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弈罪》
1. 静园寿宴
天盛二十四年正月初九,雪夜,长街鼎沸,烟花漫天。自承天门朝东,沿朱雀大街直走,过安仁坊,再往北行七八里,便见热闹出处——静园。
静园毗邻金瑞池,以高墙与外界相隔,冬无寒雪,夏无酷暑,历朝历代都是帝王行宫。二十四年前夺嫡之乱,当时只是禁军副统领的宋禧为护当今圣上不惜以血肉为盾,断送一条胳膊一条腿。圣上登基后感念其恩,赐他国公爵位,世袭罔替,更破例将静园送与他为私邸。
静园外,数十辆华盖马车、轿辇塞满巷口,高墙内,丝竹之音时隐时现,喧嚣声震天。
宋国公小公子满月酒,朝中文武百官半数到场,贺礼流水般从侧门涌入。
有议论声,“怪哉……宋公何时添了位小公子?”
“是啊,竟未走漏半点风声,满月宴才告知我等,莫非……?”
窃窃私语被又一轮烟花声吞没。
最后一辆马车停下时,雪地里一道道车辙印已被新雪盖住。一个娇小的身影从车内跳出来,裹着狐裘兜帽,只露半张瓷白小脸,眸子亮得惊人,四下望了望,再随手撩开车帘,“下来吧大人。”
说罢,未等“大人”下车,她便先一步随着人流窜了进去。有小厮欲阻拦,却在看见马车上下来的另一个人时悻悻收回了手。
进了园子,李璟序险些以为自己进了幻境。门外大雪纷飞,门内竟氤氲着暖雾,奇花异草葱茏如春,这和外面赫然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
说起来,大人原不想赴宴,还是她为着一口珍馐死缠烂打了许久才求得一个进园的机会。这样一想,园中胜景抛诸脑后,李璟序直奔宴席而去。
“宋国公到——”
宴席设在慰恩堂,李璟序缩在最末端,悄悄打量被人群簇拥着进来的宋禧。只见他穿着麒麟纹云锦圆领衫,本是其貌不扬的一张脸被满身金玉堆砌出三分贵气。
传闻他断了一胳膊一腿,可他走起路来步伐稳健,与常人无异。再看他的袖子,左手虽缩在袖中,却也不像是空的。
宋禧身后跟了一位华裳女子,妆容精美,云鬓高绾,眉心一点嫣红花钿,妖娆如血。她紧紧挨着宋禧,众人猜测这便是小公子的生母。
女人手中抱着一只小狗儿,灰长绒毛,一双黑豆般的眼睛十分可爱。
“诸位拨冗来静园,为吾儿毛毛贺寿,宋某感激不尽!”
闻言,众人一愣,宋国公竟给儿子取这般乳名?李璟序趁机泥鳅似的往前钻了些。
那华裳女子掩口轻笑了两声,遂将怀中的狗狗小心翼翼送到迎面走来的管家手里。
管家把狗狗安置在大堂中央的太师椅上,有侍女端上精美佳肴,一盘是晶莹剔透的燕窝,一盘是炙烤鹿肉,小狗探出脑袋旁若无人地舔舐起燕窝。
宋禧抚了抚狗儿柔软的绒毛,笑道:“毛毛大雪天生在马厩的草堆里,险些没活下来。幸得老夫请了十多名大夫,用百年老参吊着,才从阎王手里抢回它这条小命!”他扫视满堂宾客,“自那日起,老夫待它如待亲儿!今日吾儿满月,特邀诸公同贺!”
回应他的只有小狗进食发出的啪嗒啪嗒声。
宋国公的小公子是只狗?
在场百官盛装出席,为一只不足十寸的小狗贺寿?
此时那华裳女子讥诮的笑意落在众人眼里便成了挑衅。
“静园乃圣上钦赐,宋公在此为一条畜牲贺寿,戏弄朝臣,是为何意!”有年轻官员没忍住,上前一步怒喝质问。
宋禧恍若未闻,枯瘦的手抚过狗背,声音温柔得瘆人:“毛毛,慢些吃,别噎着。”
“噗!”席间一老臣气急攻心竟喷出一口血沫。他先前嚼下一块鹿肉,而管家正将鹿肉奉到狗前,那小东西只懒懒嗅了嗅,便嫌弃地撇开头去。
人不如狗!
“我等朝廷命官,岂容畜牲践踏!”
沉默被打破,斥骂如沸!在场虽无三品以上大员,但也都是邺京城叫得上名字的人物,怎可忍受此等屈辱?
“各位大人,还请息怒,老夫怎会戏弄诸位呢?”宋禧终于抬眼,端起酒杯,先兀自饮了一杯。
李璟序的目光被他执杯的左手所吸引,这手是金属所制,五指屈伸时,关节衔接处会发出几不可闻的“咔嗒”轻响。这样的机关实在精妙,她还想再看仔细些,便又往前钻了钻。
毛毛吃饱喝足,挺直胸膛,转而又舔了舔宋禧的手,朝他靠近了些。
李璟序淡然地咽下一口鹿肉,又猛灌了一口果酒。今年冬,官差从邺京东墙根底下收拾出不少冻死饿死的尸骨。
人吃土,狗食玉。任谁都会觉得讽刺。
可这小家伙没做错什么。
她也改变不了什么。
宋禧抬袖,笙歌止。他走到第一个开口的年轻官员面前,见其穿的是青袍,众人不禁捏一把汗。
得罪宋国公从不会有好下场。
“太史令之位空悬已久,明日老夫便会请奏圣上擢你补了这个缺,如何?”
年轻官员脸上写满不可思议,愤怒没有了,惊喜取而代之,“下官韩薛,多谢国公爷再造之恩!”
九品到五品,一步登天!
宋禧满意地点了点头,铁手虚按,制止住韩薛下跪的动作。
他又走到那老臣面前,道:“听闻刘大人千金聪明伶俐,才气动人,心怡镇北侯世子已久,只是苦于寻不到良媒说合。刘大人若是不嫌老夫残躯晦气,这门亲事,老夫保了。”
刘大人也不吐血了,心中悬着的一颗石头陡然落地。他就这一个女儿,为镇北侯世子整日寻死觅活,终身不嫁。如果胸中块垒一除,他竟当堂跪下。
“下官代小女,谢过宋国公!”
什么朝廷体统?什么士人风骨?尽数化成“砰砰砰”几个响头。
笙箫再起,宋禧高举酒杯,“诸位,畅饮!”
“好!”
“小公子福寿绵长!”
还有一官员挤开同僚,捏着嗓子学幼犬“嗷呜”一声,逗得毛毛直甩尾巴,宋禧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看着一众官员涌向毛毛,嘴里念着不重样的贺词,面上洋溢谄媚的笑颜,李璟序一时间竟不知道究竟谁是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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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啷——!堂侧金门猛地被撞开!
一个鬓发散乱的侍女扑跪在地,裙裾染满鲜血,“老爷!公子……公子他……”
看着她一身血,又看向正在转圈的毛毛,众人不知所谓,可浓烈的血腥气很快让宋禧意识到事情不妙。
管家宋二上前一步,“发生何事?快说!”
“公子他断气了!”
满堂宾客僵如冰雕,谄笑凝固在脸上,毛毛依旧在啪嗒啪嗒地转圈,似乎想找到谁同它玩。
宋禧的声音再不似先前那般沉稳,“是硕儿?”
“是!夫人找到公子时,公子胸口插着一把刀,此刻,已经断气了……”
“带路!”宋禧正要往外走,毛毛嘤嘤嘤地追了上去,黏着他的足尖,一直跟到廊道。
鲜血自廊柱上汩汩流下。
宋禧左腿亦是精铁与机栝铸成的假肢,一脚下去,毛毛的身体被狠狠飞砸到廊柱上,当场咽了气,原本跟在身后的众宾客赫然止步。
宋禧转身,冷冷下令:“今日静园,一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
“是!”
静园侍卫迅速散开。一起一落,唯剩死寂。
一直抱着凑热闹心态的李璟序跑到最前面,褪下披风,将毛毛的尸体裹住。她再次看向宋禧背影,目光冷若寒潭。
静园最深处,栖霞阁。宋禧一路走到阁外凉亭,几个为表忠心的官员紧随其后。浓烈的血腥味迅速在空气中弥散,几人面色青白,再不敢上前半分。
只有那道猫儿一般的身影悄然跟至门边。宋禧贴身侍卫忽然拔剑,将李璟序逼退两步。
推开门,暖阁内灯火通明,男子身体仰面躺卧在太师椅上,胸前插着一把短刀,刀柄还在微微颤动,仿佛刚刚插入不久。他身侧的妇人瘫软在地,一身朱色大袖衫已被鲜血浸染,双目圆睁,眼神无比空洞,三魂六魄似已失了大半。
报信的侍女跌跌撞撞跑到妇人身边跪下,“夫人,老爷来了!”
“大夫呢?大夫来了吗?”
宋禧置若罔闻,沉默着踏过血泊,留下一深一浅两道足印。
“老爷,求您去请大夫,救救我的硕儿!”她提着最后一口气站起来扑在宋禧身上,三刻钟,她在儿子尸体身边守了三刻钟,乌发渐白,仿佛苍老数十岁。
宋禧站定,依旧一言不发,狠绝地盯着那柄短刀,额头青筋暴起。他这些年妻妾成群,却只有宋硕一个孩子。如今独子倒在血泊之中,他面上的风光威严早已粉碎。
许是宋夫人本就穿着朱红色衣衫,李璟序竟觉她身上的血比尸体上多得多。
不对。
看着自太师椅上淌下的血泊,再看宋硕胸前插着的短刀,刀身与皮肉相接处虽有血液渗出,却只留下巴掌大的红色印子。宋硕身着白色寝衣,红白界限分明。这些血绝不可能来自于刀伤。
为辨清血流源头,李璟序下意识想凑近细看,双肩却被钳住,对方微一使力,她瞬间单膝跪地,膝盖砸在地板上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再抬头时,宋禧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2. 静园凶案
“自你入园起,便一直鬼祟尾随,老夫不予追究。但此刻,无论你是谁,目的为何,老夫给你两条路,一,交代凶手。二,给硕儿陪葬。”
李璟序试图挣脱侍卫钳制,却觉颈间陡然一凉,宋禧缠在腰间的软剑抵了上来。剑锋微压,她脖子上立即渗出一道血线。
某人极为识趣,身形放软,双膝齐齐跪地,语气惶恐而诚恳:“国公爷明鉴,小女子是真心为公子贺寿呀!”
不知是不是“公子”二字再次提醒他死了个儿子,宋禧带着滔天怒意的一掌直冲她面门而来。李璟序正要思索遗言,一道飞刀破空而至,精准地击中宋禧的铁臂,硬生生将那一掌震偏了半分。
掌风擦着她的脸颊扫过,带起一片凉意。若非这飞刀,她今日必然小命不保。思及此,李璟序暗暗嘘了口气。
再看宋禧,此人真不愧是禁军出身,年过花甲依然有一股蛮力。
“方少卿?”顺着飞刀来势看去,男人面如冠玉,眉目疏冷,一身墨色劲装衬得肩宽腰窄,正是大理寺少卿方尘述。李璟序也爬起来,弯腰时露出腰间挂着的铜牌,刻有“大理评事”四字。宋禧一愣,没想到这小女子竟是官家人。
大梁虽无明令禁止女子为官,但大理寺直属、掌刑狱推勘的女官并不多见,年岁这样小的更是凤毛麟角。
方尘述像是没看见宋禧脸上的惊愕,脚步毫不停留,径直越过他,走向尸体。
“过来。”方尘述下令。
宋禧使了个眼色,示意侍卫松手,李璟序忙不迭行至尸首旁,开始打量先前发现的端倪。
方尘述朝宋禧拱了拱手,语气看似谦卑却自带不容抗拒的威压:“听闻令郎横遭不测,下官已传令大理寺接手此案。宋国公放心,下官定竭力揪出凶手,让宋公子瞑目。”
忽又想起什么似的,他补充道:“大理寺距静园颇远,为防凶手乘隙遁逃,下官就近调集了方府甲卫。即刻起,封锁静园各处门户,今日所有入园宾客、仆从下人,以及,”他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宋禧脸上,“以及国公,也请您暂时移驾正堂等候。下官需逐一问询。”
宋禧盯着方尘述毫无破绽的脸,强忍怒意点了点头,“有方少卿在,老夫自当安心。”他虽贵为国公,却无实权。对于当朝丞相之子,他不得不忌惮三分。
宋夫人已经看不清周遭的世界发生何事,寸步不离地守着宋硕的尸体。方尘述微微侧目,两名甲卫将她架了出去,只是未带去正堂,而是偏院休息。李璟序叹了口气,轻声道了一句“节哀”。
仵作未至,李璟序只能简单观察。刀身斜刺入方硕左胸,位置虽险要,但伤口边缘并无血液喷溅,皮肉亦未有明显卷曲翻裂,渗出的血量与这一地血泊相去甚远。
李璟序神色一凝,绕至太师椅后,放低身子,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宋硕浓密的发丛。血腥味扑面而来,她屏住呼吸,指尖极其小心地自后脑探至颈间,最终在颈部发际线下方一指宽的位置停住,两枚相距不过寸许的细小孔洞赫然暴露出来!
“大人,宋公子应当是颈侧受利器刺穿、血流不止而亡。具体死因还要待到慕容大哥验过尸体后才可确认。”
方尘述点点头,门外走进两名甲卫,受命看守尸体。
李璟序目光扫过栖霞阁内室,落在不远处的雕花榻上。她走近,只见锦被半垂在地上,枕褥皱成一团,明显发生过激烈翻腾。最显眼的是一件藕荷色的肚兜,随意落在枕边。
血腥之外隐约夹杂着一丝残留的、略显甜腻的脂粉香气,这里发生过什么,不言而喻。
李璟序的心跳快了半拍,她踱步走向内室更深处。屏风之后的窗竟洞然大开!轻纱窗帘被风狠狠抽打着,猎猎作响。她站在窗边,目光投向窗外。
栖霞阁后园已覆满新雪,一片皓白,却依然可以看清窗下的雪地里印着的足印。
李璟序丢下去一盏灯笼后直接翻窗而出,动作利落,哪有先前呆滞迟钝的样子?风雪愈发紧促,她提灯顺着足印的方向走,一直走进另一间名为“揽月轩”的楼阁。两排足印大小间距相差无几,从这走过的很有可能是一名与她身形相似的女子,跟过来的方尘述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两人登上揽月轩,只见此处窗户同样大开,正与栖霞阁遥遥相对。
宋硕的尸体便端端正正躺在窗框中央。
“大人可还有别的发现?”自从进了静园,李璟序便一直不见方尘述身影。
方尘述点点头,未多言语。
案情算是有了一些进展,两人并肩而行,准备回到案发现场再做查验。
雪光映衬下,那道红血丝格外刺眼。方尘述目光掠过李璟序颈侧,动作自然地取出一块方巾。不等她反应,他便一手轻轻托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微扬起头,另一手则把方巾快速却轻柔地按压在渗血的伤口上,再在她纤细的颈项上缠绕两圈,打了个结,掩住伤口避免冷风侵袭。
“先去找个大夫。”
“不必了大人,小伤!”
方尘述已然收回手,没再多看她一眼,只沉声道:“跟上。”话落,转身便大步流星朝慰恩堂走去。
少女在冷风中甩了甩脑袋,将颊上的燥热散去,小跑着跟上大人的背影。
慰恩堂,一片死寂。经初步问询,堂中只余下二十几人,舞姬、仆役以及几名中途离席解手的官员。宋禧坐在高位,作为苦主他本可回避,但他执意要留在此处亲眼看大理寺替他揪出真凶。
大理寺官差系数到场,对整个园子进行搜查。仵作慕容雪提着乌木箱子,直奔栖霞阁而去。
李璟序眉头微蹙,“静园路径繁复曲折,慕容大哥倒像是认得路?”
方尘述不语,极其短暂地瞥了眼宋禧,眸中掠过一丝冷意,随即恢复沉静。
几个洒扫婢女互相为证,李璟序查看过她们的鞋底尺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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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髻钗环,连指甲缝都未放过,确认没有异样后将她们遣散。静园家仆同样也是结伴而行,无甚嫌疑。如此一来,堂内仍需审问的便只剩下四人:邺京府功曹参军薛泽、管家宋二、舞姬碧儿以及醉仙楼送膳的腿夫何天赐。
“姑娘可是丟了簪子?”李璟序注意到碧儿松散的发髻,她想起来其余几名舞姬发上都点缀着金玲簪,随舞步轻响,十分别致。可碧儿发上如今却是空的。
碧儿瑟缩着回应,声音微颤:“是……婢子去小解的路上,被梅枝勾了一下,回来时才发现簪子丢了……”
“可有人证?”
碧儿扑通一声跪下,“没有……”
李璟序将她扶起来,掌心不经意间抚过她的胳膊与手背,当下了然。“无妨,那簪子兴许是丢了,姑娘先稍作歇息,不怕。”
方尘述转向宋禧:“敢问国公,静园何处种有梅树?”
宋禧不做声,倒是大管家宋二指了指外头,“西苑有一片梅林,如今正是盛放之际,瑞雪红梅,景致极佳。各位大人若有兴致可以……”
甲卫已经循着他手指的方向跑了过去。
李璟序没忍住翻他个白眼,还有心情邀请他们赏梅,红梅再红,能有你家少爷流的血红?
又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进来,几列人马自三个方向的小门鱼贯而入。观其服制,是邺京府衙的人,为首的少年锦衣玉带,金冠束发,面色泛着暧昧的红晕,俊美无铸的脸上写满张扬恣意,正是邺京府法曹参军方扶析。
“大哥,好久不见!”他声音清越,十分轻佻。
方尘述未给予回应,只是淡声发问:“此案涉及宋国公,已归大理寺统管,你来做什么?”
“大哥这话着实有趣,案子既然发生在邺京城内,我们府衙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他径直走向舞姬碧儿,“仵作查明,宋公子乃是遭利器刺破颈脉,失血过多而亡。观其伤口形状,十之八九是支簪子。你还有何话可说?”说罢,两名捕快上前一步就要拿人。
“且慢!”
李璟序的身影快速拦在碧儿与捕快之间,“小方大人仅凭臆断便认定凶器是这舞姬的簪子,当即就要拿人,是否过于武断?”
方扶析漫不经心地咧嘴一笑,张开手掌,“你瞧,这是什么?”
正是一支双股金玲簪,双股间距与宋硕颈间的伤口几乎完全一致。
“小序儿可还有话要说?”方扶析的语气十分挑衅,李璟序却丝毫不让步。
“小方大人……”
“把人带回去。”方尘述冷冷下令,看着方扶析玩世不恭的脸,眸中毫无温度:“你若想凑热闹,可以去大理寺狱坐坐。”
接而转向李璟序,声音更加沉冷,“明日女学,你还去不去了?”
“是,大人。”
她捏了捏腰上铜牌,欲言又止。明日女学开学,她答应了祖父会去,便一定要去的。
3. 咏絮书院
邺京女学为沈皇后所建,迄今不足十年,本意是为朝廷培育女官。所学课业无非四书五经、女德女戒之类。与太学不同之处在于增设琴棋书画,却未沿袭君子六艺。
女学名曰“咏絮书院”,取自才女谢道韫咏雪雅句“未若柳絮因风起”,位于文昌街南侧。而街北则是太学所在。
多年来,能入咏絮书院读书的大多是京中贵女,因而书院外守卫十分严格。此刻李璟序站在门口,守卫见她衣衫凌乱,满脸疲惫,帽檐袖口还有血迹,坚决不让她进去。
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行近,在她脚边停下。守卫瞬间换了副嘴脸,躬身迎上去,“影先生,您来了!”
虽称“先生”,下车的却是名女子,约莫双十年华,气质极为老陈,一同下车的还有她的贴身婢女。影先生瞥了眼李璟序:“现下已近辰时,你怎么还在外头?”
李璟序连忙行礼赔罪:“学生这便进去!”
昨夜宋硕的死已经传遍邺京,自然也传进了女学。李璟序甫一进门便听议论纷纷,有人猜测宋硕的死因,有人悄声叫好,宋硕这些年仗着宋国公独子身份不知做了多少恶,死有余辜。
李璟序把头一摇,不知不觉已随影先生进了后院。
“听说昨夜,你也在静园?”
头顶冷不丁传来一问,李璟序止住脚步,她没想到影先生会关注此事,俯首作揖:“回先生的话,是。”
女人忽地一笑,“小序儿,在我面前不必拘于俗礼。你可同主子一样,唤我公孙影即可。”不等李璟序发问,她又补充道:“宋硕的死也是主子在意的事儿,你若知道什么,尽可告知于我。”
见对方摊牌,李璟序也懒得装。她见过公孙影,那时候的公孙影身着劲装站在明心斋东家身侧,煞气逼人,十足的杀手模样。去年入女学,她又见到了公孙影,便是如今这般,青色襦裙,气质如兰,摇身一变成了咏絮书院传道授业的女先生。
“他若想知道什么,还请当面问我。”钟声响起,李璟序再次作揖:“上课时辰已到,学生先行一步。”
少女身影慢慢消失在庭院。男人自梅花树后走出,面覆银色面具,遮去大半容颜,无声映衬天光雪色。
公孙影单膝跪下:“属下失职,请主人治罪。”
“无妨,昨夜大理寺的人也在静园,你未贸然闯入,是对的。”他看了看门外,声线低沉:“她既有求于我,便不会与明心斋作对。罢了,我亲自问她。”
公孙影起身,眼瞧雪花飘落在他肩上,忍不住将之拂去。可指尖尚未触及,那点洁白便已悄无声息地消融于玄墨衣料之中,宛若从未存在。
男人抬眸,阴寒的目光穿过面具落在她身上,声音透着彻骨冷意:“不许擅自动手。”
“是……”她悻悻收回手,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咏絮书院的院正,由淮王妃柳英担任。今日是年后入学首日,天光清冽,柳英立于堂前,仪态端方,领着一众年轻女子再度叩谢皇后娘娘恩典,格外强调读书学问之事,当凌驾于闺阁小情、儿女私爱之上。
李璟序目光始终未离柳英。她一直极为敬慕这位淮王妃,总觉得她与邺京城中多数贵妇人大不相同。柳英眉目间自有书卷清气,言行中更存一番开阔气象。有她执掌书院,亦是李璟序愿意踏入女学的原因之一。
晌午散学,李璟序本想告假去趟大理寺,却见一个欢脱的身影一路小跑朝她过来。看清来人后,她原本微沉的心绪豁然明朗,不禁莞尔,自然地张开双臂,等着对方扑进怀里。
“阿序!”少女嗓音甜糯,面容娇俏,似是使尽浑身力气紧紧抱住,“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我爹说你要去大理寺当差,再也不来书院……”
李璟序轻笑,语气格外温柔:“傻妞儿,大理寺不收我。”
身子一松,小妞儿昂起脑袋问她:“为何,你去年协助大理寺连破几桩大案,他们凭什么不要你?”
李璟序摇摇头,捏了捏腰侧的铜牌。她今日去大理寺便是要把牌子归还方大人。
许是抱累了,姜且依依不舍地从她身上下来,又替她整理了衣物,努努嘴问:“你去哪儿,能带我去吗?”
“你且在书院等我,我很快回来,下午的课业还需你帮我记着些。”
姜且是兵部尚书姜云棉的掌上明珠,上面仅有一位长兄远戍为将,自小备受宠爱。她与李璟序识于垂髫,二人乃是莫逆之交。只是她心性单纯,许多事李璟序不愿她介入。
安抚好姜且,李璟序直奔大理寺而去。
宋硕的尸体本应移送义庄,只因宋禧极力阻挠,最终只能安置在静园冰窖。经慕容雪仔细勘验,确认其死因与她猜测无二,死亡时辰大约在昨夜戌时。昨日在慰恩堂中留有嫌疑的几人,如今均已收押狱中,等待审讯。
“小序儿!”
幼时相熟之人大多这样称呼她,李璟序抬眸,便见方扶析那张妖孽一般的脸逐渐放大,眉心不自觉抽了抽。
方扶析却很不在意她的嫌弃,语气之中满是得意:“不用瞎琢磨了,凶手就是那个叫碧儿的舞姬!你猜怎么着,昨天晚上宴席开始之前,宋硕见那舞姬貌美,竟然起了歹念,将其打晕拖至栖霞阁……”
李璟序一记眼刀飞过去,方扶析这才稍敛声势,压低音量:“这都是那舞姬亲口承认的。”
“她可承认自己杀人?”
“你傻呀!”方扶析大叫:“哪个凶手会痛快承认自己杀人?”
她虽觉得方扶析不靠谱,但他所言若是真的,那碧儿确为最大嫌疑之人。
“碧儿是哪家酒楼的舞姬来着?”
方扶析脱口而出:“醉仙楼。”他可是常客。
李璟序若有所思,“昨日静园,醉仙楼是不是还有一人也在场?”
“那个送菜的?”方扶析摆摆手,“他不是,他是码头脚夫,偶尔替城中酒楼跑跑腿送膳食,没理由杀人。”
李璟序不语,正因出自小方大人之口,这位何天赐的嫌疑,在她心中不降反升。
思忖片刻,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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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序决定先去一趟醉仙楼。“小方大人,有劳了!”
方扶析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她拽着出了大理寺。
马车上李璟序支着脑袋陷入深思,栖霞阁的景象历历在目,她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关键细节。
方扶析戳戳她胳膊,“小序儿,大理寺实在无趣,不如你来我邺京府衙?”他在里面转悠半天连口热茶都没喝上,属实没有人情味。
李璟序头也不抬,淡声回道:“你官儿太小,你若是做了知府大人,我便去。”
“啧,你好生势力。”
方扶析嘴上抱怨,脸上却仍是一派懒洋洋的笑。当朝第一丞相方允文权倾朝野,嫡长子方尘述任大理寺少卿,掌刑狱重权。而方扶析虽为庶出,反倒更得父亲纵容,是邺京城里数得上名的纨绔。他嚷着要查案玩闹,其父便为他在府衙里要了个法曹参军的职位。
说穿了,方扶析做官,不过是为了解闷。
午时未至,醉仙楼算不得热闹,只有两个小厮站在门边打哈欠。一见方扶析的马车驶近,两人顿时精神起来,快步迎上。瞧见车内还有一位年轻女子,彼此交换了个暧昧的眼神,却不敢多言。
“这位是镇北将军府上的小姐,”方扶析难得端出几分正经语气,“来此问几句话,你们需如实作答。”
李璟序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随即下车,问道:“二位小哥儿,请问昨日前往静园的舞姬是谁安排的?”
“自然是我们东家丹娘安排的。静园夜宴何等要紧,丹娘派去的可都是楼中最出色的姑娘!”
“她们此刻可在楼中?”
“在的在的,您里面请——”
李璟序还站在门口打量之时,方扶析已然轻车熟路,径直往楼上走,边走边喊:
“丹娘————”
“哎哟!”二楼正中央一间上房,女人推开门款款而出,姿态婀娜,团扇掩面,扶在栏杆上对方扶析抛了个媚眼,“小方公子,您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奴家也好提前准备呀!”
李璟序愣在原地。
这位丹娘,竟是静园宴席上抱着毛毛出来的华裳女人!
未待她细想,房中又缓步踱出一人。每一步都发出机扩独有的吱嘎声,是宋禧。
这回连方扶析都愣住了,他脸上惯有的轻佻笑意瞬间被无声的质问取代:老家伙你不是刚死了儿子吗?这是在?
“哟,小方公子这是换口味了?”今日醉仙楼生意惨淡,楼下仅有的几个食客闻声纷纷侧目,看向李璟序。只见她身形纤细、容貌清稚,周身却透着一股与年纪不符的沉静气度。又看看方扶析,这出了名的浪子如今好这口?
李璟序面露不悦,扯下铜牌高高举起:“大理寺查案,闲杂人等退散。”
方扶析从楼梯上一跃而下闪到李璟序身边,抬手庄重介绍:“这位,乃是当今国丈、镇北将军沈渊沈老将军的嫡亲外孙,如今任职于大理寺,便是我——”方扶析手指自己,骄傲抬头:“见到这位小姐,也要礼让三分!”
4. 牡丹泣(1)
听到她的身份,丹娘面上不复从容,转身走到宋禧身侧。
宋禧自是记得李璟序,只是没想到她是沈家女。他面色微沉,在丹娘耳边嘱咐几句后再度退入房中。丹娘重拾笑意,步履摇曳地走下楼梯,扬声吩咐:“来人,给贵客上两壶好酒!”
“不必,”李璟序自袖中取出纸笔,神色淡然,“我只问几句话,还望娘子如实相告。”
“沈小姐但问无妨,奴家定然知无不言。”
丹娘找了个空桌坐下,又拉了拉旁边的凳子,示意李璟序入座。
她无意纠正对方的称呼,直接切入正题:“正月初九夜,静园举办寿宴,醉仙楼负责安排舞姬入园奏演。当日遣去了哪些舞姬,所奏曲目为何,其间可有何异常?”
“昨儿晚上嘛,”丹娘柳眉微蹙,作思考状,“去的是一十二名舞姬,跳的是一曲《瑶池贺寿》,说起来,奴家昨儿在席上还瞧见了小姐您呢。若说有何异常,那便是碧儿丢了一支簪子。”
“昨夜只安排了一支曲目吗?”
“自然不是!”丹娘拔高音量,“静园的差事,谁敢怠慢?为小公子贺寿,我醉仙楼足足准备了五支曲目!只是……”
李璟序见她语带迟疑,追问道:“只是什么?”她清楚记得,一舞刚毕,闹剧便起,之后再无歌舞上场。
“《瑶池贺寿》跳完以后,碧儿说是去小解,却迟迟未归。碧儿是这几个丫头里最伶俐的一个,没她领舞,后面的舞也就没上。再后来,不就出了那档子事嘛。”
李璟序颔首,继而抛出第二个问题,“不知丹娘子与宋国公,是何种交情?”
丹娘兀自倒了杯茶,一饮而下,不答反问:“沈小姐觉着呢?”
昨日宴席上,她与宋禧并肩而坐、姿态亲密,李璟序原以为她是宋禧的姬妾,未料竟是这醉仙楼的东家。醉仙楼虽非邺京城第一酒楼,却也名号响亮,按理来说不应依附有名无权的宋禧才对。
她并未接丹娘的话:“醉仙楼小厮众多,娘子为何偏要雇一个外来脚夫帮忙送静园的宴席膳食?”她环顾楼中,仅是眼下端茶送水、候在门边的伙计就不下十人。静园这样的宴席重中之重,难道不是用自己人才最放心吗?
丹娘轻叹口气,“那孩子也不容易,他寻上门来,我便给她个活做。况且醉仙楼用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做事稳重,我很放心。”
写下最后一个字,李璟序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将宣纸递到丹娘眼前。“娘子请看,若无出入,便签字画押罢。”
丹娘也不多言,指尖自唇上轻轻一抹,蘸了些许胭脂,在纸尾按下一枚鲜红的指印,轻摇团扇:“奴家也倦了,恕不远送。”
李璟序并不在意她这逐客之语,顺手抄起桌上一只空筷盒朝二楼那扇微掩的房门掷去。“咚”的一声轻响,方扶析的脑袋应声从门后探了出来。
“小方大人,还走吗?”李璟序冷冷问。
“走走走!”方扶析飞身而下,正好落在她身边,侧身弯腰,笑吟吟道了声:“请!”
此时楼上雅间内,宋禧手边正立着一只信鸽。他熟练地解下鸽腿上的细小信笺,展开一看,眸光一凝,低声念出了上面的名字——李璟序。
姓李……
他指节轻叩桌面,陷入沉思。沈渊膝下仅有二女,一位是贵为当今中宫的皇后沈岚,另一位则是早年与沈渊决裂、离家远去后再无音讯的沈宁。一个姓李的孩子……莫非是?
再回书院已是未时三刻,李璟序看到熟悉的马车,没有急着踏入大门,而是绕至后山。忙活了半天早已腹中空空,待她走到约定地点时已感疲累,找了块石头坐下。
身后传来踩踏积雪的声音,她不抬眼皮:“亲儿子死了,宋禧却出现在醉仙楼鬼混。那个有嫌疑的舞姬碧儿是丹娘亲信,而丹娘又与宋禧关系匪浅。宋硕之死只怕与宋禧脱不了干系。”
脚步声戛然而止,一个食盒出现在她面前。见她坐着不动,男人轻笑出声,亲自掀开食盒,取了一块糕点浅浅咬了一口。
“没毒,吃吧。”面具之外的桃花眼藏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李璟序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那枚糕点送入口中。对方收回停滞在半空的手,笑出了声。
见她连吃了两三块点心,他不知从何处变出一个白瓷酒壶,“喝两口?”
李璟序摆摆手婉拒了,“话说,”她又掏了两块塞进嘴里,大口嚼着,边咽边含糊开口:“话说东家,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安月。”
她动作一顿,诧异抬眼,没想到他就这样轻易将真名告知于她。毕竟明心斋主人在江湖中向来行踪莫测、身份成谜。
话归正题,他问:“你的意思是,宋禧自己杀了自己的儿子?为何。”
某人晃晃脑袋,“猜不准,不好说。你瞧他胳膊腿都是铁铸,没准儿心肠也是铁打的呢。”
安月又笑了,笑声隔着面具显得颇为诡异。“阿序,你捉弄我。”
“我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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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为眼下能查到的实情,再无隐瞒。”李璟序打了个饱嗝,站起身拍拍衣袍,打算回去上课。
男人身形如风,无声拦住她的去路。
“看看这个。”
李璟序脸色一变,方才的玩世不恭顷刻消散。她欲抬手,却在看到那物件时顿住,一股哀戚之色如潮水般漫上眼眶,她怔怔望着,张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安月捏住她的手,将那绣了只无耳猫的锦囊塞进她手中。
“这是你舅舅生前唯一的遗物,留着吧。”不等她回过神来,他继续道:“你要的,我替你寻来了。我要的,你也必须做到。”
少女抬头,将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生生吞了下去。
他居高临下凝望着她的眸子,冰冷的话语忍不住多了些松动,“半月前,金瑞池捞上来一具尸体,是礼部侍郎裴木的公子裴萧。七日前,城南义庄门口躺着一具尸身,正是失踪月余的许少钦。宋硕是第三个。有人花重金来明心斋买这凶手的踪迹,说到底,我要做生意。”
许少钦……这名字她并不陌生,是她外祖父麾下骠骑将军许成的独子。许成常驻军营,疏于管教儿子,许少钦终日流连花街柳巷,偶也跟在宋硕身后,行欺男霸女之事。一月前此人莫名失踪,竟在七日前陈尸义庄门口。
安月继续解释:“裴萧也好,许少钦也罢,还有这个宋硕,都是仗着家世横行邺京的纨绔。欺压良善,强抢民女,恶行累累。如今他们相继被杀,尸体皆现身大庭广众之下,你以为这一切都是巧合?”
“为什么是我。”她始终看着他。
寒风骤起,吹动他额前几缕墨发,面具下的轮廓更显幽邃。
“你忘了么?”他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做生意最讲究有来有往,况是你,找到的我。”
李璟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书院,回过神时姜且已依偎在她身边,挥动着一支未蘸墨汁的毛笔。
“小序儿,”她声音软糯,带着一丝迷茫,“你说,我们如今这般刻苦读书,将来真能做官吗?”
她抬手揉了揉姜且的发,应道:“能。”
“可是你这么厉害,大理寺还是要收回小铜牌。我不如你,怕是更无处可去。”她语气透着失落。
李璟序将铜牌取下放在案上,“他们未曾收回,瞧,还在这儿呢。”
姜且拿着铜牌细细把玩,李璟序的思绪却飘到了城南义庄。
安月没有点破的是,许少钦的尸体是她亲自验的。
5. 牡丹泣(2)
宋硕的尸身连夜送到大理寺停尸房,慕容雪备好皂角、醋、葱白、红油伞等,一早开始第二轮验尸。
静园人多眼杂,诸多不便。到了验尸房,他脱下宋硕衣物,一寸一寸肌肤、一根一根发丝地验过去。约莫一个时辰后,他将尸身复原,盖上白布。除了颈部利器刺穿伤、左胸刀伤外,确无其它外伤。
“先生,您过目。”书吏孙雨呈上尸格,态度恭敬。宋硕尸身初现位置、衣着样貌、血液喷溅痕迹、伤口状态,皆记录得清晰分明。他一直有意拜慕容雪为师,只可惜此人孤僻,无心收徒,他便退而求其次做个书吏,只为慕容雪验尸时能够在旁观摩学习。
慕容雪点头表示认可,又让他取出另外两份尸格,分别属于裴萧与许少钦。
“先生,好像是李小姐来了。”
来人边走边打哈欠,正是李璟序无疑。见两人的目光向她抛来,李璟序晃了晃脑袋,加快步伐。越走近尸臭味越浓烈,她却浑然不觉,反而露出两排大白牙笑着问:“慕容大哥,许少钦的尸体验得如何,可有错处?”
慕容雪抽出那张尸格,视线在死因一栏短暂停留,微微颔首:“不错。”许少钦是被人自身后勒死,勒痕宽而大,不似一般绳索,凶器未定。
他静默注视李璟序,似乎是想从她身上找到故人影子。
见孙雨手上的三份尸格,李璟序知道慕容雪也将这三人的死联系到了一起。
裴萧在金瑞池泡了一夜,捞上来时尸身肿胀,面目难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身上还有极其浓烈的酒味。据说在他下葬时,酒味都没散去。这是裴萧之死唯一一处疑点。可他口鼻内皆有淡红色水沫,确为溺死。
李璟序再将验尸格目反复翻看几遍,沉思半晌。眼见日上三竿,她问:“慕容大哥,裴萧手掌、指甲间可曾发现什么异物?”
慕容雪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答道:“金瑞池三年一修缮,上次修缮正是年前。池底以白石铺砌,并无半点杂草淤泥。光凭这个无法断定他是不是死在金瑞池。”
“他生前究竟喝了多少酒啊……”
静园留有几个侍卫在旁看护宋硕,听着这三人的注意力从自家少爷转移到裴萧身上,顿时有人跳出来质问:
“你们仨不好好查我家公子死因,反倒去讨论什么裴萧,是何道理?!”
慕容雪并未搭理。他虽身为仵作,却出身邺京四大世家之一的慕容家。他做这仵作,只为故友遗愿。
“去喝两杯吧?”
李璟序摇摇头,“舅舅从不让我饮酒。”
这一声舅舅脱口而出,两人顿时愣在原地。
慕容雪回过神来,沉声回道:“无妨,他若怪我,午夜梦回,尽管来找我问罪便是。”说罢,他大踏步而去。
李璟序揉揉酸涩的鼻尖,将尸格叠好,整整齐齐放回孙雨手中,又道了声谢,随即追上慕容雪。
两人一路走到安仁坊,眼见高楼独立,白日里也挂着各色彩灯,灯上写着“醉仙”二字。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醉仙楼。
李璟序环顾周遭,未见丹娘,也未见静园那几名舞姬。
慕容雪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叫住一名伙计,让他将楼内美酒尽数呈上。“记住,每种酒各来一壶,不必多,但要全。”
“好嘞!爷若是需要姑娘伺候,从这儿上二楼就成!”伙计指了指拐角处的楼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楼上莺歌燕舞,彩绸环绕,显得楼下格外朴素。
他正要拒绝,却见李璟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小序!”
李璟序摆手,身影迅速消失在楼梯口。她看见了依靠在上房窗边的银色面具,她必须弄清楚安月为何会出现在醉仙楼!
可等她到楼上时,房内空无一人。只有窗前一杯茶、一副尚有余温的面具。
慕容雪已经酩酊大醉,手中的动作却未停下,起初他还是先闻酒香,再品酒味,到后面只是大口地往肚中灌酒,一壶又一壶,近乎麻木,丝毫不停歇。
李璟序在他身侧收拾桌上残局,零零散散的酒瓶中只有一只半满,立着。她把酒瓶拿到远处仔细闻了闻,除了刺鼻的酒气,还有一股淡淡的甜香。这甜香极为熟悉,与裴萧身上的酒味相似,可她说不出这相似之感来自何处。
就在她仰起脑袋准备喝一口尝尝的时候,慕容雪的声音传过来:“是芙蕖。”
“芙蕖?”眼下正是寒冬,怎会有芙蕖入酒?
“是,是芙蕖……”他摇摇晃晃起身,走近她身边,指着酒瓶上的字,佳人酿。
李璟序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眼瞧慕容雪站不稳了,她赶忙喊来一名伙计,指了指先前那间上房,吩咐道:“送他上去休息。”又从慕容雪怀中摸出一锭银子递到他手里,“莫让旁人进去扰他清静,晚些时候自会有人来接。”
“得嘞!”伙计利落地扶着慕容雪上楼,李璟序则在酒楼继续转悠。
说来也怪,明明昨日才来过这里,今日再来竟连一张熟面孔都找不到。她索性捏着酒壶随意拉住一名小厮,问:“这是什么酒?”
小厮不解,指了指上面的标签:“回小姐的话,佳人酿。”
“因何得名?”
“这小的便不知道了,打小的来,这酒就叫这名儿。”
“你来多久了?”
小厮掐指一算:“得有二三年了。”
李璟序摸摸袖子,抽出两粒碎银子递给他:“多谢小哥儿,敢问这楼里来的最久的是哪位?”
这小厮本就趁着与她搭话偷闲暗自高兴,眼下得了银钱更加热情,领着李璟序就往后院走,“那得是车夫老马啊,自打醉仙楼建起来那天起,老马就跟在东家身边啦!”
醉仙楼建成至今八年,说起来,建成那日舅舅还带她来讨过一碗新茶吃。
今天无人出行,用不着车,老马便坐在马厩旁休息,看三匹健壮的马儿嚼草。
“老马,有位小姐找您!”将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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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序带到,小厮边喊边回头,出了后院。
老马惊喜抬眼,看清来人模样后微不可查地低下头,含糊应了一声后继续看马儿吃草。
“您就是马叔?”李璟序靠近,把酒递过去,“不知马叔可尝过这佳人酿?”
“什么叔不叔的,老头子孤家寡人一个,不敢同您攀亲带故。你和小六他们一样,叫我老马就成。”他没看佳人酿,语气颇为不耐烦。
“这醉仙楼就您一位车夫吗?”
他斜瞥她一眼,“怎么,小姐是怕老头子年纪大了,驾不动车?”
李璟序笑着摆手,“叔说笑了,我看您身强体壮,便是十几个姑娘一同上车,您也拉得动呢!”
周遭气息一凝,老马转过头,冷冷问:“你什么意思?”
李璟序原本只想问他关于佳人酿的来历,但从一进后院她便注意到此人不对劲之处,故而开始试探。
若前夜他带着舞姬们去的静园,那案发时他极有可能在场。
思及此,她取出大理寺铜牌,面色一凝:“马叔,随我走一趟大理寺吧。”
李璟序心下正暗自担忧,若他拒不配合,自己能不能制得住这老车夫。不料老马已然站起来朝她弓了弓身:“有劳带路。”
她一愣,这是?
然而就是她这一愣,老马直接跪了下来,“求你,带我去大理寺!”
李璟序连忙俯身搀住他的胳膊,“您这是何意?”马叔为什么在听到大理寺后反应这样大?再结合初见面时他一闪而过的惊喜,她有个大胆的猜测。而这猜测会让他的嫌疑更加深重。
她凝视着老人浑浊的眼瞳,一字一句问:“您是碧儿的父亲,对吗?”
紧绷的弦就这么断裂,老马整个人瘫软下去,先前的冷漠与戒备荡然无存,只剩哽咽:“是我,都是我,是我杀了那个畜牲,碧儿是无辜的啊!差老爷,你们放了她……”
话音未落,不知从何处冲进来一队官兵,将两人团团围住。为首的男子信步而来,边走边漫不经心地整理衣带,俊魅的脸上带着张扬的笑意。
“来人,将杀害宋大公子的凶手给本少爷拿下去!”
李璟序一口银牙几欲咬碎,破口大骂:“方扶析,你干什么!”
“自然是办案呐!”方扶析挑眉。
他本在楼上饮酒作乐,酒兴正酣便见李璟序和慕容雪一前一后走进醉仙楼。这两个最是无趣之人竟结伴来此,他自然要瞧个究竟,果不其然,又是为了查案。
那慕容雪已然醉得不省人事,而李璟序晃了一会儿却进了后院,他灵机一动,当即让随从去京都府喊来官兵,好及时拿人。京都府离安仁坊不过一条街,很快齐活,正好碰上凶手认罪,一刻不曾耽误。
方扶析越想越觉得自己在办案这一方面简直就是个不世出的天才,爹给他安排这差事再合适不过!
李璟序叹了口气。“别闹了,这案子没这么简单,你让我带马叔去一趟大理寺。”
6. 牡丹泣(3)
“也成,”小方大人支着下巴思索片刻,回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本少爷亲自把他送去便是。”
听到自己能如愿去大理寺,老马紧绷的身躯松弛下来,不再有半分挣扎,顺从地跟着一行人避开耳目,自后门出去。
众人散尽,醉仙楼一如往常,人来人往。只是上房床榻上的人不知何时站在了窗边。他四下环顾后,拉上窗帘,对着屏风后的檀木柜开口:“出来吧,安老板。”
柜子没有动静。慕容雪猛地转身,安月早已坐在了案边,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既单独约我,又为何带上那丫头?”他语气不悦,听上去像在兴师问罪。
慕容雪一怔,而后来了兴致,反问:“你怕她?”
“这话慕容先生自己听着不觉可笑吗?”堂堂明心斋主人,会怕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
慕容雪不再与他多做口舌之争,伸手,言简意赅:“沈倾的随身之物,还请安老板兑现承诺,还给在下。”
“你来晚了,那小物件已经给她了。”
“谁?”他的手并未收回,反而更加用力,似是带着隐忍的怒意。
安月抬手,不轻不重地将面前的手推开,锐利的目光穿过面具直勾勾地落在他的脸上,“慕容先生,你答应我的事迟迟未有结果,而她做到了。既然你二人都要那锦囊,自然是先到先得。”
慕容雪当即明白,安月口中的“她”是李璟序,怒意更盛。他不愿将她牵扯进来,当年,沈倾贵为国舅,官拜大理寺少卿,身手放眼整个邺京都算得上顶尖,这样的人竟在查案途中悄无声息地被人暗杀于陋巷。他亲自为挚友验尸,尸身上无任何搏斗痕迹,全身上下只有腕处一道细微的割痕。只那一道细痕,让沈倾血尽而亡。
究竟是什么样的高手能在沈倾毫无觉察的情况下近身,精准无误地断其腕脉,令他瞬息毙命,连一丝反应都未能做出?
这些,慕容雪有时候连回忆的勇气都没有。
“安老板,”良久,他再开口:“我会把裴萧和许少钦的死因查清楚,尽早把案子破了。小序她……她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您放过她。”
待他抬起头时,屋内已空无一人。
大理寺狱。
碧儿等人已被拘押两日。在此期间,无人提审,无人讯问,更无人定其罪责,刑狱之中弥漫着一股茫然不安的气息。听到脚步声,所有人都往前冲了几步,紧紧抓住栏杆。
“马叔!”碧儿这一声呼叫倒是让李璟序一愣,她看看身侧的方尘述,面露尴尬。
她刚禀报完老马很有可能是碧儿生父的猜测。
碧儿衣裙凌乱,半立半跪,发髻已如草窝,凝脂一般的面容此时沾染泥污泪痕,显得格外憔悴。可她攥着栏杆的手握得紧紧的,视线坚定地落在老马身上。她大声呼叫:“马叔,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他!”
“肃静!”方尘述贴身侍卫方七厉声喝道,牢房瞬间鸦雀无声。方七虽为方府家仆,但随方尘述入大理寺后,任寺丞一职。
因这几人皆为暂押,所以并未按男女分开关押,碧儿隔壁关的正是何天赐。
若说宋二有宋禧这个靠山,薛泽又有京都府衙为他担保,这二人表现从容倒还说得过去,可何天赐从力量、身形、不在场证据来看,嫌疑至少占五成,却也异常平静,两天一夜,竟一句话也没说过。
路过碧儿的牢门,一直静默的老马忽然疯了一般冲过去,抓住铁链拍打,他跪在碧儿面前:“是我不好,我拖累了你!”
方七刚要动手就被李璟序拦住,他不悦地瞪向她,她只是注视着两人。
碧儿拼命摇头,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一颗颗砸落在老马黝黑干枯的手上。
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老马再次跪着转身,挪回李璟序脚边,重复着醉仙楼后院中说过的话:“是我杀了那些畜牲,和他们无关,求您开恩,放过这些孩子……”
方尘述微不可查地侧了侧身,刚好将他与李璟序隔开。
他冷冷发问:“正月初九夜里,你在何处?”
“回大人的话,小人在静园……”老马跪得笔直,声音却失了气力,微弱得仿佛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那天晚上,小人驾车送姑娘们去静园献舞,天寒地冻的,马儿走一趟也不容易,小人便候在外头,想着,等姑娘们出来,再拉她们回去,可是……”
他忽然哽咽,再看碧儿,她一直无声地摇着头。
从静园出来到现在,李璟序第一次在碧儿身上嗅到真正的绝望的味道。
她走到碧儿那间牢房,掏出钥匙,开了牢门。又缓步进去,将她扶了出来。
方尘述始终没有干预李璟序任何动作,继续追问老马:“可是什么?你接着说。”
“大人!”碧儿挣开李璟序的手,冲到老马身旁,与他跪在一处。两人相拥而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良久,碧儿掀起本就破碎的衣衫,纵使沉静如方尘述,也在这一刻露出诧异之色。
少女手臂上躺着一道道刀痕,这些刀痕长短不一,纵横排列在一起,赫然成了两个字。
宋硕。
这两个字并无完整,剩下的部分沿着她的锁骨向下蔓延,没入衣襟深处……
李璟序冲向她,缓缓抓起她另一只手腕,动作轻柔地将衣袖卷上去,随着她的动作掉落几粒烛屑。碧儿另一条胳膊上是崭新的烫伤,因未及时诊治,已经开始化脓。
“怎么会这样?!”
她那天明明摸过她的手,只感受到一些浅淡的划痕,她原以为那是……怎么会……
“那天夜里,我去小解,回去的时候路过西苑梅林,没想到林子里藏着一个人……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那个人就躺在我身边,我……”
“够了!”老马制止住她的陈述,几乎是嘶吼出来:“是我听见了碧儿的哭声,爬上墙,看见那畜生的形状!我直接从墙上翻了进去,地上有刀,我拿刀,我拿刀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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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马叔。”李璟序再次问:“你说,你用那把刀捅死了宋硕,是吗?”
“是……”
“大人。”李璟序抬眸看着方尘述,眼眶因内心极度翻涌的情绪而泛红。她只是轻轻唤了他一声,牢房内陷入静默,而他也只是淡淡地回望她,一言不发。
方扶析这个人出现总是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他鼓着掌进来,话语轻浮却很诡异地不会叫人厌烦。
“本少爷都听到了!人,是本少爷抓进来的,自然也该由本少爷带出去。”
他拍拍老马的肩膀,“老头儿,你不是凶手,我带你回醉仙楼喂马。”
“不,人是我杀的!”老马奋力挥开方扶析的手,力道之大,直接将他手中的玉骨扇挥飞出去。
“我说你这老头怎么这么不识好歹!本少爷这是在帮你,你知不知道宋硕他……”
“方扶析!”方尘述很少连名带姓一起叫他,每次这么叫都像地狱里的恶鬼来索他命,让人发毛。
方扶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悻悻地揉揉耳朵,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李璟序依然盯着他的眼睛,终于,他妥协般垂眸,吩咐方七:“去叫个大夫,再收拾一间厢房,她暂时安置在大理寺。”
碧儿身上的伤触目惊心,方七应了声“是”便朝外走去。
直至此时,李璟序才缓缓低下头。一滴泪无声滑落,渗入唇角,尽是咸涩。
这一回,方尘述收了她“大理评事”的铜牌。其实仔细看便能发现这块牌子与其他官差身上所佩制式并不相同,铜色暗淡,根据其磨损程度来看,至少是五六年前的旧物了。
方扶析此来并不全为老马,还为了将薛泽赎出去。为了查他的不在场证据,他也在外面转悠了好几个时辰,把能问的人都问过一遍。
见李璟序一个人落寞地往外走,他不计前嫌,邀她上自己的马车。
车轮碾过朱雀大街的路面,小方大人难得放软了语气,安慰道:“你对我哥那点儿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我哥,他将来是要尚公主的。他的婚事不由他自己说了算。”
方尘述是方家嫡长子,肩上扛的是整个方氏一族的兴衰。
如今方允贤高居相位,位列文官之首,其妹方英儿又入宫做了贵妃,且育有一子。方家权势正盛,整个朝野,除了沈谢两家,还有谁能与之抗衡?
“但我不一样啊,我是庶子,我爹才不会管我娶谁。要不然,你瞧瞧我呢?”
闻言,李璟序抬起头。平心而论,方家兄弟二人在容貌上皆属出众,但方尘述过于严厉,生人勿近,便衬得小方大人那份恣意的俊美更胜一筹。
可听他这般轻佻笑语,李璟序只觉得指尖发痒,很想在那张脸上留两道爪印。
她冷笑两声,阴阳怪气地道了声谢。
此刻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碧儿身上狰狞的伤痕。至于方尘述将来娶谁,对她如何,自待案情水落石出之后再去考虑吧。
7. 牡丹泣(4)
是夜,李璟序在书院学舍点了盏灯,伏案,欲将日间落下的功课补上,不知不觉竟趴在纸墨间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第二天清早,被方尘述唤醒。
女学甚少有男子进入,她茫然地看着方尘述,睡眼惺忪,尚未完全清醒。男人沉声开口:“安仁坊发现一具新的尸体。”
她下意识问:“是哪家的少爷?”
方尘述摇摇头,“是一名年轻女子,死状……”他话音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璟序将书卷起放在姜且平时常坐的地方,便火急火燎冲出门去。可在与方尘述擦身而过时,她停住,问他:“大人既已收回我的令牌,又为何将此事告知于我?”
方尘述并不解释,只道:“你去看了便知。”
尸体横陈于街巷中央,卯时打更的更夫最先发现。
彼时尸身已经泛着腐臭,慕容雪看过尸体状态后断定,这名女子死亡时间超过十日,是以冰块进行封存才延缓了腐烂速度。眼下还未入春,积雪尚存,冰块并不少见。光凭这点很难推断藏尸之处。
见到尸体那一刻,李璟序终于明白方尘述为什么一定会来叫自己。
那名女子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被发现时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遮掩不住身上嶙峋的伤痕。她掀开她的袖子,在看清那些刀痕刻的是哪两个字的时候向后踉跄了一步。
裴萧。
“这个畜牲……”李璟序几乎咬牙切齿,胸口剧烈起伏。
裴萧之流死有余辜,她凭什么要替他们查找真相!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就让那凶手继续杀吧,杀光这些败类!
李璟序只觉雪光刺眼,雪地里仿佛浮现出舅舅的脸。
那也是一个冬夜,长期遭受丈夫虐待的妇人最终在全家人的饭食中下了砒霜。待所有人毒发身亡后,她跪在大理寺门口,跪了一夜。
有官差发现她时,她已呼吸微弱,全身僵硬。舅舅亲自为她熬了一碗热粥,听她诉说这些年受过的苦难,为她开解心意。可最后,也是他亲手将她送进大理寺狱,甚至是,断头台。
他曾对她说:“大梁有律法,人心中的善恶喜怒终究不得凌驾于律法之上。这也是为何舅舅不愿小序涉足刑狱之事。有时候做判官久了,心也就麻木了。”
李璟序深吸一口气,道:“把这姑娘带回去吧。”
慕容雪点头示意可以移尸,随行差役立即抬来担架,又在尸身上盖了一块白布,趁天未大亮,匆匆赶回大理寺。
二次验尸,孙雨因腹痛不能到场,由李璟序填写验尸格目。
两人以皂角水净手,继而各自取出方巾掩住口鼻。
“记,死者女性,年约二八,身体瘦弱,尸僵部分缓解,尸斑呈暗红色。”
慕容雪轻轻按压尸斑,暗红稍褪,凹处回弹缓慢。他凑近细看其脖颈,喉骨两侧可见紫淤指印,皮下有细微出血点。
“颈部有扼痕,呈环形。”
接着,他以棉布蘸醋,擦拭女子手臂。伤痕纵横交错,“裴萧”二字像是最后刻上去的,格外显眼。创口皮肉外翻,慕容雪取了软尺量其笔画深浅、间距,沉默片刻。
“取红油伞来。”
李璟序撑开一柄桐油浸过的红纸伞,罩于尸身上方。慕容雪持灯于伞下反复映照,光影变幻间,可见尸身除却明显外伤,其腕部亦有绳索捆绑留下的勒痕。
他又以银针探入其喉间,片刻后取出,针色未变,排除毒杀。再查其鼻腔、耳道,亦无异物。
“慕容大哥。”李璟序递过去一支镊子,视线落在尸体垂下的手上。慕容雪会意,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开女子紧握的手指,指甲里嵌着些许干涸的血迹。
验毕,慕容雪褪下手套,声音低沉:“死者身上虐待伤明显,存在搏斗痕迹,应是反抗时被人当面扼住咽喉气绝身亡。死后遭冰封保存,约十日后弃尸于安仁坊街市。尸身伤痕多为旧创,只有手臂上的刻字为死前新伤。”
就刻字来看,裴萧嫌疑最为重大。可他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时腐坏过半,难以验证打斗伤痕。
李璟序一言不发,只是静默地凝望着这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女千疮百孔的身体。良久,她为她穿上外袍,盖上白布,走到门边,打开停尸房的大门,方尘述携一众差役正守在外面。
明日初升,一缕阳光照射在她苍白的脸上,她抬眸,忽觉自己是那样渺小而无力。
半年前,有人告诉她,明心斋寻到了沈倾生前留下的遗物。要换,就要替明心斋查一桩案子。
这半年来李璟序一直混迹大理寺,一为顺着舅舅当年查过的案子找寻他被杀的原因,二为早日完成与明心斋的交易,换得那件遗物。
三日前,沈宅门外,那个戴着面具的家伙找到她,让她当夜务必前往静园,她照做,果然目睹了一桩凶案。她着手调查宋硕之死,安月便把舅舅的锦囊还给她。
明心斋靠买卖消息谋利,这些年根植于邺京,早已深不可测。她知道,半年前的交易必须要在这桩案子做个了结。
方尘述上前一步,轻声问她:“如何?”
李璟序呈上尸格,道:“既然死者身上刻有裴萧的名字,属下提议,传召与裴萧亲近之人,带到此地认尸,或许会有线索。”
“好。”他颔首,方七即刻领命离去。
方尘述自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刻有“大理寺少卿”字样,交到她手中。“你那面铜牌磨损过甚,这些天可暂用此牌行事。”
这一块令牌上残存着他的体温,李璟序接过,指尖摩挲,释怀一笑,复又将它奉还。
“我那面旧牌,是沈少卿当年亲手所赠。虽与如今制式不同,却的的确确,是只属于我李璟序的牌子。”她语气平静却笃定,“大人这块……请您暂且收回。待他日,若我当真凭本事坐上这少卿之位,您再予我不迟。”
一日过半,大理寺外来了不速之客。
方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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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带着裴萧亲信返回衙门,见到来人火速从侧门入内禀报:“大人,是平西将军沈陌。”
沈陌手提乌金长枪,牵着高头骏马立于獬豸石像之下,身姿挺拔,虬髯遮面,方尘述亲自相迎:“沈将军远归,还请入内用茶!”
“茶就不喝了,听说小序在你大理寺当差?叫她出来,就说舅舅回来了,要见她!”他声音清朗悦耳,不似久经沙场的将军,倒像是温润如玉的文人。
“小舅舅!”闻声,方尘述偏了偏身子,让她完整地落入沈陌眼中。
方七刚把消息告知她,李璟序便冲了出来。昨夜没睡好,一早又全神贯注验尸,加上未曾及时用午膳,她整个人显得格外疲惫,清澈的眸子染上了红血丝。
沈陌看着朝他跑过来的身影,握着长枪的手松了松。作为沈府最小的公子,虽说是她舅舅,却也没比她年长几岁,不及而立。两人一起长大,情分更像是玩伴。
沈倾死后他便去了西境,杀敌戍边。与晋国之争,他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连战连捷,三年,夺得晋国边地半数城池。此番回京,是为领赏。
大军在后,他一人率先入城,直奔大理寺,只为见一见小外甥女。
“你这丫头,好好的大小姐不当,书也不好好念,跑来这官司衙门做什么呢!你瞧你,身上沾了一股子味。”
熟悉的嫌弃声落入耳中,李璟序却不恼,她快步凑上前,伸手环住沈陌的肩膀,又轻声唤了一句:“小舅舅。”
“这些年可曾受欺负?”
李璟序摇头。此时此刻她想的只有与亲人重逢的喜悦,所有委屈尽数抛之脑后。
“走,带小舅舅去吃顿好的!”许是听到她咕咕叫的肚子了,沈陌忽然提议。
李璟序点头应下,脸仍埋在他臂弯里,迟迟不愿抬起。
方尘述使了个眼色,方七连忙上前,接过乌金长枪。他也是习武之人,可刚握紧枪身,仍不由得被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手腕一沉。
两名差役准备给沈陌的宝马套车,驰骋过沙场的马儿显然不愿意被束缚,昂首扬蹄,险些将他们踹翻在地。
“你们俩替沈将军将马牵回沈府,”方尘述看向门口的另一个差役,“你驾车,送沈将军去浮梦居。”
“也好,有劳方大人!”
李璟序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一趟醉仙楼。
“我与小舅舅多年不见,想同他走走。”
“可是你……”
李璟序咧唇一笑,“放心吧,邺京的路我熟得很!”
路上,李璟序将这些天的案子同沈陌简单说了一遍。谈及碧儿身上的伤和今早那姑娘的死状时,沈陌骤然止步,满眼愤慨像是吞了火焰。
“好一个许成,竟然养出这样的孽子,我这就回去问问他,还是不是我大梁的将,守的还是不是我大梁百姓!”
李璟序几乎是耗尽浑身的气力才将他勉强拉住,“小舅舅,你且冷静!”
8. 牡丹泣(5)
拽着沈陌从宁义坊一路走到安仁坊的醉仙楼,李璟序早已饥肠辘辘。
今日,她倒是见到了那条熟悉的红裙。丹娘刚褪下大氅,从小门进来,与李璟序二人撞了个满怀。
李璟序先行一礼:“见过丹老板,不知您今日可否赏光,陪我饮一杯佳人酿。”小舅舅在场,她也动了喝酒的念头,纵使醉了,也有人将她妥帖带回。
丹娘脸上顿时浮起热络的笑,立即招呼伙计温酒。她的目光在沈陌与李璟序之间流转,眼波微动,似是在无声问询男子身份。
李璟序笑着解释:“这位是方少卿麾下的侍卫,今日正好轮值休沐,便随我来您这儿讨杯热酒暖暖身子。”
“那还要多谢沈小姐替我这醉仙楼招揽新客咯!”
李璟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日匆忙,忘了同丹老板说明,沈老将军实为我外祖,我并非姓沈。丹老板唤我一声小序便好。”
“好好好!”酒已温好,见大堂客满,丹娘亲自领着他们到二楼雅间,“今日酒菜算我头上,序姑娘同这位差大爷务必吃好喝好!”
“丹老板请坐,小序有一事请教。”她斟满一杯酒,双手高举,敬至丹娘面前。
“酒,我便不喝了。序姑娘有什么要问的,但说无妨。”
“好!”李璟序转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芙蕖清香自舌尖漫开,直抵上颚,顺着喉咙下去,沁得心窝生出一股暖意。她不擅品酒,却也知这真是一壶好酒!
“这酒可是以芙蕖酿成?”
不料丹娘摇了摇头,含笑又为她斟了一杯放在桌边,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序姑娘不妨再品一品,除芙蕖之外,可还尝得出别的滋味?”
这一回,李璟序只浅浅抿了一口,未急着咽下去,含在唇齿之间细细品味。
“桂花?”
“对了!”丹娘笑靥如花,眉目间带着几分傲色,“芙蕖本身不得酿酒。须得趁六月芙蕖含苞未放之时,差人清晨采下,浸入初酿的桂花酒中,泡上七天七夜。待芙蕖清香渐渐沁透,桂花浓香便被化去十之七八,这便成了我醉仙楼独有的佳人酿。”
“原来如此……”李璟序正欲夸赞,却听沈陌冷哼一声。
男人捋了捋胡须,将那酒端起来闻了闻,又倒了一碗大口饮下,随即发出第二声冷笑,“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丹娘面色一僵,沉着嗓音问:“差爷这是何意?”
“你这手艺可是独创?”
“自然!”
沈陌站起身,犀利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脸上,丹娘被他身上自带的凛然气势所慑,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以桂花酒浸渍荷花苞,这是西边儿平川县传承百年的酿酒之道,邺京城的人没见过世面,你在本大爷面前还敢嘴硬?”
丹娘顿时换了个脸色,不知从何处拈出一方丝帕,娇柔一挥,谄笑道:“官爷明鉴!您知道的,奴家开门做生意自是要取些与旁人不同的名目招揽客人呐!佳人酿虽然非我首创,可在邺京城内确确实实是独一份儿!您就饶了我这回,万不可将此事宣扬出去呀!”
“平川县?”李璟序作思索状,平川县与邺京相距千里,那里的酿酒之法如何会到丹娘手中?除非……“丹老板可是平川县人?”
丹娘无奈地点点头。提及这个名字,她眼神有些恍惚,像是想起什么很遥远的事。
“奴家在邺京谋生已二十余载,在我心里,邺京才是我的家。”说罢,她朝门边走去,“晚些时候恐有贵客,奴家先下去盯着些。”
李璟序心中仍存疑虑,却见沈陌已旁若无人地大口吃喝起来,飒爽豪迈。再看自己碗中不知何时布满的菜肴,她便也暂将种种思量按下,与他一同大快朵颐。
酒足饭饱,两人并未急着离开。
这是第三次踏入醉仙楼,李璟序环顾这雅间,屋内陈设精致,约十步开外便是一张雕花大床,床畔立着一面绘有才子佳人起舞图的屏风。屏风之后似乎别有洞天。
她绕至屏风朝内探了探,是一张梳妆桌,桌上铜镜映射着少女潮红的脸。
她总觉得这屋子少了点什么。
“小舅舅身上可带了银子?”
沈陌不语,自怀中掏出一只荷包丢了过去,正正好落在她掌心。
李璟序唤住一名路过的小厮,将一枚银锭塞进他手中,悄声道:“我这大哥喝多了酒,需要沐浴小憩片刻,可否劳烦小兄弟送个浴桶来,再烧几壶热水?”
小厮却未收那银两,只笑着朝屋内指了指:“二位是头一回来醉仙楼吧?您瞧,床后那三门柜,推开中间那扇空门,往里走便是浴房。”他顿了顿,脸上忽浮起些许腼腆,“只不过……若是小姐您要沐浴,还请移步后院。”
这样的设计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李璟序走到一人高的三门柜前,打开中间那扇门,敲了敲柜壁,果真是空的。她伸手轻轻一推,木板竟自己落下,湿气扑面而来。
说是浴房,其实只是一间沐浴的小间儿,内设约莫三尺深的池子,此刻她眼前这座池子是空的,可见池壁四周都凿了孔洞,应是通有输水暗管,小间儿顶上开了扇窗,既可透光,又能散水汽。
大致思量一番后,李璟序自浴房退出,关上柜门,沈陌已候在房外。
“算算时辰,兄弟们也该入城了。我须得回一趟沈府同你外祖知会一声,晚上入宫面圣,不能陪你了。”他话语之间多了几分严肃,“你既替大理寺做事,也该让方大安排一两个机灵的人跟着,姑娘家家的,凡事仔细些。”
“知道啦,”李璟序同他一道出门,“你何时变得这样唠叨。”
醉仙楼分别,她只身前往大理寺。在这之前,她得先去一趟书院同院正大人告个假。
午未之交,日头微斜。李璟序边走边思索这两日的发现,不知不觉拐入梅花巷,并未察觉巷陌弥漫着异样的寂静。
猝然间,“嗖”的一声,一支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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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直冲其面门而来!李璟序惊忙侧身闪躲,冷箭带落她的发带,霎时青丝散落,随风飞舞。她按住突突狂跳的心口,背贴冷墙,屏息四顾,这是谁又要取她性命?
不等她喘过气,又是一支冷箭破空而至,接着两支,三支……她正欲回头逃命,却见来时路已被两个黑衣人堵住,而那两人手中握着弓弩,缓缓朝她逼近。
箭雨急停,李璟序手臂已经挂了伤,剧烈的疼痛让她不得不靠在墙上。两边涌进来四名黑衣人,两人架着弩箭,两人手执长刀,而她站在中央,如待宰羔羊。
以她的身手躲过先前的箭雨已是精疲力竭,现下面对这四人几乎只有等死的份。
李璟序咬着牙问:“各位好汉受何人指使?对方许了多少银钱?不论出价多少,我愿出双倍!”
黑衣人还是越靠越近,刀刃闪过的寒光让她心头一紧,她急忙提高音量:“十倍,不管什么样的好处,我许给你们十倍!”她将沈陌的荷包丢到地上,银子散落,那四人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李璟序手中握住身上唯一一件尖锐之物——从静园带回的证物,双股金玲簪。既然是必死之局,她决心拼尽全力拖一个一起上路。
不知为何,她眼前忽然出现碧儿的脸。那夜在静园,碧儿面对的是不是这样的情形。这支簪子会不会也是唯一一件用来保命的物件……
不知是已经踏入了鬼门关,还是死前的幻境,她竟见距她只有一步之遥的四人接连倒地。周遭静默无声,他们脖颈渗出的血线把她拉回现实。
琴弦轻振的余音若有似无,巷口马车内探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女人笑意盈盈:“小序儿这是吓傻了?”
公孙影下车,翩翩行至她面前,抬脚将拦住去路的杀手尸体踢远了点。
“要去哪儿,我送你。”她牵着她的手上车,女子独有的幽香在她鼻尖萦绕不散。从生到死,再到掌心传来的真切的温度,李璟序如傀儡一般任她摆布。
“上车吧。”
公孙影转身,见小序儿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眶泛红,在与她对视的刹那,泪珠竟如断线般滚落。
“这是哭了?”公孙影来了兴致,她还没见过这样的李璟序。自从东家与这丫头扯上关系后,她便永远是一副洞悉一切的冷静模样。今日这般……倒还真有几番可爱。
李璟序默然上了车,马车走的却是一条与大理寺和咏絮书院都相悖的道路。
邺京东市翊善坊有一栋三层彩楼。
大梁律制,坊间商铺二层即止,只因乾化年间向先帝进献回春丹立下大功,特许其以琉璃为瓦加建第三层,以彰圣眷,赐名明心斋。
因而,明心斋虽是药行出身,到今日已然成为邺京城内最招摇的建筑。
马车堪堪停稳,李璟序已缓过神来,见匾额之下高悬两排字,一手活人命,一手覆人心。
若非瞥见前一句,她几乎要忘了,明心斋明面上还做着悬壶济世、卖药诊病的生意。
9.牡丹泣(6)
彩楼第三层,没有药柜,没有诊台,甚至没有多余的陈设。偌大的屋子里,只临窗设了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一道颀长的身影背靠书案站在窗前,俯瞰楼下人来人往。
公孙影推门而入,几乎同时,另一侧楼梯走上一名身着药童服饰的少女。她放下手中托盘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主人,小序儿给您带到了。”
似乎是她进来,他才带上面具,鬓边发丝同面具后系带缠在了一起。李璟序捂着胳膊站在公孙影身后,这是她第三次踏进此地,仍觉周边空旷,很不自在。
托盘上放着配好的伤药和一卷白纱布。安月微微颔首,公孙影便亲自替她清理伤口、敷药包扎,口中轻声念叨:“说你身手好呢,就这么几个废物都打不过。说你身手不好,箭雨之下,竟然只伤了胳膊。”
李璟序咬咬牙:“许是我运气好吧。”
“也是,”公孙影轻笑,“怎就偏偏赶在那个时候主人命我回明心斋呢?若运气稍差一些,我没有路过,你这条小命怕是要丢咯。”
上完药,李璟序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公孙影则阖门守在外面。
“你早知我会遇袭,是不是?”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公孙影的偶遇,药童提前备好的伤药,无不昭示着这一切皆在他计划之内。
安月摇摇头,又点点头,朝她靠近,目光落在她沁血的纱布上,开口时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深意:“我一直盯着宋禧。你查得越深,他便越沉不住气。此番失手,难保下次不会更为凶险。”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耳语:“这也证明,你确实查到了不该查的,说说看吧。”
既然是交易,这桩案子李璟序便没想过对他有所隐瞒。更何况,她的确需要明心斋的助力。
“有些谜团还要劳烦东家替我找出答案。”
“哦?”
安月踱步回到窗边,单看其背影,高挑修长,宽肩窄腰,风姿清举,堪称俊逸。只可惜终日带着个面具,怕不是面容有什么难言之隐……
意识到自己想歪了的某人晃晃脑袋,定了定心神回道:“醉仙楼老板丹娘应是平川县人,大约二十年前到的邺京,还请东家细查其来历。”
外县女子孤身一人能在京城起高楼做生意,又与宋国公关系匪浅。这二十年,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好。”
他话音方落,李璟序注意到门边的身影悄然消失,公孙影已经着手去办。
李璟序将这些天的发现一一告知安月,尤其是碧儿身上的伤、新发现的少女尸身以及醉仙楼的种种古怪。
说完,她大口饮茶,深深喘着粗气。
安月沉吟片刻,若有所思:“依你所言,这醉仙楼的丹娘确有蹊跷。莫非是她逼良为娼,为攀附权贵,不惜出卖楼中女子?至于宋硕之死,或是那名叫碧儿的舞姬挣扎间失手所致。那裴萧和许少钦呢?花重金买凶手的可是这两家。”
某人不语,只一味地灌着茶水。
安月挑眉:“中午吃什么了,这么咸?”
李璟序这才放下杯盏,擦了擦唇角,继续分析案情。
“东家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样的浴房?”李璟序起身,走至书案,取纸笔将今日在醉仙楼见到的浴房格局画了下来。
安月接过纸张,凝神细看片刻,又将纸转了个方向端详一番,最终摇了摇头。
“李小姐画技不敢恭维,改日我亲自去看一看吧。”
李璟序闻言立即摆手:“何必改日?不如我现在就带你去!”
他本欲婉拒,却在袖口被她轻轻拉住时顿住了话音,任由她牵着自己向外走去。
有了先前的教训,李璟序选了大道,并执意要坐马车。想起安月对自己画作的调侃,她忽地想起一个整日画山画水、画人画物的小丫头,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浅笑。
三日之内四度踏入醉仙楼,守门的两个伙计早已对她眼熟。二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这姑娘每回带来的男子,竟是从不重样。
“帮我备一间上房。”
伙计躬身赔笑:“实在对不住客官,今日上房已满,不如您明日再来?”
李璟序环视二楼,只见所有房门紧闭;再望一楼,仅有的三两堂客也已结账离去。
一时间,醉仙楼竟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瞧着气氛不对,小六念及李璟序给的赏钱,悄声提醒一句:“今日老板要招待贵客,姑娘,你们明日再来吧!”
此时他们才注意到侧门口站了几个眼生的侍卫,各个手执弯刃。
安月指了指后院,李璟序跑过去,竟看见马厩多了四五匹精壮宝马。再看烧水房,浓烟滚滚,水雾向上翻腾,这水多半是通过暗管引至二楼浴房。
“李小姐,咱们好像是摊上事了呢?”
二楼的房门忽然一个接一个打开,水汽喷涌而出,待白雾散去大半,却见栏杆上已经站满了架着弩箭的黑衣人,箭镞寒光凛冽,齐齐对准了下方的两人。
李璟序上前一步,将安月护在身后。男人面具下的笑容微微一怔,转而垂眸看向她纤细却坚韧的背影。
少女侧身低语:“他们要的是我,待会儿你趁乱先走,不必管我。”
男人冷不丁却向前一步,胸膛紧贴上她的后背。二人体温交融,他瞥见她耳尖泛起薄红,不由低笑一声,气息拂过她颈侧:“明心斋想得到的真相,从来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水落石出之前,我怎会让你死?”
李璟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今日在醉仙楼中发生的一切快速回溯。
对,是丹娘引他们上的二楼,又是醉仙楼的伙计告知她上房内设有浴房之事。若丹娘是这一切的主使,又何故引她找到线索又要将她灭口?
弩弦绷紧的锐响将她扯回现实,李璟序发现自己受伤的手臂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今早发现的女子尸身多半为裴萧所害,那么裴萧又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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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毙于金瑞池中,而他身上为何会有挥发不去的佳人酿的味道……
她抬头,注意到黑衣人倾巢而出后,还有一道房门是关着的。
“宋国公!”她忽然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高呼:“宋硕的死,我已查出真凶是谁!你今日要取我性命,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儿子是被什么人所杀吗!”
房内依旧悄无动静。
她继续道:“你以为是碧儿,对不对?我告诉你,错了!杀宋硕的不是醉仙楼的舞姬,而是另有其人,是一个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半晌,房门缓缓打开,机械摩擦声自房内传出,一直延续到栏杆。
“说,是谁。”宋禧的嗓音再不复静园夜宴之上的爽朗深沉,而是带着几分野兽一般的嘶哑。他开口后,丹娘亦从房中缓步走出。她脸上早不见了往日妩媚,外衫松松垮垮落在肩头,眉目间唯余倦色,仿佛一个多时辰间被抽去了所有气力。
不等李璟序开口,安月勾了把椅子坐下,双腿交叠,气定神闲。他抬头望向宋禧,像是在看一具冰冷的尸体。
“静园这是豢养了多少弓弩手啊?若我没记错,圣上赐园那日便已削去你的亲兵,明令护卫不得超过百人,更不得配弓弩。”他视线转向后院那些侍卫,:“这几位壮士所佩兵刃,似乎也非官械。莫非,静园还有私铸兵器的本事?”
李璟序转过身狠狠剜了他一眼。
此情此景,他说得越多一句,他们活的机会就少一分。
宋禧并未接他的话,铁制左臂不知何时从袖中露了出来。他依旧沉声逼问:“杀了硕儿的凶手,是谁。”
“国公爷若想知道,还请随我移步大理寺!”
“哈哈哈哈,”宋禧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李璟序,李小姐,你莫不是在消遣老夫?”
她迎着他阴鸷的目光,斩钉截铁道:“自然不是,真凶此刻就在大理寺 ,你只要跟我过去,此案当堂可破!”
宋禧抬起那只铁手,凌空一挥。箭雨顿时飞射而下,弯刀随之出鞘,李璟序翻身抓住梁柱借力飞跃,堪堪避过。
安月眼底闪过一抹惊诧,这丫头轻功倒是了得。
箭矢密密麻麻钉入门板,门外脚步声越发清晰。下一刻,上了锁的门轰然倒塌,大理寺官兵涌入,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将弓弩手尽数制伏!
方尘述身后跟着一名女子,正是眯着眼睛看热闹的公孙影。
“哎哟小序儿,”公孙影声调婉转,目光却落在她渗血的臂上,“你这胳膊没事吧?”
许是先前太过用力,李璟序胳膊上的伤口崩裂,渗出鲜血。
方尘述抬头,目光如刀刃一般刺在宋禧脸上,“宋国公费尽心思的杀我大理寺官差,是何用意!”
宋禧面不改色,沉声回应:“方大人误会了,此女子冒称沈家女,前些日子鬼鬼祟祟潜入静园。她一来,我儿便遭人毒手,难保不是她暗中行事。老夫报仇心切,这才出手急了些。”
10.牡丹泣(7)
眼见二人还欲争执,李璟序踉跄着走到方尘述身前,面对宋禧,声音虽虚弱却字字清晰:“请宋国公允最后一天。明日午时,我定将凶手带到醉仙楼,当众交代一切。”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众人神色各异,目光尽数落在她一人身上。
宋禧眼底阴鹜更深,良久,齿缝间挤出一个“好”字。
“只是,”李璟序又道,“还请宋国公准我入静园,找寻最后一样证据。”
铁手捏碎栏杆,空气冷若寒潭。
方尘述上前一步,开口:“宋国公,大理寺查案,还请您行个方便。”
宋禧面色铁青,手下尽数被擒,他自知拗不过方尘述,只得应允,“方大人,但愿他日你不会为今天的执着后悔。”
李璟序再度踏入静园时,暮色已渐沉。
她径直走向栖霞阁。
宋硕丧命之处保持原状,血腥味在她开门的一瞬间喷薄而出。她取了一盏灯灯,俯身靠近宋硕死时躺着的那把太师椅,近乎贴在地面,一寸一寸地摸过去,蜡油滴落在手背,她却浑然不觉。
忽地,李璟序抽出手,两指之间夹着一点细如发丝的麻线。她又从怀中取出一块布条对比,颜色、材质一模一样。
李璟序脑海中回想起慕容雪悄然说过的一句话:颈侧贯穿伤乃是自下而上刺入。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转而陷入沉思。
那块布条是她先前在牢房路过一名嫌犯时扯下的,她一直在怀疑它能否派上用场。如果能,她则可以专心致志找出凶手动机,若不能,她又当如何?
将麻线与布条放在一起,用手绢仔细卷好收入怀中,李璟序再次走向那扇窗。脚印已经被新雪覆盖,她遥遥望去,正好看见同样点着灯的揽月轩。
不一样的是,从这扇窗看过去,只得窥见揽月轩小小一隅。
她踱步,把床榻前的灯点上。这张床为实心,底下藏不得人。她猛然回头望向太师椅,只见椅后的景象映入眼帘。
案情在脑中重构,真相渐渐变得清晰。
戌时过半,李璟序起身欲回大理寺。静园门口,她猛然止住脚步。园子里的侍卫呢?她这才发现今日入园竟连一个护院侍卫都没瞧见,只几个婢女洒扫奔走。
她仔细回忆了一番今日折损在醉仙楼的人数,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三十,可那夜入园所见侍卫至少百人。剩下的人呢?
一来明日午时前必须勘破此案,二来她想早些了结和明心斋的交易,自此划清界限,李璟序故将疑虑按下,朝大理寺方向疾走而去。
待她赶到时,除了裴萧亲随,还有碧儿也候在堂中,他们都认出那女子尸身正是醉仙楼的一名唤作姚翠的琴女,大约半个月前失踪。
见到李璟序,碧儿不自觉地朝她的方向挪了几步。如今她虽不必住在牢房,却时刻有女侍盯着,算不得自由。
方尘述将认尸供词简单同她说了一番。姚翠,年十四,淮州府人,因家道中落被流寇所掳,几经周折遭人牙子卖到醉仙楼。因其年纪小,又略通琴艺,丹娘便让她抚琴奏乐,从不见客,直到半个月前被裴萧强行带走……
李璟序问:“姚翠来了几年了?”
碧儿不假思索道:“五年,那时她还不到半人高,初逢变故,话也不会说,问什么都不答。是丹娘心肠好收留了我们,否则像我们这样的女子,在这个世道早已死了千回万回……”
本在说姚翠,她却联想到了自己,话音逐渐变得哽咽。
“你们不恨丹娘吗?”李璟序忽然问。
“恨?”碧儿抬眸,眼底写满愕然,“为何恨?若不是丹娘收留,我们早已在街头饿死冻死,只怕尸骨也会被野狗叼走啃食干净……”
李璟序望向碧儿的目光变得复杂,“一直叫你碧儿,不知你全名是?”
碧儿一愣,像是从未想过有人会这样问一般,她犹豫了许久,才缓缓摇了摇头。“婢子自入醉仙楼边改了名字,无姓。”
“那你原来叫什么?”
在场官差显然有些不耐烦,从她回来开始就一直把注意力放在碧儿身上,现在有执拗地问她的名字,难道这些东西会与谁是凶手有关吗?
可李璟序依然注视着她的眼睛,直到她说出“白芍”两个字。
“好,白芍姑娘,我还有些问题需单独问你,望你如实回答。”得到方尘述准许后,李璟序牵着白芍的手走向后院内宅。
入冬后,草木凋零,后院的光景显得有些寂寥。俩人比肩而行,脚印同时出现在雪地里,竟看不出大小区别。
许是连日变故,又或许是姚翠之死让她看清了什么,碧儿不似往日怯懦,只低声道:“大人还是唤我碧儿吧。丹娘赐名后,便无人再叫从前那个名字了。”
“可人丢不掉从前,你若不愿,我唤你一声妹妹可好?”
碧儿的手猛地从她掌心抽出,当即就要跪下:“大人是官身,得方少卿青眼,奴婢贱籍,岂敢攀附!”
她拦住她下跪之势,问:“你何以认为我入大理寺是得方少卿青睐?”不等碧儿回答,她又笑了笑道:“也罢,此事来日再叙。只是,你现在必须回答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再度牵起她的手,转身与碧儿对视。点点晚风吹起她额前的发,碧儿惊觉,她从未见过这样干净的眸子,干净得仿佛自己的影子倒映其中也能得片刻安宁。
“大人……”莫名地,她朝她靠近一步,猝不及防跪倒在她身前,深深叩首。“静园,牢狱,都是您救了我!我不能骗您,可我也不能背叛他,求您,便指我为凶手,让这一切结束吧!”
她没再扶她,而是蹲下身子与她平视,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这里是大理寺,是天下公正所在。你一再改变证词,视凶案如儿戏,便是在挑衅这份公正。”她语气和缓了几分:“我知道你所受的屈辱,也知马叔不是真正的凶手,你们都是无辜的,对吗?”
“大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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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您来说就这么重要吗……”这些日子她流了太多泪,以至此刻眼眶酸涩,却挤不出一滴泪水。
“那夜,宋国公点了我们几个入静园献舞助兴。一曲舞罢,我去后院小解。途经梅林时遭重击,便不省人事。”她声音低哑,似是在回忆中挣扎,“待我再醒来时,躺在地上,身边到处是血……”
“你手臂上的字……是何时刻下的?”李璟序起身,引着碧儿走入一旁凉亭。待她坐下后,轻轻挽起她的衣袖。那些刻痕都不似新伤。
碧儿身子不自觉地开始颤抖,“有半个多月了。其实不止是我,楼里许多姐妹身上都被他们用刀刻过字。”她声音发涩,带着屈辱的颤音,“他们拿这个取乐,而且……”
李璟序轻拍她的背。
“他们专挑未长开的年轻女子下手。被他们刻了名字的姐妹便不得再露面接客……”碧儿声音哽咽,几欲破碎,“我早已是一具残破之躯,遭宋硕那帮人作践也就罢了……可翠翠她们,还只是孩子啊……”
“宋硕,裴萧,许少钦。他们三人,是吗?”
碧儿无声点头。
“这样的事,可是丹娘默许所为?”
“不!”碧儿猛地抬头,眼中像是烧起一簇火焰。李璟序忽然察觉,但凡提及丹娘,她总会拼力相护。
“丹娘她也不愿这样的,她护不住我们,大人,您别难为她……”
李璟序从怀中摸出沈陌的荷包塞进碧儿手中,“我不是什么大人,不过是大理寺一走卒。而你,白芍也好,碧儿也罢,皆是我所见最坚韧的女子。这些银两你拿去,先赎出自己。待他日,我必助你脱籍,还你自由身。”
没想到碧儿将荷包轻轻推回。先前的陈述已耗尽她所有的力气,此时她站都站不稳,只是颤巍巍地说出最后一句话:“醉仙楼,是我的家……”
话音未落,她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二更梆子敲过,暮鼓声响,邺京即将开启宵禁,街巷空寂。一道纤细的身影静静立在明心斋门前,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门板。
值夜的小药童披着外衣拉开门闩,睡眼惺忪。见来人是名少女,虽满脸困倦,仍侧身引她入内,顺手点燃了两盏烛火。
“先生们都已歇下了,明日还要出诊,不便惊扰。”小药童掩口打了个哈欠,强打精神示意她坐下,“姑娘是何处不适?且容我先为您瞧瞧。”
李璟序揭下宽大的兜帽,摇了摇头:“不必诊脉。只是想问,贵斋可有祛除疤痕的良药?”
小药童认真问:“不知是什么样的疤痕?已有多久了?”
“约莫半月,刀伤所致,创口不深。”
小药童转身走向药柜,踮脚翻找了一阵,又回来提笔蘸墨,写下一纸药方。
“明日按这个方子来抓药吧,按时外敷,忌口避水,淡痕应不是难事。”
“多谢!”李璟序感激地对他鞠了一躬,离开时忍不住回眸望了望明心斋的匾额。
11.第 11 章
正月十三,皑皑雪地已隐约可见新芽萌发。距离与宋禧约定的时间还有不足三个时辰,李璟序却慢悠悠踱步回了咏絮书院。
此时书院内早已是另一番天地,彩绸飘扬,笑语不绝。女学生都聚在一起筹备诗词灯会,待到上元夜与太学诸生比个高下。
李璟序走向最热闹的亭子,只见一小女子正坐在石凳上,俯首执笔,神情专注地描摹花灯。周围排着队的同窗们屏息静候,不知不觉都看入了神。
姜且凝神运笔,笔下的一枝枝红梅绽放,疏影横斜,仿佛真有暗香浮动。李璟序悄然立于人群之外,望着她憨态可掬的模样,连日紧绷的心弦竟莫名松了几分。
“影先生请。”
守卫声音不大,恰好落入她耳中,李璟序转身踏入后院。
公孙影手中握着一份陈旧卷轴,不同以往总是笑里藏刀的模样,今日的她显得格外肃穆。“你要何牡丹的身世,都在这里了。”
李璟序蹙眉,接过卷轴,翻开,一一过目。
何牡丹正是丹娘的名讳。二十年前西境战事频发,牵连周边州县。平川县赋税一年重过一年,又赶上饥荒,民生凋敝。无数人家为求活路,不得不鬻儿卖女。何牡丹便是那时候被卖给了前去征税的小吏,几经辗转流落邺京。
“何牡丹容貌出众,”公孙影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补充纸页外的细节,“她先是被卖作丫鬟,后又辗转沦入风尘,因其姿色被贵人看中,赎出身来。再后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一步步成了醉仙楼的东家。”
李璟序抬眸:“赎她的贵人是谁?”
公孙影面色一顿,随后嘴角浮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不语。
李璟序逼近一步,“是宋禧?是宋禧在背后扶持她,借醉仙楼之名行龌龊之事,将那些无辜少女圈养成玩物,供他们享乐,是不是?”
公孙影摇头。“她和宋禧相识不过半年光景。宋禧此人,自获圣宠后姬妾不断。说起来,何牡丹算是跟他最久的一个了。”
“也就是说,醉仙楼和宋禧没有关系?”
“你若这么说,那倒也是有的。那天你要找的浴房,便是宋禧授令建造。有些事……”公孙影叹了口气,看着李璟序的目光闪过一丝玩味,“有些男人,在某些事上,总偏爱寻求些非常之趣。不过那浴房与眼下这几桩命案,应当并无关联。”
“有关,裴萧便是死在浴房之中。”
公孙影一愣,“你已经查到了?”
李璟序并未正面回答,反倒是同她俯身行了一礼,“还请影先生随我去一趟大理寺!”
马车上,李璟序心中忐忑,一言不发。
午时未至,但该到的人皆已到场。方尘述正襟危坐于“明镜高悬”匾额下,身旁站着方七,手边高位分别坐着宋禧和面容憔悴的宋夫人。方扶析以府衙官差的身份坐在另一边围观。
眼见那小小的身影穿过庭院,一点点变得清晰,惊堂木落,杀威棒响,方尘述高喊:“传嫌犯何天赐、马金、碧儿上堂!”
李璟序疾步上前,于堂中跪下:“属下来迟,请大人恕罪!”
“起身回话。”方尘述目光如炬,直直看向她,“你既已查明真凶,便当堂指认,凶手究竟是何人?”
“是。”李璟序应声站起,步履沉稳地走向跪在堂下的三人。她在何天赐身后站定,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略显低靡的肩头,“杀害宋硕的凶手,正是你,何天赐。”
然而,被她指认的何天赐却毫无反应,依旧低垂着头,眼神空洞得仿佛一具傀儡。
“可有证据?”
李璟序摇头,声音铿锵有力:“回大人,属下没有证据!”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方尘述眉头皱起,“你既无实证,凭什么指认此人便是真凶?”
“回大人,经属下连日排查,当夜所有出入静园之人,唯有何天赐一人,既无可靠不在场证明,又有充分的作案时机。”
她走向碧儿,继续道:“碧儿遭钝器击伤,陷入昏迷,伤势经慕容先生查验,并无异议。”
旁听的慕容雪微微颔首,以示确认。
李璟序转而望向老马,语气沉缓:“马叔身为醉仙楼马夫,待楼中姑娘如同己出。他甘愿顶罪,是因为当夜他攀上墙头时,亲眼所见正是碧儿姑娘将那柄短刀刺入宋硕胸膛的一幕。因此马叔认罪时,坚称自己是用刀杀死了宋硕。然而大人明鉴,你我都知,宋硕并非死于刀伤。”
方尘述默然不语,他自然早已知晓老马并非真凶。
“至于碧儿姑娘……”李璟序俯身,轻轻托起碧儿的手臂,衣袖滑落,露出狰狞的疤痕,“她身上的烫伤,应是宋硕趁其昏迷时,以烛火肆意凌虐所致。碧儿一介弱质女流,先受重击昏迷,又遭烛火焚肤,岂有余力将身强力壮的宋硕一击毙命?”
方尘述眉头一挑:“你用消去法?”
“正是,”李璟序点头,语气坚定,“前大理寺少卿沈倾大人屡次印证,当诸般可能逐一排除,所余之不可能,便是真相。当夜栖霞阁内,并非仅有宋硕与碧儿二人。还有一人,始终藏身于太师椅之后。”
有人下意识看向老马,李璟序却径直开口:“马叔确曾攀上墙头,但那是借马车车顶之力方能勉强攀附。静园院墙高逾一丈,若非身负绝顶轻功,自墙头跃下必会受伤,又如何能在宋硕毫无察觉之下近身行凶?”
适时,两名差役入内禀报,受李璟序之托查验醉仙楼马车,果然在一辆车顶发现两枚崭新的鞋印,与老马所穿鞋子的纹路完全吻合。
方尘述沉声问:“如此说来,当夜老马并未潜入静园,只是攀在墙头,目睹了行凶之景?”
李璟序解释道:“马叔所见,是碧儿苏醒后的情形。彼时宋硕已死,或许是出于愤恨,或许是为掩盖真凶痕迹,她将曾经伤害过自己的那柄短刀,刺入了宋硕的胸口。”
方尘述点头,似是信服了她的说法。“依你之言,当夜何天赐早已藏身于栖霞阁内。可他不过一介运送膳食的脚夫,此举目的何在?”
李璟序看向何天赐,这个灰头土脸的男人始终呆滞着,目光涣散,似是生死无关紧要。
他穿着粗粝得和囚服差不多的麻衣,衣服开了线,飘散出码头独有的、带着咸腥的海风气息。
一个生于尘埃、活于泥泞的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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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连生死都无动于衷的人,却偏偏拥有一个如此庄重的名字,天赐。
这名字曾承载过怎样的期许与温情,如今已无人知晓,也无人问津。就连他自己,似乎也已将这份与生俱来的珍贵,弃如敝履。
李璟序拱手,回答了方尘述的疑问:“那夜……何天赐最初应当是在揽月轩。”
果然,提到揽月轩时,宋禧搭在扶手上的铁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半分。
她补充道:“两幢楼阁相距不足百步,从揽月轩窗户看出去,恰好能看到栖霞阁中情景。何天赐自窗中目睹宋硕暴行,便翻窗入栖霞阁,趁其不注意,以地上的金玲簪刺其脖颈,将其杀害。”
堂内一片寂静,唯有她清冽的声音回荡。难得消停了片刻的方扶析终究没忍住,翘起二郎腿,扬声问道:“小序儿,你说了这许多,最多证明他是杀死宋硕的凶手。那裴萧和许少钦呢?既定为连环凶案,莫非凶手并非同一人?”
“回小方大人,杀害裴萧与许少钦的真凶,属下心中已有论断。”她话音微顿,“只是……眼下尚缺关键物证,难以当堂指认。”
方尘述点头宣判:“马金,你虽非真凶,然本官面前,妄认重罪,扰乱法司缉凶,按律当责。念你护犊心切,且年事已高,杖二十,以儆效尤!”
老马伏地叩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尘述目光转向碧儿,语气稍缓:“碧儿姑娘,你身受凌虐,实属无辜。今查明你与宋硕之死并无干系,回去好生歇息。”
碧儿泪如雨下,只是摇头。她看向何天赐,小声抽噎。
“何天赐,”方尘述视线落在那麻木的身影上,“虽有多项旁证指向你杀害宋硕,然关键物证未全,杀人动机未明,尚难定断。暂行收押,待补充查证后,再行审决。”
他目光扫视全场,随即高呼:“退堂!”
“威——武——”杀威棒顿地之声整齐划一。
众人散后,堂中只余三人。李璟序朝前走了几步,直面宋禧:“答应宋国公的,属下已然做到。还情国公爷此后于我查案之事不要再行阻挠。”
“李姑娘,好手段。”
言罢,他拂袖起身,没再看她一眼,在侍卫的簇拥下转身离去。
李璟序站在原地,直至脚步声彻底消失,缓缓吁出一口浊气。
公孙影的马车还候在大理寺外,只是马车上多了一个人。
“怎么样,案子破了?”安月斜倚在软垫上,表情似笑非笑。
李璟序疲惫地掀帘上车,几乎是跌坐进他对面的位置,将身子无力地靠向车窗。
马车缓缓启动,辘辘前行,她的脑袋随着颠簸一下又一下撞在窗框上,她浑然不觉,只闭着眼,眉间拧着化不开的倦意。
直到又一次颠簸袭来,预想中的轻磕并未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热的掌心。
安月不知何时已倾身过来,手掌隔在了她额头与窗框之间。他未发一言,只静静保持着这个姿势,任由马车继续摇晃。
李璟序未睁眼,却微微偏头,避开了那片突如其来的温度。
车厢内,只余下车轮碾过邺京街巷的清响。
12.第 12 章
崇阳坊内,权贵云集。方、沈、谢三姓权倾朝野,慕容、淳于、公孙、澹台四大世家虽不涉朝堂,却底蕴深厚,备受尊崇。
马车最终停在一座宅院前。李璟序下车,抬头看去,门楣乌木朱笔,写有“沈宅”两个描金大字。
她推开门,院内不见亭台水榭,反而是一片宽阔的演武场,场边架上列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有些已有裂痕,显然是常年操练之物。
穿过演武场,才到沈府正堂。堂内陈设极为简朴,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张巨大的舆图,图上标注着各地要塞、防线,纵横交错,这些,就像是大梁的血脉。
两侧墙壁则挂着一副铠甲与战旗,自带金戈铁马之气。
“安老板怎么跟进来了?”李璟序心中烦乱,不知不觉已踏过门槛,转过身才发现安月跟在身后。
安月并未止步,自然地越过她,语气里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调侃:“这怎么叫跟呢?分明是我送你回来的,自然要亲眼见你安顿妥当才是。”
话音未落,他已先她一步迈入正堂。
李璟序正欲唤人阻拦,却见管家吕延自内室走出,拎着一壶热茶。
吕延走向安月,斟满一杯茶,引他在客位坐下,恭敬笑道:"安老板请稍候,老爷正在更衣,片刻便到。"
说罢又迎向李璟序,熟练地接过她褪下的斗篷,语气亲切:"序姐儿回来啦,书院可还顺利?一会儿让彩珠送些新制的点心果子来。"
“多谢吕叔!近日外祖父身体可还安好?”
不及吕延回答,内室传出一声低沉的质问:“你这丫头,还知道回来?”
来人步履沉稳,落地无声,须发已染霜色,双瞳却炯炯有神。
安月起身,朝他行了一礼,“晚辈见过沈老将军。”
李璟序也恭恭敬敬福身:“小序给外祖父请安。”
吕延躬身退至一旁,屏息静立。
沈渊径自走向主位坐下,朝安月抬了抬手,“安老板不必客气,小序连日多有叨扰,老夫心中过意不去,这才请安老板过府喝茶。”
“将军言重了。”安月从容应道,“序小姐聪慧果决,助明心斋探查真相,是晚辈求之不得。”
“哦?可我怎么听说,真凶尚未伏法呢。”不等安月接话,他看向李璟序,语气微沉:“今早淮王妃来过,提及这些日子在书院未曾见过你的身影。你既喜欢查案,外祖不拦你,但耽误的课业须得一一补回,不可荒废。”
李璟序垂首应道:“外祖教诲的是,小序明白。”她悄悄抬眼,正对上沈渊的目光,当,“小序先行告退,不打扰外祖与安老板叙话。”
待李璟序的脚步声消失在廊外,沈渊脸上的笑意不复存在。
他声音低沉,“当年二郎便是从明心斋出来后遇害,此事,老夫多年来未与安老板计较。但小序是他生前唯一的牵挂。你若贸然将她牵扯进这潭浑水,休怪老夫不顾往日情面。”
安月垂眸,姿态是少见的谦逊:“晚辈深知将军所虑。只是……二郎生前往来最密、交谈最多的,唯有序小姐一人。倘若当年之事真有什么被忽略的地方,也只有从序小姐这里,才能寻得一线突破之机。”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而坚定,“况且,序小姐对案子的执着并不亚于二郎。”
沈渊再次警告:“宋硕之死已牵出静园这条线,眼下鱼还未肥,不宜打草惊蛇。你切记,务必把握好她查案的尺度。若让她涉险过深……”
后半句话未出口,安月郑重道:“将军放心,晚辈自有分寸。”
窗外暮色渐浓,将两人的身影拉得细长。廊柱后,本应离开的李璟序正静静站在那里,呼吸压得极轻,指尖无意识攥住袖口。
正堂陷入沉寂,她知道,他们的交谈已然结束。她没有再停留,悄声而去。
眼前是曾经迈入过无数回的院子,李璟序却没有勇气再踏进去。
她不记得自己何时出生,又是何时到的沈宅,只知道记忆伊始,见到的第一张脸便是舅舅。有时候她也会怀疑自己会不会是舅舅的私生女,直到她发现他也在查她的身世。
沈家世代将门,男儿多征战沙场,唯独沈倾入了大理寺。他便将她带在身边,教她认字读书,只是她读的不是女戒闺训,而是一卷卷疑狱集、洗冤录。
偶尔遇上棘手的案子,她跟在舅舅身后混进现场,即便被发现,沈倾也从不厉声斥责,只是无奈地看她一眼,默许她的好奇心。
如今物是人非。那扇门后,再不会有那个笑着唤她“小序儿”的人了。
沉思过后,李璟序自怀中取出锦囊,抚摸着那只绣了一半的无耳猫,线头已微微起毛。
“舅舅……”泪水不知何时落下,滴在布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终于深吸一口气,解开了锦囊系带。细碎银钱之间夹着一小卷宣纸,卷得极紧。
李璟序的心跳骤然加快,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卷,纸上却空空如也,不见半点墨痕。
她意识到什么,冲进院中。沈倾的院子与从前无异,除了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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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扫,格局丝毫未变。
她轻车熟路地走进书房,取了火折子点燃桌上的残烛,光晕摇曳,映亮她紧绷的脸。她将那张空白的宣纸置于烛火上方,让烟气缓缓熏过纸面。
须臾,一行清瘦的蓝色字迹渐浮现出来:镜台寺,明觉法师。
她努力地在脑中搜寻有关这七个字的记忆,镜台寺位于邺京城外三十里,香火不算鼎盛,她只去过一回。
明觉法师……这法号听着有几分耳熟,像是在某桩陈年卷宗的边角处瞥见过,可具体关联何事、何人,却如雾里看花,怎么也看不清。
无数疑问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正欲凝神思索,却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正在靠近。
“小序儿。”
一声低唤传来,李璟序浑身一颤,像是置身梦境,惊喜转身,却在看清来人的面容后被一股强烈的失落感狠狠击中,脚下踉跄,几乎站不稳。
“安老板,”她稳住心神,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正好,我要找你。”
他饶有兴致地凑近,看着她手里捏着的宣纸,淡淡一笑:“不错,这是明心斋的消息。三年前,沈倾正是从明心斋买走了这条消息,才招致杀身之祸。”
“我舅舅为什么要买这几个字……”李璟序声音骤然哽咽,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安月直截了当地摇了摇头:“明心斋只管售卖消息,从不问客人买它作何用途。”他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你若真想弄个明白,待何天赐的案子了结后,亲自去镜台寺走一遭便是。”
见她沉默,他又温声道:“沈老将军的话,你还是听进去为好。静园这条线,查到今日,该停了。”
李璟序猛然抬头看向他,他知道她在偷听?
“静园为何不能查?”她知道揽月轩里定然藏着见不得光的猫腻。若是外祖父说要等,她可以暂且放手。但她必须知道,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又是否与舅舅的死有关。
安月静默地注视着她,面具下神色难辨。
良久,他开口:“你需知晓,静园虽赐给了宋禧,但圣旨明令,他无权对园中一砖一瓦做任何改动。”
他目光深邃,似能穿透人心,“你且想想,这静园在归于宋禧之前,它的主人究竟是谁。”
李璟序压下心中惊愕,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走吧,”安月转身,“趁天色未全黑,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许少钦丧命之处。”
13.第 13 章
上元节对女学来说是个大日子。卯时三刻,将将解了宵禁,咏絮书院门口便停满了马车,各府主母领着仆役,一趟接一趟将过节所需用品以及崭新的笔墨纸砚搬进书院。
另一侧的太学较往年倒是沉寂了许多,毕竟最爱出风头的三人接连殒命,剩下的学子们言行间自然添了几分谨慎,连说笑都少了。
李璟序为追查许少钦的死因,已奔波一天一夜,此刻回到学舍,她反倒寻得了一丝难得的喘息之机。
她顾不得什么仪态,趴在书案上,脸颊贴着桌面,目光有些放空地追随着那些忙碌的身影。
淮王妃贴身侍女来唤:“李小姐,院正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这一声,将贵女们的目光都引了过来。众人这才注意到独自趴在角落书案上的李璟序,议论声四起。
有人说她不思课业,总往大理寺跑,与那些男人厮混,意在勾搭方家大公子。
又有人压低声音,说她怕是前大理寺卿沈倾的私生女,终日与死人打交道,一身晦气,早晚和沈倾一样,要遭阴邪反噬。
李璟序缓缓直起身,对那些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只理了理衣衫,便对那侍女道:“有劳带路。”
淮王妃处理事务的厢房与学舍相邻,十分雅致。李璟序踏入时,她正在翻阅近日学子们的课业考核,头也不抬,随手点了点身旁小桌。
桌上已备好一碗清粥,并几碟清爽小菜。
“先用了早膳再说。”
淮王妃的声音平和,李璟序却不敢忤逆,乖顺地坐下,执起银匙,小口啜着粥,耳畔唯有书页翻动的轻响,以及淮王妃不时的叹息声。
直到最后一口粥喝完,李璟序才敢借着放下瓷碗的间隙,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帘,悄悄打量主位上的淮王妃。
然而,就在她目光即将收回的刹那,王妃却忽然抬眸,李璟序的心猛地一跳,慌忙垂首避开了视线。
“可知我为何唤你来?”
李璟序立即起身,拱手行礼,答:“学生愚钝,请院正明示。”
“我问你,前日策论中‘如何平衡寒门与士族,以广纳贤才’一题,你是如何作答的?”
李璟序稍显迟疑,而后一咬牙道:“回院正,学生认为,如今莫说寒门子弟,便是邺京之外的官员子女欲入京应试,亦须经过层层筛选。而邺京世家子弟,尤以方、沈、谢三家为首,无需多力便可直赴科场。故而学生以为,此题自根基处已有偏斜,实为无解之题。”
“哦?无解之题?”淮王妃声音依旧平和,周遭空气却凝重了几分,“那你可知,圣上近年来为何力排众议,增设制科,又为何命御史台严查科场请托舞弊之事?”
她端起早已放凉的茶盏,吹了吹沉浮的茶叶:“水至清则无鱼。朝廷取士,虽急需破格求新,但更重要的仍然是维系眼下纲常。你这答案倒是与你舅舅当年如出一辙,只见其弊,未见其变。”
李璟序垂首不语,心中却是一动。她如今的观念,的确沿自舅舅。
“罢了,”淮王妃忽然话锋一转,“今日寻你来,另有一事。上元佳节,我有一位闺中密友特从江南来邺京赏灯。你是个常在外头走动的,见识也多,可愿代我尽地主之谊,陪她在城中走走?”
“学生遵命。”李璟序低头应下,心中却升起一丝疑虑,“不知王妃的这位友人,该如何称呼?”
“唤她夫人便可。好了,你早些回去准备吧。”
“学生明白了。”
李璟序恭敬地退出厢房,正看到姜府的下人离去。姜且对人多的活动一向不感兴趣,想必今日也是睡足了时辰才来。
河倾月落,姑娘们精心扎制的各色花灯缀满回廊,太学士子们也带着各自的花灯踏入咏絮书院。
正堂之上,红绸铺地,两国子监祭酒与淮王妃端坐高位。左侧女学弟子身着胭脂色窄袖襦裙,言笑晏晏;右侧太学生青衿玉带,气度从容。两厢对望,在架势上已分不出高低。
邺京城内最出众的年轻人聚集于此,众人执杯敬天子、敬明月、敬恩师,正当飞花令行至"春"字、好诗好词不绝于耳时,一道身影悄然退了出去。
李璟序来到淮王妃厢房,果然看见一位妇人在房中踱步。
虽无华服珠翠,只一身素衫亦难掩其清贵气质。
李璟序叩响门扉,妇人闻声转头,目光触及她的刹那便再挪不开,一言不发地凝望着,眼底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情愫,仿佛要将她的脸刻进骨血里。
李璟序被盯得有些不自在,轻声开口:“夫人。”
“你叫我什么?”
李璟序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夫人,院正大人命学生前来,陪您夜游邺京,共赏上元灯会。”
她终于移开视线,望向窗外的璀璨灯火,良久,才极轻地应了一声:“好。”
不知为何,分明是从未谋面的两人,李璟序却对这位夫人莫名流露的亲昵生不出半分抗拒,任由她挽着自己的手臂,并肩走向闹市。
安仁坊灯火如昼,人流如织。
夫人对沿途所见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彩塑泥人、字画面具,她都要拿在手中细细把玩。
她身后跟着两名随从,始终保持着三五丈的距离,凡她触碰过的东西,那二人都会上前付钱买下,又退后,如此反复。
行至一处卖绢花的小摊前,夫人拈起一朵海棠绢花,不往自己鬓边比划,反是轻轻簪在了李璟序的发间。
“很衬你。”她轻声道,眼底漾着暖意。
李璟序一愣,恭敬道谢:“多谢夫人。”
夫人闻言,只是微微一笑,转身又走向下一个摊位。
“听柳英说,你常在大理寺做差事?”夫人语气温和,路过一排走马灯,灯内光影流转,映得她脸明明灭灭。
李璟序垂首应道:“是,蒙方少卿不弃,常在寺中学习些刑名琐事。”
淮王妃身份尊贵,这位夫人却能直呼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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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讳,可见二人关系之亲厚。但也有可能是这位夫人的地位远在淮王妃之上,李璟序心中有了些大胆的猜测。
“学习?我听闻,近日几桩案子你都出了大力。连宋国公那样难缠的人物,都叫你寻出了破绽。”
“夫人远在江南,竟对邺京城中发生的大小事务如此了然。”李璟序依然大步走着,目光却不着痕迹地瞥过对方的神情。
“京城的风,吹得总是比旁处急些。想知道什么,总有法子能听到。”夫人神色未变,说话时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锭,随手买下一盏兔儿灯,递到李璟序手中。
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后面的路,二人都默契地不再交谈。
火树银花,月上柳梢,不知不觉到了护城河畔。一盏盏莲花灯顺水漂流,载着无数祈愿,墨色河面宛如星空。
“你可有什么心愿?”夫人问她。
李璟序颔首。是人,总是有愿望的。可她的愿望不能写在灯上,只能压在心底。
夫人挥了挥手,那两名随从拎着大包小包迅速靠近。
“今夜多谢姑娘作陪,我心中甚悦。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
她的目光落在李璟序脸上,声音轻柔,又似带着眷恋:“我们有缘再见。”
说罢,她转身登上早已候在路旁的马车。两名随从将采买的物件安置妥当后,也翻身上马,护着马车缓缓驶入夜色。
李璟序站在原地,看着车队慢慢消失。这位夫人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这一场相见,就像一场梦。
发间的绢花被夜风拂过,微微颤动,她抬手拂了拂,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本该在书院的淮王妃不知何时出现在行驶的马车内,裹着狐裘,挨着暖炉,借着车窗透进的灯光,依旧专注地批阅着手中的课业。
看着她拧眉一丝不苟的模样,夫人叹了口气。“当初让你接下这咏絮书院,担起院正之职,也不知究竟是对是错。你瞧你,如今眼里心里,除了这些孩子,怕是再装不下别的了。”
柳英头也不抬,语气却有些不悦:“你既盼着让她安稳度日,又何故现身去招惹她呢?”
“我……”
她终于放下书卷,一字一句道:“你可知这孩子有多聪明?你今日种种反常举动,只怕她心里早已生出猜疑!”
良久,夫人才幽幽开口:“柳英,我只是想亲眼看看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看看她……长得像不像……”
柳英端正身形,在车内微微欠身,行了一个官礼:“臣妇方才言语失当,不过是出于师者之责,关心学生罢了。还请皇后娘娘莫要怪罪。”
“你这是生我的气了。”姐妹多年,她再清楚不过,每当柳英真正动怒时,才会用这般恭敬的礼数。
柳英不语。
沈岚终是妥协,轻轻推了她一下,“好了,我答应你,日后不再与她相见。有你,有父亲,有几位兄长在,我自是安心的。”
14.第 14 章
大梁皇宫,宣政殿。
一名太监碎步向前,细声禀道:“陛下,宋国公求见。”
“宣。”御座上的男人一身暗金龙袍,单手支着额角,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旁边已批红的奏折。
殿门开合,宋禧走入,步履沉重。不同于平日里穿金戴玉的模样,今夜他只穿了一身常服,眼底布满血丝,显得极为疲惫。
他伏身跪拜:“老臣参加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宋爱卿见朕何时需行如此大礼?说吧,这是受了什么委屈。”李承元微微抬眸,大太监楼福鑫立刻会意,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宋禧猛地抽出被楼福鑫扶住的手,这个举动让对方微微一怔,不过楼福鑫的脸上依旧挂着笑意,从容退至皇帝身后。
“陛下明鉴!”宋禧声音嘶哑,“老臣年逾花甲,膝下只有硕儿这一个儿子……如今他死得不明不白,案子悬而未决,老臣心不能安!求陛下为老臣做主!”
李承元大手一挥,御案上的奏折就这么砸在他面前。
他的声音听不出息怒:“先别急着哭,打开看看。”
宋禧颤颤巍巍地捡起奏折,深吸一口气,展开内页,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越看,脸色越是惨白。
那上面条条桩桩,竟全是弹劾宋家父子倚仗权势、草菅人命的罪状,时间、地点、苦主,言之凿凿
再看落款,许成。
李承元指着奏折问他:“许成是沈老元帅麾下一员猛将,他所说自不会有假。何况,他的儿子好像死在宋硕前面?你解释解释吧。”
宋禧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半晌才挤出几个字:“陛下,这、这定是有人构陷……”
“念在当年那点情分,朕对你已是百般容忍。这些年来,你做的那些事,当真以为能瞒过朕?”
他缓缓起身,声音冷若寒潭,宋禧再次跪下。
“宋禧啊,”李承元叹了口气,“这,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陛下!”眼见李承元要离开宣政殿,宋禧跪着转身,却在抬眸时对上楼福鑫布满褶皱的脸。
“国公爷,今夜是上元佳节,陛下按例要去长春宫与皇后娘娘共进晚膳。时辰不早了,您请回吧。”
他侧身让出通往殿外的路,李承元早已登上御轿。宋禧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不存在的尘土,自始至终未看楼福鑫一眼,兀自离去。
门口的小太监溜了进来,朝着宋禧远去的方向撇了撇嘴,低声道:“这宋国公每回见着您都每个好脸色,不过是个武夫出身,还真当自己是皇亲国戚了不成?”
楼福鑫抬手敲了下小太监的帽檐,厉声呵斥:“放肆!国公爷也是你能妄加议论的?还不赶紧去伺候皇上御驾!”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仍感有些不忿,嘀咕道:“楼公公,您可是司礼监掌印,统管内廷!他宋禧凭什么对您这般态度……”
“还不快去!”
楼福鑫脸色一沉,声音陡然拔高,小太监浑身一颤,终是悻悻地闭了嘴,快步退了出去。
空荡的殿内,楼福鑫独自站立,脸上的皱纹在阴影里显得更加幽深。
翊善坊,明心斋。
一手活人命,一手覆人心。
前院竹架上悬了新灯,安月正执长杆调整灯穗。火苗跳跃,将看那双修长的手衬得忽明忽灭。
她原想质问他这双手究竟沾了多少人命和人心,可踏进院门,话到嘴边却成了:“你是不是朝廷中人?”
安月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跳跃的火苗,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魅惑:“明日大理寺二次开堂,此案该了结了。”
李璟序逼近两步,继续道:“你身为医馆主人,却洞悉天下事,做情报买卖。我外祖父最鄙钻营之辈,却独独对你以礼相待。你年岁正好,却终日以面具示人。若非在朝中身负要职,何至于此?”
安月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丫头,心里若不痛快,我陪你喝两杯。”
今夜无宵禁,门口的药童出去买了几壶酒,又包了些零嘴回来,俩人就这么坐在院子里,对一轮圆月,举壶畅饮。
李璟序其实很爱饮酒。她年方十七,酒量却已胜过许多成年男子。只是平日碍于身份,鲜少有这么畅快痛饮的时候。
几口酒入喉,身心渐暖,她再问:“你还没答我,究竟是不是朝廷中人?”
安月顿了顿,仰头饮尽一口,方才笑道:“我是三年前才接手这明心斋的。”
月色洒在他的面具上,泛着清冷的光,“如你所言,本公子少年意气,风华绝代,若非形势所迫,何至于天天带着这副面具,连喝酒都不自在。但我,确是白衣之身。”
李璟序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安月,褪去了平日那份万事皆在掌握的从容,语气里带着自嘲与倦意。
可“三年前”这个字眼,像一根刺,猝然扎进她被酒意熏得有些混沌的脑海里。
她抬眸望去,眼中氤氲出几分迷离,心底却清醒得可怕。
“那你为何偏要做这明心斋的主人?”李璟序借醉将身子微微前倾,直勾勾地盯着他面具下的眸子,“做你自己,不好吗?以你之才,若入仕途,必然也是位极人臣。”
安月闻言,竟开怀大笑起来。
“为什么?自然是为了银子啊。这世间,还有比消息更值钱的东西吗?”
他站起身,宽大的衣袖在夜风中鼓荡:“官场沉浮,江湖恩怨,哪一桩离得开‘消息’二字?明心斋做的,便是这无本万利的买卖。”
他俯身凑近李璟序,眉眼间带着蛊惑的笑意:“序小姐,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安老板确实坦荡。”李璟序越来越习惯他冷不丁的靠近,甚至有些习惯他身上的气息。
既然他给出了答案,无论真假,她总该回应他的问题。
“静园一案,我已书信方少卿,明日堂上自有定论。”
“凶手呢,还是何天赐吗?”
李璟序颔首,月光在她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是,还是何天赐。”
“明日你不上堂?”
李璟序摇头:“不去。”
“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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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挑眉,似有不解。
“明日是燕少卿主理,我一早便告了假。”
“燕平啊……”安月拖长了语调,尾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这位燕大人爱开会的名声,早已传遍邺京城大街小巷。他自认洞察人心,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如此热衷于将所有人聚在一处,反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废话。
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明心斋到大理寺,从何牡丹到何天赐。
二十年前的平川县,何家还算薄有田产。虽然连年歉收,却也没有到要卖儿鬻女的地步。
可他们还是卖掉了长女,换来的银钱,供小儿子何天赐进了乡塾,识了字,读了书。
李璟序握壶的手紧了紧。在那个多数百姓食不果腹的年岁,何家竟能牺牲一个孩子,成全另一个孩子的前程。
“那被卖掉的女儿,就是何牡丹。”安月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寻常旧事。
自那之后,何牡丹辗转,成了邺京青楼的丹娘,打小没挨过饿,因而生得白净娇嫩,很快便成了头牌花魁。后来她被一位贵人赎了身,消失数年,再出现时,已是醉仙楼的东家。
安月忽然侧头看向李璟序:“你说,这世间的事,是不是总绕不出一个‘因果’?”
李璟序沉默着,月光照着她半边脸颊,明暗交错。
她想起何天赐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想起丹娘周旋在宋禧身边的模样,想起碧儿一身伤却还要护着马叔和丹娘的坚韧……
何天赐到底也没有考上功名,他成了运河码头最不起眼的脚夫,在泥泞中挣扎求生。若非靠姐姐接济,早已冻死饿死。
可尽管这样,他依然记得,记得自己曾经有个姐姐,后来爹娘把她卖了,而自己的日子却越过越滋润。
他用一生,替那份早已模糊的亲情,或是愧疚,默默赎罪。
“小丫头,别想了。”见她陷入沉思,他忍不住开口打断。
李璟序看向他:“杀宋硕的凶手是何天赐,那么裴萧、许少钦的命案,也只能一并算在他头上。安老板,这样的结果,能为你换来银子吗?”
“自然,明心斋的消息,说一不二。”
李璟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那你之前折腾我这么久?”
安月低笑:“何天赐会认下所有罪责,那些人确实罪有应得。”他顿了顿,面具下的目光似乎投向远处,“也因此,他罪不至死。”
“你还没告诉我,当年为何牡丹赎身的是什么人。”
“剩下的消息便要拿真金白银来换咯。”
李璟序闻言,悠闲地翘起二郎腿,手肘支在石桌上,托着下巴瞧他:“多少钱?安老板不妨开个价。”
看着她带有几分醉意,却异常清亮的眸子,安月静默地凝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
他摆了摆手,语气松散,“罢了,给你指条省银子的路子。明日堂审过后,醉仙楼必遭查封。那时你寻个机会帮何牡丹一把,她自然会告知你一切。”
夜更深了,寒意侵骨。
15.第一卷 终章
案子的结果与李璟序料想的并无二致。
何天赐认罪画押,被判三年刑狱,移交邺京府衙收监。
醉仙楼另一名姑娘已被丹娘下葬,慕容雪开棺验尸后判定其与姚翠一样,皆受搓磨致死。
二人尸检格目张贴于市,死因公之于众。宋硕、裴萧、许少钦三人,即便死后,亦被裁定需受鞭尸之刑,以赎生前罪孽。
但她没想到的是,宋禧和裴侍郎都没有发难,默认了大理寺判决,并亲临鞭尸现场。
告示前,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丹娘着一身素衣,未施粉黛,却依旧明艳动人。她身侧的碧儿梳了一头丫鬟髻,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榜文。
李璟序缓步走近,丹娘看过来,微微颔首。
“丹老板。”李璟序轻声打了个招呼。
丹娘淡笑,看不出喜怒,恭敬行了个礼:“醉仙楼已封,我早已不是丹老板,劳序小姐还记得我。”
她话锋微转,目光意味深长地看向李璟序,“倒是序小姐,案子虽了,你心中疑惑怕是未了吧?”
李璟序心中一动,正欲开口,眼角余光却瞥见碧儿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愈发惨白。
丹娘似乎也察觉了,伸手轻轻扶住碧儿的手臂,语气依旧从容:“此处风大,碧儿身上旧伤未愈,不宜久站。序小姐若想知道些陈年旧事,可随我来城西茶舍一叙。”
“也好,这些时日多有打搅,我请丹娘子和白芍姑娘喝茶。”
路过明心斋彩楼,李璟序进去讨了一辆马车,又问掌柜借了些银两,便驱车带二人赶往城西。
醉仙楼查封后,丹娘在城西茶舍租了十余间上房,暂时安顿楼中的伙计姑娘们。
马车抵达时,几张熟悉的面孔从窗间探出,显得有些不安,见是丹娘归来,方才缩了回去。
丹娘解释:“这些孩子自幼跟了我,醉仙楼就是他们的家。如今家没了,便都失了分寸。小姐见笑了。”
落座后,李璟序开门见山,将公孙影给她的卷宗递到丹娘面前。
“丹娘子请看,”她目光沉静,直直望向丹娘,“此乃友人提供的卷宗抄本,我想问,十五年前为你赎身之人,是谁?”
丹娘翻过卷宗,指尖抚过墨迹,竟有些恍惚。半生浮沉,光鲜落寞,原来落在纸上,也不过寥寥千字。
“序小姐与明心斋的安老板似乎关系匪浅?”
李璟序点头,大方承认。她如今只是个大理寺无官无品的小卒,在外,需要倚仗明心斋这棵大树。
“你可知明心斋在过去,姓什么?”
李璟序心头猛地一跳,她静静地看着丹娘,没有回答。
丹娘忽然笑了出来,“为我赎身之人正是上一任明心斋主人。”她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情绪。而那人是谁,她并没有言明。
“所以我的命是她给的。后来她要查一件事,光靠明心斋已不足以网罗天下消息,我便替她建了这座醉仙楼。”丹娘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李璟序拧眉,醉仙楼背后是明心斋?
她看向丹娘,思绪愈发紊乱。
“序小姐就不好奇么,明心斋耗费如此心力,究竟想要查的是什么事?”
“静园揽月轩应该藏了些什么。”她或许猜到了是什么,但外祖父不让她深究,她便不去好奇。
丹娘凝视着她脸上刻意维持的平静,极轻地笑了一声,“有时候,不去好奇,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答案了。”
“说回案子吧,我还要同你道一声谢。”话音未落,她已起身,朝着李璟序俯身,姿态端庄,十分郑重。
碧儿见状,也立刻跟着屈膝,颤颤巍巍地行了一个揖礼。
“丹娘子万万不可!此礼太重,我受之有愧。”
她谢她还醉仙楼姑娘们清白,谢她未将他们逼上绝路,谢她全她一颗复仇之心。
丹娘顺着她的力道缓缓直起身,目光与她相接,她并未再多言,只是轻轻拍了拍碧儿的手背,示意她起身。
“把我卖给人牙子的不是何天赐,按理来说,我不该恨他。可是,那五年我过得太苦了,生不如死,我不得不去恨他们……”
她急促地喘息着,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艰难,“我必须要找到他们问清楚,凭什么都是爹娘生的,他们要把我卖掉,只为了让他读书!”
“你知道被人像一个物件一样随手抛弃的滋味吗……”可她恨了二十年,却只等到他们的死讯。
这二十年的恨意,突然就失了归处,像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她应该如何?
“那日在码头,我一眼就认出了何天赐。我看着他,没想到,他也一下认出了我。他很瘦,瘦得脱了形,不爱说话,我问他爹娘呢,他说都没了,他说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可我恨他啊。”
李璟序默然立在原地,看着这个平日里从容娇媚的女子此刻崩溃的模样,心中如同压了一块巨石。
“他杀裴萧那夜,从浴池里爬出来,浑身湿透,脸色像厉鬼,却对着我喊了一声姐姐……”丹娘的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不知道是不是被那满屋子的酒气熏的,我竟觉得像是回到小时候,他贪玩掉进溪水里,被我连拖带拽捞起来后,也是这样打着哆嗦,可怜巴巴地喊我姐姐。”
“他帮孩子们杀了那三个魔鬼,是他在赎罪,怨不得我……”
李璟序替她添了一杯茶。
人间大多事,彼此心知肚明即可,不必,也不能深究到底。裴萧和许少钦死在醉仙楼,宋硕却死在静园,显然在他们计划之外。
若不信任这个弟弟,丹娘又怎会让他去揽月轩找寻密室?
可何天赐获罪后,丹娘始终不闻不问,像是真的铁石心肠一般。但她知道,她后面一定还有别人,一个能让此案迅速了结、让宋禧都不得不沉默的人。
丹娘将目光转向碧儿,看了她良久。她忽然伸手,轻轻握住碧儿微凉颤抖的手,转而看向李璟序,“序小姐,碧儿这丫头跟在我身边多年,心思纯善,也知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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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楼已散,我身边终究不再是安稳之地。”
碧儿闻言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涌上泪水,想说什么,却被丹娘一个温和却坚定的眼神制止。
“我想将她托付于你。”丹娘的目光直直看向李璟序,带着一丝恳求,“不求富贵,只盼能让她在你身边做个端茶送水的婢女,有个安身之所。”
“我……”
“你是第一个让她记起自己叫白芍的人。从今往后,只当醉仙楼的‘碧儿’已经死了。她还是白芍,就让她跟着您,清清白白地重新活一回。”
她看着丹娘眼底的坚毅,又看向白芍虽然悲恸却隐隐生出几分期冀的眼神,沉默片刻,终是颔首:“好,白芍,日后你我姐妹相称。”
“小姐……”白芍哽咽着跪下,叩首之时藏住掉落的泪。
丹娘自袖中取出一张身契,递到李璟序面前。
李璟序接过后便撕了,悉数丢尽了炭盆里。一个女子的桎梏顷刻间化作几片轻飘飘的灰烬,散落在地面。
自此,白芍恢复自由之身。
她从怀中摸出打秋风打来的银两,数出茶钱放在桌上,将剩余的都塞进白芍手中。
“和那日在大理寺对你说过的一样,”李璟序目光清亮,直视着白芍,“你是自由的。若你不想跟着我,这些银钱足够你寻个安身之处,想去哪里,都由你自己决定。”
白芍闻言,猛地摇头:“小姐对奴婢恩同再造,奴婢理应当牛做马,报答您一辈子!”
“我不需要奴婢。”李璟序上前一步,轻轻握住白芍因激动而微颤的手,“我身边,只缺姐妹。”
沈家世代从军,满门多是儿郎,她自幼便没有亲近的姐妹姑婶。入女学后,连姜且那丫头也难得一见。
“你既心意已决要跟着我,日后不必自称奴婢,唤我一声‘姐姐’便是。”
“小姐……白芍何德何能……”
心中疑窦已解,白芍去处已定,李璟序和丹娘各自告别。
白芍就这么跟着李璟序离开茶舍。
一路上,李璟序心里想的只有一个地方。
镜台寺。
马车不紧不慢地行至明心斋,李璟序下车,抬眼便看见另一辆更为华贵的马车已静候在旁。
安月那张银色面具半隐半现,他似乎早已料到她会在此时折返。
有女药童出来,引白芍入内。白芍见李璟序点头,便知她有要事,自己不便在侧,于是惴惴地跟着药童走进去。
李璟序则转身利落地跃上了安月那架马车,动作流畅自然。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气息,与她身上带来的茶香交织在一起。
“你怎么什么都能料到?”
安月轻笑,指了指彩楼匾额,因为他是明心斋的主人,他必须什么都知道。
“去哪?”他问。
“明知故问。”
“去镜台寺。”
赶车的是名女子,穿着劲装。李璟序瞥了一眼,是张生面孔。
16.第 16 章
邺京城外三十里,天色将晚。
山路蜿蜒,夜间车马难行,安月寻了家客栈准备暂时住下,李璟序却执意继续赶路。
镜台寺就在四明山顶,闪烁着微黄的佛光,她迫不及待前去探个究竟。
安月沉默片刻,看着她被风吹起得干涩的脸,终是妥协。他吩咐女侍卫留在客栈等候,自己则取了盏灯引路。
行至半山,远处传来沉闷的钟声,一声接一声,穿透夜色,回荡在山谷之间。李璟序脚步一顿:“这时辰,镜台寺为何敲钟?”
安月驻足倾听,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是丧钟,有高僧圆寂了。”
山风吹过,吹得四周树影狂舞。安月伸手护住灯焰,李璟序下意识地靠近他一步,她心中升起一股不安。
“安月,”她声音微颤,“你说,明觉法师他……”
话未说完,安月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他力道坚定,稳稳地扶住她有些踉跄的身形。
“先到寺中一看便知。”他手未松开,牵着她继续向上走。
镜台寺,静得诡异。
山脚下隐约可见的佛光,在他们登上山顶的一瞬消失不见,整座山上竟无半点生气。
李璟序快步上前,用力拍打厚重的山门,那扇看似紧闭的门随着她的力道,“吱嘎”一声滑开。
门内一片漆黑,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夹杂着香火腐朽的气息。
安月迅速上前一步,将她稍稍挡在身后。
“当心。”安月的声音压得极低,他知道,这儿已经没有活人了。
“不,不会的!方才明明有光的,我亲眼看见了!”李璟序忽然像失了控的小兽,挣脱他的手,不管不顾地朝内奔去。
可刚冲出几步,脚下绊到一个柔软却沉重的东西,整个人失去平衡,顺着石阶狠狠滚了下去。
安月反应极快,在她惊叫出声的刹那,已将手中灯猛地朝院中莲花灯台掷去。灯油泼洒而出,遇火星燃起火光,刺破黑暗。
李璟序看向将她绊倒的东西,一个身着青灰色僧袍的人,蜷缩在地,一动不动。
她顾不得疼痛,撑起身子,望向那具已无气息的躯体。安月疾步来到她身边,弯腰扶住她颤抖的肩膀。
他从怀中取出一支明心斋特制的火折子,凑近僧人的后脑。见其颅骨凹陷,显然遭受过钝器猛烈击打,伤口边缘参差不齐,血迹渗出,没入领口,已然干涸。
“别碰,”李璟序出声制止了他再次伸出的手,“这伤口形状很奇怪,明日下山,请慕容大哥验过尸再做定夺。”
两人就这么搀扶着迈入天王殿。
安月点燃一盏盏烛火,大殿再次亮堂起来。
正中央,韦驮菩萨塑像巍然屹立,降魔杵赫然扛在肩头。按佛门规制,这是接待云游僧人的大寺庙标志。
再往下看,李璟序的心狠狠揪在一处。四大天王脚下,横七竖八倒伏着十数名僧人。他们穿着与山门处那名死者相同的僧袍,姿态各异,有的俯卧,有的仰倒,显然是在毫无防备时遭遇了袭击。
“安月……”
“先下山。”他的声音不容置疑,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座可怖的天王像,充满戒备。
经过粗略观察,所有僧人死法一致,皆是被钝器反复击打致死。伤口分布杂乱无章,有的在颅顶,有的在后背,创口边缘粗糙,深浅不一,力道也毫无规律可言。
以他的经验竟无法从这些伤口上判断出凶器是何形状、何种材质。这绝非寻常仇杀或抢劫,更像是一场纯粹以杀戮为目的的清洗。
而凶手一定还在附近。
倘若李璟序先前在山下望见的“佛光”并非错觉,那极有可能正是凶手们手持火把发出的光亮。
这也就意味着凶手绝非一人。
这个念头自脑中闪过,安月将李璟序往自己身侧又护紧了几分,另一只手已悄然按上了腰间的短刃。
李璟序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手腕还被安月紧紧攥着,她却像生了根似的,不肯挪动半步。
“不能走,我们若此刻下山,待到明日官府来人,镜台寺内怕是什么都不会剩下。”
“好。去藏经阁,那里地势高,且有侧门可通后山,进退皆宜。”
李璟序一愣,他怎么连镜台寺地形都了如指掌?
安月叹了口气,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截约莫半尺长的竹筒,轻轻拉开顶端的环扣,下一瞬,一道刺目的亮光伴随着尖锐的呼啸声冲天而起,骤然炸开。
“放心吧,半柱香内自会有人来接应。”
他不再多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快步朝着大雄宝殿侧后方一条隐蔽的小道走去,果然到了藏经阁。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藏经阁门口坐着一个瘦小的孩童,穿了一身过于宽大的僧袍,背靠阁门,坐在石阶上。他的眼睛雪亮,正一眨不眨地打量着两人。
那眼神里没有惊恐或茫然,反而带着一种清澈的平静,仿佛百步之外发生的惨案是另一个世界,与他毫无干系。
李璟序几步上前,几乎是扑到那孩子面前,问出了那个一直不敢深想的问题:“小师父……请问,明觉法师可还在寺中?”
小僧童静静地看着她,纤长的睫毛眨了眨,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她瞬间如坠冰窟。
安月替她继续问:“法师现在何处?寺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小僧童维持着环抱双膝的姿势,仰头看着安月,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伸出手指,无声地指向他们身后大雄宝殿的方向。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他随即抬起双手,快速比划了几个手势,动作有些急切,却又带着一种章法。
安月面具下的眉头微蹙,凝神看了片刻,忽然道:“你不会说话?”
小僧童停下动作,安静地看着他,再次点了点头。
安月蹲下身,与他平视,尝试用手比划着问道:“你是寺里的人?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僧童注视着安月的手势,片刻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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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手,先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藏经阁的大门,然后双手合十,贴在脸颊一侧,做了一个“睡觉”的动作。
安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看向李璟序,无奈摇头:“他在这儿睡了很久,什么都不知道。”
李璟序闻言,心头一沉。这孩子极有可能是寺中唯一的幸存者,无论如何,她不能把他一个人放在这里。
她俯身,轻轻牵起小僧童冰凉的手,将他扶起。可就在他站直身子的瞬间,李璟序骤然愣住,那件宽大到拖到地上的僧袍尾端浸着一大片血迹。
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小师父……这袍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小僧童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去,似乎也是此刻才注意到这片血迹。
他猛地一颤,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惊慌失措地连连摆手,喉咙里发出“啊呜啊呜”的急促气音,手指飞快地比划着,指向寺院深处的某个方向,又拼命摇头,急得眼圈都红了。
安月解释:“他说,是在师叔那里捡的。他说,师叔平日待他最好,常让他去禅房玩耍。”
“师叔是谁?”
小僧童闻言,反而抬起泪眼,疑惑地看向他们,好像不明白他们为何连这个都不知道。
李璟序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是明觉法师,对吗?”
小僧童莞尔一笑。
月色黯淡,模糊地笼罩着死寂的寺院。
一夜的惊险与混乱稍稍沉淀,李璟序只觉自己的魂魄像是刚刚归位,终于看清了一直守在她面前的挺拔身形。
她张了张嘴,轻声唤他:“安老板,今夜种种是我执意上山连累了你。”
安月依旧保持戒备,并未回头。
“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他语气中带着些戏谑,面具下的唇勾了勾,“现在叫我安老板了?方才一口一个安月不是喊得很顺口嘛?”
李璟序被他这话一噎,脸上顿时有些发热,幸好夜色深沉看不真切。
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称呼,此刻被他这般拎出来,倒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未等她开口,安月已收敛了那点玩笑意味,瞥了眼依旧安静坐着的小僧童。
“当务之急,是弄清楚镜台寺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这孩子……”
李璟序说出自己的分析,“若这带血僧袍是明觉法师让他穿上的,至少说明,在凶手杀人之后,明觉法师不仅还活着,而且曾到过藏经阁附近。外面死去的僧人大多穿的是青色僧衣,受戒不足,应当没有明觉法师。或许,他与凶案有关。”
安月颔首,“外面死去的僧人,大多穿青色僧衣,应是寺中普通弟子。我方才粗略看过,并无符合明觉法师年岁、身份特征的遗体。”
李璟序心下一凛,如此说来,明觉法师很可能目睹了惨案发生,甚至……他本人就与这场屠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想起舅舅的字迹,问他:“安老板,三年前我舅舅从明心斋买这条消息,他究竟问的什么问题?”
17.第 17 章
大理寺,晨光熹微。
燕平端坐主位,正将寺中上下官吏召集一堂,冗长地梳理着近日邺京城里的琐务,堂下之人或垂首恭听,或眼神飘忽,慕容雪则闭目养神。
方尘述坐于燕平下首,蹙眉看书。
他与燕平鲜少同日当值,若是碰到了,也少不了听一场会。
半空中传来一阵扑棱棱的羽翼声。众人下意识抬头,只见一只灰羽信鸽盘旋而下,掠过所有人头顶,精准地落在方尘述的肩上,收起翅膀,咕咕低鸣。
明心斋驯养的信鸽皆有识人之能,方尘述面色未变,熟练地解下系在鸽腿上的竹筒。
“燕少卿,”他起身,声音平静无波,“有紧急线报,容方某先行告退。”
说罢,不待燕平回应,他随手点了几个差役,连同慕容雪,一起走了出去。
天堪堪亮,李璟序迷迷糊糊睁开眼,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倚着安月的肩膀睡了一夜。抬眸时见他面具系带松了些许,忍不住想把它扯下来。
但还是忍住了。
“醒了?”他侧过头,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晨起的低哑。
李璟序原想继续装睡,但迎上他面具下的眸子,只得悻悻直起身,不动声色地偏离了他的肩膀,顺势四下张望,假意寻找小僧童的踪影,以掩饰方才片刻的失态。
“上元节后,京中不少女眷会携家人来镜台寺上香还愿。昨夜趁你睡着,我往后山禅房探了一趟,果然看见几架马车,看规制,并非寻常人家。”
李璟序抓住了他话中深意,“你的意思是,凶手极有可能混入香客之中,此刻就躲在禅房?”
“不止如此。寺中普通僧人尽数丧命,像明觉法师这样的高僧也齐齐失踪。如此动静,即便禅房位于后山,也绝无可能全然不觉。”
李璟序问:“若事发之前,他们便已中了迷药呢?”
安月点头。他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跟她提了一嘴,“兵部尚书姜家的马车也在。”
李璟序闻言,脑海中闪过姜且娇俏的小脸,又想起寺中险境,连忙朝他手指的方向跑去。
晨雾未散,山阶湿滑,她这一路踉踉跄跄,好不容易奔至通往后山的岔路口,便被一道白色身影拦住。
男人负手站在她面前,官袍下摆沾着露水,鞋底沾满泥泞,周遭气压降至冰点。
李璟序小心翼翼地抬头,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狼狈的方尘述。
“李璟序,”他声音沉冷,几乎一字一句,“你为何会在这里?”
他目光扫过她凌乱的发和苍白的面容,语气更沉:“昨夜,你与何人在一起?”
沉默片刻,大理寺的官差们手持兵刃赶到,看清情况后迅速四散开,封锁山路,包围寺院,空气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李璟序张了张嘴,一夜以来的惊惧与寻找姜且的焦灼堵在喉间,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方少卿,好久不见。”
一道清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安月不知何时已悄然走近,步履从容。
他的视线轻飘飘地掠过面色铁青的方尘述,转而望向山道上那些已然就位的大理寺官差,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
“寅时接报,卯时未至,人马便已悉数抵达四明山顶,各司其职,纹丝不乱。方少卿治下,果然名不虚传。这般效率,着实令在下佩服。”
方尘述周身的气压更低了,他并未理会安月的寒暄,依然死死地盯着李璟序,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回答我。”
她看着方尘述眼中翻涌的怒意,又瞥见安月面具下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一颗心直往下沉。
李璟序不想欺骗方尘述,可舅舅的事牵扯太深,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她亦不能谎称与安月分头抵达镜台寺,否则寺中凶案,他们二人都难脱嫌疑。
“序小姐。”
李璟序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普通家仆青布衣裙的少女,正从后山快步走来。她认得这张脸,昨夜为安月赶车的女侍卫。
那少女行至近前,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遭几人听清:“可算寻着您了!我家小姐醒了,见您不在禅房,急得不行,您快随奴婢去看看吧!”
李璟序瞬间明白这是安月安排的解围之计。
她面上立刻配合地露出几分歉然,转向面色冰寒的方尘述,顺势道:“方大人,昨日我与阿且一同来的,现在她找不着我该吓坏了,我先去瞧瞧!”
安月适时地轻笑一声,语调恢复了往常的慵懒:“既是女眷不适,序小姐快去看看吧。”
李璟序不再犹豫,与那“丫鬟”一前一后,迅速消失在通往禅房方向的道上。
慕容雪初步验尸后道:“共计一十六具尸身,皆殒命于三门殿至天王殿,前后不足百步,致命伤均为后脑钝器击打伤。”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地上以白粉勾勒出的尸身轮廓,蹙眉补充:“不过,伤口形态极为蹊跷。颅骨凹陷处深浅不一,创口边缘亦不规则。”
他抬起手,悬在自己后脑上方,做出一个由下至上挥击的动作,“所有创口受力方向都不是寻常的后方直击,反而更像是击打者身处低位,凶器自下而上,猛击所致。”
方尘述忽然开口:“可能判断凶器为何物?”
慕容雪摇头。
后山禅院,入春后树木葱茏,确实清幽雅致,不少官家女眷常借礼佛之名来此静修。
李璟序一眼认出姜且的马车,不及细想便冲进小院,扬声唤她名字:“阿且!姜且!”
女侍卫提醒道:“都中了迷香,现在还睡着呢。”
李璟序心下一沉,疾步上前推开禅房门,一股淡淡的异香扑面而来。
靠窗的软榻上,姜且穿着一身月白寝衣,长发未束,散在枕边,睡颜恬静。见她呼吸均匀,李璟序这才松了口气。
“我们赶到时便是如此。迷香药性颇重,若非体质特异或提前服下解药,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是药三分毒,李璟序入内捧了床被子,动作轻柔地替她盖上。
她看向女侍卫,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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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诚挚:“方才多谢姐姐替我解围。只是……”
女侍卫猜到了她的意图,从怀中取出一只青瓷药瓶。“给她服下,半柱香内便会醒来,只是迷香侵体已久,恢复力气还需些时辰。”
李璟序连忙双手接过,心中一定:“如此,便多谢姐姐了!”
她不再耽搁,小心地从瓶中倒出一粒朱红色药丸,扶起姜且,轻轻喂入她口中。
半炷香的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慕容雪带着大理寺特制的解毒丸来到后山,药效虽比不上明心斋的,却也在午时之前让所有人转醒,到藏经阁门前集合。
姜且醒来时,目光涣散,看清守在榻前的李璟序,眼眶瞬间红了,竟扑进她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她浑身颤抖,双手死死攥着李璟序的衣袖,任凭如何询问,只是摇头,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全然不见了往日那般伶俐活泼的模样。
李璟序心中酸涩,轻轻拍着她的背,任由她将眼泪浸湿自己的肩头。她抬眼与一旁的慕容雪交换了一个眼神,姜且这般模样,昨夜定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恐怕看见了什么。
藏经阁前,稀稀落落站着几位女眷,面色惶惶,低声私语,显然还未完全回神。
人群边缘,一位身着素色锦缎褙子的夫人独自伫立,身形挺直,不见半分惶恐,只死死地盯着藏经阁的门,眼神中似乎带着滔天恨意。
方尘述径直走向她,在她面前三步远处站定,微微颔首:“裴夫人。”
此人正是礼部侍郎裴木之妻,裴萧的亲生母亲。
裴夫人并未回应,还是她身后的丫鬟对他行了个礼。
“诸位夫人、小姐,昨夜镜台寺突发命案,寺中十六名僧侣尽数罹难。本官奉旨查案,需向诸位询问几个问题,还请如实相告。”
他话音落下,院内一片死寂。几位本就惊魂未定的女眷更是面色发白,相互靠拢了些。唯有裴夫人,依旧挺直脊背,目光幽深地看着方尘述,仿佛早已料到此刻。
差役问得极细,入寺时间、宿处、夜间动静、晨起所见,乃至随身仆役情况,皆逐一问过。
多数女眷皆称昨夜睡得昏沉,只模糊听到些许不寻常的动静,并未亲见什么。
方尘述静静听完,不置可否,轮到裴夫人时,他亲自开口:“裴夫人,节哀。不知夫人为何会在寺中?”
裴夫人抬起眼,声音嘶哑:“为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诵经祈福。”
“不知夫人昨夜可曾察觉异常?”
“异常?”裴夫人冷笑一声,带着锐气,“这世间,何处不异常?妾身昨夜睡得安稳,并未听见什么。”
方尘述深深看她一眼,不再追问,只转身面对众人道:“今日问话至此,诸位夫人受惊了,稍后本官会派人护送各位回府。若有想起什么,可随时告知大理寺。”
他拱手一礼,不再多看,转身对方七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大步朝着藏经阁内走去。
裴夫人独立原地,望着方尘述离去的背影,眼底的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情绪。
18.第 18 章
十六具尸体从四明山运回大理寺,路途遥远,不太现实,方尘述也不想受燕平折磨,便在镜台寺设立临时公堂,除李璟序和姜且外的女眷都被送下了山。
一架马车旁,随行的丫鬟婆子竟有二十余人,井然有序地伺候着,阵仗之大,引人侧目。
李璟序站在台阶上,望着那前呼后拥的场面,不禁低声问身旁的慕容雪:“这是谁家的车驾?排场如此不凡。”
慕容雪正低头整理验尸格目,闻言抬眼一瞥,语气平淡:“是淳于家的三小姐,淳于萱。”
李璟序心下了然。淳于家位列邺京四大世家之一,树大根深,底蕴远超寻常权贵,淳于萱出行有此排场,倒也合理。
“不对!”
姜且原本还软绵绵地靠在李璟序身上,此刻却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气,抓住她的手冲到车队前面,将那架最为华贵的马车拦了下来。
她指着其中一名丫鬟喊道:“阿序!你看她!此人绝不是女子!”
姜且喜好丹青,尤擅人像,对于男女体态差异极为敏锐,李璟序的目光变得警惕起来。
那“丫鬟”见身份败露,竟毫不迟疑,自袖中抽出一柄短剑,剑尖直刺姜且心口!
李璟序用尽力气将姜且推向安全处,自己则借着反推力躲向另一侧,勉强避开剑锋。
一击不中,此人毫不恋战,想趁他们反应过来之前逃离。
“拦住他!”方尘述赶到,一声令下,早已戒备在侧的差役涌了过来,瞬间把他的去路封死。
眼见突围无望,那刺客竟反手挥剑,再次扑向李璟序,显然是要与她同归于尽!
李璟序从怀中掏出一把白色粉末,朝他劈头盖脸甩了出去,他下意识捂住口鼻,方尘述则趁机切入二人之间,指尖凝力,精准无误地折断剑刃。
她嘘了口气。这粉末是慕容雪拿来的解药,剩下一些她怕浪费便揣进了兜里,没想到还救了自己一条命。
方尘述制住刺客,目光却先扫过李璟序,见她无恙,才下令将这人牢牢捆住。
脱去他的丫鬟服饰,众人皆一愣怔。此人面容清秀,甚至带着几分未脱的少年气,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然而,他那颗头颅之上,竟不见一根青丝,分明是出家人模样。
李璟序上前一步问:“你是镜台寺的僧人?”
他不语,只是瞪着她,目光中交织着绝望与怨毒,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悲怆。
他试图挣扎,却被差役死死按跪在地。
方尘述居高临下地审问:“镜台寺十六名僧侣昨夜惨遭屠戮,唯你一人存活,且身怀利刃,乔装混入官眷车队意欲行凶。说,是不是你勾结外贼,屠杀同门!”
“哪有什么外贼?都是你爷爷我一人所为,今日我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的狂妄之语并未让方尘述脸上有任何波澜。
倒是马车的珠帘被人掀开了。
只见淳于萱身着淡紫绡金百蝶穿花云锦裙,裙摆逶迤,宛若春日里最娇艳的一株绣球花,款步下车。
她唇角含着一抹浅笑,对方尘述行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礼:“方公子,多日不见,没想到在镜台寺碰着你了。”
方尘述略一颔首:“淳于小姐。”
语气疏离,并未接她的话茬。
李璟序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女学见过淳于萱,便是说她走往大理寺跑是为了勾引方尘述的那位。
果不其然,淳于萱也注意到了她,眼底掠过一丝嫌恶,如同看见什么不洁之物一般,但那情绪消失得极快,瞬间便被一抹“惊喜”取代。
“二位妹妹也在呀!”淳于萱声音娇柔,带着几分刻意拉近的亲昵,只是笑意并未抵达眼底,“真是巧了,你们也是来寺里上香祈福的?”
李璟序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屈膝,行了个标准的见面礼,“淳于姐姐好。确是来上香,不料遇上些意外,这才与阿且来看个热闹。”
淳于萱正欲再开口,却被方尘述冷声打断:“这里不是叙话的地方。刺客被擒,淳于小姐既已无恙,还请尽快下山。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不得滞留。”
一句“闲杂人等”让淳于萱脸上的完美笑容微微一僵,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但很快化为盈盈笑意:“方少卿说的是,是萱儿多话了。”
姜且的心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李璟序带她沿着后山小径散了会儿心,她便恢复往日没心没肺的模样,甚至指着不远处一棵老松树,说它特别像方尘述冷脸的样子,说得自己咯咯笑弯了腰。
李璟序稍稍安了心,这才试探性问她可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
姜且正捏着一根狗尾巴草把完,闻言动作一顿。
“我……昨天,天还没黑透,我发现雯雯趴在桌上睡着了,怎么喊也喊不醒。”
她把自己埋进李璟序怀里,声音带着哭腔,“我听见有很多人跑过去,脚步声很乱,我躲在门缝偷看,有几个人拿着竹管往别的禅房里吹气,没过一会儿就没动静了!我不敢喊,我害怕,我没有救他们……”
李璟序回抱住她。
“你是对的,阿且,大家都活着。如果你喊了,歹人一定会狗急跳墙杀光你们,你的沉默不是懦弱,是冷静,保全了所有人的性命。”
姜且怔怔地望着她,泪水仍在不断滚落,但眼中的恐惧与自责渐渐被一丝茫然取代。她小声确认:“真的吗?我没有害大家?”
“真的。”李璟序用力点头。
姜且犹豫着开口:“阿序,我虽然没看清那些歹人的脸,但是我躲在窗后看了很久,他们的身形、高矮胖瘦,还有走动起来的姿势,我大概都记得一些……我可以试着画下来,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和方少卿查案?”
李璟序听到这话,心中一动,握住姜且的手,“阿且,你若是能画出来,便是帮了天大的忙!”
二人回到藏经阁,方尘述亲自命人取纸笔,请姜且入阁作画,并严令禁止任何人打搅。
李璟序这才发觉,自大理寺之人上山后,她便没再见过安月和小僧童,现在就连那名女侍卫也不见了踪影。
山风穿过空荡的庭院,吹得她衣袂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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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雪说,凶器应当是流星锤一类的灵活兵器,兄弟们搜了寺院,并无发现。”方尘述的声音将李璟序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周身热气驱散初春的寒意。
他原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关于她为何出现在此,关于她与安月的关系,关于昨夜种种。但话到嘴边,还是回到了案子。
“流星锤……”她想起那些僧侣头颅上的凹陷轮廓,摇了摇头。什么样的流星锤会在每一次击打后留下不同的创口形状?她不懂武,却也知大梁兵器库没有这样的兵器。
午时三刻,藏经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姜且捏着几张墨迹未干的宣纸走了出来,脸色依旧苍白,眼中却带着兴奋。
“阿序!我画好了,一共四个人,身形、动作,我能记得的,都画下来了!”
李璟序凑接过画纸,方尘述上前一步。只见画中四人虽无面容,但几张图凑在一起,竟生出动态之感,仿佛下一瞬就要破纸而出!
尤其其中一人,反手挥击的姿态,今日被捉的此刻一模一样。
“姜小姐丹青妙笔,功莫大焉。”方尘述收起画纸,语气郑重,“据此画像,一定可以缩小排查范围。”
他立即招来方七,吩咐速将画像临摹分发,山上、山下,全城搜查。
“阿序,我困了。”
李璟序失笑,指尖轻轻点了点姜且的额头:“昨夜睡得那般沉,还困呀?”
姜且将脸埋进李璟序的肩窝,她收拢手臂,把她揽得更紧些,柔声道:“好,那便再歇一会儿。我送你去禅房。”
“你也睡一会儿吧。”方尘述淡淡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李璟序把头一摇,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强打起精神:“不了,我昨夜好歹是睡过一阵的。”她抬眼望向方尘述,目光已恢复了坚定,“大人稍候,我随您一道去看看今日擒住的那名刺客。”
“镜台寺乃佛门重地,如今僧众被屠,高僧下落不明,我必须即刻下山,进宫面圣。此案一旦传开,百姓定受惊扰,刑部应当便会派人过来。”
李璟序一愣,“刑部?”
方尘述脚步未停,“新任的刑部侍郎,是谢太师的嫡孙,谢晏。”
“谢晏?!”李璟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名字在记忆中尘封了太久,此刻脱口而出只觉荒唐,“他如今也能做刑部侍郎?”
方尘述嘴角一抽,“听说前两年,谢太师遍请名医,硬是将他治好了。”
李璟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就他那样,治好了也是不成的呀!”
七岁那年她和舅舅沈倾参加皇家狩猎,被一匹烈马冲撞,险些丢了性命。
沈倾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降伏烈马,好不容易喘口气,谢太师家小孙子却突然跑过来扑到马身上,马儿再度受惊,一脚将沈倾踢翻,断了两根肋骨,生生养了三个月才好。
而谢晏自作孽不可活,听说被马踹到头,成了傻子了。
李璟序叹了口气,如今世家当道,傻子也能督察刑狱要案,大梁官路清明,任重而道远啊。
19.第 19 章
二次验尸完毕,已近黄昏。
十六名僧人,生前皆中迷药,只是药量控制得极为精准,使人四肢绵软、意识昏沉,却没有完全昏迷。
李璟序陷入沉思,“如此说来,他们遭遇袭击时已无反抗之力?”
慕容雪点头。
他刚褪下羊皮手套,便见一名眼生的侍卫闯了进来,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扫,最终定格在慕容雪身上。
“阁下可是慕容先生?”
“是我。”
“我家大人有请。”侍卫语气恭敬却不容拒绝。
“谁?”
“现任刑部侍郎,谢大人。”
李璟序抬眸,视线与那侍卫对上,对方朝她也拱了拱手,“我家大人特意交代,李小姐不必跟去。”
“他认得我?”
侍卫不再回应,引着慕容雪前往斋堂。
不跟上去,她就不叫李璟序了。
忙活了一整天的差役们大多还没来得及吃上饭,三三两两聚在斋堂外,就着冷水啃着干粮。
再往后走,十年以来,她第一次再见到这个人。
谢晏负手而立,面前胡乱堆着些用过的碗筷,油污凝固,至少放了一夜没洗。
“有劳慕容先生,再查验一番。”
他没有回头,没有寒暄,没有看任何人。周身发散的威势,与她记忆中那个痴傻骄横的形象判若两人。
余晖昏昏沉沉地洒在他的侧脸,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慕容雪拈起一点碗底残留的饭渣,在指尖捻开,闻了闻,片刻后回复:“碗底残渣中,确有少量曼陀罗花粉与□□混合的痕迹,正是江湖上惯用的蒙汗药。”
“接着查。从凶手下药到李小姐上山,中间不过两个时辰。既要杀人,又要藏匿凶器,没那么容易。”
能在斋食中下药,又能算准僧众饭后诵经时间,这凶手只怕便是寺中人。
他下令:“七位高僧连同一些尚未受戒的沙弥,被囚也好,被困也罢,定然还活着,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李璟序冷眼瞧着谢晏那副故作深沉的姿态,撇了撇嘴。说话时刻意压着嗓子,生怕旁人听不出他如今是个“大人”似的。
某人正腹诽,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
谢晏终于偏过头,目光淡淡扫了过来。
李璟序冷不防撞上他的视线,整个人僵在原地。
差役们将将点上烛火,跳跃的光影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脸,鼻梁高挺如削,十年光阴褪去了孩童时的稚气,将那张脸打磨得深邃凛冽。
尤其那双眼睛,清明如溪水,又淡漠若寒霜,此刻不带情绪地与她对视,莫名让人心口一窒。
她张了张嘴,满脑子刻薄的腹诽蒸发得干干净净,只剩一个念头嗡嗡作响,这家伙怎么长得这么招人了?!
谢晏将她这副呆愣模样尽收眼底,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
简单啃了两个馒头,李璟序带上姜且,开始在乱林中寻找其他人的踪迹。
原本她还担心姜且胆小怕黑,没想到她格外兴奋,甚至主动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找路。
“阿且,”李璟序踩断一根枯枝,状似无意地提起,“你家府邸与太师府就隔一条街,可曾见过谢家二郎谢晏?”
姜且头也不回,专心盯着脚下:“谢晏?没见过。倒是遇过几次谢太师,瞧着是个挺和气的老头儿,总笑眯眯的。”
李璟序蹙眉:“都说他自幼痴傻,可今日一见,此人心思缜密,连我上山的时辰和镜台寺失踪僧侣人数都一清二楚。”
姜且忽然“咦”了一声,蹲下身,灯笼凑近地面:“阿序,你看这儿的草都是断的!”
话落,远处黑暗中传来一声树枝断裂的脆响。紧接着,是极其轻微的窸窣声,由远及近,正朝着她们的方向慢慢靠近。
姜且吓得一抖,灯笼差点脱手。李璟序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已悄然抓住一块石头,屏息凝神,将姜且护在身后。
然而那阵声响过后,林中却再无异动 四周一片寂静。
姜且惊魂未定,紧紧抓着李璟序的胳膊,声音发颤:“刚才是什么声音呀……”
她缓缓松开抓着石头的手,掌心已沁出薄汗。
“许是什么野兽窜了过去。”话虽如此,她目光仍警惕地扫视着黑暗中的树影。
“走吧,”她接过灯笼,重新迈步,“留心脚下。”
先帝在位时,广修佛寺,四明山上梵宇林立。新帝登基后,反推道观,佛教式微,除了镜台寺外大多断了香火,因而这山上有不少荒废的野庙。
而那些无人问津的野庙正是藏污纳垢的绝佳之地。
可四明山上的荒庙少说也有七八处,一时间她也不知从何找起,只能在林中碰碰运气。
姜且有些犹豫地问:“要是我们找到了凶手,但是打不过他们怎么办?会不会打草惊蛇?”
“你顾虑得是。此事不能莽撞。”
她抬眼望了望漆黑的夜空,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个人不会走,他就在她身边。
————
宣政殿,李承元正与一老者执子对弈,局势胶着,他执白子的手悬在半空,眉宇紧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楼福鑫悄无声息地近前,俯身低语:“陛下,大理寺少卿方尘述殿外求见,说有要事禀奏。”
李承元恍若未闻,目光仍死死盯着棋盘。楼福鑫正要再禀,却见他忽然抬手,白子“啪”地落下,胜负已分!
对面老者抚须长叹:“陛下此子落得凶险,老臣输了。”
李承元这才舒展眉头,随手将棋篓一推,“宣。”
方尘述玄色官袍入殿,行礼时带起一阵冷风。
“陛下,四明山镜台寺昨夜发生血案,十六名僧侣尽数遇害,明觉法师等一众高僧下落不明。”
李承元转了转翠玉扳指,“佛门净地,何人如此猖狂?”
“凶手行事缜密,尚无着落。”
“镜台寺……若朕没记错,三年前一场暴雨导致殿宇倾塌,还是谢太师出资整修,这才保了下来。如今寺里出了这样的事,务必要查清楚,也好给太师一个交代。”他抬眼望向对面的白发老者,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谢梵云微微垂首,“陛下言重了。老臣当年不过略尽绵力,佛门遭此劫难,实乃天下同悲。查清真相,以告慰亡灵,方是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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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元语气依旧温和,“此案牵扯甚广,想必刑部不会坐视不理吧?”
方尘述应道:“回陛下,刑部侍郎谢晏大人已携同僚抵达四明山,此刻应在镜台寺协同勘验。”
“哦?有刑部与大理寺通力协作,朕以为,此案十日之内定可水落石出。方爱卿觉得如何?”
方尘述脊背挺得笔直,如松迎风。
“陛下圣明。刑部与大理寺皆为陛下分忧,必当竭尽全力,追查真凶。”
李承元朗声一笑,舒展了下衣袖,看向谢梵云,笑意温润。
“太师瞧瞧,如今这些孩子,一个个都有能力独当一面了。幸得他们在,朕与太师才能偷闲片刻!”
谢梵云呵呵笑道:“陛下圣明。老臣们终究是老了,未来自然是年轻人的天下。晏儿年少,还需方少卿这般能臣多加提点,方能为陛下分忧。”
楼福鑫匆匆进来禀报:“陛下,贵妃娘娘来了!”
他话音未落,一道窈窕身影已踏入殿内。方英儿身着胭脂红鸾凤宫装,云鬓斜簪一支赤金步摇,流苏摇曳生辉。
她径直走向御案,将手中捧着的食盒轻轻放下。
“陛下操劳国事,连盏热茶都顾不上喝。臣妾亲手炖了参汤,陛下尝尝。”
李承元侧身靠着椅背,抬手让她坐近了些:“爱妃有心了。”
方英儿笑容不变,转而看向垂首肃立的方尘述,语气亲切自然:“尘述也在?”
谢梵云早已起身恭立一旁,此刻拱手道:“老臣告退。”
李承元略一颔首,并未挽留。
方尘述随之欲退,却被李承元拦住。
“你姑姑日日念叨你,既来了,便坐下尝尝她亲手炖的汤。”他随手点了点御案下首的圆凳,示意他坐过去。
方英儿似是无意中想起什么似的,“说起来,尘述翻过年便要行冠礼了。他的婚事,臣妾这个做姑姑的也该替他张罗起来。陛下,您觉得呢?”
“爱妃看上了哪家的闺秀?”
她轻叹一声,“方家如今就剩尘述这点血脉,在臣妾眼里,谁家的姑娘都及不上自家孩子珍贵。倒是嘉阳公主前日来请安时,瞧着出落得愈发雍容大气,与尘述站在一处,倒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一对璧人......”
“铛”的一声清响,杯盏落在案上。李承元扫了眼方尘述:“嘉阳的婚事自有皇后做主,朕说了不算。”
“陛下贵为天子,皇后姐姐再疼爱孩子,终究也要顾全皇家体面。臣妾瞧着尘述与嘉阳年纪相当,若是……”
“爱妃。”李承元截断她的话。
他目光仍落在方尘述身上,语气慵懒,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朕记得谢家二郎与尘述同岁。太师方才还同朕提起先帝遗诏,谢家子孙与皇室公主必结秦晋之好。”
方英儿的手骤然收紧,先帝遗诏,她竟从来不知。
殿外忽然传来暮鼓声,方尘述缓缓抬眸,眼底清明:“陛下圣明,娘娘明鉴。镜台寺凶案未破,死者尸骨未寒,臣此时无心顾及婚事。”
李承元忽然抚掌大笑,“好一个尽忠职守的方少卿!那朕便等着,待你查清此案,再与方相共议你的婚事!”
“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