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刺疯批美人失败后被宠了》
1. 峭春寒 1
“铮——”
磨刀声在安静的院落中响起。
容府占地千亩,亭台楼榭无数,这一点声响微弱又渺小。即使被人偶然听见,也不会在意。
暗卫往石板鞠了一捧清水,刃面微微倾斜,一下接着一下,动作干净利落。
她眉睫微垂,神色极冷,极淡,肌肤苍白如霜,附着数道早已结痂的疤痕。
缠绳松垮的刀柄之上,刻着两个几乎已经快被磨平的字:【惊刃】
先是刀名,
再是她的名字。
濯磨声一下接着一下,就像她被容家买回来后的无数个日夜,重复着、重复着,看不见尽头。
风声穿墙破瓦,压得井旁老槐树都弯下了腰,她垂着枝叶,她看着她,哑声询问着:
【惊刃啊,你这佩刀已被磨了近百遍,早已是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又何须再磨?】
惊刃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不过是……
找个事儿做罢了。
剑练了、功修了、院扫了,就连从不曾多看一眼的老槐树,惊刃都给浇了水。
无事可做,她只好继续磨刀。
又是“铮”一声脆响,石板被刀刃蹭出一声哀鸣,惊刃停下了动作。
她摩擦着石上新裂的细痕,叹了口气:再磨下去,石板就该碎了。
风里忽然带了些脚步声,
由远及近,将惊刃从静止中唤醒。
厚重石门向内推开,两名暗卫肃然站定,分列两侧,一名女子缓步走来。
她披着白狐裘衣,怀中抱着一只猫,被侍从与暗卫簇拥着,像只高傲的白孔雀。
容雅。
嶂云庄主之女,她的主子。
容雅踏入院中第一步,便蹙起眉头,掩了掩鼻尖:“怎会有这么浓的药味?”
一个呼吸间,惊刃已跪伏于她身前。
她头颅低垂,嗓音清冷:“是属下失礼,未曾清理妥当,请主子责罚。”
几个月之前,主子一纸命令,遣她刺杀一名负有盛名,避世多年的机关师。
那人原为鹤观山之人,后叛逃山门,潜隐林野。木屋四周布满她亲手所设的八方杀阵,葬送了不知多少性命。
惊刃领命而去,她在深林中辗转数十日,九死一生,终于一刀抹了机关师的脖子。
她带着一身的血污,连夜奔回嶂云庄。不求封赏,只盼能得主子一声“做得不错”,她便心满意足。
可是,容雅只随口“嗯”了一声,连她冒死带回的信物都未看上一眼,便将她打发了回去。
惊刃确信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许是耗时太久,或许是血弄脏了容家的砖,总之,是她不好,惹得主子不满意了。
惊刃跪着,等待对方的吩咐。
半晌,容雅终于开口:“惊刃,我记得你在暗卫的擂台上,夺过魁首之位。”
“是。三百三十五场,无一败。”
“身法算得上顶尖?”
“属下不敢夸大,”惊刃语气平稳,“不过从无字诏出来的众多暗卫之中,属下应当排的上前三。”
容雅笑了:“好。”
她倾下身,俯视着对方:“此次要你杀的人,无名无姓,无师无门,行踪莫测。”
惊刃望着主子的靴尖,不免有些疑惑:主子向来不太待见她,此次屈尊纡贵过来,肯定是因为目标太过棘手。
可若是无名无姓,无迹可寻,她又该从何下手?
“属下无能,尚未有所头绪。”
惊刃如实回答。
容雅斜睨她一眼,道:“此人虽无姓名,名号倒是有一个的。”
“号天下第一。”
满院风止,沉雷闷闷滚落。
“这!”容雅身后一名年纪尚小的暗卫惊呼出声,察觉失态,她连忙捂住嘴,泛起泪意。
惊刃垂着头,身形未动,指节收紧,握住那柄被磨过千百次、刻着自己名字的旧刀。
【天下武功第一人。】
惊刃就是再对世事漠不关心,也或多或少听过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号。
此人自现踪以来,横扫江湖,百战不败,杀人如剪枝,来去无踪。
初登场时,她随便自街上捡了一把断剑,不过三招,便卸了武林盟主一条胳膊,将对方踹下擂台,面纱都不曾晃动一丝。
在众人惊惧惶恐之时,她拎着滴血断剑,还有心思谈笑几句,问围观群众讨杯茶喝。
狂妄,轻蔑,不可一世。
平静了许久的江湖被掀起一阵骇浪,十传百,百传千,很快便成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她总是一身黑衣,宽大帷帽掩其面容,使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折扇、铜钱、绣花针、甚至几片柳叶,全凭心意而定。
行踪不定,杀心无常,
武功高得近乎妖邪。
“如何,”容雅盯着她,“你能做到么?”
如同过去千百次,惊刃从不曾犹豫。她俯下身,额心贴着冰冷石砖,嗓音极轻:
“属下遵命。”
。
转眼,惊刃已离开嶂云庄十日有余。
这位“天下第一”实在是神出鬼没,惊刃一路追踪,费了不少攒下的银两,才在西北山岭间探得关于她的最新踪迹。
一路听来不少传闻,其中有一条,似乎能解释容雅为何会命她去杀那位“天下第一”。
就在容雅下达命令的三日前,天下第一戴着帷帽,懒洋洋地出现在嶂云庄武馆前。
她一身黑衣,斜倚擂台,拎着把折扇,两招就把容家麾下的第一猛将给撂倒了。
猛将在地上嗷嗷打滚,哭了满脸,天下第一站在旁边喝茶乘凉,语气平淡得近乎戏谑:
“这么大个块头,怎么连躲都不会?”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一边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扇柄,一边摇头感慨:
“唉,容氏真是后继无人啊。”
……实在是,十分欠打。
嶂云庄颜面扫地,容庄主连砸三套茶具,这股火也烧到了容雅身上。她拿不出应对法子,索性将难题甩给惊刃。
那名被击倒的猛将,惊刃曾经见过,实力虽称得上不俗,却远未至令她忌惮之境。
真正可怕的,是那人第一次亮相时的对手:
【现任武林盟主,齐玉衡。】
她是天下正道之首,天衡台的掌门与镇山之人,性子沉稳,剑意凛然,功法武学臻至化境。
连她都被三招压制,败得心服口服,那“天下第一”的可怖实力,便不言而喻了。
惊刃坐在树冠,身后是辽阔无边的苍穹,身下是无边无垠的树海。
长发被山风卷得凌乱,几缕发丝拂过她干裂的唇瓣,轻痒如刀。
自从被容家买回来之后,惊刃身上的伤几乎就没断过。纵然主子对她多有不喜,她仍旧是容家最锋利的刀。
只是用多了,终究还是会留下痕迹。
筋骨损了底子,内息不再平稳,许多过往轻而易举的招式,如今也要多费一分气力。
惊刃早知自己不复巅峰。
一柄刀用久了,刀尖终有卷钝之时,刃面再如何磨砺,也总有失锋芒的一日,又何况一副血肉之躯。
所以说……
此行一去,再无归期。
她所敬、所忠的容家,容得下金玉满堂、丝竹绕梁,容得下白猫安睡的软垫儿、黄雀啼唱的金丝笼。
容得下这天地任何人,却容不下她。
锁骨下新添的伤口阵阵作痛,惊刃不作理会,只静静屏息,聆听林中动静。
枝叶交错,远处深林忽有惊鸟腾空,翅羽拍动,呼啦啦掠入天际。
惊刃翻身跃起,疾掠而去。
据药馆的小童所说,有名黑衣女子曾在此深林旁的小镇短暂停留,并询问了一种名为“渡生莲”的药材。
医馆中并无所此物,不过林中深处倒是有一处峭壁,经年落雨,生着不少渡生莲。
约莫是恃才而傲,天下第一并未刻意隐匿行踪,惊刃得以从许多零散的线索中,猜测出她所前往的方向。
惊刃动作极快,几个呼吸间便逼近林尽之地,透过厚重枝叶,隐约能窥见一处开阔石地。
悬崖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与传言中的“天下第一”有几分相似,戴着一顶黑纱帷帽,身侧看不见任何武器。
她背着手,站在悬崖边上,足尖踏着一块凸出的小岩石,正俯身瞧着什么。
风过之时,黑纱也随着晃动,她身形看似摇摇欲坠,却立得稳当无比。
惊刃压住呼吸,她隐藏在树影之中,分出八分心神,紧盯那人的任何动作。
她在等待机会。
谁料,黑衣人在崖边晃悠了一会,原本空无一物的指节间,忽地多出了几片树叶。
她转过头,视线穿过黑纱、穿过枝叶、穿过树影,不偏不倚——落在惊刃藏身的地方。
惊刃心头一跳,暗暗握紧刀柄。
“出来吧。”那人嗓音干枯,带着一丝故意压低的沙哑。
“来了一个还有一个,真是不消停啊。”她漫不经心地笑,“太有名了,倒也烦人。”
语落,一片叶随手而掷。
叶片化刃而去,势如破竹,将将擦着惊刃面颊而过,削断了她的几缕发丝。
“不用躲着了,”她道,“要打快打,别碍着我采花。”
一刹间,惊刃身影自林间掠出,瞬息间逼近那人身旁。
刀光锐利,直取心口!
那人半步未退,只微微偏头,仍拈着叶片,道了声:“这次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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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
“这可不好呀。”
她摇着头,语气竟带着几分善意:“没人帮忙收尸,暴毙荒山多不好看。”
言语未落,指尖一扬,数枚落叶疾射而出,力道极为凶狠,撞得刃面嗡嗡作响。
惊刃虎口一阵剧痛,她咬牙强撑,将涌上咽喉的血气硬生生咽下。
刀锋转弯,再次反刺,直取咽喉。
——“咔。”
裂骨声响起,惊刃闷哼一声,右手关节已被那人干脆利落地拧断。
紧接着,她腹部受到重重一击,喉腔里的血再也咽不下去,尽数喷了出来。
长刀飞出,钉入远处地面,刃身隐隐开裂。
两招,不过两招而已。
她便失了先机,失了兵器,断了手腕,落得一身狼狈,被对方踩在脚下。
若是巅峰时期的自己,或许还有一战的可能,但如今……怕是已无回旋余地。
惊刃心中苦笑。
天下第一抱着手臂,足尖猫儿般一点,踩在她另一只尚完好的手腕上:“哪家派来的?”
手腕生疼,惊刃咬紧牙关。
她喘气想抽回手,那人脚下力道却极稳,看似随意,实则狠狠地将她钉在原地,分毫难移。
“怎么不说话?”天下第一又道。
指尖触到惊刃面颊,摩挲片刻,滑过皮肉,绕到耳侧,捏住人/皮面具的一角。
令人意外的是,那人指尖极为柔软,并无习武之人常有的茧痕,温温润润,触感似玉。
惊刃偏头想躲,奈何身形被牢牢固定住,几乎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其动作。
“撕拉”一声轻响,
面具剥离,露出原本样貌。
惊刃咬紧了唇,浅色眼瞳凝起,面颊因疼痛而微微泛红,唇瓣还染着咳出的血色。
天下第一看着她,忽地一顿。
趁着对方愣神的刹那,惊刃自左袖间摸出一枚匕首,反手紧握。
她没有丝毫迟疑,用尽仅剩的力气,向着天下第一的脖颈划去。
很可惜,刀刃没能碰到她。
天下第一偏了偏头,刀尖自下而上,将黑纱划开了一道豁口,恰好割断了面纱的系绳。
帷帽坠落,面纱散落一地。
惊刃不由得一怔。厚重的黑纱之后,竟然藏着一位惊艳绝伦、容貌极盛的美人。
美人眉睫弯弯,眼角漾出一个笑来,如若红梅落雪,桃蕊缀枝,娇媚入骨。
极清、极艳、
又极潋滟的一个美人。
她丝毫没有暴露面容的慌张,压着惊刃的手腕,盈盈道:“怎么了?”
惊刃心神不宁,她为了此次刺杀准备良多,也做过许多设想,却从未曾料到过——
天下第一,竟会如此年轻?
此人的年龄,与展露而出的武功境界太过不匹配,让惊刃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美人将身子压前了一点,墨色长发落至惊刃颈边,挠了挠,留下零星痒意,又倏地溜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惊刃的错觉,在剥下她的人/皮面具后,天下第一的动作,蓦然柔和了几分。
她好似一个捡到颗糖果的小孩,正饶有兴致地,一点点剥开亮晶晶的糖纸。
美人先是点了惊刃的穴,将力道卸去,再将她双手反扣,禁锢住所有动作。
“我此番出山,虽说乱七八糟揍了不少人,但应当还没招惹上无字诏才是。”
美人一歪头,道:“你家主子真不是个东西啊,扔这么一个漂亮水灵的姑娘来送死。”
语气里带着几分幽幽的怨气。
惊刃:“……”
你不准污蔑主子。
喉咙都是血,她没能说出口。
比起之前粗哑的伪音,天下第一真实的嗓音干净清冷,如珠玉般滚落面侧。
她随手一扔,将皱巴巴的面具丢到一边,而后探到惊刃腰侧,把她紧握的小匕首抢走。
刀刃一转,抵上惊刃颈侧。
“小哑巴,你究竟是谁家派来的?”美人道,“是不能说,还是不愿意说?”
她欺身而下,一手撑地,一手持刀,右膝抵进惊刃腿心,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向前顶了顶,恰好撞在柔软之处。
“唔!”惊刃身子一颤,腰背微微弓起。
脖颈送向刀刃,几乎要破皮见血,天下第一连忙松了点力道,将匕首抬起一些。
……这是何意?
她怎么还不杀了我?
惊刃心中疑虑更重,看着天下第一掂了掂手中的刀刃,神情若有所思。
刀尖抵着她的肌肤,带着些微的凉意,不紧不慢地、一寸一寸地向下滑。
刃面滑过下颌、滑过脖颈,勾住包裹严实,不留一丝缝隙的衣领,忽地轻轻一挑。
2. 峭春寒 2
环扣被刀尖挑落在地,严实扣着的衣领散开,露出一寸苍白颈部。
惊刃实在想不通她要做什么。
她缓过一口气来,冷冷道:“你一刀扎进心口便是,割喉容易溅得一身血,不值当。”
语罢,天下第一眼睛居然亮了亮。
刀尖拨弄着她微敞的衣领,不急不缓,似撩拨着一片叶般,晃晃悠悠的。
“原来不是哑巴呀,”她道,“你声音真好听,再说两句听听。”
惊刃:“……”
天下第一将刀使得极好,能一刀封喉,也能这般——刃面轻贴着皮肉,软得如一条蛇,沿着脖颈游走。
布料慢悠悠地裂,细细作响。
“嗒”的一声,又是两枚环扣应声而断,衣领彻底散落开来,露出大片细白皮肤。
惊刃一言不发,呼吸都是静的。
衣物被刀尖挑开,却见紧绷的锁骨之下,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皮肉。
伤口极深,未曾敷药也未裹纱,随着起伏不定的呼吸,一丝一缕沁着血丝。
天下第一轻叹:“这又是何苦。”
从无字诏出身的暗卫,大多是随意买卖、更替的死士,只有少数出类拔萃者,会在身体某处烙下家徽。
说好听些,是忠诚的象征;说难听些,不过是一块狗牌,若是头被砍掉了,还能靠烙印勉强认个尸。
她会决绝地将烙印剜去,想必也是知道此行十死无生,生怕连累了主子。
“那人叫你来送死,”天下第一轻声道,听不出半分情绪,“你倒是一心护着她。”
语毕,匕首被随手一抛。
刃面在石上旋了两圈,倏然停下。
她起身,解了惊刃身上的穴道,语气淡淡:“今儿碰上我心情好,放你一马。”
天下第一后退两步,又道:“小刺客,下次你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黑靴踩过沙尘,她将地上的帷帽捡起,拍了拍上面沾染的尘灰。
帷帽之前被一刀划破,裂开好大一道豁口,已然没办法遮盖容颜了。
天下第一叹了口气。
她甩了甩帷帽,将其戴回头顶,却不知怎么地,向背后瞥了眼。
惊刃依旧躺在原来位置。
她安静地望着天空,面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困倦袭来,缓缓阖了阖眼睫。
……有些不对劲。
天下第一脚步一顿,快步折返,来到惊刃身侧,伸手想要去探她的鼻息。
指节还未触上面颊,惊刃的头便轻轻一偏,失了支撑般,栽进手心之中。
她眼睫低垂,淡色的瞳仁逐渐雾散,唇边溢出一线血丝,滴在砂石之间。
“喂,你——!”
天下第一猛地喊出声来。
她却已经听不见了。
声音被风吹散,耳畔只余下些朦胧的响。
自尽毒丸在唇齿间化尽,血腥与药苦混做一团,勾出一点极淡的、她从不曾尝过的甜意。
毒素自喉入骨,直穿心肺,似一把长钉般扎入她的身体,血气顺着指隙向外涌,涌出一条长长的,如同春天般的河流。
。
惊刃很少会做梦。
若真梦了,多半也不记得。
她杀过的人太多,得罪过的人也数不胜数,真要一个个入梦来向她索命,怕不是得排上几天几夜的队伍。
可这一次,她梦见了‘无字诏’之中的时日,那些与她一同被卖进来的孤女,一个接着一个死去。
她们的面容早已模糊,她们的声音早已朦胧,她们握住她的手,轻轻地问道:
【十九、十九,你想找一个怎样的主子?】
【十九、十九,你那么厉害,买下你的主子,肯定也会很喜欢你。】
【十九、十九,你的主子会待你很好很好,你要和她一起走出去,你要走得远一些。】
“……唔。”
惊刃猛地睁开眼睛,她大口喘息着,耳畔嗡鸣作响,头中一阵发胀刺痛。
她抬指抵住额心,重压了压,直到那阵嗡鸣声渐渐散去,才理出些思绪,开始打量四周。
她被人搬到了一个小木屋中,沾着尘土与血迹的外衣被脱去。
伤口被人简单敷了些药膏,还没包扎起来,散逸出淡淡的草香。
身下的被褥太过柔软,惊刃躺着有些不太习惯,索性坐起身来,揉了揉额心:
【奇怪,我怎么没死?】
每一名“无字诏”的暗卫都会下发三枚毒丸,可藏在不同位置,以防陷入被俘等境地时,遭胁迫而泄密。
药性凶险,生效极快,只需三个呼吸,人便能死的透透的。
可她试着转了转手腕,除了动作稍有艰涩之外,竟然没有什么大碍。
那药……竟没能杀了我?
惊刃思绪翻滚,半晌仍未得解,只得暂且压下疑问。
目光掠过不远处的木桌,佩刀与匕首都摆在那儿,旁边还有些用来包扎伤口的纱布。
惊刃行至桌旁,手覆上沉黑的刀鞘,“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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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刀身出鞘。
她拎起长刀,径直推门而出。
-
林间天光正好。
鸟儿声声鸣,炊烟袅袅升,小石炉旁坐了个貌美姑娘。
姑娘半托着下颌,拿着把小团扇,冲煮着药的小石炉,一下又一下地扇着。
她披着件白羽裘衣,乌墨长发被一根红绳松松束着,搭在肩膀一侧。
某一顶可怜的黑纱帷帽上多了几道歪歪扭扭的针脚,口子不甚裂得更大,被恼火地丢在一边。
石炉里火苗温温燃着,白烟携着药香袅袅而起,弥散进四周山林。
热气熏着她的面侧,叫鼻尖眼角都浮上一层淡淡的粉,瞧着十分柔软。
听到开门的响动,姑娘闻声转过头来。
她原本想弯眉笑笑,视线却像是被什么烫着了般,倏然一僵,慌忙挪向一旁。
惊刃方才醒转,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亵衣,绸布薄薄的,若隐若现,似雪间落了两朵梅。
“唉,这,你真是。”
天下第一转过头,背对着她,摆了摆手:“你去披件衣——”
话还没说完,寒光贴面而过,若不是她猛地一仰,那把佩刀该插在她的脖子上。
红绳应声而断,长发散落一肩。
天下第一看着断成两节的小红绳,又看看淌到手心的发,头一次,露出了有些绝望的神色。
“我的发绳……”
她小声哀嚎。
惊刃神色未动,刀势紧逼而至,反手劈开她腕骨,匕首翻转,直指咽喉。
不知为什么,天下第一没有反抗。
她抬眼望向惊刃,像是要从那淡到近乎无色的眼睛中,寻找出什么东西。
那名刺客有着一双极浅的瞳仁,像一尊尘烟之中的观音像,无嗔无怒、无喜无悲、无欲无望。
茫茫之中,只有一片寂色。
那不是一个“人”该有的眼神,只是一把锋利的、能够一击刺穿咽喉的刀刃。
刀锋杀意浓烈,又逼近半寸,几乎要划破脖颈,被天下第一轻巧地避开了。
“小刺客,你这可就不对了。”
天下第一抿着唇,嗓音软绵,像一只猫儿蜷在耳边:“我可是救了你。”
颈侧抵着刀尖,心脉一下一下地撞上刃锋,震得惊刃指节微颤。
“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你不以身相许就算了,竟然还要杀我。”
她抬起手,点了点惊刃的心口,颇为委屈地道:“你说,这讲理么?”
3. 眼儿媚 1
惊刃不为所动。
她攥紧刀柄,猛地向下一扎。
天下第一安然未动,惊刃手中的刀刃却偏了几分,只擦破她颈侧的衣领,划出一道细细的裂口。
惊刃微滞,极慢地眨了一眨眼。
她看向自己不止发颤的手,不可思议地怔了几秒,又抬眼看向面前那人。
“怎么,是不是手颤得厉害,”天下第一淡淡道,“连刀都使不准了?”
惊刃沉默着。
她眉头皱成一个小结,唇抿得极紧,浅色瞳孔凝着对方,一言不发。
“这可是无字诏的毒,”天下第一道,“其中凶险,你最清楚不过。”
“要是换了别人,可真没法解。就连我也是费了一番功夫,你得好好感谢我才是。”
说着,她点了点惊刃鼻尖,嫣然一笑:“小刺客,好生歇着吧。至少十天半月,你都没法拿刀了。”
惊刃:“……”
指尖很软,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拢上鼻尖,她还未来得及分辨,便已经悄然散开,只余下一点痕迹。
惊刃沉默片刻,将匕首移开。
天下第一倒也没生气,漆黑眼珠子转了转,像只懒洋洋的,晒着太阳的矜贵雀儿。
方才齐整的衣领被惊刃拽得松了几分,白衣揽着肩颈,剥出半侧春色。
“为什么?”惊刃艰涩地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向外挪,“为什么,不杀了我?”
天下第一望向她,眉眼极轻地弯着,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她抬起手来,指尖触上惊刃面颊,沿着轮廓滑至耳后,覆上惊刃后颈。
呼吸吹拂着,热气在耳尖聚拢,惊刃像是被烫着了,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她的指腹柔软、细腻,贴着薄薄的皮肉,一路爬过颈骨,激起一阵细密的痒意。
“这双手,何必要拿刀呢?”
美人眉眼弯弯,柔声道:“用来做些其它事情,岂不美哉?”
惊刃想要推开对方,但还未有所动作,美人便已经抽回了手。
只是她触碰过的地方,仍像是被火灼过一般,热意尚未褪去,在皮肤下缓缓氤氲。
手不就是用来拿刀的么,除了杀人,还能用来做什么事情?
惊刃有些迷惑,问道:“还能做什么?”
天下第一懒懒挑眉:“比如,你可以盛碗药汤去喝,我熬了好久的。”
惊刃:“……”
脑子像是被人搅了一记,乱得厉害,尽管她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乱。
天下第一起身,随手拢了拢衣襟:“想明白了就去披件衣裳,过来喝药。”
她神色坦然,语气平静,让惊刃脑中的一团乱麻,慢悠悠地团成了一大把死结。
半晌,惊刃开口:“你……”
天下第一应得极快:“嗯?”
“你真的是天下第一?”惊刃神色凝重几分,“线索太多太杂,我怕是…找错人了。”
“……”
天下第一抄起一旁的小团扇,“啪嗒”一声敲在惊刃额上。
“是是是,你找错人了。”
她没好气道:
“本姑娘年芳四百八十八,姓柳名染堤,至于你找的‘天下第一’是哪一位,现如今在哪儿——我不知道。”
柳染堤一摊手:“满意了么?我辛辛苦苦熬了半个时辰的药汤,赶紧给我过来喝。”
惊刃狐疑地盯着她。
身为无字诏最出色的暗卫之一,惊刃对自己的能力颇有自信:天下第一的行踪,确实断在这片深林之中。
无论身形、武功,还是言行举止,此人与传闻中的“天下第一”都大致相符。
就是她的行为举止,实在有些太过古怪,让惊刃疑虑重重,总觉得自己找错人了。
惊刃绞尽脑汁地思索着,一条条一件件,却总有些理不清思绪。
-
忽而,深林间异变突生。
不远处,一阵飞鸟扑棱而起,枝叶被刀刃斩落在地,溅起阵阵沙尘。
只见林中蓦然冲出一队人,皆是身着红衣,顷刻间,便将木屋团团围住。
为首者神色倨傲,腰间系着软鞭,目光转了一圈,落在两位姑娘头上。
惊刃还未反应过来,眼前忽地一暗,白羽裘衣从头罩落,将她像小粽子似的裹住。
这裘衣片刻前还披在她身上,绒毛间还存着一丝丝热意,温和柔软地搂住她。
惊刃一时有些恍然。
柳染堤动作利落,替她细细系紧领口,确保没有一丝缝隙后,这才转过头来。
她福了福身,声音温婉恭顺:“不知几位大人突然来此,是因何事?”
“民女与家妹只是在林间采药,若有惊扰之处,还请见谅。”
为首女子抬起下颌。
她身旁的侍从踏前一步,冷声道:“你们可曾见过一名身着黑衣,头戴帷帽之人?”
柳染堤紧张地拢着手,恍然道:“禀报各位大人,好像是见过的。”
“前些时辰,我与家妹采药至崖边,远远瞧见有人在那里与人缠斗。”
她侧身一指,某顶被缝坏了的帷帽被丢在石炉旁,生无可恋地侧翻着,沾染些尘。
“那两人战得激烈,帷帽也被削落。”
“我瞧这黑纱料子金贵,或许能卖几个铜板,才在她们走后偷偷拾了回来。”
侍从连忙上前,捡起帷帽,恭恭敬敬地递给红衣女子。
红衣打量两眼:“确实像是那人的。”
“那悬崖就在不远处,”柳染堤补充道,“各位大人往西边走两步便能寻到。”
红衣女眯起眼,嗤了一声。
她缓缓开口道:“不能让有人知晓我们来过,动作利索些,待会要赶路。”
言下之意——
【灭口。】
杀意如潮,骤然涌来。
数道寒芒几乎在同时破空而出,刀锋急速逼近二人,直取咽喉心口。
惊刃心头一紧,下意识想要以匕首去挡,却被柳染堤一把拉住手腕。
“可惜啊,可惜啊。”
柳染堤叹了口气,笑意轻柔缥缈:“我明明给你们指了一条活路。”
只听“哧”一声清响,一枚树叶自眼眶而入,扎透了最前方那名侍从的头颅。
鲜血自眼窝处迸出,那人瞪大双目,连惊叫都未及发出,身形便直直倒下。
枝叶簌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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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响,卷起她散落肩侧的长发,柳染堤撩起耳际发丝,又是一笑。
红衣女倒吸凉气,正欲开口喊些什么,身后却已多出一道白衣身影。
小团扇一转,飘飘然划过她的脖颈。
只见一道细细血线爬上肌肤,红衣女神色呆滞,头颅一歪,旋即“噗通”坠地,身子甚至还维持着欲抽鞭的姿势。
扇骨为柄,扇面为刃。
剩下几人这才惊觉不妙,连忙向彼此聚拢,奈何方才动念,喉间已被寒意浸透。
几个呼吸之间,林中血腥气骤浓。
鲜血浸湿地面,红衣倒作一片,尸体横七竖八,无一生还。
柳染堤立于尸阵中,稍垂着头。
小团扇在手心间一转,殷红血珠滴滴答答地坠落,砸在红衣女身侧的令牌上,模糊了上面的“赤尘”二字。
惊刃站在原地,看着她眨眼间杀了数人,象牙白衣衫却依旧洁净如初,没染上一滴血泽。
她转头笑笑:“小刺客,你瞧。”
“别人家来杀人,都恨不得多带些帮手,”柳染堤悠悠道,“就你是一个人来的,多稀奇。”
惊刃望着满地狼藉,沉默不语。
她认得那些人的装束,应当是隶属于擅长施蛊毒,布毒阵的“赤尘教”之下。
赤尘最为人忌惮的,向来不是她们的毒,而是她们的可怖身法。
她们身形似鬼,出手无声,蛊毒在刹那之间入骨,将敌人杀于无声无息之中。
可就在方才,无论侍从还是红衣女子,连蛊囊都未能启封,便被一把小团扇给割了喉。
已经足够证明了。
惊刃定定看着对方,道:“你确实是天下第一,我并没有找错人。”
柳染堤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她回到小炉旁坐下,倒出一碗仍冒着热气的药汤。
她先自己抿了一口,苦得眉头直皱,待吹凉些,才递到惊刃面前。
“喝吧,”她道,“你总得恢复些力气,才能拿得稳刀不是么?”
惊刃接过那碗药汤,一饮而尽。
药汤里不知加了什么,入口便苦得发涩,惊刃却面色如常,仿佛饮了一碗白水。
她放下碗,手背拭过唇边。
“赤尘教冲你性命而来,我也是,”惊刃淡声道,“我与她们并无分别,为何不动手?”
柳染堤转着一片叶,道:“你的主子不喜欢你,是不是因为你不太会察言观色?”
惊刃:“……”
这话竟叫她说中了。
还在嶂云庄时,同僚便常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拍着大腿长叹:
“惊刃啊惊刃,你固然实力高强,可咱们做暗卫的,不能只等着接命令,得多揣摩揣摩主子的心思才行!”
惊刃平生最怕这些,从来都想不明白,摇了摇头:“我不知你是何意。”
柳染堤盈盈一笑:“你原来那主子多坏啊,不给吃不给穿,扔把破刀就让你来送死,半点都不心疼你。”
“我对你多好,又给你疗伤,又给你煲药,”柳染堤总结道,“我真是个大好人,比你原主子要好多了。”
她道:“你不如从了我?”
惊刃:“…………”
4. 眼儿媚 2
“我不可能背叛主子。”
惊刃平静道。
柳染堤倒也不意外,撇了撇嘴:“那若你身子恢复些了,岂不是还得杀我?”
“是。”
惊刃答得干脆。
主子的命令高于一切,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完成,成即生,败即死。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便会设法斩下柳染堤的头颅,带回去复命。
“为了我的小命着想,”柳染堤往后一仰,“你这些东西,可就别想拿回去了。”
说着,她从炉灶边拖出个布包,往地上一倒,叮叮哐哐,都是趁惊刃昏迷,从她身上扒下来的东西。
“来瞧瞧,”柳染堤像逛集市似的翻着,“袖箭、毒针、蒙汗药,还有三枚……啧,好寒碜的小铜板。”
她晃了晃:“你主子真够抠门的。”
比起“人”,无字诏的暗卫更像是器具。主子爱用便用,用完就弃,哪里还需要发什么工钱。
不过若能博得主子欢心,赏银、宝物、暗器自然都是不会少的,许多暗卫甚至比些小门派还要富有。
很不幸,惊刃属于“穷得叮当响”的类型。
柳染堤扔着那三枚小铜板,金属相撞,叮当作响:“你真不考虑跟着我走?”
“我虽也没几两银子,但蜜饯还是能请你吃几块的。”
惊刃面无表情:“不可能。”
她漠然看着柳染堤翻她东西,只在对方拿起一枚木头簪子时,神色突地变了变。
她一步上前,猛然从柳染堤手里将木簪夺走,护在掌心,目光暗沉。
柳染堤也不阻拦,只悠悠地看着她。
“这木簪的来头,可不简单。”
她转着一枚小铜板,道:“姜偃师亲手制作的机关簪,里头兴许藏着什么秘密。”
惊刃沉默不语。
她大抵知道了,柳染堤为何杀了赤尘教众人,却独独留她一命。
——正是因为这枚簪子。
这是她数月前听从主子命令,刺杀机关师“姜偃师”后,从尸身上带回的信物。
姜偃师以机关术成名,识得其名者不在少数,可真正见识过她机关的人,寥寥无几。
原因很简单:
见识过的人,全都死了。
这木簪样式普通,外观素朴,根本不会有人将它与那位大名鼎鼎的机关师联系起来。
可眼前这人,仅一眼便能道出其来历。
惊刃神色愈来愈凝重。
柳染堤连忙摆摆手,道:“放宽心,我与那偃师非亲非故,不会来向你寻仇的。”
惊刃却已心知不好。
此物与主子的命刺杀令有关,若柳染堤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极有可能查到主子头上。
瞬息之间,惊刃脑中飞速掠过数个方案,最终没有迟疑,匕首翻出,直直向自己脖颈划去。
柳染堤:“???”
她扑过来拽惊刃的手腕,惊刃却拼了命要向下划,两人一扑一挣,撞翻了半边药炉。
“你这是干什么?”柳染堤哭笑不得,压住她手臂,阻止下一步的动作。
“放开我。”惊刃语气冷硬。
那双眼睛里写得分明:
【只有死人,才守得住秘密。】
她要将主子的秘密,连同自己的命一起,埋进土里。
柳染堤低头望着她,沉默良久,只吐出一句话:“那就只能…得罪了。”
。
夕阳西下,药铺中的小药童托着脸,脑袋一下一下向下点着,昏昏欲睡。
梦中她正咬着一块肥香的红烧肉,嚼得满脸油光,忽听耳畔传来一道幽幽的女声:
“日头爬到屋脊,药炉子都熄了三回了,你怎还在这儿打盹呀?”
小药童猛地一惊,身子一抖,从凳上跳了起来,几乎撞翻了案上的铜秤:“对、师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睡着的!”
她手忙脚乱地揉了揉眼,定睛一看,才发现外头霞光沉沉,太阳分明是快落山了。
而面前站的,也不是白发苍苍的师母奶奶,而是两位唇红齿白的姑娘。
甚至,两个都是熟面孔。
打听“渡生莲”的姐姐笑脸盈盈,而打听“打听渡生莲之人”的姐姐却黑着脸,面色不善地站在身后。
小药童缩了缩脖子。
“喏,”柳染堤将木钥往她手中一塞,笑意盎然,“多谢你将木屋借我,我已收拾干净了。”
确实很干净,尸体全被她丢下山崖了。
“劳烦帮我开两间房,送些清水纱布到门口,”柳染堤指指身后,“这位姑娘受伤了,得收拾下伤口。”
惊刃瞪着她。
柳染堤为了不让她自尽,不仅把她的东西统统收缴走,还点了她好几处穴位,封了她的内息。
如今惊刃气息不稳,手腕发颤,别说拔刀自尽,就是喝碗水,都得小心会不会洒得一身。
小药童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姐姐,不好意思呀。”
“临近论武大会,镇上的客栈基本都住满了,我们药舍之中,也只剩最后一间静室了。”
惊刃立刻道:“我睡院子里。”
柳染堤白了她一眼:“是你付银子,还是我付银子?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惊刃想了想自己包里那可怜巴巴的三枚铜板,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一间静室就一间静室,柳染堤在惊刃沉默的目光中,笑眯眯地付了账,推着她走上楼去。
“小刺客你身子还未好完全,毒素尚未完全清除,于情于理都肯定是要睡床的。”
柳染堤煞有其事,道:“而我身娇体弱、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自然也是要睡床的。”
说完,她总结了一句:“所以,我俩都是要睡床的。”
惊刃:“……”
该说不说,惊刃已经习惯了与此人的相处方法:无论柳染堤说什么话,只要通通当做听不到就好。
于是她跟在对方身后踏入静室,目光一扫,寻了个角落,抱臂一靠,完美地和阴影融为一体。
柳染堤脱去外袍,正想招呼小刺客过来坐,结果就看到某人藏在阴影里装蘑菇。
柳染堤:“……你在干什么?”
惊刃答:“休息。”
柳染堤匪夷所思:“有床有被子有椅子有美人不坐,为何要靠墙站着休息?”
惊刃更加匪夷所思:“我从来如此。”
柳染堤:“……”
真令人头疼啊。
柳染堤斜坐床沿,亵衣拢着身形,双腿交叠,玲珑的小腿在空中晃着,脚踝处染着薄薄一点红。
她一手拢了拢发,一手拨亮灯火,朝惊刃招招手:“过来,我给你上药。
“我自己来。”惊刃皱眉。
“你手颤成那样,还能自己抹药?”柳染堤道,“再不过来,我就把另外两个穴位也给封了。”
惊刃:“……”
她不情不愿地从阴影里挪出来,又慢吞吞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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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床沿,坐在靠近边缘的地方。
她解下衣领环扣,又散开半边亵衣,露出锁骨下的伤口。
柳染堤从旁边凑过来。
之前束着时不觉得,散下才知柳染堤的头发很长,如流水、如绸缎,柔柔地淌过肩头。
“你坐这么边,不怕摔下去?”
柳染堤以指尖挖出一点药膏,触及锁骨下的伤口,而后将其缓缓推开。
伤口深可见骨,直到现在还未完全结痂,尽管柳染堤动作已经很轻,却仍旧溢出些血丝。
看都觉得很疼。
惊刃却没什么表情,默不作声地等她将药膏涂完,再将衣领扣好。
柳染堤垂眉坐在旁边,她忽地转头,漆黑的眼睛望向惊刃,笑了一下。
“小刺客,我们打个商量?”
她倾过身子来:“你不是要杀我么,那更当追着我走,寸步不离。”
惊刃一怔,先前的疼痛她不以为意,此刻柳染堤靠得近了,抹过药的地方却忽地烫起来。
热气涌进了骨子里,簇簇燃着火,搅动着思绪,一缕一缕,将她绑住、缠紧。
惊刃想说些什么。
指腹压上唇边,止住了她声音。
她气息柔软,几乎触及鼻尖:“等你身子骨养得好些,兴许说不定能有机会呢?”
惊刃身上薄薄出了一层汗,不由得将身下被褥握得更紧:“……机会?”
“嗯。”
柳染堤收回手,点在自己唇上,像是一个“嘘”的手势:“只要你一直跟着我。”
“说不定,就能等到一个我放松警惕,切开我喉咙的机会。”
。
夜色已深,静室里寂然无声。
无论柳染堤如何诱骗、哄劝、威胁,惊刃岿然不动,往角落阴影里一靠。
一息,两息,在第三息之后,她的呼吸逐渐绵长、平稳,竟是已经睡着了。
她太累了。
奔行千里,搏命饮毒,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终究是撑到了极限。
柳染堤叹口气,为她披上一层薄薄的毯。
站起身时,她手中多了一物——正是被惊刃藏在怀中,属于机关师的那枚木簪。
惊刃有一点猜的很对。
柳染堤没杀她,除开最开始那一点少的可怜的,如同随手救起一只落水蝴蝶,救下被蛛网囚困小虫般,无足痛痒的“怜悯”。
真正的原因,确实是这枚木簪。
柳染堤点燃一息烛火,坐到桌前,四周极静,只余了几声火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木簪模样寻常,以木枝雕琢而成,无纹无饰,只在尾部镶了一粒殷红如血的玉石。
艳而红,似一只睁开的眼。
柳染堤不敢贸然试探机关,只是旋转木簪,借烛火细细端倪。
铜镜之中,映出她的面容。
忽而,那面容渐渐染上血色,眼、耳、口、鼻皆溢出鲜血,无声无息地淌,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仇……”
那双眼睛被血淹了个透,‘她’张着嘴,嘶嘶气音和鲜血一起,滴滴答答向外涌。
“我…恨……”
柳染堤望着铜镜,与血泪中的自己对视良久,而后,缓缓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一切异象俱散,烛火明明,镜面里只有一张平静如常的脸。
柳染堤转着木簪,极浅地笑了一下,于夜色之中,轻声开口:“……不急。”
“一个个来。”
5. 眼儿媚 3
惊刃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床上。
床榻太软,被褥太暖,窗外还有鸟雀嘀嘀,怪不得她睡得一点都不舒服。
还是黑暗角落比较舒心自在。
她换衣洗漱,没找到佩剑,只在桌上寻到了一张柳染堤留下来的纸条:
【我在隔壁喝茶,听闻早点包子特别特别好吃,醒了速来,不然等着饿肚子吧。】
惊刃:“……”
药馆隔壁是一家客栈,此时正逢早茶时分,里头热热闹闹,人头攒动。
小二忙得脚不沾地,见门口来了一位黑衣女子,连忙迎上前:“这位客官,吃饭还是住店呀?”
黑衣女子还未回答,小二却忽地被人拽住手臂,转头见掌柜满头大汗,冲她挤眉弄眼。
掌柜搓着手,一脸讨好:“这…咳咳,暗卫大人,我们也只是做点小本生意,您……”
“放心,我不会在这动手,”惊刃说着,添了一句,“只是来喝茶罢了。”
掌柜松口气,恭敬将惊刃请进来。她目光一扫,很快便找到了那人。
柳染堤一身白衣,靠着椅背,指间掂着一小巧瓷杯,笑得张扬又肆意。
她生得太过好看,眉目如画,明媚灿烂,有不少食客都在偷偷往这边打量。
惊刃行至身旁。
还未开口,柳染堤便已拉开身侧的椅子:“坐,你再来晚一些,早点可就要没了。”
惊刃道:“我站着就好。”
话未说完,惊刃被一把扯下,按在椅上,怀里旋即被塞进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
惊刃:“……”
“趁热吃,”柳染堤道,“听闻是掌柜姑娘亲自包的,皮薄馅大,可好吃了。”
与柳染堤同一桌坐着的,是一个圆头、圆脸、圆鼻、圆眼的小姑娘,像只机灵的小老鼠。
她目光圆溜溜地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很识趣地没有询问什么。
惊刃认得这人:“万事通?”
“我们姐妹三人长得太像,您认错人也不奇怪,”小姑娘笑道,“我是百事通,万事通是我长姐。”
还有个二姐,名为千事通。
人如其名,万千百三姐妹游走江湖,做的便是打听消息、贩卖情报的营生,价廉量足,童叟无欺。
柳染堤拎起茶壶,熟稔地给惊刃倒了一杯,道:“你们两人认识?”
百事通默不作声。
惊刃道:“认识。”
百事通这才笑道:“嗯,惊小姐从我在买过几次消息,算是熟客了。”
其实两人认识也不足为奇,毕竟这江湖上,就没几个人是三姐妹不认识的。
柳染堤却委屈上了,一撇嘴,眼泪都快要掉下来:“喂喂,你说这像话吗?”
惊刃:“……”
有种不详的预感。
“我们这几日亲密无间、同床共枕,”柳染堤泫然欲泣,“你连我亵衣什么颜色都清楚,我却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呜呜呜。”
惊刃:“…………”
嘶。
百事通眼睛瞪得可圆,耳朵竖得老高,凑过来,一脸“我要发财了”的表情。
惊刃喝了口茶:“惊刃。”
柳染堤讶异地看她,晃了晃手中的佩剑:“你给自己佩剑,也起这个名?”
惊刃道:“不,剑名才是我的名。”
她刚被容府买下来时,还没有名字,旁人要么唤她的称号“影煞”,要么唤她“十九”。
第一次领任务时,主子命她去兵库取剑。管事翻了许久,从角落里翻出一把残破旧剑。
剑匣蒙灰,铁锈斑斑,用清水一冲,露出两个歪歪扭扭,宛若狗爬的字迹:“惊刃。”
约莫是庄中小孩贪玩刻下的,既不英气,也不端正,落在剑上都不算是个好名字。
容雅嫌弃地打量几眼,嗤笑道:“反正也用不久,你就叫惊刃罢。”
这便成了她的名字。
“咳咳,”百事通忍不住开口,小心翼翼,“柳小姐,您和这位目前的关系……卖吗?”
柳染堤一笑:“我考虑考虑,这可是天大的秘密,你愿意出多少?”
百事通咬了咬牙:“十两银子,我可是下血本了。”
“成交。”柳染堤指了指身旁的人,“她是来刺杀我的,没了。”
百事通:“…………”
奸商,被坑了啊啊啊啊!
她幽怨地开始掏钱,柳染堤敲了敲桌,又道:“我还有一条关于‘天下第一’的消息,要买吗?”
“真跟天下第一有关?”百事通眼睛更亮,“我买!但你得先说,我再估价。”
“那是自然。”柳染堤慢条斯理道,“论武大会在即,听说‘天下第一’也会现身,似乎还有夺冠之意。”
百事通眼睛都要发光了:“当真?”
“真的不能再真,”柳染堤道,“她若没出现在论武大会,我把头摘下来送你当球踢。”
旁听的惊刃:“……”
百事通喜不自胜,当即掏出一锭银子递给柳染堤,背起木匣,千恩万谢地跑了。
送走百事通,柳染堤转头看向惊刃,这才发现她面前的两个包子、三笼糕点早已不见踪影。
惊刃坐姿笔挺,面色如常。
不知道为什么,柳染堤目光里带了几分谴责之意,当然不是针对惊刃的。
她揉了一把惊刃的头发,声音里莫名能听出些‘慈爱’:“瞧你瘦的,就该吃多点。”
惊刃:“?”
。
吃饱喝足,又从百事通手里赚了银子,柳染堤心情大好,拉着惊刃去集市置办行头。
她甚至把佩刀还了回去。
当然,毒药、暗器、蒙汗药等物,柳染堤是不会轻易还回去的,问就是“等你伤好了再说”。
惊刃自她手中接过“惊刃”,犹豫片刻,也收下了柳染堤硬要塞过来,说是给她买糖的二两银子。
“惊刃”刀鞘通体漆黑,没有任何纹路,只打着几个生锈铜环,像块弃于炉灰旁的残缺炭木。
有人嫌它太旧,有人笑它太钝,说这刀切不破血肉也斩不断骨头,着实不是一把趁手兵器。
惊刃不言,只是切下一颗又一颗企图妄言的头颅,刺穿一个又一个尚在起伏的胸膛。
本该如此,就该如此。
惊刃垂下眉,五指抚摸着刀鞘。长发自耳际垂落,遮掩了浅色眼瞳,遮掩了她的神情。
她握紧刀鞘,快步跟上对方。
柳染堤此人,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做事向来随心所欲,喜好无常。
她上一秒还在好奇地看着师傅摊煎饼,下一刻又会出现在小孩群里,给断了根腿的蛐蛐加油鼓劲。
第五次跟丢后,惊刃微微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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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尚有六七分功力时,追踪天下第一的线索都十分辛苦,更别提现在这副疲弱身子。
惊刃目光环顾,停在一间玉器铺前,她避开挑拣簪玉的客人,掀开一道隐秘金帘。
金帘后是个堆放着些器具,落着灰尘的杂物间,惊刃摸了摸墙壁,“哧”,刀刃没入砖缝。
暗门悄然开启。
墙壁之后,是一道长长的暗道,无烛、无声,寒气自缝隙渗出,似有无形之物牵引向下。
惊刃扶着石壁缓步而行,途中歇了两次,终于瞥见一丝幽幽的烛火。
守门人倚门而坐,眼睛与她手中的提灯一同,燃烧着某种诡异,美丽的青蓝微光。
幽暗之中,隐约能望见高悬于青铜门之上,如同咒枷般的古老文字:
【无字诏】
“如此短的暗道,您却走了足足半柱香,”守门人开口道,“十几日不见,影煞大人怎亏空至此?”
她语气中所带的是讥讽、困惑、还是怜悯?惊刃分辨不出,也不在乎。
她道:“我要两副人/皮面具。”
守门人侧身让道,青铜门悄然开启。
她刚一踏入,数十名或立或坐的暗卫齐刷刷抬头,目光尽数落在她身上。
‘无字诏’,无名无号,专为各大势力提供暗卫死士的影门密所,也是惊刃的出身之地。
惊刃耐心等在门口。
片刻后,一名唇脂馥郁、十指染蔻的的女子袅袅而来,递过来两幅面具:一副容颜清丽,另一副则稍冷峻些。
“暗器、毒针可要带些?”她笑问。
惊刃摇头:“没钱。”
柳染堤给了二两银子,刚好可以用来买两幅面具。惊刃算的很清楚。
其它暗卫窃窃私语,无非是在议论她堂堂“影煞”,三年擂台魁首,身价近万金,竟落得连暗器都买不起的地步。
怎会如此,真是太惨了!
就连守门人也递来了同情的目光。
惊刃波澜不惊,她收起面具,转身离开。只是刚掀开金帘——
有人早就在外头等着了。
小团扇在她鼻尖轻轻一晃,几下微风迎面扑来,拂过额发,带着暖意与香气,撩得心头微痒。
惊刃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鬓发间已多了一支漂亮的青玉簪子。
惊刃:“……”
“我可是挑了好久的,”柳染堤颇有兴致,“真好看,我去给你寻面铜镜来?”
惊刃余光一撇,金丝环成的花瓣下,坠着几串琉璃珠子,正细细晃在额侧。
“不必。”惊刃道。
“为什么?”柳染堤道,“不喜欢么?”
惊刃道:“杀人时不方便。”
柳染堤道:“你要杀的人是我,可你又杀不了我,那不是刚好能戴着?”
惊刃:“…………”
她的逻辑竟然,无懈可击。
就在惊刃陷入逻辑陷阱之时,柳染堤步伐一转,团扇一抬,挑起那道金丝帘子。
她踏入室内,探头四望。
不多时,视线落在已经闭合的暗门处:“原来这儿,有个‘无字诏’的分部。”
柳染堤晃着扇,眉眼弯弯,冲惊刃甜甜一笑,惊刃总觉得这笑里透着几分不怀好意。
果不其然,团扇一转,戳了戳惊刃的肩膀:“小刺客,不带我去参观一下?”
6. 眼儿媚 4
无字诏的那扇青铜门,看着威风八面,推起来却沉得要命。
守门人刚刚关上门,还没喘两口气,耳边又传来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一轻快,一微沉,
不多时便来到门口。
守门人定眼一瞧:嚯,这么快就回来了??
惊刃默默后退半步,藏进暗道的阴影里,假装自己不存在。
守门人放下提灯,鞠了一躬,道:“这位贵客,可有青傩令牌?”
柳染堤摇摇头:“ 没有。”
青铜门再次开启,门后幽暗宽阔,数十名黑衣人或站或坐,身姿干练、气势凌然,空中浮动着一股凝滞的杀气。
见两人进门,几道目光悄然掠来。
然后,全愣住了。
前头那位娇贵的白衣姑娘是生面孔,但“影煞”那张脸,她们可是全认得的。
只不过那张永远死气沉沉的面皮旁,很是突兀地多了一枚青玉簪子。
光泽流转、分外惹眼。
艳丽女子也没料到惊刃这么快就折返,微怔片刻,旋即换上待客笑容,迎了上来。
“贵客面生,不知如何称呼?”她笑问。
“姓柳。”柳染堤道,“久仰‘无字诏’大名,今日得闲,进来看看。”
“柳贵客这边请。”
女子手腕一翻,拿出一块铜制薄片,只见暗卫分“影君、影臣、影佐、影使”四等,价格自一百两升至八千两。
君臣佐使,倒是挺好记的。
女子接着道:“倘若需要些其它譬如出谋划策、制毒、床事等技能,价格会略有些变动。”
柳染堤接过铜片,兴致缺缺地瞥了几眼,正要还回去,指尖忽然一顿:
“只有四等,那‘影煞’又是什么?”
女子摩挲着手中铜片,略一迟疑,终还是笑道:“您问得巧,我们这儿暂时没有‘影煞’。”
每名无字诏的暗卫,都得进入青傩母布下的‘九劫八十一障’。
每一障为一梦,梦中杀敌、杀兽、杀亲、杀己、杀无辜,反复百千遍。
“唯有杀出八十一障者,方得‘影煞’为名号。二十年来只出过一人,身价万金,早已被买走了。”
柳染堤若有所思,道:“不知是哪门有此慧眼,得影煞为之助力,定是惜才之人。
屋内气息倏然一静。
柳染堤确实还不知道,她身后站着的惊刃,便是传说中的影煞。
只不过堂堂影煞,如今混得颇为“落魄”,没刀也没钱,连暗道都得走上半柱香。
无字诏的人一向识趣,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不该问,心中自有分寸。
女子神情未变,只笑道:“影煞确实难得,不过也不怕您笑话,外头确实有些添油加醋的传言。”
“市井传得邪乎,有的说影煞性情乖张,不受驱使;有的说她杀心太重,有朝一日终会弑主。总归得忌惮些。”
柳染堤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事事忌惮,处处提防,又何苦留她在侧。”
女子含笑点头:“柳贵客真是通透之人。不知您此次前来,是需要怎样的暗卫?”
“我没打算买暗卫。”柳染堤顺手将铜片还回,“真要说,我身后不就有一个么。”
惊刃自进门便一直沉默着,此时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并非效忠于你。”
柳染堤道:“不是也无妨,我正在努力地撬着墙角。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奋斗。”
惊刃:“…………”
女子轻咳一声,识趣地不再多说,搬来一堆暗器:“那不如看看这些?毒针、袖箭,皆是上等工艺。”
柳染堤这才来了点兴致。
她买了些细针,还有整整十二卷的千机银丝,当着惊刃的面,往手腕上缠去。
银丝牵在指间,一圈又一圈,紧密缠绕在腕骨之上,映得肌肤如珠玉般莹润。
柳染堤很满意,扯下衣袖挡好。
两人原路折返,暗道依旧长而阴冷,柳染堤走在前面,惊刃跟着她。
奇怪的是,柳染堤步子慢悠悠的。
她每走一会还会停下来,欣赏片刻她新买的暗器,欣赏够了才会继续走。
走出珠宝铺之时,日轮依旧高悬于空,阳光穿透簪上垂落的琉璃,折出细碎的光点。
刺得惊刃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摘下簪子想还给对方,柳染堤却笑着推脱:“喜欢便留着,不喜欢便卖了换点好吃的。”
惊刃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柳染堤倒是忽地想起什么,道:“小刺客,你身价多少呀?”
“方才我就有点好奇了,只是在诏中说不太好,”柳染堤转着团扇,“要不要三千两银子?”
惊刃道:“不能说。”
柳染堤略有些失望:“好吧。”
她惯会扮可怜,装委屈,惊刃心里该清楚才是,但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她听见自己喉咙中传出个干哑的嗓音:
“不过……”
惊刃道:“比三千,略高一点。”
柳染堤“唔”了一声,团扇轻敲下巴:“那就糟了。我这辈子最有钱的时候,身上也就只有三千两,扒光也翻不出更多。”
她背着手,向后踮着步子。
浑不在意身后是平地亦或是山崖,一步,两步,浸在满街明亮的日色里。
“总觉得,有些可惜啊。”
此时炊烟初起,孩童喧哗,她的笑音中带着糖莲与炒栗子的香,热闹得像一出不真实的梦。
柳染堤笑着道:“可惜我没早些下山,不然就能早些遇见你了。”
轻飘飘的,蝴蝶扇动一样轻盈的一句话,沉得叫惊刃几乎拿不稳手中的佩剑。
她……在说什么?
剑柄压得虎口处泛疼,惊刃未能注意到那一丝深藏其中的,轻不可察的颤抖。
她不知如何将簪子还给对方,也不知该如何回复这句话,无字诏从未教导过这些。
只愣神的功夫,柳染堤又不见了。
这家伙轻功了得,步子看着慢腾腾,一眨眼便跑到了二十步开外的马厩旁。
几匹马正低头饮水,日头晒得马鬃发亮,仿佛浮动着一层金光。
惊刃走过去时,柳染堤正在烦恼:“价格差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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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多,是买马车还是马匹好呢?”
团扇转了转,点在惊刃的额心:“小刺客,你会骑马吗?”
“都会。”惊刃道,“但……”
“行了,不用说了,”柳染堤截住她,“你对你主子死心塌地,你是不会同我骑马的。”
她拭着眼角,泫然欲泣:“没办法,你的主子又美又贴心武功又强大又非常爱你,我比不上。”
惊刃:“……”
最终,柳染堤买了一辆马车。
马车外头看着平平无奇,内里却妥帖讲究,厚褥柔垫铺得周到,暗格里藏了几瓶药、几包干粮,还有些包得精巧的点心。
她大手一挥,又雇了一个驾车人。
妇人晒得黝黑,双臂壮实有力,头上缠着帕子,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姑娘们要去哪儿?”
“直往南下,去绝机山脚下。”柳染堤翻着车帘笑道,“听说那边有场什么大会,热闹得很。”
惊刃抱着剑鞘,有些疑惑。
她道:“不去论武大会?”
论武大会是江湖盛事之一,早些年由鹤观山主办,如今则交由天衡台一手操持。诸派汇武,各路论道,历来设于中原腹地。
她们此刻位于西北山岭,若是想往中原去,斜着往东南方向走会更快。
柳染堤放下帘子,冲她眨了眨眼。
她笑得娇俏:“我还以为小刺客你对我漠不关心,没想到还记得我要去哪,我好感动。”
惊刃:“…………”
她就不该多嘴。
柳染堤往后一靠,身子陷在软垫里头,拢着十指,舒服地合上眼睛。
她闭目养神的模样,让惊刃莫名想起了容府里养的一只,唤做“糯米”的白猫。
在漫长的、看不见尽头的等待之中,她每天都会抱剑坐在树下,看着日轮升起、沉没,看着槐叶变黄、飘落、又抽出嫩绿的新芽。
院门始终未开。
但偶尔,那只猫儿会现身。
雪白,娇贵,懒洋洋地踩着屋上青瓦。有时只是飞也似地掠过;有时会轻蔑地瞥她一眼;再有时,会跳下来,用软爪挠她的靴尖。
唯一不同的是,那只猫儿傲得很,从不主动靠近人,柳染堤倒是恰恰相反。
柳染堤不知道惊刃在偷摸着拿她和猫做比较,答道:“论武大会确实要去,但是不急。”
“我不太爱使剑,”她思忖道,“可要上台比武,终归得备把兵器才是。”
惊刃忽地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身子前倾,心跳微微加快一分。
不好。
自七年前江湖震荡、各派更替之后,嶂云庄趁乱而起,一步步吞并诸多兵铺铁局,几乎垄断了整个武林的刀剑铸造与交易。
如今但凡练武之人,不论名门正道、邪派异门,甚至独行游侠,手中兵器十有七八皆出自嶂云庄。
而柳染堤口中的“什么大会”,若她没猜错,便是嶂云庄一年一度的铸剑大会。
而今年的负责人,正是……
容雅。
她的主子。
惊刃指节微紧,整个人几乎僵住。
7. 钗边语 1
在那一刹那,惊刃迅速将这几日与柳染堤相处的种种细节,说过的话、递过的物、每个眼神与动作,都一一翻检出来。
每一个细节她都揪住不放,不断拆解推敲,反复思量,几乎要从中撕扯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最终,惊刃得出了一个勉强令自己安心的结论:
【柳染堤应该还不知道。】
不知道嶂云庄与自己的联系,更不知道嶂云庄的三女儿容雅,便是她的主子。
柳染堤只是单纯地需要一把趁手兵器,而嶂云庄恰好是江湖第一剑庄,仅此而已。
话虽如此,惊刃内心还是有些不安。
她说不清,这股不安究竟从何而来。是如今内力薄弱、是任务尚未完成,是怕主子失望,亦或是其它理由?
理不清,惊刃只觉得头疼。
她从杂乱的思绪中抽出神,一抬头,柳染堤裹着个狐毛毯子,已经睡着了。
惊刃:“……”
柳染堤睡得很沉,呼吸绵长,衣领下是柔软的脖颈,碎发微勾,在皮肤上弯出一弧轻柔的影。
她倒是真不害怕,在睡梦中被一刀抹了脖子。
惊刃叹口气,转头望向窗外。山风卷着草木之息拂来,已略显凉意。
驾车人的话不多,做起事来却踏实稳重,这几日都没怎么歇息,一直在赶路。
她驾车多年,对这一带地形极为熟稔。在征得柳染堤同意后,决定改走一条穿林而过的近路。
只要顺利,能将八日路程压至四日左右。
柳染堤不太喜欢坐车,这两日间吃了睡,睡了吃,总是一副有些困倦的模样,连逗弄惊刃的心思都没了。
第三日午后,马车驶入山林深处。
两侧树影重重,浓荫遮天。风中带着些潮湿腐叶的气息,拂面而来竟有几分阴冷。
惊刃挑开帘子看了眼外头,眉头微蹙,道:“这林子太静了。”
驾车人在前头道:“山路僻静是常事。姑娘们莫担心,前头翻过两道坡就能看见山脚城镇,到时便可歇脚。”
惊刃却始终觉得哪里不对。
风声盖过了什么响动,草木晃动得太过规律,甚至连马匹的鼻息,都有些太过急促。
她掀开车帘,探身而出。
驾车人吓了一跳,忙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些空间。
惊刃按上刀柄,环顾林间。
柳染堤在出发前替她解了穴位,这两日她打坐调息,功力才堪堪回了两成,还远不足巅峰。
她问:“这林子可曾有过山匪?”
驾车人想了想,道:“往年是有几伙不长眼的地痞流寇,但嶂云庄一向会提前派人清剿。”
“尤其是铸剑大会将近的时候,道上护卫比猎户都多。别说人了,连蛇虫都不敢往这路上凑。”
她笑呵呵道:“这条路我走过不下三十回,从来没出过事。”
惊刃拧起眉心。
她们这一路上,根本没有遇到任何嶂云庄的护卫,今年不知因何缘故,本家没有抽调人手出来。
纵然内力微薄、伤未痊愈,她依旧是三百场擂台全胜的魁首,踏破踏八十一障而出的影煞。
每一寸骨血都在杀戮中淬炼至精,对敌意与伏击的感知,早已渗入本能。
惊刃知道,林中藏着人。
不是武门正道,也非暗卫之流,应该是些饿急了眼、乱兵无纪的草寇流匪。
思索间,林风骤起,一道破空声猛然袭来:“嗖——!”
惊刃反手拔剑,寒光一闪。迎面而来的羽箭断作两截,箭杆斜坠,钉入她足边的草叶。
驾车人一声惊呼,缰绳一抖,马儿长嘶着扬起前蹄,整辆马车被拽得侧倾了一瞬。
林中骤然跃出十数道黑影,皆是布衣蓬头、蒙面遮脸,手持刀棍弯刃,脚步杂乱却凶相毕露,直扑马车而来。
驾车人惊慌失措:“这,这是!”
惊刃已飞身掠下,落地无声,刀光一转,劈开两侧袭来的长枪,火星四溅。
“快上,车里肯定有好货!”匪头中气十足地吼,“那白衣姑娘可就只有一个护卫!”
惊刃转头,无光瞳仁落在她身上。
“杀了她——!”
匪头话音未落,喉头已被冷刃一抹,血线未及喷出,便仰面倒地。
另几人惊骇欲逃,却已被剑柄猛击腹部,重重撞上身后树干,身骨碎裂,昏厥不醒。
断叶翻飞,哀嚎顿起。
流匪也没见过此等果决可怖之人,无一招虚式,无一剑落空。
步步紧逼,出手皆是杀招。
她们原本仗着人多气盛,自信满满,如今却步步惊退,阵形已然溃散。
惊刃一连斩杀数人,面色不改,心中却在暗自盘算剩余的体力。
她心里清楚,自己内息浮散,动作虽快却透着迟滞,若再缠斗下去,局势就可能失控。
惊刃咬紧牙关,逼出残余内力,招招狠辣如风,试图以气势强压对方。
刀锋横斩斜挑,一式快过一式。
惊刃横刀劈开一人双刀,回迎向另一个匪徒劈下来的重刃。
刀剑相撞,劲力震颤。
重刃沉猛,惊刃只觉掌中长剑颤了颤,耳旁响起一道极细的声响。
她眼底骤然收缩,不可置信地感受着,颤意自剑脊一路窜入掌心。
明亮刃面上,蓦地出现一道裂痕,而后,裂痕如蛛网般一层层扩散,横断刀身。
“嚓——”
一声脆响。
剑身自中间崩断,碎片炸散,半截剑身脱手飞出,嗡鸣着钉入数丈外的树干。
只余半柄残骨,仍死死握在她掌中。
惊刃呼吸停了一滞。
身侧又有双匪扑来,她果断俯身,横扫一腿将一人撂倒,又抬臂硬接另一人的刺击。
这是主子赐予她的剑,惊刃不敢让它再断一次,哪怕是仅余的一半。
于是刀锋砍入手臂,殷红迸溅。
袖边被鲜血浸透,深可见骨,惊刃面无表情,猛地反手一肘,将来敌震开半步,踢出一脚将其撞入树干。
下一瞬,身后寒意袭来。
耳畔风声乍起,一个身形瘦敏的匪徒已然逼近身侧,狞笑着挥刀砍来。
惊刃呼吸绷紧,一息间思考了良多计策,最终只能偏开要害,让刀砍在并不致命的肩胛上。
“铮”一声轻响。
刀刃没有如预想般没入血肉,而是稳稳地,卡在一柄银白扇骨之间。
敌人虎口迸血,被震得连退三步。
玉流苏柔柔摇晃,流转生光。扇上墨梅舒展,寥寥几笔,风流自在。
长发拂过她面侧,耳旁传来极轻的,散落的一声叹:“怎么不喊我?”
惊刃仰头望去,
恰好对方也低头看她。
柳染堤一身白衣,青丝垂肩,她踩着一片飘零的叶,于阴暗的林中,如一轮高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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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天,清冷皎然的明月。
“躲着点血。”她道。
忽有一阵山风卷过,鸟雀惊起,枝叶纷飞间,日光倾泻而下。
幽暗的深林被掀开一角,于她瞳孔之中,倒映出一片密密麻麻的银光。
惊刃呼吸一顿。
她这才知晓,柳染堤为何要在无字诏中,买下如此之多的银丝。
银丝缠绕枝桠,织成杀人的网,蛰伏于阴影之中,此刻一照日光,方才显露出一线踪迹。
柳染堤掂着线,向后一扯。
银线微颤,一声未响,七八个匪徒瞬间头颅离体,接连落地,铺了一地狼藉。
惊刃面颊上溅到些许湿润。她抬手一拭,指腹一片殷红,仍旧温热。
“呼。”柳染堤打了个哈欠。
她踹开一把落在脚旁的短刀,越过几具尸体,向着惊刃走来。
柳染堤才被喧闹声扰醒,眼角尚带一丝未褪的倦意,含糊道:“小刺客,你……”
剩余的话停在两人之间。
惊刃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紧紧地握着,那一柄断成两节的旧剑。
她的手腕直发抖,骨节因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柄剑又旧又破,不锋利,也不值几两银子,剑锋布满细痕,柄缠脱落,早就不好用了。
同僚苦心劝过她多次,让她换把剑。惊刃摇摇头,一直没换。
她仗着自己武功高、出手极稳,从未真正全力劈刺,一直小心翼翼地将它用到了现在。
可它终究还是断了。不是折在谁的神兵利器下,也不是败于什么盖世高手,仅是被一柄粗制砍刀轻易斩断。
……像个不好笑的笑话一样。
柳染堤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变成了一句:“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惊刃不解。
柳染堤没再说话,她走过去,避开手臂处的伤口,将惊刃慢慢扶起来。
她问道:“你武功恢复得如何?”
“两成左右。”惊刃道。
“这样,”柳染堤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驾车人,“我去她带下山,你在这等我片刻。”
惊刃点点头。
柳染堤转身而去,在驾车人身前俯下。妇人还没喘过气来,转眼颈部便贴上一枚银针。
“银两不会少,但什么能说,什么不该说,”谪仙般的美人微笑着,“我会与你细细讲来。”
驾车人:“……”
柳染堤瞧着身形纤瘦,竟轻巧地将足有两倍于己的妇人扛在肩上,足尖一点,倏忽不见。
落叶满地,林间只余寂静。
惊刃简单处理了手臂伤口,蹲下身去拾起草丛中散落的剑刃残片。
一片,两片。
在拾到第十片时,第十一片被另外一双手所拾起,而后轻轻递到惊刃面前。
“给你。”柳染堤道。
几片残刃躺在她掌心,泛着一点碎光。
惊刃将其一并收进刀鞘,柳染堤便蹲在身旁,安静地看着她。
林间风声又起,碎刃填满鞘中,晃动间“哗啦”作响,杂乱而沉重。
惊刃垂眸,望着刀鞘出神。
脸颊忽地被一双手捧起,柔软细腻,掌心微烫,是一双漂亮的,姑娘家的手。
柳染堤凑得很近,长睫几乎要触到她鼻尖,道:“别难过啦。”
“难过?”
惊刃微怔片刻:“我没有……”
8. 钗边语 2
“真的吗?”
柳染堤捧着她的脸颊,气息掠过耳侧,落下一片湿热的烫:“可是你明明很珍惜这把剑。”
她的掌心太暖了,温度顺着肌肤一层一层地沁下去,缓慢而无法抗拒地,将她渗透。
惊刃无从躲避,愈发不自在。
她想起无字诏的训诫,【入此门者,弃名、弃情、弃生死。不问善恶,受诏而行。】
【指令即天命,成则生,败则死。】
暗卫是影子,是刀刃,是主子手中的棋,是最听话的一条狗。
她们唯一需要在意的事情,只有如何快速、干净地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
情感是多余之物,是如同烂肉脓水一般,应当用刀子从伤口剔除的东西。
惊刃见过太多的人在死前挣扎、哭喊、求饶、悔恨、咒骂,那些字句散乱如沙,眼泪一串串地打湿她的靴尖,濒死的声音或刺耳、或悲戚、或愤怒,在她耳中却始终像隔着一层厚雾般模糊。
她从未真正理解过那些眼泪。
同僚曾拍着她的肩,半真半假地叹息:“你这性子就像块璞玉,倒真是适合做暗卫。”
“无心、无念、无欲。弃尊则无惧,弃情则无恨,不嗔不执,万事皆空。”
同僚说的话一如既往很晦涩,惊刃向来是听不懂的。就如同她现在,也有些不明白柳染堤的意思。
“……你说的''难过'', ”
惊刃低声重复着,语气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究竟是什么意思?”
柳染堤怔了怔,思索良久,道:“惊刃,你喜欢你的主子吗?”
“我尊她,也敬她。”惊刃答得平静。
“那主子赠你的佩剑呢?”
“自然是万般珍重。”
柳染堤道:“那就好比有一日,你最敬重的主子忽然不要你了,而你最珍惜的佩剑也碎了,这时候的心情,就叫做难过。”
惊刃皱起眉心,似在理解她的话。
【所以,我现在是在难过吗?】
她握着那一柄漆黑的刀鞘,断裂的刃片彼此摩擦,发出细微而凌乱的杂音,一下一下,像是在心中某处回响。
“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惊刃自己都未察觉那一瞬的迟疑。
“无妨。”柳染堤笑笑,顺手将装着断剑的剑鞘给抢了过来,揣进自己怀里。
“剑先放我这,”她道,“晚点还你。”
惊刃提醒道:“这剑已经断了,刃面也比较脆,经不起施力,不怎么好用。”
柳染堤道:“你管我,我就喜欢,我瞧着这黑漆漆的刀鞘,就觉得和我十分有缘。”
她把剑抱得更紧,道:“我改主意了,现在这把剑归我了,你要能打得过我,我再还给你。”
惊刃无言以对。
这不欺负人么,谁打得过你。
因为匪徒们的袭击,惊慌失措的马儿拽着马车四处狂奔,最终挣脱缰绳,一溜烟跑没影了。
而柳染堤倾家竭产买下的马车,此刻正孤零零地侧翻在地,木架断裂,车轱辘都掉没了一个。
柳染堤唉声叹气,从马车残骸之中抢救出她爱吃的点心,又翻出伤药与绷带塞到惊刃怀里。
“无字诏的银丝虽好用,但实在太贵了,”柳染堤道,“我连住客栈的钱都没了,怎么办?”
惊刃坦然:“这有何难,高树枝桠、屋檐之侧、马厩角落,皆可歇身。”
柳染堤:“…马厩?”
不行,决不能。
马厩是绝不可能睡的,客栈是一定要住的,还有小刺客手臂上那草草包扎,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也是得找药馆重新处理的。
什么都需要银两。
两人走走停停,不多时便抵达了驾车人之前所说的山脚城镇。
此地临近嶂云庄的主家所在,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来往皆是身背长剑、腰挂令牌的江湖人,想必都是为了铸剑大会而来。
惊刃摸出一副面具,仔细戴好。
柳染堤在旁边瞧着,道:“小刺客,你生得这么好看,为何非得挡住脸?”
惊刃道:“仇家多。”
柳染堤饶有兴趣:“有多少?”
惊刃思忖片刻,缓声开口——这是她自遇上柳染堤以来,说的最长、最长、最长的一句话:
“天衡台的三把手,玄霄阁的二长老,苍岳剑府的两名年轻剑徒……赤尘教的外坛蛊女,锦绣门的掌账管事……哦,还有最近刚得罪的天下第一。”
惊刃平静地看着她:“没了。”
柳染堤早就被一大串门派与名字绕昏了头,听到一半就开始走神。
她此刻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惊刃道:“仇家,就这些。”
柳染堤总觉得在那一堆名字里,听到了什么熟悉的称呼:“我也算你的仇家吗?”
惊刃:“那就少一个。”
柳染堤揉着额心,道:“整个武林有你没得罪过的门派吗?”
惊刃摇头:“没有。”
柳染堤:“…………”
其实,真正能认出惊刃的人并不多。
“影煞”二字,象征着无字诏暗卫中的最高水准。惊刃向来出手极准,刀落不偏分毫。
无论刺杀、投毒、纵火,还是在山道暗中撒钉绊马、往锦绣门的发财竹浇两壶滚水这类事,她都能做的干净利落,天衣无缝。
江湖众人皆知影煞出手狠辣,杀无声,影无踪,但知晓她相貌与身形之人寥寥无几。
人/皮面具一贴,惊刃确实就像换了个人,疏冷眉眼变得柔和,瘦削面颊也添几分圆润。
整张脸看着既陌生,又乖巧。
“很可爱,”柳染堤打量两眼,又道,“不过你原本模样也很可爱。”
惊刃:“……”
。
两人在街头一番对话,没注意到不远处的巷口,忽起一阵混乱。
“快让开,快让开!”
街边摊贩纷纷收摊避让,连人带货一齐往后退了三步,街道上倏然一空。
只听金铃遥遥而来,声声清悦。
只见数匹披挂金缕流苏、颈上悬着宝石项链的高头骏马,拉着一辆金光四射、晃得人睁不开眼的奢华马车缓缓驶来。
随行侍仆尽着绛衣,前后左右各四人,举止整齐如仪仗,皆是规规矩矩地低着头。
人未至,香气已先飘三步。那香是岭南贡制的沉水龙涎,一滴千金,寻常人闻都闻不起。
街道两旁人群迅速让出一条宽道,仿若生怕沾了贵气也赔不起。
旁人都在躲,就柳染堤一人不闪不避,神色好奇:“哪家的姑娘,这么大阵仗?”
惊刃道:“锦绣门。”
柳染堤轻笑一声:“果然。”
与嶂云庄类似,锦绣门也是在七年前那场大乱之中吃尽了红利,垄断武林酒肆、商铺、红楼诸业,富甲一方。
门主名为锦胧,算术与商技双绝。
锦娇则是她捧在心尖尖上宠着的独生女,金银堆里打滚长大,生来不识愁滋味,任性骄纵。
两人也跟着避让车道。
谁料金光灿灿的马车在跟前一停,一位丫鬟快步上前,掀开了华盖金帘。
锦娇年不过十七,生得花骨半开,就是戴了太多金银首饰,反而将人衬得有些俗气。
她耳边垂着珍珠,腕上玉镯交叠,指间缀着宝钻,鞋尖金铃叮铃作响。
“就是她,”锦娇眼光一扫,抬手指住柳染堤,语气娇纵得不可一世,“就是她抢了我看中的东西!”
四周人皆愣了一下。
柳染堤抬眉:“我?”
锦娇冷哼,对随行丫鬟道:“不是说她买走了最后一瓶清骨玉膏么?你们问问掌柜,那可是三日前才运来的新货!”
她看了眼柳染堤,又看了眼惊刃:“衣着也不讲究,哪来的闲人?”
柳染堤温声道:“您说的,可是这一瓶止血续筋、标价一两银子的玉膏?”
说着,她拿出一个瓷白小玉瓶,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这是柳染堤之前“送”驾车人下山时,想着小刺客受伤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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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点银两在药房买的。
“自然,”锦娇点头,“我的小金儿受伤了,掌柜说别的药膏都不适合,唯独这瓶才能用。”
言罢,丫鬟立时上前,捧出一只镶满珠翠的金丝笼子,里头蹲着只弱弱扑着翅膀的雀儿。
柳染堤:“……容我斗胆问一句,小金儿指的可是这只金丝雀?”
锦娇冷笑:“是又如何?她身上掉的一根羽,卖了你们两个穷鬼也买不起!”
“你若是识趣,便把药膏乖乖让给我,”她一仰头,“我出十倍银两。”
这招屡试不爽,往日里大家一听到有十倍银两,大多数都会同意让出东西。
柳染堤不急不缓,摇了摇头。
她语气平和,却字字不让:“我买这药膏,也是为疗伤所用,实在不能割爱。”
锦娇面色当即一沉,眼中浮起轻蔑之色:“银子没有,嘴倒挺硬。”
“方才我便看你不顺眼。旁人皆知礼数避道,你偏偏在我马前不避不让、还嘴顶撞,该教训一番。”
她抬手一指惊刃,道:“你,出来打一场。你输了,药归我,还得赔礼。”
柳染堤笑了:“她若赢了呢?”
锦娇眯了眯眼:“你以为她能?”
惊刃原本只是在旁边围观,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情,下意识望了柳染堤一眼。
锦娇的贴身侍卫早已上前,她懒散靠在车旁,长发以一道金锦束起,面上带着几分笑,周身却萦绕着一股杀气。
她歪着头,朝着两人做了一揖:“锦绣门,锦弑,还请赐教。”
柳染堤转头看向惊刃,对方点点头:“无字诏出来的,应该是影君级别。”
惊刃平静道:“我打不过。”
锦弑显然听到了这两句话,嗤笑一声:“算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柳染堤悄悄靠到惊刃旁边,与她耳语了几句,惊刃顿时皱起眉心。
她道:“不可能。”
“求你了,”柳染堤双手合十,“看在我是个绝世大好人的份上,就帮我这么一次,就一次。”
她楚楚可怜地看着惊刃,眼眶微红,乌瞳含水,模样像极了某只经常扒拉她裤腿,企图讨点东西吃的白猫。
惊刃顿了片刻,终是叹口气,道:“我只帮你这一次。”
她强调道:“只这一次。”
锦弑挑眉看着两人嘀嘀咕咕,而后那名脚步虚浮,武功低差的黑衣侍卫向前一步。
围观人群早已自发围成一个圈。
两名黑衣侍卫面对而立,同样出自无字诏,两人气质有些相似,却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锦弑斜斜站着,重量压在一边身子,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腕;惊刃伫立在暗处,无声无息。
“连佩剑都没有,”锦弑目光落在她身侧,冷笑道,“我也不欺负你,仅比划下拳脚,如何?”
惊刃颔首:“请。”
锦弑肩膀半侧,翻腕成拳,而后足心一点,整个身影如鬼魅般掠出。
拳风凌冽,擦着面颊而过,而后,惊刃连退两步——“噗”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锦弑愣了:“?”
她拳头还没来得及收起来,惊刃已经捂着心口,跪倒在地。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冲入圈中,一把将惊刃抱得严严实实。
“锦绣门仗势欺人!!!!!”
柳染堤把一脸木然的惊刃抱紧,动作又急又快,搂住肩膀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你们太过分了!我这可怜的小暗卫本就旧伤未愈,伤药也是为她买的。”
惊刃无言以对。
从她被抱着的角度,恰好能看见柳染堤借着衣袍掩饰,狠狠掐了一把大腿。
还挺用力,皮肤都红了。
柳染堤眼眶泛红,黑瞳含泪,嗓音里已经带上三分沙哑,三分凄惨,还有四分天大的冤屈。
“我让她应战,是信你锦绣门家大业大,行得端,坐得正,谁知你们竟借着比试下狠手?”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
“——赔钱!!!”
9. 钗边语 3
锦娇一脸错愕:“这、这……她怎么这般不经打?”
锦弑也懵了:“属下绝对没碰到她。”
她看看自己的拳头,声音有些发飘:“应该、应该是真的没碰到…吧?”
话音未落,围观人群已然义愤填膺。
“那姑娘吐血了,还说没碰?”
“人家都说了旧伤未愈,还上去动手,简直欺负人!”
锦娇的脸色由红转青,急得镯子都叮哐作响:“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哪有——”
“这世道还有没有公正了?”柳染堤截住她的话,“仗着门派势大,就当街欺辱手无寸铁的百姓?”
“这孩子本就带伤,药是为她买的,出手也是为我解围。如今被你们打成这样,是不是还得谢谢你们不杀之恩?”
字字如锥,直指人心:“若今日之事无人主持公道,那明日,这等羞辱还要落在谁头上?”
锦娇都要气哭了:“你,你!”
她自小养在锦玉堆中,走到哪都有人捧着、让着、哄着,连一根银钗落地都有人跪身去捡,哪里遇过这种场面。
此刻气得眼圈发红,半句话也接不上。
四周议论声越滚越大,此起彼伏,一发不可收拾。
甚至开始有些离谱:“我亲眼看她吐血三丈远,喷泉似的,惨啊!”
“你瞧那姑娘脸色苍白,刚才一掌打过去,肋骨明明白白响了八声!”
“我要去报官!我家婶婶的老妹儿的婆婆当年可是给武林盟主牵过马的!”
越吵越热闹,街头巷尾吹糖人、炒蛋卷、摊煎饼的全被吸引过来,三层外三层里,围得水泄不通。
锦娇一行人本就车马众多,此刻更是寸步难行,想走也走不了。
大小姐急得直跺脚,拉住锦弑的袖子,低声嘀咕:“怎、怎么办啊?”
锦弑道:“小姐,真的很抱歉,我只擅长杀人下毒放火,不懂其它的事情。”
她顿了顿,认真补上一句:“要不,我去把这两人都杀了?”
锦娇:“……”
要你何用!
人越聚越多,已然堵死整条街口,终是有一队人由巷外冲破人群,马蹄铿锵,肃肃而来。
“静一静,静一静!”
为首者声压极高,极有穿透力,一下子便盖过了吵吵嚷嚷的人群:“诸位请息怒。”
她骑着高头大马,朗声道:“我乃嶂云庄容雅阁下身侧的侍卫,奉主子命令维持铸剑大会秩序,现来处理争端。”
“嶂云庄执掌大会,自当主持公道,还诸位一个分明是非。”
言辞不失分寸,既带威势,又讲情面,硬是让一圈群众都静了下去。
这声音很耳熟。
惊刃稍稍直起身子,向来人望过去,恰好与骑马女子投来的视线对上。
嗯。
真的是熟人。
正是那位拍着大腿让惊刃多揣摩主子心思,拍着肩膀让她换一把剑,说话云里雾里、晦涩难懂的同僚。
惊刃:“……”
同僚:“……”
没想到这都能遇见,真巧。
两人是无字诏同一届的暗卫,又被容雅买下共事多年,哪怕有人/皮面具遮掩,还是能一眼就认出对方。
两人相对无言,有些尴尬。
同僚看着一脸“虚弱”倒在怀里的惊刃,又看向抱着她的柳染堤,有点控制不住表情。
柳染堤一把搂住惊刃脑袋:“你凶巴巴地瞪我家小暗卫干什么?没见她伤得这么重吗?”
同僚抽了抽嘴角,默默移开视线。
她翻身下马,走到锦娇与柳染堤之间:“此事由嶂云庄处理,两位可有意见?”
“依照嶂云庄规矩,双方陈情,证人作实。我们会当场裁断,绝不偏私。”
锦娇求之不得,柳染堤也没有意见。
同僚办事利落,驱散看热闹的人群,三两句问清楚来龙去脉,已差不多有了判断。
此事以锦娇赔偿些银两作为结案。
柳染堤刚开口说了个“五”,锦娇便连忙松一口气:“区区五千两而已,你不早说。”
大小姐丢下银两扬长而去,柳染堤则默默把口中的“五十两”咽下去。
她一张张点着银灿灿的票劵,脸上哪还有刚才的悲凄,全是掩不住的笑意。
“一、二……五,真的是五千两。”柳染堤一把握住惊刃的手,“我们发财了!”
惊刃默默把手抽回来。
同僚在旁微笑:“两位对结果可还满意?”
“满意,很满意,”柳染堤笑道,“嶂云庄果真明辨是非,公道分明。”
她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银票,又道:“请教一下,这附近最好的医馆在哪?”
同僚的视线在柳染堤身上逡巡两圈,见这人白衣妥帖,神色自若,不像受伤的样子。
她客客气气道:“恕我冒昧,姑娘伤在了哪?若是我们护卫不周所致,得向您赔礼才是。”
柳染堤摇了摇头,小团扇在空中一晃,不轻不重地点在惊刃额心。
“我好着呢,”她道,“受伤的是这个。”
惊刃道:“不需——”
柳染堤头也不抬:“是你付银子,还是我付银子?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这句话听着真耳熟。
惊刃闭上嘴。
不同于惊刃,她的这位同僚七窍玲珑,擅度人心,深得容雅喜爱与器重。
但此刻,同僚那张永远礼数周全、带着笑意的脸上,罕见地浮起了一丝错愕。
同僚望着柳染堤,久未出声。
暗卫命薄如纸,轻贱如尘,还不如主人家养的一只猫,一只雀,一枝花。
伤了自己处理,死了便换新的,从来没有主子会因为受伤这点小事而花钱操心。
柳染堤又点了一遍银票,抬头才发现两个人都在看自己,道:“附近没有医馆吗?”
“自是有的,”同僚回神,笑道,“我这就为您标在图上。”
临近铸剑大会,四周江湖中人云集,鱼龙混杂,是非难免。
同僚为二人标注好医馆位置,便起身告辞,翻身上马,隐没在人潮之外。
柳染堤则拽着惊刃去医馆。
路上,她将银票分成两份,折叠整齐,得意地在惊刃眼前晃了晃。
“五千两银子,我们一人一半。”
柳染堤道:“你这份我先替你收着,等你什么时候不想杀我了,我再还你。”
惊刃淡淡看她一眼,没接话。
转角处,便是她们要找的那家医馆。
门前种着一排老黄藤,枝蔓缠绕,院中药香极浓,一步踏入,便觉百草氤氲。
温水洗去血痂与用来止血的灰土,小药童手脚麻利,很快便捧来研好的草药。
柳染堤趴在一旁的石桌上,早已睡熟。
伤口极深,血肉翻卷,依稀可见一丝白骨。草药覆上去,惊刃神情淡淡,手臂一寸未动,连丝毫颤抖都无。
小药童咂舌道:“你真能忍疼啊。”
惊刃道:“习惯了。”
她受过太多,比这还严重百倍的伤。
有些是在无字诏的训练中留下的,有些是在执行主子命令时换回来的。
她的主子,嶂云庄容雅。
念至此名,那熟悉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声音便在心底响起:
【惊刃,帮我杀一个人。】
药汁沿着皮肉滑落,每一寸撕裂的疼都令她感到安宁,让她得以维系着清醒。
眼瞳之中,映出那人的睡颜。
柳染堤趴在石桌边缘,枕着一边手臂,另一侧则自然垂着,睡得很沉。
墨发与白衣堆叠在一起,似纸上画了一枝墨色的梅,疏影横斜,自成风骨。
【必须要完成主子的命令】
【必须要尽快杀了她】
惊刃静静地看着她,指节不自觉地蜷紧,耳畔心跳声渐急,仿佛密密敲响的鼓点——咚、咚、咚。
一下接着一下,越来越急、越来越快、越来越密,不断催促着、逼迫着她。
【必须快些,更快些】
【不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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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染堤美美睡了一觉,睡醒就见惊刃表情古怪,好心问了句:“怎么啦?”
小刺客只是摇头,看着闷闷的。
柳染堤只当她是肚子饿了,或者对主子思念成疾,赏给小药童一两银子,带着惊刃去住客栈。
感恩锦绣门的馈赠,柳染堤挑了一家有被褥、有热水、还有糕点送的豪华客栈。
只是可惜人多房满,仍只剩一间。
两人也只能继续挤在一块。
“我出去一趟,”柳染堤换了身黑衣,将那柄断剑揣在怀里,“晚点回来。”
惊刃道:“你不必知会我。”
柳染堤道:“我可不是你那坏主子,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的,放心吧。”
惊刃:“……”
总有种鸡同鸭讲的无力感。
柳染堤打开窗户就跳了出去,身形轻盈,淹没在夜色之中。
惊刃倚着窗沿,望向远处。
单凭这一身轻功,别说铸剑大会,哪怕是天涯海角,她恐怕也不需要几天便能到达。
可是,她这一路都在放慢脚步。
不知从何而起的焦躁涌上心头,惊刃压着额心,关上窗户,盘膝调息。
-
转眼,便过了一个时辰。
“嗒、嗒、嗒。”
窗棂忽地敲响,不急不缓,恰好三下。
惊刃倏然起身,目光一扫,将烛台掩于身后当作武器,缓缓靠近窗边,打开一条细缝。
“嗨。”来人笑道。
来人倒挂在屋檐之上,长发垂落,眉睫细长,一双狐狸眼笑意狡黠。
熟悉的声音调侃道:“影煞大人如今功力大退,连我都发现不了?”
惊刃卸下戒备,确认四周无人,才低声道:“惊狐。”
正是白日里那位为她们“主持公道”的同僚,此刻一改礼数周全的模样,笑得贼眉鼠眼。
惊刃放下烛台:“你怎么来了?”
惊狐道:“你不知道,自从你去刺杀天下第一,惊雀就在后院给立了个坟,烧纸不辍,天天哭丧。”
“我被她吵的耳朵疼,”她摇头晃脑道,“自然是来看看你死没死。”
惊刃道:“我尚未得手。”
惊狐略一思索:“难不成,那位八爪鱼一样搂着你,讹诈锦绣门五千两银子的美人,就是——”
惊刃道:“就是她。”
惊狐倒也不意外,嘟囔了句“原来如此”,踢开窗扇,翻身跳进来。
她就跟回家一样,拖张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说说吧,你现在什么处境?”
惊刃沉声道:“极为棘手。”
“你应该能觉察到那人的身手。我刺杀失败,服毒自尽,但被她救了回来。”
她咬字微狠:“然后我的匕首、暗器、毒针、鸩酒、袖箭等一件不剩,全被她收了个干净。
“起初说怕我寻死,等我伤好后归还,后来又说等我哪日不想杀她了再还。”
惊刃靠着墙,冷声道:“总之,我如今只能暂且跟在她身侧,伺机而动。”
话音落下,屋内一时沉默。
惊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神情古怪得仿佛在看另一个人。
“怎么了?”惊刃不解。
下一瞬,惊狐“砰”地一拍大腿,爆发出震天大笑:“哈哈哈哈,没想到在我死之前,真等到了这天!”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终于有个人能来治你了!”
惊刃蹙眉:“什么意思?”
惊狐兴奋道:“意思就是:无字诏的不败神话,令人闻风丧胆的影煞大人,终于栽了!而且是栽得彻彻底底!”
“当年你多嚣张啊,杀出八十一障,三百多场擂台无一败绩,来一个撂一个下台,我都被你砍了三刀。”
惊狐越说越来劲,整个人几乎从椅子上仰过去,声音里充满了幸灾乐祸:
“等着瞧吧,三天!就三天!无字诏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连看门的大黑狗都会知道——你,惊刃!被一位不知名美人姐姐,玩弄于股掌之间!”
惊刃:“…………”
10. 钗边语 4
如果柳染堤给惊刃留了一把刀,这把刀此刻应该插在惊狐脖子上。
很可惜,她把惊刃扒得干干净净,任何一点锋利的东西都没给她留下。
惊刃看着惊狐笑了足足半柱香,凉凉吐出四个字:“笑够了没?”
“没呢,”惊狐笑嘻嘻道,“我一定要请人把此事编成三卷话本,每晚临睡温习一遍。”
惊刃面无表情:“随你。”
惊狐笑得嗓子发沙,咳了两声,抿了口茶,这才压下嗓音:“说正事,那人藏得可真深。”
她指自然是柳染堤。
“若不是认出你,我根本不会留意她,”惊狐掂着茶盏,“她看上去完全是个普通姑娘。”
习武之人在步伐、气息、吐纳上,总归是和普通人有些差别的。
“她手上不见一丝薄茧,呼吸也毫无习武痕迹,甚至于,我在她身上感觉不到丝毫的戒备或杀气。”
无论剑术、拳脚、轻功、毒术,哪样不需日夜磨砺?绝世武功又不是一枚掉在街上的金元宝,谁都能捡起来。
两人对视,在彼此眼中捕捉到了相似的疑惑与不解。
惊狐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在她身旁再留一段时日,”惊刃思忖着,“嶂云庄那边,需不需要我回去帮忙?”
帮忙二字说的巧妙:只有出事了,才会需要别人的帮忙。
“你已经知道了?”
惊狐苦笑道:“嶂云庄最近闹了些乱子,侍从暗卫悉数回调保护本家,连照例清扫山匪的事都顾不上了。”
惊刃道:“出了什么事?”
惊狐道:“这一个月,嶂云庄设在各地的武馆、旁门,接连遭人投毒下蛊。”
“起初只是外门病倒,后来几位内门都七窍流血而亡。容庄主耗费巨力追查,却连凶手的影子都摸不着。”
“唯一还算清醒的门徒说,她们曾在事发前见过一个怪人。一个背着破竹篓,弯腰驼背,面容皲裂不堪的垂暮老妪。”
“她说着些疯癫胡话,撒下一把药粉,在数十人围攻之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惊刃沉声道:“像是赤尘教的手段。”
江湖上擅长蛊术的门派不多,赤尘教算是其中佼佼者,只是近年已销声匿迹,隐退至南疆瘴地深处。
“说不准,”惊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总之庄主震怒,主子遭了罪,咱们这些底下当差的,日子更不好过。”
两人又稍微聊了一会。
夜色渐浓,惊狐喝干净最后一点茶水,起身向惊刃告辞。
她敛起笑意,神色认真:“放心吧,今日之事,我会捡些不打紧的向主子汇报。”
惊刃皱眉:“不可,你理应据实呈报,不得隐瞒。”
惊狐啧了一声,推开窗户,回头狠狠白了惊刃一眼:“我这是在帮你!”
不解气,又骂一句:“榆木脑袋!”
无字诏有规定,暗卫不得私自易主。不然就嶂云庄那高压氛围,还有容雅阴晴不定的臭脾气,惊狐早就跳槽跑路了。
也就只有惊刃,被欺负成这样还忠心耿耿,哪天被嶂云庄卖了她都得跳出来抬价,生怕少卖一两血让主子缺了银子。
惊狐叹口气,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咱们主子的脾性。”
“她对待你的态度怪得很,但凡和你有关的事情,说多一句她骂我们碎嘴,说少一句她又嫌我们偷懒,难伺候得很。”
惊狐若有所思:“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主子她暗恋你。正所谓,爱而不得,因爱生恨?”
惊刃:“…………”
这话就有些毛骨悚然了。
她严肃道:“你我身为暗卫,不可在私下对主子评头论足,更不可如此污蔑主子。”
惊狐敷衍道:“行行行,都听你的。”
说着便翻身坐上窗沿,指节敲着木框:“我是真的要走了,不然回头又得挨骂。”
她冲惊刃挥挥手。
千言万语,最终凝为寥寥几字:
“总之,你多保重。”
多保重、多珍重;
愿我们明日还能见面。
。
惊狐离开后,房间归于寂静。
惊刃盘膝调息,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前,铺开一道波光粼粼的溪。
她稍稍抬起头。
惊刃的视线很窄,窄到只有主子、紧闭的院门、以及主子命令她去刺杀之人。
她很少会仰头,去看这一轮始终挂于天幕、不偏不倚照着所有人的月亮。
上一次圆月,是什么时候呢?
似乎……
是刺杀姜偃师归来那夜。
她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浑身都是机关割出来的伤,爬到容府门前时,已经动弹不得。
模糊中,她看见主子立在圆月之下,披着白狐裘,满脸的错愕与不可置信。
“竟然回来了?”
主子喃喃说着,向身旁侍卫吩咐道:“抬回院里,扔着,不用管。”
她在院中躺了整整十天,伤口逐渐结痂,终于可以慢慢起身。
如同之前无数次那样,她用井水冲洗掉与血肉黏连的淤泥,再用刀剔去伤口的腐肉。
她并不觉得疼。
只是在那一刻,胸膛中像压着一层湿重的布,她持着钝刀一寸寸地剖开半边,余下那半却连着骨、带着肉,缠黏不清。
这算是,柳染堤所说的“难过”吗?
惊刃并不能确定。
她正出神,忽觉眼前的烛火静了一瞬,不再随风摇曳。
有人来到窗边,挡住了风。
嗓音似风铃,带着几分笑,叮叮铃铃:“小刺客今天这么好兴致?”
柳染堤拿着串糖葫芦,嘴里还叼着一串,说话含糊:“不在阴影里装蘑菇了,来赏月呢?”
惊刃道:“只是看看。”
柳染堤将糖葫芦塞进她手里,裹着一层厚厚糖衣的山楂晶亮如漆,带着一丝甜香。
“给你。”她唇边沾着一点糖碎,咬着的那一串只剩两个果子,
柳染堤单手撑着窗,身形一腾,跃入屋内,靴尖踩碎一地月光。
惊刃嗅到一缕极淡的血气。
若隐若现,像藏于梁间的蛛网,若不刻意去寻,很难察觉得到。
柳染堤抬了抬眉,视线落到不远处的桌上,缓步走了过去。
“唔?”
她的食指轻滑过桌面。
惊狐喝过的茶杯早已被惊刃洗过,茶壶也重新装满,摆设一如先前,分毫不乱。
柳染堤却已经发现了,她背靠着桌子,冲惊刃灿然一笑:“有客人来过啊。”
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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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刃的心跳陡然快了几分,正想开口,柳染堤便摆摆手,笑吟吟道:“怎么不留人家一块儿吃饭?听说这儿的排骨汤味道不错。”
“我现在很有钱。只要不是你家那位混账主子,来谁我都乐意请客。”
惊刃:“……”
这事就这么轻飘飘揭过。
柳染堤招来小二,要了热水,转头去了隔壁洗漱更衣。
她回来时见惊刃皱着眉,对着光,研究暗器一样,端倪着手中的糖葫芦。
“小刺客,你不知道这是什么?”
柳老师细心教导:“这是糯米纸,这是糖衣,这是山楂——哦对了,记得吐核。”
“我见过,”惊刃道,“没尝过罢了。”
柳染堤挤过来,连她的小角落都要抢一块位置:“怎么不尝一口?”
惊刃略有犹豫:“有种怪味。”
柳染堤凑过来,咬走第二颗山楂,腮帮子鼓起:“酸酸甜甜,这不挺好吃的么?”
惊刃思索片刻,又咬下一小块,糖壳应声碎裂,脆生生地响在齿间。
果然,那种古怪的,无法描述的,却又不令人排斥的味道,一点点在唇齿间蔓延。
“这是,甜?”
惊刃喃喃自语。
那种味道太过陌生,叫人有些发晕,昏昏沉沉的。她声音很轻,像是在确认,也像在怀疑。
柳染堤弯了弯眉,没说话。
她托着下颌,盯着惊刃皱着眉,一副试毒般的表情又吃了一枚糖葫芦,忽地想起什么。
“差点忘了,有个东西给你。”柳染堤解开布包,露出一柄惊刃再熟悉不过的黑色剑鞘。
小刺客一见那物,便像小狗见了骨头似的,眼睛直直地黏在上头,不挪分毫。
“还你了。”柳染堤道。
惊刃将糖葫芦置于瓷碟,掌心压上粗糙剑柄,微一用力,“铮——”
长剑被抽出,锋利寒亮,只是剑身中间,留有一道明显的重新拼接痕迹。
“铁匠非说融了重铸更好,”柳染堤道,“我求了好久,才肯这样拼起来。”
锋白刃面一转,切割出半边瘦削侧脸,还有一只死水般的眼睛。
“柳染堤。”
这是惊刃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惊刃放下剑,望向身侧之人,一字一句道:“无字诏训诫,暗卫永不可叛主。”
“你不必做这些。我不会感动,也不会为你做任何事,更不可能背叛主子。”
“只要成命一日未撤,我便会竭尽全力,想尽办法,以最快的速度杀了你。”
惊刃此人,杀人利落,脑子却始终不开窍。别人一句话里藏三重机关,惊刃连门都找不着;别人话里转了三个弯,她刚走两步就能摔跟头。
此时这番话,已经是惊刃耗尽心力,反复推敲,想了整整半柱香,才想出来的说辞了。
柳染堤盯着她,肩膀颤了颤。
惊刃:“?”
柳染堤抿着唇,忍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噗哈哈——”
她眉睫弯弯,一只手不急不缓地抬起,点了点惊刃因抿咬着,而有些微微泛红的唇。
唇瓣被指尖这么一压,软软地往下陷:兴许是头一回尝糖,她唇角还黏着一丝甜意,黏黏糯糯的。
惊刃郁闷了:“你笑什么?”
11. 枕刀眠 1
柳染堤斜睨她一眼,很是不怀好意:“你猜,我在笑什么?”
惊刃脑子好疼。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些话不能直接说出来,非得遮遮掩掩,叫人去猜。
惊狐曾试图锻炼她,挑了句容雅说过的话让她琢磨深意。惊刃非常努力,冥思苦想、搜肠刮肚,前前后后试了三十次。
三十次,全错。
甚至连边都沾不上。
到最后惊狐都绝望了,撂下一句“没救了你这石头脑瓜子还是放弃吧”后飘然离去。
“我不太擅长这些,也猜不到,”惊刃道,“你可以直接说。”
柳染堤往榻侧一靠,长腿搭起。
她道:“你身为一名刺客,难道不应该扮可怜,装无辜,讨得对方喜爱心软,再伺机而动么?”
乌黑的眼瞅着惊刃,长睫一挑:“比如,好生伺候我,哄得我高兴,松了戒心,岂不更容易下手?”
惊刃道:“何必如此麻烦,我向来一刀毙命。”
柳染堤道:“若是打不过呢?”
惊刃道:“不可能。”
柳染堤:“……”
话虽如此,“不可能”的事偏就发生了。惊刃将佩刀收回去,搂在怀里,警惕地看着她。
柳染堤依旧在笑,往榻上一躺,卷走了所有被褥,偏生有一截脚踝露出来,细若白瓷,缀着一枚红痣。
灯影一摇,那一点红也跟着一晃,媚似桃蕊,艳如朱砂。
“快睡吧,”她嗓音懒懒的,又把被褥卷紧了些,“明日还得接着赶路呢。”
窗外夜色渐浓,远处山道与车道之上,隐隐传来马蹄与脚步的躁动。
如潮水般,往嶂云庄涌来。
。
往年铸剑大会分为三程,依次为“观武”、“斗锋”、“藏珍”。
观武视其貌;
斗锋试其锋;
藏珍便是花钱把宝贝买回来。
今年却不知怎地,缩成了两天,只剩下了观武与藏珍。
众人议论纷纷,有的说因为江湖动荡,有的说嶂云庄内部出了些乱子。
不论如何,护卫确实多了许多。
整座山头设立近十条入场通道,人人须得搜身、查包裹、验令牌,引来不少抱怨。
柳染堤拽着惊刃,这么多条队伍,愣是挑中了惊狐负责的一列。
“这不是容家的小暗卫吗?”柳染堤热情上前,“真巧啊,又见面了。”
这话说的,活像是“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的远房亲戚。
惊狐嘴角一抽,面上还得维持着客气:“小姐可有门派令牌?”
惊刃原以为柳染堤算是“江湖散人”那一派,没想到,她从包裹里摸出了一枚令牌。
那是一块极其寒碜的木牌。
木料粗劣,歪歪扭扭刻着“金兰”两个字,用绿色油彩点了几个小球,当做翡翠点缀。
惊狐有些意外:“金兰堂?”
有几个好事者探过头:
“哎,这不是那个三姐妹死了两,只剩一个小妹带着一大群孤女的门派么?”
“听说穷得只剩满山头的野草了,居然还能派人来铸剑大会?”
几人相视而笑,语带轻蔑。
柳染堤不理她们,只和惊刃聊:“我前阵子刚加入的,堂主人可好了,只收了我一两银子。”
甚至于,堂主收完钱后感激涕零,说这一两银子够她们整个山头吃三个月馒头,激动地想跪下来给柳染堤磕个响头。
惊狐将令牌归还:“劳烦开一下包袱。”
柳染堤自然地将包袱打开,下一瞬,袖箭、毒酒、暗器、银针等物噼里啪啦滚了一桌。
每一件都锋利带毒,杀人必备。
全是惊刃的东西。
惊狐:“……”
“场内不可私下售卖兵器,不可私自斗武,不可伤人性命,违者嶂云庄将严惩。”
惊狐复述一遍规矩,放两人进去了。
此次铸剑大会占据整个山头,层层搭建了数百个展示席。凡报上名号的门派,都有一席之地。
放眼望去,刀剑、弓弩、软鞭、枪戟、暗器机关等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主场设在高台之上,旗帜飘扬,其下玉阶十三重,为庄主及其座上宾预留。
柳染堤自顾自跑去挑选刀剑,惊刃犹豫片刻,闪身向内围而去。
她寻了个角落取下面具,来到高台后方,侍从们都认得影煞的脸,并未阻拦。
她找到议事的密堂,正欲请守卫通传,却忽被人拽住手臂。
“嘘。”
惊狐比个手势,将她拉至一旁:“你最好别进去,主子和庄主都在里面呢。”
惊刃道:“我有事须向主子禀明。”
“天下第一的事,我已向主子禀过了,”惊狐压低声音,“但情况有些复杂,今年大会的负责人……被换了。”
被换了?
惊刃有些诧异。
容雅为了拿到今年的筹备权,可谓是用尽手段,派惊刃去干了不少些脏活累活。
她苦心经营至此,怎会临门一脚,被人摘了果子?
惊狐将惊刃拉到侧廊,窗户半掩,刚好能听清内堂中的动静:
-
香炉中燃着闷热的檀香,白烟之中,嶂云庄之主,容寒山端坐主位,俯瞰跪于身下的女子。
“雅儿,听话。”
紫檀念珠滑过她指间,每说一句,便拈动一颗,声调平稳如经诵。
“瑛儿年长你几岁,更懂得拿捏局势,这次大会就由她主持,你也能省些心。”
窗外风声如刃,旗帜猎猎如鼓。
堂内却凝了一层冰。
容雅跪着,手指在袖中蜷紧。
她听见心跳随着那一声“听话”,猛地坠下,砸起一阵滔天怒意。
她又听见一个声音,乖顺、恭敬,是最温雅贤淑的女儿:“母亲思虑周详,您的安排,自然是有道理的。”
“只是……”
她顿了顿,道:“此次大会筹备数月,凡事俱经我手,如今忽然换人,恐遭外人揣度,有损嶂云庄威名。”
容寒山抿一口茶,淡淡道:“她是你长姐,你让一让,亦是礼数纲常。”
容雅垂头,骨节紧得发颤。
如今江湖诸派,从武林盟主、正道七阁六派,到南疆蛊教、西域阴门,大多选贤而立,不拘长幼,唯看能力高下。
唯独嶂云庄,秉承祖训——
严守长女为尊之制。
茶楼讲闲话时,最爱拿嶂云庄开涮:“什么年月了,还抱着破规矩不放!”
“有能耐的在后头,没能耐的却要坐头把交椅,迟早要坏事!”
当年老庄主尚在时,嶂云庄盛极一时,甚至能与天下第一武宗鹤观山分庭抗礼。
而老庄主过世后,长女容寒山便按祖制继承了庄主之位,但明眼人皆能看出:当年的次女,要远比长姐更有才干。
容雅默不作声,
膝盖压地,隐隐作疼。
此次铸剑大会事无巨细,从兵器入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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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席安排到暗卫布防,哪一样不是她安排的?
如今一句“让给长姐”,她所做的一切,她付出的所有心血,便如烟般飘散。
她轻声道:“女儿知道了。”
容寒山拍了拍容雅的肩膀,在侍从们的簇拥下,缓步离开内堂。
过了许久之后。
容雅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松开,掌心的一排红痕中,渗出一丝血珠。
-
两个暗卫狗狗祟祟蹲在窗外。
“嘶,这下惨了,”惊狐愁眉不展,“这个月的赏银怕是也得泡汤了。”
她肘了肘旁边的惊刃,道:“你最好躲远点,避开这事吧。”
惊刃摇摇头,道:“若事事都想着避祸,主子此刻还有谁能用?”
“我若不去,她便少一枚可用之子;但若我去,哪怕是弃子,或许还能牵出一步活棋,从庄主手里扳回一局。”
惊狐神色复杂,无话可驳。
这家伙……
她不知该说惊刃是太聪明,还是太笨,最终只能暗暗里翻了个白眼:
天下第一姐姐,求你把这颗石头脑瓜子收了吧,或者直接一棍子敲在后脑,弄晕拖走算了!
-
容雅回到雅间中歇了一阵,房门被人敲响,惊狐进门,在耳旁低声说了句什么。
她冷笑一声:“让她进来。”
惊刃刚推门而入,一个瓷盏便倏地掷来。
她来不及避,碎瓷飞溅,脸颊被硬生生拉开一道血口子。
血珠涌出,砸落地面。
“你怎么还活着?”容雅哼笑着,气息都在发抖,“你怎么还没死?”
又一只杯子被抄起,砸在她脚边,碎瓷四散。
“你是回来看我笑话的吗?!”
惊刃不知所措,膝盖砸地,“嘭”一身闷响,她俯身叩首:“主子息怒,我——”
“闭嘴!!”
容雅一步上前,靴尖狠狠踩上惊刃手背,旋即用力一碾。
“惊刃,你不是武艺高绝,威名赫赫吗?不是二十年来独一个影煞吗?”容雅嗤笑。
“如今跪得比狗还利落,对别人卑躬屈膝,摇尾乞怜,你咽得下这口气?不觉得卑贱耻辱吗?”
她恰好踩在右手,姜偃师的阵法曾割断那处掌筋,至今未愈。
惊刃冷汗涔涔,语气发颤:“主子,我绝无二心…我……”
“都说了,闭嘴。”
容雅再次用力,银纹靴尖几乎要嵌进掌心,细微的骨裂声随之响起。
惊刃眼前发白,咬牙忍住闷哼。
直到此时,容雅才转身坐回椅中,眉眼沉沉,俯视跪在地上的暗卫。
“说过多少次了,怎还是不长记性?”
她冷冷道:“你的声音叫人恶心,若你胆敢再多说一个字,这条舌头便也不用要了。”
帘外山风正急,旗帜猎猎,屋内却只听得见容雅低促的喘息。
惊刃垂着头,慢慢撑起半边身子。
掌心处裂口溢血,指骨间似被一节一节地嵌入刀片,钻心刺骨,几近失去知觉。
“那人的事,我已听惊狐禀过了。”
容雅盯着她,缓缓从胸膛深处,扯出一口气来:“这样吧。”
“你,去给我惹怒天下第一。”
“让她动怒失控,杀你、杀人、或者杀掉嶂云庄里任何管事的蠢货都行。”
容雅攥紧扶手,眼中暗潮涌动:“不惜一切代价,把这次铸剑大会,给我——”
“彻彻底底地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