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心难测》
1. 喜春
建昭十二年春,京城二月的天气还没有温暖的迹象,昨日的一场雨又增添了几丝寒气。
卫康强撑起身体坐在床上,接过小厮一早从府外书局给他买来的新出的书作,他现今无处可去,只每月盼望着这些书来打发时间。
“大少爷,刚才我在府门口看见一个姑娘,说是来咱们府上寻亲的。”
“寻亲?”卫康有些疑惑,抬头盯着面前的小厮卫田。
卫田咧了咧嘴,才道:“说是来找您成亲的。”
“那姑娘说,她叫喜春。”
卫康面上一怔,他本打算过几天就指派人去富平县作废了这桩亲事,没想到这姑娘竟然寻到了京城。
望了眼窗外阴沉的天色,卫康嘱咐道:“快请她进府。再过去满馨院和太太说一声此事,让太太好好招待她。”
喜春蹲在卫府大门侧面的墙根底下,一双明亮干净的眼睛不时张望着卫府朱红色的大门。她昨日中午到了京城,一路打听京城里做官的卫姓人家,只打听到住在水磨街这里有一家。在路上买了两个烧饼就直奔水磨街来,期盼着能早一点见到卫康。结果卫府门口的家丁看到她身上脏兮兮的棉袄和十多日没有打理过的脸面愣生生不让她靠近,她来不及说句话就被人当做乞丐,家丁用木棍作势要往她身上招呼。
“要饭的滚远点。”
喜春没有见过这阵仗,害怕极了。她只敢小声辩解自己不是讨饭的,被家丁恶狠狠的眼光一瞪,忙不迭跑到墙根底下缩着。爷爷说卫家人是好人,她不知道这话对不对。
天色忽变,刚冒出头的太阳又被阴云盖住,阴恻恻的,看样子又要下雨。
喜春裹紧身上的棉袄,尽管她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身,还是抵挡不住无处不在的寒意,她不知道这里的冬天这么冷,冷得她骨头发颤。
听到卫康吩咐,卫田去通知完夫人后就紧着来门口这里找喜春。
“你是说卫康哥哥知道我来了,让你来接我?”喜春还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到喜春脏污面皮上的明亮眼睛希冀地盯着自己,卫田亲和地笑道:“是呢,大少爷听我说了此事,立马差遣我来请姑娘了,这外头天寒地冻的,姑娘赶紧随我进屋子里头暖和暖和。”
喜春闻言站起身子,蹲得太久腿脚发麻,眼看着就要摔倒,幸好卫田眼快手快地伸手扶住她。
“多谢,多谢。”喜春扬起笑脸,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
随着卫田从东角门进入卫府,过了甬路进了垂花门,一直穿过游廊又过了一个花厅,才到了卫夫人张云瑶的满馨院。喜春见过宽阔的天地倒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宽阔的院子。从前爷爷说有人住在有他们家几十个几百个大小的院子里,她从来不信,以为都是爷爷唬她玩儿,人再高再大也睡一张床就够了,哪里用得上那么大的地方。没想到今日开了眼界,爷爷其实没有骗她。
喜春被丫鬟领到偏厅的暖炕上坐下,她看了暖炕上精美的绣垫,又低头看自己的衣裳,摇摇头在暖炕下首的一张六足圆凳上坐住。丫鬟又给送上茶点,喜春立马起身想要接过,丫鬟微笑着把茶碗递到她的手上。喜春喝了一口茶,香得很,她顾不得烫嘴就三两下喝完一盏。她实在渴得很,昨天买完两个烧饼后身上就没有一分钱,在路边街巷的人家讨了一碗水后就再没喝过一口水。
丫鬟看她喝得急,掩着嘴笑,又给她添了第二杯茶。
喜春喝第二杯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也脏污污的,像是刚从泥地里打滚出来。她一下子害臊起来,忙把茶碗放到一旁的方桌上,随手把自己的手缩回了袖子里头。
张云瑶迟迟不来,喜春无聊偏头看起屋里的陈设,全是她没有见过的式样,华美异常。在碳火味闻到丝丝花香,循味望去才发现屋脚的花盆里是开得正艳的海棠。
听到一阵脚步声,喜春的双眼从红艳的海棠花上移开,扭过头去看声音的来源,见到是一个丫鬟一个嬷嬷随着一名妇人前来。
喜春连忙起身,脸上露出笑容。
张云瑶看到喜春的刹那微微蹙起眉头,喜春被张云瑶衣裳上的玉兰连枝纹吸引,倒没注意到她的神情。
张云瑶提了裙角在暖炕上坐下,看见喜春还傻愣愣看着她的衣裳,嘴唇紧抿,片刻后又扬起一抹微笑。
“姑娘快坐下吧,我方才听了卫田说了你的事,你说你是当年老爷和康儿在富平县定亲的姑娘,不知道可有信物?”
听到她温柔的嗓音,喜春方才回神。她转身拿起自己的包袱,打开靛蓝色的布巾,小心地取出一本手抄的《诗经》和夹在书里的一封婚书。丫鬟把东西递给张云瑶。
一看诗经上的字,张云瑶就明白这姑娘就是真人。把东西放在炕桌上后,吩咐丫鬟先带喜春下去洗漱,看到喜春打结的头发上面还腻着草屑,她实在有些犯恶心。
一番梳洗后,喜春感觉浑身畅快。家里没有年轻女人的衣裳,张云瑶就叫秋红随便拣了几身自己的旧衣裳给喜春换去。喜春没穿过这样好的料子,衣裳上的绣花跟真的一样,虽然不大合身,也高高兴兴地穿在身上。
喜春被安排到了满馨院的一间倒座房里住。第二日过了晌午卫田来请喜春到守静斋去。
守静斋离这张云瑶的院子很近,出了院子向东穿过连廊再拐过一道海棠门就到了。
喜春面上是羞涩的笑,她没想过会这么快和卫康哥哥见面。想起卫康哥哥当时在她家的时候,她还小不过六岁,卫康哥哥也不过十三岁。卫康哥哥脾气好,在他认真读书的时候喜春闹着要他陪着玩,他也不恼,还会帮喜春编京城里头时兴的辫子。不知过了这么些年,卫康哥哥有没有变?
听到卫田的通传,卫康喊了声进。他预备喜春过来,身上换上了身簇新的月白衣衫,头发也让丫鬟给好好梳起。
喜春还在门外,就听见几声剧烈的咳嗽。穿过房内的月洞木雕隔屏,喜春迎面看到是满架的书,已经堆到屋顶,连靠窗的条案上也摆满了书。再进两步,喜春看到了架子床上正揩完嘴角咳血往身后藏手帕的卫康。
“卫康哥哥。”喜春定在屋内的铜炭盆边喊他。
卫康端正了坐姿,侧过头回应喜春,“喜春妹妹来了,坐吧。”
喜春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坐下,日光从窗户投射进来,恰好照亮了卫峤的床脚的面盆架上的铜盆,铜盆里水被闪出盈盈的光,亮得像冬日晚上的月亮。
喜春没听这府里的人提起卫□□病。看到卫康苍白的脸色,瘦削的脸,喜春蓦地想起了爷爷,在爷爷去世前躺在床上也是这样的神色。喜春眼里顿时滚下泪来。
卫田怕流泪惹起卫康感伤,忙笑道:“姑娘哭什么,你们俩个旧相识相见该高兴才是呀。”说完轻轻用手搡了喜春的肩膀。
卫康递了一方干净的帕子给卫田,卫田把帕子递到喜春手上。喜春想到爷爷曾给她讲过不要在病人面前哭,怕病人看了伤心。她立时止住了哭声,拿帕子胡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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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干了眼泪。
丫鬟给喜春端来一杯红枣桂圆茶,里头放了红糖,入口是甜滋滋的滋味。看喜春脸上露出笑,卫康脸上紧绷的神色也放松许多。
“喜春,你是怎么到的京城?怎么不见姜爷爷和你同来?”
“爷爷……”想到爷爷的事情她又想要落泪,咽了口中的唾沫,隔了一会儿才讲起富平县的事。
喜春和姜得录在富平县的柿子巷上住,姜得录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摆抄手摊将喜春养大。姜得录的抄手味道平平,胜在分量十足在街坊四邻口中倒还有不错的生意。姜得录为人乐善好施,颇有侠义心肠。曾经借给旁边邻居石家救命钱,那病榻上的石磊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哀求姜得录买下他家的房子,好留给妻儿些钱财让他们回乡依靠娘家。
姜得录不想买,他和喜春住的院子已经够宽敞,抵不过对方连声恳请,花了三十两银子高价买下了房子。石磊死后,其妻袁氏带着儿子返回娘家,三年后嫁给了自己的表哥做续弦,隔年又生下一个儿子。石磊儿子石海在继父家受尽磋磨,继父喝完酒往往朝他身上撒气,母亲心里只有小儿子,往往不照管石海。一日继父又朝他撒酒疯,搬起凳子砸在他身上,石海拣起院脚的陶坛狠狠砸在继父身上,又狠狠挨了顿打。隔不久,偷了家里的一两多银子跑回了富平镇。
回到旧居发现旧居门口已经摆上了抄手摊,心中忿恨。父母没给他讲过当年卖房的原因,他只以为是姜得录趁他爹重病贱买了他家的房子,才害得他和他娘回到外祖家,害得他娘另嫁。
石海游荡在富平县,不时去姜家小摊找麻烦。后来在赌场认识了县太爷的儿子李高,便想借李高的手来治治姜得录。他领着李高到姜家摊上吃抄手,让李高目睹了喜春的美丽,怂恿李高娶喜春做小妾。
李高起了心思,把事情交给他办。去年十月,姜得录在青草河边钓鱼,石海来找他说起此事,两人争执起来,石海把姜得录推下河。姜得录头磕到河滩凸起的卵石上,回来昏迷一天一夜才醒来。姜得录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交代喜春千万离开富平县往京城里去找卫康。十一月初十,姜得录亡故,喜春按照爷爷的遗言托人简单办了丧事就悄悄地上京来。
“没想到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事,姜爷爷的事实在太可惜。”卫康怅然地叹了口气,垂首望向喜春,喜春偷偷埋着脑袋擦泪,卫康只看到一团鸦黑的发。
“喜春,如今你到了府上,就宽下心来,把卫家当做自己家,不要害怕,那贼子不敢到卫府放肆。我会像哥哥一样好好待你,你不要害怕会被人欺负。只是自从我去年坠马,一直卧床不起,冬日里身子愈发差劲……”
“咳咳咳……”卫康话还没说完,胸腔内就蹦出剧烈的咳嗽。
喜春起身站到卫康旁边,轻轻帮卫康拍背。好一阵工夫后,卫康咳嗽才止,拿清水漱过口后,擦干嘴角。卫康让喜春坐下,眼睛温和地在喜春脸上细细扫过。
“喜春,你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应该知道婚嫁是一辈子的事情,对姑娘家来说尤是如此,嫁人是一定要谨慎的事情。要是我还不是个这样的废人,我原是打算等你过了今年生日就去富平县娶你过门。可是我如今这个样子,实在不能耽搁你。喜春,我们的婚事作废,你另嫁个好郎君罢。”
言毕卫康敛目朝窗户外头望去。
过了许久,喜春才听明白卫康的话,泪水在她眼里打转,仰起脸看着卫康,“卫康哥哥,你是不要喜春了吗?”
2. 冲喜
“也合该是这样,这丫头和你的亲事不过是当时老爷情急之下才做的允诺,哪值当赔上你一生?”
张云瑶听到卫田来报卫康跟喜春否了这桩婚事,心里高兴,草草吃过晚饭就急急往儿子院子里来。
听到母亲这样说,卫康眉头紧蹙,脸上也敛了笑容。张云瑶见状知道自己惹了儿子不快,他的孩子是个谦谦君子,看人看事都是看好的方面。
忙改了口,“娘知道你的意思,娘不会亏待那丫头的。咱们城西马道街那儿有两个铺子,娘把那两个铺子的房契都拿给那丫头,再另外给她二百两银子做压箱银。往后再好好给她挑个称心的夫婿,你看怎么样?”
闻言,卫康脸上扬起抹微笑,他就知道她娘最是和善慈爱,刚刚的言语只是一时口快。
照顾卫康喝完药又叮嘱丫鬟仔细照看,张云瑶才慢慢踱步回自己的院子。
张云瑶走后,从书架后窜出一个黑影,脚步轻盈,三两下跳到卫康的怀里。
“喵。”原来竟是只圆脸宽鼻,琥珀色眼睛,全身漆黑只尾巴尖有抹雪白的黑猫。
“乖。”卫康笑着抚摸躺在自己书上露出肚皮的家伙。
听到猫叫,丫鬟赶紧进屋,自从大少爷生病,太太就不叫墨汁进屋,不知道它几时又窜进去了。
“不碍事的,你下去吧,我同墨汁玩会儿。”
侍候张云瑶卸妆时,王嬷嬷问起张云瑶方才在卫康房里说的话,她素知太太可不是这样一个大方的人,许是因出身商贾的缘故,太太把钱看得比什么都紧。
张云瑶把头上插的仙鹤金簪拣到妆匣里放好,拿出新买的胭脂在手上试妆。胭脂在她白皙的手背磨平,透出种凄冷的红艳。这颜色太浓郁,已经不适合她。未几,她起身去铜盆里净手,王嬷嬷奉上白绢布巾侍候她揩干。
“我嘛自然是有这个心的,跟康儿说这话也不是为了骗他。你知道的,康儿是个最善良不过的孩子,看到那丫头如今这个境地怎么放心撒开手不管。我同他说那话也是为了劝慰他,他最近看着好了起来,若是能成从前的样子,何愁找不到比那丫头好上十倍百倍的姑娘。至于银钱,王嬷嬷也知道府上的经济,老爷只出不进,全靠我的嫁妆贴补家里的一应花销,哪里还有额外的银子给她。”
张云瑶转身到贵妃榻上坐下,抬眼看向紫檀小几的桌面,撇了撇嘴。立时门口的丫鬟忙转身递上茶水。
喝了小半盏茶,张云瑶又吩咐道:“王嬷嬷,明日一早你从我这儿拿十两银子把那丫头送走。再跟卫田吩咐好,都把嘴守严了不要把风透到康儿哪里去。”
次日清晨,喜春吃毕早饭,站在廊下看坐在台阶上的丫鬟绣花。
王嬷嬷去守静斋交代完卫田后连忙赶到了倒座房。看到喜春穿着太太旧时的一件藏蓝色立领长袄站在廊下,衣服太宽大,毛边衣领几乎把喜春的脸挡住一半。走近看,喜春的两只眼皮肿的像两只桃子,眼里已经哭出了点点血丝。
王嬷嬷有些感慨,跟喜春寒暄一阵才说出了前来的本意。
她把装有十两银子的荷包塞到喜春手上。
“姑娘,太太和大少爷的意思是一样。太太说当年老爷的事情多谢你爷爷。可现今大少爷身子不好,不要耽误了你,这婚事也就作罢。这十两银子是点心意,姑娘自去谋条生路去吧。太太和少爷那里,也不用姑娘去辞谢了,姑娘这就走吧。”
喜春听完王嬷嬷的话,低头看手里的荷包,眼里又蓄起泪水,一滴饱满的泪珠滴在枣红色荷包上砸个粉碎。
王嬷嬷见喜春只顾流泪没有挪步子的意思,伸手招呼旁边偷着看热闹的两个丫鬟进去给喜春收拾东西。
喜春拎着两个装有衣裳的包袱,被王嬷嬷客气地请出了卫府。她刚站定,背后的朱红色的角门就陡然关上,嘭的一声让她心头一震。
喜春不知道去哪里,低头看着地上的青石板。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高高挂在天幕,喜春感到阳光沐浴的温暖,看到地上投射出的影子,她抬起袖子擦干了眼泪。
爷爷让她嫁给卫康哥哥后做个好娘子,她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卫康哥哥不要她,她也没有办法。
喜春抬脚往南城门的方向走,她还是想回家,或许不回富平县,去富平县挨着的两叶县,富田县都不错。走出卫家所在的水磨街,再走一条小巷就来到热闹的主街朱雀街。朱雀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两边都是卖各色货物的商铺,挑着担子卖零嘴水果的货郎吆喝着从喜春身边经过。
喜春连府城都没去过,更是人生第一次来到京城。看到如此繁华景象,她感到有些炫目。
一路慢慢行,走到喜鹊街口听路边茶摊的人说今晚西门会有波斯国来的一班人表演杂技,他们前几天已经在东门表演过一次,很是好看。喜春被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讲得心动,反正她再也不会来京城,何不再玩上一天。要是能长长见识回去也可以和小朋李大娘他们讲讲。
才吃过晌午,张云瑶打算小憩一阵,养养精神。才换了寝衣就听到门外卫田的声音。
“太太,不好了,大少爷昏过去了。”
张云瑶脸色一白,慌乱换上外衣赶去守静斋。
卫康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眼睛紧紧闭着,任凭张云瑶怎么喊都没有回音。张云瑶拉着卫康的手瘫坐在床边。
“怎么回事,好好的,康儿怎么会晕过去?”卫长松刚从衙门回来,听到管家通报,立马来了守静斋。
屋里的丫鬟站到两旁,给卫长松让路。看到卫康的样子,卫长松心里一紧,扭过身训斥起卫康身边的小厮和丫鬟。
“前几日冯郎中开的药康儿吃了身子不是已经有了些起色,怎么今天会昏过去,卫田还不出门去请冯郎中过来看看。”
卫长松说完也凑近架子床,一脸慈爱地看着长子,伸出手轻轻抚摸卫康苍白的脸。
约莫一个时辰后冯郎中才来。把过脉又细细问询卫康近日的情况,过了半晌才胸有成竹地点头微笑。
“可是有了药方?”张云瑶开口问。
冯郎中摸着山羊胡子笑着点头,“夫人莫急,且随我来外间说活。”
卫长松和张云瑶随着冯郎中来到外头的正厅,冯郎中把药箱在桌上放好,才转头对二人说起自己的良方。
“大公子这病症来的凶猛,以我之见却不足为惧。卫大人知道我除了习医也潜心研究过阴阳五行。今我推算是大公子的阳气太弱,需要南来一女子补救。现今这女子已出现,却又离开正是导致大公子病情转好又突然昏迷的原因。如能再找到那女子,使二人阴阳调和,大公子的病不日就有转机。”
张郎中是日前礼部尚书赵大人推荐给他的,说在他府上给老太太治好了头风。卫峤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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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去年在街上被几个混混惊落马后,前后找了几个大夫,还请了太医都不奏效。听赵大人说及卫长松才花了大价钱请张郎中来府上给卫康治病,吃了几幅张郎中的药卫峤也确实有了好转,因此卫长松对张郎中的话深信不疑。
“张郎中这话是要两人成婚?”张云瑶狐疑地问道。
“正是,不知夫人可听过冲喜,正是此法。”
张云瑶张张嘴还想再问,卫长松开口道:“冲喜就冲喜,管家,赶紧出门把那姑娘给我找回来。”
送完张郎中后,卫长松侧脸睨着旁边的张云瑶,“都是你干的好事。”
喜春在西城看了波斯国的杂技表演,红发碧目的男人女人在木桩子上翻腾跳跃,喜春看得眼神都呆了。表演结束后喜春就近寻了一家小旅店,打算住上一晚明天一早就回乡。
翌日喜春起个大早,刚要走出城门就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她回过头见正是卫田。
“成亲?”
“嗯,我卫长松岂能言而无信。我当时答应过姜叔,要让卫康娶你做娘子,好好照顾你一辈子。如今姜叔仙逝,更要遵守当日的诺言,岂能让你一个年轻姑娘孤零零一个人去过活。”
喜春又回到卫府,这次张云瑶没有让她住在原来的屋子,挑了府里东角小巧的青梧园让喜春住。又指了一个丫鬟翠珠去服侍喜春。
翠珠看上去也不过十六岁,瓜子脸吊梢眉,容貌清丽。
喜春随着翠珠的指引,一路往青梧园去,青梧园在府里东角,走过连廊,穿过府里正中的大花园进入绕着池塘的青石板路,再进入小花园,小花园的东侧的甬路正是连着青梧园的院门。小花园只稀疏种了几棵梅花和海棠,其余都是低矮的牡丹和芍药,从青梧园往西望去能看到对面院子的院门。恰好碰到对门的院子进去一个抱着花瓶的俊俏丫鬟,喜春有些好奇往那边瞧去。
“姑娘,那边是府里二少爷的院子雪松堂。”
二少爷?她记得卫康哥哥跟她提过他是有一个弟弟,比他小一岁。喜春点点头,收回目光随着翠珠进了院门。
青梧园已经派人来洒扫过,看起来还算干净。院中有颗高大的梧桐树,几乎遮住了一半的院子。把喜春的两个包袱安置好,翠珠忙离开院子去厨房给喜春取早饭,厨房就在大花园西侧,一来一回要费些功夫,翠珠让喜春先在房里休息。
喜春环视青梧园,除开一间正房外,东西各有一间厢房。房间里没有什么家具,喜春进屋把衣裳放进柜子里。又出来倚着屋门看院里的梧桐树,她家里也有颗树,是颗杏树。
小时候她贪嘴,在街上看到有人卖杏子就走不动道,非要缠着爷爷买上几文钱的。后来五岁那年爷爷遇见贩苗木的商贩特地托人买来了一棵杏树。杏树春天开花,夏天吃果。她走的时候院里的杏花正开,可惜今年她和爷爷都吃不上那树的果子了。
翠珠提着食盒一脸喜色地向喜春走来,“姑娘,你真是个福星,大少爷醒了。”
过了晌午,喜春想去看看卫康哥哥,卫家老爷夫人都要他们成亲,为了让卫康哥哥好起来她是愿意的,况且她本来就是她的未过门的娘子,只是不知道卫康哥哥究竟愿不愿意娶她?
看到喜春过来,卫田忙朝里头通报。卫康刚让她进门,那厢王嬷嬷又来找喜春。
“姑娘,老爷和太太要寻姑娘说话。”
3. 新寡
眼见前脚把喜春迎进门,后脚康儿就苏醒过来,张云瑶也不得不信冯郎中说的话。倘若康儿娶了喜春能恢复成以前的样子,要她认喜春做儿媳她也心甘情愿了。
“老爷可把日子定下来了?”望见卫长松去找冯郎中回来,张云瑶搁下茶碗,起身迎接。
“嗯。”卫长松走到厅中的紫檀木茶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饮尽,方才缓缓开口道:“就在三月十六,冯郎中推算那天正是个适合娶亲的好日子。”
张云瑶闻言点点头,转身在靠墙的官帽椅上坐下,思忖半晌又问道:“老爷,那康儿那里你预备怎么说呢?要说是为了冲喜,以康儿的脾气决计是不会愿意的。”
卫长松背朝着张云瑶坐在茶桌旁的梅花墩上,肚子上的肉挤成一圈,一张算得上英俊的面庞朝着门外望去,手肘撑在茶桌上,指节在桌面上不停敲击。
张云瑶看着卫长松日渐宽大的背影,心中充满鄙夷。卫长松多年官位不曾变动,一直靠着她的银子行走官场,在外头充好人在家里当老虎,这样的男人,难怪云依做了他的姨娘就活不下去。思及此嘴角不自觉扯出抹嘲讽的笑。
“这样,我同康儿讲喜春嫁给他是因无处可去,喜春年龄太小又不懂世务,一人在外诸多不便。嫁给他,以康儿的性子定会好好待她。若康儿有什么不测,我们也会做喜春的娘家人,要留要再嫁都凭她意愿。”
两夫妻商量完后就让王嬷嬷去找喜春过来,他们要把话先和喜春串通明白。
“喜春,康儿不管在不在,我们都是你的家人,都会好好对你好的。”卫长松临走时又特意给喜春添了这么一句。
喜春见他说得真诚,面带微笑地点头应是,卫叔叔还是那个对他很好的长辈,她相信卫叔叔的话。
“三月十六,什么意思?我不是让喜春离开怎么喜春又要回来和我成亲?”
卫长松听完父母的说辞也觉得有些蹊跷,喜春不嫁给自己他们一样可以照顾喜春,为什么非要让喜春嫁给自己?
“卫康哥哥,我愿意当你的娘子,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面对喜春的温声软语和她拿来的当年自己亲手写下的婚书,卫康最终是对这桩婚事点了头。
“喜春,你过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一日喜春来卫康房间里陪他,卫康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六寸宽左右的黑漆木匣子放到喜春面前。郑重交代道:“喜春,这是卫康哥哥给你的嫁妆,你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好好收起来。”
喜春没有打开匣子,双手捧起匣子。心中十分动容,面对卫康露出要哭不哭的表情。
卫康被喜春滑稽的脸逗得轻笑出声,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傻姑娘。”
三月初十,卫府门前车马环绕,府内宾客盈门,处处张灯结彩,好不喜庆。
说来也奇,自打婚事定下来,又喝着冯郎中配的药,卫康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咳嗽变少,人也变得有些气色。到三月初的时候还能起床活动,每日都由卫田或者喜春扶着他在屋子里走动。卫家人都觉得卫康要好起来了,卫康自己也这么觉得。成亲这天,卫康穿起了新郎的红色喜服准备和喜春拜堂。
卫长松处处和人说起自己家蒙恩图报,不计较家世背景,迎娶昔日恩公之女。一时间都夸赞卫家人好品行。张云瑶也借着这个喜事在外设了几日的粥棚,京城里的大小乞丐都知道卫家大少爷要娶亲,等到初十,府外还挤了许多乞丐。卫长松吩咐管家往外撒了十几贯喜钱。
喜春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张云瑶请来的全福人为自己梳头。喜春看到铜镜里上完妆的自己,又看向身上精美的喜服,脸色露出了笑,爷爷在天有灵看到她和卫康哥哥成亲,想必也会为自己开心。
全福人给喜春簪好各色簪子后,笑着仔细打量喜春,感慨道:“今天的新娘子真是老身几十年来看到最漂亮的姑娘了,卫大公子是有福气咯。”
喜春被对方夸张的话夸到耳朵都泛起了红,心中却也是暗暗高兴。爷爷也说过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姑娘。
吉时将到,全福人为喜春盖上绣有并蒂莲花样的红盖头,由着翠珠和王嬷嬷一路将喜春搀到前院的大堂。
喜春目光被红盖头阻住,她能感受到有许许多多的人来到她和卫康哥哥的婚礼,嘈嘈杂杂的人声像夏日里的蝉鸣。
吉时到,司礼官洪亮的声音让大堂内瞬时安静下来。
喜春被王嬷嬷扶到大堂中央,喜春看到并立有另一双大红的喜鞋,那是卫康哥哥。从今以后她和卫康哥哥就是夫妻,他们会生儿育女,白头到老。想到这里喜春脸上露出羞赧的笑。
“大少奶奶,拿好。”
王嬷嬷递给喜春一截红色的喜绸,喜春紧紧握住,心中好不甜蜜。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喜春正要侧身和卫康相对,准备弓腰行礼,只听得面前嘭的一声,喜绸从她手里瞬时滑落。
“康儿!”张云瑶发出高亢的惊叫。卫长松心内一跳也立马起身到了卫康的身边。
“卫大公子,先头看着好端端的,怎么又突然晕过去了。”
“哎呀,这谁说得准呢,不是说都卧床半年了。”
喜春这才发觉卫康在她面前晕倒过去,她扯了红盖头,顿时看到卫康侧身仰倒在地上,双目紧闭,嘴角渗出几缕血痕。他的一只手朝着喜春的方向,手里还握着那截红绸。
喜春又经历了一遍葬礼,比起爷爷简朴的仪式,卫康哥哥的更庄重更盛大,但都是送别,送别她的又一个亲人。
不到十六的喜春,就这样成了寡妇。她住进了守静斋,太太不允许她住在正房,只在西厢拿了一间房让她睡。和她作伴的还有墨汁。那只据说最被卫康哥哥喜欢的黑猫。
已到六月,卫康的丧事过去一段时间,在广济寺供奉的灵位也托相熟的和尚供上。张云瑶这才有时间来整理卫康的遗物。卫康是她唯一的儿子,她的心都是挂在卫康身上的。这么些年,凡是有好的,都是先想着卫康。卫康是京城兵马司里一个小小的副指挥使,又是个一点油水不沾的清官,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几十两。张云瑶知道儿子秉性,怕儿子没有银钱花销,私下借着各种由头往卫康房里送来不少好东西。
卫康不喜吃喝嫖赌,一年花销的银子有限。据她所知卫康存下的财宝都放在他卧房的一个黑漆匣子里,可如今翻找几遍也找不到。
喜春呆在自己的房里透过花窗望着窗外院子里的石榴树,火红的榴花在初夏的天气里开得正盛。她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做。喜春能感受到老爷和太太对她的不喜,太太来守静斋的时候,她就不出门,缩在屋子里。
石榴树上的一只麻雀被脚步声惊飞,喜春看到张云瑶领着一群人脸色不愉地朝她这边走来。喜春忙起身出门迎接。
“太太。”喜春走出门恭顺地向张云瑶行礼。
张云瑶没搭理喜春,只在经过她时偏头横了她一眼。张云瑶在喜春屋子的卧房门口站定,王嬷嬷会意扬手招呼丫鬟们进去搜查。
喜春不知道太太来她的屋子里找什么,她这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藏。喜春想走到张云瑶面前说明,两个丫鬟把她拦在身前。
不多时,屋内传来一个丫鬟惊喜的声音,“太太,太太,找着了!”
丫鬟把屋子衣柜里的黑漆匣子捧到张云瑶面前,张云瑶把东西揽到自己怀里,转身出了房门。看到喜春时鼻腔喷出重重一记哼声。
喜春看到张云瑶眼睛里的仇视,把头低下来看着自己的红色绣花缎鞋。只有张云瑶经过时才敢偷偷看张云瑶,见张云瑶手里抱着卫康哥哥给她的东西,她心中慌乱,紧紧抿着嘴唇,眼睛直直盯着离开的张云瑶一行人。
太太来她屋里搜东西,是以为自己偷的吗?她从来没有偷过东西,爷爷从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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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她要光明正大做人。喜春眼里泛出委屈的泪水,提着裙角快步朝张云瑶的方向跑去,一众丫鬟看她风风火火的样子忙把她挡住。张云瑶察觉身后的异动也转身看向喜春。
喜春脸上是羞愤的红,“太太,我没有偷东西,这个匣子是夫君给我的!”
张云瑶拿眼睛上下扫视喜春,喜春穿着一身粉青的葡萄纹交领大襟衫,她没记错的话这批布料还是康儿朝要她要的。她心中更加忿忿,拿眼睛狠狠剜了喜春一刀。
“事到如今,还要在婆母面前狡辩,简直没有王法。康儿的东西连我这个母亲都不给会给你这个当时还没有过门的媳妇,你不要打量我是个心善的就在这里胡说八道。”
张云瑶的话音刚落,一众丫鬟就朝喜春投来鄙夷的目光。
喜春摇着头泪水顺着睫毛滚落,嘴里嗫嚅着“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张云瑶看到喜春的泪水,脸色更是嫌恶,她朗声道:“从今天起,大少奶奶迁去青梧园,厨房那边也吩咐好了,打今儿起,大少奶奶为大少爷祈福,饭食上头沾不得半点荤腥。谁要是让我知道,拿东西破坏了大少奶奶的虔心,有你们好看!”
光阴荏苒,转眼又是一年春光。
喜春在青梧园已经过了将近一年时间,梧桐树的叶子黄了又绿,在宽大的掌形叶片上已有花苞的雏形,再过一月,嫩黄色的梧桐花将缀满枝头。
快至酉时,喜春提着竹编食盒出门往厨房的方向去取今日的晚食。墨汁站在梧桐树上,翘着细长的尾巴,看到她要出门冲她大声叫了一声。
墨汁是在她搬到青梧园时跟过来的,张云瑶当时想把卫康的爱猫接回去自己养着,结果去守静斋抱猫时手背被墨汁划了一条口子,歇了心思。见墨汁又爱缠着喜春,搬家时一路跟到了青梧园,抱回去也好跑过来,便任凭墨汁跟着喜春,只是每日有丫鬟专门给它送来做好的猫食。
翠珠在喜春刚搬过来不到半个月就走了。她是王嬷嬷的侄女,她本是存了做姨太太的心思,想要抢占先机,没想到卫康死得这么突然。喜春是个没前途的主子,她让王嬷嬷在张云瑶面前求求情,张云瑶就默许了她的离开。
“大少奶奶,快过来。”厨房的帮厨丫鬟彩环看到喜春进厨房忙和她招手。
喜春笑着越过厨房忙碌的众人走到里面彩环的位置。彩环接过她手里的食盒,环眼看众人没人往她们的方向看悄悄给喜春塞了一个鸭腿在喜春的饭底下。彩环是厨房管事的小女儿,在厨房,没人会找她的麻烦。
喜春和彩环的相遇源自一场意外,彩环奉母亲的命去找王嬷嬷拿张云瑶要炖汤的燕窝,在回来的路上却弄丢了母亲的对牌。害怕母亲责罚躲在花园里头的木香架子下哭,喜春从厨房拿饭回来碰巧遇到彩环,知道原因,陪彩环找了整整一天终于在路边的南天竹枝叶里找到了对牌。两人就此相识。知道喜春在府里的处境,彩环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帮她,只三不五时偷一点荤菜埋在喜春的饭里,算是她的小小私心。
喜春看向旁边帮自己装饭菜的彩环。彩环身量不高,身材略显丰腴,皮肤白皙,圆头圆脸,眼睛也是圆圆的杏眼。今日彩环身穿桃红色的对襟袄,耳带银制海棠花样式耳环的彩环。瞧着很是可爱。喜春忍不住拿手轻轻戳了一下彩环的脸蛋,引得彩环朝她做一个鬼脸。
“她们在忙什么呢?”喜春刚进厨房就看到厨房一派忙碌景象,她每日来厨房都已经过了最忙碌的饭点,除了收拾厨房的几个帮厨丫鬟外,剩下的厨娘都会在厨房隔壁的屋子里休息,晚间这会儿厨娘们更是早早回了各家。
彩环抬头望了眼众人,把手里的食盒递给喜春,笑道,“你还不知道吧,二少爷回来了,还升了大官,老爷明天在前厅开了十桌席面要庆贺一番呢。”
喜春离开厨房,经过小花园时有意朝着对面雪松堂的方向张望,恰好看到小厮跟着一个身着红色官服的年轻男子进入对面雪松堂的背影。
4. 柳姨娘
翌日,卫府大堂摆开筵席,招待宾客。来的多半是卫长松官场上的同僚。虽则卫峤因为皇帝夺情不用守孝,因着卫康新丧不久,也只布了酒席,未曾请舞乐歌姬来热闹。
席间,礼部尚书赵明顺坐在主宾,卫长松居其左,卫峤坐在离卫长松隔了两个人的位置。卫峤一袭石青色暗纹直身,面如冠玉却看不出几分喜色,自顾自地夹着面前的一盘松子豆腐吃。
赵明顺和卫长松聊得热烈,瞥眼看到旁边的主角卫峤便倒了一杯酒起身绕过卫长松走到卫峤面前,脸上堆着笑,“卫大人年少有为,十七岁中进士进了大理寺连破两桩积年悬案,又被圣上任命为钦差为圣上深入我大周各处体察民情。现今又升任龙羽卫副统领兼户部侍郎,卫大人年纪算来不过二十三岁,当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卫峤闻言,起身致意,脸上挂起冷淡疏离的笑,“赵大人谬赞。”
两人喝过一杯酒,赵明顺又回到座位继续听卫长松对他的恭维,脸上满是自得。卫峤冷眼睨着卫长松谄媚的神色,面上划过鄙薄的表情。
卫峤自斟自饮,耐心等着酒席结束。席间有来恭贺的,也一一回应。隔壁桌有两个好事者看到卫峤倨傲的神色,不满地议论起来。一个道:“不过是凭着媚上的功夫才能步步高升,明着是钦差,私下里帮着圣上寻仙访道,这些事情打量谁不知道呢。”
另一个也应和道,“哈哈哈,都说大奸似忠,此言不差。”
两人的声音不小,席上的宾客都有一瞬的尴尬,见状卫长松赶紧招呼众人吃菜。卫峤扭过脸扫了两人一眼,原来是成王府上的两个门客。他朝二人微笑对视,两人立马埋下头去装鹌鹑。
为了这场宴席,卫府上上下下忙碌一天。喜春是个例外,她在青梧园里给自己的红色绣花缎鞋补洞。喜春是有三双鞋的,一双是初次进府时得的张云瑶不要的旧鞋,穿起来有些挤脚;一双是卫康让自己丫鬟给喜春做的红色绣花缎鞋,比着她的尺寸做的,又是她自己选的花色料子,一切刚刚好;还有一双是成亲那天穿的大红喜鞋,看到那双鞋喜春就想起卫康倒在自己身边的样子,那双鞋一直包起来放在衣柜高处再没有穿过。
毫无疑问,喜春最喜欢那双红色绣花缎鞋,穿得也最多。因为鞋少,她下雨天走路都是拣干净的地方走。鞋上之所以破了个洞,是因昨日去厨房拿晚饭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府里后门上养的一只大狗。那大狗是卫长松买来看家护院的,除了正门外,东西角门和后门都各有一只。那狗是狗和狼的杂交,灰色的眼睛,竖耳朵、一身结实的腱子肉,跑起来的速度更是飞快。
喜春很害怕狗,她小时候在街上玩儿被路过的野狗追过,幸亏那时是冬日她的衣裳穿得厚,才没有被狗咬到。可是那回的经历让她留下了对狗深深的恐惧。喜春知道府里养着狗,所以她从来不敢去各个府门,不料竟然会在小花园遇上。
喜春被狗追得丢下食盒爬到了小花园里那棵最粗的梅花树上。大狗看着无能为力在树底下绕圈对她吠叫才引来了后门看狗的小厮,小厮把狗牵走套上。喜春过了许久才惴惴不安地从树上爬下来,环顾四周确定大狗不在后才捡起食盒飞快跑回了青梧园关好了院门。
食盒里的饭菜全部撒了出来,喜春用筷子把饭从食盒里小心掏出来就着彩环给她从厨娘那里偷拿的香酥鹅鹅腿吃了晚饭。据彩环讲,这香酥鹅是府里新来厨娘的拿手菜,做起来费时费力不是宴席等闲不会做的。喜春把鹅腿吃得干干净净,就差把骨头也吞进嘴里。香酥鹅浓郁的卤香和酥香的口感在她口中缠绕,直到第二天醒来她都还在回味。
喜春很多时候都后知后觉,比如她在隔天取早饭回来的路上,才发现自己的鞋子破了洞。
喜春女红不太好,从前爷爷说女孩子怎么也该学会绣花,塞了二两银子把她送到李大娘那里学针线。李大娘是她的朋友兰香的母亲,靠着一双绣花巧手养活兰香和她哥哥。喜春自认为学得很努力,天天都按时去李大娘那里学,一双手被针扎了个透,可还是学不会绣花。
爷爷看到她的双手心疼,便再没有要求过她的女红。她和爷爷的衣服都是爷爷托李大娘做的,要是平时衣裳被她不小心划拉了口子都是爷爷空闲的时候帮她缝补。
喜春是来到卫府才学会的针线,是住她隔壁蔷薇苑里的柳姨娘教她的,不过也只是简单的缝补,她还是学不会绣花。
收拾好针线笸箩,穿上自己缝好的鞋子,喜春就去蔷薇苑取柳姨娘帮她绣的手帕。
看到喜春过来,柳姨娘身边的丫鬟赶紧进屋通报。
柳姨娘是卫长松的第四房小妾。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白皙的瓜子脸上搽着淡淡的胭脂,一双柳叶眉用炭笔勾勒得细长缠绵,一双妩媚的眼睛透露出诱人的风情,头上挽着松松的一窝丝斜歪在铺着竹簟的罗汉床上正吃着桃子。
看到喜春进屋忙招呼她过来吃桃子,喜春从柳姨娘手里接过竹签,看到柳姨娘还是染着跟上次一样的红色指甲。红色指甲仿佛长在柳姨娘的手上,从来没有见她换过颜色,那红色仿佛是从海棠花瓣上刚粘下来的,十分鲜亮光泽。喜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你今儿来的正是时候,这是老爷早上才赏下的蜜桃,说是庄子上送来的,水分足的很,你多吃点。”
说完又招呼丫鬟去卧房取来绣好的手帕,丫鬟把手帕递给喜春,喜春起身去净了手拿衣裳擦干才敢接过。发现柳姨娘给她绣了两方帕子,一方是白底绣的柳丝,一方是粉底绣的黄色蝴蝶。
喜春摸着帕子上栩栩如生的蝴蝶,面上露出笑,看到是两方帕子又有点迟疑,“柳姨娘不是说给我绣一方吗?”
柳姨娘摆了摆手,露出一个妩媚多情的笑,“左右没什么事,就给你多绣了一方,天气热起来了,拿来擦汗吧。”
喜春道过谢方才把帕子收好,又接过丫鬟端来的一杯晾凉的薄荷茶。喝了一口,感觉整个人都清爽起来。
“这薄荷叶是我院里栽的,夏日里头拿来泡茶最是合适,你一会儿回去拔上几根栽在空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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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不了几天就能长成一大片。”柳姨娘说完又抬头睃了两眼喜春的衣裳,见还是那件葡萄纹大襟衫。喜春长高不少,虽然还是瘦条条的,这衣裳穿在她身上也有些显小,稍微动作,衣袖都要爬到喜春的手臂上去,露出姑娘家细白的肌肤。
她撇了撇嘴,不满道:“要我说夫人也太狠心,怎么你也是府里的大少奶奶,做衣裳的料子也不给你几匹,看你穿的像个什么样子。”
喜春闻言低头看自己的衣裳,经过多次洗涤,早已经不似最开始那样鲜亮,不禁有些难过。眼神看向屋内亮格柜上的白瓷瓶没有答话。
自己口不择言伤了喜春,柳姨娘面露愧色,思忖半晌讪讪道:“我屋里还有几件旧时做的衣裳,都是新的,那腰身有些大了,我都一直放在衣箱里头搁着。你知道我素来爱显出腰肢的衣裳,这几件衣裳便赠与你,我俩身量相仿,你穿起来一准合适的。”
说毕不待喜春回答转身去了里间卧房翻找。不多时拿出了四套颜色素淡的衣裳递给喜春。喜春犹豫要不要接过,柳姨娘干脆全塞到她的手里,转身又回到竹簟上坐下。
喜春手掌触摸着丝滑的布料,面上有些茫然。
“喜春呐,你知道我这人说话有时候就是嘴快,没有什么坏心的。我们俩都是府里头坐冷板凳的主,我也不是看不起你的意思。要是去年腊月那会儿不是你给了我一瓶伤寒丸救了我的命,恐怕我也就在那会儿去见阎王了。我是感激你的。我有时说话不好听,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柳姨娘一改往日的轻浮的语气,话说得很是真诚。喜春知道柳姨娘说的都是真心话,她心里也很是感动。那瓶伤寒丸是她上京时李大娘让运镖的侄子特地给喜春买的,喜春一直好好收着,能帮上柳姨娘,喜春也很开心。卫府很大,人很多,可是道道隔墙把人隔开,她和柳姨娘都是里头孤单的两个。
喜春把衣裳抱紧一些,脸上露出甜甜的笑,看向柳姨娘的眼睛里闪耀着明亮的神采,“多谢柳姨娘,喜春很喜欢这些衣裳。”
见喜春脸上放了晴,柳姨娘心里踏实,忙又招呼丫鬟去找个包袱皮帮喜春把衣服打包起来。
柳姨娘喜欢喜春除了当时喜春拿药帮了她还有一个缘故,喜春的双眼和她妹妹有几分相似。柳姨娘本名柳燕南,是江浙人士,自小父母双亡,和妹妹一起寄住在舅舅家中。十岁那年妹妹也因为疾病亡故。十四岁那年舅舅生意亏空把她送给了当地的豪商张故才保住了产业。张故见她年纪小小就长得妩媚可人,对她还算是喜欢,让府中乐师教她唱曲唱戏,去哪里做生意都带着她。后来张故来京城贩卖丝绸,在府中设宴招待京城里有来往的官员。卫长松在花园里遇到了柳燕南,在张故那里说了几句赞美之词。不过数日,柳燕南就坐一顶软轿被张故送到了卫府这里。
卫长松开始对她有些喜欢,过了些日子府里又进了新的姨娘,也就甚少来她的院子里。自从和喜春相识,她不时让丫鬟去青梧园叫喜春过来跟她作伴,日子也就没有那么寂寞难捱。
5. 墨汁
喜春回到青梧园就在院子里忙活开来,她拔掉靠墙花坛里肆意生长的杂草,理出一片空地把薄荷给栽了下去。
墨汁看到她回来从梧桐树上窜下来,跑到她身边撒娇,喜春进进出出都寸步不离地守在她左右。喜春蹲着拔草,墨汁就跑到绿油油的杂草上打滚,玩够了就坐在喜春脚边叼着喜春拔下来的杂草叶子咀嚼。
喜春亲昵地摸摸墨汁毛茸茸的脑袋,黑亮的毛发像一匹上好的绸缎,喜春有时摸起来简直爱不释手。墨汁从不拒绝喜春的抚摸,每当喜春摸它它就会发出高兴地咕噜声。
墨汁要跑出去玩,又有丫鬟来给墨汁送饭,青梧园的院门白天从来没有关过。喜春没有什么家当,卫府里随便一个丫鬟可能都比她过得体面,喜春也从来没有不担心过什么。
喜春栽好薄荷,收拾完杂草想要叫墨汁进屋去。正要呼唤就见站在院门口的墨汁竖起耳朵,似乎听到什么声响,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喜春有些好奇跟过去看,走到院门发现墨汁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对面的雪松堂。
今日天气晴好,卫峤从宫里下值回来,就吩咐阿贵和赵舆晒书,他自己则拿了一本游记坐在雪松堂小石亭的石凳上面看书。游记是前朝钦天监的司正写的在西北诸地游览的风光逸事,著者文采斐然,故事又讲得生动曲折,卫峤看得饶有兴味。
看得入神之际,听到几声鸟叫,抬眼望去一只黑猫站在墙头的凌霄花从里,张牙舞爪地恐吓着不远处的一只土画眉,嘴里发出叽咕叽咕的声响。土画眉被猫儿吓得胆寒,又谅对方捉不到自己,飞到半空中啾啾啾地对猫儿挑衅。那猫儿一个不察,脚下一滑,从墙头跌落下来,幸好攀住凌霄花的藤蔓才稳稳落地。土画眉看到猫儿失手,更是高兴,在空中盘旋两圈高兴叫了两声才朝远处飞去。猫儿眼见大势已去,在原地看着土画眉飞走的方向,似乎还想爬上墙头和它一决高下。
“墨汁,过来。”
听到有人唤自己,墨汁马上改变了一副面孔,三两下跑到卫峤面前,轻轻一跳窝到他的腿上开始撒娇。
墨汁在他身上耸动翻出灰黑色的肚皮,卫峤也只好放下手中的书摸摸它的肚子。柔软的手感的触及掌心,卫峤脸上的冰霜也全部消融。感受到卫峤摸它的肚皮,墨汁扭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眯着眼睛享受起来。
卫峤不禁失笑,俊美的脸上露出宠溺的笑容,“你还真是个可爱的家伙。”
墨汁是自打他前些日子回来雪松堂就不时跑过来的,卫峤在院里经常能看到一个小黑影。起初,墨汁很怕他,看到他就远远跑开,躲在隐蔽的地方观察他的举动。直到有次下值回来看到墨汁卡在大花园假山旁的一株紫薇树上下不来,卫峤上前把它抱了下来。自此后,墨汁就不再怕他,根据他的感觉,他认为墨汁很喜欢他。只要他回到雪松堂,不出片刻墨汁也会出现在雪松堂里,被一只猫黏上,卫峤感觉还算不错。
喜春对墨汁跑到雪松堂感觉有些吃惊,墨汁和她搬来青梧园一年多时间,她之前还没有见过墨汁跑进去过。不过她也并不在意,无论墨汁每天去哪里在傍晚丫鬟过来给它送猫食之前它都会回来。
日子晃晃悠悠又到七月,七月半的中元节除了是传说中的鬼节也是大周百姓欢乐的佳节。不仅全国官员放假三天,连城里的宵禁也通通免除,夜里人民去放河灯,看灯会,看焰火表演,好不喜乐。京城这里中原节有吃鸭子的习俗,中元节那天彩环又给他夹了一块大大的鸭胸脯肉放在喜春的饭里。
在喜春的故乡,中元节的习俗和京城的有些不同,人民笃信中元节百鬼夜行,小孩子碰到会染上疾病,因此中元节前后户户都很早关上房门,更不会允许小孩在街上玩耍。喜春没有见识过热闹的中元节,对中元节的印象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直到听到彩环给她描绘的去年彩环去街上玩耍的场面,喜春才少了几分对这个节日的惧怕。
七月十六傍晚,卫峤被岳玖拉着去了绣金湖畔的万花楼喝酒。万花楼是京城第一妓坊,里头不仅美妓如云,还有全京城最烈的竹叶酿。卫峤不喜饮酒,也不擅饮酒,喝了几杯就感觉脑袋昏沉,忙忙和丘玖告辞让阿贵送自己回府。回来喝了一杯凉茶,方才觉得恢复了几分清明。赵舆闹着要去看东阳河畔的灯会,送完卫峤回来后,雪松堂的几人都乘上马车出了门。
喜春看到夜幕降临,世界陷入昏沉,她点上灯后就想关上院门。刚到门口就迎面碰上了给墨汁送饭的丫鬟小芍,两人皆被彼此吓了一大跳。
小芍缓过神来才发现喜春准备关门,“大少奶奶,你也关门太早了吧。”
“我有些困了,想早点睡觉。”喜春道。她没说出真实原因,怕小芍笑话她。
小芍把猫食放好,发现墨汁竟然没在,心里有些慌张,可是她还约了表哥去放河灯,时间又快到了。
喜春没见墨汁过来吃饭,朝屋里唤了几声也不见应答,这也才发现墨汁没在屋里。
“大少奶奶,墨汁从来都准时吃饭的,这会儿可能掉在哪里回不来。墨汁爱在花园里到处玩,要是掉在爱月池里头就遭了。奴婢还有要事在身,辛苦大奶奶帮忙找找。”小芍故意把事情说得严重,虽然墨汁是养在青梧园,照看猫儿却是她的职责,太太每个月都要唤她在跟前问问墨汁的情况,倘若墨汁出了事,她肯定会被责罚。
喜春被小芍的话吓得一惊,墨汁那么顽皮没准真的会因为追蝴蝶追鸟儿掉到池子里头去,爱月池那么大,墨汁又是个黑猫掉下去就遭了。
小芍看到喜春紧张的神色,得意地扬了扬眉,提上饭盒转身走了。
喜春越想越心惊,两弯柳叶眉几乎要打结。
墨汁是卫康哥哥最喜欢的猫,她千万不能让墨汁出事。可是看到外头愈见加深的墨色,浓浓的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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惧感又萦上心头。脑海中浮现墨汁在水里无助扑腾挣扎的样子,喜春的担忧占据了上风。
咬一咬牙,她不怕!
喜春转身从屋子里拿来竹灯笼,把蜡烛放到灯罩里放好,挑着灯笼怀着万般勇气出了院门。
“墨汁,墨汁。”喜春一壁呼唤墨汁的名字,一壁仔细地观察路上是否有墨汁的痕迹。
因是中元节最后一日的缘故,张云瑶难得给府上的众人放了假,因此府里头的下人多半都出门玩耍,没有出门的也都各自在屋里里取乐,花园这边根本看不到人影。
喜春来到爱月池边找了一遭,都没有墨汁的踪迹。正欲返回去小花园的几棵海棠梅花树上找找,墨汁有时会带在上面睡觉。她步子加快,经过连接大小花园之间的甬道时一群栖在紫薇树上的乌鸦被靠近的喜春吓得惊飞开来,不住在空中发出哀哀的鸣叫。这叫声听得喜春心里发毛,强撑起胆子才敢继续往前。没走几步,突如其来的一阵劲风扫过,喜春手里的灯笼被风刮灭。喜春吓得一手扔掉了灯笼,双手捂住脑袋蹲在地上发抖。四周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响在她听来就犹如万鬼齐鸣。
喜春紧闭双眼,拒绝看到任何可能的鬼影。
“喵。”
寂静中陡然传来一声喵叫,喜春知道这是墨汁,也顾不得害怕忙睁开眼看向声音的方向。墨汁站在小花园的腊梅树底下,看到喜春冲她轻轻摆动尾巴,尾巴尖上的一抹白像一片雪白的羽毛在空中随风摆动。
月亮扯开乌云现身,皎洁的银光照亮了大地。有了月光,喜春也不是那么恐惧了,她起身往墨汁的方向走去,想抱它回家然后关门睡觉。
墨汁似乎预感喜春要抓它,在喜春近身的下一瞬敏捷地躲开,摇摇摆摆甩着尾巴轻盈地跑出小花园,跑到雪松堂门口的空地上盘着尾巴坐着,睁大兴奋的双眼高兴地看着喜春。等到喜春走到它面前,它立时又咚咚咚地跑进了雪松堂的大门。
喜春追墨汁追得认真,不知不觉间也随着墨汁进了雪松堂。墨汁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喜春目光往院内扫过没有看见墨汁,却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那是个极其漂亮的男人。
男人身着一袭白衣背对着她坐着,一手撑在石桌上支着脑袋,另一只手自然的垂在身侧。
喜春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但却看到了张极其漂亮的侧脸,他的皮肤很白,他的鼻梁很高。
石桌上有一盏灯,摇摇晃晃的烛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一身白衣反射出荧荧的光。
此刻,喜春觉得这个男人就好似月亮,一轮落在人间的月亮。
喜春看得痴了,直到墨汁用它脑袋蹭喜春的衣裙,喜春才回过神。她弯腰想抱起墨汁,墨汁又转眼跳到石亭边上的台阶上。喜春见男人没有任何动作,猜测他一定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地走近墨汁,抱起墨汁后转身欲走。石亭上的月亮,叫住了她。
6. 一双手
“过来。”男人声音显得有些慵懒和嘶哑。
喜春怕对方睁开眼看到自己,把自己认为是小偷那就遭了。喜春没奈何放下墨汁,轻手轻脚走到男人背后。
“我头痛,帮我捏一捏。”卫峤把撑着头的手放下来,两只手随意地搭在膝上。竹叶酿的后劲太足,现在他只觉得脑袋胀痛不已。一时都忘记了雪松堂里的人都出去街上了,误把喜春当成了他的小厮阿贵。阿贵跟他母亲学过一点按摩的本领,他有时头痛就唤阿贵来帮他按按,有时也起些作用。
走近一看,卫峤的双眼紧闭,眉头紧促,纤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一张薄唇是上好的胭脂色。
真美。喜春由衷感慨,她细细一看觉得此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她已经反应过来这人是府里的二少爷卫峤,她哪里会和二少爷见过呢?喜春觉得应该是自己看错了,哪怕是美人,世上相似的美人也是有的。
瞥眼看到卫峤的眉头蹙得更紧,喜春忙把自己的双手放在卫峤的头上。刚贴上卫峤的肌肤,喜春感受到卫峤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喜春在脑海里回忆起常在爷爷抄手摊上吃饭的游方郎中教的手法,两只手在卫峤的脸上头上动作起来。
太阳穴,攒竹穴、百会穴,风池穴。喜春一边在心里默念穴位,一边默想手法,一时间把卫峤的脑袋当做演示的人偶,极其认真,手法精准地按摩起来。
卫峤一开始觉得今日阿贵的手有些不同,更软,更柔。连按摩手法也跟往常有些不同,他努力回忆阿贵的手法,却在喜春的手下感觉脑袋的胀痛感减轻,脑袋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喜春按摩到风池穴,准备收势结束这场按摩。她侧过脸看向卫峤,见他眉目放松,脑袋不自觉往前面点头,喜春知道这才是睡着了。她爷爷有些时候在摊子上守着坐在板凳上睡着也是这幅模样。
喜春不想再找墨汁了,确定它是平安的就好,反正都在府里,它饿了要吃饭自然要回去。
喜春五步作三步,逃也似得溜出了雪松堂。她这会儿心里对鬼怪的恐惧感突然小了不少,顶着月光又去把掉在花园里的灯笼捡了才飞快跑回青梧园。
回去后才发现,墨汁这个家伙比她还先到家,吃饱喝足后已经躺在正屋的板凳上睡得正熟,凑近还能听到它均匀的鼾声。
喜春笑着瞪了它一眼,墨汁真的太讨厌。
阿贵一行人在东阳河放了河灯,吃了桂花糖酸梅汤,看了灯会,接近子时才赶路回来。路上也是挤挤挨挨难行,等到第二日丑时一刻才进雪松堂的大门。
“二少爷怎么在石亭里睡着了?快叫二少爷回屋去,一会儿该着凉了。”
扶清眼尖,一进院就看到了趴在石桌上睡着的卫峤,蜡烛已经熄灭了,柔柔的月光盖在他的身上。
阿贵闻言,忙走到卫峤身边,拿手轻轻怕卫峤的肩膀,“二少爷,醒醒,醒醒。”
卫峤睡得正熟,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发现是阿贵他们回来了。
下一瞬,卫峤彻底清醒过来,阿贵现在才回来,给自己按摩的人不是阿贵究竟是谁?
那双手柔柔软软,分明是双女人的手。
卫峤面色一冷,一双锐利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雪松堂大门的方向。
翌日,卫峤下值回家刚在府门口下马就被管家叫住。
“二少爷,老爷叫你去前院有事相商。”
阿贵接过卫峤手里的缰绳,赵舆跟着卫峤迈步进了前院的偏厅。
穿着一身草白色直身的卫长松正坐在厅内正上方黄梨木的太师椅上喝茶,一个丫鬟站在他身侧给他扇风。
卫峤面色冷冷地走到他面前行礼,“不知父亲唤我前来有何要事?”
“没有要事我这个做老子的不能叫你来?”
没听到卫峤答话,抬眼又看到卫峤身上穿的红色官袍,官袍上的补子是和他一样的孔雀。他爬了一辈子才爬到礼部侍郎这个位置,卫峤才踏入仕途不过几年就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三品官,卫长松心中嫉妒不已。转眼想到卫峤再厉害也是自己的儿子,儿子再厉害也越不过父亲去,心里好受许多。
想到这里,他缓和了口气,“今天找你来是说说你的终身大事。你今年也二十三了,多少人像你这个年纪都已经儿女双全了。”
抬眼看卫峤还站着,又招呼他坐下。卫峤刚坐定,丫鬟就送来一杯龙井,卫峤浅尝一口搁在一旁的案上。
“父亲也是为你的亲事着急,你如今功成名就合该有个好姑娘来配。护国公府的大小姐端庄娴静,年方二十,与你很是相配。我看择个吉日就可以上门提亲,为你定下这桩因缘。”
很是相配?满京城都知道那大小姐嚣张跋扈,风流成性。在外买了宅院豢养小倌,未婚夫婿与其争执结果被她命人从三层楼上扔下来摔断了一条腿。未婚夫家里只是京城里的小官,被逼无奈只好和对方退了亲。
卫峤嘴角噙着冷淡的笑,“父亲是看上护国公府的权势了?这么想升官不如你休了母亲,亲自迎娶护国公府大小姐好了。”
“你!”卫长松暴怒,抬手把手边的茶碗摔到卫峤的脚边。他本是想朝卫峤脑袋上砸去的,准头不好,只砸到卫峤近前的地砖上。溅起的水渍打湿了卫峤的红色官袍的衣角。
卫峤歪头瞥了一眼破碎的素白茶碗,起身朝卫长松拱手作揖,“我的婚事不劳父亲关心,没有其他事,儿子就先告退了。”
看着卫峤转身离去,卫长松双眼怨毒地盯着他的背影。
两个多月时间,喜春栽下去的薄荷长成繁茂的一片。喜春已经采摘过很多次,还学着柳姨娘的样子用旧衣裳拆的布料做了两个薄荷香囊送给彩环。七月的梧桐树进入最后的花期,明亮的嫩黄变得暗淡。喜春每日扫地,总能捡到紫红色的卷曲小花。嫩豌豆般大小的果子被小舟一样的青绿色果皮保护在中央,不多时便会炸成五瓣。果皮初是青绿,接着变黄变红变紫,在它最终成熟为僵硬的木片之前都是彩虹般的色泽。
彩环告诉她,梧桐树的果实可以吃,去年喜春就把收起来的黄褐色果实拿给彩环。彩环托母亲炒了分给她一小罐。炒过的果实有种瓜子的香味,喜春慢悠悠吃了一个月才恋恋不舍地吃完。
日子漫长无聊,喜春的身材像夏日的薄荷疯长,胸脯鼓起来,脸蛋变得妩媚,连双手似乎也更加细长。可是她的心被锁在寒冬腊月里,面对着生机勃勃的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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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有种颤抖的不安。她就像青梧园里落地生根的梧桐树,长得再繁茂也只能在这方小小天地里,枝叶触及不到更远的地方。
卫长松在卫峤那里吃瘪后跑到了张云瑶这里撒气,一进院门就脸不是脸地冲张云瑶吼叫,“卫峤那个狗崽子简直反了天!你这个做母亲的还是对他太缺少管教!”
张云瑶正坐在罗汉床上拿着纨扇扇风,看到卫长松风风火火走进来,不悦地瞥了他一眼。卫长松在罗汉床另一侧坐下,张云瑶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上,卫长松没有接,张云瑶在他面前放下茶碗,折身回到座位,拿起纨扇继续给自己扇风。她知道卫长松定是给卫峤说了护国公府大小姐的事,她早就劝过他,护国公府权势高,他们这种人家怎么攀得上。再说那大小姐跋扈的性子,要是把她娶进门,她这个婆母岂不是还要听她的差遣。这种赔本买卖她才不干!
过了半晌,张云瑶才悠悠开口道:“老爷也是知道的,我虽是卫峤名义上的母亲,可实际上是她的姨母。卫峤和我那妹妹是一个模子,极有主意的很。”
听到卫长松鼻子重重哼一声,张云瑶暗中翻了一个白眼,又继续道:“况且人家现在是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你我还是不要招惹。他毕竟不似康儿那般对我们俩贴心恭顺,说不准对我们有很大怨言呢,老爷你还是随他去吧。”
听到张云瑶提起卫康,卫长松的心又揪起来。卫康是他的第一个儿子,虽然他谈不上多喜欢张云瑶,可卫康却是他最喜爱的儿子。他见证卫康出生,看着他牙牙学语,从站着要跌倒到顺当走路,他请先生给卫康启蒙,握着他的小手教他写字……
想到和卫康的点点滴滴,卫长松眼里泛出泪水,他喉头有些哽咽,“康儿是个好孩子。”
叹了口气继续道:“只可惜,康儿去得太早,太早。”
张云瑶听到卫长松动情的感慨,她的眼睛也被泪水浸湿。她从来没有喜欢过卫长松,和卫长松几十年的夫妻全靠忍着怨气勉力维持。她觉得卫长松或许也一样,看她的眼睛总是充满嫌弃,从年轻起就这样。卫长松喜好美色,他把一个个姨娘接进府中就是厌恶她的年老色衰。
可是康儿不同,康儿是她和卫长松唯一的共识,他们都极其喜爱这个孩子,如珍似宝地呵护他长大。康儿长得那么懂事,从小到大从没让她伤过心,哪怕当时瘫在床上,也不对父母流露出半分的不耐,只有无法长久陪伴他们的愧疚。这样的孩子年纪轻轻离他们而去,做父母的怎能不心痛?
卫长松拿出汗巾抹去泪水,喝了一口茶。起身背起手走到窗前,抬眼望向碧蓝的天空,目光下移,看到院中几株花开正艳的蜀葵。
“蜀葵开花了。”卫长松开口道。
张云瑶闻声也走到窗前。笔直的蜀葵直指天空,硕大的桃红色花朵缀满枝干。她脸色露出微笑。这几株蜀葵是卫康五岁那年自己和他一同栽下去的,卫康小时候苦恼自己长得矮,总希望能长得很高。和她上街看到蜀葵就眼睛发亮,他们买下蜀葵回来栽在她的院子里,卫康说有一天他会比蜀葵长得还要高。
想起卫康的稚语,她脸上的笑意加深,“还有几天就到八月,又是康儿的生辰了。”
7. 恩人
八月初一是卫康的生辰,头一天下午王嬷嬷就到青梧园来通知喜春第二天晌午后去大花园旁的祠堂祭拜卫康。
喜春吃了午饭,换了一身霁青的长袄,外罩一件蜻蜓蓝色的比甲,下穿一条白色的马面裙。这几件衣裳都是上次柳姨娘给她的,柳姨娘说得不错,正合她的身材。
喜春到的时候,卫长松和张云瑶都已经到了祠堂门口,她赶忙走过去,对他们福身行礼,“儿媳见过公公婆婆。”
“嗯。”张云瑶回头瞥了一眼喜春,应了一声,接着继续看丫鬟准备的祭品是否齐备。
卫长松一开始背对着喜春理着自己的衣袖,听到喜春的问安才转过身。自打卫康葬礼结束后他再没和喜春打过照面。喜春低着头,他抬眼扫了一眼喜春的身材,一年多不见这丫头竟然出落得这般窈窕。
“喜春。”
喜春听到卫长松喊自己赶紧抬头看向对方。
在卫长松眼里却看到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迷茫地望着自己,喜春的脸似桃花,小嘴不涂而红,她的脸比她的身段还要诱人。卫长松觉得有一阵心痒。
喜春见对方没有要说什么,又垂下头去看着地上的青石砖,青石砖上有个小蚂蚁在搬运着一块糕点碎屑往自己的洞口爬去。
卫长松见喜春又低下了头,正在脑子中想着搜刮些什么话头好跟她说话,还没开口就听到卫峤的声音。
“父亲,母亲,我来迟了。”卫峤一身豆白直身,头上插着一直羊脂白玉的发簪,款款走到众人面前。
“见过父亲,母亲。”
张云瑶和卫长松对其轻轻颔首,算是应声。
卫峤接着看向一旁的喜春,问道:“这位难道就是大嫂?”
喜春从听到卫峤声音的一刻起就开始紧张,虽然卫峤今天的声音和醉酒那日颇为不同,她也立马认出就是他。喜春从眼角瞥到他的衣衫,随着他的步伐,一双玄色皂靴停在喜春身侧。听到卫峤问到自己,喜春心有些慌乱,那天他酒醉不醒,应该不会记得自己才是。
喜春抬头望向他,随后福身行礼,露出一个略带讨好的笑,“妾身见过小叔。”
“大嫂不必多礼。”卫峤面带微笑,向喜春还礼道。
喜春一时被他惊住,这个男人比那晚在烛光下看着还要好看。浓眉薄唇,面如脂玉。喜春没有和这么漂亮的男人对视过,她一时有点憋不住想笑,赶忙低下头去。卫峤看她的眼神很平常,应该没有认出是自己。喜春心中庆幸起来。
看到卫峤,卫长松想到上次的事,想要教训他一番,“今天是你大哥的生辰,你如何也不该迟到,不过像你这般狂妄的人,兄友弟恭的规矩肯定也是放在一边。我哪里敢责怪你,卫大人肯记得来已经算是不错了。”
听到卫长松的酸言酸语,卫峤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今日虽是休沐,圣上召儿臣进宫有事吩咐,儿臣也不得不从啊。这不一结束马上赶了回来,父亲说儿子不记得兄友弟恭,儿子万万没有这个心,儿子心里一直记得大哥,不曾忘记。”
卫长松没有从卫峤的脸上看到任何认错的痕迹,他还想再说几句,被一旁的张云瑶打断。
“人都到齐了,祭品也准备好了,开始祭拜吧。”说完她冷冷乜了卫峤一眼。
张云瑶和卫长松把依次祭品放上供桌,喜春和卫峤跪在蒲团上跪拜。
祠堂是森冷之地,喜春每次来却都不觉害怕,只觉得有些温暖。她是不识字的,时间久了也能认得牌位上写的卫康二字。喜春虔诚跪拜,盼望卫康哥哥早登极乐。
不到半个时辰结束了这次祭拜。卫长松和张云瑶一起穿过甬道离开了祠堂。
卫峤也转身往外走去,喜春向卫峤做完最后一拜也起身出了祠堂。卫峤人高腿长,腿子也迈得大,喜春刚出祠堂大门卫峤就已经快走到池塘边的紫鹃花丛边。喜春忽然看到卫峤身边的一个小厮很像曾经在船上拿钱帮助她的人,喜春提起裙角,往卫峤的方向跑去。
赵舆晃眼看到喜春正在往他们的方向跑来,忙转头对卫峤说道:“二少爷,大少奶奶正在往咱们这边跑呢。”
“是呢。”阿贵闻言也扭过头看了一眼,道:“会不会是大少奶奶来找二少爷啊?”
卫峤不可觉察地蹙了下眉,仍然迈着步子继续往前走着。赵舆和阿贵见卫峤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只好继续跟着走。
喜春见他们没有停步,一路走向了环着爱月池东侧的甬路。爱月池是一方椭圆的池塘,东宽西窄,喜春跑向右边的甬路,在爱月池和小花园连接的地方堵住了卫峤一行人。
喜春跑得气喘吁吁,一口抚着胸口不住地喘气。阿贵和赵舆都有点讶然地看着她,他们还没见过哪个姑娘像大少奶奶这样飞奔。
卫峤皱着眉头,被迫停下了脚步。他微微垂头看着面前的喜春,她发髻有些松动,头上没有一点珠翠,额头前有几根发丝摆动。脸红扑扑的,细微的汗珠贴着她的额头,睫毛扑闪扑闪,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晶莹耀眼的水晶。
“大嫂,追过来有什么事吗?”他双眼微眯,语气有些戏谑地开口道。
喜春越过卫峤的目光看向他身侧的阿贵,她认出确实就是在虎口渡去往新江的船上给过自己钱的人。当时他说是替自己主子给的,那自己真正的恩人岂不就是卫峤。喜春刚想开口,喉头猛然吸进空气,她不住地呛咳起来。
卫峤看她朝着自己的方向咳,略略往后退了两步。又瞥见喜春白色马面裙下一双沾了草汁的红色缎鞋,他嫌恶地挪开了眼。
喜春一阵咳嗽过后起身就恰好和这双嫌恶的眼睛对上,顺着他的眼睛望下去喜春看到了自己鞋面上的破洞。虽被她补过,因没有相同颜色的丝线,她的手艺也不如卫康哥哥的丫鬟那般灵巧,她补上的洞看起来很是显眼。喜春意识到这一点,脸色一红把脚挪步往裙子里面缩。
卫峤余光瞥到她脚上的动作,面上的嫌弃稍减,见喜春迟迟不说话,开口道:“要是大嫂无事,我就先行一步了。”
“啊?”喜春回过神想起自己的正事。她抬手指向卫峤,“我,我是来找你的,你曾经帮助过我,我想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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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春说的很是真诚,说完还深深朝卫峤鞠了一躬。
卫峤一时没反应过来,受了喜春的礼。面色茫然地看着喜春的脸。他实在记不清跟喜春打过交道,更遑论帮过她了。
“啊?”赵舆不可置信地看向卫峤,和转过身向阿贵小声问道:“二少爷什么时候帮助过大少奶奶?我怎么不记得呀!”
阿贵在脑海中翻捡记忆,一时没有印象。对着赵舆摇摇头,“我也没听说过呀。”
喜春看卫峤一脸记不清这件事的意思,她抬腿走到阿贵身边,急切道:“就是在虎口渡开往新江的船上,是你在客船厨房的走廊上给了我一两银子,你说是你家少爷让你给我的。那时候我身上的银钱都被船上的一对小偷偷走,我没有银钱吃饭,想在厨房帮忙干活换饭吃也被拒绝。是你给我的那一两银子让我没有挨饿,也是靠着那一两银子我才能从新江走到京城。”
喜春说完又扭过头期待地看向卫峤,“你想起来了吗?”
卫峤听得云里雾里,他一年前当钦差微服私访,为了给皇帝找丹药,确实有坐船经过新江,可是他绝对没有干过让阿贵送钱给喜春的事。
“阿贵。”卫峤有些生气的开口道。
听完喜春的描述,阿贵已经完全想起来这件事情。那是在虎口渡去新江的客船上,他和赵舆在上船的时候发现船上有一对他们曾经在连州城里看到过的小偷夫妇对着孤身上船的喜春大献殷勤。他跟赵舆打赌,这两人接近喜春肯定是为了骗光她的钱财,赵舆觉得这两人或许会偶发善心,两人的赌注是一两银子。果不其然,在船行至第六天到达璋岭的时候,这夫妻二人拿着包袱下了船。后来就传出喜春被二人迷晕,偷走她钱财的事。
赵舆认赌服输给了他一两银子,他本来打算去客船厨房买壶酒喝,结果遇到了被厨房管事拒绝的喜春。喜春说她都饿了一天,他心下不忍,于是在走廊拦住喜春给了她那一两银子。又怕喜春不肯收,所以假借卫峤的名义,把钱塞给喜春后就折身回了客舱。
“对呀,当时你吩咐的,二少爷真是贵人多忘事。”阿贵出来打圆场,又给卫峤递过一个求饶的眼神。
卫峤了然,定然就是阿贵瞒着他做的。
喜春见果真如自己所想,又朝阿贵和卫峤分别行了一礼,“当时真是太谢谢你们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阿贵嘿嘿笑,双手指向卫峤,“大少奶奶客气了,都是我们少爷心善。”
卫峤抿紧双唇看到喜春向她投来感激的眼神,他瞪了一眼始作俑者阿贵。冷声开口道:“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大嫂不必放在心上。我还有事情要做,先行别过。”
说完扭身往前走去。把阿贵和赵舆两人甩在身后,两人笑着跟喜春点点头,也迈开步子跟上了卫峤。
喜春心情大好,她居然碰到了帮助她的恩人,而且这人还是自己的小叔子。道过谢后她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卫峤的不耐烦她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爷爷说过看人不能看表面,有些人看着凶其实心肠很好,她觉得卫峤应该就是这种人。
8. 讲故事
回到雪松堂,阿贵又诚恳地和卫峤认了错。卫峤罚阿贵抄了一本《论语》,此事也就算过去。阿贵会认字不喜欢写字,让他抄书比卫峤狠狠骂他一通还要让他难受,可抬头望见卫峤的眼刀,他也只好乖乖拿着《论语》回去抄书。
卫长松从祠堂回来在满馨院坐了半刻,喝了几口茶,就起身走到了听玉轩。听玉轩里有位新进府的孟姨娘,年方二八,正是鲜妍的时候。
晚上两人红浪翻滚,一阵欢爱过后,孟姨娘依偎在卫长松的怀里,向他撒娇要买什么翡翠手镯。卫长松口中应声,心里却想起白日祠堂里喜春的那张面孔。精致美艳的小脸,凹凸有致的身段,最特别的是喜春还是个完璧之身。卫长松想入非非,他手搂着孟姨娘的腰肢,把身边的人看做喜春,手上的劲道不觉大了几分。
孟姨娘觉得腰被箍得生疼,拿手打了卫长松的手背,“老爷,弄疼人家啦。”
卫长松松了手,看向孟姨娘年轻的面庞,“孟六,你说像你这么年轻美丽的姑娘会喜欢上我这个年近半百的糟老头子吗?”
孟姨娘咯咯地笑起来,“哪有人说自己是糟老头子的,老爷风流倜傥,英武不凡,在妾身看来是天下第一好的男人。”
孟姨娘的恭维听得卫长松心花怒放,当即应下给她买下她要的翡翠手镯。
八月十三午后,喜春正准备睡个午觉,卫长松跟前的小厮顶着烈日就来青梧园找喜春。
“大少奶奶,老爷说中秋快到了,让大少奶奶去趟老爷那里,他要给你赏赐几件东西。让你这会儿就赶快过去,老爷在书房里头等你。”
喜春很是奇怪,卫长松自从她嫁进卫家后还没有单独找她说过话,怎么突然要给自己赏东西。去年中秋也没有这样的先例。在喜春看来,卫长松是个还不错的长辈,尽管他们在卫府还没有怎么相处过。不过卫长松和卫康落难富平县的时候,卫长松也是经常陪自己玩耍。
思及此,喜春怀着还算喜悦的心情跟着小厮去了卫长松的书房。
前院紧挨着张云瑶的满馨院,喜春在去的路上还远远看到了连廊那头的王嬷嬷,朝王嬷嬷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
进了卫长松的书房,看到卫长松的黄梨木书桌上确实摆放有几个绸布做的礼盒,她面带微笑恭敬地向他行礼,“儿媳见过公公。”
“哎呀,喜春来了,过来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卫长松从唤小厮出门就等着喜春的来到,他本来在孟姨娘处过夜后就想叫喜春来,奈何突然出现几件要紧的公务,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等到这两天忙完,才有了时间来见见喜春。
喜春走到书桌跟前停住,目光自然地看向卫长松。卫长松看到喜春晒过太阳红润的面庞只觉得比祠堂那日看着还要动人心弦,他心又痒起来,手也痒起来。
喜春看到卫长松望向自己的目光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她别过脸,看向靠窗摆放的一盆兰花。
卫长松起身把礼盒打开,四个礼盒里头摆放这两只手镯,一对耳坠和一根金钗。
“喜春,你过来看看喜不喜欢,这都是我今日在琼玉阁买的,都是京里最时兴的式样。”他说着就伸手拉喜春的手臂。
喜春挣脱开他的手,避着他的身体走到书桌跟前。看到礼盒里头都是女人家的饰品,喜春心头更觉得奇怪。尽管她不算太通晓人情世故,公公送儿媳首饰也有些逾矩。
“公公,这些首饰太贵重,儿媳不能收。”喜春摆手拒绝道。
卫长松瞥了一眼喜春的头发,干净得一根簪子都没有,他立时拿起礼盒里的金钗要往喜春的头上插去。
喜春见他靠近,连忙躲开。她觉得今日见到的卫长松实在太陌生,不像她认识的卫叔叔,像街上调戏妇女的登徒子。喜春转身就想往大门跑,结果发现大门似乎被外面栓住了,她怎么用力都打不开。
卫长松见喜春已经猜出他的用意,也不再装着,走到喜春身边就要抱住她,喜春用尽力气一把将他推开,“公公,你不要这样,放我出去。”
喜春看着靠近的卫长松,心里头只有厌恶和恐惧,她要离开这里,她要离开这里!
卫长松看着喜春惊吓的表情心中更是得意,他放任喜春把门栓摇得当当作响,这是前院,他的地盘,不会有人敢违背他的意思。他笑着威胁道:“门是我让人关的,只有我开口才会有人打开,今天你就如了我的意吧。”
喜春听到她的话更是死命摇着门栓,就在她以为躲不过去的时候,突然,大门被人从外头打开,喜春跌进一个人的怀抱。喜春仰头一看,原来是王嬷嬷。眼泪霎时从她的眼里流下泪,她想道谢,喉头堵着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流泪。
卫长松本来预备今日成就好事,不料被张云瑶打断,看到书房外头怒气冲冲的张云瑶和一干满馨院的丫鬟小厮,卫长松霎时萎靡下来。
张云瑶恨恨瞪了一眼卫长松,对一旁安慰着喜春的王嬷嬷吩咐道:“王嬷嬷,你送大少奶奶回青梧园去。”
喜春感激地看向张云瑶,如果不是婆婆及时赶到,她今天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走吧,大少奶奶,老奴陪你回去。”王嬷嬷搀着喜春的手臂扶着还在颤抖不止的她回到青梧园。
这厢喜春离开,张云瑶信步走进了书房,看到地上掉落的金钗和书桌上摆放的首饰,挥手招呼丫鬟全部拿回自己的院子。她走到卫长松背后,冷声开口道;“老爷喜好女色我不管,你愿意在府里纳多少姨娘就纳多少,可是喜春那个丫头不行。那是康儿的娘子。老爷的心思最好早点断了,别被我抓到还有下一次。”
卫长松自己理亏,也没有出声辩驳。等到张云瑶走出书房几步后,他猛地上前把书桌上的东西用衣袖全部拂到地上,砚台笔架登时裂成几瓣。张云瑶在廊下听到声响,停下脚步,侧过头去双眼冷毒地看向书房的方向,过了片刻,才继续往满馨院走去。
喜春回到青梧园都还在流泪,王嬷嬷把她送到后安慰了她几句就折身回了满馨院。喜春也顾不得自己满头的泪水和汗水,双手抱着膝盖眼神麻木地坐在床上,脑海中不断反复着卫长松要扑向她时狰狞的面容。
喜春抬眼望向衣柜顶上放的那双红色喜鞋,她好想念卫康哥哥,如果他还活着就好了,如果爷爷也还活着就好了。
喜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右手手背突然感受到一阵湿润的痒意,她垂头一看原来墨汁不知什么时候跳上了她的床,正拿她的小舌头舔着喜春的手背。
“墨汁你在安慰我吗?”
墨汁抬头望着它,大大的琥珀色眼睛里能看出明显的担忧,“喵喵。”
墨汁叫了两声,跳到喜春的怀里,用自己的黑色脑袋不断拱喜春的双手。喜春抚摸着墨汁的额头,脸上终于一丝露出淡淡的笑意。
张云瑶给满馨院的下人都下了死命令,不准议论那天在书房发生的事情。卫长松吃瘪也要求前院的下人守口如瓶,否则就会把人发卖出去。于是事情过去几天,卫府里头仍旧是静悄悄的,一如往常。
喜春除了三餐要出门去厨房拿饭外,其余时间都待在青梧园里绝对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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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这日张云瑶去祠堂祭拜完卫峤回来,吃着葡萄,又想起了那天在书房的事。卫长松最近又在府中宠幸起柳姨娘,又纳了一个美貌的姨娘进府,应该是不会再去招惹喜春。可是喜春那边,一个年轻的寡妇,要是动了春心,给她家康儿戴上绿帽子,她的康儿岂不是要被人笑话。思及此,张云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王嬷嬷,大少奶奶上次受了惊吓,想必有些害怕。你有空的时候就多去青梧园坐坐,给大少奶奶讲讲故事。最好是寡妇守贞被褒扬,寡妇偷情被杀的故事。”
王嬷嬷在一旁给张云瑶剥着香榧,闻言马上点头,“是,奴婢明日就过去。”
第二日上午,喜春刚吃完早饭,在院子里头晾衣裳,王嬷嬷就走进了青梧园的大门。
“给大少奶奶请安。”
喜春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才发现是王嬷嬷,笑道:“王嬷嬷来我这里做什么?”
王嬷嬷走过去帮喜春端起空的木盆,“夫人怕大少奶奶在这青梧园过得太孤单,特地差遣奴婢过来陪大少奶奶聊聊天。”
喜春不明白张云瑶的意图,她又不是第一天一个人住在青梧园,婆婆之前从来没有要来关心过她过得孤不孤单,想到上次在书房是王嬷嬷和婆婆及时赶到把她救了出来,她还是笑着把王嬷嬷请进了正房的门。
“王嬷嬷喝茶。”喜春给王嬷嬷倒了一杯薄荷茶。她没有茶叶,秋天能收集些桂花,夏天就只能喝点白水,幸好柳姨娘给了她几株薄荷,她也能换换口味。
王嬷嬷看着略显青绿的茶汤喝了一口,“大少奶奶这泡的是薄荷?”
“是。”喜春笑着点头。
“大少奶奶在府里也有一年多的日子了,不知道可还习惯府里的生活?”
喜春想了想,喝了一口薄荷茶,“还好。”
卫府毕竟不是自己长大的的家里,这里的很多规矩都不一样,喜春一直在说服自己努力适应。
王嬷嬷抬眼环顾四周,发现喜春的屋里连件像样的摆设都没有,完全像个临时待客的居所,她看向喜春的目光多少透露出一些同情。王嬷嬷又问了几个有关富平镇的风俗,和喜春分享了几件无伤大雅的趣事,才把烈女节妇被褒扬,寡妇偷情不得好死的事情包装成故事,一个个地讲给喜春听。
王嬷嬷爱听说书,这些故事也讲得跟说书先生一样好。喜春听得入了迷,贞女立牌坊,寡妇偷情被抓住浸猪笼,当众被活活打死,烧死……王嬷嬷在一个贞洁烈女的故事后头就跟着讲三四个寡妇不得好死的故事,一连讲了半个月,讲到喜春心里完全认同了故事里头的贞洁烈女的形象。
“王嬷嬷,这翠云太不应该了。她丈夫虽然死了,但生前对她很好,还给她留下了一大笔钱财,她可以好好生活下去的,结果她和自己丈夫的表弟勾搭在一起,偷情被发现,最后被丈夫的族人活活砍头了。唉,真可怜。”
喜春没读过书,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一时间把王嬷嬷的故事奉为了圭臬。她几乎在王嬷嬷讲故事的每天下午都去祠堂给卫康上香,王嬷嬷有时候跟过去,发现喜春嘴里念念有词地承诺着她自己会为卫康守身一辈子,绝对不会对不起卫康。
王嬷嬷一看火候到了,回去和张云瑶复命。张云瑶满意地点点头,赏了王嬷嬷一对金耳环,结束了她的这项差事。
王嬷嬷不再去青梧园,喜春却开始做上了噩梦。在梦里温柔善良的卫康哥哥抓到她和男人偷情,举起大刀就要让她人头落地。喜春从梦中惊醒,提着灯笼,第一次在夜晚去到了祠堂。
9. 祠堂
天上弯弯一枚月,发着冷白的光,喜春仰头看去,像极了梦里卫康手里的大刀。她不再看月亮,埋头往祠堂赶路。左折右折,穿过大花园边上的紫鹃丛,喜春走进了祠堂。
推开祠堂的大门,映目是一片漆黑。喜春找到供案上的火折子点亮了烛台上的一只蜡烛,吹熄了自己的灯笼,跪拜在卫康的牌位面前。
她双手合十,不断向着卫康的牌位虔诚地发誓,她祈求卫康保佑她不会被杀头,她会做故像事里那样的贞洁烈妇,她会为他守贞。
雪松堂里,也是一片漆黑,人们已经陷入酣睡,只有卫峤书房里的灯光还在亮着。只见他在纸条上写好信,起身在窗边吹了一声口哨,一只灰鸽子不一会儿就飞到他的窗边。卫峤把信卷成小卷塞到鸽子腿上的铁环里,一抬手鸽子就飞向西北的天空。
卫峤折过身收拾书桌上的笔墨,看到书桌上摆放的那一方雕花端砚,他想起了卫康。卫康也曾送过他一方雕花端砚,那是承泰十三年,卫峤只有六岁的时候,就在他成为卫峤以后不久。因为卫康来雪松堂找卫峤玩不小心打烂了卫峤母亲张云依留下来的一个观音像,卫峤打了他一巴掌。卫长松看到卫康脸上的红痕,不分青红皂白,就让卫峤去祠堂罚跪三天三夜。恰好看护卫峤的凌霜不在,她是张云依的陪嫁丫鬟,当时母亲亡故回家奔丧。小卫峤在第二天晚上就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就是被毒杀后重生过来的他,先太子颜仲申的独子颜稔。颜稔死在十三岁,小卫峤死在六岁。颜稔就这样借着小卫峤的身体在世间苟活。
卫康从丫鬟那里知道因为自己卫峤被罚跪而且高热不退,非常内疚,不久后拿着自己最喜欢的一方砚台到雪松堂向卫峤道歉。见卫峤没有想要收下的意思,卫康把砚台放到卫峤的书桌上就一溜烟跑出了雪松堂。
卫峤憎恨卫家所有人,尤其是卫长松。
卫长松原本是偏远地方的一个县令,是他的父亲先太子颜仲申见其兢兢业业把他从地方提拔到了京城。可是卫长松不知足在京城做一个小小的工部员外郎,一直暗中寻找升迁的机会。
承泰十二年,秋闱爆出舞弊,太子颜仲申为士子进言请求再考,群臣响应,被皇帝认为结党营私将一干人等收押入狱,太子被废。成泰十三年,安王颜仲游和太子颜仲申监造的枝南河溃堤,死伤数万百姓。卫长松嗅到其中的机会,暗中联系上颜仲游,在得到对方保证后,卫长松移花接木把颜仲游的贪污全数算到颜仲申的身上。他是颜仲申一派的人,朝野皆知。皇帝震怒,将废太子发配离昌。颜仲申在流放的半途殒命,颜稔则是到离昌不久后被颜仲游收买的嬷嬷以一碗荔枝蜜断送了性命。
卫长松如愿升官,当起了礼部侍郎。过两年高祖病逝,将皇位传给颜仲游,断送数万百姓性命,贪污成性的颜仲游就这样成为天下至尊,大周百姓心中的君父。
收拾好东西,关好书房的门,时间已近丑时。卫峤本来打算回去睡觉,抬头望见天上的新月,转身挑起灯笼又踅去了祠堂。他还没有好好祭拜过卫康,今晚就姑且拜一拜他。卫康是卫长松的爱子,当然也是厌恶的范围之内。可他不得不承认卫康是卫家的异类,卫康被卫长松夫妇教导要做个正人君子,他就把君子作为人生守则。即便是对他这个从不给卫康好脸色的弟弟,他也时常送来自己的关爱,一盘糕点,两支湖笔,或者几本市面上难见的稀本。
他上辈子是独子,没有感受过兄弟间的关爱,这辈子的卫峤怀着对卫家彻骨的仇恨,也从来没有回应过卫康的关爱。听到卫康死讯的一刹,他其实有些说不出来的揪心。如果卫康不是卫长松的儿子,或许,他们可以做朋友,做兄弟。
思绪萦绕之下,绕过紫鹃花丛到了祠堂门口的空地上。远远地看到了祠堂里面如豆的灯光,一个女人虔诚地跪在蒲团之上。
卫峤悄声走近,站在祠堂门口,才发现里头的女人是喜春,她还是穿着之前祭拜卫康时的那件霁青色的长袄,发髻未梳,只用一根蓝色发带扎起,鸦黑的长发柔顺地贴在后背。昏黄的烛光之下,朦朦胧胧间卫峤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她纤细的腰肢。
喜春感觉腿跪得有些发麻,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祠堂外的卫峤以为喜春要起身,连忙侧身隐在门边。等了片刻却不见喜春的身影,祠堂里头传来她干净的声音。
“夫君,祝愿你早登极乐,要是能投胎一定投一个好人家,希望你下辈子平平安安,长长寿寿,会度过幸福的一生。也希望你能保佑喜春平平安安,长长寿寿,也能过幸福的一生。”
听到喜春的许愿,卫峤轻笑出声,真是个傻子。隔得太远喜春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又等片刻喜春还是没有离开的迹象,安静地跪在祠堂里像株静默的树。卫峤放下手中的灯笼,远远朝卫康的灵位鞠躬,扭身离开了祠堂。
喜春在祠堂呆到丑时末才离开祠堂,说来奇怪,回来之后睡了个好觉,接下来的几天都是无梦到天亮。喜春觉得一定是卫康听到了她的许愿,在冥冥之中保护着她。
这日天气凉爽,喜春睡完午觉起来陪墨汁玩了一阵,就到小花园里散步。小花园没什么花开,海棠树上倒是挂满了鲜红的果子。喜春偷偷摘了一个,简直酸倒牙,那怪路过的鸟儿都不来啄食。她看看爬在草叶上的瓢虫,看看飞来飞去的麻雀,一路走到了爱月池与小花园之间的四角亭。
这会儿园子里没有什么人,喜春坐在四角亭的美人靠上看着两只喜鹊停在旁边石榴树的枝头啄食已经成熟的开口石榴,旁边的枝干上还有一只喜鹊警觉地观望四周,似乎是在为同伴把风。喜鹊身上蓝绿色的羽毛和满树红彤彤的石榴形成鲜明的对照,在喜春看来煞是可爱。
望风的喜鹊发出喳喳喳的叫声,另外两只喜鹊闻声停止了进食,三只喜鹊晃着脑袋观察周围的动静,不多时就扑扇翅膀离开石榴树飞到远处的杜梨树上。
喜春也听到脚步声,应该是从西角门传过来的。她目光朝向西角门的方向,看见身着大红官袍,头戴乌纱帽的卫峤。他刚从西角门进来,应该是要回雪松堂去。卫峤似乎在想什么事情没有朝她的方向看。喜春自上次卫□□辰祭拜结束后在爱月池和卫峤说过仓促的几句话外,还没有碰到过他。喜春当时回去觉得对卫峤的道谢实在太草率,她应该好好当面郑重向卫峤表达她的谢意才是。
思及此,喜春出声唤住了卫峤。
“小叔,好久不见!”
卫峤正在想着皇帝跟他说的有意把唯一的女儿霜月公主嫁给当今探花郎的事情,探花郎是明太傅的学生,如此看来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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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有新的变化。他想的入神,猛然听到清脆的女声,抬头望去喜春站在四角亭里高兴地对他挥着手臂。
卫峤看到她兴奋的样子有些不解,能见到他有这么值得高兴吗?
看到卫峤停下脚步看向自己,喜春赶紧跑出亭子,快步走到卫峤的面前停下。
喜春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立领长袄,外罩一件葱白色的比甲,一根淡紫色丝绦系在腰间勾勒出纤纤细腰。
“大嫂找我有什么事吗?”卫峤脸上带上一个惯常的微笑。
喜春向他福身,笑着道:“上次在爱月池太匆忙了,我还没有好好谢过你。小叔,我真的很感激你的,要不是你出手帮我,我都到不了京城。”
“此事已经过去很久,大嫂不必时时放在心上。此事以后不必再提。”卫峤见喜春又说起一两银子的事来,语气冷淡下来。他昨夜在宫里值夜没有睡好,现在有些困乏,他抬头望着天空舒缓一下精神。
“可是……”
见喜春没有要越过这件事情的意思,卫峤叹了一口气,看到了喜春背后的石榴树。
“大嫂要是觉得欠了我的恩情过意不去,就给我摘个石榴吧。”卫峤指着她背后的石榴树道。
喜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个又大又圆的红石榴挂在高处的枝头,她一脸喜悦地点头,“那小叔等等我,我现在就摘。”
不及卫峤反应,就见喜春挽起袖子,顺着石榴树粗糙的枝干向上攀爬,不多时就爬到了石榴树最高的树杈上面。
卫峤选中的那颗石榴在树梢,喜春两脚分别站在树杈上,一手紧紧抓住旁边的树枝作为依托,一手不断地尝试将挂着石榴的那根树梢拉到身前。可惜离得太远,手有些够不到,喜春努力移动双脚,把两只脚都移到离那根树梢更近的树杈上。她眼里只有那枚火红的石榴,一次,两次,三次……在喜春尝试第七次的时候,那枚石榴终于被喜春摘到。
喜春把石榴拿在手里得意洋洋地向树下的卫峤炫耀,“小叔,我摘到石榴啦。”
看到喜春得意的表情,卫峤禁不住嗤笑出声。他没有想让喜春爬到树上摘石榴的意思,也没想过一个姑娘会当着他的面爬树。看到喜春那那么努力地给自己摘那颗石榴,他的心也有一瞬的触动。
看到卫峤脸上的笑容,喜春更是高兴,她把石榴用比甲小心地兜好,才转身下树。
喜春像只快乐的蝴蝶飞到卫峤的身边,从比甲中拿出小心呵护的石榴递给卫峤,“小叔,给你石榴。”
卫峤被喜春明媚的笑脸晃了眼,愣了片刻才伸手从喜春手里接过石榴。那石榴触手温热,还带着喜春的体温。
卫峤握紧石榴,脸上又恢复成了那副淡漠的样子,“大嫂,石榴我已经收到了,你以后就不必再提起船上那一两银子的小事了。我没有要让人欠我人情的习惯,我如果帮你也只是顺手而已。我还有事要做,先告辞了。”
听到卫峤陡然冷淡下来的话语,喜春的笑容也停滞下来,她突然明白自己的道谢对卫峤或许也是种烦恼,她一时很是歉疚,“小叔,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会再提。你有事要忙,那你先走吧。我也要回青梧园了。”
卫峤窥见喜春脸上的失落,向她点了点头,转身回了雪松堂。
10. 石榴
卫峤顺手把石榴搁在书桌上。阿贵给马喂完草料回来给卫峤倒茶发现了书桌上的石榴。他们回来没有买过石榴,猜想这石榴定是小花园那棵老石榴树上的。卫峤喜甜恶酸,老石榴树的果实酸甜参半,不会是卫峤喜欢的口味,他也从来没去摘过。
阿贵把茶递给卫峤,探究道:“二少爷这石榴哪里来的啊?”
卫峤正在处理公务,没看到他脸上八卦的神色,“外面石榴树上的。”
“您自己摘的?”
“不是。”
“哦。”
卫峤抬眼横了一眼装怪的阿贵,继续埋头写字。
阿贵悻悻道,“我就问问。”
晚间,赵舆和扶清从卫峤京郊的庄子上回来,卫峤还在书房处理公务。赵舆拿着凌霜给卫峤做的玫瑰豆沙糕走进了书房,“二少爷,这是凌霜姑姑给你做的,特地让我们回来的时候带给你。”赵舆把玫瑰豆沙糕从食盒里面拿出来。
看到桌子上放的大石榴,赵舆嘴角泛起口水,这个石榴他一看就是门口的老石榴树上的,还是挂在顶上最大最红的那一个。他已经看中好久,老是忘记把它摘下来。他不知道这颗石榴为什么会出现在卫峤的书房,但是他知道卫峤不爱吃石榴。
“二少爷,你吃不吃这颗石榴?”赵舆还是礼貌地问一下,要是他敢在少爷面前无礼,他姐姐马上就会出现揪住他的耳朵不放。
卫峤抬眼看了一下赵舆,又低头看书桌上的石榴,“你想吃?”
“嗯嗯。”赵舆兴奋地点头,伸手就想拿走石榴。
卫峤抢先一步把石榴挪到自己面前,赵舆扑了空,不解地看着卫峤。
“要吃自己去外面石榴树上摘,这个是我的。”
“二少爷你不是不爱吃石榴吗?”
“我现在爱吃了。”
赵舆一脸委屈还想和卫峤讨要那个他相中已久的石榴,扶清进来给卫峤换茶,瞪了一眼赵舆。赵舆看到姐姐凶他,立马闪身出了书房。
“赵舆有时候不懂事,二少爷别和他计较。”扶清把新沏的碧螺春放到卫峤手边。
卫峤摆摆手,“赵舆还是个小孩子,有什么好计较的。他爱吃石榴,明天你去街上给她买几个个头大的让他吃个够。”
扶清笑道:“好。”她眼神也瞥向那个石榴,阿贵跟她说这个石榴来历不明,她也有几分好奇。
卫峤有武艺不假,可以她的了解来看绝对不会是卫峤用武功爬上树摘的石榴。
卫峤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眼梢瞥见扶清也对那个石榴打量个不停。
“扶清,你也想吃石榴?”
扶清笑着摇摇头,端起换下来的茶碗退出了书房。
卫峤把那颗石榴握在手里举起来仔细地看,石榴外壳是近似火红的胭脂色,光滑的果皮泛着明亮的色泽。想起喜春站在石榴树上摘下这个石榴后兴奋向她招手的样子,他突然有了要尝一尝石榴滋味的念头。
拿出匕首,轻轻在石榴皮上划出小口,再用力把石榴掰成两半。红宝石般晶莹剔透的石榴籽满满当当地塞满了果皮。拣起一颗品尝,入口不似他想象中的酸涩。这颗石榴很甜。
喜春在小花园偶遇卫峤后,日子过得还是没什么变化。她安安分分待在青梧园,偶尔去小花园散步。为着卫长松的缘故,柳姨娘的蔷薇苑她也再没有踏足过。至于祠堂,喜春是经常去的,隔一两天她就去祠堂给卫康上上香,在卫康的牌位面前说说自己这几天的生活。
王嬷嬷自从知道喜春爱去祠堂后,便三不五时关注着祠堂,发现离她讲故事过去了一段时间,喜春的习惯还是没有改,仍然坚持去祠堂给卫康上香。高兴地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张云瑶。
张云瑶心里颇为肯定喜春的行为,想到儿子临终前交代自己好好照顾喜春。她大手一挥让王嬷嬷告诉厨房恢复了喜春的饮食。
王嬷嬷在午膳前就去厨房告诉了管事这个消息,又特意跑到青梧园去告诉喜春。
“王嬷嬷,你说的是真的?太太真的允许我吃肉啦?”喜春有些不可置信,她最近没有干什么特别的事,甚至没有见过张云瑶。张云瑶竟然改变了不让她吃肉的禁令,她心里真的好高兴。
王嬷嬷看着喜春兴奋地拉着自己的手,有些好笑,“是真的,奴婢已经去厨房传过话了。大少奶奶中午就能吃上肉了。”
一到中午,喜春高高兴兴拎着食盒跑去厨房。彩环没有在,彩环的母亲,厨房的管事张妈妈给喜春装的菜。回到青梧园的饭桌打开食盒,里头是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莲藕烧鸭子,还有一盘红烧肉。喜春心里乐开了花,就着大米饭把三盘菜吃得干干净净。撑得肚子溜圆,甚至涨得有些肚子痛,在院子散了半个时辰步消食才觉得舒服了。
接下来的顿顿都有肉,早饭也能吃上大肉包子,小笼包、蛋黄烧麦,肉丝面条。至于午饭和晚饭更是丰盛,红烧肘子,清炖鸭子、蒸排骨、红烧鱼、狮子头……喜春顿顿吃到撑才停下来,不到半个月,原本合身的衣裳都显得有些紧绷,喜春才每顿只吃九分饱。府里的厨娘烧的菜很好吃,唯一有个遗憾是都不辣。
京城天子脚下,达官显贵乃至平民百姓都拿皇宫里的饮食当做风尚。宫里的贵人饮食清淡,连茱萸胡椒都甚少使用,宫外虽然调味略重,仍旧是少食辛辣。在喜春的故乡蜀地已经被大家广泛使用在菜里的辣椒,在京城仍然是个少有人知道的新鲜玩意。大家都认为辣椒上不了台面,只有几家小馆子里从蜀地来的厨师才会烹调带有辣椒的菜品。
时隔一年多时间吃上顿顿肉菜的喜春得陇望蜀,嘴巴里思念起辣椒的味道。
俗话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喜春吃上肉心里面也没有忘记张云瑶,她一直想着能送点什么给张云瑶表达自己的感谢,可是她又身无长物,想了很久都没有定好送什么礼物。一日吃过午饭,喜春绕着青梧园消食,走着走着走到了青梧园北边的一个废园门口。听王嬷嬷讲过这个废园是曾经府里一个姨娘的居所,后来姨娘搬走了,这个地方又偏僻,就没有新的人搬进来,久而久之就荒僻了。
废园的门口还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三个已经褪色的大字,喜春不认识上面写的什么。透过门缝往废园里面窥探,一丛金黄的野菊花映入她的眼帘。望着开得正盛的野菊花喜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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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了主意。她回到青梧园用自己的旧衣服做了一个布袋,用两条袖子做了布袋的带子。挎上自制的布包,喜春去废园里头把野菊花全数采摘下来。
她想着做一个枕头,听王嬷嬷说张云瑶老是睡不好觉,菊花就正好有安神的作用。她小的时候爷爷就曾经给她做过一个菊花枕头,那个枕头还是用灯芯草编好的,睡在上面特别柔软。喜春没有编枕头的手艺,她也没有灯芯草。她手头有几尺柳姨娘送给她的素布,她打算用它来缝个枕头。
废园的菊花看着多,采下来晒干就缩水不少,看分量离做一个枕头还差一些。喜春猛然想起爱月池的假山上也有野菊花。翌日,吃了午饭后她挎起布包又跑到假山这里采起来。假山的野菊花零零散散,喜春一路采到假山边缘靠近大花园的地方。盛开的野菊花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都被喜春摘完,她正准备回程趁天气好把野菊花晾晒干,一扭头眼神扫到了远处坐在大花园六角亭里和柳姨娘玩乐的卫长松。
喜春心头发怵,她不想见到卫长松。她转身埋头就往青梧园的方向走,刚走几步就感觉脚下一滑。正当她以为会狠狠摔上一跤时,一条强壮有力的胳膊稳住了她。喜春的手攀住对方的胳膊想站起身,眼睛下撇看到对方的腰上挂着一块写着字的白色玉牌,玉牌下端还坠有深绿色的流苏。
喜春站稳身子,忙给对方道谢,“谢谢你啊。”
“大嫂走路不看路吗?平地走路也能摔跤。”卫峤语气有些嘲讽。看到她走来过他已经让了路,最后还是被对方给撞上。
喜春抬头看向卫峤“啊,是小叔啊。”
卫峤窥到喜春脸上看到自己乍然闪过的喜色,随即又转为慌张。他扫过喜春的衣裳,还是那件葱白色的比甲,里头换了一件松花色的长袄。鞋子还是那双缎鞋,鞋面的草污不见了,很能明显看到鞋面上的补过的痕迹。他这大嫂的针线看来不怎么好。
觑到卫峤又看向自己的鞋面,喜春赶忙缩了缩脚,担心他们在这里说话等会儿被卫长松看见,喜春赶紧跟卫峤告辞,“小叔,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罢给卫峤行了个礼就匆匆离去。
看到她慌张匆忙的背影,卫峤唇边勾起一抹嗤笑。看到假山上的野菊花被摘得精光,地上还掉有两朵被踩平的花苞,看来刚才喜春就是不小心踩到花骨朵上才会摔跤。据他所知,自从卫康去世后,喜春就一个人住在青梧园里,还被张云瑶禁食荤腥,直到最近才让她吃上肉。她在府内也没有什么交际,见天一个人待在青梧园里。那她刚才又是在躲谁,卫峤心中思忖。
再往前走了十几步,卫峤听到一阵男女的欢笑声,循声望去卫长松抱着府里的柳姨娘正在作乐。他冷眼一瞥,继续往前院大门处走去。
六角亭里柳姨娘正端着一杯酒往卫长松的嘴边送,抬眼看到走在旁边路上的卫峤,“老爷,你看那是不是二少爷?”
卫长松摸着卫姨娘细腰的手一滞,双眼转向旁边的甬路。还真是那小子,他在这里谈笑这么显眼也不过来跟他打声招呼,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
拂开柳姨娘递酒的手,卫长松拔座而起气势汹汹地快步走到卫峤身后。
11. 玉牌
“站住!”卫长松吊起嗓子喊住卫峤。
卫峤无奈转过身,看向目光狠狠盯着自己的卫长松。卫长松应是和柳姨娘玩乐解了腰带,现在穿着一身没束腰的直裰,肚子高高顶起衣裳,像是肚子里头藏着一个西瓜,看起来甚是滑稽。
“父亲。”卫峤笑着开口道。
“你方才路过为何不过来请安?你这眼里到底还把没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儿子急着出门没有注意,这里和父亲赔罪。”
“哼。”扫眼见卫峤穿着一身湖绿色道袍,头戴飘飘巾,好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君。
“你要到哪里去?”
“户部侍郎方大人有约,儿子去他的府上。”
“那方大人对你倒是好。我听成王府的门客说你卡着成王世子修理清明渠的银钱不批,我可告诉你那成王世子已经告到圣上面前去了。你不要以为靠着方术的把戏就能迷惑圣上,你还是老老实实当官,不要成天和成王府作对,那是皇亲国戚,你不要最后把祸水引到我卫府的头上。”
卫峤心中冷笑,卫长松想攀上成王府的高枝结果被对方嫌无用瞧不上眼。他面上不显,仍冷淡道:“父亲教训的是,时候不早了,方大人还在等我,儿子先行告辞。”
卫峤扭身迈步远去,脸上这才显露出鄙薄的神色,每次和卫长松见面要用父子相称他都觉得无比恶心。
卫长松站在原地用食指指向卫峤的背影,咬紧牙关嘟囔道:“这个狼崽子,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收拾你!”
柳姨娘见卫长松迟迟不过来,尖着嗓子喊道:“老爷,二少爷都走啦,你快过来陪人家啊。”
却说喜春别过卫峤后一路小跑回了青梧园,心里庆幸卫长松没有看到她。
把新采的菊花放到她在厨房借来的竹簸箕上晾晒,喜春就开始用剪刀剪素布。剪裁好差不多枕头的大小,就端起小板凳坐在梧桐树底下缝起来。喜春仔细地尽力使每个针脚都均匀,拆拆缝缝,缝了三天才把枕套做好,正好菊花也差不多晒干。仔细把菊花里的渣子和不小心采进袋子里的菊花杆子去掉,喜春才把菊花悉数倒进枕套里。菊花分量刚刚好。
又花了一个下午给枕套封口,第二天一早,她拿着新缝好的枕套去到了满馨院。因怕遇到卫长松特地从花园里绕道。
王嬷嬷在廊下教训刚进府的小丫鬟,看到喜春远远胳膊里夹个东西过来。她挥手让小丫鬟下去,笑着上前和喜春打招呼,“大少奶奶来了,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王嬷嬷好,这是我做的菊花枕头,打算送给太太的。”喜春说着把枕头递给对方看。
王嬷嬷瞧了一眼,“太太这会儿还在屋里洗漱呢,我进去帮你通报一声。”言毕进屋把喜春送枕头的事情告诉了张云瑶。
张云瑶正拿着几只簪子在发髻上比划想找出更合适衣服的一支,听到王嬷嬷的话,脸上绽出一抹笑,那个呆子还知道送礼了。
“大少奶奶虽然愚笨了些,心还是善的,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
张云瑶最后选定了一支点翠宝石蝴蝶簪,把簪子递给王嬷嬷,王嬷嬷接过在她发髻上插好。张云瑶对镜端详半晌,方开口道:“她也有心了,让她进来吧。”
王嬷嬷把喜春请进屋内,张云瑶拿过菊花枕看了眼做工,满意地点点头,“你怎么想到要给我送个菊花枕头。”
“菊花清肝,明目,安神。儿媳之前听王嬷嬷说太太老是夜里不能安眠,所以才想着做了这么一个枕头送给太太。”
“有长进了。你在哪儿采的菊花啊?”
“额,在大花园旁的假山那儿。”喜春在脑子里转了转还是没有把废园的事情说出来,她家乡就有人会觉得破败荒废的院子不干净,她怕张云瑶也这样认为。不过她心里从没这样想过,花草和人不一样,人的性格会变,花草不会,开在假山上的野菊花是野菊花,开在废园里的野菊花也是野菊花。
张云瑶参加后宅茶会时也听某个太太提起过菊花安神的作用,这蠢丫头有时候也有点聪明。她睇眼看喜春的乌发,只有一根灰蓝的发带,好不寒酸。她撇头看向自己的首饰盒,拿了一支珍珠菊花簪子出来,“我这儿刚好有根菊花簪子,也是新打的,赏给你戴着玩儿吧。”
接过珍珠菊花簪,喜春立马被这簪子的美丽所折服。整个簪子是仿造菊花的样式,点翠做成的菊花叶子,珍珠串成一朵朵花瓣,花心则是镶嵌一枚蓝色的宝石。
“谢谢太太,儿媳很喜欢。”
看到喜春脸上憨厚满足的笑,完全是乡巴佬的样子,她乍时蹙起了眉,扬手让喜春下去。
得到菊花簪子的喜春兴高采烈,丝毫没注意到张云瑶脸上的表情。退出张云瑶卧房,跟王嬷嬷道别后就欢天喜地地回青梧园去了。
难得自己有支这么漂亮的簪子,喜春日日都要簪在头上。
秋风乍起,院子里的梧桐树也渐渐开始落叶,金黄的落叶铺满小小的院落。墨汁喜欢在落叶上头跑来跑去地玩闹,喜春特意给它堆了一个梧桐叶的小窝供它玩耍。梧桐的果实摇摇欲坠挂在枝头不肯落地,喜春和彩环只好双双爬上树,把果实用竹竿打下来。
自打张云瑶恢复了喜春的饮食,彩环母亲也放松了彩环和喜春的交往,空闲之余,彩环也偶尔跑到青梧园里和喜春说说话。只是墨汁不怎么喜欢彩环,彩环一靠近,她就要张牙舞爪地威慑对方。只因彩环家里也养了一只小猫,和墨汁一样都是公猫。不一样的是那只猫威风凛凛,七八户人家的猫儿都是那只猫的扈从。墨汁闻到彩环身上那只猫的气味就感到一种威胁,不得不亮出爪子宣告它才是青梧园的猫大王。
喜春发现除了在青梧园里对着彩环耍威风,墨汁还很喜欢跑到卫峤的雪松堂里去,她不止一次发现墨汁竖起耳朵听到雪松堂的动静就噔噔噔甩起它的四条小腿往雪松堂里奔。喜春不知道雪松堂里有什么吸引她,她有时也很嫉妒雪松堂里有某人能得到墨汁的喜欢。
不过墨汁也不是一只忘本的猫,它对喜春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墨汁三不五时就会从外头给喜春送点小东西回来,有时是一朵花,有时是一只虫,墨汁会把送给喜春的小礼物放到喜春的鞋边。
喜春开始看到小螳螂,小蜘蛛的尸体会有一些害怕,时间久了她也见怪不怪,毕竟这就是墨汁喜欢她的表现。
这日喜春同往常一样睡完午觉起床,穿鞋的时候脚上踩到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块白色的玉牌,她弯腰捡起来仔细看发现正是前些日子自己在假山和卫峤相遇,卫峤身上当时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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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的那块,连深绿色的流苏都是一样的。
墨汁这个家伙把卫峤的玉牌当礼物送给她了,喜春一时哭笑不得。这个玉牌是卫峤坠在腰上的,应该是对他比较重要的东西。喜春起身穿好衣裳就准备跑到雪松堂去把玉牌还回去。
雪松堂的大门洞开,喜春站在门口张望也没有看见人影。她走近两步喊了两声“有人在吗?”也无人回应她。雪松堂的院子比青梧园大上不少,除了一间正房,左右各两间厢房外还有一间小厨房和一间杂物间。正房的门关着,喜春往左边走了几步发现旁边的一间厢房里门开着。她料想里面有人,喊了两声也无人应答。
这间房里入目是一个靠着墙壁摆放的黑漆书桌,书桌上面放着笔墨等物件。书桌背后是一架黄杨木的书柜,书柜里头是满满当当的书,往左看去也是满满的一架书,再往里摆着一架画有山水画的屏风,这应当就是卫峤的书房。喜春没有再往屏风里面瞧,她确认书房里头也没有人。
她想干脆把玉牌放到书桌就好,这个位置很明显,卫峤来书房一眼就能瞧见。刚想要放玉牌,突然听到一阵清脆的女声逼近,“赵舆这个臭小子,让他记得去安记糕点铺给二少爷买豆沙糕,回来只知道买了自己爱吃的山楂糕,害得我又重新跑一趟。看他回来我不把他耳朵给揪掉。”
扶清嘴里嘟囔着端着装有豆沙糕的碟子走进了书房。喜春怕被人给当做是进屋里来偷东西的小偷,鬼使神差地来扶清进来的前一刻闪身进了屏风之后,她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只盼着扶清赶紧走后,把玉牌放到书桌上就溜出雪松堂。
扶清倒没察觉书房有什么异样,把豆沙糕放到书桌上,又帮忙整理了一下背后书架上散放的几本书。走出书房几步想到墨汁喜欢跑到雪松堂来,怕它偷吃豆沙糕又回头把书房上了栓。
听到扶清离开的脚步声,喜春深深呼出一口气。她明明是来还东西结果像个小偷一样战战兢兢。她赶紧走出屏风,把玉牌放在书桌上就想离开,结果发现门被从外面锁住了。她打不开。
喜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她也不敢使劲拍门引来扶清开锁。那样真是怎么都说不清了,人家肯定疑惑她要不是做贼心虚怎么刚才不出声非要躲起来。喜春欲哭无泪。
她又重新回到屏风后面,等待着有人打开书房的门她再趁着没人的空当溜出去。
屏风后头也有左右并排的两架书柜,靠着左边的墙角还有一个陶瓷大缸,里头放着许多卷画。喜春不识字,也不敢随意地拿卫峤书架上的书。整个书房里头除了书桌那里有一张椅子,再没有可以坐的地方,喜春无奈只好直接坐在地砖上。好在地砖十分干净,她的衣裳也沾不上什么灰尘。
在书房里面等啊等,一直等到金乌西沉也没有人进来书房。喜春在卫府的一日三餐都是按时按点,今日因为被困错过了晚饭,她的肚子已经在不甘地鸣叫起来。
她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还是没有人来书房,想到扶清端进来的一碟豆沙糕,她踅了屏风,伸手拿了两个。又就着透进书房的昏朦暮色将剩下的六块糕点摆放整齐,让人看不出有被人动过的迹象。
吃过两块糕点喜春的肚子好受不少,她百无聊赖靠着书柜开始打盹。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被猛然的一阵开门声吵醒,有人进来了。
12. 证据
终于能出去了。喜春心里高兴不已,脸上也乐开了花。她不敢出声,脸上的笑也是无声的。她扶着书架缓慢地从地上起身,尽量不弄出一点声响。因为想要观察得更仔细,她慢慢挪步到了屏风面前。
卫峤刚从皇宫里回来,作为龙羽卫副统领他也要负责皇宫的巡查事宜,他和另一位副统领交接完毕后才登舆回到了府上。他没什么胃口,让阿贵和赵舆先去吃饭,自己准备一个人来书房看看书,刚端着烛台走进书房就看到了书桌上放着那块丢失了几天的玉牌。
这块刻有“禁”字纹样的玉牌是颜仲游在两个月前赏赐给他的,凭借这块玉牌可以在皇帝的寝殿附近行走,也可以随时进出宫门不受阻拦。
现在的皇帝颜仲游正是卫峤原身颜稔的叔叔,他父亲同父异母的兄弟。颜仲游在当年陷害颜仲申,顺利继承大统后,日子可谓顺风顺水,春风得意。先帝共生六子,有三子均未长成人,只剩怀仁皇后所出的太子颜仲申,邵贵妃所出的安王颜仲游以及欣嫔所出的晋王颜仲行顺利入朝佐政。
怀仁皇后与欣嫔情同姐妹,欣嫔出身寒微,怀仁皇后对其多有照拂。两人所生的颜仲申和颜仲行相差八岁,颜仲申一直把颜仲行当做亲弟弟照顾。颜仲申十五岁那年怀仁皇后病逝,他入主东宫。颜仲申和欣嫔母子之间的感情没有变淡,彼此都把对方当做至亲之人。颜仲申一直把欣嫔当做母亲侍奉。
承泰十二年颜仲申被废,他担心因自己的过错牵连到颜仲行。恰好大周和息海的边境守将宁孟将军病逝,他便要求颜仲行主动在先帝面前请缨去镇守边关。
息海的士兵身材高大,能征惯战,息海却地产寡薄,因此息海国不时就要在边境作乱,试图抢掠大周的土地。颜仲行一去就在边境扎了根,除了建昭六年因欣太妃逝世回来奔丧呆了不到一年时间,一直都在边疆镇守大周。
大周东临东海,西南有雪山隔绝,北部的波斯国早已臣服,只有西北的息海国还能与之抗衡。但有了颜仲行在,颜仲游也没有担心过与息海国的战事。不止国无外患,连内忧也可以说是没有。
先帝给颜仲游留下一大批肱股之臣,他们忠君爱国,聪明能干,即使是颜仲游连着一个月不上朝,大周这架帝国机器也不会停止转动。至于后宫,他母亲冯贵妃是护国公府的嫡女,他自己也是娶的护国公府出身的表妹做中宫皇后。皇后谈不上国色天香,胜在娴静柔顺。
唯一的不足就是颜仲游他子嗣堪忧,他生不出儿子,连女儿多年来也只有当年在安王府醉酒后宠幸的烧火丫头所生的霜月公主。他的后宫妃嫔众多,他本身也喜好美色,一个月里至少有二十天在后宫中流连。即使如此,他还是生不出孩子,他已经继位十三年,十三年没有一位皇子或者公主诞生。
朝野内外都在议论纷纷,甚至他听到有太监在说皇帝和他们一样都是生不出孩子的主儿。子嗣成了颜仲游的心魔。他开始是正常的求医问药,到后来听从卫峤的建议求仙问道,从方士那里企图觅得生子灵丹。他的整个后宫都知道能生下子嗣的妃嫔重重有赏,数月前采昭仪就谎称有孕,他满心欢喜到怒不可遏,当场用身边龙羽卫的佩剑一剑贯穿采昭仪的胸膛,采昭仪母族全家流放离昌。
五月卫峤回到京城,他从方士那里给颜仲游带回几种丹药,其中有一枚便是西域绝境潺沱山张天师的生子丹。颜仲游在自己生辰当天服下了这枚丹药,并去了宠幸了冠绝后宫的丽妃。两月之后,丽妃果然查出有孕。颜仲游私以为定是那枚丹药起了作用,更是笃信起了方术之妙。也是那时他才赏赐给了卫峤这枚玉牌。
卫峤把烛台放在书桌上,双眼挪过那块玉牌看到了那碟豆沙糕。安记糕点铺的豆沙糕都是八块一盒,而这里只有六块。卫峤警惕地环顾四周,屏风后的黑影映入眼帘,看样子是一名女子的身影。他又想起中元节那日出现的神秘女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卫峤转身打开半扇书房的大门,又回到椅子上假装安眠。他要引蛇出洞,再关门打狗。
喜春听到外面没有了动静,便探出半个脑袋张望,觑见卫峤用手支颐着脑袋,跟那天他在石亭里睡觉的姿势一样。看了好久,卫峤的手上也没有动作。又见书房的门开着半扇,只要趁这会儿工夫她跑出去,一切又都万事大吉。
喜春说干就干,提起衣裙就往大门的方向挪,正待她即将踏出书房的大门,心中正暗自得意时。她被人从身后一把推到了关好的半扇门的门板上。
“啊!”她忍不住尖叫出声,嘴唇却被身后的人用手捂住。喜春整个上半身难堪地贴在门板上,一柄锋利的匕首还顿时架上了她的肩头。
卫峤冷酷地看着面前的女人,穿的不是府中侍女的衣裳,因女人佝偻着身子逃离他没有看出这人是喜春。他把匕首贴近女人雪白的脖颈,锋利的刀锋离皮肤不足一寸,冷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喜春被卫峤凶恶的声音吓得眼睛飙出泪来,她眼梢瞥见脖子上的刀锋反射出的冰冷寒光更是整个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打颤,“小叔,是我。”
听到女人喊了一声小叔,卫峤才认出这人是喜春。卫峤对喜春的了解不多,知道她来自富平,与卫康自小定亲,后来相依为命的爷爷亡故便只身到京城寻夫。喜春在卫府一向表现得单纯愚钝,但这会不会只是她的伪装,她会不会是被人派到卫府的刺客。虽然他的身世至今只有小叔知晓,但会不会已经有人暗中窥探到了他的秘密。卫峤一时心如乱麻。
喜春见卫峤有明显的一顿,他已经认出自己还把匕首架在她的脖子上,难道今天就因为她来送块玉牌就要丧命。喜春泪水流得更凶,急忙为自己辩解“小叔,我不是小偷,你不要杀我。”
听到喜春委屈巴巴的话,卫峤吁出一口气,他真是小心过了头,这样蠢笨胆小的女人怎么会是刺客?
卫峤把匕首收入鞘中,往后退了一步,冷冷问道:“大嫂怎么会在我的书房?”
喜春见脖子上的匕首不在,方才敢转过身去面对卫峤。她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泪水,抬起还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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漉漉的眸子认真地看着阴影之中卫峤冰若寒潭的双眼,“小叔,我是来还东西的。”
喜春偏过头看到书桌上的玉牌还没有被卫峤收起来,她快步走到书桌拿起玉牌又摊开手掌把玉牌递在卫峤面前。
“今天午后我在青梧园看到了这块玉牌,因为上次我在假山看你戴过所以知道是你的。怕你要用所以赶紧给你送过来。雪松堂没有人只有这间书房门没关,我以为你在这里所以才进来的,结果你的丫鬟进来放豆沙糕把门关了我才没有出去。我也不是故意躲在这里,我只是怕说不清楚被人当做小偷才想着偷偷趁没人溜走。你的玉牌不是我偷的,是墨汁那个坏猫干的。”
喜春一口气把事情的经过全部告诉卫峤,看到卫峤脸上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她生气道:“小叔,你不相信我的话?”
喜春又掂起挂玉牌的丝绦,瞥眼看见玉牌下端的流苏上挂着一个月牙形的小东西,喜春用手捻下来,伸手拉出卫峤的手,把那个小东西塞到卫峤的手心。
被喜春拉手的一瞬,卫峤感觉浑身有些僵硬,他看着面前愤愤不平的喜春,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是一块从猫的脚指甲上脱落的硬皮。
“看吧,这就是证据。”
卫峤唇边漾起浅笑,难得在喜春的身上还能看到狡黠的时刻,生气的喜春倒真是个活色生香的美人。他语气柔和道:“看来是我错怪了大嫂,我给大嫂赔不是,是我错了。”
卫峤一认错,喜春的气势立马垮下来,如果不是她非要偷偷摸摸地来还玉牌也不会闹出这样一场误会。她摇摇头,“是我做事欠考虑,现在说开了就好了。我不怪小叔。”
卫峤跟很多女人打过交道,唯独没有和喜春这样一板一眼心性单纯的女人交谈过。他往常觉得这样的女人是有些呆板无趣的,现在看来倒也有几分可爱。
喜春望一眼外面的天色,墨蓝墨蓝的,像是整个世界浸在染布缸里。她回过头望着卫峤说:“时候不早了,那我回青梧园了。”跟卫峤福身后喜春就转身欲走。
窥了一眼外面漆黑的夜色,卫峤开口道:“大嫂,我送你。”
喜春本想拒绝,可夜色浓浓,雪松堂和青梧园还隔着一个小花园的距离,她心里也有些害怕。思忖半晌应了声好。
“走吧。”卫峤拿起书桌上的烛台,那烛台有一个细竹丝编成的灯罩,倒是能抵住不大的夜风。
扶清等三人在厨间关着门吃饭,阿贵和赵舆轮番在扶清面前显摆自己知道的笑话,小小的厨房欢声笑语不断,没谁注意到在书房里发生的故事。
走过石亭子,卫峤脑海中又想起中元节晚上的事情,那个女人,那双手,令他印象深刻。他和喜春并排走着,他右手持着烛台举在两个人中间,走路间余光瞥见喜春垂在身侧的手,细白无骨,也是一双柔软的手。
喜春心里倒没有想太多,她很感激卫峤能送她回去。卫峤没有开口,她也没有说话。走过小花园上了直通青梧园的甬路,喜春想到还有件事该和他坦白一下。
13. 烛台
“小叔。”她声音软甜。
“嗯?”卫峤听到她突然开口唤自己也温和地出声应她。
“我之前肚子太饿吃了你两块放在书桌上的豆沙糕。”
“好吃吗?”
“啊?好吃。”喜春重重点头。
卫峤侧过脸看她兀自点头,脸上还带着喜悦的笑,他觉得喜春身上真的有种不合时宜的天真。这样的姑娘在这个深宅大院里头也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他突然在心中对喜春生出一丝怜悯。
片刻后走到青梧园门口,青梧园的门洞开着,里头是黑黢黢的,高大的梧桐树此刻也显得有几分阴森可怖。
“小叔,我到了,多谢你送我回来,你回去吧。”喜春侧过身子对卫峤说道。
卫峤把烛台递到喜春面前,“里头黑得很,这个给你吧。”
喜春没想到他会把烛台给自己,她回望走过的小花园,那边漆黑一片,今天也没有月色照明。她担忧道:“那你怎么回去?你在这儿等我进去把屋子里的灯点着再把烛台给你好不好?”
“不必,我习惯在夜里走路。”卫峤确定喜春拿稳了烛台就旋身离开。
喜春怔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逐渐隐入夜色直到最后和黑夜融为一体。她抿抿嘴关好青梧园的大门,回了自己的卧房。
一觉醒来,喜春发觉墨汁正坐在衣柜上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喜春一和它对视,墨汁嗖地一下跳上了床铺。想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喜春怒从中来,翻身起来往墨汁的头上一拍,语气不善道:“笨猫!”
“喵。”墨汁不明白喜春为何无故打自己,委屈地叫着。见喜春又要抬手,赶紧转身想跑,结果被喜春双手抱在了怀里。
摸着墨汁光滑的脑袋,喜春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墨汁,以后千万别去雪松堂叼东西了。我昨天真是被你害惨了。”
看着昨晚随手放在梳妆台上的烛台,喜春想起卫峤,他上一刻还拿着匕首要挟制自己,下一刻就又彬彬有礼地送自己回来。她看不透他,他好生奇怪。喜春也没在卫峤的这件事情上多想,过去就过去了。她只是有些苦恼怎么把烛台还给对方。她苦苦思索不到一个好理由,雪松堂里也没有上门来向她讨要。她只好把此事耽搁下去。
喜春没有再见到过卫峤,她每日出门都见对面雪松堂的门开着,只是没有人影进出。墨汁还是一如往常地爱往雪松堂里头跑,好在自从她教训过它后墨汁再也没有叼过雪松堂的东西回来。
柳姨娘又重新获得了卫长松的宠爱,卫长松时常到蔷薇苑里听柳姨娘唱曲。柳姨娘见喜春迟迟不登门,就带着丫鬟到了青梧园拜访。
柳姨娘端起喜春倒的白水喝了一口,咂了一下嘴,把茶碗搁到桌上。抬眼扫过四周,果然如她香蒲说的那般寒酸。太太看来只恢复了喜春的饮食供应,其他的地方还是没变。又觑到喜春的乌发上有了一支珍珠簪,看来倒是华贵,“大少奶奶这簪子倒是好看,太太给的?”
喜春抬手抚着菊花簪子,脸上是喜悦的笑,她点点头,“是,上次我送了太太一个菊花枕头,太太就赏了我这个菊花簪子。”
“太太倒难得有不小气的时候,这珍珠簪子看起来和你很称。你年纪轻轻就该打扮得鲜亮一点,不然等到太太那个年纪满身珠翠,搽脂抹粉,终究不如小姑娘好看。”
喜春不好说什么,埋头剥起梧桐果,剥好后把放着梧桐果的手帕递到柳姨娘面前。
“姨娘,你尝尝。”
柳姨娘没有见过这种东西,颜色跟褪皮后的花生仁差不多,黄中带点焦色。她抬手拣了一粒送入口中,倒是有股瓜子的香味。不多时就把喜春剥的一小撮梧桐果吃得精光。
吃完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扯出一方藕荷色的手帕轻轻擦嘴,“这是什么果子,倒是挺好吃的。”
“是梧桐树的果子,我拜托厨房帮忙炒过了。”喜春抬手指着屋外的梧桐树,秋风萧瑟,不时有梧桐叶打着旋儿往下掉落。
柳姨娘顺着喜春指的方向偏过头看了一眼那棵高大的梧桐树,“真没想到这梧桐树的果子还可以吃。”
“柳姨娘喜欢吃一会儿我给你带一罐回去,我今年摘得多。”
“好呀。”转过身柳姨娘也把身边的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递给喜春,“这是我那儿剩下的一些料子,都是绸子的,你拿着给自己做两身里衣吧。”
接过包袱,喜春打开看了一眼,是上好的丝绸。她迟疑道:“这么好的料子,柳姨娘要给我吗?”
“你拿着用吧。现在老爷啊就爱到我那院子里来听我唱曲,我新得的好料子多着呢。”她抬手掩嘴笑,想起卫长松在床榻间讲的甜言蜜语,脸上又换成妩媚之极的风情,“男人嘛,只要喜欢你,什么都愿意给。”
听到柳姨娘提到卫长松,喜春想起卫长松那副可怖的嘴脸,身上汗毛倒立,放在腿上的一双手不自觉地绞紧,脸上的笑容也马上隐了下去。
柳姨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注意到喜春的神色。又想到喜春不愿意来她的院子,便开口问问她有什么苦衷,“大少奶奶现在怎么不来蔷薇苑了,我让丫鬟来请了你好几次你都不过来。”
“因为,因为我怕碰到——”喜春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听到喜春话说一半,柳姨娘心下更好奇。她侧过头看喜春脸上黯淡的神色,看她一双手握得生紧。思忖自己院子里究竟有什么不一样,想了半晌,蓦地一个念头涌进她的脑海。她抻长脖子细细看喜春的眉眼,艳而不媚,明丽又清纯。喜春已经长成这般好颜色,卫长松又是一个急色鬼,他看上喜春也算不得奇怪。
喜春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才要避着卫长松,所以连她的院子也不愿意来了。思及此,柳姨娘赶忙调转了话头。
“大少奶奶来京城这么久了,可有想念家乡的时候?”
“想,每天都想。”喜春脸上露出一抹哀愁的微笑。她每天都想念富平的一草一木,想念自己的小屋,想念院子里的杏树,想念爷爷每天煮的抄手,想念李大娘,小朋,想念柿子巷的一切,最想念还是爷爷。每晚睡前喜春都想能够做梦梦到爷爷就好了,可是自打爷爷去世,几百个日夜,她没有梦到过爷爷一次。她真的很想念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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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喜春眼睛湿润起来,柳姨娘怕又引她伤心,又赶紧想了一个新的话题。
“大少奶奶之前说你有个要好的朋友瞒着家人卖身去当了人家的丫鬟,那你跟你这朋友后来可还见过面?”
喜春摇摇头,“兰香是我的邻居,也是我的好友。她和小朋都是因为帮我赶走来我爷爷摊子上闹事的坏人认识的。那时候我们都很小,我八岁,兰香六岁,小朋九岁。兰香是我们三个里头年纪最小的,可是她最聪明最有主意。我和小朋都听她的。兰香长得漂亮也爱美,身上却常年只能穿带有补丁的旧衣裳。兰香的父亲早亡,家中只有母亲李大娘和他哥哥三人。李大娘很严厉,最看重规矩,不准兰香随便接受别人的施舍。邻居有心送兰香一两件旧衣裳也会被李大娘拒绝。兰香时常说要出人头地。兰香十四岁那年听人说来富平县的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突然得急病死了,要再买一个丫鬟,兰香就瞒着李大娘去卖身把得到的八两银子拿给李大娘,给李大娘磕了几个响头就跟着那户人家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兰香倒是个心气高的。那户人家你可知道叫什么?”
喜春想了想,道:“姓莫,我听爷爷说过那是一家做丝绵买卖的富户。”
柳姨娘了然地点点头。这倒也是想得通,人总是想攀高枝的,按喜春的说法这个兰香又美又聪明,想必卖身为奴也是为了博个好前程。
“富裕人家的丫鬟吃穿也不差的,这兰香姑娘说不定已经过上了好日子。大少奶奶说说看兰香姑娘样貌上可有什么不同?要是我以后万一在街上碰上也好回来告诉你一声。”
喜春觉得柳姨娘能够兰香碰上的机会渺茫,又心想万一就有这个缘分呢。
“兰香鹅蛋脸,大眼睛,鼻子很翘,两条眉毛中间有一粒米粒大小的红痣。”
“还有一颗美人痣呢,这倒是好认。要是有机会碰上这样的姑娘,我一定上前帮你问问。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蔷薇苑了。”
见柳姨娘要走,喜春进屋把装有梧桐果的小坛递给一旁的丫鬟。柳姨娘道了声谢,就带着丫鬟袅袅婷婷地走出了青梧园的门。
时间一晃来到腊月,吃到厨房新做好的腊鸭,喜春才从彩环母亲那里听到卫峤的消息。原来早十一月卫峤就南下去了扬州,说是奉皇帝的命令去彻查扬州县令的贪腐案。喜春对扬州没有了解,也没有听过这起案子。她也讨厌贪官,讨厌拿百姓血汗的蛀虫,但她对于查案毫无了解,只在暗中祝福卫峤顺利归来。
过了年,春风吹走寒气,百草复苏,百花盛开。等花谢过,青果挂上枝头,时间不知不觉又来到了盛夏。
京城的夏日不似富平那样闷热,对喜春来讲倒还算好过。喜春已经过了十八岁的生辰,在京城待了三年多时间,她的身体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气候。这些日子里喜春的生活平淡如静湖水,没有一丝波澜。喜春不觉得难受,她已经学会了忍耐漫长的没有任何希望的日子。她觉得自己也要长成梧桐树的一员了。
这日去厨房拿晚饭,喜春在小花园晃眼感觉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走近一看才发现是许久不见的赵舆。
14. 是个好官
赵舆又长高了不少,他头发梳成一个简单的发髻,插了一根檀木簪子。身上穿着一身雪青色的直裰,腰上系了一根黄色的腰带。赵舆去厨房替卫峤拿晚饭,碰到喜春也很意外,“请大少奶奶安,没想到在这儿碰上您了。”
喜春笑着对他颔首,“你们从扬州回来啦?”
“大少奶奶也知道我们二少爷去扬州查案啦?那扬州的县令颇有背景,又狡猾,案子办得艰难。好在我们二少爷聪明能干,已经把他关进大牢,待刑部复核过后就要问斩了。”
“小叔真是个好官。”喜春钦佩道。
“可不是嘛。”赵舆脸上笑开花,喜春夸卫峤他也觉得与有荣焉。瞥眼看到喜春自己拎着食盒,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一时间又心疼起喜春的处境。想到卫峤还饿着肚子等他拿饭菜回去,和喜春匆匆告别就跑去了厨房。
雪松堂里卫峤还穿着红色的官袍,昨晚一回京他就进宫向颜仲游禀告此次南下扬州的结果。扬州知府贪污和勾结商贾残害百姓证据确凿,今天已经将人交给刑部,并把本案的卷宗一并转交,忙到申时三刻才从刑部的衙门里出来。他此行还发现了向扬州知府贿赂的江南豪商还有和张云瑶名下的古玩铺子往来的记录。他疑心卫长松通过张云瑶的店铺暗中收受贿赂,正在翻看着让人誊抄的账本。
扶清进来给卫峤端来一杯茶,“二少爷,阿贵已经把水备好了。”
“好。”卫峤没有抬头继续看着手里的账本。隔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活动活动自己僵硬的肩颈。喝了一口茶后出书房回了自己的卧房沐浴。沐浴完后卫峤穿一身月白色的道袍,半干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身上。
赵舆从厨房拿的饭菜也已经摆放桌,卫峤早已经饥肠辘辘,坐下来就开始埋头吃饭。
卫峤午饭在刑部的公厨用饭,刑部的魏大人拉着他询问案件详情错过了饭点,到公厨厨子已经休息,只有一个从蜀地来的帮厨。魏大人只好让那帮厨炒了三个菜请卫峤吃饭,帮厨见是两个大官想要露一手,炒的都是地道的蜀地菜肴,每道菜里都放了一种名叫辣椒的食材。
每道菜都辣得卫峤难以入口,最后只吃了半碗白饭结束。不到半个时辰那点白饭就消化干净。魏大人也是蜀地出身,帮厨炒的菜恰合他的胃口,他一点没看出卫峤说的不饿是一种抗拒的借口,自顾自地埋头吃了三碗米饭。
卫峤吃了一碗饭后夹菜的速度才慢了下来。赵舆在旁边捧着一牙西瓜吃,突然想起在小花园和喜春的相逢,他凑到卫峤面前,“二少爷,先前我去厨房拿饭在小花园碰到了大少奶奶,她一个人去厨房拿饭回来。”
卫峤的筷子没有停下来,雪松堂和青梧园去厨房拿饭都要经过小花园,碰到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不过看来喜春在府里的地位还是一如往常连个帮忙去拿饭的小丫鬟都没有。
见卫峤不搭理自己,赵舆接着说下去,“大少奶奶居然还知道你去扬州查案,听我说完结果后,还夸你是个好官呢。”
卫峤没想到喜春对他还有这样的评价,想起那晚他拿匕首抵着喜春的脖子她害怕的样子,手中的筷子迟迟没有夹下一筷菜。吃完饭后卫峤在石亭里头吹风,扶清在背后的廊下和阿贵说话。
“阿贵你记不记得二少爷的书房里有一个鹤形烛台,你们走了之后我找遍了整个雪松堂都找不到那个烛台。”
阿贵挠挠头,疑惑道:“有吗?我倒没什么印象。”
扶清见阿贵根本不记事,叹了口气,走到卫峤的身边,“二少爷,你记得那个烛台吗?还是去年过年你从丘公子府上拿回来的。我记得就摆在书房的。”
“我送人了。”卫峤抬头对身侧的扶清说道。
“啊?送谁了?”扶清一脸疑惑,她没有听阿贵和赵舆提起过此事啊。
想起那个跟自己坦白吃了两个豆沙糕的笑脸,卫峤唇边勾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微笑,他语气平淡道:“一个傻瓜。”说完眼睛望向已经关上的雪松堂大门。
闻言扶清和阿贵眼神对视,一个摇头,一个耸肩。二少爷的话让人有些听不懂。见卫峤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扶清便不再追问,招呼阿贵一起去给卫峤泡茶。
过了半月,七月二十日,刑部对扬州县令的案件复核完毕,复核结果和卫峤查出来的一样。颜仲游震怒,下了手谕让刑部即时处斩,一干从犯也全部处死,全部家产收归国库,以儆效尤。
颜仲游对卫峤很是满意,能给他找丹药也能给他查贪官。丽妃在三月已经给他生下了个小公主,他亲自取了乳名叫采鸾。虽然不是皇子,也让他甚是高兴。朝堂上因为采鸾的出生对他不能生的传闻都少了许多。他已经把丽妃进封为四妃之一的贤妃,贤妃的父亲淮州府知府张品先升任做了两江的巡盐御史。至于幕后功臣卫峤因在扬州查案还没有封赏,索性等扬州结案后一并赏赐。
翌日在泰成殿上,颜仲游身边的大太监米齐德先宣布了扬州知县认罪伏诛的消息,接着宣读了颜仲游给卫峤赏赐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有吏部侍郎兼龙羽卫副统领卫峤奉旨查案,尽忠职守,为民除害,堪为百官表率。今特赐黄金千两以作嘉奖。
钦此。
“臣卫峤领旨谢恩。”卫峤感激地跪谢接旨,谁都看不到的是他低头时脸上不屑的神色。
颜仲游本来打算给卫峤封一个侯爵的封号,后来想到卫峤还太过年轻,不宜加封太过,所以此次封赏只有赏金没有升官。
“卫峤啊,这次扬州知县的案子你办得很漂亮,又为我大周除去一只蠹虫。朕甚是欣慰大周有你这样的栋梁之才。”
卫峤拱手行礼道:“臣当不起这般夸奖,全赖圣上治国有方。”
颜仲游满意地点点头,看向了台下一向批评卫峤媚上获宠的几个言官和清流,此次脸上倒还没什么不满,还可见一些钦佩的神色。他抬手指了其中一个出来,“张铮,你说说看这次卫大人查扬州知县的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被颜仲游指到的张铮是个出名的刺头,几乎每次奏本都要规劝颜仲游不要听信卫峤的谗言,不要沉迷于求仙访道,对他没有子嗣也直言上书不敬于先祖不利社稷。颜仲游多次想要把他砍头,偏偏他又是一个大清官,清廉得大周官场不人不晓。因其直言敢谏先帝还给他颁发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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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死金牌。颜仲游奈何他不得每次上朝看到他就心烦。
只见一个面容清瘦,颧骨高耸的老人走到泰成殿中央,此人正是张铮,他先拱手行礼方才开口道:“臣以为卫大人此功不小,查处扬州县令杜天还了扬州百姓清明,卫大人为民尽心尽力,圣上识人深有远见。”刑部的侍郎李准是张铮的棋友,张铮从李准处听到了关于扬州案情的全部真相,刑部也派了人手协同卫峤,他们所见所感卫峤的确是一个好官。为了查案彻夜不休,也从未收受过当地官员商贾的贿赂,甚至用私人的银两帮助那些被杜天毁坏田地的农户买秧苗重新春耕。
颜仲游听得出张铮说得是真心话,听到张铮称赞自己识人有方他不禁想抚掌大笑。愉快地结束完早朝后就吩咐米齐德让卫峤午后来元和殿陪自己说话。
听到皇帝的夸奖和同僚的恭维,卫长松面上谦虚心里已经飘飘然,晚上下值回府特意请卫峤来他的前院吃饭。
卫峤漫不经心地应付着卫长松,听着他自吹自擂的废话,准备回去的时候前院的一个丫鬟沛儿偷偷地叫住了他。
沛儿示意卫峤来到前院的一处空房,这里等闲不会有人过来。确定四下无人后沛儿给卫峤说了自己的发现。
“二少爷,前两日太太外头铺子上的掌柜来了府上,给了太太一本账簿,太太又把账簿给了老爷,现下被老爷收在书房里头。书房里头有其他丫鬟打扫,我进去不了,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
卫峤扫了一眼沛儿,这是他安插在前院的眼线。沛儿因母亲病重才甘愿卖身进府,卫峤无意之中得知沛儿的身世,给了沛儿足以给母亲看病的一笔银子,沛儿就此成为了帮他监视卫长松的人。
他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卫峤转身欲走,见沛儿面上纠结,似乎还有话要说,“还有什么事吗?”
沛儿抬起头看向卫峤,还是开口道:“二少爷,我前些日子从其他丫鬟那里听到一件事情是关于老爷和大少奶奶的。”卫长松企图玷污喜春的那天沛儿请假回了一趟家中,故而不知晓此事,直到前几天和其他丫鬟一道吃酒有个丫鬟喝醉了才跟她说起。
卫峤面色一冷,蹙着眉头听沛儿讲完了此事。没想到卫长松忘恩背主也就算了,还是一个罔顾人伦的畜生。
“我知道了,你母亲那里我会让人再送一笔银子过去。我先走了。”
“谢谢二少爷。”
等到丑时一刻,卫峤打开雪松堂的大门直奔前院卫长松的书房。前院守门的小厮都已经睡熟,卫峤又特意随身带了一瓶十步倒作不时之需。起初一切都很顺利,卫峤在卫长松书架上的暗格里顺利把账簿拿到手,安全地出了书房的门,刚要走出前院,挂在廊下的一对八哥就开始大叫起来,“有人有人有人!”
卫峤赶紧趁小厮没清醒之前闪身快速跑出了前院,径直跑进了大花园。
卫长松被八哥的叫喊声吵醒,意识到有人盯上了他的账簿,立时起身穿衣不顾身后孟姨娘的撒娇,推开卧房的门跑进书房,抹黑找到放账簿的暗格,果然已经不在。卫长松狠狠地在书桌上重重一锤,喝道:“给我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