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见鬼了,我就是个卖煎饼的》
1. 无常上门
小雨还在下,夜风吹过,松动的窗户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奶奶的葬礼是昨天办完的,孟七拒绝了小姨的好心,一个人躺在老房子的这张一米七的小床上,腿蜷曲着,看着窗户外黄白色的月亮。
她想起来奶奶之前趁着月光给她缝衣服,想起来奶奶病倒前一天给她做的红烧肉,想起来奶奶最拿手的煎饼,想起来她给奶奶新买的衣服还没有穿过。
她想起来她为了给奶奶治病,卖掉的那款自己做的经营类小游戏,里面主角的奶奶就是用的自己奶奶的名字——她叫孟蕙香。
“咚咚咚——”
门似乎响了起来,孟七没有动弹,听着门响了一遍又一遍。
奶奶生前不善结交他人,葬礼上来的也都是直系亲属,如今事情都结束了,谁还想来找茬?
孟七爬起来,顺手从餐桌上拿起菜刀,走到门口。
一扭,一转,铁门打开了,一阵冰凉的风突然涌了进来,在这样的暑热天气,孟七还以为是空调成精了站在外面。
不过跟空调成精也差不多了,站在外面的赫然是一个穿着全身黑衣、头戴高帽、舌头吐出来上面贴着黄符纸的黑无常。
孟七说不出来地冷静,她开口打了个招呼:“你好,有事吗?”
黑无常嘴巴没有动,声音却从孟七脑子里传来:“孟小姐,您有一笔来自鬼冥银行的欠款需要偿还。”
随即,黑无常递过来一张纸。
孟七接过,但上面的字她却看不懂,这是真正的鬼画符。
“写的什么?”她问。
“您的奶奶在鬼冥银行进行了一笔寿命借贷,分期还款已逾期三年。最近我们在地下见到了她,但是她必须入轮回,所以只能你来偿还了。”黑无常答。
孟七听着他说的话,心绪一动,奶奶就是三年前突然患病,或许她就是借了这样的债务才又陪了自己这么久。
孟七点点头:“我还,请问要用什么还?”
黑无常突然咧开了一个奇怪的笑容,回答道:“您拥有一份在鬼市的店铺经营权以及一个铺面,成功引渡一万名游荡的亡魂后就可以还清债务了。”
不知为什么,孟七突然想到自己做的那款经营类小游戏。
她点点头,回头看了一圈破旧的小屋,走回去关闭了床边摇着头在吹的电风扇,问那个移动空调:“我们什么时候走?”
“就现在吧。”
下一刻,孟七两眼一黑,耳边响起持续“滴——”的声音,脚下一个虚晃。
没过多久,一连串叫卖声先进入她的耳朵。
“来看一看瞧一瞧,新鲜出炉的嘎吱脆骨糕,包你一口下去,想起妈妈的味道!”
“黄泉冷面来一口,轮回路你稳稳地走!”
……
孟七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店铺的门口,而因为她和黑无常的出现,周围的几家长着兽面的老板纷纷看了过来。
“这就是你的店铺了。”黑无常说。
孟七回过头,看到一间和破旧小屋差不多大的房子,里面还有一个小隔间应该是生活区域。
“想好开什么店了吗?”黑无常听起来很兴奋,“鬼市的美食街已经很久没来新品种了。”
孟七想了想,反问:“你们一般喜欢吃什么?你同事?你上司?阎王爷喜欢吃什么?”
“阎王爷??”黑无常鄙视地看了她一眼,“我们现在都是中西统一,实行社会主义管理系统,只有一个为鬼民服务的鬼王。”说着,黑无常上前走了几步,他浑身的装扮也突然变成一套崭新的黑西服。
“鬼市嘛,什么都不缺,但是又什么都缺。你要考虑的,就是你的东西是有鬼来吃、且吃了能安心上路的东西。”
“那就卖煎饼吧。”孟七说。
其实她在确认要接下这比债务时,已经决定做煎饼了。她会做很多菜,都是奶奶教的,而奶奶最拿手的就是煎饼。
西装无常打了个响指,下一刻,店铺内被堆满了面粉和一套擀面装备,还有一个冰箱。
店铺外则摆上了两个摊口,一边是圆形平锅,一侧是铁板。
“食材可以从冰箱里拿。”西装无常慢悠悠走到了摊口外,站在顾客排队区,对着里面的孟七道,“食材需要购买,不过里面有赠送的新手套餐,试试看吧。”
孟七看得出来他很想尝尝,于是洗了手,抓了面粉倒入配额的水搅拌。
倒油,将面糊倒在平底锅上,擀成圆饼状。孟七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颗鸡蛋,啪地往桌面敲一下,然后掰开蛋壳往面皮上放。
伴着油“滋啦”一声,一大摊黑色在锅面翻滚,伴随着臭味。
孟七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对着无常道:“坏蛋。”
西装无常冷眉一横,凶狠道:“撒娇也没用,快做。”
孟七哑口无言,用铲子将锅面的东西都倒入垃圾桶,随后再度倒油、下面糊……
她再度从冰箱里拿出一颗蛋,这次先倒在了旁边的铁板上。
果不其然,黑色的液体从中流出,弥漫开更浓郁的臭味。
“这是什么蛋?”孟七问。
西装无常摸了摸下巴,不确定地回答:“应该是恐翎鸟的蛋吧,就是那个在轮回渡口边筑巢的家伙。”
这时,无常似乎想起来什么,解释道:“给你的东西,都是按照贴合你们人类的审美挑选的,真实的样子怕你接受不了。”说着,他手一挥。
顿时,那摊黑色的不明液体上突然冒出了很多个小嘴巴,在一张一合地呼吸。
“一蛋多仔,恐翎鸟的特色。”无常耸肩。
孟七看着那张突然张大的嘴,仿佛下一刻就要喊她“妈妈”。她三下五除二将这些再次丢进垃圾桶,再度回头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原本土黄色的鸡蛋都变成了黑色,且表面坑洼不平。
“你们鬼就吃这些?”孟七皱眉,有点怀疑鬼界的品味,“我只要普通的鸡蛋,人类养的鸡下的蛋。”
“那没有。”无常有些不耐烦了,抬手敲了敲她的铺面,“阳间的东西能带过来吗?到底能做不能做?你不做有的是鬼做。”
孟七一咬牙:“好吧。”
再度,她倒油、摊饼、加蛋。
黑色的蛋液凝固得很快,在那张面饼上结成黑色的一层,上面还有各个张开的嘴。
随着温度越来越高,那些小嘴也越张越大,直到最后呼吸不上来彻底不动弹。
孟七从旁边抓了一把像葱花的东西撒了上去,又从那块很大的香肠上剁了几块肉。
标有甜面酱、豆瓣酱、番茄酱、黄豆酱的罐子里是用什么做的她也没问,再加上些孜然和辣椒、耗油,搅拌几下就是煎饼的酱料。
夹入香肠,倒上酱料、摊匀,孟七用熟练的手法将饼卷了起来,用油纸包裹,递给了无常。
这张饼里散发出各种奇怪的味道,但看起来很有食欲。
无常喜滋滋接过,大口咬了下去,瞪大了眼。
“唉,”无常突然转身,背对着孟七仰头望着鬼界那灰色无光的天,叹息道,“我上岗不过三千年,却早就吃遍了这条街,没想到啊,终于有个鬼能吃得下去的了。”
不明白他在伤感什么,孟七正在调制一批酱料放在罐子里储存。
“明天你就开业吧。”无常吃完了那张饼从怀里翻出了一本手册和一个卡片递给了孟七,正色道:“这是你的营业执照和《营业指南》,里面写的规则一定要遵守。”
孟七接过东西,下一刻,无常就消失在了原地。
那张卡片上印着孟七的名字和煎饼摊的名字——七号煎饼。
孟七打开手册。
【鬼市美食街《新商户安全营业及风险规避指南》】
版本号:3.4
内部文件,严禁外传
欢迎,新来的经营者:
恭喜您获得在鬼市美食街的经营权。为了保障您的长期、稳定、且“完整”的经营,以及维护美食街的正常秩序,请务必在首次开业前,逐字逐句阅读、理解并严格遵守以下所有条例。
请记住,这里的“顾客”与您过往的认知存在根本差异。善意在这里不是通行证,规则才是。
【第一章:店铺通用守则】
营业时间:本街区没有钟表。当街口那盏白色的“引魂灯”亮起时,即为开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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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您听到三声悠长的叹息,从街道尽头的深井中传来时,必须在第三声叹息结束前熄灭所有炉火,锁好店门。请务必确认您在店内,而不是店外。
光源管理:严禁使用任何来自阳间的发光物品,包括但不限于手电筒、蜡烛或手机屏幕。您的摊位上方悬挂的“鬼火”灯笼是唯一允许的光源。如果您发现它的火焰颜色由正常的幽蓝色变为猩红色,请立即停止与所有顾客的交流,低头擦拭您的灶台,直到颜色恢复正常。无论在此期间发生什么,都不要抬头。
卫生检查:每天开市后,会有一位没有五官的“卫生巡查员”沿街走过。他会停在您的摊位前。请务必确保您的灶台一尘不染。他不会与您交流,只会伸出手指在您的灶台上划过。如果他的手指上沾染了任何污渍,他会帮您“清理”——我们不建议您了解“清理”的具体流程。
关于歌声:如果您听到任何从下水道格栅里传出的、断断续续的童谣,请在三秒内开始哼唱一段您家乡的小调。您的哼唱必须盖过童谣的声音,直到它消失。绝对不要让您的顾客听到那段童谣。他们会想起一些不该想起的事情。
关于闭店:每日收摊后,必须在灶台上留下一个碗,并盛满清水。这是留给“它”的。第二天开市前,无论碗里的水是否还在,变成什么颜色,或是里面多了什么东西(例如牙齿、头发、生锈的铁钉),都请将碗中之物倒掉,并将碗清洗干净。绝对不要在收摊后,饮用灶台附近的任何水源。
【第二章:顾客接待准则】
眼神交流:您可以观察您的顾客,但绝对不要与任何一位顾客进行超过三秒的对视。他们的眼睛里,承载着他们死亡瞬间的倒影。看得太久,您或许会成为那个倒影的一部分。
关于孩童:如果您看到一个独自前来、手持红色气球的小孩,他/她不是您的顾客。请满足他/她索要食物的要求,但拒绝他/她的其他一切要求,且绝对不能收取任何形式的“报酬”。服务完毕后,请立刻转身,专注于您的工作,直到您感觉不到他/她的视线。在此期间,无论气球发出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尤其记住,绝对不要碰到那个气球。
重复的顾客:有回头客是好事。但如果同一个顾客,连续三天,在同一个时间点,点了完全相同的食物,且每次都沉默不语。那么在第四天,当他再次出现时,请务必在他的食物里“不小心”犯个小错误——比如多加一点盐,或者烤焦一角。他需要一个“不完美”的理由,来忘记您的坐标。
没有影子的顾客:大多数鬼魂都有影子,虽然很淡。如果您接待了一位在“鬼火”灯笼下完全没有影子的顾客,请保持镇定,正常服务。但他支付给您的“货币”——无论是一枚旧币,还是一颗纽扣——在收下后,必须立刻扔进您的炉火中烧掉。
关于“镜子”:如果一位顾客的脸是一片光滑的平面,像镜子一样能映出您的倒影——请低下头,假装他不存在,并为他旁边的空位提供一份食物。他会自行离开。
【第三章:食材处理须知】
食材来源:阳间的任何食材都无法在鬼市存在。它们会迅速腐烂,并散发出吸引“清道夫”的气味。您不想见到它们。请只使用通过“烟火气”购买的,或从鬼市其他正规商贩处得来的食材。
食材的“活性”:部分高级食材可能还保留着生前的“特性”。例如,“哭丧藤”在被切开时会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音,“回音砂”在撒入热锅时会复述您上一位顾客说过的一句话。这些现象都是正常的。
请勿提问:如果顾客自带食材,绝对不要去探究它是什么,或者它来自哪里。您只需要烹饪它。知道得太多,有时会让你在处理食材时看到不该看到的。
饲养须知:严禁在店铺内饲养或种植任何活物,无论来自阳间还是阴间。您的店铺只允许存在两种东西:您,和用作食物的材料。
【结语】
经营者,请牢记:
您在这里是为了引渡尚未轮回的亡魂,请勿投入太多私人情感。
这是一个公平的交易。
请不要破坏这份公平。
祝您,生意兴隆。
——鬼市美食街管理处印
2. 鬼市的煎饼摊
第二日,孟七躺在那张硬板床上,等到窗外白色的灯光和叫卖声将她吵醒时才悠悠起身。
她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上了衣柜里的摊主专用服。
因为不知道引魂灯到底怎么亮,稳妥起见,她先是听到了隔壁长着牛首的牛大哥叫卖着“黄泉冷面”,才敢解开店门的锁,走到摊位外。
昨天趁着还没正式开业,她已经备好了两百张饼皮,以及装满了葱、姜、蒜和酱料的罐子。
当她打开那盏代表营业的蓝色鬼火灯时,周围商铺的视线立马从四面八方笼聚了过来。
孟七装作没看见,用干抹布仔细擦着桌面,确保它能倒映出自己的脸。
收拾完后,她打算先开火,用饼的气味吸引顾客。
她熟练地重复着昨天的步骤,今天的她已经能泰然自若地用铁铲将那些张开的小嘴压平。
“嘿,大妹子,你叫什么名字?”隔壁的牛首老板从昨天就在打量着孟七,今天终于开口道,“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本地人啊。”
孟七扫了他一眼,点点头。
“要不要尝尝我的黄泉冷面?”牛首老板伸出一只手,他的手臂上长满了黑色的硬毛,手心托着一碗黄色的凉面,上面点缀着几棵草和两块红色的肉。
店铺与店铺间挨得不远,那碗面刚好是在孟七抬手就能够得到的地方。
孟七注视着这碗面,她能感觉到牛首直白的目光盯在自己的身上,但她还是摇了摇头:“不必。”
牛首冷笑了两声,放下面,用刀又在砧板上剁了下一块肉:“这么不给面子,小心在街里混不下去。”
这时,孟七对面的店铺里传来一道声音:“牛阿旁,你也别欺负人家小姑娘了。”
说着,铺内走出来一个拄着拐的白发老太太,她这副和孟七一样的人类皮囊不由得让孟七有些惊讶。
“呵呵,我是光婆婆。”光婆婆看着孟七,和蔼地笑着,“牛阿旁的面里有忘忧草,还有你绝对不想知道是什么的肉。你今天要是吃了,明天说不定就会在他的店里醒过来了。”
孟七继续擦着桌面,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光婆婆的铺子卖的是类似清凉补的东西,各种小料在柜台里满满当当,而光婆婆则坐在铺面后的摇椅上,乐呵呵闭着眼,摇着蒲扇。
孟七并不打算开展邻里关系,她只想安分工作。
没过多久,美食街道的地面上开始出现一个个黑色的圆圈,中间仿佛有黑色的波纹流动。
过了一会,陆陆续续地有客人从黑圈中浮了上来。他们的身影若隐若现、飘忽不定,在四处的摊位游荡。
要想入轮回,鬼必须放下执念,于是鬼市才有了各个能满足他们愿望的区域。只要不是涉及到阳间因果,这些自我的愿望都能在鬼市实现。
很快,孟七迎来了她的第一个客人。
随着鬼影靠近,一股彻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笼罩了整个摊位。
孟七抬起头,看到了这个开门客。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依旧笔挺的老旧军装。身形高大,如同一棵扎根在冰原上的青松。他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将身后嘈杂的鬼市隔绝开来,自成一个充满了风雪的孤寂世界。
他默默地走到摊位前,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孟七,然后,伸出手指,指了指她正在做的煎饼。
孟七按照最原始的配方,打算做一个新的给他。
“要辣么?”孟七问。
他只是站着,摇了摇头。
孟七将新做好的煎饼递了过去。
他愣了一下,接过煎饼,从口袋里摸索出了一枚铜钱放在桌上。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默默地吃了起来。
热气腾腾的煎饼下肚,他那常年被阴气冰封的魂体,似乎流动过一丝暖意。他吃得很慢,很认真。
吃完最后一口,他抬起头,看着孟七,嘴唇翕动,沙哑、干涩,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我的家乡,也种麦子。”
下一刻,孟七只感觉眼前一黑。
……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游荡了多久。
时间在这里是毫无意义的。周围嘈杂的声音千奇百怪,光线昏暗,让我看不清。
一切都是灰色的,模糊的,就像我死前看到的那场漫天大雪。
我的喉咙像是被冰封住了,无论我如何努力,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有很多话想说,却只能日复一日地,将它们烂在早已不存在的肚子里。
我成了一个沉默的孤魂。
直到今天,我闻到了一股不属于这里的味道。
那是一种……温暖的,带着粮食被火焰炙烤后独有的香气。它像一根无形的线,精准地刺穿了我麻木的思绪,将我牵引了过去。
我看到了那个女孩,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站在一个简陋的摊位后,正在摊着一张饼。她的动作很熟练,和我记忆中母亲的动作很像。金黄色的面糊,灰色的蛋液,还有一些不知名的佐料。
我鬼使神使地停在了那里。
她将一份煎饼递给了我,而我给了她我身上最后一块铜钱。
接过饼,我有些不知道从哪里咬下这第一口。
温暖,柔软,带着淡淡的咸香。
我在这里找了很久,看到过各种色泽鲜亮的美食,老板们从最初的热情招揽到后来赶我走,这是我第一次买的食物。
因为我只有这一块铜钱。
那一瞬间,封存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我脑海中那道由冰雪和悔恨筑成的高墙。
眼前的鬼市在褪色,女孩的身影也变得模糊。我看到的,是记忆里那片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浪。风一吹,麦子们就朝我鞠躬。爹娘在地里忙活,妹妹提着篮子,在田埂上追着蝴蝶跑。那时候,天很蓝,太阳很暖。
十八岁那年,我穿上了军装,告别了爹娘和哭红了眼的妹妹。我说:“等我回来,给你们带城里最好看的布料。”
我被分到了最北边的哨岗。那里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在下雪,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我们一个班十个人,守着一座孤零零的哨塔。日子很苦,但没人叫苦。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围着火炉,聊各自的家乡。
班长是个老兵,总说想念他婆娘做的猪肉炖粉条。年纪最小的“小猴子”是骗了家里人跑出来的,一想家就哭,说想吃他娘烙的糖饼。还有从北平来的大学生“书生”,一天到晚念叨着“苟利国家生死以”,但跑个几圈就喊累。
小李是我最好的兄弟,他家是南方的,他说他家乡的米饭又软又糯,姑娘也像水一样温柔。他有个未过门的媳妇,每天晚上都躲在被窝里偷偷写信。
他说:“赵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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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仗打完了,你来我家。我让我媳妇给你做最好吃的米糕。”
我说:“好。你也得去我家,让你尝尝我娘做的煎饼,卷上大葱和酱,比什么都香。”
我们约定好了。
那是一个暴雪夜,能见度不足五米。警报响起的时候,小李正在站岗,他第一个倒了下去。我冲过去,他只把一封还没来得及寄出的信塞到我手里,血沫从他嘴里涌出来:“赵哥……带……带回家……”
我把他安置在掩体后,端起枪,和兄弟们一起朝黑暗中射击。子弹打光了,我们就拼刺刀。敌人太多了,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班长把地图用油布包好,塞进我怀里:“卫国,你力气大,跑得快。我们剩下的人给你打掩护。记住,就算我们都死了,你和这张地图,也必须给我冲出去!”
我哭着摇头,班长却一脚踹在我屁股上:“哭什么!这是命令!”
我揣着地图,冲进了茫茫雪夜。
我听见“小猴子”中枪时,还在喊“娘”。我听见“书生”在引爆最后一颗手榴弹时,高喊着听不懂的诗句。我听见班长用他那浓重的东北口音,吼出最后一声“赵卫国,跑!”
枪声还在响,我却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靠在哨塔的石墙上,浑身都是黏稠的血。我死死攥着那封信,看着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我身上。好冷啊……我好像又看到了家乡的麦浪,听到了妹妹在叫我“哥哥”。
我答应过爹娘要回去,答应过小李要把信带到,答应过兄弟们……一定要跑出去。
可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我死在了那场大雪里,我想,变成了鬼也要找到他们,跟他们说声对不起。
但我在找里找了很久,却没有发现他们。
他们难道走了吗?班长的婆娘怎么办,小李的信还没送出去,“小猴子”的爹娘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儿子在哪,“书生”的书难道要重头再读一遍吗?
我明明也想回到温暖的人间,为什么却过不去那座桥?
……
“你还好吗?”
孟七看着面前这个吃完饼后就站在原地发呆的人,回忆着那本手册,上面确实没有提到过这种情况。
刚才一晃而过的画面让她有些恍惚,她似乎看见了一些陌生的画面。被染红的雪地、冻僵的手指、昏暗的角落里喘着粗气……
当她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这位客人正瞪着眼、弓着背,他缩在自己宽大的军装里颤抖着,他似乎已经流不出泪了,但庞大的悲伤笼罩在他的周围。
“谢谢。”
他再度看向这个年轻的摊主,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过了多久,或许小妹早就长大了,和这个女孩儿一样高,用他的抚恤金应该能把书读完,爹娘的身体不知道怎么样了……
但这些,他都再也见不到了。
或许也是在这条街上,班长吃到了那碗猪肉炖粉条,“小猴子”吃到了糖饼,小李吃到了香软的米糕,而书生因为赶着念书就早早地走了。
如今,他也吃到了煎饼。
没有大葱和酱,不是娘做的味道,但同样是热腾腾的、让他再度感觉到自己除了亏欠,还有被包容着。
看来他们都没有怪他,所以才走得那么果断。
他现在出发的话,希望还能赶上。
这次一定要给爹娘和小妹做套新衣服罢。
3. 怪谈与鬼街坊
【入账:三缕“烟火气”】
孟七一怔,面前的客人在跟她道谢后就笑着逐渐消失在原地,而她的脑海中突然收到这样一条消息。
她拿出原先的卡片,发现上面“余额”一栏显示了3。“烟火气”这东西在手册里说过,是用来购买食材的。
她随即打开冰箱,将那张卡片放在冰箱旁边的卡槽里,果然,冰箱上面浮现出一个页面,显示为“商城”。
孟七心想,果然,科技是第一生产力。
她的商城里现在只有最基础的几样东西:
【当前余额:烟火气 × 3】
【可兑换:】
【一等食材:恐翎鸟的蛋(已解锁)- 售价:烟火气 × 1】
【一等食材:阴沟腐菌(葱)- 售价:烟火气 × 1】
【一等食材:血苔(香肠)- 售价:烟火气 × 1】
【???(未解锁)- 解锁条件:累计获得烟火气 × 100】
其他的地方还都是空白,对她来说应该还远远用不到。
光婆婆和牛阿旁那里的食材明显不止这些,或许是要更后面才可以解锁,或许是按手册上说的,要通过鬼市中的其他“正规商铺”购买。
孟七正思考着,却突然感到面前传来阵阵呼吸声,近在咫尺。
一下、又一下的呼气,轻柔、规律,带着粘稠的湿意,不偏不倚地,正正打在她的额头上。
她没有立刻抬头。
她缓缓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自己面前那块被擦得锃亮的铁板。
在铁板的倒影里,在她的头顶位置,那是一张苍老妇人的、布满皱纹的脸。
光婆婆那张慈眉善目的脸,此刻正悬浮在她的头顶,脸朝下,像一盏人皮灯笼,静静地俯瞰着她。
那张脸上,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漆黑的、没有牙齿的牙床。而额头、脸颊、下巴……每一道深深的沟壑里,都睁开了一只只细小的眼睛,密密麻麻地挤在肌肤的纹理之间。
孟七注意到,光婆婆的脖子此刻像橡胶般被拉长,从她对面的铺位一直伸展过来。
光婆婆的喉咙里溢出“咯咯”的笑声,随后孟七听到她说:
“小姑娘,你的牌子,给我看看。”
孟七下意识攥紧了那张卡片,手往背后藏去。
光婆婆的脖子似乎无法再伸长,只能在铺面的外面。
“你的牌子,是活人才有的。”
光婆婆的声音很小,孟七却似乎能察觉到来自其他铺面的目光。
孟七保持着低头,也尽量避免在灶面的倒影里跟光婆婆对视,她的手在抖。
“咚咚——”
柜台被敲了两声。
“老板,来张饼。”
熟悉的声音,孟七看见眼前有一块黑色的衣角。
灶台倒影上的鬼脸不见了,孟七抬起头,看见黑无常正站在面前。
孟七终于深深吸了口气,用尽量平稳的语气道:“好的,稍等。”
她将面糊在圆台上摊开,随后听见黑无常降低嗓音,慢悠悠地道:“别抬头,听我说。”
“你运气不好,铺子正巧在光娘对面,不过只要你晚上不照镜子就没事。”
孟七想起来,自己的房间里就有一个和衣柜一套的落地镜。
“光娘很难对付,但只要你待在铺子里不出来就没事,还有,尽量避免和她在反光的东西里对视。”
黑无常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在孟七的灶台上,敲了敲。
孟七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白哥,今儿怎么不来我这吃?”
孟七听出来,那是她左边对面铺子的、长着一张蓝色脸、长耳朵的老板。
无常挥了挥手没有回答他,继续对孟七道:
“我叫白,如果一个长得跟我很像但穿着白衣服的人来你这里吃,把他当做寻常客人就行,别跟他说话,他是黑。”黑无常一边说着,一边从孟七手中接过饼,“我就是怕没几天,就吃不到你这家店了。”
下一刻,黑无常化作一缕黑烟飘入地底。
孟七当即打算歇业,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台面,自己烙了一张不加蛋的饼啃完,然后喝足了水,再按照手册倒了碗水放在灶台边。
随着她走回屋内关上门、拉上窗帘,外面的视线都被隔绝。
她即刻又回到房内,将那架落地镜敲碎,把碎片一一用布料包裹,然后塞进了衣柜的角落。
做完这些,她才有空隙坐下来喘口气。
现在她面临着几个问题,一就是这些不友善的街坊,二是还没有出现的怪谈鬼,三是她的收入,四是她的食材来源。
原味的煎饼想要卖出去或许也只有最开始时的新鲜感,而以她的观察,美食街本就没什么客流量,来吃她这款普通煎饼的可能性就更小。
卖不出去就得不到兑换食材的“烟火气”,无法解锁高级食材继而无法创新煎饼,然后继续卖不出去,她就真的只能被困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她想起来那张代表了她身份的卡片。
她拿出卡片仔细端详了一阵,上面刻着:
【姓名:孟七】
【店名:七号店铺】
【店铺位置:鬼市美食街404号】
【余额:3】
和她最初拿到时,除了余额变动,其他都没有变化。
就在这时,她拿着卡的右手食指突然摸到卡片的侧面,有一个微小的凸起。
她将卡片翻过来,果然看见上面有一个按钮状的凸起。
按,还是不按?
黑无常没有说过这是什么,难道黑无常也不知道?
孟七再度回去翻了一遍手册,确认没有这项信息后,还是一闭眼按了下去。
管他呢,死了大不了再变成鬼来这里开店还账,也没差。
就在她按下按钮的瞬间,孟七感觉到自己的脑子停止了思考,然后“扑通”一声,栽倒在床上。
【欢迎您接入鬼故事系统】
【确认姓名:孟七。是否】
【鬼脸识别:成功】
【确认收货地址:鬼市美食街404号。是否 修改地址】
【恭喜您成功登录!】
孟七的脑海里响起一连串的女鬼阴恻恻的说话声,和“滴滴滴”的系统确认声。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小黑屋内,中间放着一个打开状态的投影仪,向对面的白墙上投放着内容。
孟七坐在投影仪的后方,可以清楚看见对面白墙上的内容。
一个由夜幕、红月、白骨、坟场和蝙蝠构成的网页界面,上面的主题是:鬼故事大厅。
页面下面的一个个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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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则是类似于视频网站的样式,第一个视频的封面是一个孤独的身影,坐在一条绿色河流边的石头上,标题写着:翡翠河。
孟七用手指滑动投影,点进去,简介是一片空白,只有两个介绍:
【过关奖励:神秘食材x1,神秘矿物x1,神秘服装x1】
【任务目标:带回世界鬼角】
一个大大的绿色“接取”按钮非常有吸引力。
孟七观察下来,这或许就是她获取珍贵食材的另一种途径,这对她很有利。
至于会经历什么,这是她后面要考虑的了。
【成功接取任务!】
【现在就要进入任务房间吗?是否】
【正在为您载入……】
下一刻,眼前的画面再次旋转,孟七已经有了经验一直闭眼站在原地,随后出现在一个会议室内。
一张长沙发,左右各两张单沙发,孟七坐在最左边的一个。
另外,长沙发上坐着两人,对面坐着一人……更准确说,是另外三只鬼。
戴着青色面具的男鬼第一个开口,看起来很熟练:“我是水鬼,这是我第五次进‘翡翠河’,你们最好都听我的。”
一个腰间别着一把砍刀、身形魁梧的女鬼不屑开口:“四次都失败了,跟着你不还是失败?”
水鬼冷哼一声,讥讽道:“那我看你第几个死。”
单独坐着的面色苍白、穿着白色长袍的病弱男鬼幽幽开口:“我的阴气不足,这一百年内都经不起再消耗一次了,我跟着你。”
水鬼面色好了一些,随后看向孟七。
孟七的一副人类模样让他们都不禁愣了一下,水鬼道:
“你这身皮倒是好,看来家里人没少给你烧钱。”
孟七点点头:“谢谢。也没有,我只是喜欢买皮。”
“小姑娘嘛,就是这样。”女鬼语气温柔不少,“年纪轻轻怎么就死了呢。”
“我不会站队,但是我会尽量跟着你们走。”孟七道,“我是第一次玩,就试试。”
她的话也没有再引起争论,于是几人确认后进入了世界。
【载入世界,进度8%,50%,96%,99%,100%】
“哗啦……”
一阵阵水流声越来越清晰,伴随着河面宽阔的凉气,扑在孟七的脸上。
孟七睁开眼,今天她已经传送了好几次,感觉已经有抗性了。
三只鬼散开,孟七和病弱鬼站在后面,前面的水鬼和大刀女鬼已经分散开,一个朝东,一个朝西。
“……我们,跟着谁?”病弱鬼小声地问。
孟七打量着四周,他们被传送在一条绿色河流的岸边,河流和封面上的很像,但不是同一个岸。
身后则是一个村庄,那是一个古朴的中式村庄,低矮的砖房、红色的砖板路,路边的野草和泥泞……
孟七看着直奔河岸东的水鬼和前往河岸西的大刀鬼,选择转身,向着村庄走去。
病弱鬼待在原地愣了几秒,还是选择跟上了水鬼。
村庄内自然是没有人的,而且也没有鬼。
不过孟七记得,封面上的河岸分明坐着一个身影,短发,佝偻着背,身形矮小,脚边放着一个鱼篓,手上拿着一块方形的东西。
想来,那个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世界鬼角”。
4. 翡翠河(1)
村庄入口立着一块歪斜的石碑,上面的村名早已被青苔和水痕腐蚀得无法辨认。
踏入村庄的第一步,孟七就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这里太安静了。
孟七在村子里逛着,村子里低矮的砖房整齐地排列着,每一栋的门窗都紧紧关闭。
然而,孟七发现,无论是何种朝向的屋门,房子的窗户都被安装在同一个方向——只要一打开,就能看到那条翡翠河。
孟七推开一间最近的民房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河腥、腐木和尘土的气味扑面而来。屋内的陈设很简单,但所有的家具,包括一张木板床,都被推到了墙边。
她走到厨房,铁锅里没有食物残渣,而是一锅早已干涸的、发出幽绿光芒的泥浆。碗柜里,一只陶碗的底部烧结着一层薄薄的绿色晶体。
孟七找到高点,遍览村庄,发现在村庄的中心,坐落着一座看起来像是公共建筑的祠堂。
祠堂的门虚掩着,孟七从外部推开门,门扉发出“嘎吱”一声。
内部比外面更加阴冷。一排排的灵位从深处一直延伸到门口,上面密密麻麻,怕是有数百个。
孟七走近了,发现那些木制牌位上覆盖着一层湿滑的青苔,她伸出手指,轻轻擦掉一块,露出了下面的字迹。
【张氏三郎之位】
【卒于庚寅年……】
她又擦开旁边一个,【李氏巧女之位】,死亡日期和张三郎一模一样。她心中一凛,开始快速地擦拭着一个个牌位。
一排,两排,十排……
所有能看清的灵位,无论姓氏,无论男女老幼,他们的生命,都终结在了同一个日子。
“你在看什么?”
孟七心中一惊,向后看去,差点撞上面前那张绿色的脸。
他的眼球呈突起状,巨大的眼泡挂在脸上,里面隐隐泛出红色。皮肤整体呈绿色,是绿和黑浑浊的融合,显得整张皮像是一张绿玉的外膜。
“你在找什么?”
他张开嘴,嘴唇的上下用线缝合了起来,此刻线已经断裂松解开。他咧出一个笑容,唇角直达耳根。
孟七向后趔趄几步,扶住摆放灵牌的桌子,稳住身体,道:“我找厕所,误入。”
那鬼向前走了几步,孟七看见,伴随着他的靠近,从他的身上淅淅沥沥地在往下滴水。
而那鬼的衣着打扮则像是披着一家百布衣,上面是各色各式的布料拼凑在一起,将他从头到脚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张脸。
“找厕所……”那鬼收敛了笑容,喃喃道,“厕所……我让小燕带你去。”
说着,他似乎用手伸进了自己的衣服里,不断地摩挲着。而很快,他的衣料里开始膨胀,从他的腹部开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他从身体里掏了出来。
下一刻,他抖了抖身体,从衣领里拎出一条软绵绵的手臂,接着是一个趴倒的头颅、身体躯干、下肢……
孟七眼睁睁看着他从衣领里拽出一条人来,那人明显已经没有身体迹象。
他搂着身体时,那颗头颅向后倾斜,一张同样绿色的脸倒挂着出现在孟七面前。这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脸,眼球已经凹陷下去,皮肤却依旧泛着玉石的光泽。
“这就是小燕。”绿鬼亲昵地扶回她的头颅,托着她的腰肢,将她的一条手臂握在手心,呈现出华尔兹样的姿势,“我让她带你去。”
说着,绿鬼扶着小燕,往门口走去。
孟七只得跟上,保持着约三四米的距离。
刚出祠堂,孟七却发现了不同。
此刻,原本一个人都看不到的村子里,却凭空出现了一堆村民。
他们行动自如,除了同样如绿玉外膜般的皮肤外,显得与常人无异。
“河使!河使大人!”
绿鬼一出现,就有小孩子扔下手中的竹蜻蜓,围了上来。
他们对绿鬼身后的孟七这个外来客人毫无兴趣,手拉手围着绿鬼蹦跳着,口里还哼着歌谣:
“一块石,两块石,
河里捞出绿宝石。
小河弯,月儿亮,
谁在水下捉迷藏?
舌头是条笨红鱼,
放进河里才不响。”
绿鬼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头,又摸了摸怀里小燕的头。下一刻,那个被他揽抱着的小燕像是苏醒了过来,两只脚站在了地面上,头颅缓缓立起。
孟七看到,小燕转过头来看向自己,一边说话,一边嘴里传出牙齿触碰硬物的“咯哒”声:“客人,我带你去……”
随后,绿鬼欣慰地看了小燕一眼,再看向孟七,示意她跟上。
孟七跟在小燕的身后,她的行走动作流畅,完全看不出在刚才还是个软趴趴的尸体。
小燕带着她从祠堂那条路拐了几个弯,一路上,但凡是看到孟七的人都像是故意略过一般,草草瞥了一眼就又做自己的事。
孟七试着停在一个卖鱼虾的老太太面前,俯身问道:“大娘,你这鱼怎么卖?我想买一条今晚吃。”
老太太像是没听见,依旧坐在木凳上,摇着手里那柄用河草茎干编成的草扇,连头都没抬一下。
孟七抬起身体,收回的手却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
她转身,那个引路的小燕原本是站在路口等她,如今却不知怎么到她的旁边,与她紧紧挨着。
孟七向旁边挪动了一下,对着小燕微笑着道:“走吧,不买了。”
小燕看着她,一双黑色的涣散开的眼珠盯着孟七。
接着,小燕仰天张开嘴,然后将她的手伸进嘴里。
孟七看见,她的喉咙中像是已经没有了骨头,脖颈的皮肤下可以看见她手的形状。她的五指将喉口扒开,顺着喉咙向下,直到整个小臂都塞进了嘴里才似乎抓到了什么,慢慢地从嘴里抽出来。
她的小臂上沾满的是河草和污泥,而她收回的手上,俨然是一条闪烁着绿色鳞片的鱼。
紧接着,小燕拎着那条鱼尾,将鱼递给了孟七。
孟七忍着接了过来,鱼尾摸起来很湿滑,鱼鳞异常坚硬,鱼却不重。
“多谢,我们走吧。”
小燕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引路,而孟七拎着那条鱼跟在后面,不敢松手。
然而,小燕停在了一栋挂着“药”字幌子的二层小楼前。
这栋楼是整个村子唯一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建筑,门口的石阶上没有青苔,窗户也擦得一尘不染。
就在她们即将走上台阶时,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一个村民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笑容,脚步有些虚浮,像是喝醉了酒。
而孟七的目光,瞬间凝固在了他的头上。那村民的头发被剃光了,头顶正中央,有一个碗口大的、新开的血洞。洞口边缘的皮肉还外翻着,鲜血正顺着他的脸颊不断往下流淌。
但他却仿佛毫无痛觉,甚至还伸出舌头,陶醉地舔了舔流到嘴角的血液。
血洞的中央,一颗拳头大小的、被打磨得圆润光滑的绿翡翠,正严丝合缝地镶嵌在那里,随着他颅内的脉搏,一明一暗地闪烁着幽光。
“真好……真干净啊……”村民喃喃自语着,与孟七擦肩而过,步履轻快地走了。
“客人,到了。”小燕侧过身,“快进去吧。”
孟七的喉咙发干。
“找完医生,就不用再考虑‘污秽’了……”
孟七思考着如何脱身,此刻她背后的街道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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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是村民,而她并不熟悉村庄里的路。
孟七向屋内扫了一眼,屋内的药味和血腥味浓重得令人作呕。大堂里,几个村民正排着队,脸上带着虔诚的表情。
而在大堂的正中央,一个身材干瘦、穿着长衫的村医,正跪在地上,叮叮当当地整理着一盘手术工具——石凿、骨锯、还有磨得锋利的石锥。
他的脚上,赫然绑着一条沉重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深深地钉入了地底。
“客人,快去吧……”
“客人,客人……”
“我不需要,”孟七努力保持清醒,小燕的声音不知为何突然变得重叠,直接窜入她的脑内,“我突然不想上厕所了。”
一瞬间,整个药庐,乃至整个村庄,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排队的村民、门口的小燕、甚至那个被铁链锁住的村医,所有村民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定格。然后,他们缓缓地、僵硬地将头转向了孟七。
孟七早有防备,转身就向村外狂奔!而她身后的村民如潮涌般追着她,他们的喉中发出“咯噔”的碰撞声,压住了他们的嘶吼。
孟七拼尽全力,索性扒着墙檐跳上屋顶,然后找到距离河边最快的路径,在屋顶间跨跑。
村民身体似乎很沉重,他们垒成一座人塔,似巨大的人肉怪物,一直跟在孟七的后面。
终于冲出了村庄的范围,孟七跑得跌跌撞撞,而远处,三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看见她过来还招了招手。
“快!这边!”
大刀女鬼对她大喊着招手。孟七心中一喜,向他们那边跑去。
然而还差几百米时她却停住了。
病弱鬼原本最白,几乎要看不清他的身体,然而此刻他的全身都泛出一层浓郁的绿光。
孟七扫向另外二人,水鬼和大刀女鬼的身体外围,也都泛着一层淡淡的绿色浮光。
孟七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放慢脚步,试探性地朝他们走去,一边喘着气,状若惊慌地喊道:“水鬼大哥!这个副本太难了!我想起你之前说第二次失败的时候,你是在村子里找到了某个东西?那是什么啊,在哪里我怎么没找到?”
“水鬼”迎了上来,“先别管了,我已经找到办法了,快,把这个吃了。”说着,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颗还在微微搏动的绿色“翡翠”。
孟七毫不犹豫地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狂奔!
“……你要去哪里?”
这道声音并非来自刚才的“水鬼”而是从孟七跑向的方向,又走来了三个一模一样的鬼。
同样的绿光,同样的赝品。
“你要去哪里?”
孟七被三组赝品队友包围在中间,村庄里的村民没有跑出来,但她也不可能回去。
她心一横,干脆往河岸跑。
三组赝品露出一样的微笑,向她包围而来。
岸边的沙砾很粗,跑起来很费力。然而更令人绝望的是,跑着跑着,孟七突然在不远处看见了一片绿色的草地。
草地里,一颗颗西瓜大小的绿翡翠卧在中间,像是一颗颗亟待孕育而出的卵。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突然从旁边伸出,一把将她拽了过去!
孟七反手抓起脚下踩到的石头,想也不想就朝身后那人的头上砸去!
“呜——!”一声痛苦的闷哼传来。
孟七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借着礁石缝隙里透进的微光,她看清了眼前这张脸。
那是一张年轻的、瘦削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他的皮肤没有那种诡异的绿色,而是带着一种长期不见天日的苍白。
最重要的是,他的嘴唇,被粗糙的黑色丝线,一针一针,死死地缝合了起来。
5. 翡翠河(2)
孟七惊魂未定,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砸伤的哑巴鬼,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哑巴鬼捂着渗出黑气的额头,顾不上疼痛,焦急地对她摆了摆手,然后指了指礁石更深处的黑暗,示意她躲进去。
孟七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相信这个唯一的异类。她跟着哑巴鬼,蜷缩进狭窄的石缝深处。
哑巴鬼捡起几块碎石,小心翼翼地堵住缝隙的入口,只留下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用以观察。做完这一切,他才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坐下,痛苦地喘息着。
孟七看着他缝合的嘴唇,心中一动。她捡起之前那块砸伤他的、边缘锋利的石头,递到他面前,然后指了指他嘴上的黑线,做了个“挑开”的动作。
哑巴鬼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口腔深处,再做了一个用剪刀“剪断”的手势。
孟七瞬间明白了。
线可以挑开,但里面的舌头,已经没了。
她收回石头,和他一起陷入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那些重复的问话声和脚步声终于消失了。哑巴鬼又警惕地观察了许久,确认安全后,才挪开堵门的碎石。他指了指不远处另一片更隐蔽的礁石群,示意孟七跟他过去。
孟七跟着他来到了一处被巨大礁石天然围起来的小片空地。让她震惊的是,水鬼、大刀女鬼和病弱鬼,正昏迷不醒地躺在那里。
哑巴鬼指了指他们,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一个“拖拽”的动作。原来,在她被赝品围攻之前,真正的队友们也遭遇了不测,是他把他们一个个救了回来。
孟七稍稍松了口气,决定先等他们醒来。
又过了一会儿,水鬼最先悠悠转醒。他猛地坐起,警惕地看着四周,当看到孟七和那个哑巴鬼时愣了一下。
“我……我们这是在哪?”
“被救了。”孟七简单解释了一句,然后问道:“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随着大刀女鬼和病弱鬼也相继醒来,水鬼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你是怎么从那个村子里逃出来的?”水鬼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孟七心头一紧。
“我第二次失败,就是栽在了那个村子里。”水鬼的声音充满了后怕,“当时我和我的队友一进村,就被那群看起来很正常的村民包围了。他们笑着邀请我们参加什么仪式,我们晚上打算留宿然后调查就同意了。结果到了晚上,他们把我们带到一个房间,里面有个被关起来的疯村医,上来就要给我们开颅。虽然我们已经是鬼了,但魂魄也不能损伤,我们不同意他们就瞬间变脸。我们最后……被他们按在地上,强行破开了脑子,我的魂魄也因此受了重创,修复了很久才好。”
听到这里,孟七点点头,她经历的和水鬼说的基本差不多,只是她遇到的村民似乎更寡言。
“经过第三次和第四次失败,我才摸清一点规律。”水鬼继续道,“这个副本的关键,不是村子,而是河边!我在村子里的祠堂找到半面壁画,上面刻着,有一个清醒的人想要劝说村民,就被缝上嘴巴扔进了河里。我推算,那个就是封面上的鬼。”
“我们分头行动后,从两边又相遇了,然后就一起看到了那个哑巴。”大刀女鬼接口道,“当时他正焦急地在河水里摸索着什么,好像在找东西。我们想过去帮忙,可刚一追下水,就感觉不对劲了。”
“河底不是沙子,全是那种滑溜溜的、大小不一的石头。我们脚下一滑,摔倒在水里,就感觉……就感觉整个人被那条河牢牢地吸住了,怎么都爬不起来。再醒来,就看到你们了。”
交流完情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哑巴鬼身上。
孟七看着他,脑海中突然闪过村口那些孩子唱的歌谣。
“……舌头是条笨红鱼,放进河里才不响……”
如果像水鬼所说的,清醒的哑巴被缝上嘴扔在了河里,那村子里那个同样被缝上过嘴的“河使”又是谁?
祠堂不大,她进去时却只看到了牌位,并没有发现什么壁画。水鬼既然找到了其中一段,就说明一定还有其他的片段藏在祠堂的某个更隐蔽的角落。
至于现在,她看向哑巴鬼,试探性地做了一个“鱼”在水中游动的手势,然后指了指他的嘴。
哑巴鬼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激动地对着孟七疯狂点头。
“我明白了,”孟七对其他人说,“他在找他的舌头。我在村子里听到的歌谣中说,舌头被扔进河里,变成了红鲤鱼。”
水鬼看了她一眼,意外地站起身,点头:“那好,既然知道要找什么,那就好办了。在水里找东西,是我的老本行。”
说罢,水鬼走到河边,双手插入水中。他闭上眼睛,水流自他的手指处开始分化,形成一个漩涡,向周围散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水鬼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到底行不行?”大刀女鬼担心道,“天要黑了,我们又不能下水找,要不先找个地方躲一下吧。”
“我再试试!”水鬼咬了咬牙,再次将手插入水中。这一次,他分出一缕极细的水流,轻轻缠绕在哑巴鬼的手腕上。“你来感应!感觉到哪个东西和你有联系,就告诉我方向!”
大刀女鬼和病弱鬼先到其他地方搬了几块大礁石,把缝隙中间扩充成了一个小小的房间。
女鬼力气很大,而病弱鬼在干完后几乎再没有余力,他的鬼身似乎越来越薄了,他虚弱地坐在洞里,倚靠在石壁上。
“找到了!”
水鬼大喝一声,那片水域的河水瞬间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数的绿翡翠和淤泥被卷起,一条通体赤红、只有巴掌大小的“鲤鱼”在漩涡中惊慌地乱窜,显得格外醒目!
水鬼手一招,那条红鲤鱼便被一股水流精准地包裹着,送到了岸上。
当它离开河水的瞬间,红光散去。那根本不是什么鱼,而是一截血淋淋的、还在微微抽搐的舌头。
哑巴鬼颤抖着伸出手,将那截舌头捧在手心。
就在这时,原本平静的河面似乎苏醒了,几人立刻远离了河面,刚才被水鬼卷起来的那些绿翡翠不知为何都洋洋洒洒落在了河岸上。
“快走!”孟七道,她突然想起那群冒牌货。
三人拔腿就跑,果然,身后不久就传来“咯哒咯哒”的玉石扭曲的声音。
然而,没等他们跑远,一道温柔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阿涛……我的阿涛……快过来……妈妈这里不冷了……”
水鬼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停住脚步,回头望去。
孟七瞥见,一个由绿石捏造成的女人正站在河岸,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面容慈祥,正朝着水鬼的方向,伸出双手,用一种无比温柔的声音呼唤着。
“阿涛……到妈妈这里来……”
“……妈,”水鬼不受控制地喃喃出声,“妈,你怎么会在这。”
“那是假的!”孟七怒吼,“你疯了吗,那么明显,是那些绿石头捏造出来的。”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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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鬼没有泪水,他只能皱着眉,再深深地看了一眼,“我知道,我知道!”
接着,几人再度向刚才的礁石处跑去。
似乎是因为那块的礁石离河边很远,河水退潮,逐渐爬起身的其他人形石怪也向这里走来,但都走不远,无法靠近。
几人喘着气躲回礁石中,孟七刚坐下,就发现对面的病弱鬼不对劲。
“他刚才就昏迷了很久。”大刀女鬼道,“这鬼真是的,自己魂魄都虚弱成这样了,还来干这种活。”
“现在怎么办?”水鬼看了一眼根本无法叫醒的病弱鬼,对其他人道,“这家伙本来就没什么用,就把他放这吧。我们还是得进村,我当时看到的壁画一定还有另一半,现在找到了这个清醒的哑巴,治好他说不定就能帮我们进村了。”
孟七和他想到了一块,她也想去祠堂里看一眼那些壁画。
然而,只见哑巴鬼却缩在角落,在众人希冀的目光下,轻轻摇了摇头。
他专注地将舌头放在旁边的石块上,指了指嘴,摆了摆手。
舌头治不好了,他的意思是。
“你他——”水鬼立刻就要发作,被孟七拦下。
“舌头恢复不重要,就算不会说话,你也能帮我们吧。”孟七对着哑巴鬼道,“我们要进祠堂,可是又不能被村民发现,你有什么办法?”
谁料,哑巴鬼依旧是怯生生摇了摇头。
这次孟七没拦着水鬼骂他。
“他自己都是被赶出来的,能有什么办法?”大刀女鬼没好气地说,“那也要把他带着,他毕竟是这里的一部分,有危险就把他扔过去。”
孟七坐下身,静静地思考着。
这个哑巴和村里的“河使”都被嘴缝了起来,但据她观察,这两人长相有明显差异,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如果哑巴是因为不信翡翠河的传言而被割掉舌头、缝上嘴,那么村子里那个河使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进入村子时一开始没有人,是通过祠堂遇到河使才看见村民,而水鬼说的却是他一开始就遇见了村民,并且村民态度大相径庭?
哑巴和河使的关系、村民的前后差异,搞清楚这两点,应该就离真相更进一步了。
“如果第一次副本失败,第二次进入时,副本会有上一次的记忆吗?”孟七问道。
水鬼愣了一下,回:“应该没有,我来的第一次和第二次开头都是一样的,第三次和第四次的开头也是一样的,这里的反应没有什么区别。”
同一个人的前后没有区别……那会不会区别就在于人上。
因为她和水鬼的不同,所以在进入村庄时才会产生不同。
“明天天亮,我们就再进村。”孟七笃定道,“祠堂里的东西一定很重要,我们一定要看到。”
河使在她进入祠堂后才出现,一定有理由。
“就这么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大刀女鬼道。
孟七摇了摇头:“我逃跑的时候发现,距离我们这里不算太远的地方有一片草地,里面有很多那些绿翡翠。”
“那不就是会化成人形的吗?”
“不对。”孟七道,“我观察过了,村子里的人身上大多都有跟河流有关的痕迹,那些化成人形的绿石头也是从河里出来的。但那些草地里的却离河道比较远,应该不是活的。”
“那有什么用?”
“村民把翡翠植入到脑子里,寓意祛除污秽。我们也把这东西放在头上,进去赌赌运气。”
6. 翡翠河(3)
“我很少跟人提过我的家。”
水鬼坐在孟七旁边,头撇到一边,看着从缝隙里透进来的月光,缓缓说道,
“我们家是很传统的渔民,就是住在海边的,我爹是打渔的,我娘是卖鱼的。可是我爹死在了海里,我娘带我搬了家,为了给我攒钱上学,冬天砸冰摸鱼,也被淹死了。而我,在从那个渔村跑到大城市后,却被生意合伙人欺骗,把我灌醉后推进了河里。”
孟七不知道水鬼为什么要说这些,但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反正夜才刚刚开始。
“我……我真的很想我娘,所以我才会停下来。”水鬼把自己蜷缩起来,抱住头,埋在膝盖里,“我太想见她了,我很久没见过她了。他们都入轮回了,而我选择留下来。我觉得就算回到人世也没有意义,投胎转世又怎样呢,我也不想忘记我爹娘……我太害怕了,我害怕再经历一次失去他们。”
孟七默叹了口气,她或许应该安慰这个鬼,但她也说不出话来。
或许跟他说自己的家人也没了会让他好受点吗?其实不会,孟七想,反而会让他觉得自己在弱化他的痛苦、不承认他的痛苦。
大刀女鬼倒是重重叹了口气,道:“没能入轮回的都有执念,别人都走了,我们留下来,明明什么也改变不了了,但就是不愿意走。魂魄会越来越薄,会逐渐自己把自己忘掉,然后迷失在这里。为了维持记忆只能不停做事,要么去打工,要么就在这里走钢丝。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谁又愿意进这些地方,做这些事?
“我和你不一样,我妈走得早,我爹是开武馆的,从小我就不爱读书,我爹跟我说那就不读,他的女儿只要身体好、天天开心就行。可是我却被查出生了病,我爹卖掉了武馆,他的徒弟们给他筹钱,给我做了手术。我那段时间看到他头发都变白了很多,幸好我的病治好了,他卖给他徒弟的武馆又被他原价买了回来。好心人太多了,可是我还是在我爹前面走了,走的时候他抱着我的手,让我下辈子还是做他女儿。
“可是我在这里找了很久,问了很多鬼,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在下一世还让我做我爹的女儿。我不敢走,我怕要是错过了,再下一世就更找不到我爹了。”
孟七沉默地听着,她不想在这样的地方太过感伤,所以没有继续搭话。
哑巴鬼缩在角落里,盯着地面发呆。鬼似乎都不需要睡眠,但孟七需要。孟七倚靠在石墙上,微微闭起了眼。
然而她随即便感觉到,身边有人在靠近。
她向旁边看去,哑巴鬼不知为什么向她这里靠来,坐在她的旁边。
“这家伙也是可怜。”水鬼已经调节好了情绪,看向哑巴鬼道,“明明没做错什么,却被那群疯子这样残忍地对待。”
孟七没有搭话,静静地扫了哑巴鬼一眼。
可怜?
单从被缝上嘴扔进河来说,确实是这样。
但疑惑仍然挥之不去,孟七的脑中还是不断浮现出村子里那位“河使”的身影。
“让一群有执念的鬼来带走另一个有执念的鬼,也是稀奇。”大刀女鬼感叹道,“执念深到自己创建了一个世界,其实我要是也能这样,一直活在自己的幻想里也不错。”
孟七长舒了一口气,她看向哑巴鬼,问道:“现在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需要点头摇头就可以。”
哑巴鬼愣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去。
“第一,你知道自己的舌头治不好了但依旧要找,是不是因为只有舌头被拿出来,你才能离开那条河?”
哑巴鬼点了点头。
“第二,你知不知道村子里的人都死了?”
这句话让其他几个鬼也是一惊。
众人注视下,哑巴鬼再次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水鬼问。
“我进入村子时,祠堂里摆满了灵位,并且所有人都死在了同一天。”孟七道,“村民的头颅里植入了绿石,身上有被绿石同化的痕迹,我想可能就是因为这些石头,导致他们在同一天死亡了。”
“那就是那些石头发生了什么。”水鬼推测道,“如果是感染也该有前有后地死亡。只是如果同一天死去,那些灵牌又是谁设置的?”
孟七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就一定是,村子里的幸存者。”
“幸存者?可是村民不是都——”水鬼话说到一半,突然噎住了。
不是所有村民都被植入了绿石——还有那个被缝上嘴巴、扔到河里的哑巴。
孟七感到一阵背寒,她的身体没有动,看向旁边紧挨着她的哑巴鬼:“那些灵牌,是你给他们奉上的?”
哑巴鬼低着头,杂乱的头发覆盖住他的脸,没有说话。
“你当初被扔进河里,但是没有死?”水鬼质问道,“你活了下来,还回去给他们收尸、奉了灵位?”
不过这不是孟七想问的,她静静地看着哑巴鬼,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绷紧:“那些村民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又是怎么死的?”
假设这个世界是因为哑巴鬼而存在,可如果他在被投河后还活着,那么他是在收尸后自杀?
下一刻,哑巴鬼突然站起身,向洞口跑去。
孟七伸手一抓,抓到他的小臂。下一刻,他的小臂却自动脱落,然后分裂成碎石般的小块散落,而其他身体已然撞开洞口的碎石跑了出去。
孟七低头看去,那些残破的肢体碎片下,分明是绿色的玉石断面。
水鬼和大刀女鬼随即就要追出去,却被孟七拦住了。
“不要追!”孟七通过被撞开的洞口看到了外面,“外面天还黑着,很多东西都看不清。”
水鬼蹲下身,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碎石,骂了一声:“这家伙是石头变的?靠!”
孟七拍了拍手心残留的碎石,思酌道:“他刚才一直在接近我,却没有伤害我,一开始也是他救了我们几个。如果他的目的是让我们失败,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大刀女鬼补完石门,转身看到墙角石头上,那半截红舌头还在。
“他舌头没带。”大刀女鬼把舌头拎起来,提议道,“你不是说这是能让他被困在河里的东西吗?那我们把它再放回去?”
孟七摇了摇头:“应该没用,刚才的问题我也只是随口一编,没想到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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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真的点头。就算是真的,他既然能把这东西留下,就说明这个威胁不到他。”
“那也说得通。”水鬼笃定道,“他救我们,让我们给他找舌头解除封印,然后舌头没用了就被他留下来了。”
“可是他刚才为什么要靠近你?”大刀女鬼疑惑,“他又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跑?”
“杀人灭口呗。”水鬼道,“目的达成了,再把我们杀了。”
“可是我们走了以后,他不就又回到原状了吗?”大刀女鬼问。
“他又不知道。”水鬼答,“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能借此解脱,其实没什么用。”
孟七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觉得不准确。他一直都没有做出伤害我们的举动,刚才的靠近我也很疑惑,就像是……他故意想让我抓住他。”
无端靠近、留下的手臂、丢弃的舌头……究竟是真的无用的线索,还是引诱她发现真相的端倪?
“你是说,这鬼想要故意给你留下东西?”大刀女鬼也想到了这层,看了看手中的舌头,“留下手臂是为了让我们知道他是绿石造的,留下舌头……难道舌头也是个线索?可是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他也想让我们进村。”
“进村?”
孟七回答道:“他和那些绿石幻化成的人不一样,我仔细观察过,他的肢体没有散发出那种绿色,看起来也更加轻盈,是很符合标准的‘鬼体’。可是现在突然变成了绿石,只有两种可能。
“一,他被掉包了,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绿石怪目前只出现在紧靠着河边的地方,村民也只是有了特征而并非是石怪。再加上我们一直和他在一起,所以应该不太可能。二,他在中途缓慢变异了,就像那些村民一样,被绿石逐渐感染,可是他并没有展现出绿膜样的皮肤,或许是因为转变从内部开始,还没有渗透到外表。”
“所以,他确实是我们要找到那个鬼?”
孟七犹豫了一下,模棱两可地回答:“不清楚,至少目前看来,他最贴切。”
“他已经杀了那些村民,又为什么不肯放过自己?”大刀女鬼不解,“大仇已报,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水鬼答:“这恰恰说明,事情还另有隐情。所以他把舌头留给了我们,等我们进村,一定用得上。”
“一条舌头,能有什么用呢……解决了他的执念,就能带他走了吧。”大刀女鬼喃喃道,“他到底还能有什么执念……”
“或许跟那些村民的死有关。”水鬼猜测,“一个一个设立牌位……太奇怪了。”
说是恨,似乎太单薄;说是怀念,好像又不可信。
灵位上一个个刻下的名姓,他记得那样清楚,他究竟想要什么?他还有什么没有得到,足以建造一整个世界来保存?
“那就要问他了。”孟七再次看向外面,透过石缝,外面的天逐渐亮了几分,“我们天亮就去搬石头,想个办法把石头放在头上,然后进村。”
“真的能瞒过去吗……”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孟七道,“我有预感,再拖下去,我们只会有失败这一个结果。”
7. 翡翠河(4)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众人推开石墙走出来,河岸边的风带着刺骨的湿寒。
被留在礁石洞穴中的病弱鬼依旧昏迷不醒,鬼体愈发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孟七三人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跟着记忆动身前往那片翡翠草地。
然而,当他们抵达草地时,孟七的不安愈发汹涌。
那些原本西瓜大小的绿翡翠,整体都大了一圈。它们依旧是死寂的矿石,表面却浮现出如同干涸河床般的龟裂纹路。
“这些东西……好像在长大。”孟七当机立断,“拿一块就行,砸成三块,绑在头顶。”
大刀女鬼行动很快,她挑选了一块裂纹最少的绿翡翠,用腰间的刀劈了两下。
而断面处,那些玉纹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似乎变亮了一瞬。
三人用衣服上撕下的的布将石块裹了一圈,然后放在头上,再在下巴处系上一个结。
“真的能瞒过去吗。”水鬼还是很担忧,这真的太拙劣了。
“走吧。”孟七稳住心神,“不行也得行。”
这一次,村庄里如孟七刚来时那样,空无一人。
他们没有任何耽搁,径直来到了村庄中心的祠堂。
祠堂的门却大敞着,里面幽深黑暗,像一只等待猎物上门的巨兽张开了喉口。
祠堂内,所有的灵位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仿佛已百年无人问津。
他们再度擦了几个,果然牌位的名字和顺序都和孟七看到时的没有差别。
然而不一样的是,他们走到最深处时,看见在祠堂正中央的供桌上,静静地摆放着一个古旧的、上了锁的铁盒。
大刀女鬼上前,毫不犹豫地用刀背狠狠砸在铜锁上。“哐当”一声,锁应声而断。
盒子打开的瞬间,一股陈腐的墨香和血腥味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没有财宝,只有两本用油布包裹的书。
孟七拿起第一本,封面上写着两个大字——《村志》。
“……庚寅年三月,大旱。河床见底,非是枯涸,乃神明拨开水帘,亲授神恩。石出,其色如春水初生,其音如天外梵唱。触之,饥寒顿消;闻之,百忧皆忘……”
“……凡俗之颅,乃禁锢灵慧之囚笼。骨为锁,皮为障。唯以圣者之手,持神赐之锥,轻叩天门,引圣光入脑,方可涤荡七情六欲之污秽。血非血,乃俗念之流出;痛非痛,乃羽化之初啼。此乃大欢喜,大解脱……”
“……其舌,生于凡胎,只会言俗世之谎。其耳,长于浊地,不纳神河之圣音。我等非是罚之,乃是渡之。为其噤声,是免其再造口业;为其静耳,是望其终闻大道。惜其愚顽,自囚于无声之苦,实为可悯……”
水鬼则拿起了另一本,那是一本私人手札,封皮上用血写着“疫”字——《行医手札》。
“四月初三,晴。李家小子劈柴,误断其指,竟不觉痛,反大笑不止,言指尖有暖流,通体舒泰。吾查其脉象,浮而无根,似魂不守舍。开方定神,然药石无灵。此非病,乃祟也。”
“四月十七,雨。村中已无人耕作。皆围坐石前,痴痴聆听。言河中神明在歌,其音美妙。吾堵耳细闻,唯有尖利嗡鸣,如金石刮骨,令人心智欲狂。是我疯,抑或是举世皆疯?”
“……门外,是我儿阿牛。他捧着石锥,笑意盈盈,如儿时捧上新摘野果。他说:‘爹,开门,该种神石了。’……他的眼睛是绿色的。此笔记,藏于盒中。来者……烧村……勿救……勿听……”
“五月廿一,阴。他们将田永带来了,他的嘴被布塞着,仍在挣扎。祭司站在我面前,他说,田永的舌头是浊根,需我亲手放生,以证我心之洁。我将药箱砸在地上。我说,我这双手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当屠夫的!河使笑了。铁链锁住了我的脚踝。他们说,从今往后,我便是村子的祭医,专门为族人‘开天门’。这是我最后能写下的字了。他们要去取‘圣器’。我必须将此书与那本谎言之书一同藏起……若有后人见此……”
手札的内容到这里戛然而止,孟七将两本书都再次包好,放进了口袋里。
“那个!是不是壁画!?”大刀女鬼突然惊叫起来,指着祠堂后面说道。
孟七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发现狭小的祠堂后面不知何时又开拓出一块来,只是用同样色调的砖砌着,难以分别。
“没错,我就是在这里看见的壁画。”水鬼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面走去。
孟七跟过去,发现在祠堂中央的祭台后面,是一块巨大的石碑,石碑上却没有字。
而石碑的对面,那片灰砖墙上却被画上了一片壁画。
壁画如水鬼描绘的一样:村民们架起了一个人,将他押解到村医的旁边。村医的脚上没有画铁链,全身白色、光着脚,倒显得神圣非常。紧接着,被按住的那人被村医割掉了舌头,随即舌头便化作一条红色的鲤鱼腾天而起、向远处游飞走了。而那个人再次被缝上了嘴巴,被村民一起扔进了河里。那条绿色的河流中,被画上了一对满含悲悯之色的双眼。
“就是这样……我当时看到的就是这样!”水鬼笃定道。
孟七从头到尾观察着壁画,突然发现它的最前端似乎有一个露出一半的背影,暗示着前面还有故事,但却不知为何被人擦去了。
然而,在孟七触碰到的一瞬间,壁画却发出了一阵强烈的白光,将他们所有人笼罩进去。
意识逐渐消失。
当孟七再次恢复感知时,陈腐的砖瓦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五感感知到的是泥土的芬芳、牲畜的嘶声和村民们充满活力的喧哗。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阳光明媚、人来人往的村庄里。村民们扛着锄头,挑着水桶,彼此笑着打招呼,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而一个年轻的青年揽着一个人从她面前走过。孟七一眼认出来,那人的怀中,是小燕。
她再度看向那名青年,虽然样貌变化比较大,但还是能依稀看出,这就是当初她看见的那个“河使”。
他此刻穿着一身干净的短打,面容英俊,神采飞扬,与后来那个阴冷的“河使”判若两人。
“崔义哥,你慢点!”
原来他叫崔义。
孟七站在原地,看着这幅活生生的、充满了烟火气的景象,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她定了定神,开始寻找水鬼和大刀女鬼的身影。他们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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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入壁画时离得不远,应该就在附近。
“欸,客人,你站在这里晒太阳呢!?”小燕看见了孟七,主动挥着手走过来。
或许是有点心理阴影,看见她欢快地走过来,孟七都还有些发怵。
“你那几位朋友呢?不是说了我跟崔义哥出来买就行嘛,你又不认路!”说着,小燕亲昵地上前想要挽住孟七的胳膊,但被孟七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了。
旁边的崔义却像是看出来了,上前重新揽住小燕。
“走吧!菜我们都买齐了,我阿娘烧菜可好吃了!”
孟七道了声谢,跟在他们后面走,一路上被小燕热情搭着话。刚到院门口,就看到了同样一脸茫然的水鬼和大刀女鬼。
三人聚在小燕家不起眼的院墙角落,小声商议着。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进入了壁画?”水鬼看着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
“静观其变,”孟七压低声音,“这对我们发现真相很有利。”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冲进祠堂再找线索?”大刀女鬼提议。
“不行。”孟七立刻否决,“我们现在的身份不明,贸然行动只会引起怀疑。先搞清楚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点。”
就在这时,小燕的娘出来看到了他们,热情地招呼道:“哎,正好,刚才隔壁王家婶子跟我说,今晚村里有篝火晚会,庆祝今年的丰收,你们也一起来热闹热闹啊!”
篝火晚会?
水鬼的脸色瞬间一变,他想起了自己被村民们笑着邀请参加“仪式”,最后被强行开颅的惨痛经历。
“我们会去的。”孟七点头回应。
“这是个陷阱!”他低吼道,“他们想把我们也变成那副鬼样子!”
孟七却道:“去看看,这是最好的机会。”
夜幕降临,村子中央的空地上燃起了熊熊的篝火。村民们围着火堆坐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烤肉和米酒的香气。
孟七三人混在人群的边缘,警惕地观察着一切。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这只是一场再正常不过的、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庆典。时不时还有村民给他们递上自己家里带来的吃食和水果,没有诡异的仪式,没有狂热的信徒,只有朴实的快乐。
“好像……是我们想多了?”大刀女鬼有些疑惑。
就在这时,远处人群的中央传来一阵喧哗。
几人循声看去。
在篝火最明亮的地方,那个名叫崔义的英俊青年,正抱着一把老旧的木琴,弹唱着乡间的歌谣。他歌声洪亮,引得周围的民众们阵阵喝彩。
而小燕,就坐在他身边,微笑着看着他,时而对视,可见二人情深意重。
在村民们的打趣声中,孟七却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青年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默默地喝着闷酒。他身材瘦小,相貌平平,显得有些局促和自卑。旁边有人坐在他身边与他搭话,他也只是尴尬笑了笑,聊了没两句。
水鬼和大刀女鬼也发现了他。
“田永……”水鬼念出了这个名字。
眼前的田永,还不是那个被囚禁、被折磨的哑巴鬼。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不起眼的村民。
8. 翡翠河(5)
一夜无事。
第二天清晨,孟七三人刚从小燕家的院子里出来,就听到村口传来一阵喧闹。几个早起的村民正聚在一起,兴奋地议论着什么。
“你们听说了吗?田永那小子,昨晚不知道发了什么癫!”
“怎么回事?”
“他昨晚后半夜,挨家挨户地敲门,把大伙都喊到他家去,说是要给咱们看神迹!说他被河神托梦,从河里请了个宝贝回来!”
“真的假的?那小子平时闷声不响的,还能有这本事?”
“谁说不是呢!我今早好奇,跟着人去看了,乖乖,你们猜我瞧见什么了?”那村民卖了个关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一块比水牛还大的绿翡翠!就摆在他家院子里!那光泽,那水头,啧啧,真是神物啊!”
孟七三人对视一眼,混在人群中,朝着田永家的方向走去。
田永家在村子的最东头,是个破旧的小院。此刻,院子内外已经挤满了前来围观的村民。
三人奋力挤到前面,终于看清了院子里的景象。
只见院子正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块巨大的、通体翠绿的矿石。它表面光滑,在晨光下流淌着一层温润的光泽。
而那个曾经不起眼的田永,此刻正站在巨石旁边,挺着胸膛,满面红光,享受着村民们敬畏和羡慕的目光。
孟七心中一动,她想上前去触摸一下那块巨大的“翡翠”,水鬼和大刀女鬼也跟了上来。
然而,就在孟七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石面的瞬间——
“嗡——!”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瞬间将他们笼罩!眼前的阳光、人群、喧闹的村庄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轰然解体!
强烈的眩晕感过后,三人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阴冷、死寂的祠堂。头顶上用布条绑着的翡翠碎片冰冷依旧,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
“我们……回来了?”水鬼晃了晃脑袋,一脸的难以置信。
“看墙上!”
两人立刻回头,只见那面他们之前看过的壁画,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在原有壁画的前面,多出了一幅新的画面:无数村民正兴奋地从河里捞出大大小小的绿石头。他们将小块的石头塞进自己的耳朵、鼻孔,甚至用布条勒住嘴巴,血从他们的五窍流出,但有几人依旧张开双臂,似是拥抱着什么从天而降的福气。
而在原有壁画的后面,则补上了一幅更恐怖的景象:一个穿着百布衣的祭司,正高高站在祭台上。他的脚下,村民们排着队,互相帮助,用石锥凿开彼此的头骨,将发光的绿翡翠,微笑着塞进脑子里。
“这些,我们都已经知道了。”水鬼蹙眉。
就在这时,祠堂那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
一股阴风灌入,紧接着,一群皮肤泛着玉石绿光的村民,排着整齐的队列,鱼贯而入。
三人紧贴着石碑躲在后面,噤声。
只听见村民们似乎走了供桌前,纷纷跪在地。
随后,一片寂静中,脚步声从门口缓缓走近,停在了供桌边 。
“献信衣——”
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穿上那件百布衣的声音。
“神恩浩荡,尔等……当永享安宁。”
孟七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握紧了拳。
在剩下的一堆赞颂河神和神石的仪式过后,村民们才如同潮水般退去,祠堂再次恢复死寂。
确定没有人后,孟七才缓缓开口:“刚才的声音,是崔义。”
“我也听出来了。”水鬼蹙眉,“发现石头的是田永,为什么‘河使’却是崔义……我想到了!难道是他抢走了田永的石头,传播邪说,然后把田永割掉舌头扔进了河里!?”
“这就说得通了!”大刀女鬼也道,“所以田永不仅恨那些村民,最恨的其实是崔义。那我们只要把崔义干掉就行了!”说着,她就要提刀往外走去。
孟七拦下她,这时,她的手却突然在石头上摸到了凹陷的触感。
她顺着看去,石碑上此刻出现了几段用利器刻上去的文字:
“妖言惑众!他非神使,乃水鬼也!其言如蜜,其心如毒!村民愚昧,信其鬼话,弃农耕,废人伦,日夜拜石,与禽兽何异?”
“亲邻反目,父母食子!只因我言石乃祸根,便斥我为‘浊人’!小燕……小燕亦不信我……她说我嫉妒,已被污秽蒙心!”
“吾身可灭,吾言不屈!他日若有后来者见此碑文,切记,勿信河中之鬼,勿碰岸边之石!此乃血泪之鉴!”
落款,只有一个字——“永”。
田永!这分明是田永留下的血书!
三人走出祠堂,心中已是翻江倒海。门口,几个村民鬼魂正在游荡。看到他们头上的翡翠碎片,一个村民好奇地问:“你们也信奉河神?”
“当然。”孟七立刻接话,脸上装出无比虔诚的样子,“我等外乡人,听闻神迹,特来朝拜。将神石置于头顶,以示对神明至高无上的敬意。”
这番话似乎取悦了村民,他的态度立刻变得友善起来。
“原来是这样,”村民点头道,“那你们知不知道,前几天,村中出了个口出狂言的叛徒,竟敢污蔑河使大人?”
“略有耳闻。”孟七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眼中露出一丝愤慨,“我们正想去教训教训他!不知道他现在何处?”
“哼,他?”村民脸上露出一丝快意的残忍,“就在昨天,被河使大人亲令,由祭医剪了他的浊根,缝了他的秽口,已经扔进神河里,永世不得超生了!”
三人心中一凛,告别村民后,立刻向河边冲去!
水鬼再次施展能力,强大的水流在河中搅动,很快,一具被捆绑着手脚、嘴巴被黑线缝得严严实实的尸体,被他从河底拖了上来。
正是田永!他的身体冰冷,早已没了气息,几人将他拖到离河边较远的地方。
“舌头!”大刀女鬼立刻上前检查,她用刀尖小心地挑开田永嘴上的黑线,发现里面只有鲜血淋漓的一截,卡在喉口。
“河里也找不到!”水鬼脸色铁青,他在拖出尸体的同时,已经探查了周围的水域。
就在这时,孟七突然想到什么,对大刀女鬼道:“之前的舌头呢?”
大刀女鬼慌忙拿出,递了过去。
孟七从大刀女鬼手中接过那截早已干涸的舌头,颤抖着,将其对准了田永口中那血肉模糊的伤口。
不大不小,不偏不倚。
断舌……完美地对上了!
孟七长舒了一口气,却像是累了一般将舌头扔回到了地面,坐在了地上。
“所以,真相大白了!”水鬼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了拍手掌,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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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道,“田永得到了石头,崔义抢了过来,自封河使,愚弄村民,还把田永割舌缝口,扔进河里。田永冤魂不散,创造了这个世界。”
大刀女鬼也想拍案叫绝,却发现此刻孟七的脸色并不好看。
“……怎么了,小丫头,你觉得不对?”大刀女鬼问。
孟七没有回答,她静静地坐在地面,看着那半截舌头。
不对劲,还是不对劲。
她从头捋了一遍。
如果是崔义抢走了田永的石头,田永死了,村民又是谁杀的?牌位又是谁设立的?崔义的嘴巴又为什么会被缝起来?这些问题都还没有解答。
孟七总觉得,在这些事件中,还有的地方没有被挖掘。比如崔义为什么要抢田永的石头?比如村民为什么会对神石论深信不疑?比如……有没有什么人或事,被他们忽视了?
“那些牌位……”水鬼冷静下来,也想到了这点,“田永也死了,那么谁没死?”
“确实有一个人。”孟七道,“河使崔义,田永死后,就没人有动机和能力杀他。”
“崔义?”水鬼思考了一阵,道,“可是是他一手促成村民变成那样,他还是被村民们捧着的河使……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掩盖罪行?”
孟七摇了摇头,闭上眼,疲惫地捏了捏眉角。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
究竟是什么一直隐藏在背后,推动着一切?
大刀女鬼看两人愁眉苦脸的样子,提议道:“要不先回去,顺便看看那个家伙怎么样了,休息一会,再分析分析。”
水鬼和孟七都点了点头,他们将田永的尸体埋在了一片沙土下,舌头也塞回了他的嘴里。
“一切还没有结束。”做完这些,水鬼站在旁边,望向远处又要落下的日头,“这里的一天过得太快了。”
孟七同样心有焦躁,她的直觉告诉她,时间不多了。
然而,当他们回到本身用礁石堆成的藏身处时,却发现原本躺在里面的病弱鬼不见了。
“他……不会消散了吧。”大刀女鬼上前,仔细探查了一遍刚才病弱鬼躺着的地方,却一无所获。
水鬼不甚在意,坐在一边,依旧在想着破解的事。
而这时,孟七却想起什么,问道:“那家伙之前是不是说,他阴气不足,无法再消耗?”
大刀女鬼点点头:“是啊,这家伙一开始看着就不太行了,结果进来又被那河折腾了一遍,就更虚了呗。”
“那条河?”孟七坐在角落,喃喃道,“如果那条河会让他变虚弱……”
“有什么问题吗?”
孟七摇摇头:“我只是在想,我们在不同的阶段看见的那条河,究竟会不会随着时间改变?”
“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一开始取出了舌头,后面才遇到田永被割舌投河的事,那么舌头在我们手上的时候,田永究竟有没有第二条舌头?还是说,这根本就是同一个时间线。第一天,田永被割舌,当晚我们遇见了哑巴鬼。第二天,我们捞出田永尸体,舌头就是他的那条。”
“那……那个鬼是什么?”水鬼摸了摸不存在的鸡皮疙瘩,“田永的灵魂?”
大刀女鬼看了他一眼:“他的灵魂是石头做的?你自己就是鬼你怕什么?”
孟七却笑了笑:“我倒觉得,是第三个人。”
9. 翡翠河(6)
夜深的时候,孟七坐在墙角,终于想明白了。
整件事的始末中,最不对劲的就是,所有的事件看起来都不像是崔义和田永两个人就可以做成的事。
而那些没有想通的逻辑、无法从两人内部获取的因果,如果再补上第三方力量,就可以解释了。
这个人一直游走在崔义和田永之间,先是帮助田永获取村民的信仰,又因为选择崔义而放弃田永,最后与崔义发生龃龉,于是将村民和崔义一起埋葬。
想到这里,孟七打算从洞口出去。
“你去干什么?”水鬼问。
“只是逛逛。”
“逛逛?”水鬼劝说道,“还是别出去冒险了,外面天还黑着呢。”
孟七顿了顿,留下一句:“很多真相,或许就在我们不敢踏入的黑暗之中。”
因为没有把握,她不打算带上另两个队友。
这个世界的月光颜色很淡,是稀奶油一样的白色,洒在这片河岸上,映照着这条翡翠河也显得风平浪静了许多。
“啪嗒——”
孟七一惊,她听到了水击的声音。
她循声望去,心脏猛地一缩。
就在不远处的下游,一块被月光照得发亮的礁石上,坐着一个佝偻的背影。短发,身形矮小,脚边放着一个鱼篓,手上拿着一块方形的东西……和副本封面上的那个身影,一模一样!
孟七立刻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朝那个背影靠近。
但无论她走得多快,那个背影与她之间的距离,似乎永远都没有缩短。他就坐在那里,仿佛在世界的尽头,一个看得见,却永远无法触及的坐标。
就在孟七焦躁地试图再次加速时,一股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她背后穿身而过!
她猛地僵住,缓缓回头。
成群结队的村民,正从村庄的方向,面无表情地,朝着河岸走来。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像一支送葬的队伍,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直直地向孟七走来。
然而,他们无视了孟七,径直从她的身体中穿过,每一次穿过都带走她的一丝温度。
一个,两个,十个,上百个……孟七就像一块被亡魂洪流冲刷的礁石,动弹不得,只能感受着那一次次冰冷的穿透。
莫大的悲伤涌上心头,孟七努力克制住自己,但随着村民们的走过,她的躯体虽未受伤,却似乎承载了千万次的万箭穿心。
“救……救命……”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夹杂着火焰爆裂声的喊叫,从远处的村庄方向传来!
孟七猛地回头望去,只见村庄的上空,映出了一片晚霞般的火光。
她心中一紧,却无法挪动分毫,再次回头看向河岸时,却发现那个原本遥不可及的背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不足十米。
那个背影就坐在那里,背对着火光冲天的村庄和她,仿佛一座亘古不变的墓碑。
村庄里的喊叫声越来越凄惨,而河岸却是一片寂静。那些排着队的村民走到河边,随后一个接着一个跳入水中。
就在这时,孟七似乎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又像是笑声。
当她再次移回目光时,那个黑影,已经在了她的面前。
仿佛体内本就是不可触及的黑暗,那身影只是一团黑雾般地漂浮在那儿,孟七的指尖还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寒气。
就在这时,一股夹杂着草木灰烬味道的狂风,从燃烧的村庄吹来,狠狠地撞在了她的后背上!
孟七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穿透了那个黑影的身体!
下一刻,天旋地转。
当她的视线再次清晰时,她低头,首先看到的是自己的躯干——她此刻正坐在那块冰冷的礁石上,而她的身体,是由无尽的夜幕般的黑色构成。
她变成了那个背影。
她能感觉到自己佝偻着背,手里拿着一块方形的冰凉的东西,她能看到那些半透明的村民,正从远处她自己的身体中穿过,走向河流。
她想站起来,想挣脱,想呐喊,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哗啦——”
似乎是察觉到她想要挣脱的意识,河水里,突然伸出了一只绿色的手,带着河底的冰凉与潮湿,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牢牢地固定在石头上!
不!快逃!
孟七挣脱不得,用尽全身力气,反手抓住了那条手臂,将它向外拖着。
那手臂与她对峙着,力量非常大,而孟七扔下手里的东西,两只手一起抓住了那条手臂。
紧接着,被她硬生生从水里拽出的,是一个湿漉漉的头顶,再是一张被水泡得浮肿、怨毒的脸……
是小燕!
水里的小燕却突然睁开眼,冲她微笑。
——
眼前,是礁石洞穴昏暗的石壁。
孟七眨了眨眼,发现旁边,水鬼和大刀女鬼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你终于醒了!”大刀女鬼松了口气,“做什么噩梦了?一直在这里抽搐,也不说话,就发抖……吓死了!”
“我……”孟七喘着粗气,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完好无损。她问:“我怎么回来的?”
“回来?”水鬼一脸莫名其妙,“你不是一直在这吗?就是刚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躺在地上开始翻来覆去,还一直蹬腿、抽搐。”
孟七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平复好心情后,对两人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此刻,外面的天已经有了亮度,三人走出洞,重新把石块绑在了头顶。
“你是说,我们今天就能结束?”
孟七点点头:“嗯,顺利的话。”
大刀女鬼大喜过望:“那我们今天要做什么?还有,你昨天说的‘第三个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孟七转过身,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们:“昨夜,村民应该都死了。”
“死了!?”
“我们今天只有一个要注意的,就是不要和任何村民搭话,跟我走,找到‘第三个人’。”
“你已经知道第三个人是谁了?”水鬼问。
孟七默叹了口气:“一个始终徘徊在田永和崔义之间,却又保持着隐身的家伙。我真的很想听听她的故事。”
她看过那个女孩化作没有意识的傀儡时的模样,还见过她编着两条粗麻花辫,在阳光下一甩一甩的场景。
只是不知道现在过去,会是怎样。
村子里很安静,但和他们之前看到的不同,静谧与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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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火烧后的焦糊味,以及成片的废墟。
火是从祠堂里开始烧的,因为外围的房子尚有砖瓦残存,而村庄中间的楼屋都已然是大片黑红色的焦土。
然而,祠堂原本的地方,楼屋已然坍塌找不到存在的痕迹,可一座方形的灰色石碑依旧屹立在中间。
石碑上,不但没有被烧灼的痕迹,反而是两面都有了刻字。
反面依旧是署名为“永”的愤慨之词,另一面却刻着:
“吾代神明泣,哀尔等沉沦苦海,不识净土。今引神火,焚尔等污秽之身,渡尔等蒙昧之魂。自此,再无谎言,再无贪欲,唯有永恒之安宁。此非终结,乃新生也。”
孟七仅仅是扫了一眼,然后带着满心疑惑的水鬼和大刀女鬼,绕过废墟,径直走向了村西头。
院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任何声音。孟七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香烛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堂屋正中,一个穿着百布衣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跪坐在蒲团上。面前摆放着两具尸体,头骨都被工整地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听到脚步声,那身影缓缓地转过头。
是小燕。
“你们来了。”她平静地开口,仿佛在等待久违的客人,“来见证最后的净化吗?”
“是你让我来的。”孟七道。
小燕笑了:“是啊,原本是想让你好好睡一觉,一切就都过去了。没想到你却不愿意。”
“你策划了一切!?”水鬼质问。
“是啊。”小燕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百布衣,道,“一开始,我也以为是你们的运气好。不过后来,我发现了不对劲。”
说着,小燕看向孟七:“你不是鬼,你是人类。”
“人和鬼是不一样的,哪怕在这里看起来没什么分别。人因为没有死过,所以总是不太敢相信生命的真相。”小燕轻笑道,“田永愚蠢,崔义傲慢。他们都看到了神石的力量,却只想着满足自己那点可怜的虚荣。只有我,看到了真正的神谕。”
“什么神谕?”
“净化。”小燕站起身,张开双臂,如同拥抱整个世界,“这个村子,从根上就烂了。田永让那群愚昧的家伙真的相信了他,居然还要割掉崔义的舌头!我怎么能看着他这么做?所以我动手了,把他和崔义交换了身份,让崔义哥做祭司!”
“可是,崔义哥原先是多么正直的一个人,在尝到权力的滋味后,居然也开始想要掌控大家,甚至想抛弃我!”小燕一边说着,一边露出怨恨的表情,“我把他的嘴也缝了起来,我让自己取代了他,最后用天火焚烧了一整个村子的罪孽!这才是真正的净化!”
话音刚落,周围“腾”地燃起一层层大火,将几人包围在内,这件狭小的屋子也开始被点燃、坍塌。
“那我先收了你!”大刀女鬼呵了一声,冲上前去。
下一刻,百布衣突然张开,变成一张天罗地网,像几人扑来。
水鬼发动水咒,大刀女鬼用刀意抵抗着百布衣的来势汹汹。
而孟七站在一边,她的大脑在听完小燕刚才的话后,却比一开始更加清明。
“你刚才说的话,我不信。小燕。”
“或者说,应该叫你——村医?”
10. 翡翠河(7)(已修)
一片寂静中,周围的火焰依旧在燃烧,然而这方天地间只剩下面面相觑的水鬼和大刀女鬼,以及沉默着的孟七。
“……你,怎么知道的?”水鬼挠了挠头,打破了这份宁静。
孟七向周围看去,记忆里的这座村庄,曾经也有璀璨的阳光和遍地绿茵,此刻却像是一片坟场,高低错落的小丘是由楼屋碎片组成的,一砖一瓦,尽成烬土了。
“并不难猜。”孟七道,“我只是搞懂了一件事,就是我们三天内发生的一切,不是随机出现的,而是随着时间顺序的演绎。
“昨晚我在梦里,看见村民一个个跳入河中,而小燕坐在旁边,我被拉入她的视角,却发现她的手上拿着一个方形的东西——我推测,那就是我们在祠堂里找到的藏着两本书的铁盒。
“小燕在河里,她是被淹死的,所以在第一天时,她的特征都与那些石头村民不一样,只有她是真正的鬼。而她利用了那条河,用石头创造出了村民和田永,来完成这场演绎。那个哑巴田永也在第一天夜晚就引导我们不要出去,因为所有的事,田永的死、村民的死,都发生在晚上。
“可是昨晚我有一点没有想明白,村庄着火,为什么村民却明明都在河边?
“直到今天听到她的话,我才意识到那些自白才是她最后的陷阱,她想把一切都归咎在自己身上……而让我想到的,就是那些死去的村民,一个个跳进了河里。
“一个能让村民无限信仰的人,一个能包容疾患痛苦的人,一个能帮村民实现‘净化’的人,一个会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又帮每个人立牌位的人……”
水鬼喃喃道:“所以她的身份......是村医?所以,那本《行医札记》上才会有一个大大的‘疫’字,田永的那块石头,或许就是疫病的来源。”
“不仅如此,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孟七深吸一口气,“这个世界里,不止一个‘小燕’。”
“或者说,同一个刘小燕的灵魂,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一个,是保留着作为村医的善良与愧疚、试图向我们求救的‘村民小燕’的残影。我们遇到的哑巴田永,很可能就是她意志的投射,引导我们去揭开真相。
“而另一个,则是在目睹全村惨死、自己也投河自尽后,被那块疫晶的滔天怨念彻底污染,成为了这个幻境核心的河之主。她怨恨一切,想要将所有人都永远留在这里,成为她悲剧的一部分。”
“她们是同一个人的两面,正在这个世界里互相争斗。我们之前的行动,很可能一直在无意中帮助村民小燕,所以才会不断接近真相。”
大刀女鬼将砍刀重重顿在地上:“所以我们的任务不是打败她,而是要把那个清醒的‘小燕’从被污染的‘小燕’手里救出来!”
“没错。”孟七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所以,我们必须改变计划,找到这个世界的‘病灶核心’——也就是那块污染了一切的疫晶,目前只知道它或许是由田永带回来的,并且和那条河有关。只要找到它,就有机会唤醒小燕真正的意识,让她自己从内部打破这个执念的囚笼。”
大刀女鬼咧嘴一笑,将砍刀往肩上一扛,豪气干云:“管他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我给你们开路!”
烈火燃烧得越来越猛烈,然而,此刻的这片废墟并非死物。
当孟七的脚踩在一片松软的灰烬上时,那片灰烬突然蠕动起来。
紧接着,一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人脸从灰烬中浮现,它张着无声的嘴,仿佛在发出凄厉的惨叫。
下一刻,更多的灰烬开始汇聚,凝聚成村民们临死前的痛苦形态——有的蜷缩在地,有的伸出手臂向天空徒劳地抓取着什么。
“装神弄鬼!”
大刀女鬼一声爆喝,她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面。
每当有灰烬凝聚成形,试图伸出焦黑的手臂抓住他们时,大刀女鬼便挥舞起手中的砍刀。
刀锋并未直接劈砍那些怨念集合体,而是带起一股强悍凌厉的罡风,如同烧红的烙铁投入冰水,瞬间将那些凝聚的怨念冲散,让它们化为灰烬。
“死者已矣,休要作祟!”她的吼声在废墟上空回荡,竟暂时压制住了这片土地的死气。
在她的掩护下,孟七和水鬼得以快速穿过这片危机四伏的废墟,直奔村后的河岸。
曾经那条碧绿如玉的翡翠河,如今已经彻底干涸。河水退去,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巨大裂谷。
裂谷两侧的崖壁上,镶嵌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绿色晶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仿佛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就是这里了。”水鬼走到裂谷边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怨念的源头,就在下面。”
他蹲下身,将手掌轻轻按在崖壁上一块尚存湿润苔藓的地方,闭上了眼睛。
水鬼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渗出。他强忍着神魂被撕裂般的痛苦,仔细分辨着这些混乱的记忆流。
“能找到路吗?”孟七问道。
水鬼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水蓝色的光芒。他抬起手,指向裂谷深处一条被阴影笼罩、几乎无法察辨的狭窄石径。
“可以。”他笃定地说道,“这些残存的水汽记忆,就是我们唯一的地图。跟着我,它们会指引我们去往最悲伤的地方。”
沿着水鬼指引的崎岖石径向下,裂谷中的空气愈发冰冷潮湿。
四周很安静,崖壁上的绿色晶石闪烁得越来越快,仿佛一颗颗焦躁的心脏。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来到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洞穴高不见顶,四周的岩壁上爬满了粗大的、如同血管般的绿色晶簇,它们有节奏地明灭着,将整个溶洞映照得一片诡绿。
而在溶洞的正中央,一块足有房屋大小、通体剔透的巨大“疫晶”悬浮在半空中。
“砰——砰——”
无数条粗壮的晶簇从“心脏”中延伸出来,如蛛网般刺入了囚禁在中央的一个纤细身影。
是小燕。
她的灵魂被悬挂在疫晶之心内,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得如同沉睡的圣女。
但也正是她,维持着整个幻境的运转,为这颗怨念之心提供着源源不断的能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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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把她唤醒!”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靠近的瞬间,地面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
从巨大疫晶的正下方,两团混杂着绿色晶石和黑色淤泥的粘稠物质开始蠕动、翻腾,如同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在三人惊骇的注视下,淤泥缓缓向上攀升、塑形,最终变成了两个他们无比熟悉的身影——崔义和田永。
他们的身体完全由闪烁着幽光的疫晶构成,关节处连接着扭曲的黑色淤泥,双眼燃烧着空洞的绿火。
更诡异的是,他们的后背和部分肢体诡异地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共用一个意志、却有两个身体的畸形怪物。
“吼——!”
融合怪物发出了一声由两种截然不同的声线混合而成的咆哮,那声音充满了矛盾的疯狂。
下一刻,它动了!
属于崔义的那半边身体猛地向前冲锋,挥舞着由巨大晶石构成的巨臂,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朝着三人横扫而来!
“小心!”
大刀女鬼怒吼一声,不退反进,她将砍刀横在身前,全身的煞气与意志力凝聚于一点,硬生生架住了那条晶石巨臂!
“铛——!”
震耳欲聋的金石交击声响彻溶洞,巨大的冲击力让大刀女鬼脚下的地面寸寸龟裂,但她却像一尊磐石,纹丝不动。
大刀女鬼咬紧牙关,双臂青筋暴起,死死地将怪物顶住,“你的对手是我!”
与此同时,田永的那半边身体,空洞的眼眶中绿火暴涨。他张开无声的嘴,一道肉眼不可见的精神冲击波,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孟七和水鬼只觉得大脑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眼前瞬间发黑。
“不行……这东西会攻击魂魄!”水鬼脸色惨白,但他立刻反应过来。他双手掐诀,强忍着剧痛,调动起周围空气中稀薄的水汽。
“逝者已矣,怨恨只会让你们永世不得超生!”
一层薄薄的、几乎看不见的水幕瞬间在孟七和大刀女鬼周围形成。
那看似脆弱的水幕,在接触到精神冲击波的瞬间,却发生了奇妙的扭曲和折射,将大部分攻击的威力都削弱了。
同时,水鬼还操控着几股凝实的水流,如同灵活的触手,精准地缠绕在田永那半边的关节处,使其行动变得迟缓凝滞。
正是这宝贵的片刻,孟七从精神冲击中挣脱出来,绕过激战的中心,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被囚禁在疫晶之心内的小燕。
冲破了能量的乱流,孟七终于来到了悬浮的疫晶之心前。
近在咫尺,她能清晰地看到刘小燕那张苍白而平静的脸,也能感受到从她灵魂深处渗透出的、那股压抑到极致的悲伤。
单纯的呼唤是徒劳的,她的意识被疫晶的怨念和自我构建的谎言层层包裹,如同沉睡在最深的海底。
孟七迎着疫晶心脏搏动带来的巨大压力,稳住身形,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本《行医手札》。
激战中,那具融合怪物似乎也感受到了威胁。田永那半边发出了更加尖锐的精神嘶吼,崔义的攻击也愈发疯狂。
11. 翡翠河(8)(新增)
大刀女鬼身上已经添了几道被晶石划破的伤口,水鬼的嘴角也渗出了黑色的鬼血,但他们依旧死死地将怪物缠住,没有让它靠近孟七分毫。
孟七脱下外套,包裹住那本手札,将它们轻轻地放在了晶簇之上。
“现在的村子里,这些疯狂的场景,只是你在为自己的执念寻找出口。小燕,疫病是无情的,没有神可以救村子,只有你,所以人们才会把百布衣披在你的身上——你就是他们的希望。他们信你,没有信错。他们不是把石头镶嵌在头颅内的傻瓜,你也不是那夺人性命的伪神。”
“现在,我们知道了真相,你没有错。该结束了,小燕。”
然而,疫晶体中迟迟没有动静。
就在大刀女鬼和水鬼感觉快要撑不住时,沉睡的小燕却猛地睁开了眼睛。
咔嚓——!
随着她意识的苏醒,那些刺穿她身体的晶簇,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击碎,瞬间化为齑粉!
失去了核心控制者,巨大的疫晶心脏发出了一声穿云裂石般的悲鸣。它表面的光芒急剧黯淡,一道道裂痕从中心蔓延开来。
那个由谎言构成的怪物也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崩解,化作漫天的绿色晶尘,消散在空气中。
整个溶洞开始剧烈地晃动,巨大的岩石从洞顶坠落,世界即将崩塌。
就在这时,无数道半透明的、带着微光的村民灵魂,从破碎的疫晶中缓缓飞出。他们没有怨恨,也没有痛苦,化作无数光点,向上飞去。
——
我叫刘小燕。
我想救大家。
我从小就生活在这个村子里,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捧土,都像是我的乡亲。
我从小跟着村子里的李大夫跑跑腿,顺便也学了治病,后来村子里的李大夫老了,他没有老婆和孩子,就把那个医馆给了我,我也给他养了老,伺候他入了土。
崔义哥跟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崔义哥很好,乡亲们也很好……田永,他也很好。
田永来找到我的时候,是一个下着暴雨的晚上,我当时被困在医馆里回不了家,没想到还能遇到田永。
田永全身湿透了跑进来,让我去救救他娘。
他娘的病有很久了,李大夫还在的时候就看过,没看好,现在到了我,我也看不好。
可是我不能看着田永在我面前跪下,我跟他去了。
田家阿娘的腿疾到了阴雨天就一直会疼,后来逐渐发展到不能站立。她就一直躺在那张床上,蓝色的床褥很少更换,上面的污瘢每次都被她用被褥挡住。
但是这次,我发现了不对劲。她一直在发高烧,不仅仅是腿,她全身都在冒出红色的斑点,而且被她轻轻一抓就能显现出血痕。
她想拉住我的手,但我躲开了,她就那样在床上看着我,然后垂下手,轻轻地问:“小燕,俺这样,治不好了吗?”
我好像见过这种病,但是在书上。
我跟田永走出去,我站得离他很远,他注意到了,垂着头。
我问他最近有没有拿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回来,田阿娘有没有接触什么奇怪的东西,他说,他最近从河里捞了一块玉,打算挑到镇上找人卖。
我不懂玉,但我看了一眼,那东西通体翠绿,被他用一个水缸盛着,灌满了水,他不想被人发现,他想发财。
“听说绿玉养人,我就把东西搬到屋子里,跟我阿娘睡了几宿。”他说。
我让他们今晚别出门,然后忐忑地回了医馆,把衣服脱下烧了,然后用烫水洗了个澡。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外面还在下雨,那缸子里的水应该会越来越满,而我的心里好像也有个缸子。
我不敢回家,只好等天亮了往家门口塞了个纸条,爹识字,我让他们“快离村”!
可是,比我爹的消息先来的,是田家附近两家人,他们到医馆门口,看见我关着门,就叫了两声。
我不敢开门,我翻了半宿的书,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上也开始变红,我一直在抓,我把全身的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再白的褂子都像是染了绿色的菌。
但我还是没能躲过去,因为医馆外在一个上午就很快挤满了人,里面还有我的爹娘。
原来我娘和我弟弟作昨夜就发了烧,我爹早上看见纸条,却没办法带着他们俩跑。而且我弟弟开始咳血了,他那么小,后来我才知道,他前天在和何家哥儿追村东头的野狗玩,那条狗一直被田永这个好心人喂着。
村子里只有我一个大夫,他们都瞪着那双眼看着我,几十双眼,像是一个巨大的章鱼,上面每一个触角都长满了眼睛,脑袋挤到我这狭小的医馆里来,潮湿的水里全都是有毒的酸臭。
“燕,你想个法子,救救大家。”我爹说。
我给他们抓了退烧的药,打发他们走了,我又翻了一天一夜的书,门外时常有人走动,但又被拉走。
他们说,不要打扰我,我是个好孩子。
直到王婶子家的鸡鸣叫到第四声时,田家阿娘敲了丧钟了。
我开了门,外面横七竖八躺着站着歪着的都是家里的年轻伙子和姑娘,他们年纪跟我差得不大,他们过来是因为家里只有自己能动动了。
一向最顽劣的豪子看见我出来,扑通跪了下来,想抓着我的鞋又不敢,只抹着鼻涕眼泪,让我救他娘。
他娘喜欢做糕点,每次一做就必然是拿到挨家挨户去分,我从小就喜欢她。
我想救,我点点头,他们就一窝地一边磕头一边往家里跑,直喊着“燕子有办法了!”
燕子……燕子……
村西的方先生以前讲诗词的时候说,燕子这种动物,是最恋家的了。
可我救不了他们。
我救不了他们了。
他们一个个是死在我面前的,医馆里的两张病床都收起来了,只剩下一片空地,村子里爬不起来的就基本都在这里打了地铺,点滴瓶是家里人给用手举着的。
村后的地,基本都荒了,我从山上采草回来时看到,田里没人在干活了,那些原本忙碌的背影,此刻都躺在我那间小小的医馆里。
可是,一天天下来,躺下的人比重新站起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知道我没办法了,但他们也不怪我,只谢谢我。几家家里都要没了人的最后来我这里,把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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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面粉鸡蛋什么的一并扔了来,给那些还在治的烧了吃了。后来,就再也没见到了。
后来的后来,我挨家挨户去找,才发现已经在屋梁上断了气,很久了,身体已经全都挂了下来。
崔义哥一直信我,他总是来回地跑,拿东西、运人、烧饭做菜。他跟大家伙说自己做了梦,梦里有女娲娘娘,娘娘告诉他,村子里不会有事,已经传了仙法给燕子,她会治好大家。
其实没人信他的话,他就拿了他的琴来给大家弹,一边弹一边唱。这样,医馆里的哭声就少了不少,在睡梦里安稳地走的人也就多了不少。
田永又跑回来了,他还活着。我找到了方法,我让他躺下来,抽他的血,我觉得那样是有用的。
一开始,好像确实有几个人是有好转的,于是田永疯了,他每天都在医馆后面的药房里给自己放血,我抓到好几次,崔义哥也抓到好几次,可他就是不肯罢手。
他说,他有罪,是他害了大家。
后来他回了家,但还是找人送血来。我渐渐发现没什么用,可他却觉得是血少了。他把自己的舌头割了下来,嘴巴缝了起来,为了让自己不叫疼,不让别人发现。
再后来,崔义哥也病了,他全身肿了起来,喉咙被巨大的瘤堵住了。他再也唱不了歌了,只能一直疼得直哭叫着。
但他说,燕子,别哭。
可是我蹲在他的屋子外面,听见他的声音我就想哭。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听见他没了动静。
我以为他睡着了,走进去,却发现他已经没了气息,他的嘴上也被缝了起来。
后来,村子里没几个人了,剩下的几个也回了家,他们说想死在自己院子里。
我那晚做了个梦,我梦到了那块石头,它说,只要把它送回家,它就有办法帮我。
我去了田永家,把那块石头抱了起来,扔回了那条河里。这条河养活了我们一村人,却也害死了我们一村人。
我一家一家地跑,给每个乡亲都立了灵位,放在了祠堂里,放满了。
治病的时候,乡亲们一家出一块布料,给我做了一件百布衣,我也穿上了。
我把乡亲们也都放进了河里,那块石头告诉过我,它能帮我。
于是,一把火烧了整个村子,我也跳进了河里。我要带着村子里的所有人去讨个说法。
——
孟七走上前,那件百布衣突然出现在半空,飘摇着落了下来,然后盖在一片空气中,里面像是有个人。
孟七缓缓扯下那块布料,乌黑的短发露了出来,干净利落。
原本该留着粗麻花辫的女孩转过身,眼里噙着泪,却笑着。
“我以为,我能把他们永远留住。只要,只要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
“我把他们,藏在了那张壁画里。”小燕看着孟七,叹了口气,“真傻,是吗,他们都是按照我的记忆里的样子存在的。”
“放他们去轮回吧。”孟七说。
小燕沉默良久。
“好。”
谁不爱自由呢?
没有人用铁链锁住村医的脚踝,可是束缚却如影随形,扣住了她的灵魂。
12. 长生军(1)
“想要隐藏真相最好的方式,就是创造一个看似是真相却又与真相背道而驰的故事。”孟七道。
“你很适合这里,”大刀女鬼拍了拍孟七的肩,“至少,你似乎一直都是平静的。我在这里也完成过不少故事,很多故事带来的并非是战斗或是恐惧,而是难以承受的情感。
“所以,很多鬼其实会爱上这里,因为在阴间待的时间久了,总会忘记一些东西,也包括怎么开心、怎么难过。这里反而会让他们还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恭喜您完成任务。】
【获得物品:无声之舌x1,疫晶x1,百布衣x1,鬼角灵魂x1】
面前的一切又开始扭曲、变化,很快,三人重又站到了原先的等候大厅。
而病弱鬼此刻仍不见踪影。
“怪事,失败的往往也会一起退出的。”水鬼说。
他们的战利品只有四样,孟七按照原先说的判断了一下,那个唯一的“神秘食材”应该就是那块“无声之舌”。
一块舌头……孟七真的不是很想带走。
“小姑娘先挑吧。”大刀女鬼道,“多亏你脑子灵光,不然我们早不知道在哪里就犯错了。”
孟七也没有客气,拿上了“无声之舌”和“百布衣”。
“这个灵魂你不要吗?”水鬼问,“哦对,你还是第一次过副本。这个不属于原先写好的奖励的一般是副本特殊奖励,根据完成副本的方式获得。这是一个很难得的完整的灵魂,可以在大厅里兑换成积分,然后购买东西。”
孟七有了点兴趣,问道:“能买到什么?”
“什么都有,你现在拿到的奖励种类里面都有,还有一些特殊的。”
孟七想了想,还是决定将那条舌头放下来,拿走了灵魂晶片。毕竟她真的不是很想处理一条舌头。
剩下的水鬼拿走了疫晶,大刀女鬼拿走了那条舌头。
【确认奖励分配完毕……】
【即将为您传送至大厅……】
【5,4,3……】
孟七离开前,大刀女鬼对她叫了一声:“我在鬼市精品街开了一家兵器坊,遇到困难记得来找我!”
随即,孟七还听到水鬼对自己说了一声什么,但没有听清。
下一秒,她又被传送到了原来的鬼故事大厅中。
她在页面右上角找到了商城入口,点进去,果然有一个“灵魂兑换”按钮。
【确定用灵魂晶片(97%)x1兑换97灵魂积分吗?是否】
【到账:97灵魂积分】
紧接着,孟七直接跳到了“食材”一栏,将里面的顺序按价格由低到高排列,第一个食材名为“哭丧藤”,价格60灵魂积分。
这个名字,她好像在手册上见过,有点吵。
第二个食材名为“冷豆角”,名字听起来很正常,价格88灵魂积分。
孟七想了想,还是点击了“冷豆角”,选择购买。
【购买成功!食材已放入冰箱!】
孟七直接点了退出键,短暂的黑暗后,她的面前终于又是自己的房间。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屋内上面的小窗口可以看到外面有隐隐光亮,但无法判断是夜晚还是早晨。
无论如何,孟七打算先睡一觉。
这个任务的星级只有一颗星,也就是最简单的一类。不过也很对,毕竟她全程好像也只是动了动脑子,故事内没什么实质性危害。
就在她刚刚闭目养神时,耳边却响起一声叹息。
孟七的意识立刻清醒过来,却没有睁眼。
第一夜时因为结束得早,她并没有听到手册中说的“三声叹息”,现在听到了,说明应该是正要收摊的时候。
她的摊位早已关闭,炉火也已熄灭,店门紧锁。
紧接着,第二声叹息如期而至。
这一次,她清晰地听到卧室内,那个用来洗漱的铜盆里传来“嗡”的一声轻响。
在经过比刚才长的一段时间后,第三声叹息也来了。
当第三声叹息结束时,孟七感觉到自己好像正在被无形地注视着,那股目光穿过店门的墙壁,悬浮在她的屋内,似乎在扫视着她。
孟七装作熟睡的样子,放慢呼吸的节奏。
过了十几秒后,被注视的感觉才逐渐消散,而孟七也不知不觉静静地睡了过去。
......
孟七这次醒得不早不晚,她不知道自己在故事里度过的时间和鬼市的时间是否契合,拉开店铺的门,却发现街道上似乎比往常要安静一些,少了些叫卖的喧嚣,多了些压抑的议论声。
门外的景象让她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们看到孟七出现后也只是淡淡看了一眼,牛阿旁倒是向她这里扫了几下,又低下头去。
“要我说,那也是怪他自己。”一家卖黑色肉脯的老板粗着声道。
孟七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心脏猛地一缩。
出事的是一家卖糖人的铺子,摊主是个技艺高超但沉默寡言的鬼,还搭起来一个皮影戏的台子,用糖人演戏。
而此刻,用来表演皮影戏的那张巨大白色幕布,呈现出一种类似风干人皮的蜡黄色泽,幕布之上,一个挣扎扭曲的小人,正是那摊主的轮廓。他的四周,无数只残缺不全的手臂从画卷的四面八方伸出,死死地拖拽着他。
摊位上那些平日里精美绝伦的糖人,此刻都扭曲着粘贴在了幕布的四周。摊主最喜欢的是一个叫“宁才人”的古典美人,而如今那美人被拦腰折断,拼凑成一副恶狗的模样,紧紧贴在摊主的旁边,似乎在撕咬着他。
另一个马面摊主接话道:“昨晚‘它’都要来了,我好像还听到他铺子里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唱腔……就一句,当时我就觉得要坏事。”
牛阿旁摇了摇巨大的头颅:“‘哀声井’里那帮家伙,最恨的就是那种缠绵悱恻的故事,邱老二早早就被盯上了,没什么稀奇的。”
说着,他仿佛不经意地瞥了孟七的摊位一眼,低声道:“这下好了,自己也成戏里的人,被‘哀声井’里那帮给请去永远唱戏了。”
孟七低下头,装作听不见,看向自己的煎饼摊。
自从糖人摊主出事之后,美食街的气氛就变得异常压抑,连鬼火灯笼的火焰似乎都比平时黯淡了几分。
街上的客人依旧是寥寥无几,就在孟七为了躲避麻烦打算提早收摊时,一个身影步履蹒跚地来到了她的摊位前。
他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古代官府长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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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体很不稳定,边缘处像缭绕的青烟,仿佛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散。
他走到摊前,看着灶台,然后伸出枯槁的手指,指了指灶台上那冒着热气的煎饼。
孟七心中一动,铲起煎饼,包好递给了他。
煎饼递到他手中时,他没有立刻吃,而是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股混杂着面香、蛋香和酱香的热气涌入他的魂体,他那原本涣散的眼神,似乎在这一刻凝聚了一丝清明。
他吃得很慢,随着热腾腾的煎饼下肚,他那虚浮的魂体竟肉眼可见地凝实了许多。
吃完最后一口,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口气中带着一股纸张烧焦的味道。
“多谢。”他对着孟七,深深地作了一揖,“无以为报。”
孟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生前……是军中的一名书吏。”书吏鬼颤巍巍地道,“专司记录军籍兵册。”
他顿了顿,似乎陷入了回忆的洪流。
“那是一场惨烈的守城战,城破前夕,王将军浑身是血地冲进档案库,将一本血迹斑斑的名册拍在我面前,让我将所有阵亡将士的姓名、籍贯,一一誊录在册,一字不能错,一本不能少!
“我领了命。库外喊杀震天,火光冲天。我就在那摇曳的烛火下,拼命地抄录。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从我的笔下流过,他们都是我的袍泽,我的兄弟。
“浓烟呛得我睁不开眼,火焰灼烧着我的皮肤。我没有停,我知道,我笔下的每一个字,都承载着一个忠魂回归故里的希望。”
书吏鬼说到这里,魂体开始剧烈地颤抖,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我快要录完了……就差最后一个名字,最后一个……是我自己。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我清楚地记得,我刚刚蘸饱了墨,写下了我的姓氏‘黄’……就在这时,一根燃烧的横梁轰然砸下。”
他的声音哽咽了:“我执念不散,困在此地不知多少岁月,成了无名孤魂,在这阴间地府……找不到回家的路啊!”
说完这些,他却没有如之前的鬼魂一般消散,而是继续徒劳地向前走着,走到牛阿旁的铺子面前,却被牛阿旁赶走了。
“去去去,没脸皮的老东西,既不能轮回,还来这白吃白喝!”
书吏鬼没有生气,只是继续慢悠悠向前走,只是几乎没什么摊主会给他东西。
【入账:烟火气x1】
居然只有一个,孟七一边收拾着灶台,一边感慨,这连她的本都回不了。
就在这时,孟七却发现刚才书吏鬼伸手来拿时,一小片被烧得焦黑、只剩一角的布帛从他那破旧的袍袖中掉落,落在了灶台上。
孟七快速将它拾起,装作若无其事地塞进了口袋。
依旧是一碗清水,关门保命。
而临关门前,牛阿旁却敲了敲自己的灶台,看向孟七:“小姑娘,别怪我没提醒你,鬼也是会骗人的。”
孟七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没有答话。
进入房间后,孟七才把东西拿出来看,发现那是一片兵团名册的残页。
上面,用血和墨浸染的字迹,虽然残缺,却依旧能辨认出几个关键的字眼:
“…长生军…庚…”
13. 长生军(2)
孟七将东西放好,她打算先去打探一下有关于“哀声井”的信息。
不过周围的街坊邻居肯定是靠不住的,她只能寻找其他方法,或是其他更可靠的人。
想到这里,她突然记起来大刀女鬼在分离时说了一嘴,好像她在鬼市的另一条街开着一家兵器坊。
可惜鬼市没有通讯仪器,而现在时间已晚,出门怕是来不及了。
孟七简单洗漱了一下,躺在床上,将那块布帛放在了床边。
果然,过了半晌,她再次听到了那三声叹息。
与昨天的不同,今天那股打量的目光似乎逼得更近了,甚至还在孟七的面前逗留了一会,孟七感觉到自己的呼吸甚至能触碰到那个冰凉的意识。
在徘徊一阵后,似乎是因为孟七一直闭着眼,那股意识在几番试探后终于离开了。
孟七努力让自己入睡,而这时,她却听到自己的衣柜内似乎传来了某种声响。
“啪嗒——啪嗒——”
像是有人在衣柜里走。
那步伐并不快,而是慢悠悠的,甚至带了些闲庭信步的意味。
走了半晌,衣柜里并没有那么大的空间,孟七立刻感觉到了不对。下一刻,孟七感到有人站在她的床边。
那人缓缓俯身,凑到孟七耳边,用一种轻笑般的口吻,道:“我知道你没睡。”
孟七猛地睁眼,下一秒拿出放在枕头下的菜刀,就要向那人逼去。
然而,那人身影一飘,又出现在她的床尾。
孟七惊觉地站起身,将菜刀横在面前,看着这个出现在她房间的不速之客。
“别紧张。”那人的皮肤很白,透明到几乎要看不见,他穿着一身古时的长袍,头发披散在胸前,“好久不见,恭喜你成功通关了,我就知道你可以。”
孟七打量着眼前的人,他长着一张和病弱鬼一模一样的脸,却显得更有精神,还带着一点狂傲的气质。
“孟七。”病弱鬼单手负在身后,念着她的名字,“孟七,难道你在家中排行第七?”
“你为什么会从我的衣柜里出来?”孟七没空跟他叙旧,“你究竟是谁?”
病弱鬼叹了口气,捂住自己的心:“好伤人的话,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只是你看不到而已。”
见孟七不信,病弱鬼掰着手指道:“你呢,是因为奶奶去世,又跟俞楼借了寿元才来还债。你作为一个阳间之体是不能在这里待太久的,俞楼那老东西当然是不会心疼你,可是我心疼啊。”
孟七无动于衷:“所以你是谁?”
病弱鬼伸出手,五指纤长:“我叫阮苏,我是来跟你谈合作的。”
孟七扫了一眼他的手,没有动。
阮苏悻怏怏收回手,抱着臂道:“你还记得,你的债有多少吧?一万个,可是你现在的业绩有多少?所以啊,我现在有一笔生意要跟你合作,可以保证你至少达成三千笔业绩。”
“那你又能获得什么?”
“好问题。”阮苏拍了拍手,“我得到的不可以告诉你,但我保证完全不会影响到你。而你要做的也不会有违反这里规定的事。
“同时,完成后我还会赠你一样东西,可以让你在阴间也不至于阳气泄露。”
总而言之,按照阮苏的意思,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但孟七不信。
就冲这人之前跟着他一起进了翡翠河,又无故退出的事,她就不可能相信他。
阮苏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又拍了拍手道:“翡翠河一事是我考虑不周,原本是打算助你一臂之力的,奈何出了点小问题,就提前走了。不过你平安归来,我也勉强算是无功也无过吧?”
“我不会和你合作,走吧,以后也不要随便闯进我的房间。”孟七已经在打算明天把这个衣柜扔到店铺外面。
阮苏却不着急,右手往空中一挥,下一刻,原本被压在孟七枕头下的布帛就飞到了他的手中。
“长生军……”阮苏读着上面的字,然后笑道,“其实,就算我不来找你,你也逃不掉了,因为‘它’已经选中了你。”
他看向孟七,指了指布帛:“这条街上的邱老二,和另外几条街上的王五和葛六,在这几天都接待到了一个不寻常的客人——一个书吏。
“而他们的下场也是很像的。你应该也看见了?”
“你以为,编造故事就能让我相信你吗?”
“是不是编故事你可以自己判断。”阮苏耸肩,“鬼市的尽头有一座‘哀声井’,关于它的传闻众说不一。有的人说他是来自古时的一个军队,因为军中有人叛变,防守不及,所有人冤死在军营之中,然而朝廷却将他们打成叛军一流,不抚恤家人不说,更是予以刑罚,因而他们愧对家人,更恨极了人间,怨气冲天,危及朝政,被阎王压在了枯井之中。这只是一种说法。”阮苏伸出一根手指。
紧接着,另一根手指也竖了起来,“还有一种说法是,他们是被人杀害,又被顶包,那群顶包的人用他们的名字回去了,而他们却从此无名无姓无家,入不得轮回。”
“第三种说法则是,当时圣上沉迷炼丹,将这些人融于丹炉之中,因而冤魂不散。”
阮苏放下三根手指,问孟七:“你更相信哪一种?”
孟七道:“为什么能判断他们是一支军队?”
“因为据说曾有很多鬼在夜半时看见井中有身披盔甲的孤魂爬上来觅食,凡是撞见,必然被问三个问题:如今几时?朝堂谁坐?天下平否?若是答了如今夜半,朝堂无主,天下太平,必然遭杀。”
“如果听不得真相,又何必问?”孟七嘲讽。
阮苏却笑道,“夜半只判在日晷阴阳之间;朝堂无大王,却少不了小王兴风作浪;天下太平,谁又能保证万万民皆太平?”
“所以,你来找我又有怎么用?”孟七回到正题,“我只会做煎饼,其他的帮不了你。”
“阴间都是鬼,他们说的,那些老家伙不信。但你是人,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我就能保证,整座井里的业绩都归你。”
说着,阮苏将那张布帛递回去,还给了孟七。
“明天等我来找你,你也可以选一个帮手,”阮苏拍了拍手,“记住,要可靠的。”
——
第二天,孟七没有像往常一样开摊。她将店铺的门锁好,只留下一条缝隙,然后含下阮苏昨天走前给的那枚能暂时遮蔽活人气息的“阴气丸”。
做完这一切,她第一次走出了美食街的范围。
鬼市的广阔远超她的想象,离开美食街,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宽阔长街延伸至远方,街道两旁悬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
来到精品街,这条街的铺面比美食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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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大很多,客人也多。门口挂着的也不是鬼火灯笼,而是一只白骨手抓着的幽火。
孟七穿过熙熙攘攘的鬼流,终于在街尾找到了一家店,店门口斜插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巨大□□。
门内“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伴随着炙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孟七走了进去,只见店铺中央,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挥舞着铁锤,一次次地捶打着锻铁台上一块烧得通红的金属。她肌肉线条分明,每一次挥锤都充满了力量。
正是大刀女鬼。
“有事?”大刀女鬼没有回头,只是闷声问道。
“我是孟七,我们在‘翡翠河’见过。”
听到这个名字,大刀女鬼的动作一顿。她将烧红的铁块夹入旁边的淬火池,“刺啦”一声,白雾蒸腾。
大刀女鬼转过身,用挂在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擦汗,上下打量着孟七:“原来是你这个小丫头。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惹上麻烦了?”
孟七没有绕弯子,将“哀声井”的计划和盘托出。
随着她的讲述,大刀女鬼面色逐渐凝重。
“我看你是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她一把将铁锤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只是刚在翡翠河吃了点甜头,你就敢去碰哀声井。”
她走到孟七面前,毫不留情地道:“那个叫你一起去的家伙绝对没安好心!他这是让你去送死!”
“我已经没得选了。”孟七平静地看着她,“我已经被‘它’盯上了。”
大刀女鬼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在店内来回踱步,最终停了下来,一拳砸在锻铁台上。
她盯着孟七,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化为决然:“我可以陪你走一次,但是,如果出了岔子,我是要保自己的。我爹还在等我呢。”
“当然。”孟七表示理解。
傍晚时,距离叹息声的到来还有段时间,大刀女鬼已然歇了业,在孟七的店里坐着。
孟七和大刀女鬼相对而坐,后者正仔细地擦拭着她那把砍刀,刀锋在鬼火的映照下,泛着森然的寒光。
一阵敲门声响起。
孟七和大刀女鬼对视一眼,后者握紧了刀柄。
“谁?”孟七沉声问道。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和谄媚:“大妹子,是我,牛阿旁啊。这么晚还没睡?哥这刚得了坛好酒,想请你尝尝……”
“滚!”大刀女鬼一声爆喝。
门外的牛阿旁没了声响。
就在这时,阮苏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在屋内缓缓浮现。
“看来,你的帮手已经到了。”他看了一眼满脸戒备的大刀女鬼,点了点头,“很好,大家都是熟人了。”
“你早就不安好心,”大刀女鬼将砍刀往肩上一扛,冷冷地盯着他,“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耍花样,老娘第一个把你劈成两半!”
阮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目光转向孟七:“准备好了吗?时间不多,哀声井的入口,只在阴气最盛的特定时刻才会短暂开启。”
孟七站起身,点了点头。
阮苏不再多言,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通体漆黑的钉子。他将钉子往地上一抛,那钉子竟如入水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地面。
下一刻,整个店铺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一道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缓缓在三人脚下展开。
14. 鬼妈妈(1)
踏入漩涡的瞬间,意识被强行剥离。
孟七感觉自己化为一缕烟,被卷入一场由无数婴儿啼哭构成的风暴。
那哭声如同无数根冰冷的探针,刺入她的神智。时间在此地化为粘稠的浆液,将她困在永恒的一瞬。
当脚下传来龟裂土地的坚实触感时,那股疯狂的拉扯力才骤然消失。
她睁开眼,吸入满腔的陈腐尘土。
一片广阔得望不到边际的荒原上,天空是暗沉的血红色,像一块凝固了百年的伤口。一轮惨白的残月高悬,将三人的影子在焦黑的大地上拖拽得扭曲怪异。四周插满了折断的兵戈与血污的军旗。
“这里……就是哀声井的井底?”大刀女鬼双手握紧砍刀。
“一个被永远困在最后一刻的牢笼。”阮苏的声音里带着沉痛,“三千英魂的怨气,将这里变成了时间的孤岛。”
话音刚落,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列移动的黑点。
蹄声由远及近,却沉闷如鼓,踏在心上。那是一队白骨战马组成的骑兵,马鞍上的骑士全身笼罩在破烂的黑甲中。他们行动间悄无声息,只有骨骼摩擦的“咔哒”声。
为首的校尉摘下铁盔,露出一张风干的脸,两个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幽绿的鬼火。
“此乃禁区,”他声音沙哑,满是威严,“欲入此门,需答三问。答错,则魂飞魄散。”
阮苏立刻上前一步,对那校尉恳切地说道:“将军,我们并非有意闯入。我的先祖曾犯下大错,我今日前来,正是为了赎罪。”
但校尉的鬼火毫无波动,只是重复道:“答三问,或魂飞魄散。”
孟七点了点头。
校尉的鬼火直视着孟七,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第一问:如今几时?”
孟七上前一步,沉声回答:“回将军,是‘釜底无薪,烽火无应’之时。”
校尉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第二问:朝堂谁坐?”
孟七的目光扫过周围,她看到了一面斜插在不远处、被血染黑的长生军旗。
“天下无长生,千秋功业也不过弹指一瞬,又何必有此一问?”
校尉不置可否,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第三问:天下平否?”
孟七上前一步:“江河奔流、千峰屹立,天地平,但人心如沟壑,不平则生变。”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那名校尉空洞的眼窝中,那两团鬼火骤然暴涨。他僵硬地侧过身,用手中的断矛指向后方,让开了道路。
“……进来吧。”
踏入军营的瞬间,周围的景象骤然一变。
荒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乱的血腥战场。无数长生军士兵双目赤红,状若疯狂地与彼此厮杀。刀光剑影,残肢断臂,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而那无处不在的婴儿啼哭声在这里变得无比清晰。每一声哭啼都像一根无形的钢针,刺入三人的脑海,搅动着他们的情绪。
“啊啊啊!!”一个士兵疯狂地将长矛刺入同袍的胸膛,嘶吼道,“别哭了!求求你们别哭了!”
“这哭声有古怪!”
阮苏也捂着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好强的怨念……这些哭声,孟姑娘,你可有办法?你的‘烟火气’或许能安抚他们。”
孟七看了阮苏一眼,随后在这片疯狂中,找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生起鬼火,拿出带来的水和面粉。
很快,一股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食物香气,在这片地狱般的战场上弥漫开来。
渐渐的,一个正在厮杀的士兵动作慢了下来。他抽动着鼻子,茫然地转过头,循着香气望来。他扔掉兵器,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
“小心!”阮苏立刻挡在孟七身前,做出保护的姿态。
但孟七只是摇了摇头,将一张刚出锅的饼递给了那名士兵。
他一把抢过,滚烫的温度似乎也无法让他退缩。但他没有吃,而是像捧着什么圣物一般,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然后转身,朝着战场深处跑去。
“跟上!”
三人跟着那名士兵往里走,发现他停在了一座被巨大伪装帐篷遮蔽的石塔前。
在他靠近石塔的瞬间,塔内的啼哭声猛然提高了声响。
“难道说,他们是在用食物养孩子?”大刀女鬼推测。
三人推开虚掩的塔门,走了进去。
这里根本没有婴儿。
数百个“摇篮”里,蜷缩着的,是一个个由血肉、怨气和黑暗凝聚而成的畸形怪物。它们大致维持着婴儿的轮廓,却没有皮肤,暴露出跳动的黑色血管和搏动的脏器。它们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咧到耳根的巨嘴,那震动神魂的啼哭声,正是从这些深渊般的喉咙里发出的。
而那些长生军的士兵鬼魂,正如同被操控的木偶,麻木地将自己的魂体撕下一片,小心翼翼地喂进那些巨嘴之中。每一次喂食,士兵的魂体就黯淡一分,而那怪物的啼哭就更响亮一分。
“等等,上面还有东西!”
三人沿着螺旋形的石阶向上攀登。塔顶,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平台。只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身披残破的黑色披风,背对着他们,静静地伫立在平台的边缘。
“黄将军……”阮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那身影缓缓转身。他的面容已经完全扭曲,半边脸是坚毅的将军,另半边脸则布满了蠕动的黑色肉瘤,无数细小的嘴巴在肉瘤上开合,发出与下方怪物同源的啼哭声。
“阮家的人……”他沙哑而重叠的声音里,充满了滔天的恨意,“我等了你……一百二十七年。”
“黄将军,你听我说——”
下一刻,尖叫与哭啼声撑满了三人的大脑,大刀女鬼用尽全部力气大吼一声:“跑!”
一根长长的黑须向他们袭来,阮苏当即再次扔下钉子。
浓重的眩晕感中,声音终于逐渐变小。
再次回过神,三人已经回到孟七的铺子。
大刀女鬼的刀斩来,阮苏后退一步急忙躲开。
孟七捂着发疼的脑袋,看着他们两个人要打斗起来。
“事情都在我预料之中!”阮苏急忙道,“只是没想到黄将军的敌意会这么重。”
“你家先祖老贼的事情你可没跟我们讲!”大刀女鬼呵道。
“那是无奈之举!”阮苏道,“就算我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孟七坐在桌边,看着他们两人逐渐冷静下来,开口道:“我们在今天已经招惹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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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能解决,恐怕会有大麻烦。”
“我原本的想法是,孟七身份特殊,食物带有特殊的阳气,应该能安抚他们。”阮苏道,“但是现在看来,恐怕仅仅靠孟七也是不行的。”
“身份特殊?”大刀女鬼问,“什么身份?”
阮苏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你居然到现在都没发现,她是活人。”
“活人?!”
孟七打算跳过这个话题,继续道,“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办法?”
阮苏点头:“有的,在食物里加入稀有食材,特别是能安魂定魄的食材。”
“稀有食材,哪有这么容易拿到?更何况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那就现在开始吧。”孟七站起身,她不喜欢这种不安全的感觉,“总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阮苏却拍了拍她的肩:“不着急,我已经找到了一个最适合的。”
说罢,他示意孟七打开鬼故事大厅,这时,他们三人都被囊括在内。
只见阮苏直接点开了封面上最大的窗口,进去后的画面上则是一座破败的古堡,一个身着长裙的女人的身影站在古堡之上。
《鬼妈妈》简介:
【过关奖励:神秘食材x5,神秘药物x1】
【任务目标:帮助莉亚逃出福利院】
阮苏毫不犹豫地点下了“接取”。
【成功接取任务!】
【现在就要进入任务房间吗?是否】
【正在为您载入……】
——
面前的建筑由黑色的砖石砌成,高耸的尖顶刺破了灰蒙蒙的天空。天空是铅灰色的,没有太阳,也没有云,像一块脏兮兮的幕布,死气沉沉地压在头顶。
大门上方的牌匾上,用剥落的油漆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丁香路福利孤儿院”。
“你等等我!”
孟七和阮苏站在门口,向后看去,发现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正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
孟七发现大刀女鬼不在这里,看向阮苏。
“这不能怪我。”阮苏答,“我是跟着你进来的,她却是一个独立的账户,自己没有接取的情况下是进不来的。”
金发碧眼的女子停在孟七面前,看向她身边的阮苏,露出疑惑的表情:“小七,这是谁?”
阮苏上前一步,主动伸出手:“你好,我叫小苏,是小七的朋友。”
女子“哦哦”了两声,与他握手,面上却还是一副怀疑的表情:“我叫莉亚,你好。”
随后,莉亚看向孟七笑道:“太好了小七,我就知道你会来帮我的!”
孟七避开与她的肢体接触,点了点头。
“我早就跟院长妈妈通过电话了,她听说我要来可高兴了,据说今天孩子们刚好会有演出。我们一起进去吧!”
说罢,福利院的铁门自顾自缓慢打开了,莉亚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带着孟七向里走去。阮苏紧跟其后。
“对了莉亚,你为什么会想到回来这里?”阮苏问。
“因为啊,”莉亚有些羞涩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我想让我未出世的孩子看一看,她的母亲是在怎样的地方长大的。
“说不定,他们会高兴到想要立刻爬出来。”
15. 鬼妈妈(2)
大门是厚重的黑色铁艺,上面盘踞着早已锈蚀的丁香花藤蔓。
“这里一点儿都没变呢!”
莉亚的声音里充满了近乎雀跃的怀念,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想将这里独有的空气都吸入肺腑。
孟七的目光越过她,投向院内。
院子很大,一片枯黄的草坪中央,两架秋千的铁链已经锈死,在微风中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不远处的旋转木马静止不动,马匹身上鲜艳的彩漆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木质,一只木马的眼睛已经脱落,留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正对着大门的方向。
阮苏双手插在口袋里,饶有兴致地吹了声口哨,打破了这片死寂:“真是个充满童趣的地方。莉亚,你确定你小时候住在这里,而不是某个中世纪的古堡监狱?”
莉亚白了他一眼,嗔道:“别胡说,这里承载了我最美好的回忆。院长妈妈对我可好了,她就像我的亲生母亲一样。”
说着,她快步走到那扇紧闭的铁门前,脸上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期待,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
“吱呀——”
仿佛是感应到了她的到来,那扇沉重的铁门自动向内缓缓打开。
莉亚没有觉得任何不对劲,反而惊喜地回头对孟七笑道:“看,妈妈知道我回来了!”
她提着裙角,第一个跨进了院门。
就在这时,福利院主建筑那扇雕花的橡木大门,也缓缓地打开了。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的阴影里。
那是一位看起来约莫六七十岁的老妇人,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式棉布连衣裙,领口和袖口都一丝不苟,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整齐的发髻。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显得严肃而刻板。
“莉亚,我亲爱的孩子,你终于回来了。”她的声音很温柔,甚至带着一丝颤抖的喜悦。
“院长妈妈!”莉亚快步跑上前,投入了老妇人的怀抱。
院长妈妈伸出干枯的手臂,紧紧地拥抱着莉亚,用脸颊摩挲着她的金发,嘴里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妈妈很想你。”
短暂的拥抱过后,院长松开莉亚,目光落在了孟七二人身上。
“这两位是?”
“妈妈,这是我的朋友,小七和小苏。他们是陪我一起回来的。”莉亚热情地介绍道。
“你们好。”院长脸上的笑容不变,朝他们伸出手。
阮苏上前一步,握住了那只手,脸上的笑容比院长还要灿烂:“院长您好,我们久仰您的大名,莉亚经常跟我们提起您,说您是世界上最温柔、最伟大的母亲。”
“欢迎你们来到丁香路。”院长收回手,语气依旧温和,“莉亚的朋友,就是我的孩子。我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房间,快进来吧,外面风大。”
她侧过身,让出通路。孟七走过她身边时,闻到了一股混杂的气味。
客房在二楼的走廊尽头,陈设简单,却异常整洁。
“你们先休息一下,”院长站在门口,“晚餐时间是六点,孩子们为了欢迎莉亚,还特地准备了一场演出。在这里,你们就是我的孩子。”
“所以,有几条规则,你们必须遵守。”
莉亚笑着打圆场:“妈妈,您还是老样子,总是这么严格。”
院长没有理会她,继续道:
“第一:晚上十点熄灯后,绝对不允许以任何理由离开自己的房间。”
“第二:如果半夜听到走廊里有孩子的哭声,或者任何奇怪的声音,务必用被子蒙住头,堵上耳朵。记住,好奇心会杀死不听话的孩子。”
“第三:福利院里有很多镜子,但你们要记住,绝对不要在熄灯后,直视走廊里的任何一面镜子。”
“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她的目光落在莉亚的肚子上,停留了片刻,“用餐时,必须吃完妈妈分给你的所有食物。妈妈的爱,是不容许被浪费的。”
说完,她又温和地笑了笑,随后消失在了走廊的黑暗中。
“看吧,我就说妈妈很关心我们。”莉亚满不在乎地将行李扔在床上,“她只是怕我们晚上乱跑会着凉。”
阮苏走到窗边,轻笑一声:“是啊,真是无微不至的关怀。”
时间过得很快,演出是在福利院一楼一间空旷的礼堂里举行的。
礼堂里摆放着数十张小小的木头椅子,但观众只有他们三人。舞台上拉着一道暗红色的幕布。
演出开始,幕布缓缓拉开。
舞台上站着五个孩子,四男一女,年龄看起来都在七八岁左右。他们都穿着统一的灰色制服,悠扬的风琴声响起,五个孩子开始边唱边跳。
“小鸟小鸟你别笑,妈妈要来找你了。快快藏进我怀里,要让妈妈找不到。”
“小鱼小鱼你快游,水里青蛙长舌头。稍不留神被卷走,变成青蛙好朋友。”
“所以宝宝要听话,紧紧拉住妈妈的手。我们永远不分开,做一朵听话的小纽扣。”
莉亚激动地鼓起掌来,眼眶微微泛红:“好可爱!他们和我小时候穿的衣服一模一样!”
结束后,莉亚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感动得热泪盈眶:“真好听……他们唱得真好。妈妈一定把他们教得很好。”
院长妈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怎么样,我的孩子们,很棒吧?”
“太棒了,妈妈!”莉亚擦着眼泪,“我仿佛看到了我自己的童年。”
“好了,去餐厅吧,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院长说着,亲昵地挽住了莉亚的胳膊。
趁着莉亚和院长走向餐厅的空隙,孟七对阮苏使了个眼色。
“我们去趟洗手间。”孟七对莉亚的背影说道。
两人没有去洗手间,而是迅速地在福利院的一楼展开了探索。
这里安静得可怕,长长的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许多装裱起来的画。孟七停在一幅画前,画纸已经泛黄,上面用蜡笔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房子,房子的窗户被粗大的黑色线条画上了交叉的木板。房子外面,画着一个巨大的人影,没有五官。
他们试着推了推旁边一间教室的门,门从外面被一把巨大的铜锁锁住了。孟七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里看去,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张翻倒的桌椅。但她敏锐地发现,所有的窗户,都从外面被厚厚的木板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走吧,再不回去,妈妈要生气了。”阮苏低沉道。
晚餐很丰盛,长长的餐桌上,摆放着烤鸡、肉排、浓汤和各式各样的甜点,足够十几个人享用。但用餐的,依旧只有他们三人和院长妈妈。
“吃吧,我的孩子们,多吃点,才能长得白白胖胖的。”院长微笑着,亲手为每人分餐。她给孟七和阮苏的盘子里堆满了食物,分量多到成年壮汉都未必能吃完。
莉亚吃得津津有味,而孟七和阮苏则在院长的注视下,将食物送入口中。那食物肉质鲜美,却带着一股奇怪的腥气。
孟七强忍着将盘子里的食物清空。她抬起头时,正对上院长那双赞许的眼睛。
“小七真是个乖孩子。”院长脸上的笑容似乎真实了一分,“浪费食物的孩子,妈妈可是会惩罚的哦。”
阮苏也赶紧吃完了。
夜晚十点,福利院里所有的灯,准时熄灭。
黑暗如同有生命的潮水,瞬间吞噬了整栋建筑,伸手不见五指。房间里,只有窗外那轮惨白的残月,投下一点微弱的光亮。
孟七和阮苏都没有睡,各自靠在床头,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福利院陷入了死寂,连风声都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另一头响起。
“嗒……嗒……嗒……”
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由远及近,在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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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他们房门时,会短暂地停顿几秒,仿佛门外的人正在凝视着门内,然后又缓缓远去。
就在孟七以为今夜会这样平静过去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突然从他们房门外不远处响了起来。
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妈妈……我怕……我想回家……”
突然,那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它径直朝着哭声的方向走去,然后停了下来。
哭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传来重物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
“沙……沙沙……沙……”
孟七和阮苏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阮苏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孟七则蹲下身,试图从门下的缝隙向外窥视。
拖行的声音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走廊的深处。
“她把那个孩子带走了。”
“去看看。”
“你疯了?那老太婆可是说了,好奇心会杀死不听话的孩子。”
“我们已经是不听话的孩子了。”孟七冷冷地道,“难道你真想在这里回到妈妈的怀抱?”
阮苏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吧,死也要死个明白。”
两人将门拧开一道缝隙,确认走廊里空无一人后,才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走廊里比房间内更加黑暗,月光被厚重的窗帘阻挡在外。
他们顺着刚才拖行声消失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前进。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许多巨大的镜子,镜面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微光。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的门。门缝下,透出了一丝微弱的烛光。
两人放轻脚步,贴了过去。
“不听话的孩子,为什么要半夜哭呢?你吵到别的弟弟妹妹睡觉了,知不知道?”
“呜呜……我……我想妈妈了……我想回家……”是刚才那个小女孩的声音,充满了恐惧的哀求。
“傻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家。”院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偏执的狂热,“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只有待在妈妈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不……”
“唉,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院长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失望,“看来,只能让你回家了。”
孟七蹲下身,将眼睛凑到了办公室的钥匙孔上。
办公室里只点着一根蜡烛,昏黄的烛光下,女孩正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而院长妈妈就站在她的面前,背对着门。
她缓缓地转过身,露出了她的腹部。
它高高地隆起,如同怀胎十月的孕妇。那灰色的连衣裙被撑得紧绷,肚皮下的轮廓在微微蠕动着。
“来,我的孩子,”院长用一种咏叹般的语调,张开双臂,“回到妈妈的肚子里来,回到你最初的、最温暖的家……”
话音未落,在孟七惊骇欲绝的注视下,院长那隆起的腹部,从中间裂开了一道垂直的口子。
那道口子里没有脏器,没有鲜血喷涌,只有一片蠕动的血肉。紧接着,无数只苍白的、大小不一的小手,从那道裂口里争先恐后地伸了出来,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在空中疯狂地抓挠着!
地上的小女孩发出了被恐惧扼住喉咙的尖叫。
她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却被一只从裂口中伸出的、最粗壮的手臂抓住了脚踝。
女孩的身体被那只手轻易地、无法抗拒地拖向了那个蠕动的血肉深渊。她被那些苍白的小手团团抱住,像被蛛网缠住的飞蛾,一点一点地,被拽进了院长的身体里。
她的尖叫和挣扎,在被完全吞噬的瞬间,戛然而止。
那道恐怖的裂口,在吞噬了女孩之后,缓缓地合拢,愈合。院长的腹部恢复了原样,仿佛刚才那地狱般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了满足而慈祥的笑容,轻声哼起了那首诡异的童谣。
“在妈妈肚里,永远不醒来……”
16. 鬼妈妈(3)
翌日的阳光并未带来任何暖意或希望,它费力地穿透天空中那层凝固的灰色云层,给整座福利院镀上了一层黯淡光泽。
孟七与阮苏几乎一夜未眠。早晨他们走出房间,走廊里静得出奇,早早醒来就离开宿舍的莉亚此刻又回来了,招呼他们一起去院子里玩耍。
院子里的孩子们看起来比昨天跟有活力,孟七找了个空旷的草地坐了下来,一旁的阮苏却暗暗示意她往某个方向看去。
孟七看见,昨夜被院长塞进肚子里的女孩,此刻正安然无恙地坐在那架锈迹斑斑的秋千上。她穿着和其他孩子一样的灰色制服,双脚离地,随着秋千的节奏一下一下地轻轻晃荡着。
她的脸上挂着甜美的微笑,口中正哼着那首他们前一天听过的童谣:
“小鸟小鸟你别笑,妈妈要来找你了……”
“嗨!我拿了些水果,快来尝尝!” 莉亚愉快的呼喊声响起,她像一只快活的蝴蝶,从院子的另一头跑了过来,金色的长发在身后跳跃,“快尝尝,那棵苹果树还是我小时候,妈妈组织孩子们一起种下的,后来每年都会结果。妈妈还会特地摘下果子,给远在各地的我们寄过去。”
莉亚的手中此刻托着一个白色的圆盘,上面是四个又大又圆的红苹果。阮苏拿了一个,用袖子擦了擦表面,然后咬了一口。
然而很快他发现了不对,此刻被他咬过的地方,果肉却是红色的,且很软。阮苏将咬下去的部分吐了出来,发现同样是红色的。
莉亚却没有表现出意外:“怎么了,这个不甜吗?”
阮苏笑了笑:“甜,但是我不爱吃甜的。”
孟七拒绝了苹果,阮苏则将剩下的部分放在旁边,而剩下的苹果则被几个孩子拿走了,其中也包括坐着秋千的那个女孩。
莉亚坐在旁边的一棵枝干虬结的老丁香树下,对站在原地的孟七和阮苏笑道:“你们知道吗?这棵树是我们的许愿树。我小时候,妈妈会让我们把内心最深处的愿望写在小纸条上,小心翼翼地折好,然后亲手埋在这棵丁香树的根下。妈妈说,只要我们足够虔诚,丁香花开的时候,愿望就会实现。我听说,他们这一届的孩子们,也已经把自己的愿望埋下去了呢!”
阮苏闻言,和孟七交换了眼神,向着旁边啃苹果的女孩温和地问道:“听起来真有意思。小妹妹,能告诉哥哥,你写了什么愿望,埋在树下了吗?”
女孩的秋千缓缓停下。她抬起头,眼眸清澈,甜甜地笑着:“我希望,可以和妈妈还有大家永远地在一起。”
“我当初也是这么写的。”莉亚笑着将女孩招到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听说你叫莉莉,和我的名字很像呢。”
这时,孟七的注意力则被草坪另一角的一件东西吸引了。那里停放着一辆孤零零的红色玩具卡车,车身的油漆已经斑驳,露出底下灰色的塑料。院子里的孩子们几乎每个人都会拿着玩具,而唯独那辆卡车无人问津。
“那个玩具车看起来很好玩,为什么没有小朋友去玩它呢?”
莉莉指向角落里正在堆石头城堡的男孩:“那是汤姆的,赛克斯不准其他人玩。”
名叫赛克斯的男孩发现他们注意到了玩具车,走过去将它拿了起来:“这是汤姆的,他不允许别人碰。”
“汤姆?他在哪?”孟七追问。
“他走了。”男孩的声音里有些失望。
旁边一个正在用手指在泥地上画画的女孩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立刻插嘴道:“院长妈妈说,汤姆被一户非常有爱心的好人家领养了!他现在一定在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才不是!”抱着玩具车的男孩执拗地摇着头,像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汤姆才没有被领养!我晚上还能看见他回来!就在月亮照进院子的时候,他会偷偷溜回院子里玩。他不能说话,只会指着他的卡车,让我一定要守护好它,绝对不能给别人玩。”
孟七还想再深入追问,一个温柔的声音却适时地从他们身后响起。
“午餐时间到了,我的孩子们。今天妈妈为你们准备了特别丰盛的食物哦。”
院长妈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孩子们立刻闭上了嘴,低下头,继续摆弄自己的玩具。
午餐的场景比前一天更加光怪陆离。长长的餐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肉食——烤得滋滋作响、流淌着暗红色油脂的肉排,炖得酥烂、散发着浓郁香气的肉块,还有被酱汁包裹得油光发亮的肉丸。食物的份量足以让一支小型军队饱餐一顿。
这一次,那些沉默的孩子们也和他们一同用餐。在院长妈妈温柔而严厉的注视下,每个孩子都像饿了数日的野兽一般,将脸埋进盘子里狼吞虎咽。他们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急迫感。
孟七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孩子们的肚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起来,像一个个被不断充气的气球。
直到每个孩子的肚子都变得滚圆,连呼吸都显得有些困难时,院长妈妈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允许他们离开餐桌,摇摇晃晃地回到宿舍进行强制性的午睡。
“孩子们每天只吃这一顿。”莉亚看到他们脸上的惊愕,小声地解释道,“妈妈不想浪费粮食。她说,让孩子们饿得狠一些,一次性就会吃得更多,这样就不会有任何剩菜了。妈妈真是太勤俭了。”
孟七只吃得了一半的食物,阮苏则已经有些想吐。孟七看了他一眼,将他盘子里的东西倒在自己盘子里,然后装作不小心打翻的样子。
“真是抱歉!”孟七弯下腰捡起刀叉,“是我不小心!”
院长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莉亚拉住了:“妈妈,掉在地上的食物不能再吃了,他们是客人,您说呢?”
院长看了莉亚一眼,又瞥了一眼她那隆起的肚子,抚了抚,僵硬地微笑着:“好吧莉亚,在这里,妈妈总是拥有发言权的。”
阮苏和孟七逃过一劫离开了餐厅。下午是孩子们的上课时间,他们被带到了那间所有窗户都被厚重木板钉死的教室。
里面一片漆黑,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蜡油混合的气味。院长妈妈给每个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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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都发了一截粗短的蜡烛。
“点燃它。”院长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手上的蜡烛映照着她的脸,“在蜡烛完全烧完之前,不许和任何人说话,也不许发出任何声音。安静地看书,净化你们的心灵。”
孩子们熟练地点燃了蜡烛,昏暗的烛火在教室里摇曳,而孟七他们不允许进入。
“孩子们总是要在书本上获取知识,而大人们则应该向社会索取。”莉亚道。
“我小时候写过一首关于妈妈的诗,得了全院的第一名呢!妈妈特别喜欢,亲手把它裱了起来,就挂在图书馆里,我带你们去看吧!”莉亚的脸上带着孩子气的骄傲,她拉了拉孟七的衣角,神秘地眨了眨眼,示意他们跟她走。
图书馆位于主楼的另一侧,是一条很少有人经过的走廊尽头。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腐朽气味扑面而来。高大的书架直抵天花板,上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但大多都已破旧不堪,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莉亚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们绕过一排排书架,最终在一面墙壁前停下,骄傲地指着墙上一个蒙着灰尘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一首短诗。
就在这时,孟七的眼角余光瞥见,在图书馆最深处的那个角落里,似乎坐着一个身影。
她和阮苏对视一眼,缓缓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面容枯槁、瘦骨嶙峋的老妇人,她蜷缩在一张破旧的扶手椅里,整个人仿佛都被巨大的阴影吞噬。她的皮肤像风干的羊皮纸,紧紧地贴在骨骼上,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黯淡无光。
老妇人正低着头,用一根粗针和黑线,专注地缝补着一本厚厚的、书皮已经完全脱落的旧书。
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到来,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哦,她是艾米婆婆。”莉亚也注意到了她,小声介绍道,“她一直都住在这里,负责管理图书馆。她从不和大家一起吃饭,也不参加任何活动。妈妈说,她只是喜欢清静。”
孟七注意到,在艾米婆婆的脚边,放着一个柳条编成的小篮子。篮子里,静静地躺着几根沾着新鲜泥土的胡萝卜和几片青菜叶。
阮苏的目光则越过老妇人的肩膀,投向了她身后那扇窗户。那是整栋福利院里,他们所见过的唯一一扇没有被木板封死的窗户。透过布满污渍的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窗外有一小片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菜地,绿色的蔬菜在灰败的背景中,显得格外突兀,充满了生命力。
“艾米婆婆自己种菜,自己做饭,但也从不允许孩子们和她索要食物。”莉亚说,“只有在孩子们想要读书时,艾米婆婆才会好脾气地给孩子们拿书。不过,如果在傍晚时借出去的故事书没有被拿回来,艾米婆婆就会觉得孩子们是想在晚上偷偷看。一般这个时候,她就会告诉妈妈,而妈妈就会惩罚孩子。
“后来,图书馆里的很多书都因为时间太长风化了,字看不清楚,孩子们就不怎么来借了。艾米婆婆倒还是会一直修缮。
“就像……就像是这座图书馆的守护灵。”
17. 鬼妈妈(4)
莉亚依旧沉浸在重温自己童年诗作的喜悦之中。她伸出手指,隔着蒙尘的玻璃,轻轻描摹着相框里自己稚嫩的笔迹。
“妈妈说,我是所有孩子里最有天赋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甜蜜的追忆,“她说我的文字里有阳光的味道。”
孟七的目光却被相框旁边另一面墙上挂着的一排照片所吸引。那是一系列记录着福利院历史的黑白及褪色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幅,是集体合影。
照片上,年轻时的院长妈妈和艾米婆婆并肩站在中间。院长妈妈穿着得体的套裙,脸上是温柔的笑容;而艾米婆婆则穿着一件崭新得体的图书管理员制服,那时的她似乎很有活力,笑得很灿烂。她们的身边则站着几位衣着光鲜的男女,显然是福利院的资助者。
在这些人的头顶,拉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衷心感谢社会各界善心人士对本院的慷——
然而,那横幅的右侧,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剪刀齐刷刷地裁掉了一截,导致整条横幅看起来极不对称。
“这照片,怎么被裁掉了?”阮苏走上前,用手指点了点横幅那突兀的断口,“看起来,原本在艾米婆婆的右手边,还站着一个人。”
确实,在艾米婆婆的身侧,还能看到一小片属于另一人衣袖的布料,以及一只搭在她肩膀上的、戴着名贵腕表的手的残影。
莉亚闻言,也凑过来看了看,道:“可能是时间太久,相纸受损了吧。我记得这张照片的,这是我来福利院的第一年,几位好心的先生太太给我们捐赠了一批新书和玩具。”
“我们能看看福利院过去的领养记录和资助记录吗?”孟七问。
莉亚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回头看了眼艾米婆婆。
“我们被福利院这样美好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或许,我们可以找到当年那些好心人,将这份爱心和美好继续传递下去。”
莉亚听得连连点头,她鼓起勇气走过去,对着艾米婆婆道:“婆婆,就让他们看看吧,他们都是好人。”
艾米婆婆那双黯淡的眼睛在三人脸上缓缓扫过,最终默默地转过身,用一把古旧的钥匙打开了身后一排上锁的档案柜。她从最底层抽出了几本厚重如砖石的皮革面大册子,重重地放在了阅览桌上,扬起一片呛人的尘埃。
册子很沉,封面上的烫金字迹已经斑驳脱落。孟七和阮苏翻开了其中一本《领养记录》。里面是一页页泛黄的纸张,用工整的钢笔字详细记录着每一个被领养孩子的姓名、年龄,以及领养人的签名和住址。
一页页翻过,在中间的部分,一个名字的出现频率引起了他们的警觉。
“Z先生,名字真奇怪。”阮苏用指尖点着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这个人……领养了很多孩子。”
记录显示,这位Z先生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几乎每隔几个月就会从丁香路福利院领养一个孩子。
“莉亚,”孟七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记录问道,“你认识这个人吗?”
莉亚凑过来看了一眼,脸上立刻绽放出惊喜的笑容:“Z先生!我当然记得他!天哪,我都快忘了他了……原来,我也是被Z先生领养的!”
“他是我们福利院最大的资助人!”莉亚陷入了回忆,语气里充满了感激,“Z先生是个非常温柔、非常有爱心的人。他每次来,都会给我们带来最好吃的糖果和最漂亮的玩具。院长妈妈总是会亲自到门口迎接他,那一整天,福利院的伙食都会变得特别好。就连艾米婆婆,”她看了一眼角落里依旧在缝补旧书的老妇人,“那几天的心情似乎都会好很多。”
孟七继续向后翻阅,手指最终停在了六年前的一条记录上。
“汤姆·怀特,八岁。领养人:Z先生。”
这是Z先生领养的最后一个孩子。在这条记录之后,他的名字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而福利院的领养记录,也从那之后变得稀疏起来,有时甚至一年都没有一个孩子被领养。
“六年前的汤姆……”孟七蹙起眉头。这与早上那个孩子口中“最近被领养”的汤姆,时间上完全对不上。她在记录册里仔细查找,却没有发现任何近期关于另一个叫汤姆的孩子的领养记录。
“莉亚,”阮苏的语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今天早上,我们在花园里遇到的那个叫汤姆的男孩,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被领养的吗?”
莉亚闻言,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她眨了眨那双碧蓝色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们:“早上?花园里?不,今天早上,花园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啊,孩子们都还在诵诗祈祷呢。”
阮苏的脸色微微一变:“那……那个和你名字很像,叫莉莉的女孩呢?就是那个坐在秋千上的……”
“莉莉?”莉亚的困惑更深了,她甚至伸手探了探阮苏的额头,“小苏,你是不是昨天没睡好,脑子都糊涂了?我们福利院里,根本就没有叫莉莉的孩子啊。”
她的话语轻柔而关切,孟七和阮苏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里的不对劲。
他们不死心地再次翻开记录册,仔细查找。在六年前那个汤姆被领养后不久,确实有一条新的记录:赛克斯·格林,七岁。这与早上那个男孩的名字对得上。但无论他们怎么翻找,从头至尾,都没有任何一个名叫“莉莉”的女孩的领养或入院记录。
“我们想再去看一眼孩子们。”
“当然可以。”莉亚站起身,微笑着为他们引路,“这个时间,他们的手工课应该快结束了,正好都在花园里活动。”
三人走出了阴森的图书馆,沿着走廊向花园走去。当他们路过那间窗户被木板钉死的教室时,孟七惊愕地发现,教室的门牌已经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崭新的、用金色油漆写着“诗歌诵读室”的牌子。
推开花园的门,眼前的景象更是让他们如坠冰窟。
早上那几个熟悉的孩子——抱着玩具车的赛克斯,在地上画画的女孩,以及其他几个他们有过短暂交流的孩子,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几个完全陌生的面孔。这些孩子穿着和之前同样款式的灰色制服,在院子里玩着不同的游戏,有的在跳房子,有的在踢皮球,整个花园显得热闹非凡,却又透着一种陌生感。
“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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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的孩子多活泼可爱。”院长妈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正坐在一张长椅上,慈爱地看着这群陌生的孩子。
她看到三人,微笑着招了招手:“过来坐,莉亚。你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要多休息。”
莉亚顺从地在院长身边坐下。院长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莉亚的腹部:“预产期就快到了吧?”
“是的,妈妈。”莉亚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就快了,我决定了,要在这里把孩子生下来。我希望我的孩子,能第一时间得到家的祝福。”
孟七的目光落在莉亚的肚子上,虽然莉亚穿着宽松的孕妇裙,但她的腹部只是微微隆起,完全不像是即将临盆的样子。
“真是个好孩子。”院长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的决定让妈妈很高兴。孩子们,过来!为你们即将到来的新伙伴,也为你们伟大的莉亚姐姐,献上你们最近才学的那首诗吧。还记得怎么唱吗?”
那十几个孩子停下了游戏走了过来,将莉亚团团围住。
“哦,圣母,您孕育了尘世的光,
您的子宫是最初的、最神圣的殿堂。
血肉为墙,羊水为床,
我们在您温暖的黑暗中,静待初啼的嘹亮。
请用您永恒的爱,化作坚韧的丝缰,
将我们迷途的灵魂,紧紧缚在您身旁。
请将我们重塑,请将我们隐藏,
在您那至高无上的、名为母爱的温床。
我们是您肋骨的一部分,是您心头的血浆,
您的意志,便是我们存在的唯一方向。
哦,母亲,请接受我们卑微的颂扬,
让我们回归您,在您体内,获得永恒的安详。”
莉亚却听得如痴如醉,双手合十,泪流满面:“太美了……太感人了……妈妈,孩子们太美好了。”
那天晚上,莉亚回到房间后,依旧沉浸在白天的感动中。她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步,口中念念有词地反复吟诵着那首诡异的诗。
夜色渐深,就在十点的钟声敲响,福利院准时陷入一片死寂之时——
“啊——!!”
一声凄厉的、夹杂着痛苦与狂喜的尖叫,划破了福利院的宁静,正是从莉亚的房间传来!
紧接着,是院长妈妈那急切而兴奋的呼喊声:
“快!快来人!莉亚要生了!”
孟七和阮苏几乎是同时从床上弹起,他们冲到门边,甚至来不及思考院长的禁令,猛地拉开了房门。
走廊里一片漆黑,比往日更加深邃,仿佛所有光线都被这片粘稠的黑暗吞噬了。
莉亚房间的方向,门缝下透出摇曳的烛光,将门框映照成一个通往地狱的入口。院长妈妈那兴奋的呼喊声和莉亚时断时续的呻吟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两人对视一眼,压低脚步,向那扇门走去。随着距离的拉近,另一种声音加入了进来——是孩子们的诵诗声,一遍又一遍。
“……哦,母亲,请接受我们卑微的颂扬,让我们回归您,在您体内,获得永恒的安详。”
18. 鬼妈妈(5)(补更)
房间里没有医生,没有助产士,只有一根孤零零的白色蜡烛,立在床头的柜子上。
烛火静止着,将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种油画般凝固的光影之中。
那十几个下午还在花园里玩耍的陌生孩子,此刻正整齐地跪在莉亚的床边,形成一个虔诚的半圆形。
他们全都闭着眼睛,口中正不断地吟诵着那首赞颂母爱的诗篇,声音汇聚成一股低沉的嗡鸣。
院长妈妈站在床头,她的双手轻轻地按在莉亚那微微隆起的腹部上,闭着眼,似乎在虔诚地祈祷着。
而床上的莉亚,她穿着单薄的白色睡裙,被汗水浸透的金发凌乱地贴在惨白的脸颊上。
她的双眼睁得很大,瞳孔涣散,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她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完整的词句,只有断断续续的呻吟。
极度的痛苦让莉亚的五官扭曲,而她的双手因为力竭,只能徒劳地拍着自己的肚子,却依旧是温柔的,仿佛在鼓励着腹中的胎儿。
就在孟七和阮苏的注视下,莉亚的腹部开始剧烈地蠕动,皮肤下的轮廓不再模糊,一个清晰的、小小的形体正在其中挣扎、上浮。
紧接着,她腹部的皮肤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透明,皮肤下的血管和组织清晰可见,而那个小小的形体,也越来越清晰。
“噗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湿润泥土被戳破的声音响起。
一只苍白的手,缓缓地从莉亚的肚脐位置穿透了出来。
它将那层薄薄的皮肤顶起、撑开,如同嫩芽破土而出。
紧接着,是另一只手,然后是一个小小的、顶着稀疏胎发的头颅。
那个孩子缓缓地,从莉亚的身体里爬了出来。它浑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闪着珍珠般光泽的黏液,身体的尺寸约莫有一岁婴儿大小,四肢健全,如同活过来的人偶。
然而,当它完全脱离母体,睁开眼睛的瞬间——那根本不是一个婴儿的眼睛,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苍老。
床上的莉亚,在分娩结束的瞬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触摸那个怪物,口中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呓语:“我……我的……孩子……”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便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开始枯萎、干瘪。
她饱满的肌肤迅速失去水分和光泽,化为层层叠叠的褶皱,金色的长发变得枯黄、脱落。
不过短短数秒,那个鲜活的生命就变成了一具干尸。
接着,“呼”的一声,那具身体彻底化为了一捧细腻的、灰白色的粉末,被蜡烛燃烧带起的微弱气流吹散,飘散在房间的空气中。
“我的好孩子,”院长妈妈俯下身,将那个婴儿抱了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用脸颊亲昵地蹭着它光滑的脸蛋,“现在,你就是我的莉亚了。”
仪式完成了。
跪在地上的孩子们,在这一刻同时停止了诵诗。他们缓缓地睁开眼睛,却齐刷刷地转过头,望向了门口的方向。
他们的眼睛里没有眼白,只有纯粹的黑暗。
“不好!”孟七一把抓住还愣在原地的阮苏,猛地向后退去。
几乎就在门关上的同一时间,房间里再次响起了孩子们那整齐的吟诵声。
但这一次,他们吟诵的不再是那首诗。
而是一个名字。
“莉亚……莉亚……莉亚……”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孟七的目光扫过那扇被厚重窗帘遮蔽的窗户。
阮苏点了点头,两人默契地移动到窗边,阮苏负责拉开沉重的天鹅绒窗帘,孟七则去拧动那早已锈迹斑斑的铜质窗闩。
“吱嘎——”
窗闩发出了刺耳的声音,门内的吟诵声瞬间停顿了一秒,紧接着,门把手开始剧烈地、疯狂地转动起来。
孟七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窗户向上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夹杂着腐叶与丁香花甜腻气味的冷风灌了进来。窗外,是一棵巨大而扭曲的老橡树,它那虬结如龙爪的粗壮枝干,正好延伸到了窗台下方不远处。
“我先下!”阮苏当机立断,他翻身跨上窗台,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一根粗大的树枝上。
紧接着,阮苏回头,朝孟七伸出手。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撞开!
孟七来不及回头,借着阮苏的拉力,她翻出窗外,脚尖在树枝上一点,险险地稳住了身形。
两人不敢有片刻停留,手脚并用地顺着粗糙的树干向下滑去。双脚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地面,然而,下一刻他们感觉到正被人注视着。
整个花园,活了过来。
原本静止的秋千,此刻正前后高高地荡起,锈蚀的铁链发出“咯吱”的声响,伴随着身后孩子们吟诵声:“莉亚……莉亚……”
脚下的草坪变得异常柔软,甚至有些粘腻,仿佛踩在了一块巨大的、活着的生物的皮肤上。
周围那些枯黄的草叶扭曲、缠绕,像无数油腻的触手,紧紧地攀附着他们的脚踝,试图将他们拖入地面。
与此同时,那棵巨大的丁香树,此刻正散发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甜香。
月光下,一簇簇紫色的花团猛地裂开,从花蕊的中心,猛然伸出了一条条湿滑、黏腻的血红色触手。
无数条触手从花丛、灌木、甚至墙角的藤蔓中疯狂地滋生出来,它们在空中狂乱地舞动,像一群苏醒的、饥饿的巨蟒。
“莉……亚……”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个名字。
它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孔不入,像潮水般要将他们的理智彻底淹没。
“图书馆!我们去那里!”这是孟七下意识的判断。
两人拔腿狂奔,身后的呼唤声变得愈发急切。
终于,他们冲出了花园的范围,来到了图书馆那冰冷坚实的砖墙下。两人绕到建筑的后方,那扇唯一透着微光的窗户近在眼前。
窗户后面,就是那片菜地。一排排整齐的蔬菜,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健康的绿色。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这里安静得仿佛另一个世界,听不到任何呼唤“莉亚”的声音。
两人大口地喘着粗气,扶着墙壁,一时竟有些虚脱。
“我们……我们得想办法进去。”
孟七的目光扫过那片菜地,心中那股强烈的不安却并未消散。
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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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时,她脚下的泥土,突然毫无征兆地松动了一下。
孟七一惊,立刻向后退了一步。
然而已经晚了。
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那片被精心翻耕过的、湿润的黑色泥土,如同流沙般向下塌陷。紧接着,一只苍白的、沾满了泥土的手,猛地从地底伸了出来!
那只手并不像怪物,就是一只普通的人手,只是因为长期埋在地下而显得毫无血色。它死死地抓住了孟七的脚踝!
孟七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下拉去。
“抓着我!”阮苏反应极快,他一把抓住孟七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拖拽。
然而,下一刻,更多的手从菜地里破土而出。它们从胡萝卜的根须下,从卷心菜的菜叶间,从每一寸被耕耘过的土地里伸了出来!
成百上千只苍白的手臂,像一片来自地底的白色森林,在月光下疯狂地挥舞着。
它们抓住了阮苏的腿,抓住了他的腰,抓住了他的手臂。
两人就像陷入泥潭的旅人,无论如何挣扎,都只能越陷越深。那股来自地下的力量强大得无法抗拒,将他们一点一点地拖入冰冷、窒息的黑暗之中。
周围的景物在迅速下沉,图书馆的轮廓,灰色的天空,惨白的月亮……所有的一切都在离他们远去。
最后映入孟七眼帘的,是艾米婆婆那扇窗户里一闪而过的、佝偻的黑影。
泥土的腥气和腐烂的气味瞬间灌满了他们的口鼻,将他们的呼救声彻底吞噬。随着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淹没,那片菜地,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
孟七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房间里那泛着灰尘的天花板。
柔和的的晨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挤了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她坐起身,下意识地检查自己的身体。没有泥土,没有伤口,衣服干净整洁,仿佛昨夜那场亡命奔逃和被拖入地下的窒息恐怖,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隔壁床上,阮苏也已经坐起,他的脸色和孟七一样,写满了无法消化的惊疑。房间的门紧紧地关着,门闩从内侧好好地锁着。
一切都安静得……不合常理。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而熟悉的敲门声响起。
“笃笃笃。”
“小七,小苏,你们醒了吗?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哦,妈妈今天做了肉桂卷!”
是莉亚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甜美,那么充满活力,仿佛昨夜那场分娩从未发生,她也从未化为一捧随风飘散的飞灰。
两人对视一眼,阮苏做了个手势,示意孟七不要出声。
然而,门把手轻轻转动,门被从外面打开了。
莉亚端着一个托盘,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她穿着一条崭新的、颜色明快的碎花孕妇裙,金色的长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晕。
她看起来完美无缺,除了……她的肚子。
那已经不是微微隆起。它高高地、夸张地挺立着,如同一个被塞进了裙子里的巨大气球,将裙子的布料撑得紧绷。看那规模,她仿佛已经怀胎十个月,随时都可能再次分娩。
19. 鬼妈妈(6)
“你们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没睡好吗?”莉亚关切地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上面是两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和两个烤得金黄的肉桂卷。她俯下身,想用手去探孟七的额头。
孟七不着痕跡地向后一缩,避开了她的触碰。
“我们……有点不舒服。”阮苏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可能是有点水土不服。早餐我们就不吃了,想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莉亚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她很快便将这丝情绪掩盖了过去,重新挂上完美的笑容:“这样啊……那好吧。不过妈妈的爱心早餐,可不能浪费哦。”
她没有强求,只是端着托盘,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地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孟七和阮苏同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会不会是心理暗示,我们白天听说莉亚要生产,晚上就一起做了那样的梦?”阮苏推测道,“一夜就变大的肚子,跟之前六年前被领养的男孩一样,时间线过得很快,或者说,莉亚被重置了?”
“先去那片菜地看看吧。”
他们快步穿过那条死寂的走廊,径直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这一次,他们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也没有看到任何孩子的身影,整栋福利院空旷得像一座巨大的陵墓。
当他们绕到图书馆的后方,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那片菜地……枯萎了。
昨天还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景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焦黄。所有的蔬菜都已枯死,叶片卷曲,变成了易碎的黑色薄片,胡萝卜只剩下一截干瘪的根茎露在外面。
土地本身也失去了所有的水分,龟裂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口子,像一张苍老干涸的人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植物腐烂后特有的、微酸的腐臭味。这里好像已经几十年没有人耕种打理过。
昨夜那成百上千只将他们拖入地下的手,仿佛也随着这片土地的生命力一同消逝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孟七在墙角找到了一把被遗弃的、锈迹斑斑的铁锹,走到菜地的中央,将铁锹狠狠地插进了干硬的土地里。
“咔——”
阮苏也和她一起开始挖掘,这片土地比想象中要坚硬得多,每一铲下去,都只能带起一片碎裂的土块和枯死的根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下将泥土牢牢地凝固在了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铁锹的前端碰到了一个挖不动的东西。
两人精神一振,扔掉铁锹,直接用手刨开那块区域的泥土。随着干硬的土块被一块块地剥离,一抹森然的白色,逐渐在他们眼前显现。
那是一截肋骨,接着,是完整的、呈拱形的胸腔。
他们继续向两边挖掘,很快,一具完整的人类骸骨,呈蜷缩的姿态,呈现在他们面前。
那是一具男性的白骨,骨骼粗大,从身形判断,生前应该是个高大的成年人。他被埋得不深,身上还残留着几片早已腐烂成泥的布料碎片。
孟七小心翼翼地拂去覆盖在头骨上的泥土。那是一个完整的、没有任何明显伤痕的颅骨,空洞的眼窝,正对着天空的方向,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阮苏的呼吸一滞,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骸骨那蜷缩的左手手腕上。在那一截已经白化并与泥土融为一体的腕骨上,某个东西在黯淡的光线下,反射出一丝微弱的光泽。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手,用指尖轻轻拂去上面凝固的泥土。
那是一块手表。
表带的皮革部分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腐烂殆尽,只剩下几缕与骨骼粘连在一起的黑色纤维。但那方形的、镶嵌着金边的表盘,却奇迹般地保存完好,玻璃表面下,静止的指针永远地指向了午夜的某个时刻。
“这块表……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无需更多的言语。那独特的方形设计,那戴在手腕上的位置,都与图书馆墙上那张残缺合影中,搭在艾米婆婆肩上那只手的主人,完美地重合了。
“是Z先生。”阮苏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语气中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他没有离开,他一直在这里。”
被埋在了这片由他资助的土地上,被埋在了这个他声称深爱着孩子们的“家”里。
孟七的目光扫过这片枯萎的菜地:“这片菜地,是艾米婆婆的。只有她,日复一日地守在这里。”
是她,亲手将这位福利院最大的恩人,变成了滋养这片土地的肥料。那个沉默寡言、与世无争、终日埋首于缝补旧书的老妇人,竟是杀人凶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去杀一个曾经带给整个福利院希望的男人?
他们将骸骨草草地用泥土重新掩埋,然后快步走回了图书馆。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里面已经没有艾米婆婆的身影。
她常坐的那张破旧的扶手椅空空如也,上面只留下了一个被身体压出的、浅浅的凹痕。那本她永远在缝补的、没有封皮的旧书,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书页散开,露出里面空白的、泛黄的纸张。她脚边那个装着胡萝卜和青菜的柳条篮子,也消失无踪。
整个图书馆,安静得像一座被遗弃的古墓。
他们开始疯狂地翻找,希望能找到任何与艾米婆婆相关的线索。他们拉开每一扇吱呀作响的抽屉,翻遍了每一本积满灰尘的书籍,甚至连那冰冷的壁炉里,都探进去摸索了一遍。
最终,在艾米婆婆那张扶手椅的下方,一个被地毯遮盖住的暗格里,他们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小小的木制首饰盒。盒子已经很旧了,上面雕刻的丁香花纹路,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圆润。
锁很简陋,孟七用从地上捡起的一根铁丝,没费多少力气就将其撬开了。
盒子打开的瞬间,没有珠宝,没有秘密文件,只有一叠厚厚的、用一条褪色的蓝色丝带仔细捆绑起来的信纸。
信纸的边缘已经泛黄、卷曲,上面的字迹娟秀而清丽,是用一种早已干涸的墨水写成的。
那是一个女人,写给自己此生唯一爱人的、从未寄出的情书。
【我亲爱的,我唯一的,我诅咒的Z: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或许,我早已化为这图书馆里的一缕尘埃,或是变成了那扇窗外,某棵枯草根须的一部分。无所谓了。在我决定动笔的这一刻,我的灵魂其实早已死去。
你还记得我们初见的那天吗?
那是个阴郁的下午,一如丁香路福利院里过往的任何一天。我正坐在我那片王国——这间被遗忘的图书馆里,用粗针和黑线,缝补着一本被孩子们撕坏的《格林童话》。阳光是吝啬的,它只肯从那扇最高、最脏的窗户里,投下一道狭窄而布满尘埃的光柱,像上帝偶尔投来的、悲悯而又漠然的一瞥。
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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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了进来。
你没有像其他善人那样,对我这个沉默的图书管理员视而不见。你踏着那道光柱而来,周身仿佛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你停在我的桌前,挡住了我唯一的光源。我抬起头,本想请你让开,却撞进了你那双蓝色如湖泊的眼睛里。
“请问,”你的声音,像大提琴在空旷的教堂里奏响,“我是否可以为这里捐赠一批图书?我想那会是孩子们喜欢的书。”
那一刻,Z,我的心,这颗早已被旧书和灰尘包裹得如同化石般的心,裂开了一道缝。
我们相爱了,不是吗?至少,我曾愚蠢地、全身心地那样以为。
你开始频繁地来到这里,我胆怯而贪婪地猜想那不再是为了那些孩子,而是为了我。你会在午后,带着一小束从外面花园里偷偷摘下的、还带着露水的丁香花,来到我的图书馆。
你卷起你那昂贵的衬衫袖子,手掌沾满了泥土。你说,我们要让孩子们知道,只要用心耕耘,最贫瘠的土地,也能长出最甘甜的果实。
你开始以“Z先生”的名义,为福利院带来大量的资助。图书、玩具、新衣服……孩子们开始笑了,我是如此地感激你,哪怕是将你奉为救世主也不为过了。
我曾向圣母祷告,希冀她祝福你的平安与幸福。
可是在那个下午,莉亚跑到我这里,说她看到你和苏菲亚在花园里拥抱。我跑过去的时候,看见你们神情慌张,我只是笑笑就走了。
可是你不该,绝对不应该,玷污我们之间唯一神圣的东西。那是我唯一说服自己去爱你而非恨你的理由,哪怕千疮百孔也绝不背弃的爱。
你不是守护天使,你是披着人皮的、贩卖灵魂的恶魔。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我没有哭,Z。我只是觉得很冷,一种足以将灵魂冻结的寒冷。
我回到图书馆,坐在黑暗里,等了你一夜。
第二天,你来了,带着你那如沐春风的笑容。你告诉我,你已经办好了汤姆的领养手续,今晚就要带他走。
我笑了。我邀请你到我们的菜地,我说,我为你准备了你最爱吃的、刚刚采摘的蔬菜沙拉,作为最后的送别。
你毫无防备地来了。你站在我们亲手种下的番茄藤下,称赞着它们的茁壮。而我,就站在你的身后,手里握着那把我们曾一起用来翻耕土地、种下希望的铁锹。
当它落下的那一刻,我甚至没有听到声音。我只看到你脸上那无法置信的、混杂着惊讶与不解的表情。你或许到死都不明白,一个爱你至深的女人,为何会向你挥起屠刀。
我将你埋在了这片土地下。我日复一日地,用你的血肉去浇灌这些蔬菜。我要你永生永世,都躺在这里,用你肮脏的骨头,去滋养这些最纯净的生命。我要你的灵魂,日日夜夜,都听着那些被你摧毁的、纯洁灵魂的无声哭泣。
可是,我疯了,Z。
我开始在夜里听到你的声音,你就在我的耳边,我咀嚼的每一口都像是将你吃入腹中,我为拥有你而惊喜,又为你的肮脏而恶心。
我即将会到我们的菜地里去,躺在你身边。
你不是一直想和我建造一个家吗?现在,这片埋葬了你的罪恶,也埋葬了我所有爱情的土地,就是我们永恒的婚床。
来吧,我亲爱的Z。在地狱里,等我。
——你的,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