直的大黑脸平静地扫过来,呆憨中透着一股大熊狩猎前蛰伏的凶悍,秦艽不知怎得就怂了。
“大牛你也吃点,秦艽说他买多了。”薛灵玥说话还带着浓浓的鼻音,怪叫人可怜,如果忽视她手里还举着半只鹅腿的话。
秦艽在旁边干坐着,心道就梁元直的食量,掌柜的在灶台烤一天也只能喂个半饱。
梁元直轻手轻脚地把食盒退回薛灵玥脸前,柔声道:“不饿,我用晚膳了。”
薛灵玥“哦”了一声,又抱住食盒。
秦艽登时通体舒畅,随口道:“对了,你今日不是在宫中当值,听说那个不长眼的许长宗被打了?”
“哼,老匹夫!”梁元直抬手就是一掌,震得薛灵玥怀里的烧鹅差点从桌上跳起来。
梁元直连忙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才愤愤道:“这老匹夫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仅妄图裁咱们右卫,还说什么女子性娇气难养,不可为官,理应在家中相夫教子,侍奉公婆,长串的屁啰话说了一大堆!”
薛灵玥听到‘相夫教子’处,也气得狠狠拍桌,烧鹅都不吃了,“真是个大狗官!定是见如今朝中女官渐多又任职高位,他无德无才,心中忮忌!”
去岁末,圣人一口气任命了三位高阶女官,云州边境守将,门下省光禄大夫,和国子监司业。圣旨下达的第二日,便传言有男子官员私下聚众煽动:“哀哉,以后天下翰林岂不尽出妇人之手!”。
事情传到宫中,太子殿下命右卫连夜出动,一宿抓了三十几人,通通拉去宫门前打板子。
那日太子殿下亲自在宫门前监督行刑,待到打完,还不忘骂上几句:“好一帮饱读诗书的大才子,娘生娘养的时候不提自己是出自妇人之手了?”
此事自然在朝中引起不满,但圣人并未理会,转而命太子代天巡狩北境十三州。
圣人的态度不言自明,许长宗不过是狂吠的狗,掀不起大风浪,却足够令人作呕。
“我记得这人是正德五年的进士,早年家境贫苦,后拜在右相门下,做了高门的东床快婿才在朝中站住脚的。”秦艽手指拨楞着食盒的盖子:“趋炎附势之人,还是得让他倒了靠山才妙。”
薛灵玥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什么,复又食欲大动,啃起那鹅来。
梁元直是个直肠子,听得一拍大腿:“谁说不是,只不过你我终归得听令行事,我也只好狠狠打他的腚了!”
薛灵玥噗嗤笑了两声,眼睛弯弯得,不见方才的阴霾浓雾。
就这么好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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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艽无奈地看着她,心道还是自己这烧鹅买得好。
…………
秦艽在密库中虽一无所获,对薛灵玥也不是坏事。她换了思路,心疑自己一开始的方向便错了。
可惜眼下闹出许长宗一事,朝堂内外都盯着右卫,故而段霖下令除明令办差之人,右卫其余尉官一概不许出京,探亲休假也驳斥打回。
薛灵玥因被困在赵楠的案子上,险些又成为众矢之的,段霖就差将她的名字单独拎出来,打上个不得擅离半步的记号。
他们并不关心赵楠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们只是害怕赵楠并不如他们预期的那样死去。
怕她坏了右卫的名声,怕她糟了他人的前程。
薛灵玥想不通,明明女子可以读书,可以入仕,但世人对她们的标准却仍与男子不同。
同样的事,男子做了就是风流倜傥,女子做了便是下贱娼妇。如果赵楠是个男子,办案途中身死客栈,她不信他们还会如此敷衍了事。
女子入仕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多年来女子在朝为官,哪个不是小心谨慎,如履薄冰,时刻提放着错处,却还是显少有人能与男子一般登上高位。
就像她们右卫明明是女子办差,统领的几位大人却全是男子……
“想什么呢,碗里的猪都快让你盯活了。”
薛灵玥把脸埋在碗里,悄悄地翻个白眼,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今儿这面好吃吗,好吃我也来一碗。”秦艽撩袍,大大咧咧在她对面坐下。
两人这桌就像个靶子,瞬时吸引来四周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薛灵玥压低嗓子:“你疯了?”
左右卫一向如泾渭分明,绝不同席。
“那我也不能坐地上吃啊,你看除了你这张桌,那儿还有位子给我。”秦艽满不在乎,接过王婆子递来的汤面,夹起一大筷子。
他今日特意来得晚。平日左卫的人早早用完离席,右卫的人才到,秦艽掐准了时间。
铁器一案多亏她的协助才顺利端了那个贼窝,可他没想到这本是一件好事,却把她拉进孤立无援的境地。
右卫之人大多畏惧段霖,段霖又存心拿她当活靶子。
薛灵玥抿了抿嘴:“多谢你。”
“这有什么的,你要乐意,我带你上外面吃去?”秦艽无视王婆子那副看拐子的防备眼神,扳着指头数:“醉花楼,春元楼,东篱园,胡记酒肆,杨记酒庄,多了去了,大人说了不许出京,咱去用些饭食,也跑不了那么远。”
“你不是爱吃肉么,那东篱园的红焖肘子最是一绝,听说是取用新鲜的蹄髈,现……”
“好了好了,再说下去王大娘要杀过来了!”薛灵玥眼睛一撇,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做完,自己又咯咯乐了:“真想吃也成吗?”
“成啊,”秦艽作势把筷子撂下,爽快道:“我做东!”
薛灵玥不忍心浪费那面,赶紧呼噜呼噜吃完最后一口,把碗一放,小手一抹:“走!”
秦艽连忙跟着她起身出去,犹豫道:“你是不是都吃饱了,要不改日吧?”
“你反悔了吗?”薛灵玥心里有点难受。
语气委屈的,活像他辜负了一颗真心的期盼。
秦艽恨不能掐青大腿,忙道:“不能不能,东篱园吃肘子去,高低得再点五个菜,先来个燕翅鲍肚的锅子,加个松茸鸡丁……”
9. 第 9 章
临近晌午,正是长安城中集市最热闹的时候,身旁拉着板车的货郎,挑着扁担的小贩,吆喝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二人没来得及换下官袍,笔挺肃穆的暗色织金料子在艳阳下折出刺目的光芒,寻常百姓见了个个恨不能躲着他们走,只敢在心中暗笑,武宁卫办案,哪个当官的怕又要倒霉喽!
薛灵玥多少还顾及着自己这身皮,一路上遇到好吃的好玩的,也拉不下脸去瞧,隔老远看几眼就算是饱眼福了。
“望穿秋水,望眼欲穿,望……”秦艽学着她的动作揶揄她。
薛灵玥气哼哼地:“就你脑袋里墨水多!”
一脑袋全是黑水儿。
两人正说着,身后传来一阵奏乐的锣鼓。
原本拥挤的街道顿时清空,百姓们慌张地朝两侧散开,路中间,八名护卫高举着猎猎如风的旌旗在前开路,织锦的金线在日光下绽出道道流光,炫目异常。
因无人敢推搡秦艽与薛灵玥,二人不知不觉竟站到了前排的最佳位置。旌旗后便是数十人的护卫队,粗粗一观,排场甚大,仪仗前后有近百人之多。
两人常年出入宫闱官宅,自然认得这是亲王才有的规格。
“越王?”秦艽侧头悄声道:“福王眼下恐怕还在京郊的庄子里养病。”
薛灵玥微微地摇了摇头:“你看那车架旁举黄罗伞盖的二十八女官,是越王妃。”
抬目看去,一顶金灿灿的马车缓缓驾来。
车轮足有近一人高,车轮坚硬宽厚,四盏金质镂空的灯笼悬挂在四角,随着马儿的踏地声轻轻晃动,行过老远,众人还能闻到车厢中隐约传出阵阵幽香。
好大的阵仗,便是越王本人也不过如此了。
“今儿什么日子?”秦艽费解地看过去,不逢年节,不逢华诞寿辰,搞这么大排场?
薛灵玥抬起下巴:“这你就不懂了罢!”
“说来听听?”
“人多耳杂,上去再说。”
二人选了个沿街的厢房坐定,秦艽爽快点了几道硬菜,待一桌好菜上齐,热腾腾的香气勾出馋虫。薛灵玥杏眼在红焖肘子翅鲍锅,松茸鸡丁炙河虾之间来回转悠,犹豫不定先宠幸哪位佳丽。
“试试肘子,”秦艽取了公筷,扒住那层炖得酥软的皮肉剥下,放到薛灵玥碗里。
她举起筷子嗷呜一大口,满嘴咸香浓润,果然名不虚传。过了几下嘴瘾,薛灵玥才道:“你知道最近长安城中什么事儿最新鲜?”
秦艽示意她继续说。
“近月永安坊出了个专采高门望族的采花贼,传闻还偏挑人家郎君在房中的日子才去,每每都是进屋先把男的撂倒,再胁迫女子与他行事,”薛灵玥伸出手来,“忠勤伯府、汝南侯府、宁远侯府的宗妇都叫他祸害了,这宁远侯府家的夫人性子烈,不堪折辱,一直闹着要自尽,长公主殿下多次传越王妃进宫,恐怕便是授意她前去劝说的,想不到竟是今日。”
秦艽瞠目结舌:“从前我只听说右卫的消息灵通,想不到竟是细到如此程度,连后宅之事都一清二楚。”
“可不是嘛,我日日在卫所中干坐着,送上来的抵报都快背熟了,天天净是这京中大小官员的后院琐事,妻妾嫡庶吵来吵去,好没意思。”薛灵玥低头唆了唆鲜美的大虾,嘴里吃得鼓鼓得。
她边嚼,边示意他也吃,这个香。
秦艽从善如流,吃了一口才问:“但我不解,这高门望族最再意脸面,必定全力遮掩,怎会闹得让坊间尽知?”
“咳!”薛灵玥把嘴里的食物咽了,道:“当官的再厉害也堵不住老百姓的嘴,我猜这采花贼在坊间有自己的消息线人,那些高门一早起来还没来得及反应,朱门前摆摊儿都把事聊一圈了,他们怎么堵悠悠众口。”
秦艽一哂,“也是,寻常百姓哪个不爱看他们这些人的笑话,只是可怜那几个宗妇。”
大周民风开放,却仍看重名节,但这些规矩都比不得性命要紧。
长公主殿下请越王妃前去劝说,不过是想给宁远侯夫人找个台阶下,避免她真的一个想不开,架得剩下两位宗妇也活不成了。
“你说这案子京兆府查了旬月都没交代,再这么闹下去,是不是会轮到咱们头上?”秦艽夹了一口鸡丁。
薛灵玥嘴里的炸丸子差点掉出来,“这倒霉话可不兴说!”
旖旎绯色的案子,还闹得京中沸沸扬扬,谁粘上都是个麻烦事。
“对了,我还有跟东西要给你,”秦艽面色慎重,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推到薛灵玥面前。
薛灵玥一愣,拆开细看,竟是一份名单。
“我总心疑是漏下了,便照姓氏和大致年岁,找出那几年左卫中所有符合条件的男子名单,你看看,可有像你阿耶的?”
心中泛起一阵暖意,薛灵玥不自觉露出笑容,视线上下仔细检查着每个名字,忽得她一顿:“这个,薛赟,前魏十三年生人……”
见她皱起眉头,他道:“我也瞧他最像,但他是并州人,我记得你阿耶是朔州人?”
薛灵玥失望地点点头,反复将名单摩挲几次才不舍地折回信封内,“多谢你费心了。”
“你别泄气,我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秦艽手指转着茶杯,“你阿耶既是通过朝中推试任朔州司马,除了从军之功,便只有武宁卫一条路了。”
“我也心疑……”薛灵玥喃喃自语,阿耶不曾从军,武宁卫这事还是阿娘无意中提过的,但秦艽没有欺骗她的理由,若武宁卫中也毫无记录……
一切都太干净了,恍若从未有过她阿耶这个人一样。
薛灵玥浑身激灵,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怎么了?”秦艽关切地看着她。
薛灵玥连忙回神,避开他的视线,笑道:“咱们怎么都查不到,许是我阿娘骗我玩的罢,别想了。”
又装。
秦艽暂且将心头的怀疑按下不表,道:“既如此,我先叫人将菜撤了,咱们再用两盏茶歇歇神。”
正要出去,廊间忽然传来小二高亮热情的恭维声:“王大人里边请,今年新上的太平猴魁已提前给您沏上了,有事您吩咐小的便是!”
秦艽一顿,缩回手,低声问薛灵玥:“你可知京中哪位姓王的大人最爱喝明前的太平猴魁?”
薛灵玥还沉浸在方才的事中,一脸懵懂:“哪儿的猴儿?”
秦艽哑然失笑:“这茶名太平猴魁,形似兰花,气味清雅,产自江南东道,数量稀少千金难得。”
“这么贵,八成是个大贪官!”薛灵玥取了桌上的杨枝净口,道:“难不成我还认得?”
指指隔壁,秦艽朝她无声地做个口型:
“王崭。”
副指挥使大人?
薛灵玥神色骤然紧绷,一下来了精神。
立刻踮着猫步凑到门边,支着耳朵听。
果然不一会儿,又一道脚步声响起,来人脚步轻快,似乎年纪不大。
咚咚敲了两声,门扉轻启。
只听得王崭隐隐约约喊了一声“世子”,门便合上了。
薛灵玥眼睛直转,当今圣人登基时大封功臣,这京中的世子没有上百也是几十。
但武宁卫官员私下联络朝臣可是犯了大忌讳。
去岁年末,武宁卫统领李鹤晋封太子太师,照理说李鹤右迁东宫,圣人当从左右卫指挥使中择选一人升任武宁卫统领。但圣人却一反常态,迟迟不肯让李鹤卸任,仍保留其统领一职。
朝中多位老臣对此心怀不满,屡次上书恳请圣人遵循祖制,不可放纵武宁卫贪权过甚。
除了朝臣,武宁卫内部亦是蠢蠢欲动,只不过出了“裁撤右卫”一事后,多半人都不约而同放弃段霖,向宋景云倒戈了。
这个关键的节骨眼儿上,王崭凑的什么热闹?
二人紧紧贴着门,恨不能钻到隔壁去。
开门声响起,一人从屋中走出。
薛灵玥秦艽两人一上一下,连忙扒着门缝往外看,因门外垂着半人长的布帘,勉强得见一双织金连珠兽纹乌皮靴出现在廊间。
紧接着,那靴子的主人没有片刻犹豫,脚步一转,步伐沉稳有力,直直朝两人藏身的屋子走来。
沉重的压迫感登时扑面而来。
两人蹲在地上,惊慌的视线顺着布帘缝隙看去,双方的视线在狭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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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门缝中相汇,一瞬间仿若窒息般凝固。
只见那人生着一双如鹰般桀骜刚毅的眸子,气息一沉,在二人头顶轻呵:“给老夫把门打开!”
…………
两只鹌鹑一高一矮,垂着头,规规矩矩地站在王崭面前。
王崭大马金刀地坐在窗边的塌上,气极反笑:“长本事了,敢听老夫的墙角?”
“……明明是我们先来的。”秦艽嘀咕。
“大点声,老夫听不清。”
秦艽鼓劲抬起头,正要再说一遍,冷不丁对上王崭杀气十足的目光,吓得把话顿时憋回肚里。
“我记得你,宋景云的小徒弟,”王崭饶有兴致地在两个人之间看来看去,末了得出结论:“年轻人,私相授受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绝无可能啊大人!”薛灵玥连忙颤颤巍巍地举起双手,一副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模样,“我等不过是听说有个案子,案子……”她求助地看向秦艽。
“对,对”秦艽结结巴巴道:“铁器案还未结案,我们出来找找线索。”
王崭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咂咂嘴,似乎是不太满意,“都找着什么了?”
秦艽心里暗道,当然什么都没找到,除了您这么个意外收获。
见两个小的都不答话,王崭冷冷一笑:“也罢,你二人回去各自写份案情的千字简报交与上官核验,薛灵玥,你的老夫要亲自看。”
薛灵玥缩着脖子,如同被扼住后颈的幼犬,不情愿但老实巴交,她嗫嚅着,声音几乎低得听不清:“是,大人。”
王崭神色微动,耐心道:“回去认真些,写好了,自然有你们的好处。”
他站起身,瞥过平放在桌上的信封,视线又不动声色地在两个年轻人身上反复审视一番,方才往门外走。
忽然,他似乎想到什么,蓦地停下脚步,“薛灵玥,这几日夜里可是你当值?”
段霖想把薛灵玥拘在卫所,叫人日日排给她后半夜的班。
“是,大人。”薛灵玥蔫蔫地。
王崭:“你们当值时需以案情为重,不要太拘泥条条框框,最忌畏手畏脚误了事,可记下了?”
也不知两人有没有往心里去,都耷拉着脑袋,齐声称“是。”
…………
三等校尉多半是跑腿当值的差事,向上官呈交案情简报是二等校尉才有资格做的活,薛灵玥没有经验,窝在右卫的值房里照猫画虎,删删写写琢磨到天黑,也才拟出个草稿。
写到此处,脑子疼得要命,薛灵玥干脆放下笔,揉揉酸痛的手腕,今日不如先偃旗息鼓鸣金收兵,待明日再战。
她将草稿叠好塞进怀里,指尖无意间划过怀里那道柔软的信封。
一个名字在脑海中再次浮现,薛赟,并州人。
若此人与她阿耶有所联系呢?薛灵玥渐渐目露坚定,似乎下定什么决心。
她趁着夜色溜出值房,路上闪身躲过岗哨,直奔后堂走去。后堂东南的角楼北侧有堵高墙,攀上去走屋顶,便可直通案牍库后墙。这是她近几年摸索出的“捷径”。
薛灵玥轻踩在细碎的沙砾上,借着夜色,沿着墙根屏息而行。
远远似有女子低吟轻泣。
薛灵玥脚下一顿,后脑汗毛竖起。这排屋子是右卫的库房,常年荒芜,夜里除了巡逻的岗哨,更无人会来。
她下意识想调转方向,却听得那声音渐渐清晰了:“师父,师父您轻些……”
薛灵玥吓得长大了嘴巴,不敢呼吸。
这声音可不像女鬼,倒像个野鸳鸯。缓过神,她心口反倒稍稍安定,暗道既如此咱也别坏了人家好事。
但她越往前走,声儿就越大,那女子叫得是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嘴里“师父”喊个不停。
屋中红帐翻滚,烛泪低垂,娇媚婉转的声音一听便叫人酥了骨头。
忽得男子粗哑低沉的喘息声响起:“说了这时候别叫我师父,嗯?”
不等女子答话,他又道:“乖乖,这一日你可真叫我好等……”
这个声音……
薛灵玥脸上血色霎时褪去,脑海中一片空白。
10. 第 10 章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寝房的。
薛灵玥心跳如雷,全身发麻,坐到屋中连灌了几杯凉水,手指尖儿还在打颤。
孤身坐在静谧漆黑的夜色中,她满脑子都是那对野鸳鸯交颈相亲的声音。
谁能想到,早有家室的右卫指挥使段霖,竟与他的大徒弟陈夕夤夜私会。
薛灵玥缓过劲儿,气呼呼地又灌一杯茶。陈夕做出如此背弃伦理之事,竟还有脸面在灵堂上公然嫌弃赵楠放浪形骸!
那日柳七娘不过说几句红浪翻滚,春波摇曳的话,便被陈夕称作“贱妇”,她自己行苟且之事的时候怎么只会喊“师父”呢!
好一对道貌岸然,奸邪下作的师徒!
她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躺在褥子上,望着床顶的帐子发愣。
可惜与赵楠相会的人她还没找到,自己又是个无名小卒,凭何与他二人对抗,恐还得从长计议才是……
“灵玥,在屋里吗?”门外传来一阵佩环叮当,是陈夕的声音:“唉,可别是睡着了。”
薛灵玥一骨碌爬起来,以自己的轻功不可能惊动他们,陈夕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
她杏眼飞转,如临大敌,清了清嗓子才道:“在呢。”
拉开门,陈夕似乎松了口气:“怎得不点灯,一会儿你还要当值,别误了时辰。”
“不过小憩会儿罢了。”薛灵玥退后半步,让陈夕进屋。
点上灯,见陈夕红带束发,英气十足,胳膊上还挂了个篮子,任谁也猜不到一刻钟前她还躺在榻上云雨。
“这几日师姐忙着不曾来看你,可是怨我了?”陈夕放下手里的点心,艳色的指甲亲昵的划过薛灵玥的脸蛋:“看你这几日都瘦了。”
薛灵玥被她的动作弄得难受,强忍着才没躲开,装傻道:“那儿呢,他们都说我还胖了呢。”
陈夕一顿,美目轻垂,在灯下真有几分英气与柔美交融之美:“这次的事,你可得了教训?”
果然无事不登门,薛灵玥低着头,不明白陈夕为何总盯着自己不放。
陈夕自顾自继续道:“师姐不是害你,但平日你若是少些攀附的心思,何至于到今日的田地?办差是苦事,你越轻浮气燥,踏不下心,总想着就走捷径,就成不了事。赵楠的下场你也看见了,三心二意亦没有好结果。你瞧着都要十七了还一事无成,跟着左卫那些人混几个案子算什么正道?”
难不成与自己的师父苟合就算正道?
薛灵玥脸颊紧绷,放在桌下的手渐渐攥实了拳头。
“不过眼下,或许有个将功折罪的机会。”陈夕话锋一转。
薛灵玥猛地掀开眼皮,会神地盯着陈夕。
这又是看中了哪个火坑,琢磨着推她下去?
“你恐怕还不晓得,今日长公主殿下亲命武宁卫接手宁远侯府的案子,多亏京兆尹无能,查不出缘由,这才为我们留下机会。”陈夕一双手覆在薛灵玥身上,语态蛊惑:“灵玥,你立功的机会来了。”
薛灵玥双目微缩。
呆坐在椅子上。
秦艽这个乌鸦嘴!
武宁卫敛房。
两盏雪白的纸灯笼静静挂在清幽月色下,一阵轻风乍起,灯笼微微摇晃发出细微的响动,令人不寒而栗。
屋内,两人丝毫不为外力所动,淡然对坐。
一人执黑子先行,待棋落定,才道:“近五年未曾收徒,这次你可想好了?”
“好生啰嗦,”王崭手中白棋步步紧逼:“前日这小儿的机敏聪慧你亦见了,还来问我作甚!”
“老夫是不解,你既这么看好她,何故如今才想收她。”
王崭思忖着棋上局势,缓道:“时不至,不可强生(1),她年岁太小,若不经几次风浪,心性未定,我收她便是害她。”
“哼,托词!”武师傅按下手中棋子,“不过这丫头与宋景云那小徒弟走得过近,我观他是个赤子心性,来日未免生祸。”
王崭不屑道:“黄口小儿,别忘了,他宋景云还欠老子个徒弟呢。”
两人正说着,门外走来一人。
王崭沉声道:“什么事?”
“大人,诚意侯府称他家宗妇被贼人虏去,恐与近日的采花案有关,请咱们派人一同去找。”
武师傅双眉一皱:“诚意侯府怎知这案子如今到了咱们手上?”
“格老子的!”
王崭想到什么,登时怒骂,怪不得今日诚意侯世子主动相邀,原来是来套老子话的!
“还有什么事,一并报来!”王崭咬牙切齿。
“属下方才暗中跟着陈大师姐,见她将薛灵玥的名字填到采花案的案牍上了。”
“什么?”王崭猛地站起:“不好,这糟瘟的要害老子徒儿!”
他忙道:“即刻传信成珏,令她办完差事马上回来,一刻不许耽搁!”
说完他还是不放心,抓起桌上的佩刀,“今夜必定是薛灵玥当值,我去看看!”话音未落,脚步声已消失在门外。
武师傅静坐蒲团之上,眼观棋局,不自禁笑道:“这老东西,还是那么护短!”
武宁卫值司彻夜灯火通明,阵阵寒风袭来,吹得连片烛火摇曳。
王崭赶到前院,值房内已是人去楼空,连宿在侧厢房的几名左卫军士都不见了。
他将门房喊来,对方见他虎目圆睁,气势骇人,连忙支支吾吾道,是秦艽调了左卫人马,随着诚意侯世子一同出城抓人去了。
王崭这才想起今日无意中对他二人的叮嘱,老脸都要臊没了,只好道:
“宋指挥使今夜在何处,速速带我去见他!”
“这……这圣人宣召,宋大人天没黑便进宫去了!”
王崭又气又急:“快去牵我的马,老子递牌子进宫去!”
另一边,长安城外的官道上,两队人马疾驰而过。他们手中的火把如点点星光蜿蜒而上,直至隐没在群山之间。
薛灵玥驾马跟在秦艽身后,他们一行人出城已快半柱香了。长安城三面环山,一面环水。往南是泗水,江面八百里有余,此时不过初春,江面浮冰还未全消,对方不会走水路。
往北往东几十里都是城外军营,如此便只剩下西边芒山这一条路了。
夜色像化不开的墨,深山之中,时不时传来幽远的野兽嚎叫。芒山绵延数里,前朝哀帝曾在山上屯兵数十万拱卫京师,但最终还是被当今陛下一举歼灭。
传闻那一战山中火海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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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近绝。此战过后,附近农户一度无人敢进山,直到近几年草木又生,山下才聚集起村镇。此前的柳家庄便是其中之一。
远离长安,芒山脚下的山势地形逐渐陡峭,疾驰的马蹄溅起路边的碎石,带起阵阵尘土。
纵马急行间,秦艽猛地抬起左手按住胸腹,深吸了一口气。
薛灵玥口中尽是土腥气,她勉强咳几下,喊到:“怎么了?”
冷冽寒风吹得脸颊隐隐作痛,秦艽咬牙摆摆手,强压□□内灼烧的痛感。
下一瞬,煤油点燃的火把在耳边劈啪作响,是薛灵玥驱马又凑近了些,她喊:“你先回去,我带人去追,眼看要进山了,这贼跑不远!”
话虽如此,薛灵玥心中却隐隐不安。
一路追来,且不说沿途未见任何痕迹,他们这些精通骑术的人尚且颠簸,诚意侯夫人怕是四十有余了,若是绑在马上,怎么经得起这番折腾?
再看秦艽已经疼得额上青筋直冒,腰腹脊背勉强崩得直挺,必免叫人看出异样。
他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薛灵玥存着私心,立刻驱着马儿上前,大喊道:“世子,那贼人踪迹不明,我们何不分两路追!”
夜色沉静,她清脆的嗓音回荡在众人之间。
“不可,你们随我进山便是!”诚意侯世子看她一眼,又回头瞥了一眼秦艽,竟是半步不让,仍执意要走。
薛灵玥没法子,掉转马头正要回去,山上忽然隆隆作响。夜色中,大大小小落石犹如弹丸,顺着山坡滚落。
“保护世子!”
诚意侯家丁纷纷急呼,他们三两一组,迅速将人护在中间。
借着火光抬头望去,一群黑衣人沿着山坡缓降而来,薛灵玥心中暗道不好,赶忙扭身抽出长刀,双脚一蹬,从马背上直直跃起,刺向奔来的杀手。
解决了眼前的两个,薛灵玥分神一看,秦艽竟被逼到了崖边。
他往后一仰,脖颈堪堪躲过剑锋,不想脚下碎石松散,这一踩,石块瞬时粉碎,跌落进深不见底的黑渊。
对方看他气息不稳,杀招更甚,直逼面门。
耳边划过刀剑的嗡嗡铮鸣,秦艽竭力抬起手臂,举剑一挡。
用了力,便又一阵钻心的剧痛。他眼眶欲裂,几乎无法呼吸,腹腔收缩挤压如割肉一般。
对方猛地收力,秦艽顿感喉头腥甜,一口浓稠的黑血尽数喷出在眼前干燥的沙石上。
“秦艽!”薛灵玥吓得魂飞魄散,见秦艽口中还在洇洇渗血,双目通红,踉跄着跪倒在崖边。
对方见此,抬起右手对着秦艽肩头用力一拍——电光火石间,薛灵玥提剑赶来,从背后一剑刺穿那黑衣人。
黑衣人呆滞的目光缓缓向下,不敢置信的看着染血的剑锋。
与此同时,秦艽瘫软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薛灵玥口中溢出惊呼,她来不及收剑,拼力朝秦艽伸出手。
然而她的指尖堪堪擦着他的衣角划过。
山谷间凌冽的春风吹荡,秦艽瘫软的身体不断下坠。
模糊间,他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山崖落下。
来不及再想,黑暗已经将他吞没。
(1)出自《吕氏春秋》
11. 第 11 章
蟒山北侧的山谷向来苍翠繁茂,一条终年连绵不断的溪水在此处潺潺汇集成半人深的小谭。
漆黑夜色中,平静的水潭中央忽然爆发出两声巨响,像巨兽一跃而入。
薛灵玥刚还挂在树上,只觉腰腹一紧,冰凉的溪水霎时灌进她的耳膜鼻腔。没顶的濒死感扑面而来,激得她在水中不断战栗。
待卸了那股下坠的大力,她立马双臂上划,求生的本能不断涌出,伴随着“哗”一声,薛灵玥挣扎着跃出水面。
咳嗽着吐出口中的水,她立马抬手摸了一把眼睛,双腿不断在水中蹬划。
秦艽呢,他明明是与自己一同掉下来的。
薛灵玥头皮发麻,只好深吸一口气,又扎进水中。
好在这潭水并不深,以她的身量,站直身体,甚至能勉强够到谭底的石头。
薛灵玥屏住呼吸,手指隐约摸到他散开的头发。
她一鼓作气拉住秦艽的衣领,再伸出小臂,以内肘勾住他的下巴,借着水中的浮力跃出水面。拖着昏迷的人缓缓游到谭边的一块巨石后面。
这人全程就像个麻袋似的,一点反应也无。
薛灵玥心知他是溺水了,爬上岸跪在秦艽身侧,双手交叠,用力地按住他的胸腹。
上下反复,不知过了多久,秦艽僵硬的身体突然一跳,口中溢出一口血水。
听到他微弱却短促的呼吸声,薛灵玥双腿颤抖,翻身歪倒在一旁。身下是湿软的青苔,她靠在石头上急促而大口的呼吸,脑中放空,仿佛一条脱了水的鱼。
憋了太久的胸口隐隐作痛,干涩的嗓子如拉风箱似的,可见她方才有多紧张。
漆黑静谧的林间,万籁俱静。歇过劲儿,薛灵玥的目光又落在秦艽身上。
夜色如水,他身上的墨色官袍仿佛与林间四处融为一体,唯有三两道清冷的银白月光透过林叶,轻轻覆盖在身上。
她伸手想去推他,不料却摸到秦艽滚烫的体温,即便隔着湿冷的衣料也掩盖不住。
薛灵玥哪里晓得,秦艽的皮肤潭水浸泡得湿黏冰凉,内里筋脉却尤如火烧噬骨,一冷一热,此刻两股力量,正在体内疯狂对撞拉扯着他全身的每一块肌肉。
他躺在地上,忽得胸膛起伏不定,整个人因连续的抽搐而蜷缩起来,薛灵玥心头一紧,俯身将他钳住:“你醒醒,醒醒!”
天色漆黑,寒风作响,树木的枝叶摇曳着掩去大半的月色。
他惨白的唇瓣微微张合,薛灵玥连忙俯下身。
“走……走……”
听清这话,薛灵玥脸涨得通红,急得眼泪都掉下来:“我怎么能丢下你!”
不论是在元水村,还是在芒山,她绝不会做背信弃义之人。薛灵玥吸着鼻子,飞快整理着思绪。在那群黑衣人出现之前,他便胸口疼,加之后来口吐黑血,分明是中毒的症状。
漆黑中,薛灵玥大口喘着粗气,一身狼狈地跪坐在湿润粘腻的地上,她得救他。
满是污泥血痕的小手从怀中扯出一个小小的荷包。
这是兄长留给她防身的药。只不过究竟防得是什么,她一贯大大咧咧,压根就不知道。
没时间再犹豫了。
把心一横,薛灵玥一手死死钳住秦艽,尽力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另一手拎着荷包抖出几粒,小手用力掰开秦艽咬得死紧的牙关,几粒丸子顺着指尖的力量用力推了进去。
末了秦艽还咬了她一下,疼得薛灵玥直吸冷气。
药丸吞下,秦艽先是抽动几下,双腿似挣非挣,继而狠狠蹬踹着身下的泥泞的枯叶,力道之大,早已将薛灵玥推至一边。
忽然间,他身体僵硬,打挺一般猛地坐起,口中喷出一口浓稠的黑血。
薛灵玥心惊胆战,看他脱力向后倒去,赶忙手脚并用的爬过去抱住他虚软的身体。
她呼吸急促惊颤着,小手发抖,哆哆嗦嗦地去探他的鼻息。
还好,还有气。
察觉到指尖细微却温热的气息,薛灵玥终于如释重负。
打起精神,她胡乱摸了把脸,警惕地看着四周。
她的刀落在了山崖上,水源边易有猛兽,还要尽快找个隐蔽的山洞才好。薛灵玥想着,别开脸颊边的湿黏的发丝,又拧了拧身上的水,把秦艽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两条湿乎乎泥鳅般的身子紧紧依偎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树林深处。
…………
天蒙蒙亮,山谷中晨雾熹微,遮天蔽日的繁茂林间,传来几声清脆的鸣叫。
一只灰白色的兔子在满是露水的草丛间跳跃几下,它粉红色的鼻头轻轻翕动,似乎闻到好吃的青草香气,脖子一顿,埋下头开始啃食。
薛灵玥等得就是这个时候,她转动着指间的石块,只听“砰”的一声,那兔子应声而倒。
她满意地拍了拍手,想不到这山谷里的兔子这么肥,看来一会沿途还能采些果子裹腹。拎着兔子,薛灵玥在满目青绿的林间穿梭,直到经过一块布满青苔的大石。
绕到石后,拨开三两株浓密的灌木丛,那绿茵的掩盖下,赫然是一个约几人宽的山洞。
山洞中铺着厚厚的茅草和芦苇,角落还有残留的黑色炭渣和灼烧的痕迹,估计是山间猎户留下的。
山洞中央,秦艽身着中衣歪坐在茅草上,他一手捂着胸口,看来仍然伤的不轻。
见薛灵玥拎着兔子进来,他的眼神闪过惊讶,苍白的脸上随即浮起几丝隐约的潮红。
目光对视,薛灵玥欣喜万分,跑到秦艽面前,水汪汪的杏眼激动地,细细地端详着他身上,面上的伤口。
从他的角度,恰能看到她圆圆的下巴和纤长的脖颈,那儿白皙中还透着点粉,并不十分瘦弱,透着一股鲜活的,丰润的生命力。
秦艽心中就像有一只小猫儿轻轻挠过似的,心慌意乱又有些痒,他低声道:“好多了,多亏你救我。”
薛灵玥恍若未觉,只后怕地看着他:“昨日真是凶险,但我记得你昨日下晌明明没再出门,什么人敢到卫所给你下毒?”
秦艽黑眸微动:“晚膳我在卫所吃了一碗肉羹。”除了午膳,他没用过外面的吃食,但薛灵玥还活蹦乱跳,显然只能是晚膳被人做过手脚。
薛灵玥脸色倏地阴沉几分:“此前赵楠案的物证也少了。”
那便只能是内部之人了。
思及此处,两人一时都面色如土。
秦艽深吸一口气,试着抬手几番运气,又道:“昨日我一运气便浑身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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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再试到不觉得了,身体也轻快许多,你是怎么给我解了毒的?”
薛灵玥叹了口气,干脆一屁股坐在那摊枯草上,“我哪儿分得清你中得什么毒,看你快死了,只好把荷包里的药全给你喂下去了。”
她这语气听得秦艽冷汗直冒。
“你就不怕把我吃死了?”他不自觉提高了嗓门。
薛灵玥眼皮一掀:“那我不给你吃药,你不也得死吗?”
秦艽脸色发白,真是多亏他福大命大。
“什么药,给我看看,”他伸出手。
薛灵玥从怀里掏出荷包压上去:“就剩三粒了。”
“舍不得啊?”他拖长了调子。
懒得再理他,薛灵玥转身拎起那兔子耳朵去剥皮架火。
把那只可怜的兔子嗦得一干二净,两人将洞内的痕迹草草收拾一番,即刻启程。
临近巳时,清晨的大雾已然散开,一轮艳阳悬在天边,炙烤着山间林木。
浓密的绿茵下,薛灵玥远远看到淙淙蜿蜒的细流。她眼睛一亮,快步上前,蹲在溪边浅浅捧了一汪水朝自己脸上泼了泼。
冰凉清甜的水珠还挂在额角,她眉眼一弯,雀跃的朝身后喊着:“快来快来,这儿溪水干净得很!”
秦艽眼角的笑意不自觉上扬,他走上前去,紧挨着她蹲下,学着她的样子洗了洗脸。
再抬起头,灿然烈阳斑驳如影,草木芳菲中似乎隐约还能嗅到一丝花香。笑意在她的杏眼中盈盈流转,漆黑水润的眸子里全然是他的影子。
只这一眼,秦艽呼吸一滞,心跳像漏了一拍似的。
元水村时假扮夫妻的日夜,与这几次同生共死的心跳渐渐重合,冲得他一时竟愣在原地。
而他身旁,薛灵玥已经收回视线,下意识警惕的四处观望。
突然,她看见溪旁一课约人高的小树,树叶翠绿细长,期间还挂着一簇簇的小红果,站起身一瞧,约有数十颗那么多。
“是野樱桃!”
耳边又传来她欢欣又清甜的嗓音,像是饱满成熟多汁清甜的桃子,还带着细细的绒毛,秦艽心里那股痒意又涌上心头。
如果昨夜不丢下他是处于仁义,那么在悬崖边呢?
犹豫半晌,心里几番涌动,忍了又忍,他终于开口:“昨夜在悬崖边,你……”
张开了嘴,说到一半,又不知怎么表达才好些。
平日尖嘴毒舌的秦艽破天荒得口吃迟疑。
另一边,薛灵玥盯着那红果儿,闻言眯起眼睛,立时摘樱桃的心情也没了。她杏眼划过一丝狠厉:“是啊,你也觉得奇怪吧,”
秦艽没看见她眼中的厉色,他蹲在原地,眼睛望着波光粼粼的溪水,不自觉竖起了耳朵,一个字也不敢错过。
除了围着灶台转的王婆子与过往的几个犯人,他鲜少与女子言语,更不曾主动想去了解女子所想,但他了解薛灵玥,直觉她这语气夹杂着愤怒。
薛灵玥一声冷哼:“既然你也察觉到了,看来我猜的没错。”
他扭过头,看见薛灵玥狠狠扔出了手里的树枝。
只见她双颊满是愠色,气呼呼道:“诚意侯世子那个大王八定还有什么阴谋,就是他家家丁一脚给我踹下来的!”
12. 第 12 章
陈夕这一整夜都心神不宁,在床榻上烙饼一般。直到天边露出鸭蛋青色,才合眼浅眠了半晌。
睡了不过几刻,堂前就便传来急报,召集所有在卫所的左右卫一等尉官速去回话。
陈夕双目一闪,下意识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果然是让她等到了。
诚意侯赵义山惯会审时度势,当年圣人登基时,他曾立下从龙之功,地位因此一跃而起,成为开国十三侯之首。
但其人脾气暴躁,性格张狂,为人还睚眦必报,常人轻易不愿得罪这尊大佛。
故而昨夜诚意侯府来人嚣张跋扈,用案子强压武宁卫出所时她便料到,薛灵玥此去定然不会立功,反而还易出错,届时不光惹恼大人,还得罪了诚意侯,几座大山足够压死薛灵玥这只蚂蚁了。
有道是蚍蜉虽小,仍能撼树。她虽坐在右卫大师姐的位子上,却时时刻刻不可掉以轻心。
想她为武威将军嫡女,人人觉得她家族势大位高权重,但整个将军府转瞬成空,父亲年老昏聩残忍成性,兄弟是胆小如鼠的酒囊饭袋,姨婆是贪慕虚荣的长舌妇人。
当年的威震江右的武威将军,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对圣人而言,只剩个忠心耿耿的空洞躯壳罢了。
她若再不拼力往上走,便只能被他们送去嫁人了。
只有拥有更多的权力,她才能不受人摆布,不困于后宅,逃离那个迟早腐烂轰塌的地方。
她张开双手,冷冷的看着自己的手心。入武宁卫十几年,练功习武,办差杀人,旁人家的贵族小姐哪个像她一般,满手都是厚厚的老茧。
而那些段霖落在她身上的亲吻,更是恶心至极,令她作呕。
但已经走到此处,决计不能后退。
薛灵玥无论是缺了胳膊腿儿,还是彻底被大人厌弃,只要她安分些,不再跳出来抢功,她都可以大度宽容的退一步,留她口饭吃。
快速的梳洗过后,陈夕急步冲向堂前。
堂中已经分别坐着左右卫正副指挥使,三人身着官袍,面色均是一水儿的灰白晦暗。
左卫指挥使不在。
但陈夕并不关心这些,挑了个最近的座位小心坐下,她垂着头,鲜红柔软的双唇轻轻张合,急促却兴奋的呼吸着胜利的空气。
不过半盏茶不到的功夫,人便齐了。
紧接着卫所门前突然响起整齐划一,踏地而来的脚步声。
众人连忙下跪。
陈夕俯身的瞬间,只见两队身着玄色劲装的护卫鱼贯而入,紧跟着一双赤足鎏金靴,缓缓而来。
脚步卓然有力,定定得停在几人面前。
宋景云展开手中明黄色的卷轴,沉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朕已详悉此案,案情错综,民议沸腾,实不可久拖不决。然朕亦深知其中艰难,非一人之力可速解。今特敕左右卫各遣二人,协同审理此案。尔等当秉公持正,速速查明真相,以安民心,以正国法。若拖延怠慢,定当严惩不贷!”
将卷轴收好,宋景云缓缓踱步至众人中间,见他们都跪做一团,眼底闪过怒意:“昨夜左右卫十数山中人遇伏,若不是卯时西北军进京呈送军报,途径芒山,只怕你们这些做上官的还一无所知,高枕无忧得睡到天光大亮呢!”
段霖轻蔑一笑,抬手掸掸袍子,率先起身。他可不是宋景云的下属,别以为拿道圣旨回来就能压他一头。
他挺着肚,懒洋洋的站直身子,直视着宋景云的怒不可遏的视线。不理解几个小校尉而已,他干嘛发这么大的火。
王崭起身示意堂中无关人等都退下,劝道:“诚意侯世子已平安返京,我命人沿着世子告知的路线进山搜寻,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说完,他又朝段霖道:“我听闻此案大人已派人接手,但眼下圣人要我左右卫通力合作,不如我们各派一人如何?”
段霖两眼一眯,像在看傻子般不屑道:“王大人随意,本官还有要务在身,恕不奉陪了。”
朝地上招招手,仍跪在地上的陈夕立刻起身,小心依赖地跟在他身后。
人走了,王崭朗声道:“既然大人同意,我便派成珏参与,她眼下就在回长安的路上,正好让她直接进山去找灵玥小九。”
“唉,真是让人不省心,该让他长长教训才好!”宋景云恨恨地叹了口气,向后倒在太师椅上,他声音中透着浓浓的疲累:“多亏你昨夜及时进宫,我竟不知他这般鲁莽。”
王崭脸上微窘,“他是赤子心性,听到人命关天便顾不得旁的,孟凡兄这徒儿养得好,该高兴才是。”
宋景云听罢眼眶微红,低声道:“这孩子,随他父亲啊。”
昔年崤关一战,他父亲挡在李鹤身前,身中数箭,力竭血脱而亡。死后仍是铁骨铮铮尸身不倒,见者无不为其拊膺大恸。
可怜他母亲听到丈夫的死讯后当场血崩,生下他没几天也撒手人寰了。
秦艽自幼长在卫所,得他教导,得众人偏疼,却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王崭轻轻拍了拍宋景云的肩膀,声音沙哑:“别急,一定会找回来的。”
宋景云抬眼,看到王崭眼中隐忍的悲伤,忽然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心头一颤:“子穆,当年——”
“唉,还说这些做什么!”王崭打断宋景云的话,大手狠狠按住他发白的指节,“战场上生死由命,这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
宋景云还要在说什么,王崭摇了摇头,两人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强忍的泪水。
又很快被一种坚毅得沉默取代。
王崭心头释然,缓缓开口:“今年若得空,你便随我一同去栖霞庵见见他们罢。”
这一句话,使盘旋在宋景云胸口十年的愧疚与懊悔,忽如潮水溃堤……
不过多时,门外噔噔跑来一个护卫,“二位大人,他们回来了!”
宋景云蹭得站起来,面露焦急:“说清楚点,谁回来了?”
王崭也下意识抓紧了茶盏。
那护卫喜不自胜:“是秦艽校尉,薛灵玥校尉回来了!”
“成校尉与林校尉陪他们回来的,四人眼下都在前厅呢!”
话刚落地,宋景云与王崭双双大步流星冲出院子。两个久未经沙场的老将仿佛每步都带着千斤重担,心头又急又气,还有几分迫切的心疼。
远远一瞧,两人衣衫脏皱,衣襟还浸染着大块的血迹。
秦艽一见宋景云便挣扎着坐起:“师父,留在家里的左卫兄弟可还好?”
宋景云大步一跨,把将人按回榻上,怒道:“除了你这憨鬼个个无事!”
薛灵玥躺在另一张竹板担架上,闻言眼神倏地一惊,合着就秦艽一人中了剧毒?
她小心翼翼地朝秦艽投去一个眼神,见他亦是面露惊诧。
“哼,鲁莽冲动,肆意妄为,秦艽你莫不是以为老子不敢罚你!”强烈的后怕与心疼化为无能无力的愤怒,宋景云见秦艽神情恍惚,更是气得脖子都涨成猪肝色。
眼看要举起拳头,被王崭一把拦住:“几个孩子刚回来,先让医官瞧瞧罢。”
说着,忙命人抬着竹架进去。
屋中有个长白胡子的医官恭候许久,他从前是随军军医,手法老道,利索干脆,叫成珏与林逸之分别按住薛灵玥秦艽,任他们如何哭喊都不得松手。
一阵杀猪似的鬼哭狼嚎之后,屋中重归寂静,老医官默默拿了药箱,深藏功名拂身而去,留下竹架子上平躺的两颗小白粽子。
薛灵玥扭着脖子,隔壁秦艽似乎是受了什么重大打击,从放才起就呆呼呼的躺着。林逸之搬来凳子坐在他旁边,两人一平一竖,像一对沉默的石头墩子。
她收回视线,甩了甩疼得直抽气的胳膊。
这卫所的人不可全信,薛灵玥眼神落回成珏身上。她生着一张瘦长脸儿,眸色浅淡,眉若远山,瘦削的脊背挺拔如松竹,平日虽不爱笑,但除了同乡几个姐姐,成珏是为数不多对她有所关怀的。幼时习武,少时办差,偶尔跟着成珏时,对方总不忍叫她吃苦头。
薛灵玥拉住成珏的衣角,眨眨眼:“成姐姐,这次要没有你救命我可是折了,再没别的姐姐比你更好了。”
成珏不好意思地捂住脸:“快得了,医官让你少说话呢。”
“可是要没有姐姐,我们今日可得饿昏了!”薛灵玥不放手,眼巴巴地看着她。
成珏无奈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方才便闻着味儿了是罢,还跟个长不大的娃娃似的,羞不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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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灵玥嘿嘿一笑,两条缠着绷带的小胳膊紧紧抱住油纸包。
成珏没忍住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
门外卫士喊:“成师姐,王大人请您与林师兄过去。”
成珏点点头,等两人掩上门走了,薛灵玥脚一翘,翻身坐起,将油纸包砸到秦艽脑袋上,悄声喊:“还不快吃!”
秦艽如梦初醒,手脚呆笨地拆开,里面是几个烤得金黄的小饼。
薛灵玥坐在竹架子边沿,双脚悬空,两条腿儿开心地晃来晃去,“成师姐刚从洛州带回来的,肯定没毒。”
“一起罢。”
秦艽声音轻飘飘的。他思绪仍停留在那句“众人无事”上,张嘴,咀嚼,咽下都格外迟缓。对他来说,武宁卫便是他的家,可以为之托付信赖与性命的亲友无不在此。
“我们把事情与宋大人说清楚,他定然会想出法子的!”薛灵玥柔声道。
好端端叫人抄了家,也难免他会这么伤神,薛灵玥托着脸蛋,狠狠咬了一口饼子。
秦艽神情恹恹:“也只有如此了。”
另一边,侧堂下树影婆娑,晌午升高的日头被枝叶遮去大半,留下细碎的光影在叶捎轻晃。几缕金线透过窗棂,洒在王崭菱角分明的侧脸上。
成珏的声音如泠,字字清晰有力:“回师父,我二人正是在临近长安的官道上寻到他们的,据他们所说,是秦艽自己先掉下去,随后薛灵玥是被诚意侯家丁踹下去的,两人身上都无大碍,只是我观秦艽气色有些不对劲,恐怕受了内伤。”
王崭微微蹙眉,手指轻敲着桌几,朝林逸之道:“你略通医术,可瞧出有什么不对劲了?”
“回大人,未曾把脉不敢妄言,只是瞧着他似乎有什么心事……”
林逸之语气轻懒,隐隐带了几分戏谑。王崭最烦他这幅样子,长得俊逸些又如何,若不是看在成珏与他同破洛州案的份上,半分眼神也不愿分给他。王崭轻哼一声:“既如此,你先退下吧。”
“是。”林逸之拱手行礼,姿态从容,仿似富家公子。
见他施施然走了,王崭脸色沉得更厉害,嫌弃道:“日后与他一同办案时多注意分寸,此人为师是万万瞧不上的!”
成珏一愣,“您老想到哪里去了。”
王崭狐疑地摸摸下巴,见她语气随意,又忐忑道:“为师有意收薛灵玥为徒,你意下如何?”
卫所中有资格收徒的大人们向来地位颇高说一不二,如王崭这般,还与徒儿打个商量的几乎没有。只不过成珏如今是王崭唯一的徒弟,他拿她当半个自家女儿看。
他本还有些担忧,想不到成珏闻言难得展颜一笑:“那真是再好不过,灵玥性子直率活泼,聪慧有礼,她若来拜在门下,日后您可不缺解闷儿的了!”
王崭哈哈大笑几声,“你这丫头,嫌弃我这老头话多便直说,亏得我还怕你多想,如今看来倒是我小性了。”
“您看上得人,自然品行能力都不会差,”成珏上前为师父斟了杯茶,“灵玥早年跟在陈夕身边,吃苦犯难的差事办了一件又一件,也没听她叫屈,可见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
“此前左卫的铁器案她不居功自傲,赵楠案她不气馁放弃,这样的举止气度,便已胜过右卫中多半人了。”
王崭自豪地挑眉:“这么说来,你倒是早就看好她了?”
“我不过是觉得与她投缘,”成珏想到什么,不禁轻笑道:“这丫头方才还从我这儿抢了包饼呢,本是特意给您老带的,既然您已有意收她为徒,这饼子没吃上倒也不亏。”
王崭捋捋胡子,有了主意:“不如一会儿你替为师去打个埋伏,就说吃了咱的饼,便是我王崭门下的人了!”
成珏哭笑不得,“是,徒儿这就去替您办。”
说着转身要走,被王崭一把叫住:“等等,那诚意侯一事再与为师讲讲,我非得替你师妹出了这口气才好!”
成珏并不知她师父嘴漏的前事,便将方才薛灵玥所言一一转述。
王崭黑眸转了又转,显然心中似有计策酝酿。
待师徒俩商量妥当,兵分两路出了门,左卫忽得传来消息,说宋大人震怒,将秦艽关进内牢反省三日,若非必要案情通传,任何人不得探视!
13. 第 13 章
陈夕站着门外,双目恨恨地盯着虚空。
方才那王崭借着案子阴阳怪气,段霖面上不表,回来却将她揪住发了好一通火。眼下她虚软的后背,腰腹正源源不断传来抽打后刺痛的热意。
本想借办砸采花案的机会,彻底送薛灵玥一程,没想到千算万算,偏算漏了这万人嫌的差事眼下竟成了香饽饽,连圣人都亲自过问。
身上的痛愈发强烈,陈夕越想越恨,一听说前堂人将薛灵玥送回寝房修养,她便即刻过来了。
门是开着的,薛灵玥正靠在榻上看册子。
她左右手臂都缠住绷带,倒不影响两只手灵活飞快的翻页。
陈夕气势汹汹地走进去,薛灵玥立时便察觉到,手上一顿,缓缓抬起头。
圆圆的杏眼无辜中透着脆亮,一下刺痛陈夕,她怒道:“方才大人们都在,我不好开口责难于你,既是值夜尉官要离所,为何不向我禀告!”
薛灵玥后知后觉地辩解:“我找了,但没找到你……”
万一叫她撞见什么不该看的,又得生事。
听她还在狡辩,陈夕充语气讥讽:“时至今日还跟我装相?薛灵玥,你如今住的卧房,吃的饭食,哪个不是她们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施舍你的。但你离所不报,查案不清,心里何曾对我这个师姐有过半点尊重。我今日跟你说句重话,这连师父都不曾有的下等出身,也配目无尊长,不敬师姐!”
说罢,她“砰”得一声将剑砸到桌上,震得茶杯跳了两跳。
薛灵玥被她这话伤得瞬时便眼眶发红,不论此前种种,她心里对陈夕总是念着那一分幼时照料的信赖。想不到如今为了个案子,对方竟是什么都不顾了。
她的话锋利如刀,将往日的情分彻底撕开。
恰在此时,门外有人听见了方才的动静,三三两两凑了过来。薛灵玥强忍着眼泪一撇,她们之中多半是听命于陈夕的,此时个个或笑或嗔,想是来邦威助阵,好好收拾自己一番的。
她眼中委屈的泪花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陈夕冷笑一声:“我不过说了你两句,倒还哭上了,做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给谁看?”
门外那些人恭维陈夕,依附陈夕,模仿陈夕。在她们心里真相并不那么重要,污蔑,诋毁,编排都不要紧。只要与大家做一样的事,就是最安全的。
可她不愿做这样的人。
她得靠自己站起来。
薛灵玥抽噎着攥紧拳头:“不论师姐怎么想,我都从未想过与你断绝情分,往日你对我的好灵玥不会忘。可是你我同在卫所为官,谁不是靠圣人眷顾,我们办得是替圣人分忧的差事,怎么我靠自己办差换来的吃食住处,倒成了你的施舍?”
陈夕一噎,双眼欲裂。
她胸口剧烈的起伏,强忍着不去与薛灵玥辩驳。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不敬之罪。
有了这一瞬生息,薛灵玥深吸口气,勉强平复下来:“我虽年纪小,却不是痴傻之人,我是没有师父可以倚仗,若再犯错,必定会被逐出卫所。那采花贼的案子不好办,稍有不慎就会惹得长安城中沸沸扬扬,师姐将这案子交给我,是想让我怎么办?”
陈夕嗤笑:“自然是秉公办理,不过我倒忘了你天资愚钝,又武艺不精,办差懒惰,看来会怕这案子也在情理之中了。”
这话狠狠戳中了薛灵玥的心窝子。
她不够上进是真,但也从不敢懒惰懈怠,薛灵玥闻言终于挺直脊背,“师姐这话我不认。那案牍库我进不得,陈师姐您却是来去自如,不如这就去查查我薛灵玥究竟办砸了哪件差事,让你如此污蔑。”
她红着眼逼视陈夕:“若是您能找出来,我们便一道去大人们面前论,若您找不出来,便是贵为师姐,也不能信口胡诌,污蔑我的清白!”
进了武宁卫案牍库的东西,除非圣人命三司重新议案,否则绝无翻改的可能,陈夕就算傍上段霖也难这里只手遮天。
“你……”陈夕一时语塞,踉跄着倒退两步。
“灵玥果真聪慧,看来倒用不上我了。”
脆亮的鼓掌声从门外响起,一道修长纤细的身影轻巧出现在门边。是成珏,她双臂交叉,挑衅地看着陈夕。
陈夕双目如刀,猛地扫过去:“我教训自己的师妹,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你的师妹?”成珏轻蔑地拍了拍衣袖:“我怎不知段大人何时收了灵玥为徒?”
陈夕眼露唾意:“就她也配被大人收在门下!”
便是养只狗儿,也不能这样凌辱,薛灵玥抿紧嘴唇,冷冷地看着她,“你别欺人太甚!”
成珏一笑,轻轻拍了拍薛灵玥的肩膀,十分嚣张地看着陈夕:“陈师姐,您贵为咱们右卫的大师姐,今日这话就算无心,也该给我师妹道个歉,省得寒了众人的心,您说是不是?”
成珏清凌的眼神从陈夕身上移开,环视众人:“方才我师妹的话大家伙都听见了罢?是非公道若是辨不明白,我这个做师姐的,也只好亲自带着师妹到大人们面前去讨个公道了。”
这下所有人都回过味儿来,同时不解地看着成珏,师妹?
成珏难得脸带笑意,缓缓道:“王崭大人如今已收薛灵玥为徒,只因她受伤未愈,师父怕别人打扰她休息,才未及时言明。”
此言一出,如水入油锅,门外登时炸开了锅。王崭为人孤傲,甚少收徒,又一贯从不参与右卫是非种种,如今再开师门,想不到竟是收了薛灵玥!
成珏取出一枚络子至于手上,“这是师父给门下徒儿一人一枚的信物,你这枚是独山玉,乃是当年师父直取紫荆关时,太祖钦此之美玉所雕而成。”
不仅薛灵玥呆住了,方才还阵阵窃语的众人也霎时噤声。
紫荆关之战以奇险著称,是大周立国五战之一。当年西魏太师坐拥麾下七万兵马亲自镇守紫荆关,王崭用兵如神,仅率五千轻骑突袭,分兵合击之术下,西魏主力仓皇退遁,被王崭诱入石谷一举歼灭。
而曾经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的西魏太师重伤溃逃,旬月后不治而亡,西魏此后再无力一战。第二年暮春,西魏灭,其地其民,尽数归于大周。
此战后,年仅弱冠的王崭晋封从三品云麾将军,太祖赏赐珍宝无数,一时风头无两。
眼下这枚质如凝脂,莹透温润的美玉,作为定国之战的将军象征,正静静躺在薛灵玥的手心。
众人早就听说王崭疼爱徒儿,只是成珏性子冷清,从不与她们亲近,便不曾得见。今日一观,这哪里是信物,分明就是一步登天的青云梯!
一时间大家伙儿纷纷或羡慕或忮忌,心中酸水直冒,都恨不能自己叫薛灵玥。
而薛灵玥握住掌中微凉的美玉,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怪不得王崭此前种种怪异举动,怪不得指挥使大人对着她指桑骂槐,再三欺压。
恐怕王崭一早便存着试探她心性如何,能否成材的用意。只是那段霖贪权弄事,暗中阻拦,生怕她立了功,得了赏,往后在右卫中能助王崭一臂之力。
这是自己的机遇,亦是一条险路。
短短几瞬,薛灵玥下定决心攥紧了信物,再次直视着怒而不甘的陈夕:“师姐所言亦是灵玥所想,陈师姐地位贵重,金口玉言,总不会不认账吧?”
陈夕脸色发白,见大势已去,冷哼一声:“今日算我倒霉,有口无心错怪了你,但来日若叫我抓到把柄,可别怪我不将昔日情分!”
她美目恨恨,抓起桌上的剑夺门而出。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唯有薛灵玥看着陈夕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同于右卫女儿们的这一出热闹,前堂议事厅内,两位沙场宿将的倒是有商有量,除了——
王崭拿起案牍,看清那几个小字猛地面色一黑:“他怎么在上面?”
宋景云不明所以:“怎的?”他走过去,手指点过林逸之的名字:“此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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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医术,剑术不差,而且我瞧着他与你家成珏也算熟识,这样四个人年岁相当,更谈得来些,也省得倒时互相掣肘,再来烦你我。”
一举多得,哪里不好?
王崭的脸黑如锅底,一巴掌拍下案牍:“罢了,你官儿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宋景云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正要再辩,王崭脸色一转,忽得上前,低声道:“诚意侯一事,你愿意就这么算了?”
自家两个小徒弟,连着十几个军士挨了顿莫名其妙的打,有的还丢了性命,这口气自然轻易咽不下去。
“你有计策?”宋景云虎目一眯。
王崭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自然是有,只不过还需老兄你的配合……”
…………
武宁卫内牢囚室之间,以厚厚的石壁夹木棉相隔,囚室内则四面均为石壁,配以木石大门,等闲人轻易都推不动。
薛灵玥快步行至最里一间。一入囚室,四周的光线骤然消失,只有一道月光顺着墙头的小窗穿入,落在陈旧的床榻上。
她放下篮子,把灯点上,床上那人才悠悠转醒,嗓音带着困倦的沙哑:“今儿夕食吃什么?”
竹篮的盖子乍一掀开,浓郁的猪骨汤味儿在小小的囚室内蔓延开来,薛灵玥笑眯眯地:“快起来吃,这可是宋大人特意找人从外面带回来的。”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正是吃锅子的好季节。
眼下可信之人不多,薛灵玥自觉承担起给秦艽送饭的职责,只不过见者有份,秦艽自然要分她一半。
锅子热气腾腾,汤色奶白,里面盛满了五花,肉丸,菌菇和稍许青菜,也亏得是薛灵玥力气大,一点也没翻洒。
秦艽拾起筷子吃得狼吞虎咽,“我在这破地儿睡了一下午,除了来俩号脉的郎中,什么消息都没有。”
他仰脖灌下一杯凉茶:“师父又说要你我与成珏林逸之同办采花案,现在害我之人没抓到,我倒困在这儿。”
“你别急嘛,现在局势不明,宋大人也是为了保护你,郎中说你余毒已清,还不是大好事!而且今下晌发生好些事呢,”薛灵玥嚼着炖肉,小嘴叭叭的:“先是宋大人以贪墨银钱的名义捉了两个在灶房打下手的婆子,其中一个登时咬毒死了,另一个才审到一半,我出来时听师父说,这俩人都是那个与段大人同乡的管事老汉安排进来的,想来很快便能查到幕后之人了。”
“师父?”秦艽一愣。
“对了,还没来记得告诉你!”
薛灵玥放下碗,流光冽艳的杏眼弯成月牙,就像一只轻轻晃着尾巴的猫咪,“王崭大人收我为徒了!”
“真的!”秦艽呆了一下,随即眼中满是惊喜,笑得比他自己升官还开心似的:“这可真是太好了!”
论武艺才智,秦艽觉得她样样都比别人强,他早就暗道那些大人可真是不长眼,如今可算有个长眼的。如此说来,那日在茶楼堵他二人,倒是这老头在试探了。秦艽往嘴里塞一块肉,这老头子心眼可真多!
“还有呢,我给阿兄写了家信,但朔州路遥,最快也要下月才能等到回信,不过我另请师父帮我查了剩余的药,想来也很快就有线索了。”薛灵玥吃得香甜:“既然能解你体内之毒,肯定不是寻常药物,说不准我阿耶的事也会有着落。”
“哦?”秦艽正专注在锅子里夹一块滑溜溜的菌菇,没留意她竟是说漏了嘴。
薛灵玥后怕地吐了吐舌头,又把脸埋进碗里:“我是说,说不准就不用再麻烦你了……”
筷子一滑,那菌子差点掉回锅里。秦艽眼神渐渐黯淡,默默把食物送进嘴里,“嗯……”
再看这锅子,怎么都觉得不香了。
薛灵玥话锋一转,道:“至于采花贼的案子你莫忧心,明日待我先去打听一番!”
“……上哪儿打听?”秦艽心中怏怏,努力提着性子问。
她杏眼一转,“山人自有妙计!”
14. 第 14 章
才过卯时,天色将明。
清晨的微光轻风下,沉睡一夜的长安城重新苏醒。伴随着此起小贩们彼伏的吆喝声,三两揭开的锅盖纷纷涌出阵阵喷香水雾,唤醒饿了一夜的馋虫。
今日王家馄饨的头道高汤已经出锅,掌家娘子盛出一碗,佐以大把的香菜葱花,浓郁的肉汤香气霎时被激发出阵阵的清新香气。
馄饨铺子对面,是远近闻名的张记肉饼。薄饼焦脆鲜香,外层烤得喷香化酥,内里又被鲜咸油润的猪肉浸透,一口下去,肉汁喷出,那滋味儿……
扑面而来的香气勾得薛灵玥直咽口水,她强忍着走过摊前。要务在身,今日成珏与林逸之再登高门面见各位夫人,而她则要去杨记酒楼。
家酒楼在早市期间,主要供应些价格实惠的小盘吃食和茶点,巳时二刻之前,还额外提供免费的瓜子茶水。
照理说这么做生意该赔钱才是,但人气一旺,财气自然登门,时间一长,竟是越来越红火。
常有碎嘴的街坊婆子点一盘一文钱的豆子,就着免费的瓜子茶水,唠得唾沫横飞兴致勃勃。加之杨记毗邻兴义坊,还不少高门大户的隐秘之事和小道消息在此地流传。
还未走门,便见杨记酒楼几乎是座无虚席,人声喧嚣,好不热闹。
人多嘴杂,果然是个听闲话的好地方。
薛灵玥避开小二的视线,如游鱼一般从侧门溜进大堂一角,随意找了个空位,与几位婶子拼桌坐下。
她今日特地换了套一淡鹅黄色的齐胸衫裙,青杏色的烟纱披帛从手肘环至身前,衬得人像朵水灵灵的花骨朵儿。
再看她圆脸儿白皙光洁,水杏眼中一派娇憨,几个热心婶子打眼一瞧,就知是哪家的小娘子偷溜出来耍呢。
薛灵玥一坐下,就掏出钱点了几盘吃食点心,说自己是瞒着家人出来的,想尝尝味儿又吃不完,只好请婶子们分担。
几个婶子一听顿时眉开眼笑,不自觉将薛灵玥纳入了自己人的范围,方才断掉的话头又接上了:“前儿听人说,圣人要武宁卫查那采花大盗的案子,可有什么结果了?”
蓝衣婶子呸一声吐出瓜子皮:“这才过去不到两日,你当武宁卫天兵下凡呐?”
一旁的褐衣大婶幸灾乐祸的笑出了声:“说起这事,我那妹子在宁远侯家当差,听说呐——”
几人纷纷下意识凑近了头。
“听说那夜侯爷就宿在夫人房里呢!”她笑得不怀好意,瞥给众人一个“你们自己领悟”的眼神。
倒是对面的绿衣大婶听了颇为不屑:“呸,就你那十天半个月给侯府送一次的菜的妹子,也能叫在府里当差?”她嘴一歪:“前儿日里说宁远侯和他夫人多恩爱,出了事,还不是吵着要休妻,要我说,她趁早还是抹了脖子干净!”
“你这说得像人话吗?”蓝衣婶子听不下去了:“若不是她闹这一出,圣人还未必指派人来查呢,那天早晨我可是在宁远侯府门口听得真真的,是长公主殿下传了旨让她勿要寻死,什么清白哪有命重要,往前数二十来年年,能活着喘气就烧高香了!”
“可不是如此,要我看这侯爷才是个狼心狗肺的,去岁他家上庄子送来几百株牡丹,多得兴宁坊路上都摆不下了,说是因为夫人爱花,一日不见就心慌,如今真遇上事儿了,他倒要休妻!”许久未开口的黄衣婶子抓了一把瓜子,恨恨道。
“照你这么说,另两家遭了难的倒是体贴。”
“呦,瞧你说的,趴人床底下了?”
“保不准不声不响,早就偷偷把人送到乡下去了。这些个公子哥哪个不要脸面,平日里心肝儿叫着,遭了难便比苍蝇都不如了……”
诚意侯府并不在她们话题之中。
薛灵玥手中的瓷勺缓缓搅着蒸酪,正如她此前猜测,这采花贼每次得手的消息均是从坊间流出,看来这人不仅极爱吹嘘,在坊间也有自己的门路。
至于她们谈论的其他消息,倒没什么新鲜的,薛灵玥掩去眸色,吃起碗中的蒸酪,专心扮演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
“照我这老婆子说,从前这三户名声都是顶顶的好,后院干净得很,如今怕是旧梦难续喽!”
“要不我说你们这群婆娘就是没见识呢,”隔壁桌突兀的传来一道讥笑。
几个婶子登时面露凶色,瓜子也不磕了,齐刷刷看着那头发花白,瘦小干瘪的老翁。
老翁转过身来,一副标准的落魄像,胸膛塌瘪,面色蜡黄,磨出洞的粗布麻衣穿在他身上直咣当。
“哪儿来得老狗也敢在老娘面前吠?”蓝衣婶子握紧拳头,瞧着还是练家子。
这老翁半点不惧,反而面露讥色,得意道:“哼,你们可知这大盗每次成事,都要在房中点燃一味草药?”
所有人都被他吊起了胃口,不由得屏息静听。
这老翁留着两撇灰白卷曲的山羊胡,正随着脸上的褶子微微上扬:“就是那菟丝子!”
薛灵玥握着勺柄的手指倏地用力,指尖都泛起青白。
…………
杨瘸子今日在酒楼吃了一顿好酒,又显摆一道,看那几个婆子似恼非恼,咬着牙惊叹讶异,更是心头火热,升起一种隐秘的快感。
这会儿走在回去路上,嘴里直哼小曲儿,连着那条瘸腿也利索起来。
行至杏花小巷,再过两户人家便是他的小院。
他嗓中咿咿呀呀,情不自禁抬起手想做兰花指状,突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下一瞬便失去意识。
再睁眼时,他躺在小院中,地上的碎石硌得他那条瘸腿生疼,从地面向上望去,一个圆脸儿黄衫的小娘子正好整以暇,悠闲得坐在他院中的石桌上。
这不是方才……他颤颤巍巍的拖着腿向后缩,但哪里又能逃得开,那小娘子巧笑嫣然,张开五指做利爪状,一掌便扣在他脖颈上,口中银牙森森:“说,是谁告诉你菟丝子一事的!”
“女侠饶命啊女侠!”杨瘸子立时趴在地上干嚎:“那,那都是我方才喝醉了瞎说的啊!”
薛灵玥将人提溜起来背靠在石凳上:“不老实交代,金吾卫的军棍可不是泥捏的!”
“是,是,”杨瘸子连忙点头:“这都是我从邻居那儿听来的,他好吃酒,一吃酒便什么都说,隔壁的寡妇,西街买豆腐的娘子……”
薛灵玥愠怒,不多废话,起身一脚踹在杨瘸子身后,那数十斤重的石凳猛地一歪,圆滚滚的咕噜着滑远了。
采花大盗每次离开前,必会在床榻前撒上大把的菟丝子,这种怪癖在京兆尹最初的勘察案卷中早已记录,却不曾对外透露过半分。这老头虽将菟丝子的用法说错了,但哪来这么巧的事?
杨瘸子爬在地上啃了一口土,连声讨饶:“我错了女侠我错了!都,都是那麻老六啊,他前些日子不知怎得手头忽然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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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起来,就约我吃酒,说…说他新得了一份差事,帮人在坊间散布些消息,什么采花大盗,菟丝子……”
“是什么人授意?”
“哎呦,这小老儿当真不知啊……”
“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躲个什么?”薛灵玥杏眸微眯。
杨瘸子抱头缩成一团:“……那日吃多了酒,我,我鬼迷心窍,趁他睡着偷了二十两……”
…………
薛灵玥将杨瘸子带回卫所的路上,正遇上铩羽而归的成珏二人。
两个人一水的面若寒蝉,看样子要不是奉圣人之命查案,恐怕就要被人家打出来。
薛灵玥将麻老六一事告知,两人果然重振精神,直奔西市外坊抓人去了。
把杨瘸子扔进牢房,这老头嘴里还不住的叫冤:“大人,小的冤枉啊,那银钱我不要了,还他就是……”
梁元直靠近牢门,微弱的天光打在他脸上,仿若恶鬼獠牙:“喊什么喊,再不老实别怪爷爷的鞭子!”
杨瘸子吓得眼睛溜圆,登时没了音儿,手脚并用地爬到角落里,畏惧地看着那黑塔一般的凶神,再不敢发出一点声。
末了,梁元直还补了一个狠辣的表情,而后掉转脚步,走到另一个甬道。
见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梁元直话音一转,嘿嘿笑道:“咋的不进去找他,在屋呢!”
薛灵玥立在门前,戳戳那指头大的锁孔:“钥匙!”
“咳,瞧我这记性!”梁元直利索地解下腰间的铁钥,转了两圈,“中午是赵大人的属下来送过饭,都妥帖着呢。”赵顺臣是去岁才提拔的新任左卫参谋,似乎与宋景云交情不错,也颇得信赖。
薛灵玥点点头,推门进去。
秦艽这次没躺着了,骨节鲜明的修长手指握着一把通体乌亮的玄铁匕首,在灯下反复把玩。他手指动作娴熟,借着光左右交错,再拿起轻轻一吹,刃边划出细微的嗡嗡铮鸣。
刀柄上镶嵌着几颗宝石,在灯下折射出诡异的幽光。
“心情不好?”薛灵玥轻快地走到桌边,自己拉开张凳子。
秦艽语气酸溜溜的:“我眼下就是个等着人保护的废物,劳烦人家为我抛头颅洒热血的,我凭什么心情不好。”
“你这嘴,高低能挂五个油瓶,”薛灵玥杏眼一转,语气可惜:“唉,本想跟你说说今日的发现,你既没心思听,我这就走了。”
秦艽急了,一抬头才发现她竟没着官袍。鲜嫩鹅黄的衣裙在灯下映出浅杏般的色相,莹莹间透出少女的娇俏。
那阵小猫挠球儿似的慌乱与好奇又浮上心头。
“……你不说怎得知道我没心思听?”秦艽别扭得侧过脸,不敢直视她笑盈盈的眼睛。
薛灵玥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趴到桌上,凑着头去看他:“那你挂个脸给谁看呢?”
一阵馨香似有似无萦在鼻尖,秦艽急恼着歪过身子躲她:“是我小性了行罢,姑奶奶!”
“别钻牛角尖了,你被困在这里并非是因为软弱,”薛灵玥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膀,“剩下那个婆子审不出新东西,宋大人肯定也是迫不得已。”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自己的猜想:“如果说前夜你我是被诚意侯连累才遭遇劫杀,那前几日赵楠身死冀县客栈,你又莫名中了剧毒呢?万一这两件事并非单独出现……”
秦艽黑眸猛地一缩。
15. 第 15 章
屋中气氛稍显凝固,外面响起梁元直的大嗓门:“你俩径直往里走,把头左边那间!”
“记得了——老实点!”门外响起一道狠厉的女声,有点耳熟。
薛灵玥动动耳朵,止住话头,站起身趴到门边,凑近门缝去听。
秦艽下意识凑过去挨着她:“都听到什么了?”
“嘘!”薛灵玥不满得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安静点。
门外隐约传来一阵铁链的拖拽声,还有男人低低的哀嚎。
“说了让你老实点!”
听得更清楚了些,薛灵玥转转眼睛,是成珏的声音!
“八成是他们把麻老六带回来了,”薛灵玥悄声道:“一会我出去——”
话音未落,石门被一股大力重重向内推开,薛灵玥猛地向后倒去,秦艽一惊,立刻伸出双手紧紧的环住了她的后背。
石门被推开的同时,两人抱在一处向后滚去。
薛灵玥“哎呦”一声,腰后垫着秦艽温热的大掌。秦艽整个人几乎是勉强撑在她身前,像一张绷到极致的弓弦,保持着合乎礼数的距离。
他的头垂在她颈边,细微急促的呼吸喷在柔嫩的肌肤上,薛灵玥一颤,颈子泛起一阵鸡皮疙瘩。囚室内昏暗逼仄,看不清他的眉眼,就仿似数日前元水村那夜。
门外,两道修长纤瘦的人影缓缓走进,他们立在门前,表情复杂地看着屋内:
“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薛灵玥小脸腾得泛红,不等她伸手去推,秦艽猛地翻身站起,还顺手拉了她一把。
两颗红柿子连忙把人迎了进来。
成珏常年脸上仿若寒冰,语气淡然,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像方才什么都没看见似的从林逸之手中拿过物证:“从麻老六那儿搜出来的,一共三张,秦艽你一贯擅长这些,快点看看有没有线索。”
秦艽接过绢帕包裹的证物,在灯下小心展开。
忠勤伯府、汝南侯府、宁远侯府。
字条依次排列,正是那三户惨遭毒手的高门大户。
“没有诚意侯府?”薛灵玥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再次印证她此前的推断。
成珏摇摇头:“没有,麻老六说宁远侯府出事之后,对方没再找过他。”
诚意侯府果真骗了他们。
薛灵玥目光落到秦艽身上,他正举起油灯,小心的端详起纸张与墨迹。
几张纸条约两指宽,边缘被搓得卷起,纸面枯黄单薄,掺着不少杂色,是坊间最常见的品类。
价格便宜,薄却不易透烂,大部分学子即便中举,也多用此类纸张打稿。
秦艽的视线移至墨迹上,那隽秀清雅的簪花小楷暗藏笔锋,显然是书写之人刻意而为。他冷冷一笑,竟是个读过书的人。
他将纸举起,指着其中的“宁”字:“你们看,宁字宝盖,这一点,顶头线条圆劲,显然他用的逆锋起笔,这不符合常人的书写习惯。”
另外三颗脑袋凑在一起,仔细去看秦艽说的地方。
“我猜是因为,他用错了墨,刻意掩盖。”秦艽把纸条以指尖夹住,从三人鼻前掠过:“可曾闻出什么?”
成珏与林逸之一脸茫然。
只有薛灵玥耸耸鼻子:“你再给我闻闻!”
她像只可爱的狗儿似的,嗅了半天:“有点像什么花的香味,但上面的墨也太臭了!”
“其实我也拿不准,只觉得有些像月夜桂。”秦艽顺手拿起扇子给她扇了扇:“捻花入墨,只有富贵人家才有闲心去做,但寻常制墨多选用麝香,檀香,亦或龙涎香,花卉入墨易散,且气息甜腻不够风雅。”
“麻老六都说了些什么?”薛灵玥问。
成珏拿出笔录:“他说没看见过对方的脸,每次都是戌时后,对方将字条放在麻子巷巷口第三块砖下,他负责将上面的内容传出去,这三次生意,对方出手干脆,直接便给了他一八十两纹银。”
“那菟丝子呢?”
这菟丝子本就有补益肝肾,固精止泻之效,想来采花大盗用也十分合理。
“上一次,也就是宁远侯这次,他留了个心眼,想趴在暗处看,结果惊了对方不说还什么都没看见,等人走了才看清地上掉了一把菟丝子。”
“戌时已经开始宵禁,他走不远,我们回去沿着麻子巷,在兴德坊内先找一遍?”林逸之开口。
成珏一脸灰败:“坏就坏在之前京兆尹大张旗鼓的找了几日,恐怕人早就吓跑了。”
“那还是从这墨迹和菟丝子下手吧,我们三个分头,成姐姐与我去查墨,林大哥你擅医理,去查药铺。”薛灵玥看向秦艽:“你留在这儿,晚些再审他俩一次,看能吐出什么来。”
秦艽自然应好。
三人略做分工,以坊市为界,由内向外各自问询,待晚些再回来碰头。
薛灵玥要查的是兴义坊,在兴德坊北面紧邻。
接手这案子已经两日有余,却进展寥寥,三位受害者均身处高门大户,在京兆尹问过一次后,便都不愿意再配合查案。
薛灵玥心头惴惴地回屋换了官袍,在脑中把十方菩萨拜了个遍,祈祷今日千万别无功而返才好。走到门口牵过门房递来的缰绳刚要上马,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薛灵玥回过头,但见三五人由远及近,策马而来,行至她面前时,其中一个女子先行勒马,一个鹞子翻身,扑到跟前,紧紧拥住了她。
对方风尘仆仆,焦急欣慰的声音在耳边炸开:“你这挨千刀的胚子,要吓死我是不是!”
薛灵玥咯咯笑了起来:“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嘛,哎呀,真哭了?”
“才没有!”何瑛一把放开她,视线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把人扫了个遍,眼圈微红:“你就仗着自己命大,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婶娘交待。”何瑛的母亲在幽州军中做参谋郎将,与薛灵玥的母亲是旧交。
薛灵玥搂住她的胳膊,亲昵的腆着小脸,“我那是一时大意被小人暗算,但我天生福星,凡事化险为夷,保证再不会让你替我担心了!”
何瑛宠溺地捏捏薛灵玥的脸儿,她比薛灵玥年长两岁,银盘脸儿,桃花眼,端得一副俏丽的好样貌。两人与梁元直同是朔州人,亦是彼此在卫所中最要好的伙伴。
她道:“我既回来了,你晚上别在卫所用饭了,与我一块出去用夕食吧?”
薛灵玥乖顺点头:“那你等我,我去兴义坊查几个铺子。”
武宁卫中规矩,领不同差事的人之间绝不可多说多问。
何瑛自然明白,她道:“我先去复命,晚点在椿记酒楼定个位子等你。”
两人都不是黏糊性子,商议好后便各自忙去。
薛灵玥复又骑上快马,朝兴义坊去了。
整个下晌,薛灵玥从文墨轩出来,又进墨香阁,来来回回转了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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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个铺子,都是一无所获。
天色渐暗,一轮橙红半掩在天边,三两飞鸟惊翅掠过,落在挂满灯盏的枝头。
这是最后一间了。
薛灵玥抬头看了看牌匾,上书了龙飞凤舞四个大字。汲古斋,看着是个卖佳品的铺子。
进到店中,薛灵玥下意识环顾四周,打量着装潢器物,不等她开口问询,一个生得肚滚溜圆,满脸和气的人快步从柜台后绕出,笑容谄媚:“这位大人,可是有什么小人能帮得上的?”
看衣着打扮,是这里的大掌柜。
薛灵玥问起月夜桂入墨一事。这老板看来早年是做伙计的出身,十分懂行:
“大人有所不知,这月夜桂产自西南,数量极少,且花开之季正值夏秋,气温过高不易入墨,待到冬时,又已经发干,香味大不如前,故而甚少有铺子愿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货物。”
薛灵玥了然得点头,平日清脆的嗓音带着隐隐压迫感:“那你可知哪里能做这样的墨?”
老板笃定的摇摇头:“据小人所知,这长安城中绝对没有,再往南边,到还有些许可能,但长途运输保存不易,货物运到咱们北方来,价格恐怕要翻上几番。”
“那若是自己买了成墨回去添香呢?”薛灵玥又问。
这老板想了一下:“也不是不可,但那样墨无论是写字作画,效果都不会好,仅仅是增香的话,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薛灵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告辞起身。
解下缰绳,薛灵玥并未着急上马,而是牵着马儿在街上缓缓前行。
此刻,那采花贼的形象在她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一个轮廓。
出身权贵,文房雅致,写得一手簪花小楷,略通拳脚,善于隐蔽,但身体虚弱,甚至疑似需要用药物助兴……
“灵玥,灵玥!”
薛灵玥的注意力全在案子上,腿脚自发走着,不知道行到那儿,头顶处传来几声轻喊。
她抬起头,二楼窗沿边,何瑛清丽的鹅蛋脸上正隐隐似有怒意:“菜要凉透了,还不快上来!”
薛灵玥尴尬地笑了笑,飞快将马丢给小二,奔上雅间。几人宽的八仙桌上,何瑛点的一桌子菜已经上了七八成。
“怎么点这么多,吃不完多浪费呢。”薛灵玥舔舔嘴唇,有八宝鸭,酱烧肉,松鼠鳜鱼,全是她爱吃的菜。
何瑛一笑:“给你压压惊,这顿我请客。”
“多谢你呀,我的好姐姐!”薛灵玥俯身,紧紧的抱住她:“你点什么我都爱吃。”
“一张甜嘴儿就会哄人。”何瑛嗔笑。
说罢她叫人点了小酒,两人平日各自办差,难得有时间共饮几盅。
几番推盏后已是月色如练,坊间夜灯如豆,点点纱灯依次亮起,在夜色下串出条条长龙。
微风习习,薛灵玥靠在窗边,双眼朦胧,姿态放松,像只慵懒的猫儿,显然是有些醉了。
灯下,一队车马缓缓而来。那车厢通体乌木,造型简洁,虽是低调的模样,但明眼人一看便知做工不凡。
有一人骑马跟在车旁,躬身听令。
薛灵玥醉意朦胧,视线跃向窗外打转儿,隐约觉得这人的身形在哪儿见过。
不多时,这人直身打马上前,只一瞬,绰约的灯火照得他面容格外清晰。
薛灵玥脑中针扎似的一下清醒过来,这不就是诚意侯世子的贴身小厮!
16. 第 16 章
薛灵玥眼中的醉意悉数散去,遭劫重伤的世子,下落不明的夫人……别说麻老六那处毫无诚意侯府的消息,便是侯夫人真的被人掠去,诚意侯为何一反常态,从不来问责武宁卫办案不力。
果断抓起桌上的佩剑,薛灵玥匆匆与何瑛告别。
一边招呼小二快去牵马,一边急步下楼,赶到檐下时恰好见他们一行人打马而过。
接过马又等了片刻,她才驱马跟上。
车队步伐稍快,看样子是要出城。已过酉时,此时出城,宵禁前怕很难赶回来了。
薛灵玥夹紧马腹,小心的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然而才一出城,他们的速度骤然加快,四蹄如飞直奔北郊。
月色中天,细碎的银光洒在凹凸不平的官道上,薛灵玥一路紧咬,不远处,那群移动的火把摇晃着,径直朝着一处庄子去了。
薛灵玥没有再追,她缓缓勒马,在夜色中四处观望地形。见东面是一处小山坡,她即刻掉头,催促着□□的马儿拐上另一条小道。
山坡顶上,夜色浓稠,站在这儿眺望,下方赫然出现一座五进五出的宅院。
其间高墙矗立,巡防不断,隐约可见宣窗中忽明忽暗的灯火。
薛灵玥将马儿拴好,脚底靠在树干上借力一撑,双足顿起,身子轻巧如燕朝着月色下的屋檐飞去。
她足尖一顿跃至墙头,脚步悄无声息在院落檐上穿梭。
正堂烛光灿然门扉紧闭,轩窗上隐约透出濯濯人影。薛灵玥小心的伏低身体,趴在屋檐掀起了一片青瓦。
堂中,一位衣着华丽,头戴簪钗的中年妇人坐在主位之上,她面色青白,瘦削的脸上怒意冲天:“再派些人出去找,武宁卫都找不到又如何,把这天地都掀了,我还不信找不出她!”
“这两天我已将能用的人都派出去了,如今圣人正忌惮父亲,我们动静再大些,只怕整个长安都要知道净淑丢了!”
薛灵玥视线顺着一看,堂下那身着白衣,神色憔悴的青年可不就是诚意侯世子赵煊。他正急得站起:“母亲,净淑是我妹妹,我如何能不忧心?您想想还有什么线索,我再去找。”
听到此处,薛灵玥按捺不住心绪激动,杏眼提溜直转。
“线索?还能有什么线索!你少搪塞我,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是宗妇怎会不知,你们一个个的要保前程,我就不要这后半辈子的名声么!”赵夫人话中带了哭腔:“可你妹妹她才十六岁,我倒想问问你怎么挑的护卫,竟让那下贱的畜生来勾引她!”
“我何时只顾自己前程,不顾妹妹了!”赵煊咬了咬牙:“若非孩儿早有准备,只怕那日我也葬身芒山,父亲仇家虽多,却没缘由来得这样巧,您还不明白吗,这恐怕从一开始便是个圈套!”
侯夫人哭声顿止,她惊恐地喃喃重复:“圈套?”
薛灵玥眼珠一动,心道这赵煊还是存了几分小心,没将家丁内奸一事告知他母亲。
“我们想利用武宁卫寻人,拐走净淑那人却是为了趁机要我的命!”赵煊凤眸生出怒意:“那日截杀之人穿得乃是幽州军的官靴,但若他们的目标当真是我,我既未死,眼下妹妹便暂无无性命之忧。”
赵夫人睫上还挂着泪珠,显然是被这番推论吓傻了。
“他们既然选在芒山动手,就说明对京中仍有忌惮,那么接下来,他们总该引着我出京去寻净淑才是,”赵煊沉声道:“母亲,您在想想?”
“不!不!”赵夫人恍惚着摇头,她脑海中闪过一副绣着燕山层云的帕子,紧咬了唇瓣:“煊儿,眼下你——”
“孩儿福大命大,怎么……母亲!”赵煊忽得一声高喝,只见赵夫人面色惨白,不等人上前搀扶,竟是一头栽倒在地上,昏死过去了。
屋顶之上,薛灵玥透过一方小阙将这一切尽收眼中,心里也不免生出怜悯。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她收起心绪小心起身,顺着来时的路悄然离开。
待回到山坡顶上,回头一望,整间庄子已尽数点上灯火。后院里,丫鬟婆子个个提着灯笼急促奔忙,隐隐还夹着惊呼嘈杂之声。
薛灵玥飞身上马,轻轻抽动着马鞭,马儿狂奔着冲下山坡,划破夜色,朝着长安城一路奔去了。
…………
朱漆大门在浓稠夜色下泛出朱紫的暗光,两盏巨大的灯笼悬挂在高耸的门楣两侧,浅黄的灯影下,一个中年人正在台阶上来回踱步。
“大人,已过亥时,不如进屋去等吧。”
一名卫士走进前:“若是薛校尉回来了,小人即刻向您通禀。”
“不必了,”王崭挥挥手:“你派人去灶房准备些汤面一类的吃食温着。”
这个时辰还没回来,定然是要饿坏的。
那人领命而去,没过多久,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王崭立刻上前张望,随着马儿嘶鸣着放缓步伐,来人的脸庞在月色下逐渐清晰。
她红扑扑的小脸苹果似的,杏眼婉转中透出一抹狡黠,见他等在门前,薛灵玥连忙翻身下马,声音脆亮:“师父!”
“诶!”王崭下意识喜滋滋得应了:“怎得回来这样晚,路上没遇到什么事罢?”
薛灵玥脸上的笑意不减:“确有些意外收获,师姐他们呢?”
王崭叹了口气,烦闷道:“方才陈夕要罚何瑛,恰好被我撞见,想不到那陈夕脾气到大,非要去找段大人评理。我记得你与何瑛走得很近?”
师徒俩一同进屋,薛灵玥问:“师父,何瑛因何事被罚?”明明下晌人才回来,能犯什么错。
王崭思索两息,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似是结案的案牍出了什么岔子,我还没弄明白,陈夕便去找段大人说理了。”
薛灵玥一甩马鞭,眼中显出愤慨:“她这是故技重施,实在欺人太甚!”陈夕三番两次找自己的茬薛灵玥能忍,但敢碰何瑛就别怪她鱼死网破了。
“唉,我来便是怕你知道了一时心急与她争长短,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圣人交代的差事,一切待办好再议。”
王崭才絮叨几句,便被薛灵玥着急地止住了话头:“师父,我有要事向您禀报,但在此之前还需您配合徒儿一次。”
王崭讶异地看着她。
薛灵玥举起小手覆在嘴边,不知说了什么,王崭猛地双目圆睁,心中大骇:“这……这?”
“是真是假,待会儿您来一看便知。”薛灵玥眼中笃定。
说罢,她快步闪身,很快消失在院墙的月亮门后。
王崭站在原地愣了两息,才半信半疑地转身朝值房走。点点灯火映在肃穆空旷的武宁卫大堂间,将他背着手的影子拖长,王崭忍不住闷着头嘀咕:
“这鬼丫头注意恁得大,连她师父都敢使唤!”
月色如练,位于转角隐蔽处的右卫库房外却一片漆黑如墨。
四周空气仿佛都因她剧烈的心跳而变得细薄,薛灵玥压着步子,蹑手蹑脚地靠近檐下。深更半夜,陈夕在师父那儿吃了亏去寻段霖,两人又未出所,大约就在此处了。
再往前探几步,果然听得一阵似有似无的娇/,吟从房中传来。
薛灵玥眸中迸发出快意,果然她赌对了。
陈夕一而再,再而三向她下手便罢了,但祸及何瑛却踩破了她的底线。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既是陈夕不仁,就休怪她了。
薛灵玥后退几步,双脚一蹬,两手扒住廊柱翻身跃起,跳至对面的屋檐后,这里正对着库房,身侧便是西院的角门,进可下房看热闹,退可片叶不沾身。
静静地趴在房檐上等了几息,见四周无异状,她才从袖中扔出一枚烟信。
浅金色的火星安静地划过夜空,绽出几道细细的光线。
不到两息,一群凌乱的脚步由东而来,七八名军士举着火把快步逼近院中。
跑在最前那人目标明确,入院便径直朝屋门抬腿一踹,薛灵玥肯定而赞赏地眯起眼,对了,看你们还往哪儿跑!
与此同时,他身后两人亦不甘示弱,合力抬手将关得紧死的轩窗往外用力一拉。
门板窗框同时迸裂,黑暗的屋中爆发出一男一女仓皇失措的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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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
闻声匆匆赶来的王崭面色红润,神情精奋,两腿飞快冲进屋中,口中还不忘高喊:“抓刺客!”
薛灵玥满意地勾起嘴角。
她起身跳下屋顶,猫着腰,悄悄融进人群。
屋内,刚刚还相拥而眠的一对野鸳鸯被惊得魂飞魄散。陈夕尖叫一声,一把拽起被子裹住自己,段霖的手扑了个空,赤裸的身体尴尬的暴露在众人面前。
七八个火把将屋内照得恍如白昼,所有人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打转。
青纱帐里白臂莹润,乌发胜雪,显然两人都光着身子,皮肤上红一道花一道,净是彼此的指痕。
“段大人,这……”绕是有薛灵玥早言在先,王崭仍是被眼前的景象震了几震。
这电光石火的档口,段霖光着身子从塌上一跃而起,指着里侧暴喝怒骂:“好你个无父无礼的贱人,竟连自己的师父都敢肖想!”
薛灵玥正忙着挤开堵在门口的层层壮汉,闻言一愣。
“我今日头晕虚软,定是被下了药……”段霖勉强抓住一件布挡住下边,“王大人你来得正好,快将这贱人捉了替我分明!”
“你,你——”陈夕抓住被子,气得浑身发抖:“若不是你以高官厚禄威逼胁迫,我何苦委身于你这样骚猩恶臭的糟老头!我为你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腌臜事!”
“该死的贱人,死到临头还敢污蔑本官!”段霖双目凸起,凶相毕露,转身要去抓桌上的剑。
陈夕花容失色,惊叫着往帐子里闪躲。
王崭连忙出身一挡,猛地跃起将剑撞回鞘内,强忍着戏谑道:“段大人,您还是先整理一番,再行商议罢。”
屋中的气氛霎时如凝固版窒息,众人眼神纷纷注视着段霖光溜溜的上身。
段霖脸色发白,心虚地看了看自己布满汗珠和痕迹的膀子,结结巴巴道:“……也罢,稍后再来处理你这心思龌龊的贱人!”
说着,他胡乱套上散落在地的衣衫,脚步踉跄夺门而出,留下身后一片延绵不绝的鄙夷目光。
屋内,陈夕无助地捂着被子,坐在帐中愔愔抽泣:“王大人,我当着是被他所迫,我一个弱女子,若不依附于他,在这虎狼环伺之地如何生存啊……”
薛灵玥不悦地看着陈夕,别人是虎狼,那她是什么?
此前盛气凌人指责她心思不纯,妄图攀附,怎么轮到她自己,话还能转个弯的说?
右卫都是女子,也没见那个活不下去。
抽噎之声不止,王崭神色淡淡并不多言,示意护卫们先将她送回去寝房去。
陈夕被人连着被子往外拖,余光看见薛灵玥站在角落,猛地扭身挣扎高喊:“灵玥,灵玥,你帮帮我——”
众人见状都不敢碰她,停下来窃窃私语。
薛灵玥脚步微动:“我人微言轻,又没什么大能耐,师姐想让我帮你什么?”
陈夕被她的语气一刺,不过片刻的呆滞就被人拎着胳膊架了出去。
薛灵玥收回视线,走到王崭身侧悄声道:“师父,您不会真信他那套说辞吧?”
王崭目光冷冽,“擅权贪吝的邪淫之辈,何以信得?”
“那陈夕呢,您当如何处置?”薛灵玥不服气道:“她一介女子,又是做下属的,就算是自愿攀附段霖,也不能只让她一人挨罚罢!”
王崭沉沉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但仅凭这些,还远不够啊……”
院中火光飒飒,照得一切暗处鬼魅无所遁形。师徒俩虽将人抓了个正着,却都面色沉沉。
薛灵玥本以为得偿所愿,戳穿陈夕与段霖的奸情便足够解气,但真看着段霖脱身,更觉胸口郁结,她一进书房便把手中的剑重重一放,赌气地灌了半肚子茶。
她也不说话,也不回去,王崭等了半刻,耐心道:“你方才说今夜有所收获,是何事?”
薛灵玥脸色稍缓,慢吞吞地把北郊院中之事讲了。
怎料王崭听完目光灼灼,阴涔一笑:“你不是正愁拿段霖没法子吗,机会这就来了!”
17. 第 17 章
天色将明,晨星疏朗,街道上空无一人,薛灵玥手握缰绳立在马上,困倦地打了个哈切。
今日她迫不得已又起了个大早。
马蹄轻踏缓行,合着远处屋舍中传来的犬吠,一路晃悠着过了兴义坊。
直至行到诚意侯府门前,薛灵玥摸了摸怀中的书信,脑中的困意渐渐消散。
跳下马儿,轻扣朱门,门房见她一身官袍,倒也算客气。借着探病的名义递上卫所的牌子,等了不过片刻,院中快步赶来一个衣衫簇新,面容和善的小厮,笑着道:“薛校尉请随小人来吧,世子正在等您。”
经过两道院子,便是他家世子的听风阁,这小院布置得翠竹成林,甚是清幽。
过了月亮门,见房门大敞,锦袍华服的诚意侯世子躺在屋中的摇椅上,胳膊吊着厚厚的绷带,但他脸颊气色红润,已然大好。
薛灵玥进到屋中,顿感一阵柔腻的暖香袭来,激得身上寒气骤缩,她不由得轻轻打了个寒颤:“武宁卫薛灵玥,见过世子。”
赵煊不情愿地睁开双眼,勉强扯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你到底也算本世子的救命恩人,就不扯客套话了,说罢,想问什么?”
“下官今日来,是有一样东西想请世子过目。”薛灵玥从怀中掏出书信交予小厮:“世子看过便明白了。”
小厮弓着腰,恭敬地将信举过头顶呈上。
赵煊撇了一眼,懒洋洋道:“写的什么,还要本世子亲自看?”
他说着,漫不经心地伸出两指,姿态随意地拆开封口。
“这下官也不清楚。”薛灵玥真诚地笑了笑。
赵煊轻蔑地收回视线,垂下眼,长指一翻,视线停在手中薄薄的宣纸之上。
随着目光几番移动,他脸色渐暗,最后骤然一变,猛地坐直了身子,质量上乘的摇椅因他的动作剧烈晃动,发出吱呀的声响。
他攥着被捏皱的信,眼中闪过慌乱和狠厉:“你都知道什么?”
薛灵玥一愣,笑着露出两颗单纯洁白的小兔牙:“世子,下官就是个送信的。”
赵煊脸色阴沉地看着她,像是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起身,强压着怒意道:“你随我来。”
那小厮紧跟在薛灵玥身侧,三人从听风阁出来向东走,穿过一片巨大的花圃。此时正值花期,虽晨光未起,但花圃中栽种得团团月季争相盛放,粉白簇簇,甚是雅致。
薛灵玥胸有成竹,自然有心思闲看,赞道:“世子府上的花养得格外好。”
小厮下意识接话:“这花儿娇贵,还是番邦来的品种,平日都是小姐指挥着小的们弄得。”说罢他神色一顿,像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低下头去。
“多嘴的奴才!”赵煊骂了一句。
说话间,三人行至书房前院,赵煊脚步一顿,道:“薛校尉在此稍后片刻罢。来喜,去为客人斟茶。”
小厮立刻领命而去。
薛灵玥走到侧房自经坐下,一盏茶还未吃完,便见诚意侯赵义山步伐匆忙,神色肃然地出了院子。
看来师父果然所料不错。
她抬起茶盏掩住唇角的笑意,刚呷了两口,赵煊忽得出现在门口,薛灵玥心头一跳,他脚步竟能如此之轻!
不等她再想下去,赵煊立在门边,双手后敛,微微抬起下巴冷然道:“薛校尉大可回去复命了。”
薛灵玥心中一喜,才不管赵煊目欲喷火似的脸色,连忙放下茶盏:“多谢世子,下官这就告辞。”
说罢,拎起剑就走。
才行过前堂的廊下,身后忽又响起赵煊的声音,他语气中似乎在犹豫什么:“薛校尉,那日芒山一劫,你可知秦艽近况如何?”
秦艽?
薛灵玥脚步微顿,心中暗暗发笑。这人在牢里养了快三日,一日五顿,顿顿不落,再不出来怕是要养得白白胖胖。
她敛住笑意,好奇地转过身来。见诚意侯世子一脸晦涩:“烦请薛校尉转达,他若是身体见好,得空可来我侯府坐坐。”
这人对她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对秦艽却这般谨小慎微,薛灵玥腹诽心谤,嘴里谈不上恭敬,只道:“下官保证替您把话带到。”
快马疾驰赶回卫所,王崭与宋景云二人早就屏退闲杂人等,一同在书房中等她。
远远见薛灵玥进了院子,王崭喜笑颜开,迎前笑道:“这差事办得漂亮,为师果然没有看错你!”
做棋子又如何,只要能达到所期的目的。薛灵玥朗声一笑:“能替您老除了这心头大患,也不算白收了我这徒弟!”
“诶,你这鬼丫头,”王崭沉声一笑:“咱们这明明是师徒一心!”
宋景云也大笑几声:“还是子穆你这徒儿贴心,不像我那两个小子,没一个省心的!”
薛灵玥脸颊泛起一抹红晕,又道:“不过此事这就算办妥了?”
“嗯,且等着便是,”宋景云大马金刀坐在太师椅上:“自会有人替我们去说。”
段霖失势,没他从中作梗,此前搁置的案子也许能再有眉目,薛灵玥看向王崭:“师父,我们是否能再启赵楠的案子?”
人死得不明不白,她实在无法介怀,何况万一秦艽所中之毒与琵罗散有关呢?
她将自己与秦艽的猜疑说给二位师父,宋景云眉目紧锁:“查到那婆子身上线索就断了,最多再一日,我也得放他出来,如今是我们在明对手在暗……”
他心头隐隐有些不好的揣测,脑中某个念头一闪而过,忽得全身僵住。
薛灵玥对背后的一切恍若未觉,还眨巴眼睛问:“对了师父,您将我那药给何人去查,这都好几日了怎么也没个下落?”
“你这鬼头惯会使唤人,”王崭点了点她的额头,昂首笑道:“我已派人将药送与云谷道人,你等着便是!”
“云谷道人是何人?”薛灵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着锲而不舍的探究。
王崭敛眸一顿,道:“改日再讲与你听,这会儿成珏还等着你呢,她昨日查到些线索很是重要。”
“哦?”薛灵玥语调轻扬:“可是那墨迹有眉目了?”
“正是正是……”王崭半哄半推地把她送出院子,见她果真走了,才与宋景云道:“你方才是不是想说什么?”
…………
薛灵玥寻到成珏时,她正在用朝食。
桌上摆了一碗青菜肉粥,两个炸油果子,另配了小碗的酱菜。
方才在诚意侯府她面上镇定自若,实际手心早冒出冷汗,此刻一见热气腾腾的饭菜,薛灵玥的肚子立刻不争气的叫了几声。
成珏口中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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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粥,见她来了,忙示意人再上些果子,将菜向薛灵玥面前推了推,才含糊不清道:“一晚上找不见人,忙什么呢?”
“段大人,”薛灵玥杏眼睁得大大的,压低了嗓子:“和陈夕……”她两个指尖微微对碰。
成珏手里的勺子咣当滑进碗里:“啊?”
她音量颇大,顿时引起周围一圈人的注意。薛灵玥跳过来捂住成珏的嘴,小手放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成珏眨巴着眼睛,乖乖地点了点头。
“不知大人们如何处置,但她这官位肯定是保不住了,”薛灵玥脑袋凑到成珏旁边:“眼下还在屋里关着呢。”
成珏小心试探地指了指薛灵玥。
“我也是无意中撞见的,”薛灵玥没瞒着,嘴巴一嘟悄声道:“你说凭什么不把段大人也抓起来?”
成珏眼疾手快抓起一个果子塞进薛灵玥嘴里,压低了嗓子:“这事儿是咱们能问的!”
见薛灵玥顺势咀嚼起那油香酥脆的果子,成珏松了口气:“咱还是先说说案子,昨日我查到今岁上元节淮南节度使进京,照例给淮南王送年礼,其中就有几块上乘的南洲古墨。你我今日一同登门拜会,看能否有新的线索。”
薛灵玥吃得半张小脸都埋在碗里,“我昨日问的铺子掌柜也说南方尚可做此类的墨,这淮南王什么来头?”
成珏清清嗓子:“这淮南王并非太祖血脉,他母亲是太祖义姐,有大功于我朝,故而当年太祖称帝时,册封其为淮南王,但他手中并无实权,也不在朝中为官,只有个名存实亡的头衔罢了。”
“淮南王为人亦十分低调,深居简出,除了宫中饮宴,几乎不与朝臣宗室来往,故而京中许多人家都与他不甚相熟,要不是淮南节度使张扬浮夸,只怕这墨的事情还传不出来。”
“听起来他的处境,性格均与越王很像?”薛灵玥学会了举一反三。
成珏道:“没错,只不过越王是太祖血脉,又好书画,常常在乡野间以画会友。”
“那淮南王后宅是什么情形?”薛灵玥越问越起劲。
成珏也想到了助兴的菟丝子,面色微动:“至今未曾听说他有子嗣。”
出身权贵,喜好文墨,却鲜少露面,而且身体虚弱,薛灵玥乐得就差将筷子拍在桌上了。
春光明媚,花枝繁茂,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
微微春风之下,一颗苍翠紧蹙大如伞盖的几人高榕树上,趴着一长一短两“条”人影。
薛灵玥口中叼着狗尾巴草鲜嫩的根茎,小心地挪动着被树干隔得僵硬的腰腹。
“疼的话换我试试。”成珏趴在她下方一层枝干上,抬头询问。
薛灵玥勉强腾出一只手摇了摇:“不用,我能行。”她身量比成珏小,换人更麻烦。
这颗榕树生得极好,几乎能将淮南王府后院尽收眼底。她与成珏已经在树上趴了个把时辰,目睹了淮南王从梳洗到打拳,再到用早膳的全部过程。这会儿他已经换了一身月白色长袍,在庭院中作画。
薛灵玥趴得太久,嘴巴无聊,不住地说话:“好像画了只王八呀……哎呦不对不对,是鲤鱼,我瞧出来了,跃龙门呢。”
“就没点有用的吗?”成珏气得直咬牙,她现在连淮南王早上喝了几口粥都记住了。
18. 第 18 章
“有用的?方才他那套拳打得极差算吗?”薛灵玥眨眨眼睛:“花拳绣腿,一阵风吹过来都打晃儿。”
成珏在心中默默叹气。
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淮南王鱼也不画了,毛笔一扔,看样子是准备躺在摇椅上休憩片刻。
薛灵玥不知道他目视能力如何,要是被他瞧见树上趴着两个人可就前功尽弃,连忙跟成珏螃蟹一般爬下树来。
两人站在树下互相为镜,替对方整理衣衫。又摘下两片叶子,成珏才满意道:“好了,咱们登门吧。”
递上卫所的名帖,两人等了不过片刻便被仆役请至前厅。从大门处一路走来,淮南王府中青砖白瓦错落雅致,穿过一道月亮门,一道开阔的水塘跃入视线,两旁盛开的花草奇珍看得薛灵玥暗中咂舌,下来亲眼一看,果然比树上看着真切多了。
水畔边有一八角小亭,亭子四周挂以丝绢轻纱,此刻正随风轻拂,只能隐约得见亭中摆放着一方几,还有几方小凳,靠水侧的人影则被绰绰约约地笼了个严实,看不真切。
待两人走进,才看见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端坐其间,想必就是淮南王妃了。
她面容姣好,纤细白皙,瞧着是个毫无脾气的妇人。
听两人恭敬地说明来意,她道:“上差有所不知,节度使大人送来的墨一共两块,一方我与王爷做主留下了,另一方年节时就送给了越王。”
俩人“同病相怜”,逢年过节自然少不了走动。
“不知王妃可否将墨借于我等一睹?”薛灵玥说完,又看向成珏。
成珏立马配合:“听闻王爷写得一手好字,我等也盼有幸一睹。”
二人奉圣人旨意查案,话说到这份上,淮南王妃自然无法推辞,她脸上的表情略显怪异,嘴角僵硬的扯着:“二位上差随我来罢。”
顿了一顿,她起身领着一大帮子侍女,声势浩大地带着二人朝书房去了。
这书房朝南,此刻门扉大敞,正有三五仆役在期间搬进搬出,好不热闹。
“上差有所不知,王爷每隔一季,就会将屋中的画作,根据时令重新悬挂,也是自己讨些趣儿。”
薛灵玥想起那副被自己错认成王八的鲤鱼图,悄悄看着成珏,果然见她亦是面色复杂。两人跟在淮南王妃身后缓步走入屋中,环顾四周陈设,檀木八仙桌,天青釉宝瓶,金珠羽扇屏风,还有……待看清那墙上的各色字体,薛灵玥与成珏双眼猛地睁大。
这王爷的字,实在是!
两人看着墙上如游虫一般卷曲扭动的临帖,勉强压下张开的嘴巴。怪不得淮南王从未将自己的书画拿出来过,这一出手恐怕他后半辈子的脸就先丢尽了。
“二位上差,这是您要的墨。”淮南王妃已经差人将东西取来,并紧紧包好。
“我家王爷一向贪玩享乐,却几乎不踏出王府一步,我府中长史为证,还盼着二位上差早日结案,再替王爷在圣人面前多多美言几句才好。”
薛灵玥悻悻地接了墨,又厚着脸皮向王妃讨要了几份“墨宝”和起居注释,带回去一并查验。
对方虽然配合,两人却均是心头惴惴,淮南王这墨宝别说簪花小楷,就是连个楷也挨不上边。
“难道我们找错了人?”薛灵玥又嗅了嗅包袱的缝隙:“但我怎么觉得这味儿还真差不多呢!”
“算了,咱们再找线索便是,”成珏拍拍她的肩膀:“快晌午了,先寻个地方填肚子罢。”
两人骑马到离此不远的坊市找了家面店,各自点了碗面,又添了金乳酥和水晶糕两道小吃。在角落的位子坐下,薛灵玥道:“你说会不会是越王?”
成珏取出筷子递给她:“可越王不近女色,对自己王妃是出名的情深义重,要不前几日长公主殿下也不会请越王妃出面劝解。”
而且真要是越王,岂不是把长公主的脸都扇肿了。
薛灵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日她与秦艽在街上见越王妃车架华贵,仆役成群,若夫妻不睦又怎么会如此?
以贫寒农女之身,一跃成为宗室贵胄,越王妃可谓是本朝最传奇的一位女子。她出身农家,父母双亡,唯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传闻越王少时去乡间垂钓,不慎落水被她所救,殿下见她面容昳丽,姿态秀美,便对她一见钟情,甚至不顾身世悬殊,执意以正妃之礼迎娶,当年这事可是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让无数世家贵女哭碎了心。
此后坊间一直流传着越王婚后对越王妃爱重异常的说法,因下人对她不敬,越王几乎撤换了府中全部仆役侍卫,还将中馈大事小事均交予她处置,连越王妃子嗣艰难也毫不在意,从宗室过继了孩子来。
正想着,两人点的吃食来了。成珏要了羊肉汤面,薛灵玥点的干炒鸡肉,金黄酥脆,椒香四溢。
薛灵玥忙着低头拌面,大堂另一头几个书生模样的人议论道:“你们可曾听闻,今日朝会许大人再次谏言右卫一事?”
成珏与薛灵玥同时竖起耳朵,想是她们坐在角落,身侧有一半人多高的酒架相隔阻挡,那几人不查,才敢公开议论。
另一书生痛心道:“可怜许大人直臣心性,前日却白白挨了一顿板子,都怪那右卫那□□佞之辈,对圣人妄进谗言!”
成珏眼神一泠,她生性冷淡,却最听不得有人诋毁右卫,抓起桌上的剑正要起身,薛灵玥一把按下她,轻嗤道:“与这帮书呆子置什么劲儿,且再听听他们说什么。”
成珏憋着气,哐当一声愤愤坐下。
这声音惊动几个书生,议论之声顿时戛然而止。片刻后,似乎是觉得自己多心了,他们又肆无忌惮地讨论起来:
“正是如此,今晨许大人再度上书,点的就是右卫不正之风皆因其长官为官不正,为人不清。”
“还不止呢,许大人今日还联合御史台两位大夫同时弹劾右卫指挥使段霖结党营私,擅自专权,骄奢淫逸,私德有亏等几大罪状,想陛下一代明君,定会公正处置。”
成珏紧绷的身子骤然一松,听那书生又道:“这次许大人恳请陛下罢免其右指挥使一职,陛下虽按下此事容后再议,却没命人打他板子了!”
两人吊着的一口气总算落回肚里,成珏道:“这就是师父今晨派你去做的事?”
解铃还须系铃人,许长宗再度谏言既能说服人心,顺势解了右卫的围,又能将背后的王崭瞥得一干二净,真真一石二鸟。
薛灵玥点头,悄声道:“不过我有一事不明,宋大人为何要帮师父?”
此前许长宗弹劾右卫,已经让段霖失去了与宋景云竞争的资格。眼下他出手推波助澜,万一事情不成,岂不是平白无故引火烧身。
成珏眼睑轻垂,声音空冷:“我想也许是因为章师兄罢。”
章恪非,王崭的第一个徒弟,曾经的武宁三杰之一。
薛灵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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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埋头嗦面的动作。
据说他用兵诡道,最擅攻坚,惯用的兵器是一把通体银白的十三节铜制长鞭,其上附有无数细小的银钩,出手时上下相击,其势如银蛇盘旋,令人望而生畏。
薛灵玥犹豫几息,道:“我们幼时学史,不是说章师兄率军取会州,路遇埋伏才……”
“这只是一部分,”成珏放下手中的筷子,“但当年师兄之所以执意取会州,是为了声东击西,解潍州之困。”
“十七年前,大军迂回南下攻打陈梁,鞑靼趁机袭扰北境,宋大人为保叶灵二州军民,无法分兵,怎料小宋大人被困潍州数十日,眼看弹尽粮绝。章师兄与他情同手足,便不顾众人劝阻,执意领仅剩的两万人前去驰援。”
薛灵玥道:“小宋大人指的是宋钰副指挥使?”
成珏点点头,当年宋钰,凌霄,章恪非三人年岁相当,情同手足,且个个少年帅才用兵如神,时人誉为武宁三杰。
她目光晦暗,继续道:“现在看来,师兄就是在进行一场豪赌,可是我们所有人都输了。鞑靼早有准备,在他经过白崖谷时出手伏击。师兄率部血战两日,最终还是寡不敌众……”成珏眸色转冷:“最终副将率三百人拼死杀出,但他并未顾及章师兄,而是任由敌军一把大火烧得连全尸都没留下,多亏危难之时,太师大人率部赶来解了潍州之困,又带回一节断尾的银鞭。”
当年威名赫赫的一代英才最终如流星坠落,消失在漠北无名的山间。
“这名副将……”薛灵玥喃喃道:“难不成就是段霖?”
成珏冷笑一声:“章师兄故去后,段霖反而愈战愈勇,几月后还连续平定了召远三府。”
渐渐的,没人再起提武宁三杰,没人再记得章将军,段霖取代了章恪非在军中的地位,此后更是平步青云,一路升至了右卫指挥使,甚至做了王崭的顶头上司。
数十年来段霖享高官厚禄,美人在怀,但当年令江右众人骄傲不已的少年将军,却只能长眠在异乡冰冷的荒漠。
长安郊外栖霞庵的那座孤坟,仅仅只是他的衣冠冢罢了。
一股寒意顺着小臂蹿上来,薛灵玥缓了口气:“原来如此,那传闻姜师姐为此遁入空门,也是真的?”
“正是,姜师姐与师兄青梅竹马早有婚约,师兄走后她在栖霞庵出家,一守便是十七年。”成珏怅然地端起茶杯。
好痴情的师姐,薛灵玥难过地搅着面条,觉得嘴中十分苦涩,连水晶糕都不甜了。
成珏点点她的脑瓜:“我讲予你听,不是要让你伤神的,你机缘巧合替师父除了心头大患,他们这些老人家开心还来不及呢。传说当年师兄所部曾闹出军饷丢失一案,只是随着师兄身陨山间,部众尽数阵亡,此事就此成为死案,没了下文。现在想来,肯定也与段霖这偷奸耍滑之徒脱不了干系,今日这是新仇旧恨,一并算!”
薛灵玥耸耸鼻子:“我原先还以为是我自己倒霉,没想到他真活该墙倒众人推!”
“这只是第一步,”成珏头一次对她用了这样亲近的称呼:“灵玥,你可知我在意什么?”
薛灵玥疑惑地扬起脸儿。
“你是知道的,右卫自成立以来除第一任指挥使大人拂冬姑姑是女子,此后无一不是男人。”成珏目露坚定,决不可动摇,“你可知我想做什么?”
薛灵玥眼睛圆圆:“你是说,你想做指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