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红楼]黛玉长姐爱说点瞎话》 1、第 1 章 夜色凄迷。 府上正办白事,打眼望去,平日挂彩着锦的廊下栏杆处,一律系着白纱。 家人们披麻戴孝,面带悲戚,匆匆行过时,无论男女老少,那双红眼睛都格外显眼。 内院一处摆设极精致的寝卧内,和衣躺着两个女孩儿,大的那个将小的搂在怀里,此时眉头紧锁,红肿的双目紧紧闭着,额上沁出了冷汗。 只见她不安地摆动着脑袋,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神色愈来愈急。 终于,在她忍不住叫出“救命”二字时,人也终于从梦魇中挣脱出来,目光怔怔地望着账顶。 外间侍候的奶娘听到动静,忙起身进来,轻轻唤了声,“大姑娘。”眼见小的那个蹙眉揉眼也有醒来的征兆,忙伸手轻拍她的后背。 晏姿眼珠滚动了一下,恍惚的思绪才又转动起来,她轻轻顺了两下胸口,呼吸稍急促,溺水之时刺痛的肺部仿佛才好受了些。 奶娘担忧地望着她,“姑娘是不是又梦到那年失足跌水?”靠坐在床沿上将人搂在怀里,不住地顺着脊背,嘴里哄着,“不怕,啊,姑娘,奶娘在呢,那位小公子不是救了你么?我们姑娘大难不死,后福大着呢!” 晏姿蜷在奶娘柔软温馨的怀抱中,不觉又落下泪来,伸手搂住奶娘,半埋在她怀里,哭得愈加伤心。 不知何时,黛玉也醒了过来,爬起来贴在晏姿的背上跟着哭。 奶娘将两个小可怜搂在怀里摇晃着,不住“哦哦”地哄着。 哭过一回,奶娘朝外头招手,便有一溜丫鬟捧着铜盆、巾帕、茶水等进来。 晏姿被丫鬟服侍着洗漱,擦过脸颊的水滴,见又一个丫鬟捧上一盒香膏,不悦地撇了一眼,“太太才去,这些有香气的膏露一概封存,不许取用。” 那丫鬟细细地应了一声“是”,惴惴地下去了,临走还望了一眼奶娘。 奶娘略带责怪地摆手,教她快出去。 回过头来安慰晏姿道,“都是小丫头,不经事,不懂得这些,姑娘别为这起不懂事的气坏了身子,你白日还得为太太哭灵,身子本就亏了。” 黛玉走来牵着晏姿的手,仰头扑闪着眼睛瞧她,微微晃动手臂,“姐姐,我们去看望父亲罢,还有兄长。” 晏姿摸了下她的脸颊,心疼道,“又瘦了,让厨房熬的汤大约好了,我们给父亲送过去,回来你也喝一碗。” 黛玉探手想摸摸她的脸颊,没够到,退而求其次摸了摸她纤细的手腕,“姐姐也喝。” 晏姿抿唇一笑。 二人被奶娘丫鬟簇拥着,去了父亲林如海的院子。 林如海书房的灯还亮着,母亲生前身边侍候的赵嬷嬷在他门外守着,脑袋贴门入神地听着里头的动静。 晏姿走到近前,听到房里隐隐传来女人的哭诉声,不由蹙眉,放缓了脚步。 恰在此时,赵嬷嬷错神见到一群人走来,先是一惊,认出晏姿黛玉,忙迎了上来,福了个身,大声道,“大姑娘,二姑娘来了,是来给老爷问安么?” 里头的动静戛然而止,晏姿心中充满了疑惑,牵着黛玉避开半个身子,笑道,“是,夜深了,老爷还没歇息么?” 门里传来脚步声,接着,林如海开门,面容憔悴,强笑道,“怎么这时来了?你该带着妹妹好好歇息,明日还有得忙呢。” 晏姿眼神向里一瞟,答道,“熬了汤,想着老爷与承安定没有好好用膳,便送些来。” 说着,从丫鬟手上接过食盒,要往书房去,走了几步,见林如海挡在门前,并没让路的意思,不由垂了眼,倔强道,“门里是哪位姨娘么?女儿是否该拜见呢?” 林如海望着她,晏姿却一味低头,二人呈对峙状。 黛玉走上前,又攀着晏姿立住了,一双忽闪的眼睛瞧瞧父亲,再瞧瞧长姐,有些无所适从。 半晌,林如海长叹一声,“你要进来,便进吧。” 赵嬷嬷不安地叫了声“老爷……”没后话了,毕竟今日的事情早就有了预兆。 晏姿这才抬眸,倔强地望了林如海一眼,牵着黛玉往里去。 书房中立着一个年约三十的妇人,打扮素净,满身素服,此时不安地抚着衣裳上的褶皱,见晏姿进来,满脸陪笑,“大姑娘,二姑娘。” 晏姿一瞧之下,满心纳罕,这人好脸生,分明没见过,却为太太服丧穿白,不由盯着她又瞧了两眼。 林如海跟了进来,又闭了门,踱到书案前坐了,向黛玉招手道,“来,现今天晚,你姊妹需保养身子,不可苦熬,把汤留下,与姐姐回去歇下罢。” 黛玉一双手搭在林如海的大掌上,回首望望晏姿,又望望父亲。 晏姿仍留神着那妇人,心中猜测是父亲的姨娘,只不明白为何往日从未见过。 那妇人在晏姿的注视下愈发缩着脖子,头也不敢抬。 黛玉又走来牵住晏姿的手,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晏姿道,“老爷,这位姨娘怎么从未见过?” 林如海轻咳一声,“这位是李姨娘,往日都在姑苏守着老宅,今你母亲去了,她来奔丧服衰。” 不等晏姿又问,林如海便道,“汤已送到,承安已经睡了,他那边你也不必再去,回去歇息罢。” 晏姿闻言,与黛玉问过了他的起居身体,方才离去。 她心中还有疑惑,不过觉得事涉上一辈,不好再深问。 只是接下去的几日,为母亲哭灵举哀之时,李姨娘那日局促讨好的目光总不时浮现在她脑海,间杂着父亲赵嬷嬷复杂难辨的眼神。 母亲下葬之后,晏姿一面收拾她的遗物,一面还得照料哀痛过伤的黛玉承安,甚至父亲林如海都病了一场。 晏姿每日汤药都得看着熬上三份,这日托着药汤服侍父亲进药之时。 林如海忽然笑了,神情无限感怀,慈蔼温和地盯着她,“你是父亲的第一女,出生之时,祖母尚在,抱着你去庙里祷求,老和尚瞧了你许久,说了句讨打的话,说‘你原不该降生于世上’,祖母当时便急了,要上手打人。老和尚连忙道,‘你家的女郎是仙人下凡,本该在天上享福的,不知缘何降落凡尘,此乃大福气、大造化。’祖母这才转怒为喜,自此四时八节,供奉不断。” 晏姿静静听了,不由濡慕笑道,“祖母偏爱我,才被大和尚诓了呢,实则人家不过是为了多求布施,捡好听的来说。” 林如海缓缓摇头,竟似也十分认同和尚的吉谶,“你不懂,我这一支的子嗣中,唯有你自小康健,少病少灾,你一双弟妹,也是沾了你的福气才逐渐立住。” 晏姿接过空碗同托盘一齐放在窗边的矮几上,抽出手帕为林如海擦拭唇角的药渍,又奉上一杯清水服侍他漱过口,事毕,唤人来收拾残局,坐在矮墩上笑道,“老爷也偏爱我,黛玉承安听了,定要哭鼻子。” 林如海温厚地笑笑,关心起她的功课来,“太太去了,你的婚事便耽搁下来,这倒不要紧,守制读几年书,出来后我自会为你打算好。雨村先生原要辞馆,教我留了下来,咳咳——” 晏姿忙起身为他抚着后背顺气。 林如海摆摆手,意示无碍,令她坐回原处,接着道,“你与黛玉一同念书,我不耽心,承安将满五岁,须搬到外院去了,我亲自盯他……” 絮絮说了许久,晏姿只是听着,不时点头,眼见林如海面露疲色,她起身告辞。 才出了林如海寝卧,那边廊下便现出李姨娘的身影,晏姿想了想,遂迎了上去。 见此李姨娘十分动情,小跑奔了过来,在离晏姿三四步时刹住步子,上下打量她几次,“大姑娘服侍老爷用过药了?” 晏姿点头笑道,“老爷已睡下了,姨娘若有事,请另寻时辰。” 李姨娘绞着帕子,眼神只顾盯着晏姿,一眨不眨,脸上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 晏姿狐疑,不自在地移开眼,告辞道,“姨娘若无事,我先退下了。” 李姨娘唯唯应了几声,似欲挽留,却被身后的嬷嬷扯住了袖子,待人走远了,又踮脚翘首望了一会儿,才泄气地吩咐道,“回去!”甩袖而去。 晏姿回到院里时,黛玉卸了头发,正躺在帐子里顽七巧板,旁边摊着本《七巧图》,每拼出一图,她便对照看一会儿,后打乱再拼。 晏姿见后,拿起“七巧图”翻了翻,笑道,“不好好的休息,躲在帐子里摆弄玩具,很有出息嘛。” 黛玉掩耳盗铃地丢了手中的三角板,膝行抱住了晏姿的腰,面颊蹭蹭她的衣裳,抬头来水汪汪地瞧她,“阿姊……姐姐,玉儿无聊嘛,你不陪我!” 黛玉年方五岁,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又因母丧消瘦许多,兼之病中憔悴,教人望之生怜。 晏姿今年已十四了,亭亭玉立,初显少女风姿,抱着消瘦的黛玉毫不费力,她怜爱地摸了摸黛玉脸颊,将她打横抱起,塞进被窝中,悉心掖了掖被角,“阿姊现在陪着你,能好好歇息么?” 黛玉将一只手从被窝中伸出,握住晏姿的手指,细声道,“这样陪我!我就不怕了。” 晏姿道,“那你乖乖闭上眼睛。” 黛玉闭眼养神,晏姿身边的大丫鬟听露取了厚厚的几本账簿来,悄声道,“姑娘,这是丧仪期间的花费、各项器具损耗及亲戚好友送来的帛金,外院问了几次了,姑娘过了目,账房才好入账。” 晏姿遂命人搬了两张矮几并在一处,一只手给黛玉牵着,另一只手翻阅账簿,又执炭笔划了几处可疑开支来,俟后再问。 屋内静悄悄地,忽然,外头一阵喧闹,“哒哒哒”的脚步声响过之后,甘雨牵着个男童进来。 晏姿回头看时,便见幼弟承安哀怨地立在那里,撅着小嘴,控诉道,“阿姊只疼黛玉,不疼承安!” 晏姿哭笑不得,招手将他唤到近前,试了下他的额头,“不好好歇息,怎得就乱跑?” 承安乖乖站着,望着晏姿被黛玉牵着不放的那只手,心中不平,“阿姊若是也这样陪着我,我比黛玉乖得多了!” 闻言,假寐的黛玉立即睁开眼睛,刮着脸颊,“羞羞羞,马上要去外院的人了,还巴着姐姐不放,小心先生笑话你!” 承安生辰比黛玉大不了一月,时常为阿姊的亲近与她怄气,如此一来,黛玉待他也没了兄长的尊敬。 二人不时相对,谁都不肯退步,偏偏承安因性别总是吃瘪的一方。 承安不忿地辩解,“先生才不会笑话我!” 晏姿一边点了一下,“不许吵嘴,我看你们都快病愈了,一个个这样精神,不如去抄书。” 有兄妹两个在旁吵哄哄地,晏姿也看不进去账簿,索性捉了他两个罚坐,谁也不许说话。 彼此面面相觑一会儿,承安忍不住张口,忍住了,又张口,又忍住了,如此再三,他挠着脑袋道,“哎呀,今日的描红还未写呢,我便不打扰姐姐与玉儿了。” 晏姿含笑晾了他半晌,方点头放人。 如此又过了几月满含疑惑,光阴易过,忍抛流光。 林如海特唤了晏姿去,沉吟再三,长叹一口气,捋须道,“前日,你外祖母来信,欲接你姊弟三个往京中抚养,并遣男女船只前来接应……” 晏姿满含疑惑,问道,“老爷先还说,让我们守制读书,怎得又要入京?” 林如海望向别处,不住捋须,又叹一声,“俗语有言,丧母长女不娶,你将要及笄,却无女性长辈操持教养,我又无续娶之意——” 这话愈发没道理了,简直将他先前所言悉数推翻,晏姿定定地望着林如海,目光倏忽又被案上成沓的公文信牍吸引。 思及林如海的职务本分,晏姿忽地惊醒,又灼灼向他看去。 这一来一回,教林如海苦笑一声,又是骄傲,又是叹息,“你呀,你若是男儿,我林家还能兴旺三代!” 晏姿垂眸道,“全赖往日父亲悉心教导之功。” 一切尽在不言中。 晏姿猜测,神都那位欲再下江南,催促如海兴利除弊,填补亏空,以提供队伍南下之资。 自汉朝盐铁官营以来,历朝历代,盐务皆是各方利益争斗之场,可以说年年亏空。 即使林如海乃圣人心腹,敢对盐务下手,也定是九死一生,因此他才急着将子女送到别处避难。 晏姿心中有了成算,林如海也不再掩藏,忧心道,“财帛动人心,我要从那些亡命之徒口中夺食,不异于赤手空拳与虎搏斗,若苍天眷顾,捱过这一年,维持现状,调往别处,若不然,唯有……”以身殉国了。 晏姿心慌意乱,缓缓踱了几步,“难道不能上表请辞么?” 林如海苦笑道,“两头都是深渊,我能做的,只有保全你们,勿随我一同跌下去。” 晏姿心念急转,已有些口不择言,“京中明珠与索额图势同水火,权倾朝野,老爷难道不能托庇其中一人,暂保性命?” 林如海摇头,神情怆然,“圣人年富力强,正是有作为之时,背主之事一旦发作,你弟弟……还有什么将来?” 晏姿只觉头脑一阵晕眩,不由踉跄一步,伸手支在案上。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哭闹声,由远及近,哀呼道,“不可,不可让大姑娘去神都啊老爷,老爷——” 林如海听了,面色顿时沉了下去,怒斥道,“书房重地,何人喧闹?与我拦在外头!” 然则李姨娘毕竟是女眷,披头散发横冲直撞而来,小厮管事们哪敢真下手拦截,众人挨挤推脱,反教李姨娘钻了空子,撞开大门。 只见她冲进来扑在地上,伸手去抱林如海的双腿,哀嚎道,“老爷勿让大姑娘去神都,否则、否则,妾身便不活了呀……老爷,大姑娘是我的命,你难道……” 林如海素来儒雅温和,此时也被她这作派气得头脑发昏,青筋暴突,怒道,“出去,关上门,院子里不许留人!” 人群中尚有几个撑得起事的,闻言忙带了门,将围拢的众小厮往外赶,而后守在月洞门前。 晏姿已被这忽然的变故惊得合不拢嘴,又为李姨娘话语中的意思所震,更受了一层刺激,回不过神来。 林如海深吸几口气,强抑怒气,“你起来,起来说话!” 李姨娘期期艾艾地仰首望他,捏着巾帕拭了拭眼角,又偷眼去瞧晏姿,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晏姿无措地唤了一声,“老爷——” 林如海仰天长叹,悠悠说起往事,“不错,她是你生母。” 当年,林如海与贾敏成婚后,数十年时间无一子降生,好不容易,李姨娘诞下一女,阖家欢喜,唯有贾敏时常自伤。 李姨娘自进府便听下人说,太太是荣国府长女,嫁妆丰厚,初时她只当听闲话,诞下女儿后倒起了歪心思,尤其老夫人盛喜之下将半数身家赠予女儿,她更得陇望蜀,觊觎起太太的嫁妆。 出月后殷勤地将女儿送到贾敏处,老夫人仙逝后,又以守陵之名逗留姑苏老宅,阖府敬重,林如海更每年送去三千两纹银供她花费,除了见不到女儿,思念日重外,她的日子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太太别无二致。 贾敏养了晏姿十余年,亲眼见她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多有自得餍足,几乎将她当作亲生女儿,是以多年来,晏姿从未怀疑自己身世。 林如海语罢,屋内死一般寂静,晏姿垂着眼,实在不知这样的境况下,该摆出何种神情面对李姨娘。 李姨娘殷切地望着她,晏姿只作不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 2 章 正是半上午。 北京外城的一处宅院内,书房案后,一半大少年正提笔濡满墨水,在纸上写着什么。 他侧后站了个比他略高一个头的男人,年纪不大,满脸生动地汇报着什么,手中捏着的信封已皱成一团,内中纸笺上墨水被手汗洇出大团污渍。 “……爷,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姐姐她心里头苦啊,女儿生下十几年了,还不知道她是亲妈!现如今,太太去世了,她要认女儿,那老爷又拦着不让,非得等去了白服……” 房里另侍候的个白面男人咳了几声,待李卫看过去时,又端正眉眼,仿佛什么都没做。 李卫不解地皱了下眉,继续说得唾沫星子满天飞,生动又活泼,听的那少年却已沉默许久,手上提着的毛笔重重滴了滴墨在纸上。 白面男人暗里翻了个白眼,平时挺机灵的个人,怎么这时不会看脸色了? “……当家老爷的话不能不听,十来年都熬过来了,差这一年半载么?我姐姐就想,熬吧,好歹现在能见着女儿呢,谁知,那老爷冷不丁要把女儿往神都送,说是给外祖母教养,我姐姐能不急么,好家伙,来了神都,再过一年及笄嫁人,她母女俩还有相见之日么……” 少年已缓过神来,不紧不慢地挽了半边袖,将笔架在笔搁上,“你说了这半日,那是谁家的事儿啊?” 李卫赔了个笑脸,殷勤地凑了上去,递上干净湿毛巾,“我那姐夫,官职不大,但绝对是简在帝心的人物——” 少年接过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手,知道李卫一惯爱夸大,却还是给面子地应了一声,“哦?” 李卫受了鼓舞,眉眼飞起来一般,道,“就是这一任的巡盐御史林海,曾做过都察院御史,他家长女就是我亲外甥女!” 少年目光一凝,倏地抬头射向白面男人,后者当即赔着笑脸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林大人家的大姑娘,与我们爷之间还有一段渊源呢。” 这少年正是当今皇四子胤禛,幼时随皇父下江南,林如海便是接待官员之一。 康熙待林如海尤为亲厚,知他好不容易才得一女,不但亲身接见,还特恩许其随龙舟游湖。 李卫来了兴致,忙追问道,“苏公公,什么渊源?” 苏培盛瞧了一眼胤禛,方笑道,“林大姑娘贪看湖景,走到了僻静处,伸手要摘荷花,不想失足跌下了水,爷恰好得见,将她救了上来。” 李卫当即满面感怀,朝着胤禛深深鞠了一躬,“四爷救过我外甥女,就相当于救了我姐姐,救了我全家!想来我为四爷效力也是天意,让我来报恩!” 胤禛走过去,亲自将他扶起,“是你自个儿争气。” 回宫路上,胤禛不住回想着李卫讲的故事,他已听过不止一回,却是今日才知道,故事中的主人还是故人。 身世又那样特殊,恰好牵动他的情肠,不由问道,“你说,那姨娘是真心要认回孩子呢?还是觉得孩子身上有可图谋处?” 苏培盛白净的脸皱了起来,这话教人怎么答? “爷,想来女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自然是真情占了上风!” 胤禛点头,又冷笑道,“只盼林姑娘运气比我好些!” 苏培盛屏住呼吸,垂下眼睑,大气也不敢喘。只余马车碾过石板的辘辘声。 林府后院,花柳之中,藏着一只秋千,晏姿坐在上头,神情呆呆地。 自那日闹剧之后,身边服侍的丫鬟们已在收拾行李,晏姿本人却陷入拉扯中。 若与姨娘亲睦,便辜负太太多年的养育之恩;若一味与她疏远,她便有千般不是,自个儿作为得利者,如何有脸面怨她? 她自幼蒙林如海亲自教养,学识见识皆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儿,偏教她摊上这样乱麻似的事情。 正胡乱想着,那头传来黛玉问听露的声音,“姐姐在哪儿?” 晏姿收起思绪,勉强露出个笑来,脚尖点地,随着秋千一晃一晃,笑对走过来的黛玉道,“你要盯着人收拾行李呢,怎有空出来玩耍?” 黛玉走来攀着她的腿,仰首道,“我要姐姐看着,你这几日怎么总不见我?” 晏姿抚了下她的脸颊,柔声哄道,“我怎舍得不见你?只是有心事。” 黛玉追问,“什么样的心事?姐姐可说与我听,我口风最严了,保证谁都不透露。”说着双手在嘴上比了个十字。 晏姿失笑,拍拍她的肩膀,“让我自己想想,想通了就好了。” “大姑娘,你别为难自个儿,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罢。” 晏姿循声望去,见到常在太太身边服侍的赵嬷嬷,此时满脸疼惜地望着她。 晏姿垂下头去,自觉无言面见太太旧仆。 赵嬷嬷吩咐听露道,“将二姑娘带回家去念书罢,我这儿有太太留给大姑娘的话要说,旁人不便在场。” 黛玉抓紧了晏姿的衣角,怒道,“太太留的话,我为何不能听?” 听露见她抗拒,一时踌躇。 晏姿心中一紧,晃了下神,轻哄黛玉道,“乖,回去吧,你还是个小孩儿,有些话大人才能听呢。” 黛玉不情不愿地牵着听露去了,走两步便要回一次头,以示不满。 晏姿双手紧攥着两侧的长绳,笑道,“嬷嬷有什么话,尽管说来。” 赵嬷嬷叹了口气,“我也怕此事再不说,便没有机会了。” 晏姿这才知道,早在贾敏病中,李姨娘便以冲喜的名义到了扬州,那时,她便迫不及待地向林如海提及,要晏姿知晓生母的话。 贾敏听了,生了好大一场气,一时觉得她来抢女儿,要将人“打出去”;一时觉得反正自个儿要死了,晏姿往后还有生母疼爱;一时迁怒到晏姿身上,觉得她定会欢天喜地亲近生母。 身旁的人劝了又劝,终于,在一个雨夜,贾敏哀哀啜泣,不住忆起晏姿幼年之事,口吐心声,“我怕时间久了,晏姿会忘了太太,只知姨娘了,可我又怕这孩子怪我令她母女分离,怪我仗着身份抢走了她,想到有一日她会怨我,我就觉得死了也好。” 听到这里,晏姿已不觉垂下泪来,捂着手帕,泣不成声。 赵嬷嬷也是看着她长大的,见她如此,焉能不心疼,走上前将人搂在怀里,“太太是心疼你的,想那么多,是怕失去你,到最后,她也看开了,她知道李姨娘的小心思,定是兄弟有了前程,才敢嚷着要认回你。太太说,她去后,你有姨娘舅舅照顾,与黛玉多了个依靠,究竟是让她安了心。” 晏姿在她怀里哭了一场,双目红肿地回了院子,赵嬷嬷亲自帮她梳洗,“去了神都,就是寄人篱下,哪怕老太君疼我们太太,可府里的公子姑娘们,她哪个不疼?姑娘要受委屈了。” 晏姿心中正是百感交集之时,闻言强笑道,“嬷嬷还不知道我么?就不是能受委屈的性子,旁人敢给我一分脸色看,我要还回去十分!外祖母不恼我就是好的了!” 主仆两个泪眼相对,又哭了一场。 上京之事迫在眉睫,纵使晏姿尚未调理好心情,林如海仍是安排她与李姨娘单独会面。 李姨娘双眼红肿,一见晏姿,泪珠儿雨水一般落了下来,泣不成声。 哭了一会儿,才叮咛道,“姑娘别怨我,我当年送你到太太身边,是真心觉得这样对你好,别人家姨娘肚子里出来的哪有那个福分?” 她抽噎着从前襟取出一个荷包来,“这里头是两万两银票,老爷年年送我三千两,我在老家花费不了,除去一万两给你舅舅买前程,余下的都在这儿了。” 晏姿听得心酸,眼眶当即红了,强自抑制着不教眼泪脱眶而出,推着她的手道,“我不要,你留着罢,我管着家里的产业,又有祖母太太给我的,且花不完呢。” 李姨娘缩手,定要她收下荷包,偏执道,“老爷说了,你们上京是奔着好前程去的,那荣国府权势极盛,少不了花钱的地方,再者,别人给的是别人的,我给的是我的!” 晏姿推拒不过,眼见李姨娘嚎哭道,“好姑娘,你总得让姨娘尽点心,不然我就真没有脸面见你了!” 这才收了一半,又安慰道,“余下的,姨娘帮我存着,等以后……还有你替我花钱的时候呢。” 李姨娘听了,方才收回。又拉着晏姿的手道,“你舅舅真是有出息了,若不然,我也舍不得给他一万两挥霍,他捐资员外郎,现在神都做官,这都不算什么,你知道他认了个主子是谁么?” 林如海乃前科探花,晏姿先生贾雨村乃是进士出身,做过知府,区区员外郎,还是捐资得来的,寻常哪能入她的眼? 但见姨娘一副炫耀似的语气,生怕她瞧不起亲舅的模样,晏姿又心软了,顺她的意追问道,“是谁?” “四皇子!”李姨娘眉飞色舞道,在她心中,皇帝是天底下最大的官儿,皇帝儿子自然是第二、大。 晏姿眉心一跳。 李姨娘继续道,“我给你写一封信,去了神都,你可去找舅舅照应,有四皇子做靠山,天下再没有摆不平的事儿了。” 她从袖间抽出写好的信,交给晏姿,“记好了,你舅舅姓李,单名一个‘卫’字,李卫!” 晏姿嘴唇微动,将这个名字默记于心,念了两遍,神情有些恍惚,不知何时听过这名。 当日歇下后,她又开始做梦,奇怪的是,梦里的房屋、家具、衣裳都十分怪异,有些像西洋传过来的物什。 她迷茫地走着,打开一扇扇门,其中一间房中摆着一面硕大的书柜。 晏姿走了进去,目光从架子上排列整齐的书封上扫过,出现频率最高的二字是“红楼”。 她踱到书桌前,上头平摊着一本书,被镇纸压着,当头一行字是“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 晏姿双眸被刺痛,忙翻过书封来看,三个竖排大字映入眼帘——红楼梦! 她如遭雷击,总觉得自己该对这书了如指掌,细思却脑袋空空。 她拼命回想,不由一下一下地捶着脑袋。 不知哪一下落空,忽地睁开了双眼。 晏姿愣愣地望着帐子顶,仍然不住喃喃“红楼梦”三字。 不知哪里的任督二脉被打通了,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捂着额头忍了一会儿,晏姿总算恢复了意识,也不知转世重生还是穿越,她竟然到了红楼中,林妹妹上京前夕。 哦,现在还加了她这个林姐姐与林弟弟。 林家的情形与书中大不相同,大约是她带来的蝴蝶效应。 晏姿连忙回想书中这时的情节——五六岁的林妹妹到了外祖母家中,小可怜一般“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照应到现在有一双葡萄大眼的黛玉身上,晏姿一阵心疼。 想了半夜,反复推敲家里的安排,晏姿叹了口气,保命去的,不能奢求太多。 天明才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儿,偏偏今日是登船离开维扬的日子。 在码头与林如海道别后,晏姿与弟妹又哭了一场,睡意都哭没了,索性对窗闲坐,思虑破局之法。 贾府中或许会有拜高踩低之辈,却都是小事,危及不到性命,反而林如海现在的处境才是步步杀机。 晏姿手指在小桌上划着,说到底,为一个“钱”字,盐税利益巨大,各大团体早已固定,想从这上头扣钱出来,等同于送命。 林家倒是有钱,但不能直接献于圣上,那是取死之道—— 在皇帝看来,天下的一切都属于他,命下头人查盐税亏空,那是取回原本就属于他的钱,御史做不到,是无能。 直接献银不异于告诉天下,皇帝缺钱,若收了这钱,岂不说明皇帝能被钱买通? 最可能的后果是,皇帝以“林家财产来源有疑”,钱收了,人也活不了。 因此,要送给皇帝大额银钱,还必须水到渠成、不露痕迹,才能为林如海争取一线喘息之机。 巡盐御史的任期不过一年,细数来,林如海还有不到十月的任命。 心头有了数,晏姿不再焦虑,反倒琢磨随她上京的这些人该如何安置。 进贾府是不可能了,浩浩荡荡四五十号人,这不是去做客的,是“鸠占鹊巢”去了。 晏姿牵了黛玉的手,拉到面前,问她,“你进府要带谁去?” 黛玉仰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抓住她的手,甜滋滋道,“要带姐姐去!” 晏姿刮了下她的鼻尖,笑道,“我本就要进去的,不算。” 见她想不出来带谁,晏姿道,“王嬷嬷一定要带,再将你身边的雪雁一并带上,做些添茶倒水的杂事。” 黛玉懵懂地点了点头,想到临行前老爷谆谆教诲,晏姿抚了下黛玉额头,温软问道,“为什么要带她们两个,玉儿知不知道?” 黛玉略一思索,垂下了眼,“我们此去,是寄养在外祖母膝下,国公府规矩森严、仆从如云,带的人多了,会喧宾夺主,少带几个,免得给外祖母家添负担。” 晏姿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温声道,“除此之外,只带这么两个仆从,其他的人手交予外祖母安置,这是表达信任与亲近,会更加博得外祖母的怜惜与照顾。我们无论带去多少人,都名不正言不顺,还显得奢靡招摇,不如少带些,唯有外祖母的怜惜才是在贾府的立足之本。” 黛玉一言不发,晏姿将她搂紧了,“不过,玉儿也别觉得这是什么可怜的事儿,寻常人家,外孙也会去外祖母家做客,我们不过时间久了一些,至多一年……父亲就能回京与我们团聚了。” 黛玉低低地“嗯”了一声。 承安从甲板上玩水归来,见姊妹俩又抱在一处,不满地哼了一声,挤了过去。 晏姿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不许胡闹,你去了神京,便要独自去徐先生家读书,还这么顽皮,看先生怎么治你!” 林承安才不听,挤进她怀里后,倚着不动了,“老爷总说我长大了,要跟你们分开养,可还没到分开的时候呢,让我亲近亲近怎么了?” 晏姿在他额上弹了一下。 不几日到了神京,船靠码头之后,便有贾府的轿子马车来接。 下船之后,晏姿对随行的众人说道,“如我先前说的那样,你们暂且回老宅对付一段日子,张罗着修缮修缮房屋,照旧貌收拾出来,若有拿不定的,可下帖子来外祖母家见我。” 她嘱咐后,管事连忙应了几声。 晏姿又捡想得到的嘱咐几句,而后携着黛玉的手,另一侧还跟着个清秀文气的小公子,码头候着的几个贾府的三等仆妇,忙迎了上来。 她被一群人簇拥着,却总觉有目光在暗中窥伺,不由抬头寻找,却被幂篱遮住视线。 远处茶馆二楼上,李卫踮脚伸脖子指点着,欢喜道,“爷,你看,那就是我外甥女,可惜没见着长什么样,肯定像我姐姐,我姐姐长得可好看了,要不是我家遭了灾,提亲的人能把门槛踏破了!” 胤禛受他感染,禁不住也垫了下脚,可惜人被围得严严实实,衣角都露不出来,“得了,人就快走了,你还能一路跟进去?” 李卫恋恋不舍地叹了口气,“唉,要是在扬州,我们舅甥还能见一面。” 上轿进城之后,隔着轿子的纱窗,隐隐约约能见到街上的光景,历朝历代,天子脚下均不同于别处,风貌格外气派。 路上走了半日,经过一极为气派的大门之后,又走了半条街,到了荣国府,轿子自角门进府,婆子们便已下了轿,轿夫也都退下,换了三四个利落的小厮来,抬起轿子,又走了一阵,到一垂花门下,小厮们退出,众婆子来打起轿帘,扶着姊弟三个下轿。 黛玉面色沉静,来携了晏姿的手,微倚了一下,承安则在晏姿另一侧走着,沉稳有度,仪表不凡。 去往贾母上房的路上,装饰豪奢,雕梁画栋,游廊之下,两侧俱挂着鹦鹉、画眉等鸟雀。 廊下几个丫头,见他们来了,打帘的打帘,通报的通报。 晏姿进入房内,回首去牵后头的黛玉,连带着承安一同进来后,方有余暇抬头望去。 只见两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便知是外祖母史老太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 3 章 方要拜下去,便被一把搀住了胳膊,贾母泪眼婆娑,在三人身上一一扫过,停在黛玉身上时尤其长。 她搂着三人哭了一回,哀泣之状不免引得众人牵动情肠,掩面而泣。 众人上来劝解过,贾母才渐渐止住了悲伤。 她望着晏姿仔细端详了一会,忽笑道,“当年你在襁褓之中时,我还见过你呢,给你打了一对金镯子,现在大了,镯子也戴不上了。” 说着似又悲伤起来,晏姿忙笑道,“当年的戴不上了,外祖母难道不会送我一双新的么?或者,我拿旧的来换?” 贾母爱她这性子,当即指点道,“好哇,这才来就跟我要起东西来,我瞧着,这作派怎么如此眼熟呢?” 堂下一阵哄笑声,一妇人见状讨巧道,“简直跟凤丫头一模一样,别是这俩才是亲姐妹罢!” 贾母拉着晏姿的手,又拉了黛玉的手,两只手叠在一起,被她托在掌心,又眼神示意承安走近前来,一一指点道,“说话的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 三人走下去一一拜见过。 贾母又叫人去请姑娘们来,她牵了最小的黛玉搂在怀里,慈爱地抚着她的头发。 不一时,三姊妹被丫鬟们簇拥着来了,又一一见过礼,才各自按位次归座。 丫鬟们奉上新茶,贾母又伤怀了一回,说着贾敏如何得病、如何医治、如何发丧,因有晏姿这个知事的在座,不免问了许多细节。 伤感之后,贾母打量过几个孩子,但见三人素色服饰,面容瘦削,却还算精神,不由暗自点头,方要说话,只听后院传来一阵笑声。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晏姿一瞧,便知黛玉正好奇呢,眼珠儿一转一转,承安坐得端正,实际脑袋也偏了过去。 怕被人瞧见,晏姿忙敛住笑意。 只见一群媳妇丫鬟簇拥着个人进来,这便是神仙妃子似的王熙凤了。 满头珠钗,金光闪烁,大红洋缎的衣服,也压不下她意气风发,精明威严。 晏姿又领着弟妹起来见礼,经人提醒,唤了声“二嫂子”。 王熙凤的目光从两个小的上头一扫而过,细细端详着晏姿,笑道,“往日人家都说我能干,偏老祖宗说我及不上姑妈家的大姑娘,我还不服气,今日见了,果然气派,只是,要我服输,那是断断不能的,得了空,我可得找你讨教讨教!” 晏姿笑道,“二嫂子这话就折煞我了,我平生最不耐烦跟人比较,你若找我来吃茶,欢迎还来不及,若要找我比什么,那——我先认输。” 王熙凤跺脚作气恼状,“哎呦,就这滑头的样子,我先比不上!” 她转目去瞧黛玉,夸赞道,“小的这个竟也如此清灵毓秀,这样标致的女儿,姑妈竟养出两个来,可见她的风采了,只恨天妒英才,让我姑妈早早地去了——” 说着,以帕捂面呜咽起来。 她落了几滴泪,贾母便笑喝教她收起这作派,别再招人眼泪了。 王熙凤便收了泪。 晏姿冷眼看着,贾母与王熙凤的亲密是女眷中独一份的,方才那作派怕也是讨好贾母故意为之。 王熙凤又望向承安,问了是什么名字,今年几岁,是否读书的闲话,承安一一应了。 晏姿笑向贾母道,“父亲已为他开了蒙,本该在维扬找个先生,却收到故交之信,思量再三,终是让他上京来求学。” 贾母笑道,“不知请了哪位先生?” 晏姿道,“太学中一位徐姓的先生,曾与父亲同窗,学识渊博,腹载五车,很受推崇。” 贾母点头,“能入太学,想来也是通儒硕学,能请来教养子弟,必是良师益友,不知怎么上课?” 晏姿笑道,“先生的意思是承安住到他家里去,平时随着太学一起上课,闲暇时可指导他的学业。” 此时的太学即国子监,主修《四书》《五经》《性理大全》,兼习律令、诗赋、书法等。 博士、助教等每月仅讲学一至二次,学生以自学为主,每日需完成札记书法,定期提交批阅,也有各种随堂考、季考等。 那位徐先生单名一个“兴”字,教承安随他念书,便是接过了他的教育重任,林如海将两个女儿托付给贾母,将儿子托付给徐先生,可见对他的才学人品十分信任。 贾母道,“既如此,教凤丫头在外院给承安收拾个院落,休沐时也好歇息。” 王熙凤答应了一声,又对晏姿嘱咐道,“日常缺什么吃用顽的,尽管来找我,丫鬟婆子不尽心,也只管找我,我今儿拍着胸脯打包票,妹妹你衣食住行,二嫂子都管!” 晏姿笑道,“二嫂子这样说,我不讨好讨好你,岂不说不过去?” 王熙凤笑道,“我素来秉公执法,你便不讨好我,我也一样用心,只不过,平日少有这样的机会,教我摆摆威风——” 贾母指着凤姐儿笑道,“这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呢!要我说,晏姿你可别给她好脸,不然她的尾巴能翘到天上去!” 凤姐儿不依不饶地叫了声“老祖宗~”,走到贾母身边的脚踏上侧坐,委屈道,“姑妈家的妹妹才来,我还没好好亲近亲近呢,老祖宗就揭我的短!” 贾母还搂着黛玉呢,开怀笑道,“你这泼皮,惯会撒娇耍赖,往日天不怕地不怕,今儿倒娇羞起来!奇事!奇事!” 屋内又是一阵哄笑。 晏姿在旁十分钦佩,这般撒娇卖痴,却把握好了度量,不惹人厌烦,可真是个妙人儿呢。 这时丫鬟奉上茶果来,王熙凤亲为贾母捧上,又听王夫人问了几句月钱,凤姐儿条缕清晰地答了。 又听王夫人说什么缎子,该捡些给晏姿黛玉做衣裳穿。 恰晏姿低头饮了两口茶,听凤姐儿说已预备下了。 面面俱到,条理清晰,晏姿暗暗钦佩。 说了一会儿话,茶果撤了下去,贾母命两个老嬷嬷领着晏姿三人去见两位舅舅。 大舅母邢夫人忙起身笑道,“我带了他们过去,倒也便宜。” 贾母笑道,“你去了,便不必过来了。” 邢夫人答应着,携了晏姿的手,掀帘出了门,后头跟着一连串。 到了垂花门,早有小厮们预备好翠握青绸车。 坐上车,晏姿面上应和着邢夫人,心里却留意着路线,骡车竟原样从角门出了荣府大门。 这可就是两家人了。 红楼原著中,贾母长子贾赦袭爵,却住在偏院,常惹人诟病,一说贾赦不争气,一说贾母偏心。 晏姿思忖着,偏心小儿子是有的,但未必偏心到底了。 按照此时的律法,爵位由嫡长子继承,家中产业却要“诸子均分”,施行过程自然不是十分严格。但贾家分的还算公平,贾赦分的那一片偏院想来就是该给他的那一份。 至于现在的荣国府,待贾母仙逝后,不符合规制的部分会被户部封存,届时两兄弟的财产便大差不差。 如此看来,贾母所谓的偏心不过是跟着小儿子生活,对大儿子没个好脸色,比较兄弟俩的学识人品,真怪不得贾母。 心中胡乱想着,晏姿还能面色如常地与邢夫人搭话。 进了这边的黑油大门,在仪门前下车,果见这边的房屋游廊虽别致,却瞧得出与那边府上一脉相承。 进入正房,便有许多装扮华丽的姬妾丫鬟迎了上来。 邢夫人交代姊弟三坐下,又命人去给贾赦传话,如书中一般,他命人带了许多话,自己却并未露面。 辞过邢夫人好意留饭,仍跟两个嬷嬷坐车回了荣府这边。 下车后,嬷嬷们引着往王夫人处去,晏姿牵着黛玉的手掌,忽然被她捏了一下,回头望去,就见黛玉眨了眨眼睛,做出一副呆滞的困倦模样。 这样密集的交际对一个六岁女孩儿来说,定然十分无聊,晏姿安抚地捏了回去,黛玉便又正经起来。 王夫人居处为荣府正院,不但陈设庄重,更有各种代表贾府旧日辉煌的墨宝,来自各大勋贵家族。 她日常起居并不在正室之内,而在东边的耳房中。 老嬷嬷引着晏姿姊弟进入东房,临窗炕上靠背引枕俱全,老嬷嬷们便让晏姿炕上坐。 度其位次,乃是东房内最尊贵的两个座位,想来是贾政与王夫人常坐的。 晏姿笑笑,在东边椅子上坐了,黛玉承安在她下首坐了。 本房内侍候的丫鬟即刻奉上茶水,茶未吃完,便有个丫鬟走进来笑说,“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去。” 老嬷嬷听了,又引着晏姿等人出来,往廊下的小正房去。 只见王夫人坐在炕下西首,见到晏姿,将人往东边让。 若说方才晏姿以为王夫人不喜他们是错觉,现下已确定了,王夫人确不待见他们。 先是晾着,又要将她让到更加尊贵的位次上。 若对着另一家夫人,王夫人此举可谓知礼谦让到了极点,要紧处在于,晏姿是她的外甥女,名义上被家中长辈托付至贾母处教养,比之其他亲眷更多了一份亲近。 无论从情感上还是伦理上,初次登门的亲戚晚辈,都不该作为“贵客”让到舅母之上。 何况那位子大约是舅父贾政之位,今日坐了,既冒犯了在座的舅母,也冒犯了舅父,这是一种冷淡的试探是高高在上的审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 4 章 晏姿想到书中,不过六岁的黛玉也是这样被对待的,心中生出一点戾气,面上却笑得愈发温和。 她在靠墙边的一溜儿椅子上坐下,“我怎能冒犯舅母呢。说来十里不同俗,江南文风鼎盛,书院林立,传说有学院为了激励学子奋发读书,想了个‘虚位敬孔’的规矩,无论宴客还是议会,总是将最尊贵的主位空置,以示崇文重教,时间久了,我也不记得这是确有其事,还是旁人杜撰来的。” 她望着王夫人,笑盈盈的,十分温柔,“舅母在神都可听说过?” 王夫人端着佛陀假面,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贾敏那娇生惯养、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模样,淡淡笑道,“女儿家,做好针线女工要紧,外头的事,少听的好,你年纪小,往后便知道轻重了。” 晏姿笑道,“多谢舅母赐教。”不过眼神表现出来的全然不是听劝的模样。 这个时代标准的君子作风是黛玉那样,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因此她才会在进入大观园后处处碰壁。 只因她既不会“日行三万步”时时贴着宝玉,也不会收买他身边的丫鬟当自己的耳报神。 并非她做不到,而是不屑去做。 晏姿与她接受同样的教育,性格却全然不同,表面装成大家淑女,实则骨子里睚眦必报、精明自私。 什么长幼尊卑、礼教秩序,只要对她怀有恶意,统统可以丢到一旁。 因而王夫人想试探她的礼数,晏姿先竖起刺扎了回去,账可慢慢算,态度却要立即表出,以免有人以为她是个面团儿。 晏姿笑盈盈地,仿佛表现出十分的亲近,唯有与她对视的王夫人见到了其中的蔑视与挑衅。 她心头顿时火起,便是贾敏当时,也顾忌她是兄嫂,不敢过于表露行迹。 王夫人端起茶悠悠抿了一口,强压怒气,外头丫鬟来报,“老爷说,大姑娘年纪大了,不好亲近,二姑娘又小,恐说不明白事由,只是在家中住着,不要想家,缺什么吃的用的,尽可开口,日常与姊妹们一处学习玩耍,也不要生分,都是好姑娘。请林大爷过去外书房叙话。” 王夫人向承安点点头,笑道,“既如此,便去吧。” 承安立起身子做了个揖,随丫鬟去了。 王夫人打量着黛玉,见她面庞怯弱,身形风流,笑道,“你往后在外祖母处,与姊妹们一同学习,倒没甚么可忧心的,只是我不放心的另有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今日去庙里还愿去了,因此你没见他,他是个‘混世魔王’,你那些姊妹们都不敢沾惹他,你也不要理睬他。” 晏姿心中冷笑,舍不得管儿子倒是有脸面管人家女儿。 黛玉瞧了晏姿一眼,笑道,“舅母说的,恐怕是母亲提过的那位衔玉而生的哥哥罢,母亲说了,这位哥哥虽憨顽,但与姊妹们相处极好,何况我寻常自与姊妹们相处,如何能见到他呢?又何来‘沾惹’之说?” 王夫人笑道,“你不知晓内情,他与别个不同,老太太自幼娇惯,与姊妹们一同长大,你若不搭理他也就罢了,一旦理会了,他还不知能做出什么来。” 黛玉一一只答应着。 却说承安在外书房见到了贾政,还有一同上京的先生贾雨村,二人显是相谈甚欢,俱面带笑容,他走上前一一见过礼。 贾政见他小小年纪,比自家的孽种还要小上两岁,却沉稳有度,斯文雍容,不由捋须连连点头,因问了些学业上的事情,承安对答如流。 当下更是满意,与贾雨村赞道,“我这外甥大有乃父之风啊,想当年,如海中探花时,不过及冠,却倜傥俊逸,英姿勃勃,打马往长安街吃簪花酒时,十人中有八人忍不住望了又望——看我外甥的风采,不几年只怕也同他父一般啊。” 贾雨村唯唯应是,他正筹谋复职,要紧处就在贾政身上,自然无有不应。 承安谦虚了几句,贾政又问了些读书安排,知他将去国子监读书,点头道,“求学道艰,你年纪虽小,却要记得唯勤是要。” 外头有个小厮进来回话,说太太那边叫了,要去老太太处吃晚饭,贾政才放了人。 一时,姊弟三个又随王夫人自屋后穿过,回到贾母处。 从后房门进入后,已有许多人在房内伺候,王夫人来了,方才安设桌椅,摆菜安箸。 安排位次时又是一番推让,贾母正面榻上安坐,以左为贵,却要将晏姿安在左首第一张椅上,晏姿推让几次,贾母笑道,“你舅母嫂子们都不在此吃饭,你是客,原该让你来坐。” 晏姿方才坐下。 贾母又叫王夫人坐了,只见她走到旁边的塌旁坐下,并未入饭桌,接着三春才告座入席。 饭闭,小丫鬟们捧上茶来,又捧上漱盂,人讲,入乡随俗,晏姿便跟着漱了口,黛玉承安照做,接着又捧上吃的茶来。 黛玉不由望向晏姿,后者微微点头。 贾母教王夫人等退下,房中只余晏姿等小辈。 因问晏姿道,“日常在家做些什么,可还读书?” 晏姿笑道,“日前跟着太太算账管家事,囫囵读过了四书五经,也看些游记之类的杂书。” 贾母又将黛玉揽在怀里,问她,“那你呢?” 黛玉道,“才读了四书。”她是个周全的小姑娘,当即又问,“姊妹们读什么书?” 贾母道,“不过认得几个字,不是睁眼瞎罢了。” 正叙闲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丫鬟上来回道,“宝玉来了。” 正说着,一年青公子走了进来,向贾母问过安。又去向王夫人请安。 晏姿不由去看黛玉,见她怔怔的,心中思忖着,临行前,林如海便向她透露了欲与贾家结亲的意向,只因黛玉自幼体弱,嫁到旁人家去恐受磋磨,若能与宝玉结亲,一来有兄妹之谊,情深意厚,二来自家人也对她多有包容。 只是身上还戴着孝,晏姿又亲事未定,不便大张旗鼓向外宣告此事,听那个口风,似与贾家已通过气。 宝玉回来时,已换了一身装扮,面如敷粉,唇若施脂,活脱脱一个金童模样的小公子。 贾母嗔道,“还未见客,怎么就换了衣裳,去,见过你姐姐妹妹,还有表弟。” 宝玉先与晏姿见礼,笑道,“姐姐好。” 又与承安见过礼。 再是最小的黛玉,一见到人,他就怔了怔,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晏姿笑道,“难不成只见过妹妹,没见过姐姐?” 宝玉不知所措地笑了笑,那是一种玄妙的似曾相识的感受,被晏姿这么一说,倒像是他胡诌的。 贾母也笑道,“就是,可见你乱说呢。” 宝玉脾气倒好,挠了挠头,“虽然未曾见过,然我瞧着面善,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1 他走近了,坐到黛玉身旁,笑道,“妹妹可曾读过书?” 黛玉谦虚道,“只是认得几个字。” 因又问她的名字,黛玉答了。 宝玉又问,“可有字?” 黛玉摇头。 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个字,‘颦颦’如何?” 晏姿不得不打断他,“依我看,这字不好,‘颦’有蹙眉之意,我恨不得她一年到头笑容满面的,叫我说,‘展展’才好呢。” 一语既了,满堂哄笑。 二人初见,此时虽是纯洁的兄妹之情,然一言一语皆成谶,林如海虽想叫二人订婚,晏姿却不乐意,黛玉好到,她觉得世上的所有男人皆不相配,何况顽劣的宝玉,况二人真在一起,恐怕黛玉要熬干了眼泪。 宝玉又问,“你有玉没有?” 黛玉正在思量他说这话的用意,晏姿直截了当问,“为何问这个,是因为你有玉么?” 宝玉低头,看向胸前坠着的宝玉,点头。 晏姿笑道,“若是你那样生下来便衔在口中的,确实稀罕,不过大街上开了许多玉器店,若是想要了,里头什么模样形状的,师傅都能做出来。” 宝玉怔怔地点头。 其时王嬷嬷来问晏姿姊弟三个的住处。 贾母沉吟道,“先将宝玉挪出来,住在我那套间暖阁里,晏姿与黛玉姊妹俩安置在碧纱橱中,承安便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待过了冬日,再往西厢房搬去。” 又照迎春等人的例补齐了晏姿姊妹身边的空缺,见黛玉年幼,又指了身边的二等丫头鹦哥去照顾她。 当下,姊妹两个洗漱已毕,黛玉扑到床上,扑闪着眼睛张开双臂等她过来。 晏姿就势上了床,将黛玉搂到怀里,问她,“怎么瞧着十分精神?还不困么?” 黛玉伸手去抓她背后如瀑黑发,一手依恋地揪着她的衣襟,“要等姐姐,讲故事。” 黛玉出生后身娇体弱,时常生病,贾敏身子也不康健,总是晏姿照顾她,她爱看游记志怪小说,便从里面捡些好玩的小故事讲给她听。 后来成了习惯,每每二人一同就寝,黛玉都要听故事。 “春秋时,越王勾践战败,为吴所执……” 史书上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前人故事,然而晏姿觉得,最值得学习的并非那些细小的片段,而是人在不同情境下的表现。 譬如越王勾践,弱小时有卧薪尝胆、发愤图强之志,报仇之后,又屠杀功臣,杀害王后,多疑残暴。 其中的种种变化,非洞察世情之人不能堪透。 黛玉逐渐陷入沉睡,晏姿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起床,研墨蘸笔,写了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 5 章 这一写,多半个时辰过去了,晏姿命听露取了信封出来,将一沓纸分别装封了起来。 有些给神都铺子里的掌柜,教他们理好账本,封存待查,有些给安置在老房子的掌事,交代些用材布置方面的细节,又命人专收集邸报与各处来京的朝廷官员们的去向,不可显眼,在车轿坊、驴马坊各放两三个机灵的跑腿工,三日往贾府这边送一次。 零零碎碎,都是些要紧的事情。 晏姿在灯下蹙眉想了一会儿,对听露道,“路上叫人拿去试验的方子,还没回信么?” 听露轻声道,“还没,姑娘要得急,我就再发信去催一催。” 晏姿微感燥意,“再加三成奖赏,务必要快。” 听露应了。 晏姿又道,“姨娘给我的那封信,收在哪里了?” 听露从箱笼中找了出来,晏姿接过,抽出信纸,找到里头夹着的地址。 “在外城……”她沉吟片刻,又提笔写了一封短信,是给李卫的,请他去林家旧宅察看修缮进度,防止有人偷奸耍滑。 交代听露道,“李舅父若有回信,要第一时间送来。” 听露接了一沓子信在手,手指点着数了数,笑道,“姑娘来了神京,怎么反倒比在家时还要忙?这许多的事情,这个要赶快,那个要抓紧,还没安睡一日,煎熬着也要把事情交代下去。” 晏姿牵着她的手,微微晃了两下,声音十分轻,几乎是气音,怕被人听了去,“你这丫头,难道以为我们上京是来享福的?” 听露疑惑地睁大了眼睛,晏姿招手,教她附耳过来,叮咛道,“有些话我不好说得太细,但你心里得有数,我们家正在生死存亡关头,这一劫若不能安稳度过,恐怕……” 她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总之,这段时日交代给你的事情,绝不能延误,我们住在贾府,与外头来往不方便,不要吝啬银钱,多打点那些婆子小厮,只说我要理神京的账务,忙过这一阵就好了。” 听露虽不解惶惑,却还是慎重地点了点头。 晏姿身边伺候的,只带了听露甘雨并于嬷嬷。 次日一早,她用脂粉遮去憔悴的面色,与黛玉去贾母处问安。 听露则装了满荷包的钱,去后门送信,那里有晏姿早就安排等着的两个小厮,日日来应卯,专职跑腿送信。 从贾母处出来,晏姿又随探春等去王夫人处问安,恰王夫人与王熙凤拆金陵来的书信,还有王夫人兄嫂处派遣过来的两个媳妇,口中说着“官司”之类的话。 晏姿听了一耳朵,猜测是致使薛蟠“书面死亡”的那件案子。 说到这个,晏姿又想起前世的许多疑惑来。 贾雨村在葫芦案中判处薛蟠“暴毙而死”,既坑了薛蟠一把,让他变成了活死人;又坑了自己一把——古代可不像后世想的那样轻视人命,说句不好听的,人力是重要的生产力资源,任何朝代对死刑犯都十分重视,判处死刑的案件需报上级部门审核,而最终是否执行死刑,却由皇帝亲自拍板。 自然,这个过程中有无数的漏洞可钻,但贾雨村是实实在在为自己埋下了祸患,一旦被人发现薛蟠还活着,他需承担连带责任。 经过林如海的教导后,晏姿想到一个可能,即这个案件其实是他交给王子腾的投名状。 不但将自己的把柄双手送上,趁便还将一头肥羊洗好送到王子腾的案上。 从这时开始,薛家成为了王子腾的傀儡,不止要帮着他与王夫人寄生掏空贾家,自己也任人宰割。 无论是否办理销户,金陵的薛蟠已在舆论中死亡,死人怎么能继承家产,与人社交来往呢?因而不得不携家带口上京投奔亲戚。 俗话说得好,族旺在原籍,家贫走他乡。 薛姨妈一家抛弃金陵的根基祖产,也要上京,其家中窘迫之状可见一斑。 晏姿暗中叹了口气,现下可没余暇去替别人担心,自家头顶的剑还悬挂着呢。 坐着听了会儿闲话,一行人又出来往寡嫂李纨处拜访,这李纨虽出自诗书之家,学问却不怎么出色,因她在家时只读些《烈女传》《女贤集》一类的书。 姊妹们坐在这里,不过说些针线一类的闲话。 晏姿心头记挂着事情,不过一会儿便出来了,黛玉攥着她的手,也跟着要出来。 走得远了,晏姿点了下黛玉的鼻尖,“你跟姊妹们一处坐着,说说话儿,偏跟着我算怎么回事儿?” 黛玉皱了下脸,“就是要跟着,因为我是小尾巴!” 晏姿又点了一下。 一路穿廊过栋,走到凤姐儿处,可巧她在见家里的婆子媳妇们。 晏姿姊妹俩随平儿在旁边的耳房中坐了,一面喝茶,一面等着。 不过一刻钟,凤姐儿打发走那些婆子,满面笑容地进来了,“这边总是乱哄哄的,让你见笑了。” 晏姿体谅道,“管家就是这么一件琐碎磨人的事情,哪有见笑不见笑的。”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晏姿道,“我想出门的话,是提前一日告诉你还是……” 凤姐儿刮着茶碗,打量她一眼,笑道,“提前一日来说就行,我给你安排车轿,不过,得告知老太太才行,不然,把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弄丢了,我上何处赔去!” 晏姿也笑,“你家大姐儿可不是个姑娘?赔给老太太,嗯?” 说笑片刻,凤姐儿又好奇问,“你这才来,就想出门,是去哪里?” 这种事情瞒不过,晏姿直言道,“家里在神京的宅子要修缮,我想着什么地方能改改,迫不及待想去看看呢,还有些铺子,账目对不上,我想私下去察看一番。” 除此之外,晏姿还打算过几日给在神京的朋友去帖子,在社交上下些工夫。 凤姐儿顺理成章与她说起了建筑里头的名头,“……要说树木,得是西南深山里的百年巨木,石头呢,得是大石窝产的,唯独地砖,非苏州不可,那边的土质好,工艺精,敲之有声,断之无孔,前朝那可是御窑!” 晏姿笑道,“想不到嫂子对这里头的门道知之甚深,少不得,我还有不懂之处前来请教呢。” 王熙凤要强,只要人家夸她,便无有不应,当即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知道的,绝不藏私。” 恰这时,乳母抱了睡醒的大姐儿来,晏姿与黛玉逗了她一会儿。 晏姿笑道,“嫂子瞧着比我大不了几岁,竟都有孩子了,大姐儿起名字没有?” 凤姐儿慈爱地轻点了几下大姐儿的嘴唇,见她没有追,知道是吃饱了,“没呢,平日就大姐儿大姐儿地叫着,怕起早了不好。” 大姐儿咿咿呀呀伸出胳膊在空中抓着什么,见到凤姐儿头上的金饰,竟攀着她的胳膊要起身。 凤姐儿见状,将她抱在怀里。 眼见母女两个开始亲热,晏姿携黛玉道别,出来往贾母处去。 黛玉对大姐儿十分好奇,“她好可爱,我小时候也是那样吗?” 晏姿笑道,“对呀,不然我怎么如此疼你,可惜长大了,没小时候好玩儿了。” 黛玉鼓起脸颊生气地看着她,“我难道是姐姐的玩具么?” 晏姿捏了一把她轻薄的颊肉,“不止呢,还是个小尾巴,卸不下的那种。” 黛玉听得窝心,原谅了她。 回去时,承安已摆了纸笔在案上,正描红呢。 听到动静,先是紧张地抬头,见到晏姿二人,才松了口气。 晏姿笑道,“今日怎么如此勤快?” 承安搁了笔,察看了下四周的动静,小声道,“宝玉找我去跟小丫头们踢毽子,我说要做功课,才逃过一劫。” 他又想说,舅父先前看着对他的学业很上心的模样,为何却不关心自己的儿子? 却没开口,毕竟这算非议长辈了。 晏姿却懂他的无奈,叫甘雨从书箱中找了一阵,“既如此,也别心不在焉的,我便给你布置些功课,过两日去了徐先生家中,便没有这些烦恼了。” 听罢,承安闷闷地胡乱翻着案上的字纸,嘟哝道,“那也没好到那里去,我得十日才能回来一趟,万一……” 晏姿道,“万一什么?” 承安声音更低了,“万一你们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晏姿与黛玉对视一眼,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头发,小声道,“林大爷怎么不懂这些世故?你读书愈上进,愈早拿到功名,我们就愈受人尊敬,嗯?” 说着伸出手指闭住黛玉的小嘴巴,“小学究,姐姐很俗气,就爱功名利禄,不许发表意见啊。” 黛玉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无论追求什么,不能违背本心,若为了身外物而去做学问,这一生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得是像老爷那样,志愿为百姓做些实事,才有追求功名的必要呢!” 晏姿扶额,作眩晕状,“是,先生说的是!” 黛玉鼓着脸颊生气了。 承安还算正经,“我知道,就是妹妹对待学问的态度那样纯粹,才是我们三人中文气最高的人,我会记得你的良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 6 章 贾府乃勋贵人家,作风豪奢,主子们娇生惯养,兼之同龄宝玉在内帷厮混的嗜好。 晏姿生怕承安在此沾惹了好享受的习性,忙叫旧宅那边备了束脩,并他的一些行李纸墨笔砚等物,连同一个七八岁的书童飞白,送到了徐家府上。 这日听露大清早便收到了景德镇来信,听送信的林淳说,“……约四更天收到的信,知道大姑娘记挂着那边,我爹叫我一刻没停来贾府外候着,听送信的人说,一路上水陆兼程,跑死了五匹好马。” 他有意凑趣,伸出手掌比了五根手指,听露知道内情,更是满心欢喜,欣喜地看着信封,从身上摸了块碎银子赏给他,“那有什么,大姑娘不会亏待你们的,只要事情做得好,多少赏也不吝惜。” 林淳捧着那块碎银,谢赏不迭,殷勤的模样教听露发笑,“你爹可是老爷的心腹,府上的二管家,你少说也是个小爷了,会把这点银子放在心上?” 林淳双手合十表忠心道,“那是老爷恩赏,主子看重,那就更该尽心竭力,您是大姑娘的贴身丫鬟,赏我这颗小元宝,不就代表了大姑娘对我看重么?这比多少银子都叫我欢喜。” 听露抿唇笑了一阵,“你这么卖力,咱们大姑娘会知道的。” 林淳听了,又一阵奉承。 听露记挂着晏姿心系此事,遂不再与他侃大山,急着回贾府去。 其时晏姿等姊妹正在贾母处闲谈,听露在隔断处探了一下头,有意叫晏姿看见。 不多时,晏姿便借口更衣走了出来,“你方才对我使眼色,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信?若没有,我可要罚你。” 听露忙将景德镇来信双手奉上,面上难掩喜色,“姑娘看,这个能不能免了我的罚?” 检查过蜡封后,晏姿随手在书案上取了一柄裁纸刀,划开封口,先看落款,是景德镇私窑管事。 晏姿忙浏览信中内容。 她给那边管事的,是一张结合现代经验的琉璃配方。 理论上,含二氧化硅多的沙子更适合做琉璃,但时间紧急,无法进一步筛选原料。 景德镇有现成的瓷窑,有经验丰富的师傅,更容易在短时间达到她的要求。 信中提到,她预提的“杂质”“熔点过高”“窑内温度”“熔液均匀性”等问题,由于提前给出了改善方案,解决得还算顺利。 现在,瓷窑已根据她的配方做出了通体透明的琉璃瓶,而她提出的方形平板琉璃,由于缺少模具,只手工试验了两块,其上虽无裂纹,却有杂质,作为糊窗之用,已足够了。 信上还提出,由于晏姿催得急,所谓“吹制法”与“草木灰中提取纯碱”及“澄清剂”等法还未及试验,想来那些法子试验成功之后,还能进一步压缩成本,提高制作出的琉璃质量。 晏姿强行按耐心头喜悦,将信纸沿折痕原样放回信封中,交给听露收拾起来,“想来一会儿那边就把成品送过来了,你留心些,别叫人看到是什么。” 不过一个时辰,林家京郊上的庄子便送来了一车果蔬,有些入了后厨,有些装饰精美送到各处主子房中。 晏姿处收到四个匣子,随手打开一个,只见匣中铺了一层稻草,内中交错摆了三个苹果三个橙子,打开另一个匣子,仍旧铺了干净稻草,中间一个大柚子,周围缀了许多青枣红枣。 时值残冬,这些水果十分拿得出手了。 晏姿满意地点头,叫人去洗了些摆在桌上。 余下两个匣子中,填充了柔软的棉花,又铺了一层黑丝绒的布料,一个是通体纯净的琉璃瓶,没做什么特殊样式,另一个是一片四方的平板琉璃。 美中不足的是,两件琉璃器物上都有些绿色杂质,晏姿猜测是沙子中的铁锈未清楚干净的缘故。 听露目中放出惊叹的光彩,小声道,“若是夜间,在烛灯之下,这些琉璃该多好看呐。” 守在门口的甘雨不由回头看了眼,可惜琉璃被匣子挡着瞧不见。 晏姿略一过眼,确定成品还算拿得出手,立刻便计划起下一步的行动。 她换了身衣裳,去了贾母房中。 贾母以手支颐,侧躺在榻上假寐,鹦鹉正在给她捶腿。 晏姿招手,示意人让开,她则坐在脚踏上,接过鹦鹉的差使。 这一换人,贾母便发觉了,眯眼瞧着是晏姿,脸上就含了笑,复又闭上眼,“这是那个丫头啊,力道有些小呢。” 晏姿忙殷勤道,“是我,祖母原来醒着呢。” 贾母摸着她的手,把人往榻上拉,鹦鹉忙过来伺候晏姿褪去鞋袜,卸了钗环,躺在了毛毯之中。 贾母因问,“怎么无缘无故来献殷勤?” 晏姿依着她,仰头瞧了一会儿,“哪是无缘无故,姊妹们都想着孝顺祖母呢,我离得近,可不得抓紧机会多跑几趟。” 贾母在她后背轻轻拍了几下,哄睡小孩般动作,“我不信,趁我现在心情好,尽可提你的要求,不然,过了这时刻,我可就变成个刻板的老太太了。” 晏姿抓着她的手臂晃了几下,奉承道,“祖母火眼金睛,我确有一事要劳烦您。” 说着将自己要回林家旧宅的事情说了,“您定然也知道,我认了姨娘,那边的舅父想见见我,我出门不方便,借着巡查旧宅的机会,也想请舅父时常去宅子里瞧瞧,免得有人以次充好或是磨洋工。” 晏姿打量着贾母的神色,见她只是动了动眼珠,并未睁眼,心一下提了起来。 贾母顿了顿,“你舅父是做什么的。” 关于四皇子的部分自然不能说,晏姿神色一动,笑道,“捐了个小官,正筹谋外放。” 贾母点头,叹息着抚了抚她的头发,“想去就去罢,不过,我得派钱嬷嬷跟着你。” 晏姿脆生生地应了声,“是!” 贾母又道,“歇会儿罢,一会起来,找个小丫头子去凤姐儿那说一声,好预备马车。” 小憩了约一刻钟,贾母还在睡,晏姿已起来了,走到外间,洗了把脸,重新梳了头发,甘雨早带着衣裳候着,收拾停当,她去碧纱橱看黛玉。 这个点儿,黛玉还在睡,雪雁坐在一旁的墩子上,拿着笸箩似模似样地做针线。 晏姿见了,打趣道,“做什么呢?是给我做的,还是给二姑娘做的?” 雪雁红了脸,声音蚊呐一般,“我……我做着玩呢。” 正说着话,紫鹃从外头回来了,甩着手上的水渍,“是我带着雪雁顽呢,叫她给我做些穿针理线的杂活儿。” 紫鹃原名鹦哥,是贾母身边的二等丫头,自到了黛玉身边后,处处妥帖周到,况她又是老人,对贾府中的人事关系知之甚详,帮了姊妹俩不少忙。 有她在旁辅佐,黛玉很快便与姊妹们混熟了,日常有了去处,也不再死盯着晏姿的去向。 晏姿对紫鹃十分满意,只告诫过她一点,黛玉还小,不许在她面前乱说话,若是与姊妹相处时受了委屈,也不许帮她瞒着。 晏姿走到近前,从笸箩中拿起缝了一半的手帕,打量着针脚,赞道,“你这手艺还真不错,有时间,你给黛玉做两套寝衣。” 紫鹃笑着应了。 正在这时,原先派去打探凤姐儿院里情况的小丫头回来了,“平儿姐姐说,二奶奶午歇醒了,正看账本呢。” 得了信,晏姿站起来要走,口中吩咐着,“待会玉儿醒了,口渴了,定要喝冷茶,不许给她,要温温的,喝了之后,在被子里捂一会儿,才许她起身,记住了么?” 紫鹃口中答应着,径直把她送到门前,替她打帘子,目送着走远了,才转身回去。 晏姿到凤姐儿院中时,早有小丫头远远看见,进去禀报了,因而她才到窗下,屋里就传出一阵笑声,“这个时辰,你不歇着,找我做什么呢。” 晏姿进了屋,见凤姐歪身倚着炕上的软枕,头发略有不整,显是还来不及梳头,面前的方几上摊着本账簿,又有几封信散放在一旁。 晏姿扫了一眼,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了,早有小丫头奉茶上来,“你是个爽快人,我也不拖沓,才对老祖宗说了,我明日要出门的事情,请你给我备一辆车呢。” 凤姐浑不在意,“害,这点子小事,你叫个小丫头来说一声得了,何必大中午亲自跑一趟,享福都不会享,不像我,我是想清闲,偏偏这一家子的事都压在我肩上,让我不得清闲!” 凤姐儿这话,得反着听,她哪是想享清福,这是夸耀自己的能力呢。 这样的人,要把她的脉不难,晏姿将茶杯搁在旁边的高几上,笑道,“自古能者多劳,旁人懒得担那个责任,又没那个能力摆弄这一家子的事儿,自然教你多忙一会,不过,话说回来,二嫂子将心思都放在管家上头,岂不是没时间打理嫁妆了?” 王熙凤可长了一双富贵眼,当即双眼一亮,“这么说,你是有赚钱的路子找我?” 晏姿抽出手帕拭了拭嘴角,笑道,“是有想法开个衣料铺子,按说,京城人才济济,什么新鲜玩意儿都不缺,可要说‘精’就不足了,我有意将南边的各色丝绸运到京城来卖,嫂子若觉得可行,不如在里头掺一股。” 王熙凤一时有些犹豫,“这、以妹妹的财力势力,何须让我分这一杯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 7 章 晏姿笑道,“嫂子是王家的女儿,又是贾家的媳妇,来往的都是各家夫人小姐,我初来乍到,人头不熟,还要仰仗嫂子给绸缎庄拉生意呢。” 王熙凤眼珠子转了转,这才心无挂碍地应了,“好,你既看得起我,我也不是担不起事的,只是这个股份该怎么分?” 晏姿沉吟片刻,“我给嫂子一成干股如何?” 这可太优厚了,王熙凤是个爱钱的人,却也要强,不想教人背后讲究,当下推拒道,“太多了,半成就好。” 晏姿用帕子捂着嘴笑了笑,“这是不好意思了?那我还偏就给一成股了,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的人,拿了我的股,必要拼命回报的,最终受益的不还是我么?” 王熙凤伸指点着她,禁不住笑道,“哎呦,平儿快来看,这人比你家奶奶还会算计,抛出个饵来,要人家把命卖给她!” 平儿也笑,“这也怪奶奶眼皮子浅,怎得就咬住饵,不放了?” 王熙凤横了她一眼,自个也禁不住笑了。 晏姿抿了口茶水,“我手上恰好有个铺子,租约快到期了,在护国寺那边,估摸着,就这一两个月,绸缎庄就能张罗得开起来,还能赶上新岁呢。” 王熙凤不由啧啧称叹,“护国寺?你好大的手笔,那边的铺子就没有不兴旺的,一个三间的铺子,租出去,一个月怎么也要一二百两银子了。” 晏姿笑道,“哪有那么夸张。” 王熙凤打趣道,“我也是有人在那边的,只有多没有少的。” 晏姿手指在茶杯上转圈圈,“正巧得闲,说说正事嘛,纠缠着那个不放做什么。” 当下,王熙凤叫平儿取了黄历来,“好!正事!先定一个开业日子!” 二人便对着黄历研究起来。 从王熙凤这儿离开时,主仆俩对晏姿的态度比往日更加亲近了。 这正是晏姿要的效果,王熙凤管家虽处处受到掣肘,能力却不容小觑,讨好了她,无论出行还是对外交往,都更加便宜。 王熙凤也正与平儿说这个事儿,她仍笑容满面地翻着黄历,“你看看,林家姑娘这手笔,护国寺街那边的商铺,光是放着,就是个聚宝盆,更别说做绸缎生意了,一年上万两不在话下,这样一来,分到我手中的利也有上千两银子了,即便那股份不能买卖,也不能参与经营,也够我赚的了。” 平儿笑道,“林老爷在扬州可是管着盐税呢,别的不多,就银子多,也就是两位姑娘低调。” 王熙凤连连点头,忽然,她神色一厉,横了平儿一样,“这钱,可不能叫二爷知道,我要给大姐儿攒着做嫁妆!” 平儿委屈道,“瞧您说的,我是谁的丫头?平日向着谁,您不知道?” 王熙凤又笑嘻嘻地去拉平儿,“我这不是怕你被二爷迷了眼么?别生气,嗯~” 晏姿回到房中,听露取来一封信,“李舅老爷回了信来。” “这么快?”她拆了信,映入眼帘的,是形容其“狗爬”都要体面些的字迹。 晏姿闭了闭眼,再睁开,艰难辨认着内容。 好在李卫没怎么读过书,也不文绉绉,只简单写了几句,“外甥女相邀,必定准时赴约,天冷,多穿衣服!” 晏姿看了几遍,将信原样放好,接着检点起次日要带的东西。 琉璃被她换了匣子放置,夹层中还塞了一沓大额银票,又叫甘雨留下看家,她带着听露与贾母身边的钱嬷嬷出门。 次日一早,省过府中长辈,晏姿便出门了。 林家旧宅距荣国府并不远,面积不大,却离禁城更近。 马车一路行到仪门前,随车的小厮被人引着退下去了,晏姿才被听露搀着下了马车,入目的风景俱是似曾相识。 府中还未动工,管理内院的嬷嬷将晏姿一行人请到内书房坐下。 虽无主人,管事嬷嬷们却将此打理得井井有条,赵嬷嬷送上一张修缮图样,“……专找了大家来,依着原先府上有的建筑,或添或减,设计得比原来还好呢。” 晏姿细细看着图样,连连点头,“动工的事情不急,等我跟老爷通了信,祭拜过祖宗,再挑个好日子,让承安来主持动土仪式。” 赵嬷嬷连连称是,收了图样。 晏姿在书房中转着,见书架上的书籍簇新,且都是流传甚广的诸子百家典籍,知道是管家新采买来的。 忽想到什么,晏姿教人在外书房院中摆了一桌茶果点心,赵嬷嬷又命人燃了一只小火炉,架着陶壶烧水。 不一时,外院小厮来报,有客来访,晏姿问了来客姓名,教人引到此处。 不过片刻,两个少年打扮的人先后来到。 晏姿打量着二人,当先那个少年个子高些,眉毛粗黑,眼睛不大,却放射出一股精光油滑之气,整体还算端正,只是怎么看怎么像一个走马斗鸡的纨袴膏粱子弟。 一袭宝蓝色云锦袍褂,圆领右衽,宽袖马蹄口,袍长及踝,开衩至膝,领口袖缘镶貂鼠风毛边,前胸绣着团花蛱蝶纹,下摆绣江崖海水纹,头上戴着顶黑缎面六瓣帽,长长的辫稍系着雕蝙蝠衔钱纹的赤金累丝辫坠,连辫绳都掺了金丝。 再一看,这少年身上简直挂满了金贵物什,杏黄色鞓带上缀满了方形白玉带板,左边悬着羊脂玉连环佩,下连着个茄形翡翠坠角,右边挂着个绣鹌鹑谷穗纹的缂丝荷包,正中垂赤金点翠镶宝事件,手上还执着个鼻烟壶…… 再看下去,晏姿怕闪了眼,她略一垂头,眨了眨眼,抬头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矮个的少年。 那少年乍一看并不出奇,面容清俊,一双瞳仁却如寒潭一般。 一袭灰青色素面葛布袍,象牙白直身褂,袖口磨损处露出二色金衬里,辫稍无饰物,腰间是旧皮鞓镶木带板,带扣形似生铁。 看着平平无奇,晏姿心中却是一跳,这少年威势远超旁人,莫不是…… 她走下台矶,笑迎了上去,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转动,通身金玉叮当的那少年率先开口,“我!我是你舅舅啊!” 晏姿半蹲着福了一福,“舅父!” 李卫瞧着乐呵呵的,连声叫好,空着的那只手不住在腰间摸着,摸下连环佩,瞄了一眼旁边的少年,硬塞到晏姿手中,“这个,是舅父给你的见面礼!” 晏姿无措地笑了一笑,跟着去看那少年,她已经猜出,这东西大约不是李卫的了。 胤禛微笑,目光有种奇特的慈爱,“给你的,就收着罢。” 晏姿将玉佩递给一旁的听露收起,正要邀请二人去院中就坐时,钱嬷嬷福了一福,笑道,“给李舅爷请安,只是不知,这位爷是什么身份?” 胤禛平日沉稳,是对着皇父与不怀好意的兄弟们,被女眷家的嬷嬷问到脸上,还是头一回,不由怔了怔,耳朵也开始发烫。 晏姿镇定笑道,“这是我小舅父,也是自家人。” 钱嬷嬷又福身笑道,“原来是李家小舅爷,失敬了。” 胤禛忍了又忍,终是没能如常般答应,只得作默认状。 晏姿招来赵嬷嬷,“我跟两位舅父有家常话说,你招待钱嬷嬷去那边的暖房里坐着,打开窗子,就能看到我们做甚么了。” 赵嬷嬷听了,挽着钱嬷嬷去了,“哎呀,大姑娘在这里坐着,在我们林府上,还能出甚么意外嘛?” 钱嬷嬷心知晏姿定有私话交代,也不在这里讨嫌,半推半就地去了。 二人去了暖阁,有小丫头去上了些茶果瓜子,不一时,暖阁的窗户便支开了,与院中彼此可见。 晏姿将胤禛李卫二人让到上首,亲自为其斟茶倒水,又在火炉上烤了一把栗子。 李卫看她慢悠悠地拿着一只竹夹翻弄栗子,不由招了招手,“哎呀,快别忙了,我们是一家人,那么客气作甚么?” 拍着旁边铺了锦垫的石凳,“快来,坐着!” 晏姿笑了笑,放下竹夹,依言坐了过去。 都归座了,彼此之间却有些生疏,李卫抿了一口茶,问了些“多大了?”“习惯北地的气候么?”“吃喝能习惯吗?”“在贾府住着,有没有受欺负之类的话。” 晏姿一一答了。 李卫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离得近了,晏姿难免看到胤禛身上的衣裳,竟不是寻常棉麻,而是岭南贡葛,辫稍虽无饰物,发根处却扎了犀角雕螭龙束发环,其色如黑铁,不细看难识其珍惜。 晏姿笑道,“我斗胆猜猜,我原没甚么小舅父,这位爷恐怕是舅父投之门下的那位四皇子罢!” 胤禛扫她一眼,似笑非笑,“你都认了我是‘小舅父’,怎又出尔反尔?叫破我的身份?” 晏姿垂首一笑,“四爷既然白龙鱼服,便怪不得我无礼了,只是当年,四爷救我一命,却不能不谢!” 说着,她站起身来,为他添了茶,“口上道谢,哪有什么诚意,我今日还带了两件玩物来,本是预备送给舅父的,现下,却刚好一人一件。” 听露捧上角落里的匣子来,小心放在石桌上,打开来,便有一点七彩光线闪烁。 胤禛眯了眯眼,定睛去瞧,匣中是一个通体透明的琉璃瓶,他本想拿起来把玩一番,却见晏姿有意无意地瞧了眼暖阁,那里支着窗户,正是她打发嬷嬷过去的所在。 晏姿仿佛未堪透他的用意,将匣子阖上放到一旁,又打开下头那个来。 胤禛垂眸一瞧,失笑道,“这样平板板的一块琉璃,能做什么?” 李卫只是瞧着两样都是好东西,却不明白这东西的价值,听胤禛发问,也跟着活动起脑筋来。 晏姿笑道,“用处可多了,譬如说,做个框子,将画裱起来,用这种平板琉璃覆于其上。” 胤禛目露沉吟。 晏姿又道,“再说那边的窗子,若去了糊窗纱,用这种琉璃糊窗,屋子里定然又明亮又暖和……” “不错,是好法子。”胤禛笑道,“可惜,琉璃难得,这么个用法,也只有宫里供的起了。” 晏姿望着他,笑而不语。 胤禛神情逐渐凝重,“难道说,姑娘有法子得到大批量的琉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 8 章 晏姿不再卖关子,从匣子夹层中取出一张纸,双手送到胤禛面前。 胤禛凝视她半晌,才接了过来,只见纸上写着,“谨将古方琉璃之法,融汇今法,革弊鼎新,作《新造琉璃方》如下,既存古韵,复增工效,成本可降三成,质坚透如冰玉。用材……” 白石英砂百斤,硝石廿斤,牡蛎灰十五斤,铅丹八斤,石胆三钱…… 胤禛不懂工艺,但这张《新造琉璃方》写得清楚,成本可降三成。 不等他沉思,晏姿又道,“这只是初步的改进方,林家在景德镇的私窑还在试验,海外传来的造琉璃法,与我们本地的工艺结合,想来,降本至五成不在话下。” 胤禛将方子放在桌上,一手按着,笑问道,“林大姑娘这方子就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不好好握在手里,送给我作甚么?” 胤禛早已想清楚了,这姑娘显然事先不知他会出现,本想将方子交给李卫,经李卫手再将方子进献给他。 他来了,自然省了一手,方子直接交给了他。 胤禛手指不紧不慢地敲击着桌面,“难道说,林大姑娘遇到了什么麻烦,要用这方子买平安?这可奇了,林大人为皇上心腹,在皇上面前比我这个不成器的皇子可体面多了。什么事,不能上奏与皇上?除非……” 除非这麻烦跟皇上有关。 晏姿目露哀伤,端正道,“四皇子已有猜测,我便直言了,日前家母病逝,家严本要留我姊弟在家中守制读书,不想过了数日,忽然称外祖母思念,将我姊弟三人送到了神京……” 胤禛身体微微前倾,他已听出其中的关键,致使林海言行前后不一的原因,便是他出现了危机! 盐政作为国家税收的重要来源,其争斗残酷程度不亚于朝廷斗争,甚至犹有过之。 李卫也听出林如海遇到了麻烦,下意识望了眼胤禛,然后强自按捺焦急的心绪。 晏姿缓了缓,将喉间的哽塞压了下去,才接着道,“如四皇子所说,家严一身荣耀系于皇上,除了他,谁能逼得家严……” 胤禛垂眸,不去看她的泪眼,心却被那低声抽噎逼得一颤一颤,情绪一阵烦乱。 待晏姿强忍住抽泣,恢复呼吸,胤禛才问,“那这张琉璃方子又有什么用?他能叫皇上不再逼迫林大人么?” 晏姿朦胧地望着胤禛,眼中似蒙着一层纱,“民女想借四皇子之手,将此方献于皇上,这方子能够产生巨大的利益,虽难以比肩盐税,却也不少,若能解了皇上手头之急……或有一线转机。” 胤禛拿起方子,从头至尾细细读了一遍,“这方子,确实可行?” 晏姿连连点头,“四爷若不信,我那里有管事来的信,可一并交给您!” 李卫在旁急切道,“爷,您就帮我外甥女这个忙罢,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欺君可是杀头大罪,她怎敢以此戏弄爷呢。” 晏姿也期盼地望着胤禛。 胤禛抬眼,眼一花,见到两双相似的眼睛期盼地看着自己,再一眨眼,那两双眼又各自分明了。 一双来自楚楚可怜的姑娘,一双来自他那油滑奸诈的属下,胤禛心中一阵恶寒。 慢条斯理地将方子折起来收进怀里,胤禛道,“此事,我尽力为之,若不奏效,姑娘可不能怨我!” 喜得晏姿忙道,“不怨,不怨!四爷肯帮我,就是大恩,余下的,交给老天定夺罢!” 当下又叫人换了一碟新鲜果子,火炉上烤的栗子也开了口,听露去唤了两个小丫头来,帮着剥了壳。 又就着茶果聊了些神京逸闻。 还是胤禛觉得时候不早了,与李卫道别而去。 临行前,李卫不忘对晏姿保证,一定常来看着这些“做工的人”。 出门上了马车,胤禛拍了拍下摆沾上的浮土,笑道,“你呀,难道没看出人家宅里短时间没动工的打算么?你去了,要看着谁?” 李卫摸不着头脑,“这是为何呀?” 胤禛道,“要动土的人家,得先祭祀祖先,请大师看过风水才能开始,他们家没做过仪式,男丁都不方便,动土且早着呢!” 李卫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胤禛回到私宅,一面洗漱更衣,一面吩咐李卫,“你去,照方采买原料,在京郊找一处合适的窑,先做一批成品出来。注意,别漏了方子。” 李卫点头,便要往外走。 胤禛又叫住他,“不问我为什么?” 李卫拿着方子笑道,“自然是手上有了东西才好向皇上进献,若是就这么一张破纸,过几日不定就丢到哪里去了。” 胤禛满意地点头,“去吧!” 晏姿回到荣国府,先去贾母处请安,才回房更衣洗漱。 黛玉亦步亦趋跟随左右,不时蹦出一个问题,“去哪儿了?” “旧宅好不好看?” “我还要跟姐姐住一个院子。” 晏姿揉着她的头发,嘴里应着“好”。 洗漱已毕,晏姿换了家常的衣裳,倚在榻上,向黛玉招手。 很快,姊妹俩便滚到一出,晏姿将黛玉搂在怀中,低声问她,“今日跟姊妹们做了什么?可有甚么新鲜事?” 黛玉想了想,“念了洛神赋!我听探春说,二舅母一母同胞的姐妹将上京来,届时会住进荣国府,我们又多了位姨妈!” 晏姿冷嗤一声,“娘亲舅大,若是没有舅父就算了,偏偏有,还要住到姨妈家里……” 黛玉眨了眨眼,“姨妈家里有位姐姐,我听人叫她‘宝姑娘’甚么的,想来那位姐姐闺名中有个‘宝’字。” 闺中世界很小,来一个陌生人,便会成为女孩们很长时候的谈资,晏姿无法说新来的这家人对你不友好,只是掐了把黛玉水嫩嫩的脸颊,“等人来了,不就知道了么?现在急也无用,还是说,玉儿看腻了姐姐这张熟脸,迫不及待要与那脸生的姐姐亲热一番?” 黛玉急了,忙摇头道,“不是,无论是谁,都越不过姐姐在我心里的地位!” 姐妹俩腻歪了一会儿。 午歇起来,晏姿坐在西洋镜前梳头,听露进来,一面收了桌上的茶盏,一面说道,“听说,府里正在收拾东北角上的梨香院,供远来的薛姨妈家落脚。” 晏姿随口问道,“梨香院,谐音‘离乡’,寓意有些不佳,那里原来是做什么的?” 听露道,“说是荣公暮年静养之所,荣公去后,锁了好多年了。” 堂堂荣国公,哪里静养不好,去了东北角上,那里临街,周围又是下人排房,见鬼的清静! 晏姿双手交握支在下颌上想了一会儿,不过,建筑是在变化的,或许荣国公当年住在里头时,临街的门还未打通,也确实清静。 她记得当年读到这里时,曾接触到两种解读之法。 一是“荣国公在梨香院静养”其实是预感到死亡之期将近,特意搬到东北角上,这是因为大家族的房屋风水往往是高人看过,主院正在整个宅子的中轴线上,在主屋死亡会冲撞宅子的风水,为了子孙后代着想,荣国公便从主屋搬了出去。 二是一种象征意义,梨香院从勋贵养老之所到商贾暂居地,再到优伶嬉闹处,最终成为薄命妾室停灵之地,不断降级的链条正是贾府衰败的缩影。 即,当年荣国公搬到此处开始,贾家倾覆的倒计时便开始流动了。 从勋贵逝去到权利真空,最终后继无人,梨香院暗示了贾家败亡的原因。 晏姿叹了口气,那么居于其中的薛家,在贾府败亡的过程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伤春悲秋了一会儿,晏姿起身,去整理书箱。 家里的事情有了一点转机,她暂时做不到更多,便想着消遣半日。 薛姨妈一家到时,晏姿与黛玉陪在贾母身边说话,她看得清楚,贾母嘴唇有一瞬抿成了直线,之后方才露出个客套的笑容,着人去传话,“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 晏姿心道,这才是真客气呢。 不过,贾府中针对此事早已完成一轮博弈了,即便不想留人,对于如今隐隐被王家寄生的贾家来说,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因此请人住在梨香院的命令由贾政处直接发出,按理,来客住在哪里该是王熙凤或王夫人做主的。 晏姿心中思忖着,又听外头有人传来“姨太太对太太说,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 贾母瞧着愈发不高兴了。 一来,在家中借住的亲戚,没有叫人家自费的,那是下等人的做法。可这姨太太一家又不是他们贾府愿意收留的,带着个不清不楚的杀人犯儿子住下,将政治风险全都转嫁到了贾家。 二来,什么叫“处常之法”?这是默认薛家一家子要在贾家一直住下去?薛姨妈用了这个词,一是试探当家人的态度,是否同意他们久住,二是已漏了底,显示出薛家已无家可归的困境,这比避难还不如,简直就是流亡。 三来,要长久居住在贾家,必须征得更高层的主事人如贾母或贾政的同意,薛姨妈私下里对王夫人说,这是赌姐妹情分,王夫人已预先答应下来,贾母难道能驳了她?那岂不是给薛姨妈看笑话? 晏姿已不敢抬头目视贾母的面色,在她猜来,还有更重要的第四点,王夫人贪图薛家皇商钱财,因而爽快地答应了薛姨妈,这也显示出贾府的财政出现了问题。 薛姨妈住进来已是不争的事实,不过片刻,贾母便收敛起不悦之色。 王夫人来贾母处,要引见自家姊妹。 贾母沉着脸盯了她好一会儿,方答应了。 于是薛姨妈献上各种土产酬物,与一家女眷都见了,又忙着治席接风。 薛蟠那边,拜见了贾政之后,听说是贾琏引着去拜见了贾赦,贾珍等人。 晏姿坐在贾母身旁,打量着薛宝钗,见她面如银盘,神色自若,半点没有不悦之色。 心中想起了前世,人们对她的种种评判。 有人爱她的行事作风,晏姿却喜欢不起来,那么多处于末世的女孩儿,谁不是泥潭中打滚,偏她要害人。 想着,她收回了视线。 不想,下一刻,薛宝钗朝她看了过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 9 章 晏姿礼貌地回过一个笑容,接着便转开了视线。 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晏姿以为家中父亲尚在,且宝玉黛玉之间多为小孩子玩伴样的感情,即便薛家铁了心营造“金玉良缘”的舆论,也不会把目光聚焦在黛玉身上才是。 听露时常在外走动,却带来了一个不甚好的消息。 “谁说的?黛玉不及?不及谁?”晏姿双眼含煞,一掌拍在桌子上,“都有谁?还有什么话,一并给我听听!” 甘雨提了一壶干果茶来,同情地望了一眼局促的听露。 “是……是那些婆子媳妇们说得,还说许多小丫头乐意去找宝姑娘顽耍,说她品格端方,容貌丰美……” 晏姿眉间一挑,“丰满是有了,脸盘子也挺大的,就是‘美’不知道何处而来,他们是何时瞎了眼的!” 并非晏姿对宝钗有成见,在她今生见识到的女子之中,不说别的,只贾家的三个女儿便各有千秋,她们是本家正经小姐,怎么没人夸耀她们的美貌品格呢?再说凤姐儿,泼辣精明,更是有一种难得一见的爽利美感,怎么没人夸夸她呢?宝钗跻身其中,容貌只能说“尚可”,至于品格嘛……是王夫人的威慑与薛家撒出去的银钱起了作用罢。 晏姿一向犀利,此话一出,屋里的几个丫头便低下了头,肩膀一耸一耸。 晏姿气得站起来不停踱步,这事虽恶心,但背后透露出的讯息还是教人心惊。 荣国府不止经济出了问题,原生秩序也正在崩塌。 礼教是什么? 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 黛玉作为贾政嫡亲的外甥女,贾府正统血缘亲戚,居然让位于外四路的薛宝钗,而薛宝钗住进贾府,无论再不体面,也是小姐,居然自降身份跟小丫头顽,主子没了主子样,类比君臣失格。 荣国府中,权利根基转移到背靠王子腾的王夫人姐妹手中,且管理集团分裂成两派,贾母与王夫人。 这样的家族,若是底子深厚还能拖一拖……不对,这一家子吞了林家留给黛玉的家产,才续命那么久的。 想到这里,晏姿更加生气了。 正巧,这时黛玉从外头回来,鼓着脸颊气哼哼地把自己敦在圆凳上。 晏姿一下子被萌到了,忘了生气。 “他们……他们怎么能在背后说人是非?” 晏姿理智回笼,双手将黛玉的小脸蛋捧起,“她们是不是说你了?” 黛玉委屈地点头。 晏姿手指摩挲着她圆润的脸颊,眼神却悠悠望向远处,“放心,姐姐给你找回这个场子!” 黛玉抓着晏姿的手摇头,欲言又止,“不可……” 这个时代对女性的压迫是很深的,一般而言,只有办了事的丫鬟婆子,才会得到主子的打赏,大规模打赏下人,必须有正当名头,如生辰等喜日,如宝钗那样便是隐性讨好,地位颠倒。薛宝钗敢那样塑造舆论是因为背靠王夫人,对下人有绝对压制,且她出身商家,奉行商人法则,用钱财换好名声对她再合适不过。 晏姿却不能学她,她最后的退路便是物色个好夫婿给弟妹当依靠,别的方面都可有瑕疵,唯独派头不能丢。 最好能想一个釜底抽薪的法子,叫薛家再也不敢招惹她姊妹俩。 晏姿沉吟一会儿,写了一封信,叫听露送了出去。 在金陵时,薛家的几位族老出面了结薛蟠的官司,联合证明薛蟠得病而亡,死人怎么能继承家业呢? 因而官司一了,薛姨妈一家便收拾行李上京,在京中,至少还有几间铺子,以及内务府的差使。 薛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那张内务府的承差文书,可维持薛家在商场的虚面子。 跟皇家做生意,不是那么容易的,首先得有内务府的官方批文,表明薛家有资格承担内务府指派的采买任务,其次得有承差文书,写明采办物品、数量、预算金额及完成期限。 接着,薛家需自行垫资采购,后凭单据报销,或者背景强大的皇商们,可预支部分款项作为采办本金。 以薛家的地位,远远达不到那个地步,只能老老实实地垫资采购。 采买来的物资进了内务府,并不能立即结款,为防止冒领款项,薛蟠支银时需带着其他皇商或官员签押的保单而去,验明身份后,提交禀贴,列明支款缘由,金额及依据。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审核,内务府底层书吏核对过单据的完整性及提交金额是否吻合后,广储司的郎中等官员还需复核,查验承差文书有效性,档案里的历史账目是否清楚,及担保人的有效性,最终由内务府总管大臣签字批准,方可支银。 单是审核过程,便需经历这三重流程,贿赂书吏宴请权贵是免不了的,最终能不能支出银子、支出多少、银子成色如何,还是个未知数。 晏姿要做的,便是在这中间的流程上,给薛家添个堵! 薛蟠自来了贾府,与贾府后辈们厮混,不到半月,便将人头混熟了一半。 贾府可不是什么重视清名的书香世家,隔壁宁府纵容之下,后辈们沆瀣一气,污浊不堪,以至于短短的时间里,引诱得薛蟠比过往更坏了十倍。 这一日,他正与新认识的朋友在酒楼设局玩乐,铺面管事匆匆寻了来,声称有事相商。 薛蟠不耐地与他在旁边屋子里见面,耳中听着隔壁玩乐的笑声,一面露出向往的神色,一面心不在焉斥道,“找爷都找到这里来了?有什么可找的?不才料理好内务府的差使嘛?” 管事神色焦灼,不住去抹额上的汗水,“大爷,就是内务府的差使出了纰漏,那边的书吏非说我们交上去的禀贴中,有些与往年对照不上!” 薛蟠一听,蹙眉问道,“历年都是一样的东西,怎么今年过不去了?是不是你们请客时漏了人?红封没送到位?” 管事的两手一摊,“我的爷,跟官家打交道,小的提着十二颗心呢,连门政上养的大黄狗,我都回回送两个肉包子去!” 薛蟠沉下心,原地烦躁地踱了两步,“什么纰漏,怎么改,那边可说了?” 管事从袖子中抽出一只半开的信封来,“说是先前为我们作保的皇商夏家,当家人才去世,这张旧的保书便失去效力了。” 薛蟠在椅子上坐了,气愤地拍了下高几,“唉,这些杀千刀的,往日尸位素餐,眼睛长在头顶上,何曾关心过这些微末小事,如今要整我,眼耳倒灵通起来!前几日才死的人,今日保书便不作数了!” 管事的虽焦急,一双眼却滴溜溜观察着薛蟠的反应,“这事儿倒也好解决,若能请贾大人或是王家舅爷出具个保书……我们在内务府行动便更加自如了!” 薛蟠一怔,他再不中用,也是历练过几日的爷们,他们一家狼狈奔逃到神京,作为亲舅舅的王子腾高升出京,王家却连个门都不叫他们进,若有舅舅能选,他家何必厚着脸皮以家业作饵进了贾府? 王子腾的分量是够了,但不是他这外甥轻易能借力的,贾家有姨妈在,倒是好说,只是不知他家要付出什么代价? 见薛蟠为难,管事悄悄垂下头去,撇撇嘴。 薛蟠沉吟一会,强撑着道,“这样罢,你先悄悄去打听打听,是何人拦下家里的禀贴,弄清缘由,免得换了新的去,又被为难,把人请出来,好好地吃一顿,喝些酒。得了消息,来向我报一声。” 管事拱手应是,退了出去,临出门时装作不经意地回头,正见到了薛蟠抓耳挠腮的模样。 薛蟠正烦恼间,隔壁房间的人见他久去不归,找了出来,没走几步便从敞开的大门间见到了他的身影,不由扭腰摆胯地迈进去,“大伙儿都等你这呆子呢,你这一走,简直把许多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薛蟠顺势在他手臂上捏了捏,笑道,“你的魂儿呢?可也跟着我飘出来了?啊?” 这人哼了一声,“别闹,快回去罢,正是好玩的时候呢,大家都说去请个唱曲的姑娘来助兴——” 薛蟠立即道,“请!叫跟着我的小厮去,务必请个模样好,嗓音也好的来!” 说着,二人相携回了房间去,薛蟠心想,舅父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内务府即便有人使绊子,也不敢往死了得罪他,事情早晚会解决,当下倒不必过于忧虑! 于是又与众人饮酒听曲儿,天色晚了,也不回家,只带着众人转去了戏园。 外头的事情,晏姿知道得不清楚,不过事情吩咐下去,她只等着看成效了,尽人事听天命。 贾府内的日子比她在家中时悠闲不少,不必管家,整日除了整理京中铺子的账目,便是关注那间即将新开的绸缎庄,抑或在各姊妹处闲话家常。 迎春姊妹三个还在上学,黛玉年纪小,跟着去做了个插班生,回来时说先生只带着她们读些游记杂书。 晏姿便道,“这不是正合你的脾性?” 黛玉便又心满意足地去上课了。 除此之外,她与宝玉顽的最好,一来二人同住贾母处,离得很近,二来迎春似乎更喜欢新来的宝姑娘。 晏姿笑笑,迎春毕竟指着王夫人教导,自然对那边的宝钗更加亲近,何况她姊妹二人来了,占据了贾母的注意力,一定程度上,分薄了贾母在三春身上的目光,无论情感还是利益,迎春亲近宝钗都是意料之中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 10 章 这一日,王熙凤处收到一封特殊的帖子,看过之后,不敢擅专,携着到了贾母处。 贾母看过,笑道,“是给晏姿那丫头的请帖。”说着让小丫头去叫人。 不过一刻钟,晏姿便穿着件家常半旧竹青色交领衫,下配月白纱裙来了,见过礼后,笑道,“我知道都是自己人,就没换衣裳。” 贾母招手,晏姿走到她身旁,被轻柔地揽了过去,贾母打开帖子,“这是徐家大姑娘送来的帖子,请你去参加她的生辰宴。” 晏姿定睛迅速扫了一遍,是一张洒金笺,封面上乃是“桃宴恭邀”四字。 内中竖排写着: 恭请 兰闺晏姿姐姐妆次 伏惟 姊姊琼枝玉秀,兰惠生香。今值十一月初八日,乃妹初度,蒙天伦之乐,愧承亲眷之贺。特备薄酌于寒舍,欲邀姊姊共品清茗,同赏庭芳。 倘蒙移玉,妹当扫径相迎,唯恐亵尊,不胜惶愧。 谨具此柬,恭候莲舆 妹含文裣衽拜 甲申年十月廿五日 晏姿沉吟一会,回首望向贾母,“我记得,徐兴先生乃徐家次子,上头还有位徐肃先生,这位妹妹,应是徐肃先生之女了。” 贾母笑道,“你想去么?” 荣国府属勋贵之家,林家却早已转型,成为书香清贵之族,双方的社交圈少有交融。 晏姿点头,笑道,“想!” 贾母拍了拍她的后背,“那去写回帖罢,届时,仍由钱嬷嬷陪同你去。” 晏姿回到房中,叫甘雨找了一张薛涛笺,封上写了“领谢芳辰帖”: 含文贤妹妆次 顷奉华翰,欣闻妹设悦之辰,蒙邀共庆芳时,不胜荣幸。 姊定当如期趋贺,恭祝琼枝益茂,兰蕙长馨。 唯恐才疏礼薄,有负雅意,不胜惶愧。 谨此奉复,恭候芳辰 愚姊晏姿裣衽拜 甲申年十月廿六日 又寻了一张信封装好,复回贾母处,将信封交给了凤姐儿,笑道,“劳烦二嫂子了。” 凤姐儿眯眼,手指点了点她,眼神仿佛在说,回头再收拾你!一扭头。对贾母笑道,“老祖宗,那我先去处理家务了。” 得到首肯,才捏着信封离去,还不忘回首又递给晏姿一个嗔怪的眼神。 贾母将晏姿唤到跟前,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阵,说道,“去那些清流家中作客,打扮要素静些,免得人家说‘俗’,这里头的分寸,你要自己把握好。” 又问,“可想好送什么礼物了?” 晏姿想了想,“左不过是些笔墨纸砚类的……我那儿还有一方歙州眉纹小砚,想来不会出错。” 贾母点头,“你心中有成算,这很好。” 又说了些清流人家的规矩,贾母撇撇嘴,“不比我们这样的人家松快!” 从贾母这回去后,晏姿命人将那方歙砚找了出来,用一只锦缎匣子衬青松枝装了,又写了随礼贴装入其中。 黛玉正在外间的榻上伏在案上抄诗,见晏姿又翻箱倒箧地找衣裳,忙搁笔走了进来,“姐姐又要去哪儿顽?” 晏姿将一件藕荷色交领斜襟袄放在身前比划着,“要去参加一位姑娘的生辰宴,那姑娘是清流人家,我预备找一身素净的衣裳去。” 黛玉在一旁看着,随手指了一件,“试试那件秋香色绣缠枝莲的罢。” “同色马面裙如何?” “那件月白缎面比甲?” “腕间再绕一串十八子佛珠手串。” …… 晏姿在房里看锦缎图样,忽见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拿着个匣子来了,进门便笑,“林大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来与姑娘戴呢。” 这头一句,便叫晏姿心里嘀咕,你是太太的陪房,姨太太都能使唤动了,看来两位太太这些时日相处得十分融洽呢。 周瑞家的扫了一眼,“怎不见二姑娘呢?” 晏姿随口答道,“她去宝玉房中顽了。” 伸手接过匣子,打开来看,是四朵宫制堆纱的假花儿。 晏姿不由便笑,“这是单送给我姊妹俩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 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是给两位姑娘的。” 晏姿不由冷笑,居然还顽这种把戏,当下笑容愈发灿烂,“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会给我姊妹。” 她捻起一只宫花转了转,“不过,这样式瞧着如此老气,真是送到宫里的花儿么?别是冒名的罢!” 周瑞家的听了,一言不发。 晏姿笑得绕有深意,也不想看她杵在这儿,送客道,“你恐怕还有差事,我这儿就不留你了。” 人走以后,晏姿将匣子丢在榻上,想着府里的变动。 原书中的送宫花事件,毫无疑问是王夫人的一次警告,让黛玉看清自己客居的身份。 送宫花的顺序,先是到王夫人处,这是贾府的权利中心,再到三春处,这是贾府本家小姐,再到王熙凤处,这是实权派,最后到黛玉处,暗示她的客居身份。 黛玉什么都懂,才会说出那句著名的,“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会给我”。 但她本能的反抗,却被有些人视为小性儿,“刀剑风霜严相逼”,才刚刚开始。 如今身处贾府,晏姿的体会更加深刻,也更清楚其中暗含的意味。 前几日,贾母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不方便,只留了宝玉黛玉在身边,晏姿搬到了西厢房,而三春却搬到了王夫人屋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由李纨看管照看。 明晃晃将两个玉儿养在一处,培养感情,这独裁行为引来了王夫人的反击,送宫花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反击,以告诉黛玉,看清楚自己的身份。 无论书中还是此时,林如海尚且在世。 寄人篱下,不是那么好过的。 晏姿教人不必将这件事告诉黛玉,“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晏姿当时说的话,周瑞家的回去后,自然一五一十说了,王夫人摆手叫她下去,与薛姨妈笑道,“小姑娘就是爱耍小性儿!” 薛姨妈当下笑着应和了几句,回到梨香院后,见到久不归家的薛蟠,还惊喜一阵,“不是说在家学上学么,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若放在往日,薛蟠还得忧心,怕薛姨妈发现上学真相,今日有一个更严重的事情摆在面前,便顾不得了,垂头懊丧道,“还上什么学呀,差使都快保不住了!” 于薛家而言,现下最要紧的只有内务府的差使,薛姨妈听了,忙追问道,“怎会保不住?教你姨妈帮忙。” 薛蟠拍着前额,闭眼叹道,“我已为此事忙了多日了,内务府的人这个不行、那个不许的,最后叫我套出一句话来,说我们送去的宫纱花样式老套,‘教人家看了,还以为是假冒的宫中饰物呢’,唉,也不知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如此步步坎坷!” 薛姨妈宛如受了当头一棒,嘴里不住喃喃着,“假冒的,假冒的,假冒的……” 薛宝钗从里间迈出,忙扶了她,“妈,妈,你别吓我,有什么事,我们一家人商量着解决,你何苦如此!” 说着,急切的叫人去打温水来,濡湿布巾,盖在薛姨妈额头上。 薛蟠也急得跳脚,“唉,早知道不给你说了,急个甚么?事情就能解决了?” 薛姨妈缓缓转动眼珠子,看向一双儿女,“我是被这句话吓到了,白日里,我才听有人说过这句话。” 薛蟠听了,忙追问道,“谁说的?” 薛姨妈期期艾艾地将白日送宫花的事儿说了,“……我还当她是在耍脾气,不想,一语成谶啊,她是不是知道些甚么?” 薛宝钗听得呆住了,“不、不可能啊,她只是个闺阁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能做到那样的事儿,会不会是赶巧了?” 薛姨妈哀叹道,“我就说不能惹她,巡盐御史,那是多大的官儿啊,即便不在神京,也有法子护着儿女——” 薛宝钗难以置信,“若真能护着儿女,她林晏姿何必上京,在扬州做她的掌中珠不好么?” 薛姨妈一个劲儿地哀哀叫唤。 薛蟠不住叹气,“贾府后门外,有两个林家的小厮每日应卯似地等着,听说林大姑娘每日都有指令发出,想来,林家爷们还小,一部分家私,就是那大姑娘管着呢。这些当官的,盘根错节,甚么同年同窗同乡的,随便一个,就够我喝一壶了!” 母子三个在这里抱团埋怨,最终,还是得想个解决的法子。 薛姨妈抹了把眼泪,泪眼婆娑道,“拿你姨父的名帖去,能不能解决此事?” 薛蟠眉头紧促,原地烦躁的踱了几步,“或许能,或许不能,毕竟姨父只是个……”五品文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借着各家勋贵的能量,或许能解决此事,但贾政凭什么为了薛家鞠躬尽瘁。 薛宝钗沉吟片刻,“无论是不是,我先去探探这林大姑娘的口风,若是……” 该怎么办呢?放弃贾宝玉的亲事么? 虽然以上京选秀的名义住进了贾府,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不过是一块掩人耳目的遮羞布罢了,别说选秀了,家世姓名报上去,下一刻便要被刷下来。 薛宝钗疲惫的阖上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 11 章 烛火摇曳不定,将薛家母女的身影投在茜纱窗上。 薛姨妈难过地倚在迎枕上,额上还盖着一块湿帕子,合眼沉吟着,越想越后悔。 薛宝钗端了一杯参茶递给她,温声道,“妈先喝口茶定定神,事情未必如我们想得那般。” 薛姨妈接过茶盏,手指仍在微微发颤,端起来要送到嘴边时,又合上茶盖,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我的儿,你不在场,不知道周瑞家的说那话时,我心里就咯噔一下,不是有倚仗的人,哪能说出那种话?” 她抿了一口茶,眉头紧锁。 薛蟠更加焦躁,在地上来回踱步,腰间的玉佩叮当交击,“要我说,不如明日备份厚礼,直接去给林大姑娘认个错,都是亲戚,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薛宝钗猛地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亲哥,脸色煞白。 薛蟠已从袖中抽出一张礼单,“这是儿子方才拟好的,有上等宫缎四匹,上进徽墨两匣……” “糊涂!”薛宝钗轻喝一声,从薛蟠手中夺过礼单扫了一眼,恨铁不成钢道,“上进的东西,怎么能随意送人?何况这般大张旗鼓的,倒显得我们心虚!” 薛蟠面色不好看,“有什么不能送的,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是给宫里头采买的,拿不出这东西才是怪事儿呢,人家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不拿些压箱底的好货,还当你没有道歉的诚意呢!” 薛姨妈忙道,“听你妹妹的,她虽在内宅,见识却比你强!” 薛蟠不服气地夺回礼单,“比我强?比我强得罪了人家林大姑娘?你们打量我整日在外厮混,不知道呢?” 霎时间,薛宝钗圆润的面颊又白了一层。 薛姨妈见状,指着他骂道,“你是爷们,知道什么?内宅里的弯弯绕绕多了,就像那三个春,分明是老太太的嫡亲孙女,却要给外孙女儿让道,从老太太院里搬了出去……” “好啦。”薛宝钗脸色阴晴不定,“妈你也别说哥了,明日我去给老太太请安,顺道拜访一下林大姑娘,探探她的口风。”说着,抚了一下腕上的红麝香串。 次日清晨,晏姿正在镜前梳妆,甘雨打开鎏金缠枝莲纹妆奁,一面翻捡饰物,一面轻声道,“方才紫娟说,宝姑娘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晏姿拈着碳笔的手微微一顿,眉毛一扬,“这么早?” 想到后世有人计算从梨香院到宝玉处的距离,戏称宝姐姐“日行三万步”,她就觉得好笑。 晏姿唇角一弯,继续描摹眉形,“去把那罐六安瓜片取出来,我想宝姑娘请过安,定然想来我们这儿坐一坐。 才吩咐过,外头院里便传来说笑声,薛宝钗携着探春的手走进来,蜜合色袄裙衬得她肌肤生光,发间只插了一支素银簪子,十分朴素端庄。 晏姿心中暗忖,还带了陪客来,一面忙放下碳笔,迎上去笑道,“怎么来得这样早?” 宝钗笑道,“我同三妹妹来讨碗茶吃,姐姐不会不欢迎罢?” 晏姿将二人让到椅子上坐下,月白比甲上的缠枝莲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自己也陪着坐下,“怎么会呢,方才我听你们来了,还叫甘雨去煮新茶呢。” 她目光在宝钗腕间的红麝串上停了一瞬,笑道,“宝姐姐这手串倒别致!” 宝钗下意识将袖子掩了掩,笑道,“寻常玩意儿,姐姐见笑。” 晏姿也不纠缠,丫鬟们捧茶上来,各自看了茶,探春端着茶碗,目光却被壁上挂的一副《簪花仕女图》吸引了目光。 画上绘着六位丰颊厚体的贵妇,云髻高耸,顶戴的折枝花朵各不相同,衣饰华丽,长裙外罩着薄纱,是晚唐时期典型的贵妇形象。 这六位贵妇人身姿各异,在宫廷苑囿中优先地拈花弄蝶、赏鹤斗犬。 探春痴痴地望了一会儿,忽而问道,“这画如此传神,该不会是周仲朗的真迹罢?” 晏姿笑道,“不过临摹的画作,哪比得上真迹呢?” 二人谈起画作来,不知怎么拐到了昨日的宫花上头,宝钗忽然放下茶盏,叹道,“听说姐姐不喜昨日送来的宫花样式,都怪妈妈她思虑不周,该多送些来给姐姐过目挑选的。” 晏姿淡淡地扫她一眼,笑道,“宝姐姐说哪里话,是我这人俗气,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倒辜负了姨妈美意。” 探春如何不知昨日的风波,只是这种事彼此心知肚明,哪有放到台面上说的,忙岔开话题,“昨儿个恍惚听谁说,姐姐要去徐家赴宴?那样书香传世的人家,最重规矩了。” “是呢。”晏姿笑道,“好在当初在扬州时,有过与这样人家打交道的经验,不然,我可要露怯了。” 宝钗眸光闪烁,“既然姐姐要去赴宴,少不了要备份薄礼,我那儿有套松烟墨,是……” 话未说完,忽听外间一阵脚步声,黛玉披着杏色斗篷进来,一进了屋,便有小丫鬟替她解了披风,见众人都在,不由笑道,“好热闹!” 她挨着晏姿坐下,从袖间取出个锦囊,“姐姐要的香方我配好了。” 晏姿接过,打开一看,见里面混装着几味香料,并一张梅花玉版笺,取出来一看,上书“雪中春信”四字。 宝钗见了,心头一跳,梅花玉版笺为本朝始制的笺纸,纸为斗方式,原料为皮纸,经施粉、打蜡、砑光,再以泥金绘制碎冰纹、梅花纹于其上。 更要紧的是,这种纸笺专供宫廷,外头难得一见,若非她家中有渠道,她也无缘得识。 探春嗅到一丝幽凉的香气,不由凑上前去,“真好闻,是什么香方儿?” 晏姿打开锦囊,示给她看,“雪中春信,你听过么?” 香囊中有沉香、白檀、丁香木、松藿香等。 “还未烧制呢,不过配齐了原料。”晏姿抖了抖香囊。 探春数着其中认得出来的香料,笑道,“我听过,据传苏东坡为了配制此香,等了七年呢!” 晏姿笑道,“他那时在杭州,难得见到雪水,神京不同,前几日便有雪,现下还没化完呢,取些来制香,再合适不过了。” 见她喜欢,晏姿道,“等制好了,若是味道过得去,我送你些。” 探春不好意思地应了。 几人正说话间,听露拿着一叠信件进来,见状,给几位姑娘行过礼。 晏姿道,“把信放到我的书案上去,然后喝一碗银耳羹,暖暖身子。” 听露答应着去了。 宝钗悄悄注目一会儿,见那叠信封最上头是未署名的,心头便有了底。 不一时,探春与宝钗告辞离去。 黛玉又取了香方看了一遍,“不如我们多做些罢,三妹妹既然喜欢,保不齐二姐姐与四妹妹也喜欢呢?” 晏姿笑道,“好,大嫂子与二嫂子那里也要备下,我就把这个差使交给你,需要什么,列个单子,叫听露去取。” 黛玉嗯了一声,心中还想着要叫二哥哥来帮忙。 午后,王夫人处着人来传话,说是太太与姨太太请林大姑娘过去说话。 晏姿换了身绛紫色立领袄裙,发间插一支白玉梅花簪,通身气度沉静如水。 她到时,王夫人正与薛姨妈对坐饮茶,一见着她,薛姨妈忙起身相迎,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好孩子,自我来了咱们府上,还未与你好好说过话呢,快,坐到姨妈身边来。” 晏姿行礼问安毕,才笑盈盈地在王夫人下首椅子上坐了。 王夫人打量着晏姿,初次见面她便不喜这个外甥女,今日仔细一看,更不喜了,女儿家以贞静娴淑为要,这个外甥女却锋芒毕露。 “听说你要去徐家赴宴?”王夫人缓缓开口,“徐家老爷现任内阁侍读学士,家风清正,讲究礼数。” 晏姿笑道,“多谢舅母关爱,祖母已安排好了,钱嬷嬷随我出行。” 薛姨妈插话道,“我这儿有套新打的头面……”说着就要让丫鬟去取。 “多谢姨妈美意。”晏姿笑得不卑不亢,“只是书香人家并不讲究排场,打扮太过,恐会喧宾夺主。” 薛姨妈讪讪地笑着,“正是,正是,姨妈思虑不周。” 晏姿垂头饮茶,王夫人与薛姨妈交换了几个眼色,示意她继续。 薛姨妈猛喝了几口茶,柔声道,“昨儿听周瑞家的说,你不喜欢那宫花样式?姨妈这儿还有许多小姑娘的玩意儿,你挑几样喜欢的去?” 晏姿笑道,“并非不喜欢,只是疑惑,那样式与我在江南见到的大同小异,怎会是‘宫花’呢?” 薛姨妈笑得和蔼,“我的儿,你不知道,民间向来爱追捧宫里头的东西,年年都有出宫的宫女,将那样式带了出来,大家一听是宫里的,便争相购买,有那无良商家,专盯着这个卖呢,实则与宫里采买的不搭边儿!” 晏姿点点头,“原来如此,是我误解了。” 薛姨妈连连点头,“好姑娘,你可有什么喜欢的首饰器物,姨妈送你几件?” 晏姿笑得十分无辜,眨眨眼,“无功不受禄,姨妈今日怎么非要送我东西?” 薛姨妈哽了一会儿,瞧瞧王夫人,眼珠在空中乱转了半晌,才放到晏姿身上,“咱们同住贾府,也是难得的缘分,姨妈见了你,便心生欢喜,恨不得把你当亲女儿疼呢,送几样东西算什么,只要咱们日后和和睦睦的,姨妈就心满意足了。” 王夫人笑道,“长者赐不可辞,你就收下罢,日后同你姨妈多亲近亲近,也就是了。” 晏姿羞赫一笑,“倒是我眼拙了,不知薛家与贾府上是甚么亲戚关系?” 这简直是把薛姨妈的面皮丢在地上踩,可晏姿就是有这样的底气。 话音甫落,屋里骤然一静,薛姨妈的笑僵在脸上,无意将手中的帕子搅成一团。 王夫人将手中把玩的佛珠轻轻磕在炕几上,斜眼看向晏姿。 “你这孩子——”薛姨妈强撑着笑脸,“我与你舅母是亲姊妹,自然……” “原是如此。”晏姿恍然点头,“是我年幼,不知道贾薛两家如此亲厚,姨妈莫怪。” 王夫人沉着脸,半晌不语。 薛姨妈忽然道,“前日经过东边的穿堂,忽然听几个婆子嚼舌根,说了些对黛玉不好的话。” 晏姿望过去时,薛姨妈笑笑,有些虚弱地道,“我本想过去斥责几句,但又怕越俎代庖,伤了姐姐的颜面。” 说着,薛姨妈目光哀求地对上王夫人目光。 “今日恰好大姑娘也在,我就跟姐姐提一句,那些私下敢说主子坏话的人,该处置的,不可轻纵了去,不然他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呢?” 晏姿惊讶,而后怒道,“竟有这样的事?按大清律,非议主子乃是犯上,罪同骂詈,严重者可处以绞刑!” 晏姿又叹了口气,“不过舅妈吃斋念佛,菩萨心肠,想来舍不得那样严厉地处置婆子媳妇们。” 薛姨妈神色愈发焦急,望着王夫人的眼中已隐现泪水。 王夫人不忍地别过头去,阖上眼,半晌,道,“治家不严,必留祸殃,此事我若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定要杀鸡儆猴,严惩——不怠。” 晏姿动情地垂下两滴泪,帕子在眼角点了两下,“我就知道,舅妈最疼我和黛玉了。” 王夫人既下决定,也不再犹豫,淡淡道,“不止舅妈疼你,姨妈也疼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 12 章 薛姨妈见晏姿态度有了松动,连忙笑道,“是,是,姨妈也疼你……” 晏姿转了笑脸,眼角水汪汪的,“既如此,我就厚着脸皮向姨妈讨几朵花儿,昨日送来的花儿,我也不是不喜欢,只是颜色老气了些。” 薛姨妈“嗳”了几声,忙笑道,“不过是几朵花儿,要多少有多少。” 又闲坐一会儿,晏姿见有个脸生的婆子等着回话,便告辞出来了。 到了夜间,便听说王夫人处置了几个闲磨牙的婆子媳妇,打了板子后丢到京郊庄子上去了。 晏姿正在试香,黛玉与她隔着炕几对坐,拨弄着几上满满当当的物什。 听了这消息,晏姿一笑,便不理会了,黛玉瞧了一会儿,绕过炕几挨着她坐下,却不说话。 晏姿取过锦匣装香,平静问道,“怎么了?” 黛玉道,“这事儿与姐姐有关?午后时,你去了舅母那呆了好一会儿。” 晏姿揉了揉她的头发,“是,我用了些手段,教她不得不将自己抛出去的流言收回去。我要他们知道,即便寄人篱下,我们也不是任人欺辱的。” 黛玉歪头靠着她的手臂,发了一会儿怔。 十一月初八,天气很好,暖阳高挂。 晏姿乘一辆青绸马车往徐府赴宴,随行的有甘雨跟钱嬷嬷。 透过纱帘望去,徐府门楣上“诗礼传家”的匾额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行至仪门前,那里已停了几辆素雅车轿。 晏姿今日选了身月白缎绣折枝梅袄裙,发间簪一支羊脂玉梅花簪,腕上那串十八子佛珠密密麻麻绕了几匝。 下车时,早有一青衣丫鬟迎上来,行礼道,“可是林姑娘?我家姑娘已恭候多时了。” 丫鬟在前带路,行过两道垂花门,忽闻一阵琴音淙淙。 但见庭院中梅枝横斜,十余名锦衣少女围坐在水榭旁,正中一位少女,垂眸温柔地抚着琴弦。 见到晏姿,停了琴音,忙起身笑着迎了过来,“含文已等候多时了,早从家母口中得知姐姐嘉名,只是往日无缘亲近——” 二人携手步入水榭,方才围坐的少女们也都站了起来,好奇地打量着晏姿。 含文为各人介绍过,彼此行了礼,依旧围坐一周,不设主次。 只是晏姿初次现身徐府宴会,便紧挨着含文坐了。 这时有丫鬟捧茶上来,从右侧递送,晏姿以帕托盏,接过来饮了两口,便放在案上。 饮过茶,又用了些徐家自制的桂花糖,便到了赏礼环节。 由含文的贴身丫鬟将礼物逐一捧出陈列,不念赠者名字,众人共同赏看片刻。 晏姿留了心,见旁人送的大多是亲笔书画或绣品,那方歙州眉纹砚已是其中价值最高的,便知自己还是失算了。 含文一一谢过礼物。 清流之家的闺秀们,家教极严,各人都绷着恰到好处的文雅笑脸,逼得晏姿也跟着紧张起来,举止十分拘谨。 到了午时正刻,众人移坐花厅,厨房摆了宴席。 晏姿定睛一看,四个冷碟是糟鹅掌、藕粉桂糖糕、蓑衣黄瓜、腐乳腌笋,四道热菜是蟹酿橙、荷叶粉蒸鸡、荠菜豆腐羹、山药煨麂筋。 身旁有丫鬟用公匙布菜,晏姿吃得十分克制,盖因这些姑娘们便是如此。 吃了个五分饱,眼见席上的菜还剩了大半,晏姿却不得不停筷。 席间虽没有酒,众人却以茶代酒,玩起了“集句令”,即抽签接《千家诗》下句。 输者要在绣帕上添一针,最终成图赠予寿星。 晏姿强笑着熬到申时初,此时总算要离开了。 徐府备了回礼,用青竹编的小篮装了一页手抄佛经,并新蒸桂花糖一包。 送客时,含文携晏姿的手凝视了好一会,才歉疚道,“今日招待不周,改日再请姐姐来。” 晏姿心中有些怕了这些繁文缛节,却还是笑着应了。 回程路上,晏姿透过纱窗望着街上的场景,忽然吩咐道,“不直接回府,去东边的街上绕一圈,看看有什么吃的。” 钱嬷嬷打趣道,“姑娘没吃饱罢。” 晏姿抿唇一笑,“大家吃得都少,我也只能忍着。” 钱嬷嬷笑道,“没法子,那些清流人家注重‘矜持’,弄得姑娘们在正经场合不敢多吃。” 途径一家卖驴肉火烧的店,钱嬷嬷命随行小厮去买了半斤来,特意交代切成小块。 晏姿垫着油纸,吃了三块火烧,才觉腹中好受了些,不由感慨一句,“‘清风玉露’听着好听,真吃起来,可没有油乎乎的大饼香。” 钱嬷嬷递上帕子,笑道,“人就指着这口粮食活呢,谁能真去‘喝风吃露’呢?” 正说着,马车似是路过一家戏园,里头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隔着纱窗望去,“庆春园”三个大字格外醒目。 晏姿觉得稀奇,“这戏园子门口也不见人来往。” 钱嬷嬷笑道,“这庆春园在京中大有名头,向来只接待女客,门口自然不见人。” 晏姿又瞧了一会儿,但见门口车轿出入,确实不见客人身影。 她来了兴致,目光向门口望去,似乎想看穿里头是什么样子。 车子停得久了,只见门口出来一端庄的妇人,走到近前来,行了个万福,笑道,“不知车上是谁家的女眷,若想入园听戏,不必拘谨,大可随婆子进去。” 晏姿瞧了眼钱嬷嬷,目光征询,见她笑着点了点头,便叫甘雨应了一声。 马车进入园中,晏姿随领路的丫鬟走去,只见戏台临水而筑,朱漆雕栏半掩在垂柳之后,远望有一角飞檐挑出碧瓦,檐下悬一幅鎏金匾额,书“庆春”二字,笔力遒劲。 园中以青竹为篱,白石铺径,两侧植矮松数株,修剪得疏朗有致。 绕过影壁,一泓曲水蜿蜒穿园,水上架着九曲桥,桥畔遍植芍药,虽是冬日,却以绢花缀枝,远望如云霞墁地。 戏台上铺猩红氍毹,四角立柱雕着缠枝莲纹,檐下垂着细竹帘,既挡风,又不阻隔声音。 台下不设寻常戏园的散座,而是以屏风隔出数间雅室,每间不过容纳四五人,屏风上绘着山水花鸟,绢纱轻薄,隐约可见邻室人影,却又瞧不真切,既保全私密,又不至太过封闭。 晏姿随丫鬟上雅间时,迎面走来一位贵女,上着鹅黄缂丝立领袄,领口袖口绣着缠枝莲纹,下着月白百褶马面裙,裙门绣蝶恋花,外搭着一件藕荷色软烟罗比甲。 她穿的是汉人衣裳,却梳了旗头,两侧固定着珍珠排簪,那珍珠颗颗圆润,光晕暗生,簪一支金镶玉步摇,耳上一对小巧的翡翠滴珠耳坠。 晏姿扫了一眼,隐约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不便一直盯着人看,心中正思量时,那姑娘捏着帕子欢欣地指着她走了几步,“你……你……你是林家的那个……” 晏姿诧异地停下脚步,细细打量起那姑娘。 “我想起来了!你是燕子!”那姑娘斩钉截铁道。 晏姿当即想起来了,不禁露出喜色,“你是恪敏格格?” 恪敏脸上放出笑容,“你还记得我呢?那时候就是个小不点啊!皇……”她左右看了看,压低音量,“皇上让我照顾你,你还真就跟个小尾巴似的,可惜,怎么就落水了,害得我后来再没见到你。” 晏姿笑道,“格格不是烦我么?没了我这个麻烦,更该玩得尽兴才是!” 恪敏怅然地摆了摆手中的帕子,“别提了,你一出事,阿玛就把我拘束起来了,不许再独自出门,闷得我呀,恨不得跟你关在一块,好歹有个伴!” 她本要离开了,见了故人,又起了兴致,牵着晏姿往她长包的隔间里去,“这儿说话不方便,我带你去坐一坐。” 晏姿随她上了楼,进入中间一个视野极好的包房内,室内陈设清雅,一张紫檀小几,两把官帽椅,几上摆着套定窑白瓷茶具,并一碟新蒸的酥糕,墙角置一青铜熏炉,袅袅吐出香气。 方一落座,便有丫鬟捧一只黑漆托盘来,上了一盏雨前龙井,一壶温热的梨花酿。 台上正唱“游园惊梦”,笛声幽咽,杜丽娘扬着水袖,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时,声音如珠玉落盘,嗓音清透悠远,直送到包房里来。 恪敏兴致勃勃地解释道,“听得清楚罢?那台子可不一般,底下埋了七口大缸,声音再经过水面一传,宛如在耳边吟唱一般!这样的巧思,真难为那些匠人想得出来!” 晏姿微微颔首,“这戏园既无市井戏园的嘈杂,又不拘谨,我看这幕后老板才是真的有巧思呢。” 恪敏见她神色,得意地抿唇一笑,“多谢夸奖!这园子本是裕王府的别业,我爱听戏,专向阿玛要了来,招待些难得出门的女眷!” 晏姿笑道,“既如此,我今日能来,岂不是要念格格的恩德?” 恪敏柳眉倒竖,竟似不快,“我们这样的交情,你这么说不是折煞我么?” 晏姿歪着脑袋,调笑道,“哦?敢问在下与格格是何交情?” 恪敏想了想,“幼时跟在我屁股后头到处跑的交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 13 章 两个姑娘笑闹了一会儿,各自整理起仪容来,恪敏替晏姿扶了下簪子,不由嫌弃道,“这么素净,你今日是上坟去了?” 不等她回话,将头上的金镶玉步摇摘下为她簪上,后退几步,满意地点头,“这才有个富贵的样子嘛,你说你住在荣国府,连个金簪子都没得戴了,我可要怀疑他们苛待你了!” 晏姿垂眸,扶了下步摇流苏,笑道,“亲外祖母,难道还有什么坏心么?不过是今日去的地头特殊,这才素净了些。” 恪敏双手交叉,支在下颌上,“那就好,你独自上京,也没个伴儿,改日我下帖子请你去我府中玩。” 说着,面色犹疑起来,“我记得,当年是四阿哥将你从水里救出来的?” 因不知她说这话的用意,晏姿心中一颤,强作镇定道,“是,可惜那时我晕过去了,无缘得见。” 恪敏张口欲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左顾右盼一会儿,才低声道,“改日罢,改日我邀你去说话儿。” 晏姿愈发好奇她要说什么了,正欲细问,却见恪敏拍掌叫好,“这牡丹亭的腔调,还是苏州的班子唱得地道!” 时候不早了,两边都催了起来,恪敏本就该回府了,又硬生生陪着晏姿坐了大半个时辰。 分别时,她还不忘叮嘱晏姿,“别忘了,我给你下帖子。” 晏姿答应一声。 回程路上,钱嬷嬷始终含笑望着晏姿,“没想到,姑娘跟裕亲王府的格格还有旧情?” 晏姿淡笑道,“旧年曾有过一面之缘。” 次日清晨,晏姿方梳洗罢,携黛玉去给贾母请安,就见王熙凤早已坐在那儿,见她进来,笑容愈深。 原是恪敏已经下了帖子。 晏姿接过一看,“昨日匆匆,未尽所怀,今特备青梅酒一瓮,敢邀妹明日巳时过府品鉴。敏手书。” 晏姿不想她如此急切,越发好奇她要说什么。 贾母笑望着她,“既是郡主相邀,不要失礼,需要什么,叫凤丫头去置办。” 晏姿笑道,“何必大动干戈,只是小聚。” “到底王府不同别处,怎么谨慎也不为过。”凤姐儿含笑看着晏姿,“需要什么,也别客气,府里有的,我都给你找来!” 三春还未到社交年纪,平日只能见几个亲戚家的女孩儿,也就晏姿来后,出过两回门。 晏姿推辞道,“真的不必,得体便好,再怎么打扮,也难以越过人家王府的富贵去。” 见她态度坚决,凤姐儿才遗憾地收回主意。 前脚回到西厢房,黛玉后脚就跟了来,坐在炕上,眼巴巴地瞧着她,“姐姐这几日总出去,见你的时候都少了!” 晏姿捏了把她的脸颊,“见的虽少了,好在你听话,没将自己饿瘦了。” 她从瓷盒中取出“雪中春信”的香饼,问道,“先前叫你给姊妹们以及二位嫂子送去的香饼,可都送到了?” 黛玉点头,“姊妹们都在舅母屋后的抱厦中住着,一齐送去了,然后给宝姐姐送了些,大嫂子,二嫂子——二哥哥也想要,我送过去一团,叫祖母闻到了,也跟我要了些。” 晏姿满眼含笑,见她娓娓道来,“无碍,你若是不够用了,从我这里取些,或是叫外头的人再制些送来,或是自己制。” 黛玉走过来挨着她坐下,“总制一样的香有甚么好玩的,等我再从书中找个古方儿!” 晏姿又问,“你这些日子总跟宝玉呆在一处,都做甚么呢?” 黛玉掰着指头数,“能做的多了!譬如斗草、描花样子……对了,他还会制胭脂膏子呢,改日我们制成了,送给姐姐鉴赏!” 晏姿含笑听了半晌,知晓他们年纪尚小,此时不过是纯粹的兄妹之情,放下了心。 黛玉忽然道,“还有鹦哥!他会教鹦哥说话!” 晏姿揉了揉她的脑袋,“别的还好说,教鹦哥说话,谁不会呢?哦~大姐儿不会!” 大姐儿是王熙凤之女。 黛玉羞赫地垂头搅动着手帕。 正巧这时,宝玉托着那宝贝鹦哥来,老远便喊道,“林妹妹,妹妹,我教了它句新话……” 掀帘进来时,却先见到了林姐姐。 宝玉不禁露出个讨好的笑,“姐姐也在?” 晏姿笑道,“这话说的,你难道不知道,我前些日子从碧纱橱中搬到了西厢房?” 她知道宝玉不爱听什么,专捡话来说教,目光从那只鹦哥身上绕了一绕,“不是我要多事,宝兄弟,你整日在内帷厮混,何时有时间读书呢?识不识字的,我们女儿家倒没什么妨碍,你将来可是要考取功名的……” 听了没两句,宝玉便如坐针毡,手中的鹦哥扑腾几下,他忙借口站起身来,“哎呦,这鹦哥还没喂食呢,我去喂它去!” 接着便跟屁股后头有火烧似的匆匆跑开了。 晏姿坏心眼地噗嗤笑了出来,黛玉幽怨道,“姐姐明知他不爱读书,何必戏弄他呢?” 晏姿脸一板,“好呀,几日不见,你都不向着我了,可见是玩得尽兴了!” 黛玉忙走来晃悠着她的手臂,“才不是呢,我跟姐姐最好了,我是觉得宝哥哥可怜,走到哪里都要被说教几句。” 晏姿没忍住嘟哝了句,“谁叫他不争气?” 黛玉歪着头,不解道,“可他争气了,或许也还是不行呢?让他欢欢喜喜地不好么?” 晏姿震惊地瞧着黛玉,“也不知道我们俩,谁的话更令宝玉伤心。” 黛玉无辜地眨眨眼。 翌日清晨,晏姿洗漱过,将出门时,才听人说王府那边派了朱轮华盖车来接她。 裕王府西花园的暖阁中,恪敏正对着棋盘自弈,见晏姿来了,挥手屏退左右,亲自为她斟了一杯暖茶。 晏姿捧在手中,仰首笑道,“格格未免太心急了,前日才见过,今日又急匆匆地召我来,又这般神神秘秘地……” 恪敏凑近了,双臂交叠支撑在高几上,探过大半个身子,低声道,“我急呀,这种事儿哪里能等?” 晏姿疑惑地看向她。 恪敏又故弄玄虚地招手示意她靠近,待晏姿随了她的意,才道,“宫里的四皇子早就到了婚娶之年,偏偏他有个出身高贵的贵妃养母,又有个得圣心的德妃生母,两个母亲面上和气,实际借这事儿别苗头呢!” 晏姿满头雾水,“那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恪敏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干系大了!你当年是不是与四皇子有一段缘?” 晏姿庆幸自己此时没有喝茶,不然非喷出来不可,哭笑不得道,“格格,我当年才多大啊,都还没留头,乱点鸳鸯谱也不是这么个点法儿呀!” 转脸却瞧恪敏面容端肃,“这不是我的想法,是贵妃娘娘的打算,若见不到你,我还想不到这茬儿呢。宫里的两位娘娘都极得圣心,德妃娘娘想将娘家侄女配给四皇子,贵妃娘娘想显示慈爱之心,便卯足劲儿欲为四皇子配一个合心的福晋,怎样才算合心呢?你就这么入了贵妃娘娘的眼!” “时下流行盲婚哑嫁,便是王公贵族,婚前也不定能见到妻子的面容,贵妃便觉得,有那么一段前缘在,你们两个即便不能心意相通,至少也举案齐眉!” 晏姿觉得荒谬,不由支着额头缓了一会儿,“这也太草率了罢!” 恪敏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放心,目下你只是入了贵妃的眼,不算第一人选,只是明年就是选秀之年了,你若不想草草配婚,须早作打算才是!最好叫林大人上书,请皇上给你个体面,自行婚嫁。” 选秀啊……晏姿沉默片刻,笑道,“上书也不定能准。” 恪敏嗔道,“那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好,选秀之后,适龄的八旗女子便能婚嫁了,不瞒你说,我那些个叔叔伯伯,自认在皇上面前有体面的,已经开始相看人家,预备选秀之后请旨赐婚呢。” 晏姿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事,抿唇笑了笑,“这……合适么?万一秀女被皇上看中了……” 恪敏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呀,那就再瞧嘛,若是不上点心,好的都被别人家挑去了!” 选秀除了为皇上充实后宫,还会为适龄宗室子弟及大臣家的未婚子弟赐婚,其中固然有政治考量,却也不会超脱其家族意愿。 毕竟结亲是喜事,皇上又不是跟人过不去。 不觉间,自己也到了这个年纪,晏姿发了一会儿怔,忽然牵起恪敏的手,关切道,“格格出身宗室,婚配也在这两年了,王爷难道就不为你打算打算?” 论起来,恪敏比晏姿大两三岁,将近十八了,能在京城婚配是好,就怕下道恩旨,抚蒙去了。 恪敏骄矜一笑,微昂着头,“我不怕,阿玛已经同皇上说了,再过两年,下道恩旨,允我在家陪伴母亲!” 晏姿艳羡地望着她,“真好。”本朝不是没有留家不嫁的女儿,却都有特殊的因由,或是政治上获罪无人敢娶,或是久病难愈难当婚嫁,或是带发修行变相不婚…… 却都各有各的难处,没一个能像恪敏格格这样,仅因父母疼爱便免嫁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 14 章 窗外忽然传来丫鬟的惊呼,恪敏推开雕花窗,见远处梅树上挂了只风筝,有感而发,轻笑道,“幼时,我也喜欢放风筝,阿玛怕我摔着,在地上铺了大片的绒毯,现在想来,也就一个屋子那么大,那时候却怎么也摔不出去!” 晏姿望向她发间的金凤衔珠步摇——虽说前朝马皇后恩允女子大婚之时可穿凤冠霞帔,民间却依旧有顾忌,带凤形制的器物,多数出于内庭。 晏姿捧着茶杯,忽见其中茶叶浮沉不定,就如她难以捉摸的命数,心里一阵烦躁,仰头将杯中茶水尽数灌下,却吃了满嘴的茶叶。 恪敏诧异地望过来,晏姿只得讪笑,“走神了,这茶十分清新……” 晏姿狼狈地吐出茶叶,恪敏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招来丫鬟,捧上温水及干净帕子,“你既喜欢这茶,我送你些,君山银针,宫里头也喝这个,不过我这些比不得贡品。” 这茶冲泡起来,芽尖冲向水面,悬空竖立,然后徐徐下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形如群笋出土,又像银刀直立。 晏姿往日对这茶只觉寻常,今日心境上有了变化,竟将其视为知己,将恪敏所赠茶罐珍重地收起。 暖阁外忽传来叩门声,嬷嬷进来回话,“格格,席面都备好了,何时开宴?” 恪敏起身道,“即刻罢,就在外间。” 二人起身,花厅里已摆了一张圆桌,四个冷碟,玫瑰卤子浸鸭舌、藕粉桂花糖糕、蜜饯金桔、蓑衣黄瓜。 那黄瓜被雕成了如意形,瞧着十分精致。 六个热菜,分别是火腿鲜笋汤、樱桃肉、糟蒸鲥鱼、山药煨麂筋、荷叶粉蒸鸡、蟹酿橙。 恪敏招呼晏姿坐下,身旁虽有布菜的丫鬟,她却亲自用公筷搛了放到晏姿面前的碟子上。 “这个樱桃肉,是苏州那边的做法,用红曲米染色的,你尝尝——” “这个蟹酿橙——”橙皮上雕着“福寿连绵”暗纹,恪敏用银匙轻轻挖开蟹肉,“看,还藏着一颗珍珠丸子呢!” 晏姿照葫芦画瓢,舀了颗“珍珠丸子”,咬开是鹅肝馅的。 主食是鸡髓笋拌御田胭脂米,餐后上的茶是普洱,配缅甸蜜蜡盏。 洗漱之后,二人又回到暖阁,恪敏没正形地倚在软枕上,指尖把玩着一粒黑玉棋子,两人解了一阵棋谱。 眼看天色不早,晏姿起身告辞,丫鬟伺候她穿披风时,恪敏走过来,灵巧地打了个结,“我今日说的话,你可要放在心上,关系着你的大事呢。” 晏姿应了一声。 往仪门走时,恪敏又送了一段,直到晏姿背影消失在穿堂处,她才百无聊赖返回。 却在廊下遇到了身长九尺的二哥保绶,他身材魁梧,凶悍骁勇,眉骨处一道短疤,冷不丁见了,恪敏被惊了一跳,抚着胸口,埋怨道,“二哥也不出声,净吓人!” 保绶望向她先前注目的方向,蹙眉道,“那是谁?怎么一副汉女打扮?” 恪敏知晓他一向看不起汉人,连自己在家穿汉裙都会被数落,不乐意理他,转身就走,“不干你的事!” 保绶长腿一迈,跟在了后头,“你是我妹妹,同何人交往,理所应当经过我的同意!” 恪敏走得更快了,将人甩在身后,跑回了院子。 保绶停步想了一会儿,叫人去打听。 不过片刻,便有人就来回话,“是巡盐御史林海府上的大姑娘。” 保绶听了,喜得一拍掌,“哎呀,林如海?那不是好事么?” 说着要赶去恪敏院中,转念一想,又命人备马,匆匆出门去了。 恪敏板着脸回到房中,还当今日会像往常一般,引来一顿说教,谁知等了半日,也不见二哥跟来。 命人去打听,却听说保绶又匆匆出门去了。 恪敏不由暗骂一声,“蠢才!定是又进宫去找太子献殷勤了,他怎么就不听劝?上头的人可还在呢,就冲下任使劲去了……早晚有一日,受到报应!” 还有句更加僭越的话,她藏在心里不敢说出口——上头的那个是主子爷,这是万民皆知的,而毓庆宫的那个,现在看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将来何去何从谁能说得准? 她一个闺阁女子,见不到主子爷如何宠爱那位,可她会看戏,古往今来,太子成功继位的不过五五开。裕亲王府是皇族近支,便是不急着捧太子的臭脚,一时半会儿也倒不了。 畅春园佩文斋中,康熙皇帝正坐在御案后批阅奏折,屋子中四处静立着太监,却鸦雀无声,有那些进出奉茶添香的,也都弓着身子,一点儿呼吸声也闻不见。 这时,李德全从外头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弓着腰,抬眼撇了下康熙,立即又垂下,低声道,“皇上,四阿哥在外头求见呢。” 过了片刻,康熙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伸展了下腰背,喉间溢出放松的呻吟,下意识透过纱窗望着外头的天色,“叫他进来。” “是。” 胤禛弓着身子进来时,康熙将方才批过的折子合上,随手放在已摞了不少的一沓折子上头。 他手上捧着个匣子,进来便放在一旁,打了打马蹄袖,跪下扣头,不敢乱瞟。 康熙叫了起,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捧进来的匣子,搓着手道,“老四,少见啊,你带这匣子来,有什么说道?” 胤禛这才敢抬头,上、首的康熙戴着绒草面藤竹丝胎青绒便帽,帽檐镶着一粒黄豆大小的东珠,剪裁得体的石青江绸暗团龙纹常服袍,领口微露云纹缎边,腰间系着明黄涤织金纽带,悬白玉佩、火镰袋、槟榔荷包。 这时稀奇地走了出来,“起吧,这里头装着什么,给朕瞧瞧。” 胤禛谢了恩,捧着匣子放到旁边的高几上,笑着打开,“这东西,是偶然得来的,皇上瞧瞧喜不喜欢。” 康熙定眼一瞧,只见匣子中放着块平板琉璃,角上似还有些杂质,四周用雕花木框包了起来,蹙眉拿在手中,上下左右瞧了个遍,“这琉璃有何稀奇的?即便你把它做成这古怪的模样,它也还是琉璃,变不成金子!” 胤禛笑道,“皇上听儿子说,这琉璃是用新方子做的,取材十分廉价,比以往的旧方子成本降了七成。” 康熙点头,若有所思,“那做成这平板的一块,又是为了什么?” 胤禛道,“此乃下头人给的意见,若将琉璃覆于书画上装裱,能将其更好地保护起来,又或者,作为糊窗之物,比起纱窗、纸窗来,更加保暖透光。” 康熙下意识看向窗上的高丽纸,这是一种用棉茧或桑皮制造的白色棉纸,透明白净且质地坚韧。他将平板玻璃举在一旁对照,“是比纸要亮堂!且不惧风雨。” 胤禛察言观色,知晓康熙心情大好,趁热打铁道,“皇上,这种制作平板琉璃的法子也是随新造琉璃方一同记载的,价格低廉,原材易得,普及到民间并无压力。” 康熙立即意识到了这其中蕴含的利益,又细细打量了一遍平板琉璃,越看越舒心,“那方子既到了你手中,怎么不想着自己造啊?” 胤禛垂眸恭敬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方子的出现,全得益于皇上励精图治,圣烛明照,因而天工献瑞,方有此法,儿子焉敢私藏,故将其献于皇上。” 康熙开怀大笑,连念了几个“好”字,接着又沉吟起来,“造窑还得是景德镇那边有经验,你说,该派何人去主理此事呢?” 胤禛后背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表现得愈发大公无私,“儿臣以为,平板琉璃所得收益应当用于充盈内帑,其关系甚大,长远来看,价值虽难以企及盐政,却也与丝织品无二了,皇上务必要将其托付心腹肱骨之臣,以免得益外泄,肥了蛀虫!” 康熙蹙着眉,目光悠远,心中“景德镇”“清廉”“肱骨”不断闪现,最终,一个人影愈来愈清晰。 他叹了口气,“唉,若说心腹,林爱卿最得朕心,可惜他正忙于盐政——” 胤禛手心冒汗,手指几乎僵持不能动弹,小心翼翼道,“儿子记得,巡盐御史不过一年的任期,也就几个月了,若即刻建造新窑,几月之后,林大人恰好可走马上任!” 康熙沉吟半晌,微微摇头,“你不懂,这修建新窑之初,才是那些人大肆敛财的好时机呢。” 胤禛垂眸,“原来如此,皇上见笑了。” 康熙在堂中急躁得来回踱步,忽然道,“罢了罢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就让林爱卿去筹建新琉璃窑,只盼这新窑建成后……别让朕失望啊!” 胤禛强自抑制嘴角的笑容,“以林大人的本事,必不会辜负皇上的期望。” 出了佩文斋,胤禛失去了平日的镇定,一路走得飞快,直到在畅春园门口见到守在那儿的李卫,才矜持地放慢了脚步。 李卫眼巴巴地迎上来,“爷,怎么样了?” 胤禛斜他一眼,“你家爷出马,有办不成的事儿么?” 李卫大喜,忙道,“那咱们别耽搁了,赶紧给我外甥女儿送信去,免得她挂心,还有我那姐夫,让他赶紧丢了盐政那烂摊子,收拾收拾赴任去吧。” 胤禛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放心吧,皇上的人比我们快,至于林大姑娘那儿……”他拍了拍李卫的肩膀,“你将庄子上送来的各色孝敬挑一些,送到林大姑娘处,就当提前送她年礼了,手里宽裕些,也好过年。” 李卫机灵地笑道,“爷送她的消息才是最珍贵的年礼呢!” 胤禛一哂,又道,“她在外祖家住着,总要大手笔才能镇住底下的人,你记得送五百两金子、一千两银子,两大箱铜钱,倾成各种吉祥稞子,夹在礼物中送去。” 李卫心中一惊,四爷今日真大方,要知道,他身上还没差使,不好受朝臣的炭敬,这些家底儿都是贵妃娘娘赏下来的。 但见胤禛心情不错,李卫就把这疑问压在了心底,去挑年礼时,想着四爷都那么大方了,他难道还对自家外甥女扣扣搜搜么?于是尽挑珍贵的。 最终瞧着礼单,满意得不住点头—— 活鹿二对(项系黄绒绳),黑兔四对,西洋鸭二对,鲟鳇鱼四尾,鹿筋二十斤(束以红筹),蛏干二十斤,御田胭脂米一斛,碧糯五十斛,可拆卸的玻璃炕屏,西洋自鸣钟,顾绣《雪涧双鹿图》,珐琅镶玉算盘,并胤禛特意交代的金银稞子与铜钱,装了十来辆马车送到贾府上。 接到礼的晏姿头疼得很,一来,离年节还有大半月呢,没这时候送年礼的,二来,那些活鹿、黑兔,还指望她养在院子里么?三来,送那么多米,她一个大家闺秀难道要在院子里开火? 这礼进了贾府,也不能再转到林家宅子去,那多难看。 晏姿只得与凤姐儿协商,米送入了后厨,鹿和兔子暂时养在花园里,要吃时杀了。 偏人家巴巴地送了礼来,晏姿还得回礼,于是拟了礼单送到林宅去,诸如“岁寒三友”香饼、松烟墨、腌渍佛手蜜饯、竹根雕笔山之类的,让管家酌情添减。 随礼单的笺文是她亲笔所书—— “谨奉 芹献之仪,聊表葵忱: 伏惟 四皇子玉体金安。 寒舍手制粗物,难登琼室, 然松烟取潇湘之露,香饼收梅岭之霜,皆效野人献曝之诚。 倘蒙 哂存,则草木增辉。 沐恩 林氏长女谨具 甲申年腊月十四” 民间俗谓,进入腊月就是年。 晏姿先前与凤姐儿合股的绸缎庄具名“云想阁”,已正式开业,有凤姐儿卖力揽客,又正值年节,云想阁的生意很不错,想来年后便可站稳脚跟。 如今又收到胤禛的口信,知道林如海的死局解开一半,另一半,只待皇上旨意抵达,便可消解。 乾清宫中,雪粒敲在琉璃瓦上沙沙作响,小太监们踩着云头履,将高丽纸窗悉数换成平板琉璃窗。 日光倾斜而入,照亮了梁间新悬的万寿宝联,司灯太监以金钩挑起八十一盏料丝宫灯,灯壁上绘有《耕织图》,烛火摇曳间,农夫锄影竟在青砖地上活了过来。 宁荣街早被年货堵得水泄不通,庄头们赶着马车,在雪地里哈着气,从街口向主街望去,沿街摆了一溜儿的年货摊子,泥塑的兔儿爷、花爆摊、花灯架、宜春帖子,一样一样地陈设出来,皆是做贾家族人生意的,一眼望去,满眼的红色。 从腊月二十三开始,贾府上下都开始了扫尘,各院都将屋里的东西搬到院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清扫一遍。 除去庄子上送来的年货,与贾府往来的各大勋贵人家也开始互送年礼。 这样的时节,管家的凤姐儿是最忙的,晏姿这样的姑娘家却是最安逸的,裁衣裳、买胭脂首饰、给相熟的朋友也送一份节礼。 腊月廿三要祭灶,厨房里烟气如云,麦芽糖熬成了琥珀色的浆液,府里的小辈们围在灶台前,黛玉手执竹签轻轻搅动着糖稀,糖液拉出透亮的金丝,琥珀光里映着慈眉善目的灶王爷画像。 试过手感后,黛玉将琥珀糖浆浇进了梨木模具,又用竹刀轻轻刮去表面的不平。待糖温降下后,手上蘸了冰水揉捏,黄橙橙的糖团渐渐成了元宝形。 宝玉四处乱跑,脸上不知何时沾上了煤灰,发间插了一支稻草,跳到黛玉身旁,“这个元宝给我可好?” 袭人拿着手绢追在他后头,要给他擦脸,宝玉又跳开了。 供案上,金锭糖排成了聚宝盆形状,玉兔糖卧在松枝间,寿桃糖尖上染了胭脂红。 王夫人拈香拜了三拜,将最大的灶糖粘在灶君画像的唇上,画中的灶神被甜甜的雾气熏的眉开眼笑。 供过灶王爷后,这些灶糖分到了各处,晏姿嫌弃甜腻,只略微尝了尝。 宁府为长房,早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挂供奉遗真影像。 腊月里,承安已停了课,只是不能在荣府居住,回了旧宅去,冷清清地独身拜祭宗祠。 晏姿检点着备下的金银稞子,有梅花形的,海棠形的也有笔锭如意、八宝联春的。 作为客居的姑娘,她是没多少人要打赏的,不过自个儿和黛玉房里的,贾母院里的,接着便是遇着拜年的丫鬟婆子们,散些出去。一匣子尚且用不了,何况有胤禛送来的几百两。 晏姿把玩着精致的稞子,心道,李卫不愧是未来的第一宠臣,现在就那么受四爷宠爱,连带的她也沾了光! 到了二十九日,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 次日,由贾母这等有封诰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坐八人大轿,带领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归来,在宁府暖阁落轿。女眷们也都跟随在贾母身后,拜祭祖先。 后贾母与同辈的妯娌们在尤氏上房坐了,女眷们按辈分坐了,喝了一回茶,便该吃年饭了,尤氏挽留一回,之后与旧年一般,将饭菜送至荣府。 荣府这边,酉初摆供迎神,正厅八仙桌叠设三层供案,上层鎏金香炉供着“天地牌位”,两侧摆面炸空心塔。 中层摆了五供果,苹果、佛手、金桔、桂圆、柿饼堆成宝塔形。 下层摆三牲熟食,鸡、鱼、方肉,鱼尾贴红纸,示意“吉庆有余”。 贾母率女眷们焚降真香,将除夕门神像覆于祖宗画像上,取“神护先灵”之意。 戊时正,合欢宴才开了。 晏姿打眼一瞧,常见的吉祥菜“水晶肘子”,皮冻透明如冰,寓意清白传家,“栗子煨鸡”,“利子”吉兆,“金银元宝饺”。 又上了椒柏酒与屠苏酒。 宴后,婆子们将芝麻秸铺满了庭院甬道,“踩秸秆”取岁岁平安之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 15 章 子时正,依“尊卑长幼”的规矩,贾政率男丁拜祖先画像,王夫人率女眷们行万福礼,礼毕,贾母身边的鸳鸯捧了一堆匣子来。 女眷们合声道,“老祖宗新年新禧,福寿安康!”贾母喜气洋洋地叫起,又派发起赏赐来。 王夫人得了串翡翠念珠,凤姐儿得了一把错金算盘,晏姿得了一支牡丹金簪,黛玉得了一对珍珠耳坠,余下的,晏姿倒是没留心。 收到赏赐的兴奋劲头过去后,小辈们便有些支持不住了,晏姿年纪稍大,灌了一杯酽茶下去,勉强提着神,回头看时,黛玉不住地眨着困倦的双眼,一时手臂支着下颌,一时脑袋不住点着,眼看要磕到脑袋了,晏姿忙扶了一把。 宝玉也没好到哪里去,但贾政就在屏风那头坐着,他不敢放肆,只是眨眼挠头。 丑时初,厨房上了龙井煮三鲜饺子,嫩韭卷熏鹿肉,配琥珀核桃。 用过宵夜后,小的这些孩子再也支持不住,在正房里东倒西歪地睡过去了。 晏姿怕黛玉着凉,把她搂在怀里,二人盖一张皮毯子,相拥睡去。 寅时初,贾政登上高楼,见启明星亮,宣告“岁吉”。 之后,各人回院子里去梳洗,实则留给大家补觉。 正月初一,寒风卷着细雪,敲打着新糊的高丽纸,发出清脆微响。 晏姿坐在临窗暖炕上,面前摊开几只精巧的填漆戗金匣子,里面是胤禛送来的各色金银稞子——梅花形的清雅,海棠式的娇艳,笔锭如意、八宝联春的则透着沉甸甸的富贵吉祥。 她指尖拈起一枚海棠稞子,触感冰凉坚硬,手指压着花纹微微用力,指腹成了青白色。 想到年前林如海来信叮嘱,也是“打赏”“金银锞子”这样的小事,莫名便笑了出来。 “妹妹来,瞧瞧,”晏姿招呼双眼朦胧,才梳洗过的黛玉,“这些稞子,给你房里的小丫头们顽去,压岁也好,打赏也罢,总归年节要热热闹闹的。” 她推过一只较小的匣子,里面是些小巧的梅花、海棠稞子并些沉手的铜钱,“紫鹃、雪雁她们,”她又取过另一只略大的,“用这八宝联春的,体面些,也是看重的意思。” 黛玉揉着惺忪的眼睛,走过来细看,抱着晏姿的胳膊撒娇道:“姐姐想得周到,入京这些时日,我总庆幸还有姐姐在身边,若单我一个人,我……” “心较比干多一窍”,聪慧如她,怎不知道晏姿为护着自己做的那些事? 晏姿微微一笑,点了下她的鼻子,揶揄道,“若没有我,你不还能去找宝玉?何必说的这么可怜!再者说了,亲姊妹之间何必这些客套话!” 她拿出早备好的几个云锦荷包,金线锁边,绣着岁寒三友或兰草幽芳的图案,“礼不在重,在心意。我备了些空荷包,里头分装些小巧的首饰,再配上‘云想阁’新出的、花样别致的绢花和手帕子,给府里的姊妹们并老太太、太太、大嫂子、二嫂子送去,雅致又应景。 至于宝玉、环哥儿、兰哥儿他们,就送松烟墨与竹根雕笔山,也是读书人的意思。”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至于舅父李卫李大人那头,年礼我已让林管家备妥送去,多是些南边的土仪与铺子里的上等绸缎,笺文也备好了,只道是‘芹献之仪,聊表葵忱’。” 黛玉眼中露出钦佩,觉得姐姐处事周全妥帖,非自己能及,“我还没见过李舅父呢!” 晏姿道,“马上不就是个机会?上元灯会,是难得女子可以出门的时机,说不定会碰到李舅父呢。” 姐妹俩一同动手,将炕桌上的首饰按份装入荷包中,再配上亲书的短笺及熏过香的绢花手帕,让甘露紫鹃两个按尊卑次序送去。 荷包送到贾母、凤姐儿等人手中,晏姿也了了一桩心事。 凤姐儿摩挲着光滑的云锦和里面精致的平安牌,对着平儿笑道:“瞧瞧,这才是大家小姐的气派!东西不堆山填海,却样样精致体面,送到人心坎里,跟那……可不一样。” 后面的话她咽了下去,眼神却瞟向了东北角上,“上辈子没见过银子似的,将那破铜烂铁的往府里塞,不知内情的,还当我王熙凤中饱私囊,借着管家给自己掏东西呢,谁能知道,我连库房钥匙都没有,就是个面上光!” 平儿知她这些日子因年节采买的事情,夹在王夫人姊妹中间受气,也不反驳,只是笑道,“大过年的,何必跟那起子人生气,没得气坏了身子,更如了他们的意,好让‘宝二、奶奶’进府接过你的差事呢!咱们呀,就冷眼旁观,看她得意到几时!不说了,看这玉牌子,触手生温,羊脂一般,回头我打个蝙蝠络子,串几粒宝珠,给咱们大姐儿戴着玩。” 提到大姐儿,王熙凤才消了气,翻了个白眼,伸手道,“给我再看看,回头送到庙里去供几天。” 除夕之夜,紫禁城被无数料丝宫灯和巨大的蟠螭烛台映照得亮如白昼。 乾清宫殿宇深广,金龙盘柱,檀香氤氲。 康熙端坐于九龙御座之上,身着明黄吉服,接受着宗室王公、文武百官、蒙古王公及属国使臣分班次朝贺,山呼万岁之声,如潮水般在殿内回荡。 盛大的宫宴随即开始,胤禛坐在皇子席列中,位置不算最前,亦非最后。 他身着石青色皇子吉服,低调而恭谨,面前的长案上,依照严格的礼制,摆放着象征“江山一统”的黄地粉彩羹碗,“万福万寿”的金瓯永固杯,“五谷丰登”的珐琅彩五供果盘,以及“吉庆有余”的赤金云龙纹鱼盘。 由光禄寺精心烹制的御膳,流水般呈上:燕窝鸡丝、海参烩猪筋、鲍鱼珍珠羹、鹿尾烧鹿肉……珍馐罗列,却鲜少有人真能大快朵颐。 不只是寒夜里,菜都冰透了,还因所有人的心神,都在御座上的康熙与微妙的气氛之间流转。 胤禛的目光偶尔扫过坐在康熙下首的太子胤礽,他身着杏黄色团龙蟒袍,意气风发,正微笑着与身旁的近支王公交谈,接受着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 胤禛垂眸,安静地执起金杯,向御座方向遥遥一敬,饮下杯中的玉泉酒,喉间一股辛辣,不适过后,肺腑间升起暖意。 冗繁的礼仪终于结束,康熙面露倦色,先行起驾回宫,众臣恭送后,殿内的气氛才略微松弛,胤禛起身,随着人流向外走去,打算尽快离宫。 “四弟留步。”太子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惯有的矜持笑意。 胤禛心头一紧,面上却立刻浮起恭敬,转身行礼:“太子殿下。” 太子胤礽缓步走近,保绶那魁梧的身影紧随其后,眉骨处的疤痕在宫灯下显得有几分狰狞。 太子挥退了左右,身边只留下保绶,三人行至殿外汉白玉栏杆的僻静处。 “四弟前些日子献上的新琉璃方,甚得皇阿玛欢心。”太子开门见山,语气听不出喜怒,“不过,这等利国利民又有利可图的新鲜物事,四弟何不在今日宫宴之上,当众献与皇阿玛?岂不是更能彰显孝心,也让百官见识见识四弟的能为?” 胤禛垂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耿直”与“惭愧”:“回太子,臣弟当时得了那方子和样品,只想着此物若成,于国于民皆有大益,心中激荡,便一刻也等不得,只想立刻呈与皇上御览定夺,并未思虑到宫宴献礼这等周全体面,是臣弟年轻,思虑不周了。” 太子轻笑一声,拍了拍胤禛的肩膀,目光带了几分审视:“思虑不周?四弟过谦了,你能寻得此物,便是有心,只是这琉璃之利,潜力巨大,岂是区区‘于国于民’四字可尽?盐、铁、丝之益后,未尝不能多一项‘琉璃’啊。”他话锋一转,眼神瞟向保绶,“说到利字,孤倒想起个人,保绶,你来说。” 保绶立刻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讨好:“太子爷,奴才打听到,那日与舍妹恪敏来往的汉女,乃是巡盐御史林如海府上的大姑娘!林如海深得圣心,掌两淮盐政,那可是真正的金山银海!如今他又要奉旨去督办新琉璃窑,更是手握两大财源!若能……” 他带着谄媚的笑容,眼中闪着精光,“若能设法让林大姑娘成为咱们‘自己人’,譬如,指给太子爷门下哪位得力的宗室子弟为妻或妾……那林如海这棵摇钱树,岂不是与毓庆宫同气连枝了?盐课、琉璃的利银,还不随太子爷予取予夺?” 胤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袖中的手瞬间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面上极力维持着平静,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不解:“太子爷,一个深闺女子,能有如此大的作用?何况林大人素来为官清正,岂会因儿女亲事而徇私?再者,指婚之事,关乎女子终身,更需选秀之后皇上或贵妃娘娘的懿旨,恐怕……”他迟疑着,仿佛觉得这法子难以施行。 太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目光锐利地看向胤禛:“四弟果然是个实诚人,只是,这世上的事关乎人心,尤其是做父亲的心,总是有缝隙可钻的,至于旨意么——” 他拖长了语调,“只要谋划得当,皇阿玛‘欣然应允’,也并非不可能。此事你不必理会,孤自有计较,你只需记住,往后要继续勤勉办差,就如今次办好琉璃窑,也是大功一件。”他最后瞥了胤禛一眼,眼神中似不屑、警告,随即带着保绶远去。 胤禛躬身礼送,就这样立在寒冷的宫檐下,良久才挺直身子。 他望向乾清宫深处明亮的灯火,又想起畅春园佩文斋中康熙对林如海的倚重。 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快步消失在宫道的阴影里。 上元佳节,金吾不禁。 京城的夜被万千灯火点燃,恍如白昼。 从正阳门到地安门,十里长街成了灯的海洋、人的洪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 16 章 巨大的鳌山灯耸立如神祇,上面缀满千百盏小灯,演绎着“八仙过海”、“瑶池赴会”等神话故事;龙灯蜿蜒游走,所过之处欢声雷动;各色花灯争奇斗艳,走马灯旋转不休,宫灯典雅,纱灯朦胧,兔儿灯憨态可掬,莲花灯冰清玉洁。 空中,是呼啸升腾、炸开漫天星雨的烟火;地上,是摩肩接踵、笑语喧阗的赏灯人流,丝竹管弦之声、小贩吆喝之声、孩童嬉闹之声汇成一片,蒸腾着繁华的暖意。 晏姿与黛玉携手随贾府的女眷们出来赏灯,为避人耳目,两人都戴着长长的幂篱。 轻纱垂至腰间,朦胧遮掩着容貌,只露出影影绰绰的身姿。 在仆妇丫鬟的簇拥下,晏姿携着黛玉小心地行走在熙攘的人流边缘,感受着难得的、闺阁之外的喧嚣与自由。 黛玉被一盏精巧的梅花灯吸引,灯上悬着灯谜,她凝神思索,纤指无意识地绞着幂篱的纱边。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黛玉轻声念出谜面,黛眉微蹙,“姐姐,这说的是……” “可是海棠?”一道清冷沉稳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晏姿心尖猛地一跳,这声音她记得。 幂篱的轻纱微微晃动,她侧首,透过朦胧的纱影,看到胤禛不知何时站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 他换了便服,一身靛蓝的锦袍,外罩玄色狐裘大氅,身姿挺拔,昂首看着群灯,在璀璨灯火的映衬下,眉目比平日少了几分冷峻,多了些暖意。 他并未带太多随从,只有两个精干的护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黛玉闻声,隔着幂篱向那人望去,又见晏姿似有异样,天真地问道,“这是小舅父么?” 胤禛一怔,目光落在晏姿身上,隔着幂篱,目光仿佛自带穿透力,“林大姑娘?”他声音不高,带着疑惑,清晰地传入晏姿耳中。 四周簇拥着仆妇,晏姿只得认了,敛衽行礼,叫了声,“小舅父。”幂篱下的脸颊微微发热。 黛玉跟着欢快的叫了声“小舅父!” 胤禛无奈,只得又认了个外甥女,走近几步,自然地与她们并肩而行。 他的护卫和贾府的仆妇默契地隔开一小段距离,形成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 周遭是鼎沸的人声和流光溢彩的花灯,这方寸之地却奇异地安静下来。 “令尊之事,”胤禛目视前方璀璨的灯河,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圣旨不日即下,盐政交割,督造新窑,当可顺遂。” 他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凝重,“然而别处又有变故,近日宫中,有人向太子进言,欲以联姻之法,将林大人纳入毓庆宫麾下,以便……掌控盐、琉璃之利。” 他点到即止,未提保绶之名,但“联姻”二字,已如重锤敲在晏姿心上。 晏姿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呼吸也窒息一瞬,她指尖冰凉,拢在袖中微微颤抖,声音却竭力维持着平静,“多谢四爷告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在下与家严,唯有恪守本分,静待天意。” 胤禛侧头,隔着那层薄纱,似乎想看清她的神情,“‘本分’二字,说来容易,身处漩涡,有时亦需主动筹谋,林大姑娘……对自己的终身,可有何打算?” 他忽然想起贵妃为他准备的选婚册子上,林氏长女赫然在列,目光不由炽热了几分。 这个问题,已超出了单纯的示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和关切。 晏姿心头剧震,幂篱的轻纱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周遭的喧闹仿佛瞬间退去,只余下他的问话在耳边回响。 打算,她能有什么打算?林如海才脱离险境,选秀的阴影便笼罩上来,像一张无形的网,挣脱了一根丝,前头还有无数根等着。 她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四爷垂询,小女惶恐,女子婚嫁,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严虽性情开明,然最终,亦需待今岁选秀之后,圣意如何,才有定论,小女不敢妄言。” 胤禛听出了她的外强中干、脆弱、迷茫,看着她幂篱下朦胧却挺直的身影,想到林家旧宅中那声猝不及防的“小舅父”,心中生长出一些异样的情愫。 罢了,终归“舅父”都当了不止一次,再帮一次又如何? “选秀……”胤禛沉吟着,目光投向远处皇宫方向辉煌的灯火轮廓,“或许,并非唯一之路。”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晏姿心湖,漾开层层涟漪,未等她细思,黛玉已猜中了几个灯谜,拿着赢来的小玩意兴冲冲地回来,身边跟着寻来的贾府仆妇。 “姐姐,小舅父,你们看这盏小兔儿灯可好?”黛玉的声音打破了方才微妙的氛围。 胤禛瞬间恢复了惯常的疏离神色,对黛玉笑道,“很好。” 又向晏姿微微颔首:“时候不早,二位姑娘早些回府为上,京中虽金吾不禁,然人流繁杂,还需小心。” 他深深看了晏姿一眼,那一眼仿佛穿透了幂篱,“林大人处,若有消息,我会设法知会姑娘。” “谢四爷关怀。”晏姿和黛玉一同行礼别过。 胤禛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流光溢彩、摩肩接踵的人潮之中。 黛玉疑惑地抬头,“为何又叫四爷,难道小舅父在家中行四?” 晏姿笑着点了点头,“是呀。” 回贾府的马车上,黛玉靠着车壁,把玩着新得的小兔儿灯,有些兴奋地低声说着灯谜趣事。 晏姿却只是静静坐着,幂篱早已摘下,露出那张心事重重的面容。 车窗外流动的灯火在她眼中明明灭灭,胤禛的话、选秀、父亲前程……纷繁思绪如同车外喧嚣的声浪,一波波冲击着她的心。 “或许,并非唯一之路。” 这句话在她心中反复回响,带来一丝渺茫的希望与难以察觉的悸动。 回到西厢,黛玉早早便睡下了,过年这几日,她闹着要与姐姐同睡。 屋内暖意融融,角落里静立着胤禛送来的那架可拆卸的玻璃炕屏,晶莹剔透,映着烛火,璀璨万分。 晏姿屏退丫鬟,只留下案头一盏摇曳烛灯与那罐近来格外看重的君山银针。 推开窗,清冷的空气涌入,夹杂着远处依稀的爆竹声。 夜空如墨,细碎的雪花又开始无声飘落。 晏姿毫无睡意,反复思索着胤禛的话。 她坐到书案前,铺开素笺,提笔蘸墨,笔尖悬停良久,最终落下: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腊尽春回,京中上元方过,火树银花,犹在眼前,然女儿心绪,如这雪夜寒星,明灭难安。 四爷处已得确切消息,圣意已定,父亲不日将卸盐政之繁,专司琉璃新窑,此诚上解君忧、下安己身之良机,父亲可暂舒怀抱。 然,树静风不止。女儿近日偶闻宫中秘辛,太子欲以联姻为绳,缚父亲于毓庆宫之利毂,其意在掌控盐、琉璃之巨利,视我林家为俎上鱼肉,女儿虽深居简出,亦知此议若成,父亲清誉、女儿终身,皆陷泥淖,更恐牵累父亲新职,为太子敛财之工具。 写到这里,晏姿笔锋微顿,又继续道: 太子来势汹汹,不可不防。 选秀之期渐近,女儿如飘萍浮梗,身不由己,虽知父亲素来开明,曾允女儿自主之念,然圣意如天,倘若落定,女儿一己之愿,恐难撼动分毫。 午夜彷徨,寒意侵骨,伏望父亲洞察京中暗流,示下良策,女儿当谨守本分,静待父命。 写至此,一滴墨落在“待”字旁,晕开小小的墨团。 晏姿停笔,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飘飞的雪,胤禛透过幂篱那探询的目光与那句低语再次浮现。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女儿深知父亲必有筹谋,然情势迫人,心实忧煎,万望父亲保重贵体,早定乾坤。 临禀不胜迫切待命之至。 女晏姿泣叩上 乙酉年正月十五夜” 她将信纸仔细封好,预备明日一早,让听露交给候在贾府外的林淳,送往扬州林如海手中。 几日后,林如海收到来信,在扬州巡盐御史衙门的书房里,用火漆封好了一封奏折与一封家书。 他面色略显疲惫,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 圣旨命他卸盐政、督造琉璃窑的旨意已到,他正伏案疾书,一封是呈给康熙的《恳恩免选自行婚配折》,字字恳切,言明长女性情孤洁,恐难适应宫廷规仪,且自己年将半百,膝下长成者唯此一女,承欢日短,恳请圣上垂怜,免其选秀,允其自行婚配,以全父女之情,亦使老臣无后顾之忧,肝脑涂地以报皇恩。 另一封,则是给晏姿的回信: “吾儿晏姿: 手书阅悉,京中诸情,吾已了然于胸,惊涛拍岸,吾儿能见微知著,沉静应对,为父甚慰,亦复心疼。 盐政交割已近尾声,琉璃窑事,圣命难违,然此职专一,反少掣肘,未必非福,太子之谋,乃豺狼之欲,然欲以吾女为质,实属妄想!海一生清骨,岂容女儿受此折辱? 汝所忧选秀及终身事,为父早有计较,奏请免选、恳恩允汝自行婚配之折,已同此信发出,八百里加急直呈御前!吾儿且放宽心,雷霆雨露固是君恩,然为父亦非全无应对之能,陛下素知我为人,念我半生劳碌,唯此一点骨血,或能垂悯。 京中局势诡谲,裕亲王府乃至毓庆宫,汝皆需远之,勿卷入皇家事,四皇子示警之恩,可记于心,然天家贵胄,心思深沉,汝亦需持礼守节,静观其变,一切待为父奏折批下,自有分晓。 吾儿切记:珍重自身,谨言慎行。有父在,天塌不下来。汝之终身,父必竭尽全力,为汝觅一安稳清静之所,不涉权争,不负汝心。 父如海字 乙酉年正月二十三” 两封书信,在这年节刚过、春寒料峭的正月,传递两处心。 晏姿收到回信时,已是数日之后,当看到“奏请免选、恳恩允汝自行婚配之折,已同此信发出,八百里加急直呈御前”时,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信纸刚劲的字迹上。 她将信按在心口,走到那架流光溢彩的玻璃炕屏前,屏面晶莹,映出她含泪的眸子。 窗外,雪仍未停,晏姿将信念了又念,然后仔细收起,与那罐君山银针放在一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 17 章 正月才过,寒气未消,户部衙门早早忙碌起来,门前车马渐稠。 五月初的选秀事宜,提上日程,待选秀女需呈交户贴、验看八字,条条框框,繁琐严苛。 梨香院内,薛宝钗端坐镜前,莺儿小心替她梳理发髻,镜中人端庄娴雅,眉目沉静。 薛姨妈捧着刚誊好的户贴,也不知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宝钗,“我的儿,都打点妥了,进京选秀虽是个借口,可若真的选上了公主伴读,总归是个出路。” 话音方落,将户贴用信封封了,叫身边的婆子拿给随薛蟠在外行走的小厮,叮咛了几句,才放人去办事。 不过两日,便有了回信,婆子来回话,面色犹豫,“太太,姑娘,户部、户部驳回了,说、说咱家大爷卷入了人命官司,且为人犯,案件尚未结清,有碍清名,姑娘……不得参选。” “哐当!”薛宝钗手中赏玩的玉簪落地,碎成几截,她身子晃了晃,扶住妆台才未倒下,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余一片惨白,数月期盼,顷刻间化为泡影。 薛姨妈眼前发黑,血气冲上头,她猛地转身,对着外间怒道,“蟠儿!你这孽障!” 薛蟠正歪在暖榻上嗑瓜子,闻声不耐烦地掀帘进来:“又怎么了?” “你妹妹选秀被拒了,全因你那桩混账官司!”薛姨妈气得浑身发抖。 薛蟠一愣,随即嗤笑出声:“我当多大个事儿,选不上就选不上呗,妹妹不是心心念念要配宝兄弟那块玉么?姨妈那头也透着意思,如今正好,省得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安生在贾府住着,等宝玉娶亲不就完了?哭天抹泪,值当什么!”他混不吝,只觉母亲妹妹矫情。 宝钗猛地抬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肯落下,她死死盯着薛蟠,声音发颤,“哥哥——你说得轻巧,我薛家女儿,难道就指着亲戚施舍度日?选秀之路断了,金玉良缘,呵,说得好听,可八字没一撇,你就敢这般大放厥词!” 薛蟠被妹妹从未有过的厉色慑住,旋即恼羞成怒:“嘿,不识好歹,不是你自己成日家宝玉长宝玉短?如今倒怨我?那破选秀有什么好?进去当奴才使唤!在家当奶奶不好?” 薛姨妈见儿女争吵,又气又急,捶胸顿足:“作孽啊,都少说两句!” 黄莺儿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在角落里瑟缩发抖,梨香院一时鸡飞狗跳,愁云惨雾。 最终,薛家对外只道宝钗备选,关起门来,薛姨妈抹着泪与宝钗细商,加紧筹谋“金玉良缘”。 “你姨妈那也不是那么把稳的,她不过是瞧老太太……跟那病殃殃的林二姑娘不顺眼,又眼馋薛家的银钱,可自个儿的事情自个儿知道,从你哥哥犯下事,金陵的产业便跟他无缘了,神京这边……又仰赖你舅舅与姨夫,才勉强保住了内务府的差,也不敢说赚多少,只是勉强维持架子不倒罢了,唉!” 说到这里,薛姨妈叹气,舌根泛起一丝苦意。 薛宝钗怔怔地望着虚空,想到同住贾府的那姊妹俩,一个住在老祖宗房里千娇百贵地养着,一个与宗室贵女交情深厚,父亲又简在帝心,前程眼见是不差的。 怎么偏偏她,家里无法助力也就罢了,还得被哥哥四处拖后腿,人生如此不公?但要她再去踩林家姊妹给自己博名声,却又不敢了。 薛姨妈拿手帕子抹了抹泪,接着道,“正儿八经地论婚,老太太必然不许咱们得用个法子,让她不得不允!” 这日午后,黛玉想起前日听说宝钗正在病中,还与宝玉相约去看她去,可巧今日宝玉不在,自己既想起了这茬,总要去问候一声,便转道往梨香院去。 行至内室门口,只闻一阵幽香,非寻常脂粉,甜腻中带着一丝冷冽,回头看看,外间炕上还放着针线笸箩,却空荡荡地没人,她心中纳罕。 外间守着的小丫鬟见着她,忙喊了一声,“林二姑娘来了。” 黛玉心中微异,隐约听得内里似有低语,掀帘进去,一踏入内室,那奇异香气更浓了些。 只见薛宝钗挨着炕桌坐着,宝玉竟也在,只坐在下首一张小杌子上,神情有些呆滞,眼神发直,望着宝钗手腕上那串红艳艳麝香珠串,一动不动。宝钗面色如常,只嘴角噙着一丝奇特的笑意。 “宝姐姐,宝哥哥?”黛玉出声唤道。 宝玉似被惊醒,猛地一颤,眼神恢复清明,茫然四顾:“林妹妹,你怎么来了?”他站起身,脸上带着困惑,仿佛不知自己为何在此。 宝钗也含笑起身:“妹妹来得正好,刚沏了普洱茶。” 她神态自若,仿佛方才一幕只是寻常,薛姨妈此时才从外间匆匆赶来,热情招呼黛玉坐下,吩咐莺儿重新换茶。 黛玉心中疑窦丛生,那香气,宝玉呆滞模样,都透着古怪。 她不动声色坐下,目光扫过宝钗腕上红麝串,又瞥了眼宝玉。 姐姐曾经似乎提过一嘴,说这手串香气独特……她压下疑惑,只与薛姨妈说些闲话。 之后,宝玉又跟李嬷嬷闹起别扭,薛姨妈留他们吃酒等事。 晚间,黛玉将梨香院所见细细说与晏姿听,末了蹙眉道:“姐姐,你说宝姐姐那香究竟有何用处?还有宝哥哥当时模样,怪得很,我唤他,他才醒过神似的。” 晏姿心中一凛,冷香丸与红麝手串,她瞬间想到原著中某些情节,再看妹妹懵懂清澈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薛家那上不得台面的算计,以及这凑巧的时机? 黛玉才多大,此时同她讲男女大防、讲那些阴私手段,还太早了些吧,可若不提点,她这般单纯,难保日后不掉坑里。 晏姿沉吟片刻,只含糊道:“许是屋里熏香浓了些,宝玉又犯困,你现在年纪渐大,轻易莫独自进男子内室,宝玉那也要避些嫌,其中的度,你自个儿把握好,至于宝姐姐那红麝串……气味浓烈,闻久了怕是不好,你也少凑近。” 黛玉似懂非懂,但见姐姐神色郑重,便点头应下:“我省得了。” 宝玉去了家学与秦钟一处,黛玉便有了更多清静时光。此后,她更常跟在晏姿身边,或看书习字,或打理“云想阁”送来新花样子,倒比往昔沉静许多。 惊蛰刚过,宁国府那边突传噩耗——蓉大奶奶秦可卿没了。 消息传来,阖府震惊,蓉大奶奶还年轻,才多大年纪,何况是那么一会神仙妃子似的人物,竟突然香消玉殒。 晏姿闻讯,心口突突直跳,当夜便做起噩梦。 梦中不是秦可卿停灵之处会芳园,竟是扬州巡盐御史衙门。 刺眼的白幡,森冷的灵堂,正中棺椁里躺着的,赫然是她父亲林如海,面色青灰,无声无息。 “父亲!”晏姿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浸透了中衣。 窗外夜色如墨,寒风呜咽。 她心慌意乱,再难入睡,翻身下床,扑到书案前,就着残烛微光,提笔疾书: “父亲大人膝下: 女昨夜惊梦,见府衙设灵,父亲魂悸魄动,五内如焚。 虽知梦境无稽,然思及父亲远在维扬,盐务繁剧,新职待举,夙夜操劳,女实深忧惧。 伏乞父亲善加珍摄,眠食定时,万勿过劳。寒暖交替,切切添衣,女儿远隔千里,唯日夜焚香祷祝,祈父亲福寿康宁。 琉璃窑事,千头万绪,父亲亦需宽心,徐徐图之,女儿与弟妹在京安好,勿念。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 女晏姿百拜叩上” 字迹潦草,墨痕淋漓,尽显惊惶,天明即命心腹快马送往扬州。 林如海接到此信时,正于景德镇外新辟的“御窑厂”勘察地基。新职已下:钦命督理江南琉璃窑务大臣,专司平板琉璃烧造,虽卸了盐政千斤担,这开创新局,亦非易事。 他展信阅罢,见女儿字里行间惊惧忧思,心中酸楚又温暖,当即于工棚内回信: “吾儿晏姿: 手书阅悉,吾儿忧思过甚矣。 为父身体康健,饭食如常,新窑选址已定,正招募工匠,万事开头难,然亦有条不紊。 梦乃心头幻影,吾儿切莫萦怀。汝与弟妹安好,便是为父最大慰藉。 玉儿近日饮食如何?咳疾可曾再犯?承安学业不可荒废,徐先生严苛,正合其性。新岁已开,功课进益几何?汝为长姐,需时常督促,亦要顾惜他身子,莫令其过于劳顿。 京中诸事,汝需持重。为父一切安好,勿念。 父如海手谕” 信末又添一句:“衙署后院玉兰已绽数朵,洁白如雪,遥寄一枝春意,吾儿共赏。”随信真附了一小包压得平整的玉兰花瓣。 晏姿收到父亲手书与那包犹带清芬的玉兰,悬着的心才缓缓落回实处。 再看弟弟承安,在林家旧宅过了正月十五,本想再与姊、妹在贾府荒度几日,未及成行,徐先生便将他拘回书斋,日日苦读,虽辛苦,却精神健旺。 她提笔细细回禀弟妹近况,笔迹终复往日沉稳。 宁府举丧,尤氏犯了旧疾,贾珍便求了邢、王二夫人,请凤姐儿协理。 凤姐儿素喜揽事显能,况是宁府相托,正中下怀,当即抖擞精神,走马上任。 一时间,宁国府成了凤姐儿天下,她分派职事,井井有条;处置仆役,雷厉风行;支取银钱,分毫不乱。 合族上下,无不称叹,杀伐决断,威重令行,真真煊赫非常。 晏姿在荣府,亦听闻凤姐儿种种手段,待停灵过半,停灵宁府会芳园中,诸事稍缓,她便借查看“云想阁”账目之机,去寻凤姐儿。 晏姿进去时,凤姐儿正仔细对着账簿,打了两下哈欠,见晏姿来,强打精神笑道:“你怎么来了?我这些日子忙,两边府上的事压在我一人头上,别看地方不大,零碎的事情可不少!”说着将账簿合上收拾出一点干净地方。 晏姿奉上账簿,坐下轻声道:“知你有本事,这不,又给你送本账簿子来,我看呀,别人是见了账簿就头大,你跟别人不一样,事情越多越有兴头。也不知这么辛苦,图个什么!” 凤姐儿摆摆手,眉宇间透出几分自得:“辛苦什么!宁府上下,没个顶梁柱,珍大哥哥托付,我岂能推诿?再者,这管家的权柄,握在手里才踏实,你是没见,那些人初时如何轻慢,如今又如何服帖,这世道,人善被人欺。” 晏姿静静听着,为她续了杯热茶:“嫂子手段自然高明,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白茫茫一片,“世事无常,盛衰有时,今日宁府煊赫,蓉大奶奶仙去,珍大哥哥哀毁逾恒,他日……谁又知是何光景?我常想,家族沉浮,本是常理,要紧处,不在位极人臣,富甲一方,而在无论身处何境,俯仰无愧于心。钱财权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若为这些,行差踏错,坏了心术,埋下祸根,他日落魄时,墙倒众人推,那些昔日仇怨反噬起来,才真真万劫不复。”她声音不高,字字清晰。 凤姐儿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秦可卿死前托梦言语,言犹在耳,“三春去后诸芳尽”、“树倒猢狲散”、“盛筵必散”的警示,与晏姿此刻话语重叠。她想起自己放印子钱、包揽诉讼那些事,手心沁出冷汗,眼前富贵泼天,若真有一日落魄……她打了个寒噤。 晏姿点到即止,不再多言,只翻看账本,指出几处关节,凤姐儿心不在焉应着,心思早已飘远。 送走晏姿,凤姐儿独坐良久,平儿悄声进来,见她面色变幻不定,低声问:“奶奶?” 凤姐儿一把抓住平儿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她眼神闪烁,压着嗓子道:“平儿,你说,我往日那些事,是不是做得太绝了些?会不会真遭报应?” 她又喃喃道,“可那些都是从太太手中接过的,万一不做了,家里的窟窿又从何处填补?” 平儿心中一惊,忙道:“奶奶怎么忽然说这个?” 凤姐儿松开手,颓然靠向椅背,喃喃道:“大妹妹方才一番话……还有蓉哥儿媳妇梦里那些……我这心里,七上八下,你记着,往后那些伤阴鸷、损德行的事,能推就推了吧,银子当下够使就成。” 平儿不明所以,只连声应是。 停灵期满,发引之期至,送殡队伍浩浩荡荡,如压地银山,直送至城外铁槛寺。 待安灵、做佛事毕,贾珍尤氏并贾蓉留寺守灵,女眷们则被安排至不远处水月庵又名馒头庵者歇息。 庵堂清寂,老尼静虚殷勤奉茶,觑着凤姐儿脸色,堆笑道:“奶奶连日辛苦,贫尼这里,倒有桩小事,想求奶奶慈悲。” 凤姐儿正因晏姿那番话心烦,不耐道:“什么事?” 静虚便道出长安府张大财主女儿金哥,原聘守备之子,又被长安府府太爷小舅子李衙内看中,张家想退婚,守备家不依,闹出官司,张家托人寻到静虚,愿出三千两银子,求凤姐儿借贾府之势,逼守备家退婚。 凤姐儿一听,本能想拒,静虚察言观色,故意叹道:“唉,贫尼也知此事为难,只是张家老爷说了,如今这世道,没点硬实靠山,连儿女婚事都保不住。都说府上琏二奶奶最是怜贫惜老,手段通天,若连奶奶都不肯援手,张家小姐怕只有一条白绫了……” “通天?”凤姐儿眉毛一挑,被这激将撩起火气,刚压下的逞强心思又冒头,暗道,不过一守备,贾府名帖过去,敢不退婚?三千两银子,伸手便得了。 她冷笑一声:“多大个事,也值当寻死觅活,你叫张家明日送银子来,我写封信,你着人送到长安节度使云老爷处,保管了结!” 静虚大喜过望,连声念佛。 夜深人静,凤姐儿在禅房歇下,白日豪气散去,心头那点不安又浮上来。 平儿一边铺床,一边低声道:“奶奶,那守备家也是官身,为三千两银子,强拆人姻缘,万一闹大,恐于府上名声有碍,再说,张家小姐可怜,那守备家公子……未必就不可怜。” “灯花——”桌上烛火猛地爆了个灯花。 凤姐儿心头一跳,白日晏姿话语、秦可卿托梦、还有那句“俯仰无愧”猛地撞进脑海。 她想起自己应承时那股邪火,分明是中了静虚的激将法,什么“手段通天”,分明是拿话架着她! 她懊恼地绞着帕子,指甲掐进掌心,三千两——面子——方才应得多痛快,此刻就有多后悔。 “平儿……”凤姐儿声音发涩,“我……我是不是又昏了头?” 平儿不敢答。 凤姐儿在禅床上辗转反侧,窗外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良久,她猛地坐起,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后的狠色:“罢了,话已出口,银子也快到了,这回、就这一回!横竖那守备也奈何不得咱们府上,明日银子送来,你收好,但记着,下回再有这等事,任他说破天,给座金山,我也绝不沾手。这起子人,专会拿话做圈套,再钻进去,我就真该死了!”她咬着牙,像是对平儿说,又像是对自己立誓。 平儿默默点头,吹熄了灯,禅房里陷入黑暗,只余凤姐儿粗重的呼吸和窗外无尽风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 18 章 三月三,上巳节。 京郊草木蔓发,春水初涨。 恪敏格格遣了体面仆妇,驾着油壁香车来接晏姿。 车出城门,官道两旁垂柳才抽嫩黄,远处田畴新绿如茵,农夫驱牛犁地,一派生机。 车行约莫一个时辰,抵达一处皇庄。 朱漆大门洞开,早有管事仆妇垂手肃立。 晏姿随引路丫鬟入内,但见庭院深深,青砖墁地光可鉴人,抄手游廊下侍立丫鬟皆着同色比甲,屏息凝神,规矩森严,较贾府尤胜。 水榭临湖而筑,已聚了七八位满装贵女。 恪敏迎上来,亲热挽住晏姿手臂:“可算来了,快见见几位姐姐妹妹。” 她指向一位鹅蛋脸、眉目温婉的姑娘:“这是正红旗佐领家乌云珠姐姐。” 又指一位身量高挑、英气勃勃的:“镶黄旗副都统家苏日娜妹妹。” 乌云珠含笑点头,苏日娜则爽朗一笑:“早听恪敏姐姐提过林大姑娘,果然是个俊俏的。” 寒暄一番后,众人落座,丫鬟奉上时新茶点。 话题很快转到即将来临的选秀,乌云珠细声细语:“内务府初选就在下月,验看身量、五官、声音、步履,稍有瑕疵便撂牌子,复看更严,嬷嬷们会查肌肤是否光洁,有无体味,甚至……”她声音更低,“腋下是否有异。” 苏日娜接口,带着一丝不忿:“可不!规矩大如天!秀女入宫,只许带一个包袱,里头两身换洗衣裳,几件素银首饰,余者一概不许,每日学规矩,站、立、行、跪、拜,稍错一点,竹板子就下来了,说是选主子娘娘,我看比选奴才还苛刻!” 恪敏剥着松仁,撇撇嘴:“所以皇上才爱住畅春园,宫里四四方方的高墙,喘气儿都不自在,喏,你们瞧那边——” 她纤指遥指西边一片葱茏园囿,殿宇飞檐隐约可见,“那就是畅春园!连带周遭好些庄子,都赏了亲近宗室。园子里的规矩可松快多了!” 晏姿顺着望去,心中默记方位。 忽闻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官道上一骑如飞,玄色劲装,正是四阿哥胤禛。 他似有急务,策马疾驰,行至皇庄附近,瞥见水榭中一众女眷,猛地勒缰,骏马长嘶人立,他稳住身形,朝这边略一颔首,随即放慢速度,策马转入旁边一处守卫森严的庄子,朱门随即紧闭。 晏姿心口一跳,忙垂眸掩饰,恪敏“咦”了一声:“四哥今日倒有空来庄子上?” 苏日娜笑道:“许是办差路过。” 闲聊了约大半个时辰,管事来问午宴摆在何处。 恪敏指了花厅,在场没有长辈,规矩稍松,席面却极尽奢华——攒金丝八宝攒盒盛着蜜饯果脯,掐丝珐琅碟装着水晶肴肉、胭脂鹅脯,热菜有葱烧海参、清蒸鲥鱼、火腿炖肘子,主食是碧粳米饭配三鲜小饺。 满汉杂陈,香气扑鼻。 席间,晏姿借口更衣离席,由小丫鬟引着穿过曲折回廊,行至一处太湖石堆叠的假山旁,忽听山石后传来低沉人语,夹杂着“琉璃窑”、“进度”等字眼。 她脚步微顿,透过石孔隙缝望去——假山另一侧临水轩榭中,胤禛负手而立,正与一名管事模样的人说话。 似有所感,胤禛倏然抬眼,目光穿透假山花木,精准落在晏姿身上。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怔。胤禛对那管事低语几句,管事躬身退下。晏姿也挥手让引路丫鬟稍候。 周遭一时寂静,唯闻流水潺潺,胤禛踱步过来,隔着嶙峋山石,低声道:“你也在此。” 晏姿福身,“随恪敏格格赴宴,路过此处。” 沉默片刻,胤禛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贾府入宫的那个长女,封了‘贤德妃’。” 他语气平淡,“外头还没传开,但你那表姐,往后日子未必舒坦。” 晏姿抬眼:“贤德,这封号……” “双字封号,前所未有。”胤禛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位在贵妃之下,四妃之上,听着尊贵,实则悬在空中。贵妃体弱,六宫实权尽在惠、宜、德、荣四妃之手,凭空冒出个贤德妃,压在她们头上?”他冷哼一声,“四妃哪个是省油的灯?哪个能不生闲气?” 后宫倾轧,晏姿略有耳闻,此刻更觉心惊。 胤禛看她神色,知她对贾家并无多少情分,续道:“此事处处透着古怪,突兀地封妃,双字封号,省亲恩旨紧随其后……皇上心思,深不可测。听我一句,在外走动,少提贾家,更别显得热络,这贤德妃的荣光,指不定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晏姿心领神会,低声道:“谢四爷提点。德妃娘娘……可还安好?”她想起胤禛生母。 胤禛神色微缓:“额娘安好。只是这口气,咽下也需时日。”他忽从袖中取出一个靛蓝锦缎荷包,递过假山缝隙,“里头两件小玩意儿,一件给你妹妹顽,一件……给你,你先挑。” 晏姿接过,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手,两人俱是一颤,荷包沉甸甸,带着他的体温。 晏姿抬眸探究地望去,只见胤禛耳根竟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眼神却强作镇定,晏姿心头微动,似有暖流滑过,又杂糅着难以言说的滋味,她垂首,声音轻软:“谢四爷赏。” 胤禛看她低眉顺眼模样,忽觉好笑,低声道:“你何时真心实意谢过我?此刻倒装起相来。”语气竟带一丝他自己也未察觉的亲昵。 恰在此时,假山外传来丫鬟唤声:“林大姑娘?您可好了?”晏姿忙应道:“这就来!”说着匆匆将荷包拢入袖中。 胤禛深深看她一眼,低语如风:“选秀之事,莫急,容我想法子。”说罢转身,身影迅速隐入轩榭之后,晏姿定了定神,整理衣裙,若无其事走出假山。 回到席上,恪敏笑问:“怎么去了这许久?莫不是园子太大迷了路?”晏姿抿唇一笑,随手拈起一枚蜜渍金桔:“园景太好,贪看了两眼湖光,耽搁了。” 众人不疑有他,话题又转到时新首饰上。 晏姿回到贾府不过两日,宫中天使果然降临,旨意宣罢,阖府沸腾,元春不止封了“贤德妃”,还另有旨意,“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 荣宁二府瞬间陷入狂喜,贾母、王夫人喜极而泣,贾政红光满面,连声道“皇恩浩荡”,贾赦、邢夫人亦觉面上有光,下人们奔走相告,仿佛天降金雨。 唯晏姿冷眼旁观,这浩荡皇恩来得太快太奇,依照宫中局势,贾府竟无人反思,结合胤禛所言,突如其来的荣宠更像一道催命符。 她想到远在九省统制任上的王子腾,手握兵权,却与京中某些旗主王爷过从甚密,康熙帝近年锐意削藩集权,整顿八旗,收回关外旧族特权……王子腾与贾家这层姻亲,此刻成了烫手山芋。 这省亲一事,旧年是某王爷所奏,如今旧事重来,怕是康熙借机甄别,看贾家是忠君,还是心向那些尾大不掉的八旗勋贵。 贾府上下却无此忧,圣旨既下,便紧锣密鼓筹建园子,又听说别有两家贵人去了城外勘测地方。 银子流水般花出去,族人闻风而动,贾琏的奶娘赵嬷嬷,腆着老脸寻来,“我的好二爷,您如今管着这泼天大事,手指缝里漏点灰,也够老婆子一家吃用不尽!求您开恩,赏我那不成器的两个儿子一个差事,不拘是采买砖木,还是管管小工,总比他们在外头胡混强!” 贾琏正为银钱支应焦头烂额,随口敷衍应下,一时间,园中管事名目繁多,人人皆想从中分一杯羹。 幸而园子基址,大半借用了宁府会芳园及荣府旧园,省却不少功夫。 能工巧匠日夜赶工,亭台楼阁、山石花木渐次成形,不过数月,竟已初具规模,只待精雕细琢。 紫禁城,承乾宫。 胤禛依例给养母佟贵妃请安。 殿内药香浓郁,贵妃半倚在铺了锦褥的贵妃榻上,面色苍白,眼下泛着青灰,昔日丰润姿容被病痛消磨得只剩骨架,她拉着胤禛的手,指尖冰凉。 “老四来了……”贵妃声音虚弱,“坐近些,让额娘瞧瞧。” 她细细端详胤禛面容,叹道,“又瘦了。差事再忙,也要顾惜身子。” 胤禛恭谨应着,目光扫过殿角新换的平板琉璃窗,日光透入,亮堂许多。 贵妃顺着看去,露出一丝笑意:“这琉璃窗,真好,听说是林如海林大人在江南督造的?皇上赞不绝口呢。” “是。”胤禛点头,“林大人办事勤勉,新窑已出数批成品,清透光洁,价比从前的琉璃制品低廉数倍。” 贵妃眼中闪过赞许:“是个有真本事的能臣。” 她话锋一转,看向胤禛,目光带着深意,“你年纪也不小了,男大成婚,天经地义。前些日子,我还在看林大人家大姑娘的户贴呢……家世清贵,父亲简在帝心,听说教养也很好,配你,倒是不差。” 胤禛心头猛震,握着贵妃的手不觉收紧。贵妃察觉他异样,追问:“怎么?你不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 19 章 “儿臣……”胤禛喉头发紧,万般念头飞转,愿意吗?他袖中仿佛还残留着那荷包的触感,假山后她探究的眼神…… 可太子觊觎林如海财权,保绶虎视眈眈,此时若由贵妃指婚,无疑是将林家父女推至风口浪尖。皇上心思难测,对林如海是重用亦是考验,何况他未必愿意林家亲近皇子…… 他强压下翻涌心绪,垂眸道,“额娘厚爱,儿臣感激,只是……林大姑娘身份特殊,其父新掌琉璃窑务,干系重大。此时指婚,恐引人非议,于林大人、于儿臣,乃至额娘,都非稳妥之策。” 贵妃定定看着他,将他眼中挣扎、顾虑尽收眼底,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掩口,肩头颤动。 胤禛忙为她抚背,良久,咳声稍歇,贵妃喘息着,眼中泛起泪光,紧紧攥住胤禛的手,声音凄楚,“老四,额娘这身子,自己知道,不过是捱日子罢了。临去前,唯放心不下你,太子……非宽厚之主,兄弟之中,你性子孤直,不善结党。额娘总想替你寻一门好亲,寻一个得力的岳家,将来……也好有个倚仗。林家门第清贵,不涉党争,林姑娘品貌皆佳……咳咳……额娘一片心,只盼着闭眼前,能看到你外头有个靠……你……你当真忍心,让额娘带着这桩心事走么?” 字字泣血,句句含情。 承乾宫内药香氤氲,贵妃泪眼婆娑,枯瘦手指如铁钳般抓着胤禛。 胤禛心如刀绞,养母多年抚育之恩,临终恳求,重逾千钧,应下,林家危矣,不应,愧对慈恩。 他僵在榻前,喉头滚动,那句“但凭额娘做主”在舌尖滚了又滚,终究未能出口,殿内死寂,唯闻贵妃压抑的喘息和胤禛沉重的心跳。 大观园工地,喧嚣日夜不息,楠木、花梨堆积如山,太湖石、灵璧石点缀其间,能工巧匠攀爬架设,凿石砌砖,各处主体渐次完工,只余彩绘、雕镂、栽植等细务。 贾府库银如开闸洪水,汹涌流出,凤姐儿执掌支应,纵是泼天本事,也渐感左支右绌。她想起馒头庵那三千两银子,那样的勾当,若是多来几件便好了。 这日,贾琏兴冲冲寻来,身后跟着几个捧着锦盒的伙计,“快瞧瞧!苏杭新到的上等妆蟒缎、织金锦,还有这缂丝,给娘娘省亲裁制新衣正合用!” 凤姐儿翻开账册,柳眉紧蹙,“我的二爷,账上银子早见了底!老太太、太太的体己挪了大半,外头还欠着木料、石料、工匠钱,这缎子是好,可……” “哎呀!”贾琏打断她,压低声音,“这不是有那三千两……”他使个眼色。 凤姐儿强笑道,“那点子银子,杯水车薪,再说,那钱难道天天有么?” 贾琏不以为然,“管它的,先把眼前场面撑过去,娘娘省亲是头等大事,体面不能丢!回头各处庄子、铺子的银子收上来,再填窟窿不迟!” 他拿起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锦,啧啧称赞,“瞧瞧这花样,娘娘穿了,皇上见了也喜欢!” 凤姐儿看着那华美锦缎,又看看贾琏热切眼神,再想想阖府上下期盼,脑中只余硕大的“体面”二字。 她咬咬牙,提笔在支取单上画押:“先支五百两,紧着要紧的料子买!剩下的……我再想法子。”那“想法子”三字,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银子流水般花出去,大观园一日美过一日,此外,又有为省亲预备下的戏班子,各处题匾、楹联也拟了出来,只待“贤德妃”亲题。 贾府沉浸在建园迎妃的狂热中,王夫人整日念佛,祈求女儿荣耀,贾宝玉乐得家学松散,常溜去园中看新鲜,薛姨妈加紧与王夫人密议“金玉良缘”,为了建园子,她可出了不少血,别说贾家要被掏空了,便是她家中的体己也快被挖空了,可薛蟠在内务府的差事顺当了不少,宝玉又是元春唯一的同母胞弟,还愁将来没回报么? 唯有晏姿,独坐窗下,手上摩挲着那支冰凉的赤金点翠蜻蜓簪,那日胤禛送她的荷包里,还有一支双鲤衔珠金簪,她一眼便挑中了这支,心中想着胤禛耳根泛红的模样。 选秀之期步步逼近,胤禛那句“容我想法子”言犹在耳。 她的前路,却如同大观园中那些尚未点亮的宫灯,隐在浓重夜色里,吉凶未卜。 窗外,春风已暖,她却感到一阵刺骨寒意。 这金玉满堂的贾府,恰似一艘驶向惊涛的巨舟,而她,不过是舟中一片身不由己的浮萍。 晏姿又想到胤禛那过界的关心,若说全是为了舅舅李卫,就牵强了些。 她知道现在若能抓住他,未来前途一片光明,可还是有一点微小的关于未来的期盼,不想在规矩森严的皇家,连气都不敢生。 大观园工程如火如荼,银子却似流水淌入无底洞。 凤姐儿纵是铁打的身子、七窍玲珑的心肝,也架不住各处伸手催逼。 库房早已空空如也,老太太、太太的体己也挪用了大半,外头欠的账越垒越高。 这日,她对着几份紧急催款单子,愁得揉碎了手中帕子。 思来想去,只得放下脸面,到晏姿那去坐坐。 甫一进门,未语先笑,亲热地拉着晏姿手坐下:“好妹妹,今日来,是嫂子有件难事,实在张不开嘴,可除了你,又不知寻谁去。” 晏姿见她笑容勉强,眼底青黑,心中了然,公卿贵族之家,最看重脸面,若非山穷水尽,绝少开口拆借银钱,尤其凤姐儿这般要强之人。 她不动声色,斟了杯茶递过去:“二嫂子这话见外了,有事尽管说。” 凤姐儿搓着手,脸上难得露出几分窘迫:“还不是园子里那些事!各处都要银子支应,偏生年节刚过,庄子上、铺子里进项还没收拢。眼下几笔要紧款项,实在、实在周转不开。” 她抬眼觑着晏姿脸色,声音压低,“因而想跟妹妹挪借些银子,应应急。你放心,只要手头一松泛,立刻奉还,绝不拖欠。” 晏姿沉吟片刻,神色平静:“二嫂子言重了。亲戚间守望相助,原是应当。只是……”她顿了顿,显出几分慎重,“妹妹压箱底的银子,统共约莫五千两,再多,便需写信请示家严意思了。这笔银子,二嫂子若急用,先拿去使便是。” 她说着,便要唤丫鬟取笔墨,凤姐儿一听“五千两”,心头已是一松,再听要惊动林如海,忙不迭按住晏姿的手:“好妹妹,快别,五千两尽够使了,尽够了,林大人远在江南,为朝廷大事操劳,这等小事,何须烦扰他老人家!”她生怕晏姿真写信,林如海过问起来,贾府挪用亲戚私房钱填窟窿的事就不好看了。 晏姿顺势停手,点头道:“既如此,妹妹这就让人去将银票送来。”说罢吩咐了甘雨一声,命去取银票匣子来。 她目光扫过炕桌上摊开的一卷《汉书》,凤姐儿跟着看了过去,笑道,“妹妹原来在读书?哎呀,我就羡慕你们这些念过书的,这是什么书?写了什么?” 晏姿笑道,“《史记》,我正读到《平准书》,正在感慨,昔日汉武帝为解边患,府库几空,那些公卿列侯之家,封君食邑,却坐拥巨资,豪奴成群,僭越无度。后来……也是机缘巧合,才知有些小黄门,竟比寻常官宦还阔绰,行事也失了本分。” 凤姐儿眼中闪过疑惑,“小黄门是什么?” 晏姿指尖轻轻划过书页,语气平淡:“便是如今的太监们。说到底,主仆之间确定名分,尊卑有别,才是长久之道,若奴大欺主,乱了纲常,便究是取祸之源,史笔如刀,后人读来,不过一声叹息罢了。”她收住话头,拿起书卷,仿佛只是随口闲谈。 凤姐儿如遭雷击,呆立当场,晏姿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她混沌脑海。 贾府不正是如此?府库空虚,可底下那些管事奴才们……赖大、周瑞、吴新登……哪个不是田连阡陌、呼奴使婢?尤其赖嬷嬷那一家子,仗着伺候过老国公,在府外置办的宅子、田庄,比主子还排场,往日只顾着他们的脸面,睁只眼闭只眼,如今想来,那都是吸主子的血养肥的! 她心口怦怦直跳,一股混杂着狂喜与狠戾的情绪涌上心头,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对晏姿感激笑道:“妹妹这书读得好,真真是让我长了见识!” 接了银子,回到自己院子,凤姐儿眼中寒光闪烁,立刻叫来平儿和心腹旺儿媳妇,低声吩咐:“去,悄悄把二爷请回来,就说我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关乎娘娘省亲体面,让他务必立时回来。”又对平儿道,“你亲自去,把赖大、周瑞、吴新登这几家,在外头置办产业、呼奴使婢的证据,给我悄没声地搜罗齐全了,要快,要密。” 贾琏被火急火燎地叫回,听凤姐儿说了抄家之议和晏姿那番“史论”,又见那五千两银票,眼睛都直了,夫妻俩关起门来密议良久,最终定下计策。 过了两日,凤姐儿单独求见贾母,屏退所有下人,跪在榻前,神色凝重:“老祖宗,孙媳妇今日斗胆,是有一件关乎府上根基的大事要回禀。” 她将搜罗来的赖大、周瑞、吴新登等家在外横行不法、仗势欺人、甚至打着贾府旗号放印子钱逼死人命、私吞田庄租银、暗中典卖府中产业的罪证,一一呈上。 贾母越听脸色越沉,手中佛珠几乎捏碎,她久历风浪,深知奴才坐大之害,又早就不管事了,不知底下那些奴才被纵得如此无法无天。 凤姐儿抹着眼泪,似有无限委屈:“老祖宗,孙媳妇实在没法子了,外头欠着木石、工匠、绸缎庄几万两银子,眼瞅着就要停工,误了娘娘省亲吉期,孙媳妇万死难辞其咎!”她哭得情真意切,将支应艰难处细细说了。 两相对比,贾母愈发心惊肉跳:“竟艰难至此?” 凤姐儿抹泪道:“孙媳妇无能!可巧昨日与林大姑娘闲谈,说起前朝有勋贵之家,便是被底下豪奴蛀空了根基。孙媳妇斗胆请老祖宗示下,府中有些老奴及其子弟,仗着祖上功劳,在外头置田买地,富得流油,比主子还排场!更有甚者,克扣租银、私卖府产、放印子钱盘剥百姓,坏了府上清名!如此蠹虫不除,府库焉能不空?娘娘省亲大事,恐也要被这些刁奴耽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