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傲天贴身保镖养成计划》
1. 午夜帅匪
天边,余霞氲散。
伴随夜幕降临,坊州城东街集市,街边店铺灯火次第熄灭。唯有一家叫做妙书阁的字画铺里,还亮着烛火,不时响起断断续续的算盘声。
“三两七钱,再加二两二钱,一共是……”柜台后方,沈丹青挽起衣袖,左手还不忘拨弄算盘,嘴里念道,“五两九钱?怎么又少了一文?”
她扔下算盘,皱起眉头:“成天都是这堆烂账!这掌柜也是老糊涂了。每次拿走店里的东西都不入账,能算得清才怪!”
她学画多年,然迫于生计,只能窝在这小铺子里当个干杂活的伙计。每天面对各种琐碎之事,那上了年纪的老掌柜,也甚少理会店内事物,只是每日象征似的巡视一圈,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利索。
沈丹青愈感心烦意乱,抬头一瞥门外,见天都黑了,不由叹了口气,却忽然听见,门外隐约传来窸窣的响声。
“不会吧,都这时辰了还有客来?”沈丹青疑惑走到门前,正待查看,却听见“啪”的一声。
一只血淋淋的手,猛地拍上门框。
沈丹青瞳孔急剧一缩,大步退后。旋即瞧见门开,一肩头染血的彪形大汉矗立眼前,笼下一片阴影。
这厮满目凶光,刚一跨过门槛,便已亮出一把长刀,悍然指在她喉心,身形微微一晃,恶狠狠道:“有药没?快拿给老子疗伤!”
“药?”沈丹青一脸懵然,“你哪位啊?这又不是医馆,怎么会……”
“那就给老子去找!”大汉嘶吼一声,粗暴打断她的话,“找不到药,老子一刀砍了你!”
“有……有!”沈丹青险些被他手里的刀剜着脖子,只能满口答应,回身奔回柜台后,装模作样一通翻找,瞥见一旁未干的墨砚,突然灵机一动,将之倒入一只小匣举了起来,冲大汉道,“大爷……不,大哥,您要上药,也别站在风口啊。”
大汉铁青着脸,大步跨了过来。沈丹青掐算好距离,悄然一抿嘴,猛地泼出墨汁扬了他一脸,拔腿就跑。
“找死!”大汉勃然大怒,左手胡乱朝她攫来。沈丹青急急一躲,却被他一把揪住衣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掠过,紧随其后,“铿”地一声在她头顶炸响。
沈丹青仓促挣脱束缚,猫腰躲进身旁一张鸡翅木方桌下,探头一看,这才瞧见刚才那威胁她的大汉,已同一名身量高挑,头戴黑纱帷帽的玄衫客斗在一处。
两刃交击发出铮鸣,震得四壁灯火为之颤动不休。
“你小子到底从哪冒出来的?”大汉嘶声狂吼,“跟屁虫似的盯了爷爷一整天,到底有什么屁?爽快放来!”
“还不到时候。”玄衫客的声音很轻。桌下的沈丹青竖起耳朵,也没能完全听清楚,只觉得藏在那帷帽底下的,应当是个很年轻的男子。
大汉身手显然逊色,加之有伤在身,又被墨模糊了眼睛,很快便被玄衫客逼到死角。一阵乱刀疯砍,丁零当啷一阵,砸得店中桌椅摆设、笔墨砚台一片稀碎,四散迸溅。
“娘啊,这得赔多少钱……”沈丹青看得头皮发麻,话到一半,忽闻头顶上方轰然一震,脚下地板都跟着打了个颤。瑟瑟抬头,竟见是那大汉的刀,不偏不倚砍在了那张鸡翅木桌面上。
沈丹青本能绷直身子,头顶砰地撞上桌板,疼得眼冒金星,不等回过味来,已见那玄衫客飞身而至,一脚踹飞大汉。
大刀随之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闹哄哄的店堂,顿时安静下来。
沈丹青壮着胆子偷瞄,只见那玄衫客从地上拎起被打晕的大汉,扛上肩头便往外走,到了门边,忽而驻步,本待跨过门槛的脚,倏忽收住,蓦然回首。
适逢夜风入户,吹起帷帽轻纱,露出一张清俊的少年脸孔。一双漆黑的眸子望向桌底,恍若深潭底下光润清透的石子,泛着淡淡的冷光。
沈丹青不及回避,视线已直勾勾和他撞上,当即僵住,从头凉到脚底。等回过神来,那道颀长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茫茫的夜色中。
“我嘞个亲娘啊……”她说完这话,转目扫视满堂狼藉,当即捂住了嘴。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闷响。沈丹青扭头一看,只见东墙正中那幅装裱精美的画卷掉在了地上。
“都说了别挂这了,就是不听……”她匆忙爬了出来,一手抓起那画,便待挂回原位,嘴里还嘟哝道,“也不知今天怎么了,点这么背,砸完就跑,都不知道赔钱。报官!一定要报官!”
她情绪激动,抬手的幅度稍微大了些许,却蓦地听见“刺啦”一声响。手指顿时僵在半空,怔怔低头,只瞧见那张裱好的画卷,已然在她手中一分为二。
画中神骏的马屁股,不偏不倚正被她踩在了脚下。
沈丹青脸色立变。
这画可是店掌柜的宝贝,北齐杨子华的《斛律金像》,虽说人老眼花,错把赝品当了真迹,但架不住人家花出去的大笔银两,何况有这脚印,她哪还逃得过问责?
没准明日一早掌柜回来,还会以为店是被她砸的……
“冷静……冷静……”她一手捂住脸,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定神,静立思忖片刻,当即奔上前去关紧店门,旋即转回桌旁,铺纸磨墨,打量残画布局,仔细比对一番,照样临摹起来。
像不像的先不说,至少先把眼前这关糊弄过去。
窗外寒露凝结,倒映一弯弦月,光影由深及浅,随着东方露白逐渐消散。
沈丹青画完最后一笔,舒展双臂,打了好大一个哈欠。手边十色笺上,十九人与一匹马,个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与被毁的摹本几乎一模一样,就连人物之间站位距离,都分毫无差。
“好在掌柜不知我会这一手……”她满意地托起画纸,仔细端详,瞥见阳光穿过门窗缝隙漏入店堂,即刻动手藏起原先的残画,翻箱倒柜,找出一方与原作相同的卷轴将“赝品”重新装裱,挂回墙上。
保险起见,她还退后两步仔细看了看,确认无差,这才舒展气息,正打算去州衙鸣冤,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沈丹青脸色立变,回头一看,只见一头发花白,身材矮小的老头迈过门槛走了进来,正是店里的掌柜。
眼见阵仗不对,她立刻往地上一坐,顺手揩了两把灰抹上脸,不等对方开口,咧嘴便哭,连声音都变了调:“掌柜的,您可算是回来了——”
老头被店内情形吓了一跳,枯瘦的手指着满目狼藉直打哆嗦:“这、这是.....”
“昨儿夜里盘账到半夜,”沈丹青哭得真情实感,眼泪开了闸似的,稀里哗啦往外流,“还没来得及打烊,就被两个江湖人闯了进来,打杂抢烧……”
话到一半,她哭得更大声:“要不是我躲了起来,早就被他们给杀了……”
“这这这……简直胡闹!胡闹!”掌柜一心惦记他的画,飞快跑去那幅《斛律金像》前,匆匆取下画卷反复检查,不住长吁短叹。
沈丹青见他未露异色,正以为自己蒙混过关,却听他“咦”了一声,扭头望去,却见小老头盯着自己指尖沾染的墨痕,疑惑嘀咕:“昨儿也没下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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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的画都湿了?”
“掌柜的!”沈丹青心道不妙,话声陡地抬高八倍,拉回老头视线,在他诧异的目光下站起身子,大义凛然拍着胸脯,道,“您放心,我这就去报官,保证那俩混蛋一个都逃不了——”
她说着这话,人已闪至门边。刚要迈步,却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耳边“轰隆”一声巨响,两扇厚重的木门赫然倒入店内,激起一地尘埃。
沈丹青当即转身退回原位,一屁股坐了回去。
“是谁说的逃不了?”一道尖利刺耳的嗓音先声夺人,紧随其后,落满木屑的门槛前又多了一双穿着灰布短靴的脚。来人穿着劲装,长得十分随便。随行四人更是各有各的丑法,非矮即胖,长得黑不溜秋,活像一排烤焦的冬瓜。
那为首之人负手而立。随行喽啰们像亲孙子似的点头哈腰,把他喊作“右护法”。
沈丹青神情僵住,一旁的老掌柜更是吓得站都站不直:“几……几位,这是……”
“滚一边去——”一喽啰“锵”地拔刀,直指老头咽喉。
另一喽啰眼尖,看见地上的刀,当即飞奔拾来,献宝似地呈给护法。
“还真是这儿。”护法冷哼一声,眼中顿起杀意,尖声喝问,“你们这里谁当家?”
不等沈丹青开口,老头的手指便朝她戳了过来,张嘴就编:“她。”
霎时数道寒光涌动,沈丹青被晃得眼花,等她回过神来,喉间已多了四把钢刀。
“哎——别吓着人家,”护法轻佻打量她一番,拂手推开几个喽啰的刀,信步踱至她跟前,瞥见她一脸脏污,嗤笑出声,“啧啧啧,小脸脏成这样,老子还当是个花猫呢,哈哈哈——”
“来,和哥哥说说,昨儿咱们帮主是怎么被你给弄走的?”
“什么帮主?”沈丹青被他问懵,一瞥他腰间蹀躞金饰与腰牌纹样,似与昨日被人从店里绑走的彪形大汉有些相似,这才明白过来,“我没……不是,你们那帮主,叫我帮他疗伤,我正找药呢,后头又跟来个人,和他打了一架,然后……”
“然后什么?”护法紧盯沈丹青,眼里直冒冷光。
沈丹青的话音不由自主低了几度:“然后……就把他给绑走了……”
“放肆!”一喽啰尖声喊道,“哪来的杂碎?竟敢在咱大沙帮头上动土!怕是不想活了!”
沈丹青当即抿上了嘴。
“如此说来,你一直都在店里,什么都看见了?”护法说着,突然眯起眼睛,抬头打量店铺,啧啧冷笑,“哟,差点没看出来,你们这儿还是卖字画的——”
“你,给我把那小贼的模样画下来。”
几个喽罗听令,已然扯来一张画纸,在她面前扑开。沈丹青还没来得及狡辩,便被几人按到桌前,被迫拿起了笔。
“我……”她眸光一紧,悄悄抬头扫了几人一眼,目光停在那瑟缩的老掌柜身上,一时犯难。
真要把人画出来……倒也没那么难。只是这大沙帮,素来臭名昭著,万一拿了画像,把她灭口,岂非得不偿失?
可要是不画……
沈丹青踟蹰不已,笔尖蘸了墨,悬在纸上,一时犹疑,笔尖跟着一动,啪嗒滴下一滴稠墨,落在宣纸一角。
她赶忙用笔抹了几下,刚好勾勒出一顶长纱帷帽的形状,思忖再三,忽然灵机一动,低头又添了几笔。
护法远远瞥来,见她没多会儿便放下了笔,顿起疑心,大步跨了过来,瞥见画中之物,脸色骤冷:
“你爷爷的,敢耍老子?”
2. 世界名画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这次的巴掌也能拍上桌案,正中昨夜刀痕。旋即一声轰响,木桌当场裂成两半,摇晃着倒下。
桌上画纸也跟着一分为二,飘飘曳曳飞到半空,露出画在角落里的“人”来:
那是个头戴帷帽,四肢只有火柴粗细的小人。细得发慌的胳膊上,还像模像样地加了一横,权当是他的剑。
“你这画的什么玩意儿?”护法说着这话,一把扼住她咽喉拎了起来,眼底杀机毕现,“想死了不成?”
一旁的掌柜吓破了胆,尖声高呼:“沈……沈丹青!你到底看没看见?知道还不告诉人家?”
“知道什么啊我?”沈丹青又急又痛,愈感窒息,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那人砸完店就走了,我……我还想找他赔钱呢!咱们这是卖画的,又不是画画的。就看了一眼……还得搭条命不成?”
“那倒不必,”护法阴阳怪气说完,扼在她咽喉的手又紧了几分,眼中威胁之色不言而喻,“既然看见了他,那定认得出来。倘若抓不回他,你——”
他拖长的尾音夹着嗖嗖的寒气,听得沈丹青浑身作冷:“这条小命,就别想要了!”
沈丹青已快喘不上气,眼前直冒金星,却在这时,喉头倏地一松,整个人重重砸在了地上。
她浑身上下没有哪里不痛,好不容易支起身子,本能大张开嘴,不住呼吸着好容易才有的新鲜空气。然而不等悬着的心放下,却又被几个喽啰架了起来,生拉硬拽出店门。
一旁的掌柜看得呆若木鸡,只听见她的声音越来越远。
“我上哪去给你找人?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喂……”
——
沈丹青昨晚一直忙着收拾残局,对那少年的去向记忆并不深刻,只模糊指了个方向给大沙帮的人看,一路别别扭扭被迫跟着这伙瘟神出了城。
正值深秋,凉风萧瑟。沈丹青揣紧衣袖,麻木地在荒野里穿行,走了大半日的路,绣鞋已快磨穿了底,脚底板长满水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子上,苦不堪言。脸上沾的泥灰,都已干成了壳,稍一动弹就扑簌簌往下掉。
她愈感不适,即刻掏出怀里一张豆绿的帕子擦脸。
那护法瞧见,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不知何时便盯了过来。
“小美人,渴不渴?”护法讪笑着掏出酒壶,拧开盖子朝她递来,“来一口?”说着,按住她肩头便要灌酒。
沈丹青下意识闪身,偏那护法手里的酒壶却已翻倒,稀里哗啦撒了一地酒水。
“敢浪费老子的酒?”护法一挽袖子便待抽她,“我看你是活腻了!”
“不……”沈丹青想骂却又忍了下来,不迭摆手道,“误会误会……我只是觉得这酒……”
“这酒怎么了?”一喽啰嚷开道。
“这酒……”沈丹青一时词穷,忽地瞥见远方晃过一团灰影,抬头仔细一瞧,当即伸手指去,“这点酒水如何尽兴?不妨去那喝!”
几人循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这鸟不拉屎的郊外,不到二里远,赫然飘着一面酒旗,迎风猎猎作响。酒旗后方,二层高的小楼隐隐露出一端檐角,走近了看,门前挂牌写着茶水酒饭一应俱全,甚至还能住宿,居然是个小小的客栈。
护法看见此景,咧开了嘴,当即挥手示意随行手下们押着她跟上。沈丹青早已麻木,心下只想着先歇个脚,谁知一坐下来,这帮酒鬼便嚷嚷开了,吹牛的吹牛,灌酒的灌酒,吵得她耳边嗡嗡作响,仿佛要炸开一般。
我怎么这么倒霉……她在心里哭出了声,悄悄揉着酸胀的腿,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忽地瞥见大门门帘被人掀开,跨入一条修长的腿来。
腿的主人是个身着白色劲装的少年,容貌清俊,与他挺拔的身量相得益彰。
沈丹青看第一眼觉得养眼,第二眼便察觉了不对劲。
怎么有点眼熟?
她的心下猛一咯噔。
这不就是昨日闯入店里的那个玄衫客吗?
苍天有眼,居然真让她给撞上了!沈丹青喜形于色,然一想到护法等瘟神还在身旁,又忙收敛表情,心里盘算起来。
大沙帮的名声本就极差。何况这几人早上一进店里便大呼小叫,动辄打骂威胁,下手凶狠毒辣,甚至扬言要她的命,如今更是色胆包天,言语轻佻占她便宜,野蛮无耻又下流。
如此贸然说出实话,没准只会弄巧成拙。甚至还会再多得罪一人。
若是双方对起质来,一言不合联手把她灭口,那她可就死得太冤枉了。
沈丹青看过的戏文不少,一番联想之下,脑中已然有了画面。屁股底下像是碾了钉板,掌心隐隐沁出冷汗。
她强压惶恐,又看了一眼那少年,正望见他在窗边坐了下来。唇颊虽无表情,眸底却缀了光,与上回所见那副孤冷淡漠之态判若两人。
她忽地想道:话本里的江湖中人不都分正邪两派吗?没准……这少年是个正道子弟呢?
正想着,近前猛然多出一股臭烘烘的酒气。沈丹青眉心一动,蓦地扭头,竟见那护法讪笑着靠了过来。
“小美人,我看你还是早点把事交代了。跟了大爷我,以后包你吃香喝辣,一辈子不用愁。”护法晃着酒碗,显已微醺,那张丑得难以形容的大脸直往她跟前凑。
“哎呀——”沈丹青本能起身,应得颇为浮夸,见护法脸色阴沉,尴尬地笑了起来,迅速拿开离他最近的那坛快见底的酒,眼珠一转,道,“这都没多少了,怎么能尽兴呢?我再去给你们拿几坛。”说着,顾不得脚下疼痛,不迭起身往柜台前走去,抱起一大坛酒便往回走。
她特地选了较大的坛子,好让自己吃力的动作更加合乎情理,放慢步履经过少年桌旁,脚下略一停顿,假装停顿歇息,借由裙裾遮掩,微微抬腿,用脚后跟在桌角轻轻撞了三下。
少年略一蹙眉,疑惑抬眼打量。沈丹青却已迈开步伐,加快脚步回到大沙帮等人跟前。
“小娘子还挺懂眼色——”护法眼中已有醉意,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猥琐,说着便待摸她的手。
“我来给您倒酒。”沈丹青十分生硬地用酒坛别开他的手,倒满一大海碗,趁几人推杯换盏之际,悬着心回头望去,目光刚好对上那少年望过来的眼神。
朗星般的眸子,仍如上回抓了人后,离开妙书阁时一般冷然。
四目交会一瞬。少年立刻偏头,瞥向护法等人,沉默打量片刻,不动声色站了起来。
他甚至没有点单,而是径直走到大门前,掀帘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沈丹青目瞪口呆:啥玩意?他就这么走了?
这算哪门子的大侠?打砸绑票也就算了,哪怕是自己连累的人都不救吗?所以话本里那些江湖中人豪气干云,行侠仗义的故事,都是骗人的?
眼见唯一可能的生机溜走,沈丹青如遭晴天霹雳,抱着酒坛僵硬跌坐回原位。
那个不要脸的护法又讪笑着来给她灌酒。她只能喝了,接着假装醉倒往桌上一趴,说什么也不肯再喝第二杯。麻木煎熬了不知多久,满身酒气的护法又靠了过来,一把将她拽了过去。
“你……大爷!”沈丹青想也不想便推了一把。她转变太快,护法似也没料到会遭抵抗,脸色刷的便冷了。
“大爷……不,大哥?”她心里已彻底没了主意,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再假装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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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这帮混蛋,然见护法那脏手又摸了过来,也顾不得多想,起身便跑,却很快被拽了回来,生拉硬拽上了通往客房的台阶。
一旁跑堂的伙计于心不忍,但看这帮瘟神人多势众,也不敢招惹,瑟缩着指出空房所在,立刻缩起脖子躲去角落。
沈丹青甚至还来不及喊一声救命,便被喽啰们捂上了嘴,塞进黑暗的屋里,一个趔趄摔倒,刚一起身,便见那护法也跟了进来,嘿嘿笑着关上了房门。
楼外天色已昏,四面门窗紧闭,随着夕阳渐落,越发昏暗。
沈丹青绝望不已,顿觉周身都被一股浓烈的酒气笼罩,只得不住退后。
“小美人儿——”护法讪讪逼近,笑得口水都快要滴下来,“这是打算去哪儿呢?”
沈丹青听得寒毛倒竖,拔腿就跑,却被凳腿绊倒,结结实实跌扑在地。惊慌之下,她回头一瞧,只见冷光包裹着满脸放浪坏笑的护法,晃悠悠追来。
她没了主意,扭头瞥见阴影之下那只绊倒她的凳子,灵机一动,当即伸长了腿往护法跟前一横。
这厮已然半醉,色胆蒙心,全然未觉脚下多了道绊,张开怀抱便往前扑。脚尖被她小腿勾住,一时没能刹住,直接来了个倒栽葱,一脑袋磕在凳子上,摔了个狗啃泥。骂咧咧欲起身,却因酒醉没能站稳,脚下一滑,脑袋“咚”地砸在地上。
沈丹青当即弹坐起身,还没回神,便听见那厮打起了鼾,活似有头猪在屋里大喘气。
好家伙,就这还睡上了?
“看来,姑娘不用我帮忙了。”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窗边传来。沈丹青本就未松弛的心弦,忽地又被绷直,惊惧抬眸望去,却见西侧矮窗被人缓慢推开。
日间离开酒肆的那名少年,赫然蹲在窗外。背后暮天斜晖尚未散尽,将他一袭白衣染作淡金,眸间光点仍在,唇角浮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是你?”沈丹青蹙起了眉。
少年扫视一眼四周,翻身跳下窗沿,径自走到那护法身旁,蹲下仔细打量一番,略一颔首,道:“果然是他们。”
说着,他回头看向沈丹青,缓缓起身道:“你是昨日那家字画铺里的伙计?为何会与大沙帮的人在一处?”
“你问我?”沈丹青唇角抽搐,这才想明白,这少年白日分明已离开客栈,眼下又折转回来找她,显是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与这帮人起冲突。
这般举动……实在不像个仗剑行侠的大人物。
沈丹青缓慢爬起身来,又听那少年道:“若我没猜错的话,你是特地来给他们指路的?”
这话听着来者不善。沈丹青的心又提了起来,当即抬眼,却见少年冷了眸色,一步步朝她逼近。
二人距离不过三尺。偏偏她还矮他近一个头,顿时从中觉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沈丹青已无退路,只得错步站定,暗自吸了口气,昂头直视少年双目,先发制人:“你砸了我的店,我还没找你赔钱呢。”
“赔钱?”少年脚步一顿。
“当然,不过只是其一。他们把我押来,的确是想让我指认绑走他们帮主的人。可是——”沈丹青话锋一转,适才还严肃认真的脸色转而堆满笑意,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看在我没拆穿你的份上,救我出去吧。”
少年显而易见地愣了愣,本还压着意气,刻意沉凝的眸子里不经意晃过一瞬懵然。回过神后,下意识一摸鼻子,避开她的注视。
“你若不帮我,”沈丹青稳住心神,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可就去告诉他们,昨天的事是你干的了。”
“你威胁我?”少年十分诧异,登时盯住她的眸子,“不怕我杀了你吗?”
3. 王八嫌绿豆
“我该怕吗?”沈丹青说完,见少年沉了脸色,立刻点头改口,“怕!”
少年看出她在敷衍,略一沉默,转身便走。
沈丹青眼珠一转,即刻跑向门边,作势要开。手还没摸上门闩,就被折回的少年仓促捂住口鼻。
她连忙反手捶打,挣扎之下发出“呜呜”的闷哼,却被箍得更紧,顿感一阵窒息。
“我带你出去,”少年话里夹着些许警告意味,“别多生枝节。”
沈丹青立刻停止挣扎,把头点得像啄米。
少年将信将疑看了她一眼,瞥见她眼底恳求之色,眸光一动,这才缓缓松手。
清凉新鲜的空气鱼贯涌入沈丹青肺腑。她连退数步,狠命连吸了好几口气,这才抬眸望他。信任与不信任在她脑子里已经打了好几个来回,透过狐疑的目光,直直显露在那双澄澈的眸子里,久久不散。
“他的人,好像还守在外面。”沈丹青目光扫过睡成死猪的护法,迟疑转向门边。
她说完这话,定立思索片刻,踟蹰走到少年来时那扇窗前,低头看向楼底,当即变了脸色:“这么高?”
窗口离地足有五丈余远。月光浅照,地面在渐远的视野里遁入一团模糊的黑,仿佛随时都能将她吞没。
少年脚步声近:“怕了?”
话音未落,已然伸出右手,扣住沈丹青肩头。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便已悬空,本能张口欲呼,声音却被涌动的冷风压住,倒灌回喉咙,呛得连连咳嗽。
少年拎着沈丹青,斜身凌墙纵跃,转瞬已至数里开外的林荫道上,脚下一沾地面,立时松了捏在她肩头的手。
沈丹青还没回过味来,只觉自己的魂魄还在天外飘忽,摇摇晃晃好一会儿,才勉强站定,唇颊失了血色,久久无法复原。再抬眼望,暗夜笼罩之下,四野萧条阴森,如同鬼府,除她二人之外,再找不出半个人影。
一阵冷风灌入她领口。沈丹青缩起脖子,恍惚呆了一瞬:“这……就算安全了?”
“明早寅时城门才开,附近也没别的客栈。”少年说道,“只能露宿一晚,等天亮再送你回去。”
“回去?”沈丹青眸光一紧,蓦地回头盯住他,道,“那你先把那个什么帮主还给他们。否则我回去了,不还得被他们抓吗?”
少年听到这话,倏地沉默,过了片刻才开口:“还不了了。”
“你什么意思?”沈丹青脸色立变,心下噌地窜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你杀了他?为什么呀?”沈丹青一连数问,脑瓜子嗡嗡作响。
他怎么能死呢?
人就这么死了,右护法等人岂会善罢甘休?难不成她从此以后只能东躲西藏,在外流浪,永远不能回去了?
她还想好好攒钱,开家属于自己的书画铺子呢……
悲伤绝望转瞬将她吞没,叹息声里是难以压抑的哭腔。那少年的神情却异常淡漠,冷眼看了看她,便即转身走开。
沈丹青几乎被噩耗压垮,只得踩着一脚刀子似的血泡,一瘸一拐跟上。
少年走在前头,找到一片空旷的石头地,拾柴生火,取出怀里的干粮用火烤热,正待享用,却像是想到什么,朝她看了过来,略一沉默,抬手扔到她怀里。
沈丹青仍在发呆。
“姑娘怎么称呼?”少年问道。
沈丹青浑浑噩噩摇头。
“你没有名字?”
“啊?”沈丹青茫然抬眼,望见他眼中疑色,这才回过神来,“你问我吗?我叫沈丹青。”
她这才察觉怀里多了个馍,低头一看,迟疑拿起咬了一口,眉头一皱,冲他问道:“那你叫什么?”
“陆回风。”少年神色依旧淡漠。
明月照亮夜间清露,闪闪发光。摇曳拂漾冷风,析落一层薄霜,落在少女裙角,转瞬化水,洇入衣料。
沈丹青吞下口中干粮,抬头问道:“那,大沙帮的事你有何打算?他们……”
“不想死,就别多管闲事。”陆回风脸色愈冷。
沈丹青见他始终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忍不住趁他低头添柴时翻了个白眼,想了一想,站起身来打算挪个位置离他远点,谁知刚一动弹,便觉脚底刺痛难忍,腿一软又瘫坐下来。
刚刚阖目入定的陆回风听见动静,又睁开了眼。
沈丹青咬了咬牙,道:“我不能回坊州。麻烦是你惹的,难道还要我来收拾吗?”
“那你想如何?”陆回风冷不丁抬眼,正对上她满眼鄙夷之色,即刻别开了脸,“关于店里的损失,你列个清单。等我办完了事,自会回头偿清。”
沈丹青听到这话,眉心微微一动。
她还没提赔偿,他倒自己记住了。
这人还挺老实的嘛……可看起来怎么不像是那回事?
沈丹青犹豫片刻,试探开口:“我……先不回坊州了。你还有要去的地方吗?”
陆回风颇为不解朝她望来。
“那帮人还在附近,就这么回头,不得撞个正着?”沈丹青耸了耸肩,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你接下来要去哪儿?我同你去。”
“沧麓山。”
“那正好,出了前边县城就是。”沈丹青道,“等你办完了事,再回去也不迟。”
陆回风没再说话,兀自盘膝入定。
秋夜漫漫。沈丹青有生以来头一回感觉到时间如此漫长,好几次打了瞌睡,又强打精神坐直,生怕从不明角落里钻出什么不认识的蛇虫鼠蚁咬她一口。数着地上的草,好不容易挨到了天明。
陆回风起身走开,正是往前边县城的方向。
沈丹青抚胸舒了口气,起身跟上,却觉脚趾边缘丝丝透着凉风,低头一看,只见绣鞋鞋尖已然薄得不像样子,指甲盖已快从里边钻出来。
适逢早市将开,商贩们挑着扁担,陆续往城里赶。沈丹青远远瞧见,赶忙加快脚步奔了过去,拦下鞋贩。
陆回风望见此景,疑惑打量一番,见她俯身挑拣鞋样,便即放慢了脚步,缓缓来到摊前。
“就这个了。”沈丹青挑好绣鞋换上,正待掏钱,却像想到何事,思索片刻,回头看向陆回风道:“陆少侠,给钱吧。”
“我?”陆回风一脸懵,“为什么?”
“我这鞋才买不久,要不是因为你的事,平白多走这么些路,少说也能再穿一两年。”沈丹青指着换下的旧鞋,理直气壮道,“再说了……”
陆回风被她念得心烦,当即立掌示意她住口,转向摊主问清价钱,付完便走。
沈丹青恰好瞥见他点数铜板的动作,见银囊面上压着的尽是铜板,内心不由暗道:“比我还穷,这人真能赔得起店里的损失吗……”
就在二人进城这会儿,大沙帮那四个手下还蹲在酒肆客房门前,小声合计要不要敲门。
“你说,右护法这时辰都还没醒,会不会和那丫头还……”
“什么‘丫头’,当心她一会儿出来摇身变成护法夫人,跟咱秋后算账。”
几人小声议论,言语越发下流不堪,却听门“吱呀”一声打开,四人齐齐抬头,见护法站在门槛后,揉着红肿的鼻子,铁青着脸看着几人。
“右护法……”一喽啰赔着笑脸,“那丫头……”
“那丫头死哪去了?”护法龇牙咧嘴骂道,“去!把人给老子弄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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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非得让她知道……哎呦——”
他说这话时动了怒,揉鼻子的手不自觉下了狠劲,戳得自己疼得跳了起来。脚下一时不稳,打了个趔趄便往后栽。几个喽啰见了,七手八脚将他扶稳,当中最胖的那个,一脸迷糊问了一声:“老大,您怎么就糊涂了?昨个儿那丫头,不是给您……嘿嘿嘿……”
其他三人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护法听得一愣神,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当即跳了起来,拳头往那胖墩脑袋瓜子狠命一杵,道:“废物!看不出来老子中了奸计?那死丫头跑了!”
“跑……跑了?”几人面面相觑,“咱兄弟几个一直守在这儿呢,怎么不见……”
“一群废物!”护法怒火中烧,一脚踹倒一人,大生喝骂,“还不快去把人找回来!”
而在这个时候,他们想找的人,正往沧麓山赶去。
沈丹青磨伤了脚,一路走走停停。她不是憋闷的性子,也看不惯陆回风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模样,只好主动搭腔,问道:“你去沧麓山,是要找什么东西吗?”
“你问这么多作甚?”陆回风冷着脸,“与你何干?”
沈丹青自讨没趣,索性闭上了嘴,不知不觉已然进了山,眼瞧周遭群峦环伺,心下暗道不想爬山,却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径自往主峰后的狭道走去。
她不免好奇,亦步亦趋跟着,然而脚下剧痛难耐,强忍了好一会儿,只得就近捡了根大树杈子当拐杖,像扫帚似的,一路扬起的灰尘几乎全都拨在了陆回风身上。
陆回风忍无可忍,当即停下脚步,回头不由分说夺走她手里的大树杈子,噼里啪啦折去多余的枝条,正待递还给她,动作却一顿。
没了旁的枝条支撑,这主干也忒细了点……
陆回风沉默片刻,扬手将它扔到一旁,蹲身在林间仔细寻找一番,重新劈了根拳头粗细的树枝,削圆两端,递给沈丹青。
我该说声谢吗?沈丹青心里琢磨,话未出口,便见他走远。
山谷里的路,窄道林荫间错,沈丹青看得眼晕,实在按捺不住,凑过脑袋去看陆回风手里的地图。
陆回风察觉到此,下意识一缩手,却没全缩回去,略想了想,大大方方把图展开让她看,指指地图右上角的红圈,道:“就快到了。”
说着这话,远方隐隐传来水声。二人循声走近,只见一条清溪蜿蜒而下,远方是一片箭竹林,与地图上所标注的位置一般无二。正值风起,拂落竹叶纷飞,沙沙作响。
而在溪水尽头,竹林深处,并排坐落着三间竹屋。
陆回风淡淡扫视一眼周遭景致,迎着喧豗的溪水声,走近竹屋门前,屈指轻叩门扉,却未听见回应。
“这里不像有人住的样子。”沈丹青拄着木杖一瘸一拐走到他身后,小声说道,“前几日才下过雨,地上都没有脚印和翻整过的痕迹,一看就空置很久了。”
陆回风没有理会,上前一步推开竹门,一声“吱呀”落地,紧随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灰尘气息。
沈丹青赶忙退至院里。陆回风也皱起眉,拂手扬去扑鼻的飞灰,朝屋里望了一眼,只见内中陈设极简,一桌一凳一张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该不会是你家吧?”沈丹青随口问道。
陆回风冷眼瞥她,并不答话。
适时风止,周遭忽地安静下来,竹叶摇漾落地,悄无声息。
陆回风眉心倏地一紧,隐约嗅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不等开口,便听得竹林间响起一声冲天的唳啸。
沈丹青大惊回头,但见林间雅雀惊飞,四散逃走,婆娑竹影间蓦地多出无数人影,骤雨般落地,挥舞利刃,一窝蜂似的朝扑向二人——
4. 草台班子
沈丹青见此情形,赶忙退入木屋,顾不得被熏天的灰尘呛得咳嗽,满屋寻找可藏身之处。
哪知她刚在床前蹲下,便听得一声巨响,一抬头便发现墙边窗棂被人踢断,翻进来一个凶神恶煞的黑衣人,右手擒着一把三尺余长的大铁钩,霍然朝她头顶钩来。
沈丹青大惊失色,当即抄起一旁木凳朝那人扔了过去。
然而习武之人,劲力非比寻常,一钩径直落下,将那扑面而去的木凳劈了个粉碎,来势依旧不减,直往她面门斩落。木屑纷飞凌落溅上她面颊,发出刺痛。
沈丹青仓皇坐地,慌乱间闭紧双眼,隐约看见那人小臂上露出的半截刺青,形状像是一团火焰的尖端。转眼劲风笼盖周遭,再想躲避,已然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耳畔倏然响起一声刺耳的铮鸣。沈丹青蓦然睁眼,竟见陆回风已到了屋内,一剑架住来人刚猛攻势,劲风交接,生生截住铁钩锋芒,此时长钩最锋利处,离她头顶不过毫厘。
“愣着干什么?走啊。”陆回风说着,挽剑荡开铁钩,一把扣住她胳膊拉了起来,大步奔出木屋,回身横剑隔开众人围攻,颇为费解道,“你怎会想着往里边躲?那可是死路!”
“不躲能怎样?我又不会……啊!”她话到一半,忽觉眼前光影刺目,竟是一黑衣人手里的长刀,破竹迎面而来,不偏不倚横在二人中间,不由发出惊呼。
陆回风当即抬腿,一记飞踢将那人踹出数尺之外,扣在沈丹青胳膊上的手随之松开。
“这些都是你仇家吗?你怎么这么多仇家?就算是根骨头——”沈丹青抱着脑袋小跑蹿去他身后,还不忘补上没说完的话,“都没这么多狗惦记……”
“你说谁是……”陆回风刚一张口,便见好几名黑衣人挥刀围拢而来,只得闭嘴,转而挺剑刺出。一时寒光白练如银蛇转,不过眨眼工夫,几人周身各处均已中剑,狂飙鲜血,只得仓皇跳跃躲避。
沈丹青上回躲在桌子底下没敢多看,今日才算真正见到他的身手。只觉他手底剑意走转,迅捷灵逸,一时看得眼花缭乱。
“早便说了让你回坊州,非不肯听。”陆回风言语间,挽剑一记斜扫划出长弧,一连击退数人,“这下满意了?”
“听了又能怎样?回去就不是送死了吗?”沈丹青当即回怼,“我要是回店里,肯定死得更难看。”
说完这话,她立刻觉得不对,仿佛诅咒自己似的,只能暗自在心里呸了一口。
陆回风说不过她,索性不争。手底剑势越发迅疾,光影如电,噼里啪啦撞上来人五花八门的兵器,铮鸣响彻山谷,绕耳不绝。
来人虽有数十之多,但大多身手平平,中剑之后,原本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下一大截,一时纷纷散开,只留下那持钩的刺青男人与零星几个手下还站在原地。
持钩之人虽为首领,但显然也看出眼前之人不好对付,虚晃一招斜锉而下,未能得手,当即吹响口哨,带领一众手下纵步逃远。
陆回风本待追上,然而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
“走啦?”沈丹青提在嗓子眼的心“扑通”坠回原位,长长舒了口气,却觉脚底剧痛,顿时失了重心,一屁股坐在地上,右脚因惯性翘了起来,鞋面鞋底尽是一片血红。
适逢陆回风回头,瞧见此景,瞳孔倏然张开:“你脚怎么了?”
沈丹青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已然顾不得仪态,抱起右腿查看,瞥见被血染透的绣鞋,咬牙忍痛脱下一只。适才发现是脚底的血泡破了,渗出的粘液混杂着血水,与鞋底黏连,乍看一片淋漓,已不剩多少好皮。
陆回风见状,不由诧异:“你这是干了什么?伤成这样?”
沈丹青实在没能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
所幸小木屋内陈设并未被完全破坏,尚能供人容身。陆回风不知从哪找来把扫帚,简单打扫一番,便即将沈丹青扶了进去。
沈丹青单脚跳着跟他进了屋,隐隐觉得另一只脚差不多也废了,除去鞋袜一看,果不其然,没有最惨烈,只有更惨烈。
陆回风递上金疮药,十分疑惑地打量她的伤口,仍旧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陆少侠,你知不知道盯着女人的脚看,很是失礼?”沈丹青说完,回头瞥了一眼,只见陆回风已默不作声站了起来,走去一旁。
她敷完伤药,小心翼翼挪动两条腿自然搭在床沿晾干,药粉血肉交融,发出阵阵刺痛。平白担了两日惊吓与逃亡的沈丹青再也按捺不住情绪,追问他道:“陆少侠,刚才那些到底是什么人?你认得吗?”
“不知。”
“那和先前的大沙帮可有关系?”
“不知。”
“那你知道什么?”沈丹青内心高呼老天,难以置信盯住他道。
“我已说过很多次,此事与你无关。”陆回风说着,已然走回床前,拿起药瓶,“再多过问,当心性命不保。”
屋外残竹断叶被风席地卷起,漫天飘零坠落。翠色遮天,光线霎时暗了,只剩斑斑点点。
性命不保……沈丹青默默念着,在心里自问,他为何不是说‘我再多嘴就杀了我’?
除非……
“陆少侠,你杀过人吗?”她蓦地抬眸,视野里是他背身之际,被疏风摇漾起的青丝。
“没有。”陆回风本就心烦,听到问话,顺嘴便答了,说完才察觉不对劲,身形微微一僵。
“所以大沙帮帮主,不是你杀的。”沈丹青直视他背影,一字一句说道。
陆回风捏着药瓶的手骤然紧握,小巧圆润的瓷瓶,已然在他手中化为齑粉,发出“砰——”的巨响,连同瓶中剩余的药粉,溅得到处都是。
沈丹青下意识缩起身子。再抬头时,却见陆回风正往门外走。
阳光漏过缝隙,将木屋门前的他身周勾勒出一圈金黄,身体却笼罩在阴影下,黑漆漆的。
“喂——陆少侠!”沈丹青连忙唤道,“我还没说完呢,有话好商量……”
她放软了口气,净捡着好话说:“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我看我是回不去了。不妨你告诉我有什么难处,我也能帮着一起想办法嘛。”
“你想办法?”陆回风愈感诧异,蓦地回头朝她望来,眼神充满怀疑。侧颜精致的轮廓沐在光里,镀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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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淡淡的暖色。
“啊?呃……”沈丹青心有犹豫,但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只能连连点头。
陆回风的眉蹙得更紧了,越发浓烈的好奇心,令他不得不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少女。
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胆却有泼天大。短短两日,几番大起大落,因他一时不慎,从安稳度日的店铺伙计沦为无家可归的流浪之人,竟丝毫不惧。
她从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他冥思苦索,极力想找出一个贴切的词来形容眼前这位姑娘,然而想来想去,都只有一个词——
有种。
实在是很有种。
陆回风不自觉叹了口气。
“我若知道是谁杀了他,事情反倒好办。”他说这话时,语气分外寡淡,“可惜迄今为止,所有对我出手之人的身份,我都还未查到。”
沈丹青毫不留情戳破他的谎言:“你是没查到,还是根本就什么都不知情?”
陆回风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木屋内外,鸦雀无声。
沈丹青两眼一闭,直挺挺躺倒,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事到如今,她只想安静地死一死。
陆回风默然转身走出木屋,在台阶前坐了下来。
林间竹叶别枝,一如故年旧居里的画面,残叶飘零随风,一叶叶青黄相间,落了他满身。
灭门之仇,萦绕心头十三载的噩梦,到头来非但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真相,竟连爹娘埋骨之地,都不知当往何处去寻。好不容易找到的证人,那位大沙帮的帮主,才刚擒到手里,便被一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飞针穿脑而过,当场暴毙。
陆回风缓缓阖目,恍惚之中,仿佛穿梭岁月,重回故地,置身当年残景,亲眼看着母亲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后,转身离去的模样……
“陆回风,陆回风?”
沈丹青跳脱的话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将他回忆打断。
两声未得回应,她又换了个称呼,捎带了一声狗叫:“肉骨头?汪——”
陆回风眉头一皱,当即睁眼回头,只见她两手抱着床尾,两腿正以一种正常人完全做不到的姿势斜搭在床侧,两膝弯曲向下,翘起脚面,像是防止皮肉与血水黏连它物。
“你饿不饿?”沈丹青眨了眨眼。
“不饿。”
“可是我饿了。”
陆回风不言,与她大眼瞪小眼,半天没有动作。
山中竹屋已成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偏偏沈丹青双脚有伤,不便行路。他若把她留在这儿,单独离开寻找食物,实在有点冒险。
这倒不是他自作多情,主要是觉得这姑奶奶虽然表面嘻嘻哈哈,内心还是挺记仇的,不管怎么说,最好都别再得罪她。
但也不想伺候。
陆回风别开了脸。
沈丹青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儿,略一思索,唇角不经意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清了清嗓子,道:“不过山里如此偏僻,就算能找来吃的,也不便生火,太麻烦了……”
说着,她脑袋一歪,冲他笑道:“不如这样,你背我去城里吃饭,好不好?”
5. 拿捏
沈丹青一笑,两颊梨涡又露了出来。
陆回风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沈丹青见他犹豫,想了一想,凑过脑袋,盯紧他的脸,煞有介事问道:“莫非你有难言之隐?还是许了人家,所以……”
“没有。”陆回风板起脸,断然否认。
“那就走吧。”沈丹青大大方方张开双手,示意他背上自己,“我不介意。”
陆回风听得一懵。
她说什么?
谁不介意???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理直气壮的人?
然而话到了这份上,陆回风再不情愿,也只能照做。不但背着这位姑奶奶回到县城,还把那双沾满血的鞋,也拎了回去。
所幸下榻的客舍服务周到,伙计主动帮着拿去洗了。否则这活多半也得落在他头上。
“沈姑娘胃口不错。”陆回风看着桌面越摞越高的碗,内心叹为观止,却未表露任何惊讶,只淡淡说道。
沈丹青吃饱喝足擦干净嘴,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又歇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陆少侠接下来,是不是要去找那个原本住在竹林里的人?”
陆回风略一颔首,没有答话。
“那你有线索吗?若是不着急,等我脚伤好些,先送我去趟坊州吧。”沈丹青眨眨眼,道。
“现在才想起回去?”陆回风面无表情,“我还以为你不想走了。”
“走不走由得我吗?”沈丹青唇角一撇,虽不乐意面对这厮的臭脸,却别无选择,只得一摊手,道,“总得回去看看安不安全,再说了……真要回不去,等租约到期,屋里的东西不得被庄宅行的人给搬空了?”
陆回风眉心蹙紧,发出轻微的抽搐:“你是打算搬家,还是把这当成游山玩水?”
“被你连累成这样,苦中作乐还不行了?”沈丹青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家里还有我爹的遗物,难道扔下不管?”
陆回风听见“遗物”二字,心念似被牵动,瞳孔无声扩大了一圈:“你……没有别的亲人了?”
“嗯,算是吧。”沈丹青答得敷衍,说完这话便别开了脸。
陆回风看出她的回避,未再继续追问,正待退出屋子唤伙计来收拾碗筷,身后的沈丹青却抬起了头。
“哎,你能不能给句准话——”沈丹青一双眸子睁得老大,“你这些事还要多久能解决?大沙帮的威胁,真能完全消除吗?”
“我无法保证任何事。”陆回风背对她摇了摇头,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包括你的安全。”
沈丹青安心养起了伤。她底子不错,几日悉心敷药调理,很快便恢复如初。回到坊州那日,刚好赶在城门下钥前进了城。
傍晚时分,天光渐稀,漫散开一片暗沉的金。正是夜市开时,本该热闹的街道,却是稀稀落落,透出古怪的沉静。
反常的萧条冷清,令沈丹青越发感到不安,即刻加快脚步,回到她最熟悉的街口。
果不其然,妙书阁前匾额歪斜,紧闭的门前还挂着一把硕大的铜锁。透过窗缝往内看去,只剩下几张简单的桌椅,书画笔砚尽已搬空,桌椅墙面的刀剑划痕,仍旧清晰可见。
“我就知道……”沈丹青愤然扭头看向陆回风,见他正认真打量周遭门店情形,目光并未对上,更觉愤愤难平,“你的那些恩恩怨怨,自己解决不了吗?为何非要牵扯旁人……”
陆回风闻言转身,眸中除了疚色,似乎还有几分懵然。
沈丹青瞧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竟忘了二人实力悬殊,一把扣住他胳膊问道:“我问你,倘若你是他们,发现我逃了之后,会怎么做?”
“先在附近找找,若找不到……”陆回风说着,眉心陡地一沉,“若找不到,应当……会设法找到认识你的人询问。”
“那就是说,他们已经问过掌柜了?”沈丹青神色越发凝重,“说完就跑,他肯定交代了些什么……糟了,掌柜知道我住哪!”
沈丹青大惊失色,说这话的功夫人已跑了出去,直奔西街横翠坊内小道尽头租住的小院里。
日坠天暮,浓墨般的黑暗缓慢攀上天际,转瞬吞没她单薄的背影。
坊间两侧宅院,早早便闭了户,家家黑着灯。沈丹青越发感受到这里发生的变化,心惶惶不安,等到了院门外,隔着低矮的篱笆墙,看见满目断枝残叶,碎砖乱瓦,更是将那刻本就惴惴不安的心,一下子推入谷底。
她跌跌撞撞奔入里屋,见正中供桌上的瓜果都被洗劫一空,牌位也被掀翻在地,脚下一个趔趄,当即跪倒。
然而等着她的,远不止这些。
屋角的一只黑色木箱已被撬了锁,箱盖被刀裂,本该整整齐齐安放在当中的那些男子衣物、笔砚墨宝,尽已被人损毁,横七竖八散落一地。
沈丹青如遭五雷轰顶,久久不得回神,维系多日的冷静在这一刻终还是崩断了弦,泪水不住堆积压在眼角,烫得眼眶一片灼红。
“大沙帮……陆回风……都是混蛋……混蛋……”她抽噎着扑到箱前,拼命翻找着何物,双手颤抖不止,不住叨念着“玉像呢”,几乎快把脸给埋进去,却一无所获。
偏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沈丹青听得模棱两可,以为是陆回风跟了过来,来不及放下怀里被弄坏的遗物,抱着一堆鸡零狗碎懵然跨出门槛便待同他算账,却傻了眼。
站在她眼前的俩矮子,胖的扛刀,瘦的拿棍,分明还是上回跟着大沙帮护法来店里找过茬的喽啰。
她不及多想,转身便跑。那俩人却已迅速跃起,一左一右朝她攻来,分明是要杀人的架势。
霎时风起,小院上方,一道寒光破空,紧跟着丁零当啷一阵响动,那俩喽啰的兵器,就只剩了个把儿在手上。
陆回风飞身落地,挡在沈丹青与那二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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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剑悍扫,阻断二人进势。三尺青锋光亮如洗,几可照清人面。
沈丹青跑得太快,他又不熟悉她的住处,差点走岔了路,好在及时回头。在此千钧一刻,截住来人杀招。
“爷爷的,还有同伙?”胖喽啰扔了刀把,轮拳便打,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便被陆回风扣住脉门,反手一拧,疼得身子都蜷了起来,嗷嗷直叫。
“别找错了人。”陆回风扬手甩开那厮,凛然说道,“你们帮主黄大通,是我带走的。”
“奶奶的,还说不是同伙。”胖喽啰揉着右手脉门,龇牙咧嘴故作狰狞之相,连连退后,“你你你……你报上名来!”
“我与她并不熟识,何来‘同伙’一说?”陆回风眉头紧锁。
“老子信你奶奶个腿!你给我等着!”胖喽啰自知不敌,退到瘦子身旁,使了个眼色,便待溜走。
“玉像!把玉像还给我!”沈丹青一时着急,拔腿便追。
这副不要命的样子,看得陆回风差点没反应过来,赶忙拦下了她。旋即飞身纵跃,挽剑连鞘荡开长弧,将那已跃上矮墙的二人打落在地。右腕一旋,翻转剑身,横抵在二人脖颈间,沉声低喝:“交出来。”
“交什么交……咱啥也没拿啊……”俩喽啰不敢正眼看他,挤眉弄眼相觑一阵,赖着不肯承认。
“我爹给我雕的白玉小像,定是你们拿了!”沈丹青一跺脚道,“快点还给我!”
陆回风面色骤冷,手下剑锋又往前推了半寸,堪堪划破胖子油皮,渗出一丝血线。
“饶命,好汉饶命!”胖子吓得杀猪似地叫唤起来,“我我我我……我真不知什么……我交、我交、我这就交……”说着一通哆嗦,猛地扇了身旁瘦子一巴掌,从他怀里摸出一块系着红绳的羊脂白玉小像,颤抖着捧起。
沈丹青一瞥见玉佩露出的绳子,便已抢上前来一把夺回,紧紧攥在手里。
“是这个吗?”陆回风问道。
“赔钱!”沈丹青没空搭理他,咬牙切齿冲那俩喽啰喝道,“你们在这翻箱倒柜弄坏这么多东西,还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
陆回风闻言会意,低头瞅准两人腰间银囊,当即挥剑斩落,用剑尖挑起,丢到她手中。沈丹青接过银囊,摸着还算鼓囊,脸色这才好转。
“听好了,”陆回风移开抵在二人咽喉的剑,还入鞘中,道,“我叫陆回风,不管你们要算账还是报仇,尽管来找我,与这位姑娘没有任何关系。”
言罢,眸光陡地一沉,沉声厉喝:“滚!”
两个喽啰一听这话,像大耗子似地跳了起来,恨不得手脚并用,一转眼便消失在了夜幕中。
“上回押你去酒肆的不止这两人。大概只是他们派来盯梢的,”陆回风说着,回身看向沈丹青,道,“依我看……”
沈丹青根本不瞧他一眼,即刻转身进屋,“啪”地一声摔上了门。
6. 劫波起
陆回风倏地愣住:“沈姑娘?”
沈丹青听得见,却并不想理会他。
倘若这时身旁能有把刀,她定会毫不犹豫拿起来捅他几下。
然而种种怨由,终究只能自己消解。
沈丹青颓然低头,深深吸了口气。视线漫无目的游走过满屋杂乱破败的陈设,眸色越发黯然。
从前日子虽穷,起码算得上安稳,再如何也好过如今这般颠沛流离,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流浪生涯。
不仅如此,就连她父亲的遗物都因此而损毁。
都是那姓陆的害的!
冷月清光斜透窗纱,照亮沈丹青满怀凌乱物事,断笔残卷,破裳旧衣,几已无一完好。
她抱紧怀中之物,背靠木门,缓缓滑坐在地,鼻尖愈感酸楚。泛红的眼角不知不觉淌下一滴泪,啪嗒滴落,正掉在怀中一副山水残卷落款上。
原本清晰的“沈泊安”三个字,随之徐徐洇散,化为一滩黑迹。
掌心玉像被她攥得越发紧,隐隐觉得膈手。沈丹青抹去眼泪,缓慢舒展五指。掌中玉像随着她的动作翻转,露出背面刻的两阙小字:
初喜渡河汉,频惊转斗杓。
非是人间世,还悲后会遥。
这是刘梦得的《七夕》,所说正是情人相别,难再重逢的苦憾情思,也是她那郁郁而终的父亲临走之前,留下的绝笔——
那年寒冬,风雪大作,碎玉琼花凌乱如尘。冷风贴着门窗缝隙,丝丝钻入屋内,拂得床前陈旧发白的幔帐摇摇晃晃,飘然垂落,正搭在一只苍白的手腕上。
十三岁的沈丹青蹲在一旁,小心翼翼点燃炭火,双手合拢护在周围,直到火燃旺了,才缓缓放下。
“琅儿……”榻上男子话音虚弱,脸色蜡黄如同朽木,原本俊朗清隽的眉眼,也都深深凹陷了下去。
他仍旧竭力把目光往床幔外望,每一个字,都吐得十分艰难:“……你……还在怨恨为父?”
“我不敢。”沈丹青没有抬头,回话的口吻虽硬,却夹着一丝酸楚。
她略微抬高嗓音,强忍哭腔:“我只是想不明白,您总说这是命数。可大夫明明告诉过我,你这病……就是忧思成疾……可您思念之人,分明好好活在世上,为何就是不肯见上一面,了却这相思之苦?”
沈泊安眉心微动,不只是病入膏肓以致虚脱乏力,还是在思考,过了许久,才开口道:“我从未对你提过你娘的事,为何……”
“我又不傻!”沈丹青霍然起身,看向床榻上的父亲,“她若已不在人世,您如今定会欢欢喜喜对我说,说您很快就能见到她了……可您没有,只是日渐消瘦,越发痛苦……这只能说明……您这一病,只会离她越来越远……”
沈泊安闻言,缓慢阖目,并不答话。
“爹爹,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沈丹青百思不得其解,“您又因何缘故离开她身边?到底有什么苦衷令你们不能相见,为何您总是……”
“琅儿,你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沈泊安终于开口,话音轻飘飘的,已近乎飘渺,“只是我与她无缘,只是……”
他顿了顿,眼睑微张,乌黑的瞳仁深处,饱含无奈与对眼前少女的期许:“世间之事,不会尽如人愿。如今这般,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结果。琅儿,你答应为父……永远……永远不要去找你娘。像现在这样就好……”
“那我也得找得到,”沈丹青口吻仍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您都没给过我任何线索和信物,就算我想找她,也是有心无力。”
沈泊安唇角浮起欣慰,只看着她,却不说话。沈丹青越发看不过眼,当即别开了脸,却听见床前传来清晰的咳嗽声,赶忙奔上前去,手忙脚乱拿起帕子擦拭,却只看到雪白的帕子溅上一滩猩红的血迹……
窗外风雪入梦,融入幻影。彼时睁眼,深秋凉夜里飒飒的风声已听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轻轻的敲门声。
屋外再次响起陆回风的声音:“沈姑娘,你还好吗?”
看不见那张冰冷的臭脸,这声音听起来倒还算温和有礼。
沈丹青咬了咬牙。
该死的。
这混账玩意儿要是真有点同情心,也不至于把她连累成这样。
如今木已成舟,大沙帮的人显然认定她俩是一伙的,哪怕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既然是他让她再也过不了安生日子……
沈丹青用力一点头,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当即站起身来,猛地拉开房门。
陆回风敲门的手停在半空,月影削尖了他的下颌,墨黑色的瞳仁里凝着忧色,出乎意料似的,怔怔与她相视。
沈丹青的眸子却清亮无比。
“陆少侠,”她长吁一口气,开口说道,“你难道不觉得,适才你告诉他们那些话,都等于白说吗?”
“什么话?”陆回风不解其意。
“这帮人最初来店里搜人时,就曾怀疑此事是我与你合谋。”沈丹青继续说道,“如今你我就在一处,即便你想撇清干系,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欲盖弥彰,只会更坐实我的罪名。”
陆回风听完这番话,越发困惑。
并非不信此言,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何大沙帮的门人心眼如此复杂,非要将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想得迂回百转,硬拖旁人下水。
“事已至此,我看少侠你是别想摆脱我了。”沈丹青说着,低头把玉像挂在腰间,回身将屋里那些琐碎破损的遗物装回箱里,径直往院里推,“你既不能令他们帮主重新活过来,便只好等彻底摆平此事,再谈散伙。”
她没有习武之人的底子,身量到底还是清瘦了些,即便只是推着木箱往外走,也颇为费劲。
陆回风不知她用意,怔怔看了一会儿,直到见她把箱子挪到院中的老槐树下,方见她舒了口气,直起身拍了拍手,抄起一旁的铲子便开始挖坑。
他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下意识上前欲帮,却被她抻臂隔开,连箱箧的角都不让他碰到。
“不用。”她话音倏地变冷,“我自己来。”
分明的芥蒂梗在她喉头,箱中那些受损的遗物,俨然成了她唯一还能守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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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陆回风一时尴尬,只能干看着她挖好坑洞,放入木箱,随后又返回屋内,捧出那方被砍坏的牌位。
东方天际已露初白,沈丹青抹去额前薄汗,额前松散的碎发垂落两缕,裹着零碎的金芒,颤颤摇摇映入眼底。
陆回风无意瞥见,不觉微微一愣,心下蓦地生出几分疚意。
“爹。”她凝望手中牌位,原先还夹着些许凄哀的眼色,在越发明亮的日光下,逐渐坚定,
“女儿如今麻烦缠身,若一直把您带在身边,像今日这般劫难,还不知会有多少,只好先委屈您在这等等,等女儿日后安顿下来,再与您团圆。”
说着,她紧紧抱住那牌位,眼角不知何时溢出一点晶莹的光。陆回风怔立一旁,静静望着她将牌位收入箱中,捧起一抔抔黄土撒上箱盖的木箱,一时五味杂陈,除却越发深重的疚意,似乎还有些许羡慕。
渐升的日头给一地凌乱的小院缓缓蒙上一重暖光。沈丹青拍平泥土,立刻恢复了素日淡定的模样,也不多看他一眼,掸掸裙摆泥土,起身便往外走,“走了走了,一会儿再被那帮瘟神追来,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呢……”
她不过是个寻常百姓,若非陆回风的意外出现,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同那些江湖门派打上交道。好端端的生活平白无故被搅乱,被迫颠沛流离,说不怨恨都是假的。
然她不会武功,一时也无其他手段与之抗衡,若是明着报复,无异于以卵击石。何况眼下处境落魄,还得靠他回护。争一时长短对她而言,绝非上策,只能从长计议。
而要从长计议的,除了她以外,还有昨晚在她家院子里守株待兔的那俩倒霉蛋。他俩这会儿正猫着腰蹲在城外西郊一间荒废的老宅子里,向右护法刘易复命。
“废物!都是废物!”刘易一耳瓜子将瘦喽啰扇了个狗啃泥,“不是让你俩在她家守着吗?人呢?”
瘦子吓得脸色煞白:“跑……跑了……”
刘易满目凶光,一双招子瞪得老大,就差从眼眶里蹦出来:“就一丫头片子都逮不回来?平日吃的都是泔水吗?比猪还蠢!”说着,又飞起一脚,把那胖喽啰踹趴在地。
“冤……冤枉啊,”胖子连连求饶,“那丫头不是一个人,还有个男的跟着,会武功,咱哥俩不是他对手……”
“男的?”刘易眸光阴鸷,“老子就猜到她有同伙!”
“对对,正是如此。”瘦子趁机邀功,“那男的还说,就是他们劫走了帮主……等会儿!老大,我想起来了!”
瘦子跳了起来,口中嚷嚷:“那男的咱们都见过,就前几天,咱押着那丫头去酒馆,后边跟着进来的那白面小子,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
“你说什么玩意儿?”刘易瞪大了眼,“照你这么说,那妮子的来历可不简单——看着浑身上下也没二两肉,还有这等本事……”
“这算什么本事?会拍几句马屁,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一声夹着三分骄矜的男子话音,清越细长,自刘易后方屋檐上传来。
刘易闻声,脸色立变。
7. 北斗大侠
一旁的几个手下也立刻噤了声,五双眼睛,几乎同时转了方向,直盯住那话音来处。
檐边梧桐落叶,携来一阵浓郁的香气,伴着一道执扇的红影翩然曳地。缤纷黄叶零落,红衣男子合指收拢掩面的折扇,露出真容,肤如凝脂,眉眼玲珑,七尺身量,却顶着一张娇媚柔美的脸,艳若桃夭。
几个喽啰齐声呼喝着“参见左护法”,诚惶诚恐跪了下来。
“怕什么?让你们跪了吗?”刘易丢了颜面,再看向那男子,更没了好脸色,“花无心,你个死人妖。又想来和老子抢功不成?”
“那也得有人真能立得下功,才配说这话。”花无心轻笑低眉,目光颇为轻蔑地扫过一众喽啰,“我看不是对手武功太高,而是你这些手下实在废物——”
说着这话,他咯咯笑出声来:“难怪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奶奶的,你有本事你去抓。”刘易吹胡子瞪眼,“别在这光喘气不干事,当心老子……”他一肚子火气,说着这话,直接便上手推搡。
然而跟前红影,不过微微侧身,便让他扑了个空,还被惯性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刘易气得险些炸了肺,回头瞧见花无心笑得花枝乱颤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脸都憋成了紫色。
“这会儿又不怕我抢功了?”花无心唇角轻挑,“说定的话,我可就去了。”
“去去去!看你能有多大本事!”刘易跳脚叫骂,骂完瞧见一地跪得乱七八糟的手下,抬腿便踹。
花无心不觉发笑,不等几人回神,一袭红影已然掠过屋顶,携着一身浓郁的花香飘然远去。
——
坊州城北,清角饼铺。
“你当真确定,一碗够你吃饱?”陆回风十分怀疑地问完沈丹青,目光忍不住跟随伙计背影后移,直至人消失在门帘后,方才回转。脑子里仍是上回被支使着背她进城后,目瞪口呆看她连吃七大碗汤饼的画面。
“当然不够,想什么呢?”沈丹青说着,反手一指墙上价码,大大的“续饼三文,续料七文”八字,赫然在目。
但一整碗汤饼的价钱,才不过九文。
陆回风一时算不过来。正疑惑着,伙计已把汤饼端了上来。沈丹青风卷残云吃光了一碗,又招呼跑堂续了一份,戳戳陆回风的胳膊,道:“算那么细干嘛,陆少侠不至于连碗汤饼钱都加不起吧?”
“谁同你说是……”
“不管那么多了,”沈丹青大剌剌一摆手,“大沙帮那档子事,你到底什么时候能解决?”
“那日我带走黄大通后没多久,便有人用暗器杀了他。”陆回风道,“想来沧麓山的埋伏,与此脱不了干系。”
“那得从何处查起?”沈丹青睁大了眼。
“我得先找到人,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找什么人?沧麓山失踪那个吗?”沈丹青不由发问。
陆回风略一颔首。
“可你不是不知道他去哪了吗?”沈丹青满脸失望,“那人到底谁啊?对此事很重要吗?”
“这你就不必管了。”
陆回风说完,新续汤饼也端了上来。伙计掀帘入堂一霎,身后跟着跑进来一个小姑娘,头戴簸箩,拎着木剑,呲溜一声便蹿到了人群中间。
“看我北斗大侠今日在此斩妖除魔!”女孩架势十足,高举木剑大声喊道,“妖孽们还不快快显形——”
说完这话,女孩闭目原地转了个圈,横剑随意一指,刚好戳中一名食客的腰。
“小东家,祖宗!你怎么跟过来了?”伙计见状,匆忙放下汤饼,抱起女孩便往后厨跑。
“北斗大侠——”沈丹青念着这个名号,目送二人掀帘走远,好奇歪头,对陆回风问道,“我总听人说起这名字,莫不是江湖上的哪位大人物?”
“哪有什么北斗大侠。”陆回风波澜不惊,“倒是有个北斗派,不过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有说头?”沈丹青挑眉。
“北斗灭门,已是前朝之事。”陆回风漫不经心吹凉筷头汤饼,不紧不慢道,“相传此门中珍藏绝世秘籍,稀世珍宝无数,引发纷争无数,直至今日,都还有人在找他们留在世上的宝藏。”
“那有人找到吗?”沈丹青好奇不已。
“找到了。”陆回风道,“下月初九,洛阳一品居便有个‘七星大典’,据说是有人得了北斗派一件奇珍,为此设擂广招天下习武之人比试。谁能拔得头筹,便能赢得宝物。”
沈丹青唇角往下一咧:“聚众斗殴啊……”
“是比武夺宝。”陆回风冷脸纠正。
“不都是打架,有什么区别?”沈丹青不以为意,然话到一半,忽而蹙眉,“不过这人得了好东西,怎么不自己藏着,还要拿出来找麻烦?还真是天下第一的大善人……”
陆回风并不接茬,只闷头吃面。他见沈丹青碗里新加的汤饼快要坨住,皱了皱眉,纠结好一会儿才犹豫伸手,食指在她碗边桌面轻轻敲了几下。
沈丹青却未听见,陷入沉思当中,心道如此盛会,必是一番前所未见的盛大场面,定有不少江湖人士前往。
像陆回风这样的人,一定还有不少?
想到此处,沈丹青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不懂武功,尽管两次亲眼见到这位陆少侠出手退敌,但作为外行人,根本看不出他这水准究竟算得上老几。
万一大沙帮和眼前这货都只是小角色,她眼下的困境,还能寻求更好的法子解决,自己却因见识太少,枉作井底之蛙,错失脱身良机,岂非可惜?
沈丹青迫切需要长见识。而且,她想看陆回风挨揍,非常非常想。
“哎,陆少侠。”她脑中思绪飞快流转,清了清嗓子,拍拍陆回风搭在桌上的胳膊,笑嘻嘻道,“既然这么有趣,不妨咱们也去看看?”
“没兴趣。”陆回风一口回绝。
沈丹青没有气馁,继续诱导:“你刚刚不是还说要找人吗?”
“那又如何?”
“你想啊,北斗派宝物现世,届时去往洛阳比武争锋者,必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沈丹青故作凝重之态,语重心长劝道,“万一这些人里头有人认得他,岂不事半功倍?免得大海捞针嘛——”
陆回风皱眉听完,眼睑微垂,似在沉思。
沈丹青趁热打铁,目不转睛盯住他道:“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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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特别好,要找的那人,也去了洛阳凑这热闹呢?”
一叶梧桐被风卷起,穿过敞开的窗口飘曳入室,刚好落在二人脚边。
“去看看吧。”陆回风看向窗外,目光凝重。
沈丹青唇角上扬:“那……”
“不过人多聒噪,易生祸端。若你因多管闲事惹出是非,我不会帮你。”陆回风说完这话,缓缓放下了筷子。
这人什么毛病?天生一张臭嘴,开口就是噎人。
沈丹青不想现在就同他撕破脸,却还是忍不住想翻白眼,只得立刻扭头看向别处。
——
洛阳居天下之中,南洛水连贯伊河,穿城而过,往来商道交汇,占尽地势优异。城内高楼连云,金风拂槛,宝马雕鞍驰满长街,人稠物穰,应有尽有。
沈丹青幼年虽常随父亲四处迁居,但都只在小城小镇,还从未见过这等繁华。是以这日傍晚一进城,便被街市两旁的各色新奇卖品晃花了眼,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她本还觉得自己像个刚进城的乡巴佬,有些上不得台面,然一扭头看见身旁陆回风的模样,这种感受立刻烟消云散。
他似乎是个很要面子的人,走过街市卖场,绝不主动侧目,瞧见人群聚集处内杂耍的手艺人展现的精绝的技艺,也不多探头围观,眼里不经意显露的惊奇与诧异,都仔细藏着,见沈丹青打量他,还特意别开了脸。
沈丹青不禁生疑:这人怎么一副完全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细细想来,似乎他在之前的些许举动,便已显露征兆。
这人该不会是在深山老林里长大的吧?就像话本里的大侠,从小隐居习武,练就盖世神功……
可话本里也从来不说大侠逛街是什么样啊……
一品居是洛阳最大的酒楼,不必问路都能跟着人潮找对去路。占地数亩的院墙之内,花榭楼台环水而建。正中湖泊冠名“天水”,全为人工挖掘,引洛河之水,前后贯通。流水鲜活清澈,足可照清人面。
天水湖东、西两侧,各有一幢六层高的客楼,两楼间设门厅,内有长廊通向客楼,后方直达宴厅。对岸还有一片宽阔的空地,原是露天的宴席之所,如今已然撤去桌椅,额外装潢一番,便是后日七星大典的擂场。
今盛典在即,繁灯霁华影映入水,一色相接。天水湖畔人满为患,仔细一瞧,大多都作武人打扮,不论高矮胖瘦,或美或丑,几乎都佩了兵刃在身。
“哎,你同我说说吧。”沈丹青与陆回风一先一后走近湖畔,她横肘一杵身旁人的胳膊,道,“这个七星大典到底是怎么回事,别一会儿进去什么都不知道,漏了马脚。”
陆回风听见这话,脚步略微一顿,忽然回头,朝她望来。
“想知道?”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看不出太多情绪。
沈丹青下意识觉得没好事,不由“嗯?”了一声。
“自己打听。”陆回风说完,已然抬腿迈上一侧长廊台阶。
沈丹青脸色一变,当即追了上去,一把拽住他袖子,道:“你别一个人乱走。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被人群冲散岂不……”
陆回风顿住脚步,回眸望她:“你害怕了?”
8. 限定款冤种
沈丹青闻言一愣,目光捕捉到隐约藏在他眉眼间的那抹笑意,立刻明白过来。
不就是想看她示弱求饶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给姑奶奶我等着!
“对,怕。”她面无表情回道,“我怕我不懂武功被人欺负,只能跟着陆少侠你,所以悠着点,别走散了,行吗?”
她心头窝着火,口吻生硬得能当锯子用。
可陆回风听完这话,话音反倒变得柔和:“其实这里的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
他说着这话,即刻拉过她走进长廊,继续说道:“我对他们的宝物没兴趣,只是一路走来,听过些许传闻,大多都已告诉了你。”
“所以你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现学现卖现打听。”沈丹青当场拆穿,不咸不淡回道。
她敢拍着胸脯打包票——这个陆回风,从前一定是个住在山里的野人!所以对外界的事一无所知,看见什么都像猴子进村。
他就是一个大!傻!帽!
沈丹青想着这些,脚步不觉停住,正巧长廊外又来了一名黑皮汉子,也不看路,一把掀开她便往前蹿。
陆回风即刻护住了她。男人有所察觉,回头瞧清二人模样,轻蔑嗤笑出声:“就这细皮嫩肉的,也想来夺北斗派的宝贝?”
“有何不妥?”陆回风下意识反驳。
“嘴还挺硬,”壮汉笑得越发轻蔑,“后日上了擂台,可别被爷打得满地求饶!”
沈丹青踟蹰要不要回嘴,却听得廊外传来一男声:“气乏步衰,眼空无神。你身法体态,都要逊人一截,怎说得出这种大话?”
这话音听着沉厚,谁知几人回头瞧见的,却是个面目清俊的少年。沈丹青瞧着此人,年岁似乎与她相当,眉眼间却无半点意气,老气横秋,目色沉晦,完全看不出里边藏着什么。
“好大的口气!”壮汉被他揭破底细,脸上白一阵紫一阵,指着那少年道,“你你你……你打哪来的,有种报上名来,看大爷怎么收拾你……”
“你还不配。”少年神色冷然,恍若冰霜。
那壮汉闻言叫嚣起来,却一步步退远,一转头的工夫已跑没了影。陆回风略一拱手,道谢的话还未梳理清楚,便见那少年走开,只得唤道:“请留步——”
少年停下步履,却不回头:“我看二位似乎根本不清楚此间状况。”
“怎说?”沈丹青抢在陆回风之前发问。
“凡参与竞擂者,都得签下生死状。”少年冷然道,“天下亡命之徒尽聚于此。既不会武,何故前来送死?”
这人言语之间,周身始终弥漫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陆回风看不明白。至于沈丹青,更是不敢上前招惹,听完这话,也不多言,只由着他走远。
沈丹青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重重灯火之中,眸光忽地一紧,猛地回头陆回风道:“你不是不上擂吗?”
“那还担心什么?”陆回风云淡风轻说完,轻轻一拍她的肩,即刻往正中门厅而去。
这七星大典的主办者,真可谓财大气粗,豪掷千金包下酒楼足足七日,凡有来客,都不问来历身份,只管往楼里请。
而此期间,唯一令人望而却步的,便是方才那少年所言的“生死状”。
“这字倒不急着签。”负责接待的伙计笑脸相迎,摆开印好契约的纸张与笔,对站在柜台前的沈、陆二人道,“万大官人有言,事关生死,当谨慎思虑。只消在大典前一日晚亥时前决定即可。若到那时,二位还是无法签订字据,便只能自行离开,恕不接待。”
“可我不会武功,也得签字上擂吗?”沈丹青指指自己,疑惑问道。
“姑娘不会武?”伙计笑容僵住,良久方道,“若执意留下,便只能看姑娘的造化了。”
“有这么严重?”沈丹青略一思忖,唇角一弯,两颊浅浅的梨涡又露了出来,“要不,辛苦小二哥代为引见一下,我向那东家问问,能否我自己出钱,就在这住两天,看个热闹?”
“姑娘说笑了。”伙计笑答,“咱们万大官人早有吩咐,让我等好生招待每一位来客,岂有让客官自己出钱的道理?若姑娘心里还有顾虑,那小的也只好劝您,别趟这浑水。”
沈丹青撇了撇嘴,没再说话。陆回风也觉得古怪,在被领去客房的路上,小声冲她问道:“你还想见那东道主不成?”
“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么大的场面,那人自己花的真金白银,肯定得在这守着,不然白扔水里请人吃饭住店,做善事呢?”
“那又如何?”
“不同你说了。”沈丹青心下仍隐隐觉得怪异,却不知如何形容,只得按下不提,直到进了客房关起门来,仍在思索。
可是没多一会儿,她便听见隔壁传来乒铃乓啷的声响,似有打斗,且愈演愈烈。她听不清那头在吵些什么,好奇往墙边凑了凑脑袋,却觉墙面震颤,脚下地板也跟着晃动起来。
沈丹青立觉不妙,当即便往房门边跑。果不其然,还没摸着门闩,便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方才还好端端的墙面骤然龟裂,一身形高大的剑客径自撞破墙缝,伴着漫天碎石飞灰,结结实实摔在她屋里,当场晕厥过去。
沈丹青怔怔抬眸,恰与隔壁屋里持双斧的光头大汉大眼对小眼。
“看什么看?”光头大汉横眉立目冲她喝道,“当心老子废了你那对招子!”
“别别别。”沈丹青当场认怂,不住摆手后退,反手拉开身后房门,“我这就走,这就走……”说着不迭转身,却与一人迎面撞了个满怀。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沈丹青一面道歉,一面抬头,谁知望见的却是迎面走来的陆回风,口吻当即一转,“怎么是你?”
“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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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动静,你惹祸了?”陆回风说着便往屋内看去,瞧清眼前之景,眉心倏地一紧,“谁先动的手?”
“你看这像我能办得到的事吗?”沈丹青指着凭空破开一个大洞的残墙冲他问道。
话音未落,客楼内忙碌的伙计也已赶了过来,飞快打量一眼房内情形,面色依旧冷静如常,对那光头大汉赔着笑道:“客官好身手,您这一招,连客房都拓了一倍,咱们这就收拾干净,保您今晚住得舒畅。”
沈丹青见那光头大汉被他哄得乐开了花,不由愣住,冲正退出屋门的伙计小声问道:“那我呢?”
伙计略一拱手,以示歉意,看了看她身后的陆回风,温声劝道:“安全起见,姑娘还是与这位公子同宿的好。”
“可我……”
伙计眼里只有活计,不等她反驳,已然转至楼梯口唤人去了。陆回风见状,扭头撇了一眼那沾沾自喜在房里坐下的光头汉子,略一沉默,即刻拉着沈丹青走开。
二人住在同一层,中间只隔了几间房,很快便进了屋。沈丹青莫名被人摆了一道,一路闷闷不乐,刚关上门便开了口:“简直莫名其妙,还说不是聚众斗殴?我看再闹大点,这楼都得塌了!”
说着,扭头盯住陆回风,陡地沉下脸色:“你不是挺能打吗,刚才怎么不出声?”
“我记得,你我有言在先。”陆回风波澜不惊,“你若惹事,我绝不插手。”
“我惹哪门子的事?”沈丹青脸色当即冷了下来,“那俩混球自己打架,把墙砸了撞我屋里,这也算是我招惹的?”
陆回风听罢不答,瞥见窗外暮色已深,一面走向床边,一面解开护腕绑带,漫不经心道:“天不早了。你是打算置一晚的气,不睡觉了吗?”
“睡什么?这就一张床,我睡哪儿?”沈丹青瞪大了眼。
陆回风低头看了一眼床铺,口吻一如既往平静:“这床,挺宽敞的。”
沈丹青一听这话,立刻跳了起来,连退数步,满脸提防盯住他道:“你想干嘛?”
“怎么了?”陆回风一脸困惑。
沈丹青也愣了。
本以为是他言语轻佻不怀好意,但眼下这反应,怎么瞧着不像?
她下意识看向床,迟疑开口:“你刚才的意思是……我和你,都……”
“你很厌恶我吗?”
他问得很直接。沈丹青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半晌,歪过头来,难以置信盯住他:“厌恶?”
你以为只是厌恶吗?她在心里骂道,要不是打不过,再长十个脑袋都给你撅了!
当然,这话只能是自己想想。沈丹青还没那么傻,毕竟二人体力悬殊,那些诅咒抱怨,怎么也不好搬到台面上。
她收敛嫌恶,捏捏脖子,清了清嗓,道:“陆少侠是不是不明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意味什么?”
9. 试剑
陆回风缓慢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似在等她给出答案。
沈丹青下意识挺直腰身,坦然直视他:“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要是睡在一张床上过夜……”
“如何?”
“就会……就会生孩子!”
“有这么严重?”陆回风闻言大惊,立时起身。
“对。”沈丹青表面镇定,内心却已恨不得扑上去给他把脑袋里的水都摇出来,然一想到这念头无法付诸实践,两肩自然而然便垮了下来,有气无力道,“所以陆少侠现在,是不是应当去找小二再要一床褥子?”
“然后呢?”
沈丹青无能狂怒:他是故意的吧!
“当然是铺地上。”她咬咬牙,一字字从牙缝里往外挤,“陆少侠铜皮铁骨,打个地铺睡一晚,不算委屈您吧?”
她虽用上了谦辞,口吻却颇不友善。陆回风不经意似的一笑,也不回答,径自转身走了出去。
他自六岁起便独自一人生活。对于世俗伦常、男女之防,根本一概不知。而在此之前的记忆,也不过是更年幼时,亲见爹娘大吵一架后,母亲抱着他往家门外走的情形——
没有月的朔日,天色沉晦如墨,一如母亲眼里化不开的浓愁。
母亲给他改换姓名,住进深山,在他六岁那天,突然一反常态,郑重将他唤到跟前,摸着他的头,道:“娘要离开一段时日,你就在家好好等我。从前教给你的功夫,定要用心学成,融会贯通。若是贪玩耽搁了练功,娘定不饶你。”
年幼的陆回风懵懂点头,目送母亲离开山谷。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笨拙地学习如何照顾自己。谁知日盼夜盼,盼回的那个身影却不是母亲,而是一位从未见过的老者。
老者自称袁青阳,是母亲的朋友,还交给他一封母亲亲手写的家书。
母亲在信中提及,自己一时受琐事牵绊,脱不开身,待他武功小有所成,自会携父亲归来,一家团聚。
陆回风欣喜若狂,尽管对父亲的记忆并不深刻,他还是期待着这一天。于是在母亲编织的美梦里,一等,便是十三年。
在此期间,袁青阳数度往返山谷,不断给他送来新的消息。直到有一天,这位老者也终于失了音信。
不巧的是那时陆回风所习心法已至紧要时刻,只能闭关练功。等到他终于能够离开那座旧宅,离袁青阳最后一次探望他的日子,已有五年余久。
他不知袁青阳的来历,手里只有一张地图,标注着老者远在沧麓山里的住所方位。
陆回风始终记得爹娘之事,然真走出山外,一路小心打听,却得知了一个惊天噩耗——早在十三年前,正是母亲与他分别后的第二个月,夫妻二人便已遭人围困火海,双双殒命。
他如遭五雷轰顶,一心想找出当年所有涉事之人。然而陈年旧事,线索几已断绝。唯有大沙帮主黄大通那个光长个头不长脑袋的废物点心,四处吹嘘自己曾经参与其中。如此线索,自然不能放过。
谁知他才刚把人给抓来,还没开口,便被一支洞穿这厮头颅的飞针断了念想。
而他仅存的希望,只有设法找到袁青阳,问清当中始末。然而沧麓山居,今已人去楼空,他还能去何处?
沈丹青提议来此并非全无道理,他虽直觉感到她有别的意图,却想不明白是什么。不帮她出头,也算是自保。
等他拿了被褥回到客房,一推开门,便感凉风扑面,抬头一看,只见沈丹青双手托腮伏在窗边,望着湖水出神。
子时将近,院中人潮都已散尽。湖周长廊水榭里的灯笼依旧亮着,连成金子似的长龙,倒映入水,连着万顷湖波,遥映在她眼底,绞入一迭迭他看不分明的愁绪。
“在看什么?”
“看到有个白痴,在我旁边一直叽叽喳喳。”沈丹青忽然听见陆回风的话,下意识便怼了回去。
陆回风却十分平静:“你在骂我?”
“哪有——”沈丹青僵硬扭头,送给他一个无比虚伪的笑,“陆少侠回来得真快,被褥拿到了?”
陆回风随手一指床边。沈丹青随着他的动作看了一眼,见床榻和地面,两套被褥都已整整齐齐铺开放好,不由愣了愣。
“你今日似乎很不好说话,可是被吓着了?”陆回风仿佛没听见她骂他似的,淡然问完,人已走近身旁,仔细观察起她的表情。
“你……”沈丹青下意识退开了半步,背后撞上窗台,一时吃痛,回头看了一眼,却瞥见远处似有东西晃了过去,定睛一看,只瞧见两个穿着夜行衣的人影飞快越过楼檐,沿着门厅屋顶,飞速掠向对面另一幢客楼。
“你说,都这个时辰了,那两个人是去干什么的?”她疑惑不已,反手拽了一把陆回风的袖子,远远指向窗外。
“许是去寻仇的。”陆回风眉心微沉。
“怎么可能?”沈丹青当即否决他的猜测,“若为寻仇,上擂打个痛快就行,还不必担心对方有人帮手。这么鬼鬼祟祟的,大半夜还出来吹风,总不会是……”
她忽然顿住,想了一想,豁然开窍:“大晚上的穿成这样……难道是想偷那件北斗派的宝物?”
“也许吧。”陆回风见她神色忽然郑重,不由笑问,“难不成你也对那宝物有想法?”
“我要那东西有何用?”沈丹青白了他一眼,道,“你也不动脑子想想,彩头失窃,那这七星大典还比什么呀?到时候这里几百上千人全部乱作一团,打打杀杀的,你罩得住吗?”
“我没问题,”陆回风眼中依旧含着笑,透着半分狡黠,“不过你便不一定了。”
沈丹青一听这话,当场就想把他脑袋开瓢,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但她还是忍住了这不自量力的冲动,耷拉下脸色,道:“陆少侠若只把我当个累赘,倒也不是多大的事。只是届时此间混乱,人人喊打喊杀,可就没谁能帮你打听人了。”
“那你的意思,是阻止他们?”陆回风似有所悟,沉吟片刻,目光倏的回落到她身上。
沈丹青顿起戒心:“你要去自己去,别拉上我……哎你干什么?!”
陆回风根本没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一手即刻按上她肩头,携着翻出窗外,落在檐边站定。
沈丹青大惊失色,手忙脚乱之下,一把抱住他脖颈,死死箍住。
陆回风顿感窒息:“撒手。”
沈丹青俯瞰二丈开外的楼底,危机感越发浓郁,理直气壮拒绝:“你就一只手,万一没抓稳呢?难不成摔成残废,你还能治不成?”
说着,她更加重了口吻,眼色异常坚定:“不放!”
陆回风眸光一冷,再不多言,提气垫步高跃,仍旧扣着她的肩,一路疾纵,直奔对面客楼。
沈丹青顿感失重,虽极度不安,却因担心动静过大惊动前面那两个黑衣人,只得咬唇强忍。耳旁风声呼啸,刮得她面颊生疼。沈丹青下意识缩起脖子埋下头,被风吹得发僵的脸颊,好巧不巧撞上陆回风一侧颌角。
冰凉的柔软的触感,仿佛夹杂着一丝微妙的电击。陆回风莫名感到耳根燥热发烫,立刻别开了脸。
东楼六层正值修缮改工,因而品级最高的客房都在五层。陆回风见那两名黑衣人纵至楼五楼东角停住,即刻错步绕后,跃上六楼屋顶,按下沈丹青肩头,缓慢蹲身,屏息观望。
初七月相尚缺,光线黯淡。四下一片昏黑,只有楼底连片的灯火,光晕斑驳,根本照不到高处。
两个黑衣人,其中一个左耳缺了半边,另一个右眼睑下似乎有疤,然而月光稀疏,看不分明。两人蹑手蹑脚伏下了身,一片片挪开脚下的瓦。昏黄的光晕透出,将稠墨般的浓夜撕开一个豁口。客楼层高约莫丈余,并不影响视野。透过五层屋檐缺口,楼顶二人同样也能看清屋里的情形——
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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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正下方是张紫檀方桌,一桌酒坛东倒西歪。方桌一侧禅椅上斜躺着一人,剑眉菱唇,下颌虽蓄着络腮胡,仍能看出棱角分明的轮廓。怀里反盖着一张半展的卷轴,一身衣裳洗得发白,袖口衣摆都已磨毛了边,就连布靴侧边也开了线,实在不修边幅。
沈丹青不由得皱起眉头。
屋里这人,莫非就是那位包下酒楼的“万大官人”?只是这般落拓潦倒,怎么瞧着都不像是那么回事。
“你猜错了。”陆回风说着,扭头看了沈丹青一眼。
就在他说出这话的一刻,楼下那个少了半只耳朵的黑衣人,已从怀中掏出一只吹管,架在嘴边,对准缺口下的禅椅,“扑簌”一声吹出一支细针,直往那落拓男子喉心而去——
“哈——”
凉风嗖嗖吹过房顶,睡着的落拓男子打了个哈欠。气流吹动卷轴,贴面滑落。轴体刚好撞上银针,齐声坠地。沈丹青依稀看见画轴内容,似是南朝宋人陆探微的《斗鸭图》。
陆探微乃六朝四家之一,他的画作,当今四海鉴藏大家,往往万金求而不得。不过两层楼间高度足有丈余,因相隔太远,沈丹青对画上内容,看得并不十分清晰,并不能断定是否真迹,但此画年代久远,世上见过之人少之又少,因而即便只是后人临摹的赝品,价值也不低于百金。
此人得了这等名作,还当做被子来盖,想来即便没有万贯家私,也绝不是个小人物。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楼下两个刺客未能得手,俱愣了一愣。半只耳直呼晦气,当即啐了一口,随手抛开吹管,站起身对同伙道,“老子进去砍了他。”说着,即刻往瓦间那个窄小的缺口挤了进去。
陆回风目光追随那人,不知何时已锁紧了眉头。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发热,心跳似也比方才快了些许。
半只耳用吹管发出银针的那一瞬间,他确有出手的冲动,只是片刻迟疑,危机便已化解。
然而这会儿,半只耳已然到了屋内,一个大步跨至禅椅边,双手举刀,便待劈头砍下。
陆回风当机立断,毫不犹豫掀起一片断瓦,扬手扔了出去,无比精准击中那人手腕。半只耳惨叫一声,蓦地抬头,手在缺口外的同伙也仰起脑袋,恶狠狠朝上望来,右眼睑上一道十字疤痕赫然在目。
沈丹青被他此举惊呆,当即缩回脑袋,恨不得问候他大爷一百遍:“你要干嘛?都还不知他们之间有何恩怨你便……”
“不论有何恩怨,趁人醉酒偷袭,都是小人行径。”陆回风撂下这话,人已飞身跃了出去,落在五层檐边。刀疤眼拔刀迎上,才过了两招,便听见头顶动静,再次抬首,目光正与颤巍巍探头观望的沈丹青撞了个正着。
“嘿……”沈丹青笑得无比尴尬,随手一挥,起身便躲,不料脚边一凉,饶是那刀疤眼凌空抛来一条细索,缠上她右脚踝,猛地往下一扯。
她顿失重心,轰地跌倒滑坠,匆忙之下,两手死死扣住檐边,整个人都吊在了檐外。而那要命的细索,另一端还被那刀疤眼攥在手里。
陆回风余光瞥见此景,也不言语,反手挽起剑鞘撞上那厮脉门,迫得他松了手,眼见屋里那人还要动作,难免顾此失彼,索性一脚将刀疤脸也从缺口踹了进去,紧随其后跳下,登时便觉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
这一连串动作来得极快,沈丹青根本不及反应。眼见那细索还拴在她脚上,只得极其艰难翘起右腿,试图腾出一只手将之解开。谁知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留下那条胳膊仅剩的力气,根本挂不住她一整个人,当即五指滑脱,径直坠下,重重摔在五楼屋顶。
小半丈的高度,虽不至于让她跌死摔残,却也够呛。沈丹青只觉得浑身骨头几乎快要散架,晃晃悠悠爬起身来,一根根掐过去,确认没断,这才低头,啥也不看便直冲着那缺口下的屋里破口大骂:
“姓陆的,你故意的是不是?”
10. 大人物
“想找死就直说,干嘛连累我?”
沈丹青气得火冒三丈。却未留意,屋里的陆回风正受两名黑衣人前后夹攻,根本无暇回答。
可到了这般剑拔弩张的时刻,那躺在禅椅上的男人,竟还在打瞌睡!
刀疤眼的衣袋仿佛是个无底洞,藏了一堆五花八门的小兵器,飞镖、匕首、袖剑等等,应有尽有。这厮每施偷袭,虽都被陆回风躲了过去,却也迫得他不得不腾出左手退守空门。
一旁的半只耳瞅准空当,一个空翻退开,也不与他纠缠,挽刀直指落拓男子。
陆回风眉心微沉,身关一旋,脚下踩起一把从刀疤眼怀中落下短匕踢飞。利刃携风破空,“叮”地一声打偏黑衣人刀身,锋芒丝毫不减,堪堪穿过椅背雕花空隙,扎入地板。
笼罩在熏天酒气中的落拓男子终于抬起眼皮,眸间酒意顷刻而散,转而浮上冷光。凌空翻身下椅,劈手夺下半只耳的刀,横抹开去,顿见血沫飞扬。
这厮甚至没能喊出声,便已大睁着双眼,猝然倒地。
鲜血溅上画卷,转瞬晕开纸间墨痕。沈丹青下意识捂住嘴,压下喉间惊呼,脊背一阵发凉。
落拓男子一脚踏上方桌,踢飞一只空坛,转瞬一个翻身,已然落在刀疤眼身后,纵步一记飞踢,劲气斜斜穿过陆回风剑下空袭,正中这厮后心。刀疤眼随之飞出,撞断内外厅中间隔挡的门楣,重重摔落在地。
“都还没亲眼见过宝贝,便已迫不及待动手了。”男子说着,目光有意无意瞥向陆回风,“这位小兄弟又是……”
“我们看见这两人鬼鬼祟祟,顺道跟了过来。”沈丹青趴在屋顶,一听这话不妙,赶忙解释道,“发现是贼,这才出手帮忙。还请兄台不要见怪。”
她也不想多事,只是担心死要面子的陆回风答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把她也给连累了。
“哦?”男子听罢展颜,冲她一招手道,“那就多谢女侠了。”
沈丹青尴尬地笑着,等他转身,又狠狠剜了一眼同样背对她的陆回风。
刀疤眼起身欲逃,陆回风见状,正待出手阻拦,却快不过身旁的落拓男子。
只见一阵风也似的身法,同样一招抹脖子的动作,刀疤眼那颇为桀骜的神情,已然永远定格在了脸上。
“小兄弟没杀过人吧?”男子反手扔刀,挑唇一笑,“这种亡命之徒,你不下死手,倒霉的可就是自己咯——”
“见笑。”陆回风略一拱手,如释重负还剑入鞘。
“上面那位女侠,不下来吗?”男子说着这话,仰面朝缺口望来,俊眼修眉间杀机已褪,反多了几分不羁,倒不像恶人。
“我……”沈丹青心下虽怕,却无可奈何,只得叹了口气,厚着脸皮咧嘴一笑,“那什么……有梯子吗?”
陆回风抬眸望她,略一沉默,跳步飞身而起,一把揽过她腰身,纵步落回屋内。
沈丹青下意识缩了一下,错愕抬眸,刚好对上他一双清亮如水的眸子,忽觉耳根发烫,赶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悻悻退开。
远天孤月高悬,洒下一缕清光,穿过客房上方缺口,落入空空的酒坛。
“在下万丘。”男子笑呵呵冲二人一拱手道,“今日在此,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所以,你真的是小二所说的那位万大官人了?”沈丹青眉心一动。
“不必言谢。”陆回风略一还礼,道,“万兄身手了得,即便没有陆某在场,想必这两个小贼,也不是万兄的对手。”
“敢问陆兄,如何称呼?”
“陆回风。”
“好名字,”万丘仍旧笑着,转向沈丹青道,“那么这位女侠……”
“叫我阿琅就好了。”沈丹青飞快答道。陆回风听见这么个陌生的名字,不免疑惑朝她望来。
“相逢即是朋友,”万丘朗声笑着,伸手示意二人一齐在桌边坐下,从桌底拎出两大坛酒摆上方桌,拿来两只新碗,在沈、陆二人面前摆开,道,“在下身无长物,只有这自酿的‘江雪’,权当谢礼,请二位同饮。”言罢便自将二人跟前酒碗斟满,大方一摆手,举碗敬来。
沈丹青略一迟疑,心下仍不免发慌,她是头一回亲眼见人杀人,要说心里不慌都是扯淡。然事到临头,也无处可躲,只能不断给自己洗脑——
江湖中人,打打杀杀,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嗯,一定是这样。
彼时万丘已然干了一大碗酒。沈丹青不遑多让,也端起碗来,正待喝下,缺听见身旁传来沉闷的咳嗽声。
她疑惑扭头,只瞧见陆回风一手屈指掩口,遮掩咳嗽,另一只手悄无声息把几乎还是满的酒碗放回原位。
好家伙,这人不会喝酒!
沈丹青顿觉找回了面子,满饮一大口酒。佳酿丝滑入喉,仍觉淡香婉转喉间,甚至惬意。
她这一口不比万丘饮得少,放下的海碗几乎已见了底。
“女侠好酒量。”万丘冲她竖起拇指,哈哈笑道。
“过奖,”沈丹青摆了摆手,放下酒碗,心头紧张渐渐缓了些许,仗着酒坛堆起笑,与他攀谈起来,“不知万兄为何如此自谦?能豪掷千金在此大宴群雄,怎么着也是不小的人物,怎能说是‘身无长物’?”
“那可真是抬举在下了。”万丘哈哈大笑,又拿起酒坛,将两只空碗斟满,道,“不瞒女侠,在下囊中羞涩,怀里最多也就揣过十来个子儿。不过仗着这身功夫,替人跑腿,代办此宴,替我那东家撑撑场子,操持局面。”
沈丹青将信将疑,撇了一眼地上的《斗鸭图》:“那这画……”
“女侠也喜欢画?”万丘仍旧笑道,“就是从东家那讨来赏玩的小玩意儿,如今却被这俩小贼给毁了。这趟跑腿,怕是白干喽。”
沈丹青听得将信将疑,正待继续追问,却听陆回风开口道:“既然那宝物不在此处,那这两人,可真是白白丢了性命。”
万丘闻言哈哈大笑,端碗敬道:“陆兄真是菩萨心肠。可在下代人行事,须得临机辄断。给人留后路,那便是我自己的死路了。北斗派秘藏,天下谁不想要,乃至于陆兄你呢——”
他有意拖长了音,目光略在陆回风脸上多留了片刻,显然意有所指。陆回风阅历虽浅,但还不至于听不懂这大白话,于是摇头说道:“误会了。陆某此番前来,并非是为夺宝,而是为了寻人。”
“哦?”万丘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你要寻何人?可寻到了?”
陆回风轻轻一摇头:“还没有消息。”
万丘眼中意兴依旧:“也就是说,陆兄专程来此,是已打听到所寻之人也将参与竞擂?”
“这……”陆回风阅历虽浅,但也心知晓灭门之仇重大,不可轻易透露于人。
可他不会说谎,听见问话,一时难免踟蹰。沈丹青一眼看穿,即刻饮尽碗中酒,别有意兴发出感慨,岔开话头:“这酒真好,甘冽醇厚。可酒能暖喉,江雪却凉,何故以此命名?”
万丘闻言朗声而笑,被酒意熏得微朦的眸底深处,隐隐浮掠过一丝惆怅,慨然吟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眺寒江雪。诗凉酒暖,不正是这酒的妙处?”
沈丹青听他读错了“钓”字,只当他是喝得太多舌头打结,借着酒胆,十分自来熟地拍拍他的肩,道:“万兄,你大概是醉了。”
旋即指着头顶缺口漏下的月光,一本正经劝道:“都这个时辰了,再不歇下,天可真的亮了。”
言语间,万丘又连饮下两大碗酒,醺得眼睛都快眯了起来,对她这话,连声称是,于是客套一番便将二人送出了门。
夜色寂静,走廊灯火已熄,只有每两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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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的台阶两侧留了些小灯,一步步走下去,哪怕落足再轻,也能听见踢踏的声音。
陆回风似有心事,直到回房也未说过一句话。
沈丹青想着自己好心给他解了围,这厮居然连声谢也不说,不由得懊悔起来,心里直骂自己为何非要管这闲事,夜里躺在床上,想起近日发生的一切,越发气不过,当即翻身往床外看去,却见他也睁着眼,仰面平躺望着屋梁,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一时愣住:“哎,你……”
“你觉得万丘所言,是真的吗?”陆回风凝眉问道。
泛白的月光洒上地铺,把他的脸也照得雪白,光越不过的阴影边缘,间错勾勒出颌角精致的弧度与俊逸的眉眼,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玉雕。
“你为何如此在意他的话?”沈丹青不解。
“我觉得他不简单,这个地方……也不简单。”陆回风说着,眉眼间又多了几分凝重。
“那咱们也可以跑啊。”沈丹青道,“又不是签了卖身契押给他了。”
陆回风听见“跑”字,瞳底水凝般的光点仿佛固住一般,片刻后方动起,旋即翻过身来,抬眸与她相视,眼底颇有些恍然大悟的意味,似还夹着几分期许,仿佛懵懂孩童求知的眼神。
沈丹青吃惊不已:“原来你都没想过跑?你我同这里的人又没恩怨纠葛,看不习惯躲着点就是了,谁会闲着没事一直追着你不放?”
陆回风却陷入了更深的疑惑,眉心蹙得更紧:“没有恩怨纠葛,就不会伤人害命?”
沈丹青被他问住,后知后觉自己这话还有遗漏,尴尬笑道:“倒也不全是,这世上的确有些疯子,但……”
陆回风却先一步开口:“那也不可能成百上千,都是疯子?”
月光移上了墙,少年连同身下整个地铺都沉入阴霾,晦暗的暮色掩盖着越发浓郁的惆怅掖进眸底深处,逐渐烧起一场旁人看不见的大火,火里有残垣断壁,乱屑飞灰,更有被冲天血光掩埋的呼救声,是那么熟悉——
陆回风做了一整宿的噩梦,梦里的他奔跑在火海,不住呼喊着爹娘,却只看到一具具被烧得焦黑的尸体。惊惧醒来,方发现自己已浑身大汗,一身衣裳连同被褥表层,都被汗水洇湿。
天光大亮,穿过窗纱照入内堂。床上的沈丹青睡得四仰八叉,还在梦里遨游,一只脚搭在床沿外,不时抖动一下。
她脚伤恢复得很好,一点疤痕都没留下,尽管这些日子以来仍在四处赶路,但至少没人再折磨她。
不,通常都是她想歇就歇,一天歇个十几趟。实在走不动路了,还让他雇车前行。
真是个难伺候的主。
陆回风收起纷乱的思绪,取了干净的衣物打算换下,看见一旁的屏风,想了一想,还是绕去了背后,用它遮着。
他虽不懂男女之防,但在旁人面前换衣,多少会有些羞耻。
而这个时候,沈丹青也在做梦,梦里她是举世闻名的画圣,名下连锁钱庄商铺遍布全国,还会用脚夹笔画画。
画得正酣,却忽然冲过来一个人,和陆回风长得一模一样,手里端着装满墨的笔洗,直往她身上泼。
却在这时,她所有的仰慕者都聚集过来,直接把那倒霉蛋按在地上,拳打脚踢,揍得梆梆作响。
沈丹青笑了,从梦里笑到梦外,笑得不由自主翻了个身,直接从床上摔了下来,“咚”地一声,当场惊醒。
屏风后的陆回风正脱下湿透的衣裳,用毛巾擦着身上的汗水,听见这个声音,只当椅子倒了,并未深想。
然而没过多久,他却忽然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习武之人,五感到底敏锐许多。陆回风略一蹙眉,缓缓扭过了头,却看见屏风一侧,正探出半个脑袋。
一双明澈的大眼睛,正目不转睛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