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途》
1. 邪祟
“拿起剑,杀了它!”披头散发的中年人横眉怒目,暴跳如雷。
女童满脸是泪,手死死背在身后,被拽的打了个趔趄,“不要啊!我不想杀人,也不想杀这只兔子!”
“没用的东西,这么好的资质,偏偏是个废物!”
“扑通”女童被投入一个放满水和药材的大瓮。底下熊熊地生起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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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呲”流云剑插进邪祟的心口,云澜飞身后撤,剑光一闪,带出一股滚烫的血流,一个反手,又刺向了后面一个邪祟的胸膛。
邪祟倒在地上,血很快流干了,慢慢变成了普通人模样,和被他们吸血咬死的平民躺在一起难分彼此。但再多等上一会,尸体就会化作一地亮晶晶的粉末,风一吹,飘散的四处都是。
如血残阳中,云澜懒洋洋倚靠在石头上,木然地擦着剑上的血。
杀兔子和杀邪祟有什么不一样?她问自己。
暮色四合,像无限留恋这世间,落霞死死抓紧这绽放的最后一刻,毫无保留地燃烧了大半个天际。
一只黑羽彩冠的鸟,停止了观望,在如血残阳中展翅飞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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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雍靖和二十四年。秋。
镇邪司下达了召集令。
三百五十二位驻守各地或巡查的“诛邪使”,奉令回京。
他们都是修真界各世家大派的出色子弟。
但出色是相对的,现在的修真界实力远不比从前。
这几百年间,这片大陆上的灵气日渐稀薄。
一百年前,天降大罚,皇权更迭,前朝皇族申屠氏伙同邪教挖断九渊镇龙枢,带着这片大陆上的几大灵脉不翼而飞,更是雪上加霜。
等到听从召唤的众人聚集到镇邪司大殿,都不免有些私下里暗搓搓的嘀咕。
“哎,听说了没有?这次的邪祟是个人!”
“不会吧,我们之前遇到的邪祟可都与常人不同。”
“谁知道呢?我跟你们说,万一这邪祟披了人的皮,可不就跟人一样。”
“这不就是话本子里说的画皮嘛,李兄定是夫人闺房里的话本子看多了吧,哈哈哈哈。”
众人的哄笑声中,李姓诛邪使老脸一红,愠声道:“你们一个个说自己家学渊源,连几百年前的邪法‘夺舍术’都没听过吗?真是贻笑大方!被夺舍之人,隐藏的好了,有时可连家人都分辨不出!”
云澜听得心中一动,正待细问。只听外面三声鼓响,大家顿时整衣肃立。
…………
大殿上方爻渊君仙风道骨走进来施施然就坐,边上侍立的是当朝皇七子谢含璋。
谢含璋治理镇邪司颇有手段,招揽散修和出色的兵士,成立玄衣卫。对行走在外的诛邪使更是恩威并施。近几年,镇邪司名声越来越响,各门派的弟子都以能加入镇邪司为荣。
谢含璋含笑扫视了一圈,把目光精准地投向云澜,加深了笑意。
云澜抱着剑,双目垂下,目无表情。
众人把目光投向被玄衣卫推进来的邪祟身上,明显用了刑后又简单梳洗过了,头上松松簪了一根木簪子,套了一件宽大的青色衣裳,行动间衣摆在地上拖过露出斑斑血迹。
据说家里人是直接向镇邪司报的案,盖因她生产时流的血是红中跳着金色,发力时脸上隐隐有鱼鳃样鳞片,把稳婆吓个半死。
谢含璋清咳一声。
一边的玄衣卫会意,手持匕首一转,在邪祟肩上猝不及防一扎,割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红中带金的血液喷薄而出。邪祟吃痛,爆发出尖利的叫声,众人清晰地看到她耳边浮出一圈圈鱼鳞状的金色纹样。
众人惊愕之余面面相觑,场面离奇地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大殿上蝗虫过境般响起一片又一片的议论声。
这怎么回事?这活还怎么干?
总不能有点怀疑,就把人拉过来戳一刀吧?
玄衣卫手掌下压,朝众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朝女子喝问道:“方才你夫君已经交代,他游学至明夷山溯河边,遇到了昏迷的你。你说你从哪里而来?”
邪祟美目闭合,虚弱回答:“归墟星陨境。”
他又问:“你之前说你们是逃出来的,是怎么逃出来的?有多少人?”
邪祟一窒,可能回想起了什么,她一下子表情惊恐,眼神中流露出令人望之心悸的悲痛,身体簌簌发抖、开始用头不断去撞旁边的架子,状若疯狂,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玄衣卫抓起旁边的鞭子狠狠抽打在邪祟身上。鞭子上蓝光闪耀,这是用了灵力,一鞭下去,凡人会筋骨寸断。“你不是要求到司主和众人面前说么,现在你还不如实交代!”
邪祟受了两鞭子,像内心的恐惧悲痛终于有了出口,反而慢慢平静下来,她缓缓环视四周:“你们这镇邪司,从沈凛川开始,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了!光明磊落夜枢君,我呸!他心都是黑的,活该下十八层地狱!你让我说,我就告诉你们,你们以为我生就异相就不是人了吗?我也是人!都是被沈老狗害的,整整十万人!不老不死,不伤不灭,就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夜枢君是镇邪司第一代司主。百姓感恩他呕心沥血的一生,现在各地都建有他香火鼎盛的圣祠。
众人面面相觑。
高座上的爻渊君面色大变,手紧紧地攥住了座椅上的睚眦木刻。
“你给我闭嘴!”玄衣卫面色惊恐,飞快地朝殿上看了两眼,再次甩出鞭子。
“你不是让我说吗?沈老狗机关算尽,填了十万人,以为最后能得到什么?他也被骗了!真是报应!哈哈!”
“我要让你们血债血偿!”邪祟大喝一声,鳞片铺满全身,面现异象,眼珠充血突出,凶光四溢。
她用力一挣,手指粗的铁链齐齐断开,双手齐挥,一道闪电突兀闪现,直扑向大殿上方,朝爻渊君当头劈下。
谢含璋左手捏诀化为守护光盾,右手不慌不忙抽出佩剑,一招斜掠,与闪电撞个正着,发出砰的声响,火光四溅,闪电消散于无形。
众人往后退,场中留出位置,玄衣卫团团把邪祟围住。
一时间,剑光、符箓齐飞。这邪祟颇有些悍勇,一时之间竟不落下风。想如果之前不是生产气力不济,料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擒住。
玄衣卫毕竟是散修群体,不比门派底蕴深厚,虽有些镇邪的手段,这一下子颇有死伤。
诛邪使们本存着摸摸京中玄衣卫底细的心思,这时候也坐不住了,纷纷想围上去。
这时,玄衣卫从门口拖了一个清秀的书生进来。
人多手杂,有一个武器被打偏,朝那书生飞去,书生猝不及防,吓得大叫一声。
邪祟被这一声惊了神,百忙中摸下头上束发的木簪。木簪后发先至,光影流转,在书生面前形成了一个盾形的护卫阵法,把武器一挡,啪啪两声,和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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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一起掉落在地,木簪子微微裂开,露出里面隐约的一点剑光,这是一把刻了法阵的簪中剑!
裴云澜目光掠到木簪子上,光线折射中,忽然看到有个隐藏的铭刻分外眼熟。她心头一紧,在一片忙乱中,不动声色走过去,把木簪踩在脚下,左右看了下,见无人在意,快速捡起它,揣入袖口。
不一会,只听一声“扎中了?扎中了!我扎中她心口了!”
“啊,怎么扎她心口啊?要抓活的吧,这邪祟话不是还没问清楚么。”
“停手!停手!这邪祟是不是已经死了!“众人停下手,四散开来。
云澜远远望去,一地红中带金的血泊中,一身宽大青衫的女子从半空坠落,仰面躺在地上,一把剑正正插在她心口上,她青丝散乱,双眼却睁得大大的在人群中搜寻。
书生奋力推开人群,踉跄着跪倒在妻子面前,大哭道:“念娘,我对不起你。”
血快流干了,邪祟又恢复到凡人模样,轻轻地说:“我不该来上京,我还没有找到你啊,姐姐。”她不甘地望着天,眼泪淌下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书生嚎啕大哭。
“唉,应该没你的事了,你走吧!”玄衣卫伸手去拉他,书生挣扎着被拉离邪祟,向玄衣卫疯狂大喊道:“我不走,我不走!我娘子从来没害过人!我想问问:你们镇邪司的人,到底是扶危济困,还是滥杀无辜?!”
玄衣卫飞快堵住他的嘴,一掌劈向他脖颈,声音戛然而止。
一只鞋子被拽的孤零零地掉落在地面上。
云澜蹙眉沉默地望着书生被一路拖远。她是玄真派这一代最出色的弟子之一,出师考入镇邪司三年多,斩杀的邪祟不计其数。
她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没有伤人的邪祟该不该杀呢?
不。
邪祟残忍嗜血,总归都是要杀人的!
京中玄衣卫很有些训练有素,不大一会,大殿上已经洁净一新。
爻渊君的声音传过来,声音不大,但在这气势恢弘的大殿里,每一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镇邪司的宗旨一向是除异安民。邪祟的胡言乱语,大家不必放在心上。”
“这几年来,邪祟嗜血杀人,我们的师长同门,因其亡故的不计其数,邪祟该杀就杀,切记不能妇人之仁,被其蛊惑。”
众人躬身行礼:“谨遵爻渊君教诲。”
谢含璋清朗安抚的声线响起:“诸位辛苦了,朝廷和镇邪司即日起会在各地加大盘查。诸位行走在外,勿请明辨秋毫、谨慎为上,保重自身。”
云澜随大家再次躬身:“多谢殿下。”
此次召令还有个目的是告知大家,距上次星陨秘境打开已隔十年,朝廷和镇邪司考虑在近年会重开星陨境,届时会选出镇邪司第一名的诛邪使,统领安排入境人手。笔试和入境皆有丰厚的彩头。
大家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大雍第一诛邪使,那是多大的荣耀?!
秘境风险固然让人望而却步,可人人都有侥幸心理,再一想到上面许诺的种种好处,纵使刀山火海我辈也定如履平地!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外如是。
皇家提前发放了恩赏,较往年又厚了几分,光灵珠就各有一小袋。众人皆感到欣喜鼓舞,忙不迭表达忠心。
谢含璋对斩杀邪祟的诛邪使大加奖赏,含笑称赞他“道法高强,心思敏锐,堪为众人表率。”
把那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激动的满脸通红,差点落泪。
2. 争执
第二日一早,云澜想找昨日讲“夺舍术”的李姓同僚打听一二,却听说他一早就领了任务离京了,心里很是遗憾。
她照常去执事堂处理完事务,跟同僚们一起用了中饭,交流了一些除魔驱邪的经验。忽然收到了爻渊君的飞信,嘱咐她午后去找他,有任务要办。
云澜一向积极,各项任务非常用心对待。丢下碗筷,跟同僚一一打过招呼,她便匆匆去了。
草木扶疏处,道房花木深。
她走到近前,两扇门自动打开。爻渊君一身道家打扮在窗边静坐。
上次见到爻渊君还是个黑发挺拔的中年人,听人说半年前占了一卦,颇费心神,此次见到,鬓边已夹杂丝丝白发。
镇邪司的当家人好像就没个长命的,这已经是继夜枢君后的第六代司主了。
以命卜卦,这不是个好活,做司主不容易。
云澜心里八卦,态度十分端正,尊敬地行礼,笑问:“司主您有事找我?”
爻渊君从书案边拿起一封信,道“我有封手书要你亲自回趟小孤山,交给你们掌门,此事关系重大,不便飞符传书。玄真在京弟子,想来想去,还是你最是稳妥。正好最近比较安稳,你也休个旬假。”
云澜闻言心里一喜,确实很久没回山了,心里有些疑窦也要解决,回山待段时间那是太好了。
“弟子必竭尽所能,不负重托。”云澜伸手过头,接过手书,小心收起。
爻渊君点点头,又从桌上拿起一瓶丹药,“我有十年没见你师父了,很是挂念。这瓶丹药给你师父,他十年前九死一生,身上有不少暗伤,平日里别东奔西跑,身体要紧。”
云澜伸手接过药瓶“多谢司主,还请您多多保重身体。云澜先行告退。”
谢含璋从另一侧进门,立在门口,静静望着云澜远去的身影。
“你如若后悔的话,还来得及。”
谢含璋微微摇头,权衡利弊:“从三岁时从冷宫里爬出来,我就知道想活下去就得步步为营,哪怕不折手段。为了这江山永固,黎民安泰,我永不会后悔……我很喜欢云澜,但小孤山中立,从不参与党争。王妃的人选,她恐怕不是个最好的选择。”
爻渊君不置可否,评价一句:“我看这孩子不错,外圆内方。”
谢含璋听出师父的意思,只能抱拳躬身。
爻渊君和皇室中人打交道多,最知道他们的凉薄,不再多说,只阖眼问道:“此次邪祟的事情你怎么看?”
谢含璋微微抬头看了一下爻渊君的脸色,“恕弟子直言,综合所有线索分析,已经确定是星陨秘境出了纰漏,当务之急必须立即派人进行第二次查看。”
爻渊君睁开眼睛,淡淡地说:“这么说,我的卦是白起了,这卦象不详是半点没放心上了。”
他神目蕴光,直直凝视自己的弟子:“这难道是陛下的意思吗?不想再等了,等不及了?”
谢含璋想起这几天,皇宫内院不知从何处开始悄悄传播一种谣言,说秘境中常有宝物能延年益寿、重返青春、甚至长生不老。
眼前浮现出靖和帝因酒色过度,浮肿下垂的脸,他手撑在龙椅上,端详谢含璋片刻,脸上有极力掩饰的对儿子年富力强的嫉妒表情。肥白的手指向前一指,“大雍如此处境,百姓苦难,寡人岂能坐视?国师需尽快打开星陨境,着人查探灵脉。”
天灾人祸、众生颠沛,这个昏聩的帝王其实并不在意。
谢含璋心里嗤笑一声,却再次欠身行礼,“师父,陛下他绝无半点私心。”
越州青山渡
秋雨淅淅沥沥,把青山渡边上的一排黑瓦白墙的民舍晕染的像一幅水墨画。
舍内两个人的谈话气氛却很是紧张。
萧以青站在窗口,沉默眺望着秋雨中暗沉沉的群山,他一低头,看到窗棂上贴着隔音符,纹路复杂纠结看的他不由皱眉。
他路遇御兽宗一行人,给他们解决了几次麻烦,得到了信任,本想借机留在镇邪司,未果。但此行也不算毫无收获,几日前他用萧家的秘术“摄魂瞳”催眠了御兽宗一行人,看到了爻渊君给御兽宗的信函。
“殿下,我已经看过爻渊君给御兽宗的信件,他们已经基本圈定星陨境,但是否打开尚在犹豫。接下来怎么处理?”
他看向正襟端坐的申屠明庭。前朝申屠氏出美人,但这两年,高贵优雅的少年脸上表情越来越阴郁暴虐,生生折损了好相貌。
“我已经派人联络在大雍宫中的暗线,不日就会有消息。”
萧以青默然,半晌说了一句他深深隐藏在内心很久的话:“殿下,您想过没有?他们其实只是希望我们这些人在大雍隐姓埋名,好好活下去啊!”
申屠明庭一双凤眼蕴了火,低声问:“那其他人呢?他们不配好好活着吗?他们只配在那个地方异化成兽,悲惨死去,化作灰烬吗?”
萧以青脸色惨白,像困兽一般在屋内打转:“他们已经在异化了!您知道的。您知道的!现在已经一百年了,哪怕有幻城为屏障,也没有办法了!所有能活着的都在这里了!殿下,你谋划来谋划去,为什么不让能活着的人好好活下去呢!”
明庭再也控制不住怒火,拂袖站了起来,冷笑叱道,“他们是异化了,可他们还有人有神智!你我今天能站在这里,我告诉你!是还有神智的三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牺牲自己燃烧灵力,把命献祭给…才硬生生打开通道裂口一瞬,现在你活了,你说放弃其他人?萧以青,你铁石做的心肝吗?你怎么能说得出口的?”
“殿下,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破除封印,然后呢?那些已经失去为人的神智、嗜血的…怎么办?全放他们出来,这片土地上没有自保能力的平民怎么办?”
“他们是大雍的子民,不是大衍的子民。他们的生死轮不到你我去考虑!”
以青呆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明庭的眼睛,“殿下…您!”
明庭冷笑一声,坐了下来,淡淡问:“萧将军,还忠于大衍否?”
这一刻,两人对彼此都产生了深深的失望。
萧以青二十岁奉命值守皇城,那个时候的大衍,天灾人祸、群雄并起,民不聊生,八百多年的王朝终将无可奈何地唱响它的尾声。
一个王朝的兴衰,本不是某一个人的责任,但这个人如果正好被命运安排生在那个时候,坐在那个位置上。不管你多勤勉刻苦、多节俭自持、多仁善爱民,青史如刀,留在那薄薄的一页上的,永远只有四个字“亡国之君”。
手段不严酷狠厉是罪过,
酷爱书画音律是罪过,
连不广纳后宫,钟情一人都是罪过。
萧以青第一次碰到申屠明庭时,他对着御花园的池塘在哭,一旁的内侍在不断的劝慰他。
十一二岁的小少年用手不停的擦眼睛,却止不住滚滚而下的眼泪:“他们在朝上凭什么骂我母后是惑主妖姬?凭什么指责我的父皇庸碌不是个合格的帝王?我父皇明明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是最好的帝王!”
“他们说外面的百姓都没有饭吃,伴伴,你去收拾一下,把我所有的吃的用的东西都给他们……”
“太子殿下,这如何使得……”
“使得的,伴伴,你听我的,百姓这么可怜我们必须救救他们啊,父皇以前跟我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
萧以青默默躬身退出去。
他早就听说,帝后恩爱,又只得一子,宝爱非常,他几乎是在皇帝的膝盖上长大的。身份高贵,人又长得玉雪可爱,称得上独一无二的大衍明珠。
人人暗地里都要不知褒贬地感叹一句:太子性子温良柔善。
温良柔善,在太平岁月本该被时光沉淀为君子厚德。可是上天对他太刻薄,只能和这四个字渐行渐远,分道扬镳。
萧以青心头一软,坐到明庭对面。
“念娘死了。”明庭淡淡地说。
萧以青一颗心又被揪了起来:“什么时候?为什么?怎么死的?”
明庭眼睛垂下去,纤长的手指在桌上漫无目的地划着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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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时异变,被镇邪司抓住了,死了。”
以青看到他的小动作,心中发凉,他们在越州蛰伏的这两年,第一次看到这个动作,就是派出完全异变嗜血的子民试探大雍。
“殿下,我在京城安排的妥妥当当,为何会出这样的变故?”思忖良久,冷笑从面皮下浮上来,他终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只怕是殿下的又一次试探吧?这是殿下不想让她活!”
“太子殿下!可那是您的子民啊!他们的家族一手缔造了大衍皇宫的守护阵法,阻止了叛军三十七次进攻!您还记得她的姐姐程忆之吗?我们能在星沉大陆苟延残喘这么多年,这里面填了那个天才阵法师的性命!”
明庭回想往事,也不由喉头发紧,眼圈微红,“我也不想的,但只要能让他们打开星陨秘境,我在所不惜!一将功成万骨枯,念娘没有白死,她和她姐姐一样都是大衍的英雄。”
萧以青沉默地看着他,低声问:“您想过后果吗?这样做大雍会更加谨慎,届时会派出大量的人进行核对搜寻,这些贸贸然出现,隐匿于民众中的子民又将如何活下去?”
他慢慢抬平双臂,拱手躬身跪于地上,以头叩地,“殿下,萧家世代都忠于大衍。我今日起誓,终我一生为您所用。我只希望,那些已经隐入尘世的子民,您想想办法,让他们替我们自由地活下去吧。”
大拜稽首,这是大衍最隆重的大礼。
明庭居高临下,微红凤眼带着凌厉扫过他的头顶,投向虚空。
他很失望,他们一起经历了国破家亡、一起在幻城封印百年,同样的经历,同样的仇恨,他以为以青是最懂她的,最可以信赖托付后背,永远坚定而牢不可破的盟友。
“我答应你。越州大族申氏,百年前是皇族旁支,他们承诺会好好安排这些人的。”
“他们全族的命都握在我手里,你放心。”
他起身扶起以青,眼睛含了泪,喊起了旧称:“以青兄长,我知道你心善,有些做法你觉得太过刻薄,可我们如今的处境…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那儿还有我们的父母兄弟在等着我们,他们等不了太久,哪怕死,我也想让他们叶落归根。”
“等事情有了结果,我们一起回到这里,官府不管的崇山峻岭之中,我买了成片的山脉,到时候我们把异化的子民圈禁,让他们安稳故去,我们一起打猎纵马、采菊南山、读书下棋,自由自在过完此生,可好?”
“眼下,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去做,不日将离开越州,我把麒麟军托付给你,这是我们最后的底牌。”
秋雨淅沥,一灯如豆。
仆从送上的晚食从热到凉,汤渐渐凝固住了,结成表面一层肥腻的白油,让人望而生腻。
黑羽彩冠的鸟飞掠进窗,停在窗棂上,簌簌抖动着被淋湿的翅膀,大摇大摆地跳上明庭的肩膀,发现他没有像平常一样嫌弃地把它拂下去,他不由歪着头仔细打量了一下静默的人:“殿下,您伤心啦?”
“阿玄,我亦是凡夫俗子。”
黑鸟蹭蹭他白皙的脖子,“鸟也不高兴啊,不是让鸟去各门派查探嘛,玄真他们的护山大阵太厉害了,鸟根本进不去啊,就在山门外飞来飞去,结果撞上了一个很猥琐的老头,有几分真本事,一路追着鸟,这几天可吓死鸟了!”
明庭眉间一皱,“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们发现你啦?”
鸟:“……谁会在意一只鸟啊!还一路追着,这个老头就是个大变态!”
“叩叩叩”门响了。
门被向两边轻轻推开。
“啊!就是他!”
明庭面无表情看向门外,一手安抚住了受惊扑腾的黑鸟,另一手修长的手指扣住腰带上垂挂的玉佩。
一个头戴斗笠、脚穿草鞋、背着草药篓子的老道站在门口。
看到明庭的一瞬间,他苍老平庸的脸上交错堆上了惊讶、狂喜、苍凉、怀念、无奈,最后小眼睛里两行泪水噗噗而下,扑通一声跪倒在门外。
尾生抱柱,死生无阻,故人踏雨而来。
3. 玄真
玄真古朴的山门坐落在小孤山的半山腰,运目向内眺望,可见层层叠叠的木制楼阁,高跷的檐角上蹲着屋脊兽。
好久不见,很是想念,云澜端详山门,摸出弟子牌一晃,护山大阵一道流光闪过,门开了,她一步跨了进去。
玄真主殿巍峨,匾额上“云篆院”三个大字出自前朝名家之手,飘逸飞扬,气势不凡。
两个小道童正在偏殿廊下煮茶,窝在一起窃窃揣测:“一准是贵客,不然咱们道尊才舍不得这好茶叶呢。”
云澜偷偷从他们背后凑上去,问:“听松、闻涛,是谁来了?”
小道童吓了一跳,一看是她,笑了:“云澜师姐,您回来了。”
云澜摸摸他俩的头,从行囊中摸出两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两人顿时眉开眼笑。
“谢谢师姐,来得是一位年轻的白衣道人。”
听松端详了她一下,“咦,师姐,那个道人跟你长的有点像哎。”
云澜弹了一下他圆圆的脑袋,“跟我像,有多像?美人都是相似的。”
两个道童捂嘴吃吃地笑起来。
茶煮好了。云澜主动要求帮忙端进偏殿去。
守正道尊和一位背影秀逸的白衣道人正借着窗口的天光在下棋。
“师伯,茶好了。”
守正道尊闻言抬头,看到是她,心中一紧。
守正年轻时做事四平八稳,抱朴真人虽最偏爱小弟子,但对大弟子也是花了大心血培养的,看重的就是他的老成持重,是守成的最好人选。此刻,他发现自己手心出汗,心跳加快。
他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是你?云澜,你怎么现在回山了?”
“回掌门师伯,司主让我带封重要信函给您。”
背朝云澜的白衣道人转过身来。
他转身和裴云澜一照面,两个人都愣住了。宛如临水相照,两个人有极为相似的眉眼,长眉入鬓、眉目秀雅、神采飞扬。只是冷峻的外轮廓到了云澜这里就变成了女子柔和的清丽线条。
如此相像,自己如果有亲兄长,只怕就是这个模样!
裴云澜端着茶盘,嗫嚅地问:“这位师兄……”
“无礼!这是你余师叔。他一直闭关,你还不曾见过,快快把茶盘放下,行礼问好。”
“师叔,请恕弟子无礼。”裴云澜忙行礼。
守正道尊瞄了含光一眼,介绍道:“这是你守心师兄的弟子云澜,这孩子不错,三年前已经考入镇邪司,这几年很少在山上。”
余含光含笑端详眼前小弟子,只觉得分外亲近,他从袖子里摸出一物,“初次见面,也没准备,这是千年蛟龙的一只角,拿去练个兵器玩吧。”
千年蛟龙角?这何等珍贵!她看向守正道尊。
守正道尊正拧着胡子懊恼纠结,他拆着云澜带来的书信,一边不忘狠狠瞪了她一眼,“师叔给的东西还不快拿着,改日我找你们师徒俩算账,一个个跑外面不知道回来。”
守正一边看着信,一只眼始终留意着余含光反应,见他还待向云澜问话,忙把手边一碟点心挪到他面前:“师弟,来,尝尝这个,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桂花芡实糕,师兄们只要下山行走,总会记得带给你,还记得吗?”
真是冤孽!
师弟用情至深,当年为了小裴将军丧命一事,几乎疯魔,咳血不止,伤了心脉。师尊抱朴道人为了救他性命,点了秘术“忘尘诀”,强行令他忘记了前尘旧事,才守护住了他这一点点生机。
抱朴真人临终时,唯一放心不下闭关的小弟子,死死抓住守正的手:“为师把忘尘诀教给你,每隔二十年,加固封印一次。让他,不出尘世,不记前事。”
可没想到这小孽障,不早不晚,偏偏在含光出关的第一天,回山了,真是叫人揪心。
余含光含笑点头,拿了一块递给云澜。
守正看一旁杵着的云澜,吹胡子瞪眼睛,“怎么,还要留你吃中饭哪?还不快快退下!”
我这不是等您看完信,万一需要交代回函嘛。云澜腹诽。
她把糕点塞入嘴里,摸摸鼻子,行礼退下。
裴云澜压根没往心里去,这世上物有相同,人有相似。自己和这位余师叔长的相似也只是缘分巧合而已。
不过余师叔出手真是大方,她抚摸手上的蛟龙角,扣之有金石之声,思忖这等宝物得如何才能物尽其用?想着好久不见师兄,给师兄带了好些上京特产,不如顺便去问问师兄。
她轻车熟路,拔腿往师兄云丛后山的院子而去。
云丛为人很是喜新厌旧,连自己的小院子阵法也是时换时新。旁人不经允许,根本进入不去。
自由出入他小院的权限只有两个人有:一个是师父守心真人,一个是师妹云澜。
云澜费力打开禁制,刚刚踏入小院,就听见屋内一阵欣喜欲狂的欢呼声,中间夹杂着“成了,真的可以!天哪,我成功了!可惜啊可惜……”
云澜无语,扬声道:“师兄,我回来啦!”
屋内声音戛然而止,半晌一个瘦白修长的青年打开门,不好意思地把云澜让进门。
小时候,这个院子就像一个光怪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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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的世界,无数新奇的玩意,吸引着云澜。那时云丛刚刚病好,还是个沉默寡言的小瘦子,把自己禁固在这一方小院中,拒人以千里之外。守心便常带云澜过来,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两人静静一待就是一下午,久而久之,处出了深厚的感情。
云澜在外行走,身上护身的玩意,一大半都是云丛送的,天下独一无二。
此刻屋子中央面前有个圆弧型的城池木制模型,边上镶嵌了灵珠,灵珠源源不断地向中间输送着灵气,城中间有个接收的复杂装置,灵气经过它,旋转到不同的位置,就生成了日光、风和雨雪。
云澜惊讶于它的巧夺天工,竖起了大拇指“师兄厉害!这座城给它起名字了吗?”
云丛抚摸着这个装置,半晌不答,最后说:“它有名字,叫九天幻城,这个阵叫‘汲灵大阵’”。”
云丛手指拂过的地方,有个小小的铭刻,云澜看得心头一跳,她从袖里摸出邪祟的那根木簪,仔细比对。
云丛看到,一把夺过木簪,仔细端详了一下,面色大变,急得一把拽住了云澜的手:“这…这根木发簪你从何而来?”
他眼圈发红,面色苍白,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她斟酌着把镇邪司大殿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云丛一只手抓住了领口往外撕扯,像透不过气来。听到邪祟赴死,一下子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像被人朝腹部打了一拳,痛的弯下腰去,露出瘦到嶙峋的脊背。
师兄哭了?云澜忙去扶起师兄。
“师兄,你认识这根木簪,你难道认识那个邪祟?”
云丛抓住她的手勉力支起身子,抬起一张惨白的脸看她。云澜从没见过师兄露出如此怪异压抑的表情,眼角通红,眼神里有深沉的悲痛、希望破灭的寂寥,还带有一丝无法察觉……恨意和厌恶,嘴唇却向上勾起。
“没有,物有相似罢了,我怎么会认识邪祟呢?”他把木簪放回到云澜手里。
“师兄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他挣脱云澜的手,气若游丝地道:“师妹,今天我身体不适,你……”
云澜千百个问题涌到喉咙,但她意识到自己再多问一句,面前这个人会爆发或者崩溃。她不忍心。
“要叫医修吗?严不严重?”
“不用,我想安静一会,你走吧。”
“那你多多保重,我晚点再来看你。”
云澜默默走了,一路上反复咀嚼师兄的反应和表情,不由皱起眉来。脑中闹哄哄地闪过无数念头,最后沉淀下一个想法:师兄和这邪祟必有些关系。
4. 师父
接连几日,满腹疑问的云澜没有叩开师兄的大门,却等来了风尘仆仆归来的师父。
还附带一个新鲜出炉的师弟。
少年面无表情看过来,云澜不由想起小时候在歪脖子松树下,翻看一本诗词书,里面有首《白石郎曲》,“积石如玉,列松入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当时她裂开缺了牙的嘴巴,摇头晃脑地问:“师父,师父,世上真有这样好看的男子吗?”
师父眯眼嘿嘿一笑:“书上写了,那自然是有的。”
原来真是有的。云澜不由自主站直了身体,抹了一把刚用完膳食的嘴角。
守心介绍这是他故人之子明庭,因家中不幸遭遇变故,六亲无靠,便随他上小孤山来了。“云澜,你多照应下你师弟。”
云澜点头,这几年百姓颠沛流离,骨肉离散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这师弟应该不是出自一般人家,养的也未免太好了些。
云澜见明庭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立即勾唇微笑,展示自己的修养与礼貌。
“师父,那您和师弟休整一下,我去叫上师兄,晚来就在咱们这观松堂前摆上一桌热闹一下吧。”
时近清秋,暑气渐消。仆役在观松堂前面的歪脖子松树上挂上了灯笼,摆开桌椅,熏了驱虫的艾草,虽说是宴席,但连年大旱,玄真的厨子难为无米之炊,穷尽手段上了几个菜,并一盘子歪瓜裂枣。
三人坐定,云丛姗姗来迟,几日不见,更见瘦消颓废,一见守心道人,哀声扑到他脚边:“师父,我……”
守心道人慈爱地扶他坐下,问“云丛何故如此失态?”
云丛眼圈泛红,看了一眼云澜,低声道:“师父一直游历在外,徒儿很是挂念您。”
守心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告知他自己新收了个徒弟。云丛朝边上一看,暗淡的灯光下正襟端坐着一个俊美少年,此刻正微笑望着他颔首,“云丛师兄!”
云丛“啊”了一声,竟直接站了起来,呆立了半晌,结结巴巴拘谨地说:“……师弟!……啊,没想到师父还能再得这么一位良材美质的弟子,可喜可贺!”
云澜抓了一颗枣放入嘴巴,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她非常精准地捕捉到一丝不对劲。
守心道人看了眼沉思的云澜,知道这弟子心思细腻敏锐,吩咐道:“云澜,为师后院第三棵树下面埋了一坛子梨花白,今夜高兴,你去挖出来,咱们师徒喝上一回。”
“……那正好,徒儿馋您的酒很久了,今夜托师弟的福,我这就去。”云澜拍手叫好,含笑行礼退下了。
一出院门,她面沉下去,手无意识扣住腰畔的流云剑。
等她抱酒回去时,席间已经一片其乐融融。师父拧须含笑,师兄显见哭过,但却意外一扫颓废,神采飞扬地向师弟介绍他的新阵法,迫不及待邀请他去观看。
看到云澜,云丛表情一滞,问道,“师妹,你要有空的话,也不妨一起去吧?”云丛的想法,从来在脸上一览无余。
云澜看了他一眼,忙懂事地婉言拒绝了。
云丛看她落寞,又不太忍心,说到:“放在我那的蛟龙角,师兄回头炼化个兵器给你。”
是夜,云澜翻来覆去,直到丑时才渐渐睡去,一夜乱梦。
梦里小小的她坐在一个青衫男子的怀里,男子拉着她胖胖的小手去够一朵花,柔声道“明月儿,你看这是花,那是树,那是草。真乖!娘亲马上就要回来啦!明月儿高不高兴?”
她努力去看男子的脸,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一会儿天降大雪,她畏缩在一个墙角,身上冰冷,赤着的脚一阵阵钻心的疼。
又一会儿在一个大瓮里,外面传来打斗声,水越来越烫,她挣扎着,尖叫着,随即一只干瘦的手把她捞出来了,其貌不扬的瘦小道人卷起她衣袖看手臂一侧的胎记,颤声泣道:“天可怜见,明月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观松堂,一大一小坐在台阶上。
“师父,为什么别人有爹娘,我却没有。”
“傻孩子,多多吃饭,好好练功,等你长到这么高,你爹爹就会来接你了。”
“乖孩子,不练那么多,累了就歇一歇,来,喝点水,吃块蜜瓜。”
她听到自己断然拒绝,小胳膊一刻不停地挥着木剑,她约了隔壁院的几个师兄比武,非得给自己师父长脸。
结果长脸不成,大败,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师父很生气,领了她就去隔壁山头告状。师父数落那几个小道士,跪在地上的小子们还没哭,他自己心疼得掉了眼泪。
“明月儿,师父走了!”守心像一只风筝一样,被一阵风刮走了。
“明月儿——”守心向她远远地伸出手。
师父!
云澜从梦里惊醒,半天恍不过神来,她一摸眼角,都是眼泪。
对了,师父是什么时候不叫自己“明月儿”呢?
十年前。
十年前他从秘境出来,丢失了记忆,就有了一些变化。
人越来越端方稳重,习惯也慢慢变化。
她和师父从小相处,知道他嗜辛辣、爱美酒。每次喝到美酒,小眼睛一眯,嘴里会发出‘啧啧’的一声。
他通诗书但不擅丹青。小时候教云澜画画,把屋门口的歪脖子松树画的跟个折断的烧火棒一般。
现在呢,师父吃的清淡,美其名曰年纪大了肠胃不适,饮酒更是浅尝辄止。
最让人惊讶的是有一年冬天,云澜无意中发现他画了幅人像,画上人头戴高冠,长袍宽袖,手持长剑。俊眉修目,卓雅不凡。
她惊讶:“师父,您怎么画的这么好?这是谁啊?”
“一个故人。”守心微微一笑,把画投进了火盆。云澜蹲在火盆边看着,看火把俊雅男子吞噬,暗暗觉得可惜。
很多事情不能深究,她一直告诉自己,师父只是失忆了。
可师父,您真的只是失忆了吗?师兄,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云澜眼神冷下来,狠狠握紧了手。
西山.藏书楼
值守藏书阁的道人看到云澜,笑道:“师妹回来啦?怎么今天主动来这藏书楼了?真是稀客。”他轻声告诫,“今天你夹着点尾巴。”
云澜看到他手痒痒,两人从小打到大,很有几分狐朋狗友的情谊,“怎么?”
云隐低声在她耳边说:“现在有个师叔坐镇藏书阁,在修缮一些孤本。他对不用功的弟子很是严厉。你别不着四六,尽翻看一些乱七八糟的杂书。”
云澜一挑眉,她今天还就是来找些杂书的。
这些杂书存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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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部第六层的角落里。她拾阶而上,在书架上一一查找。翻了半天,才找到一些无厘头的小说轶事。
“你在找什么?”
云澜转头一看,正是前几日见过的余师叔。她捏着一册画着画皮的书,一瞬间略有不务正业被长辈抓住的窘迫。
余含光有一瞬的了然,含笑道“我少时在山中修行,颇为寂寞,也常看这些书。不完全是胡编乱造,几百年前得确有这样画皮一般的夺舍术的。”
两人席地而坐,秋日的阳光透过窗纸洒在交谈的两人身上,映照着相似的眉眼。
“前朝有书记载夺舍术法有三种:牵魂附身术-傀儡寄生术-夺魄换魂术。”
“附身术和寄生术,是外来魂魄进入主身,一体双魂,看谁的道行高,谁占上风就拥有身体控制权…《大衍杂记》中记载前朝大衍上京城北有户许姓人家,家主外出游历归来,时不时有些闺阁神态举止……”
“只有这夺魄换魂术,外魂占据身体。除了躯壳,内里已经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云澜听了心头冰凉、面色发白、抿紧嘴唇。
余含光见了安抚她,“傻孩子,大雍灵气稀薄,这些功法早已失传了。再说,人的身体本身就是一道天生坚韧的屏障,哪有想夺取就夺取的道理。”
“所以师叔,夺舍术有三个先决条件。一是充足的灵力,二是懂夺舍术,三是夺舍之人道法高深是吗?如果三者兼备,就有夺舍的可能是吗?”
余含光见她如此执着于这个问题,沉吟着点了点头。
云澜暗忖,九天星陨境不是传说会蕴生灵脉么,想必灵气充沛。
她从袖口掏出一柄小剑,递给余师叔看,“师叔博学,您见过这个标记吗?”
余含光接过小剑,在光线中微微晃动小剑,“我见过这个标记,一时想不起来。这应该是个家族徽记,你稍等下。”
他急冲冲奔楼下而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去而复返,“这是前朝大族程氏的徽记。”
程氏,前朝最具盛名、专研阵法的大族。一直是大衍皇城守护阵法的缔造者。
云澜心事重重地作别余含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观松堂。远远见堂内师父守心换了身新制的道袍,头发一丝不苟全梳到头顶,挽了个道髻,乍一看,有俨然肃正的气质,正在指导小徒弟明庭练剑,一遍遍纠正要求。
一时间,云澜想起那个不修边幅的邋遢的道人,他何时有过这样持重的风度,惯常是挤眉弄眼,形容猥琐。
他对弟子的期望,也从来就只一个,写在每年生辰和元日的红包上:
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这世间,当一个人想要自我蒙蔽时,事事都找得到理由帮忙掩饰,而一旦不想欺骗自己了,便时时都能发现蛛丝马迹。
云澜远远驻足,只觉得头昏眼花,手扶住边上歪脖子松树,她摸到松树身上的一条划痕。
“明月儿又长高啦!再长要超过师父喽。”道人比着她的身高,在松树上划了一道。
一道、两道、三道、四道、五道。
一想到某种可能,她心若刀绞。
她微微抬头,眼眶发胀,目光狠厉。
师父,等我来查探。
不管神魔鬼怪,只要敢伤害你,我必将他碎尸万段。
5. 试剑
卯时,晨钟阵阵,唤醒了小孤山的飞鸟,也唤醒了沉睡中的玄真派。小孤山上主殿和三座主峰天剑峰、天机峰、天工峰进入了有序而安静的忙碌中。
小孤山下有条灵脉,守山阵法中又嵌入了大量灵珠,每年的耗费数以万亿计,玄真派中灵气充沛,人为再造了一个修真世界。
这日正好是天剑峰峰主一旬一开的砺剑大会,天空中剑修乘灵鹤、御剑、御器者络绎不绝。
云澜一早御剑进入了天剑峰,背手侍立在峰主常无锋的身后。
弟子们踏入这里都不敢大声喧哗,就地取材的黑石,成就了砺剑堂的庄重端肃。几百人找蒲团,盘腿坐下,没发出一点声音。
常无锋今日讲的是“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云澜的理解是剑道大道至简,不要追求太多繁复的动作,在绝对的实力下,高手拈花飞叶亦是杀器,某些太过花里胡哨的剑法更是没有必要。
话音未落,底下传来一声轻哼。
众人侧目,一看是常无锋的亲传弟子,祝铮。相传祖上是古滇国的巫祝,在某一代出了一位天才的佾舞师剑客,所以祝氏的祖传剑法以轻灵华美繁复著称。
云澜和他并不太熟,只听说是个很高傲的大族嫡传子弟。
常无锋面无表情,淡淡地说:“道不辨不明,既然是砺剑大会,祝铮,你如不服,就向你师姐讨教几招罢。”
底下弟子看有热闹可看,皆拍手叫好,纷纷起身拎起蒲团坐到一边,中间给他们留出很大一个地方。
云澜心念电转,意识到自己被常无锋拉来做了一块磨砺弟子的磨刀石了。砺剑堂嘛,本来就是比试的地方,她一笑,抱拳答应。
云澜站到中间,勾唇,对面前英俊的青年一点头,“祝师弟你先来。”
祝铮一直听说这位师姐于剑之一道天赋极强,但他幼承家教,又拜名师,自然自信满满,闻言握剑在手“师姐承让”。
祝铮脚步轻盈,风姿翩翩,一招斜掠,看似柔美,剑光破空带着万钧之力袭来,云澜拔出流云剑,起手一招“青萍之末”,剑光由小到大,逐渐散开,挡住了对面第一道攻击。
剑光未歇,祝铮整个人腾身飞起,立于空中,广袖飞扬,踏足而舞,伸剑一指,一朵朵剑花沿途盛开,铺就了一条杀机四伏的灿烂花路。云澜起身防守,剑气在面前形成光盾,剑光打在光盾上,发出一阵络绎不绝的“叮叮叮叮”的声响。
众人轰然叫好,两人身形极快,须臾就过了十几招。
云澜退后,仔细打量了祝铮几眼,不由激起了好胜心,轻笑一声:“不错啊,祝师弟,下面来招大点的,你可要小心了。”
她捏诀举剑指天,金雷之声顿起,狂风把她的衣衫吹起,飘飘然若神祗临世,流云卷起漫天的剑光,她大喝一声:“落!”千万道剑光如满天星光陨落,垂直把祝铮禁锢在一个小天地里。
祝铮面色一变,在剑域里仗剑突围,云澜剑平平举起,又喝了一声“起!”剑阵大变,纵横交错的剑光对准中间一人。
祝铮已成败局,脸色铁青,尤不服输,仗剑拼命一挥,几道剑光从剑阵中飞射而出。
旁边众人纷纷支起法宝躲避,只一个少年似没回过神来,愣愣地坐在一边。一点剑光飞射过来落在他的耳边,他轻轻叫了一声,弯腰捂住侧脸。
云澜心中一紧,忙收了剑,问道,“没事吧?”
旁边弟子忙过去扶起他。明庭眼睫低垂,侧脸轮廓分明,雪白的脸颊上一道伤口,淌出血来落在雪白的衣领上,如无瑕美玉硬生生被划出一条痕迹,众人纷纷感叹惋惜。
云澜有些无措,“啊…明庭师弟,你受伤了,真的对不住。”
明庭低头微微一笑“我没事,师姐不用自责。”
常无锋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祝铮,心里一叹,喝道:“逆徒,你伤了师弟,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传讯叫医修?”
云澜忙表示砺剑大会继续,她去处理一下师弟的伤口。
云澜小心扶他去堂后屋内坐下,一边掏出手帕和金疮药,一边低头凝视他的侧脸,迟疑道,“伤口有点深,被灵气所伤不易愈合,还是等着医修吧。唉,这么好看的容貌折损了太可惜了。”
明庭闻言脸微抬,似笑非笑,凤眼自下而上迎上她的眼睛:“师姐觉得我好看?”
距离太近了,只觉他容光清绝,让人不敢对视。云澜心尖一颤,迅速直起腰,摆出大大咧咧的样子,撑腰一笑:“那当然,我师弟天下无双。”
守心和医修几乎同时赶到。
中年医修一见云澜就笑了“果然,我料到又是你,这是又打伤同门啦?”
云澜前几年未下山时,经常和同门切磋,没少麻烦医修们。闻言,虽然脸皮厚,也不由惭愧地摸了摸鼻子。
守心没料到明庭出门不久,就出了这档子事。他一向精研药理,心头着急,也顾不得许多,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白色瓷盒递给医修。
医修迅速清理了伤口,打开瓷盒轻嗅了一下,“啊,这是玉髓生肌膏,前朝宫廷良方,难得!师叔从何处得来?”
又是前朝,最近这前朝出现的次数也太多了。云澜垂眸暗忖。
守心端详着明庭的侧脸伤口,眼里有深深的痛惜,随口应道:“哦,哦,也是机缘巧合,寻得了一纸残方。”
他看向一边垂头思忖的云澜,微微皱眉正待说话。明庭忙拦道:“师父,不怪师姐,是我学艺不精,那么多人就我反应不及,您要责怪师姐,我更无地自容了。”
云澜听了,更是满怀愧疚。忙认错并主动许诺:师弟初来乍到,她离山前必尽心竭力精心照顾。
守心和明庭目光对视,明庭微微颔首。
守心对二人吩咐几句,叹息甩袖,又急冲冲奔去主殿处理未尽事务去了。
待医修处理好,常无锋带着祝铮又来慰问道歉了一番,送了疗伤药品。云澜和明庭道谢收下了。
祝铮深深凝视云澜,傲然抱拳道:“师姐,铮今日受教了,盼有机会改日再行讨教。”
云澜点头谦逊一笑:“常师叔对祝师弟寄望甚高,师弟人中龙凤,又勤勉刻苦,想必他日定能一骑绝尘。”
常无锋看看云澜,又看着自己的弟子,只有微微一叹:这孩子天分是高,心气也高,总缺点为人处世的圆融。
待他们离去,云澜走到外面,流云剑浮于半空,她飞身上剑,把手伸给明庭。
“师弟御过剑吗?你刚来,此时秋光尚好,师姐带你游一游小孤山吧。”
明庭仰望着她,眼中映出对方眉目飞扬、笑意盈盈的脸,他不由自主伸出手去。
流光微微一颤,随即风驰电掣般飞驰而去。
“啊!师姐,我要掉下去了!”
“我慢一点,你拉住我的袖子。”
明庭伸手抓住云澜的袖子,在后面俨然一个环抱的姿势。明庭立于空中,俯视着这广袤的山河,不由泪盈于眶,这就是他们心心念念的故国啊,我看到了。他勾起嘴角,一点泪水无声无息在这天际迎风洒落。
“师弟,你伤口痛吗?要不要再慢一点?”
“没事,师姐。你这把剑叫什么?”
“流云。”
回到观松堂,云丛急冲冲赶来,对云澜又是好一阵叹息埋怨。
“师兄,你师弟来了,我就不再是你嫡亲的师妹了吧。”
“我们都该照应师弟,师弟年纪比你小。”
“……你有理,好罢。”
云丛一锤定音:“我正在完善大阵,抽不开身,既然你答应了照顾师弟,就从明日早食开始吧,衣食住行均由你负责!尤其是这入口的食物,你得留心,对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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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合大大要紧。”
云澜看了眼明庭的脸,腹诽有这么严重嘛,她从前误伤、打伤了的师兄弟们,伤比这严重的多了去了,要照这么着,她一个人得掰成十个花。
她看云丛坐在那里瘦骨嶙峋,心中怜惜。他从小身体不好,钻研法阵又耗费极大的心力。虽然对他多有疑问,但云澜从小对他处处忍让,几乎成了习惯。
“好,好,好,你说了算。”
云丛从怀里摸出个袋子抛给她。云澜打开一看,一面小小的盾,一把黑黝黝的龙角匕首。“这是你给的蛟龙角。我练了个防身的盾给你,非神器不可破。剩余的材料做了这把匕首,可以划破一切常规武器和结界。”
这么短的世间,他就炼化了蛟龙角,必是夜以继日、废寝忘食。云澜心一软,抱住师兄的一只胳膊,头靠在他肩膀上,一时心想只要他不伤害无辜,有些秘密又有什么关系呢?
“师兄,那以我之匕首攻我之盾,你说是这盾厉害呢?还是这匕首厉害?”
云丛翻了个白眼,扯开嘴角,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云澜的额角。
明庭看到了,心里唏嘘。
一百年,程忆之是大族程氏的偏远旁支,母亲早逝,父亲孱弱,她和父亲、妹妹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苦。这个天才少女如果不是在家族阵法大比中暂露头角,受到家族大力培养,在当时的帝都本像一粒灰尘般毫不起眼。
明庭第一次见她,是她入宫维护因战事破损了的守护大阵。宫内人惯是势利眼,欺软怕硬,见她瘦弱、衣着普通,处处刁难她。她性子坚韧忍耐、少言寡语,一连多日只吃自己带去的一点点干粮,最后晕倒在阵法中枢边。
当时一向宽仁的庆隆帝大怒,处置了一大批涉事的宫人。
后来每次见她,都是面目木讷、沉默寡言的模样。
哪怕后来幻城大阵出错,她以身相殉,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回过头对哭泣的胞妹安抚一笑,说一句:“好好活着。”
明庭从来没想到她还有如此活泼的一面。他觉得诧异,心里更觉得难过。
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好好活下去呢?以青的质问犹在耳边。
正胡思乱想中,只听云澜说:“师兄,我把这把匕首送给你,留给你防身。”
云丛推辞,看了眼明庭,忽然改口问道:“那你给了我,就是我的东西了。可以随我处置吗?”
云澜看了眼明庭,点了点头。
云丛站在明庭面前,弯腰双手把匕首奉上。明庭站起来,犹豫了一下,伸手拿过去,柔声说:“谢谢师兄,谢谢师姐。”
他想了想,背过身从修长的脖颈里扯出一个金色龙形小印,旁边垂挂着三粒明珠。他拽下明珠,把小印塞回衣领。给两人一人一颗。“古时有龙名灞,在人间兴风作浪,危害百姓,有圣人杀之,把其颔下龙珠炼成了几颗明珠,带着它可以水火不侵。”
这么贵重稀罕的东西。
云丛云澜急忙拒绝,云丛急道:“…这是您护身宝物,万万使不得。我怎么配…”
明庭一把握住云丛的手臂,深深望着他:“师兄,不要说配不配,这世间没有你不配的东西……”你是大衍的英雄,大衍永远记得你作出的所有努力。明庭在心里默默说。
云丛看懂了,一股悲痛辛酸直冲上鼻腔,眼泪一下子控制不住涌了出来。
云澜把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这时慢悠悠走过来,拍了拍师兄的肩膀“师兄啊,你别总是那么容易激动。”
她大方地伸手接过珠子,微微一笑。“多谢师弟,我拿回去一人帮你们编条绳子,系在手腕上,这叫什么?观松堂弟子专属。”
“师兄发话了,让我做你的贴身婢女。”她在“贴身婢女”上加了重音,朝云丛戏谑道:“师兄,你说这堂堂驱邪使做贴身婢女,这可是天底下独一份啊!”
6. 交心
修真界无男女之别,只有实力高下之分。
守心道人自小长在山野,随意散漫,也没教她这些男女大防的凡间规矩。小孤山上女弟子少,云澜从小和师兄弟们一言不合拳脚相向,感情一好勾肩搭背。
对于花点时间,相互试探这件事,双方各怀鬼胎,一拍即合。
隔日一早,当打坐修炼一晚,神采奕奕的云澜端来食盒叩门而入时,只听长身玉立站在寝房中间的明庭眼睛半阖,展开手臂,说了句:“衣来。”
她愣住了,这什么鬼毛病?
心头无数句脏话争先恐后跑到嘴边,刚想发作。门外已经有仆从小跑步进来,把早已熨烫熏好的衣服展开,小心披到明庭身上,伺候他穿上。另一个仆从捧上一盏用野菊花熬制的盐水漱口,奉上沾了冰片牙粉的白玉骨刷浣牙、八白散香汤净面,象牙梳梳头整束,又上了一盅润喉的蜜水。
云澜放下食盒,双手抱胸斜靠着墙,无语地看着这一套冗长的流程。
等仆从把食盒里的食物一一摆开退下,明庭含笑致歉,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云澜坐下边吃边观察他,明庭始终肩背挺直,每个动作行云流水,优雅精准到像用尺子丈量过,对每一道小菜雨露均沾,让人无从判断他喜好。
云澜这顿饭吃的很是拘谨,反思自己这二十年活的是不是太过粗糙随便。
她冷眼旁观的结果,是让她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这位师弟恐怕出身不是普通官宦富贵人家。在她有限的见识中,只见过一个类似讲究的人,当朝皇七子谢含璋。
不管是皇亲贵胄、世家大族,都离那个对权贵嗤之以鼻、散漫没有规矩的山野道士很远。
饭后,明庭又是一整套漱口净手净脸。
云澜稍稍靠近,就感觉一阵又清幽又雅致的暗暗香气迎面扑来。幸好她脸皮够厚,从来也没什么自卑自怜的心思。
云澜洗净手,按照医修嘱咐,先观看了伤口愈合程度,她一边清理伤口,一边习惯性地轻轻吹了吹。
这一吹,明庭身体紧绷,耳朵尖都红了起来,他推拒道:“师姐,还是我自己来吧。”
云澜心里暗笑一声,义正言辞拒绝了,仔细清理好伤口,又薄薄上了一层药膏。
她看明庭温顺垂眼,貌似不经意地问:“听说师弟是越州人?”
明庭闻言抬眼,朝她看了一眼,道:“我只是暂居在越州亲戚家,师姐到过越州?”
“越州,只是听人说起过,群山环抱、山势险峻,想必是个地灵人杰的好地方。不知道方不方便问一下,师弟家中……”
明庭抬眼从窗口望出去,院中一棵桂树下面,红泥小炉中煎好的茶正发出汩汩的声响。
“说来话长,正好茶好了,师姐不妨一起过去喝一杯。”
明庭举杯相敬,瓷杯洁白剔透,他修长的手指几乎比瓷杯更白一分。
接下来,他讲述了一个故事:
说某地有户富贵人家,能干的大儿子因病过世,自小被当作纨绔长大的小儿子不得已承继了家业。小儿子才华横溢,只是作为家主却不太合格,没有厉害的打理家业的本事。
更惨的是他识人不清,无比信赖年轻时游历遇到的结拜兄弟,这位结拜兄弟表面光明磊落、实则暗藏祸心,最终勾结外人,谋了他的家产,害了他全家的性命。
明庭像局外人一样讲述了整个经过。
百年已过,他以为很多细节已经淡忘,此时却忽然想起他们进入星陨境那一天。
夜枢君的要求是刷掉老迈,去除幼童,只留青壮年。庆隆帝看着眼前子民一幕幕生离死别,心中不忍,潸然泪下。
十五岁的他穿过人海,听见他的父皇恳切地问:“国师,寡人可以留下。君王死社稷,寡人可以不活,可以让我的子民多一点机会吗?”
他对国师深信不移,他真的以为那里是一处世外桃源,是一个崭新的人人享福的世界,能选上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多么天真,多么……
明庭摇头惨然一笑:“人人都说他庸碌、愚蠢,轻信他人罪有应得,可如果你走近他,会发现他虽天真,但也是个既善良又真诚的人。”
真是一个让听者伤心、闻者落泪的悲惨故事。
云澜听了都觉得一口气下不去,心里堵得慌,旁观明庭却始终冷静自持,只眼圈有些红,手指微微发抖。
“那师父是专程去越州接你的?他以前认识你父亲?”
“是,我少时就见过师父。”
两人对面沉默,一时无言。
明庭定了定神,反问道:“师姐呢?是因为什么上山呢?”
“我从懂事起就是个四处飘荡的流浪儿,有一天被邪修抓了要煮了我炼丹吃,是师父救了我。”
明庭想不到面前人有这样悲惨的儿时经历,“啊,对不起。”
“没事,都已经过去了。我没有家人,但我有师父啊!”
明庭闻言沉默了一下,继续追问:“你觉得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澜定定看他,半晌说道:“我只知道师父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之人。所以如果谁敢伤害他,我必不罢休。”
“师弟,那结拜兄弟现在哪里?”
明庭还在思索她的答案,闻言愣愣看着她:“什么?”
云澜手指轻轻一抚流云剑,目光狠厉,“驱邪使四处游历,除了驱魔除邪外,也顺手惩办些恶贯满盈之徒的。”
“我这个人有仇必报,那个抓我的邪修这儿——”她点了点左脸的颧骨:“有一颗醒目的黑痣,他这辈子求神拜佛,别让我遇到他!”
“如若我有你家那等背信弃义、毁家灭门的血海深仇,必得血债血偿,不死不休的。”
血债血偿,不死不休。
原来有人是和他一样想的。
明庭的心顿时像浸在一汪温水里舒展开来,百年沉寂、数载不为人理解的筹谋奔波和苦痛,和被人理解的快慰,一起涌上喉头。
他喉头哽咽,近乎语无伦次地回答:“多谢师姐,多谢师姐,让我亲自复仇。”
云澜身体后仰,不太信任地上下打量他,斟酌着用词说“师弟,不是我不信任你哈,我看你资质很是不错,但你那仇人必定精于谋算、心思狠毒、爪牙众多,万一再法术高强……”
她眉头一皱,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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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声音,推心置腹地建议道:“师姐劝你一句,今日不同往时,你既然上山就拼命修炼吧,你的心思得多放在提升实力上。”
明庭一点没有意识到师姐对他的衣食住行有些意见,觉得他太过奢靡。
因为作为一国的皇太子,他出身就是千万人捧着,习惯使然。现在境遇不堪,比起从前那已经是天壤之别。
他虽不解其意,但也不妨碍他打蛇随棍上。
“……师姐,剑术我有些基础,以后我跟你一起练剑吧。”
“好罢,那就现在,说练就练。”
一只黑羽彩冠的飞鸟飞过来,停在小院的围墙上,豆大的眼珠在认真练剑的两人之间看来看去,片刻又煽动翅膀飞了出去。
半夜,这只鸟又飞了进来,大摇大摆地用头顶开窗扉,进了明庭寝房。
明庭放下手中的书,取了一碟坚果、装了一杯山泉水给它。
“殿下,如你所料,你师姐刚刚放飞了一纸飞信,看方向,是朝越州而去了。据鸟所知,玄真派的云清也是驱邪使,现在正驻扎在越州。”
明庭沉默,手指划着桌面,“她本不是轻信的性格,一切按计划进行吧。云清这人如何?”
“以青公子跟他未正面接触,但也有过几次交锋,各有输赢。据说手段高明,心思狡诈多谋。”
“那就多放点信息给他,多谋之人必多疑。”
他轻轻一抚黑鸟的羽毛,“阿玄,你现在知道了护山大阵出入的法门,可以自由出入,但往来还是要多加小心些。”
黑鸟啄完坚果,又喝了点山泉水,神气地一昂头:“这您放心,鸟心里有数着呢。”说罢它顶开窗户,展翅飞向天空。
几乎在此同时,云澜收到了镇邪司的红标飞信。
镇邪司的飞信分为无标、绿标、红标、黑标四个颜色。无标是正常的日常事务往来,绿标是重要性紧迫性比较一般的事件任务,红标是比较重要和急迫的事件任务,黑标很罕见,至今她都没接触过。
她急忙拆开飞信,一目十行,看完不由大吃一惊。
她回山之前特地四处观察,看到沿途各地土地里均有些品相不佳的蔬菜粮食,心里欢喜侥幸。连年干旱,百姓饥苦,她心想今岁有朝廷放粮,再加上自己耕种的粮食,百姓们总算能存口吃的,安稳过个冬天。谁知道这还没过几天,蝗灾就来了。铺天盖地的蝗虫所到之处,庄稼尽毁,到今日已经是民穷财尽、道有饿殍。
大灾之后必有大乱,朝廷长年赈灾,国库空虚,下拨的粮食一时半会下不来,百姓民不聊生,群情激奋下,最易被煽动。
镇邪司要求各驱邪使就地驻守,配合当地官员处理相关事务,大灾之年易出大祟,之前就有人猜测连年大旱可能有魃,后来镇邪司一直没有测算出来结果,也没人实实在在看到过魃,议论几天很快就作罢了。
她回想这几天小孤山出入的弟子络绎不绝,云篆院中忙的脚不沾地,估计就是因为这个,大灾之年,玄真也是要入世的。
她知道自己做不了太多,但仍有些自责,怪自己粗心大意,下定决心明日一大早就下山,去往山下最大的城池——存菁城。
7. 失踪
史载:靖和二十四年大旱,九月间蝗虫成灾,蝗虫所到之处,颗粒无存。民穷财尽、道有饿殍、易子而食、民不聊生。
玄真坐镇西北大地,在离山最近的存菁城内设有半条街的药堂、医馆、兵器铺、客栈、书阁,管事的一般都是玄真外门的精干弟子。
次日守心道人奉了掌门的令,亲自运送一批新制好丹药药材去存菁城。云丛内向,一贯是足不出户捣鼓他的阵法,早早就告罪说他研究的大阵正在紧要关头无法随行。云澜本身也奉令前往正好一起。
令人意外的是明庭,一大清早就带了随从在山门等,倒让云澜对他刮目相看。
三人汇合,守心和云澜在前,明庭和随从在后,其余弟子们押了车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存菁城而去。
小孤山到存菁城,走官道快马加鞭也就大半日的路程,这一路本是大家都走惯了的,现在这道上尘土飞扬,全是拖家带口往别处讨生活的贫民,大家都想在冬日之前离开贫瘠的故土,寄望外面会有活路。
俗话不是说树挪死,人挪活么。
不能驱赶、无法超越,所以玄真一行人的脚程被硬生生拖慢了。
不觉天近黄昏,才到达存菁城城外,马上可以入城,大家都不由放松下来。外城聚集了未被许可入城的大量流民,官道旁,被剥了皮的干枯柳树下,一个瞎眼的白发老叟拉着一把破旧的胡琴:
“嗟乎哉!吾恨哪!
恨这苍天无眼,神佛无心,
万物刍狗,众生蝼蚁。
嗟乎哉!吾叹哪!
叹这人世多艰,苦难无边!
朝起卖女去,晚来易子食。
四野皆白骨,寂寂暴荒丘。
老叟哭新魂,孑然空自泣:
今朝苟存活,死生尤未知,
他日入黄泉,无颜对青史…”
这曲子透着奇怪,什么叫“他日入黄泉,无言对青史”,这是个什么说头?
云澜摇摇头。
路人没人在意,听到这苍老暗哑的嗓子伴着凄厉的胡琴声,只觉悲惨,最多驻足感叹一声,抹一把感同身受的眼泪。
但在这乱世,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它换不来半个馒头。
“今朝苟存活,死生尤未知。
他日入黄泉,无颜对青史。”
明庭反复咀嚼这一句,冷冷一笑。
他停下马,令随从在包袱里取一些干粮和碎银,送给盲眼老叟。随从应声而去。
一下子边上的饥民全都看了过来,饥肠辘辘的人眼冒绿光,掂量了一下两边的实力,人群迅速分成两半,胆子大想博个大的,冲明庭而去,另一部分向老叟和随从冲去。
守心和云澜听到喧闹声,向后一看都惊住了,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岔子。
云澜向师父招呼了一声,拔出剑在马背上一点,轻巧地跃过几个车顶,落在明庭的马背上。明庭已经被人扯下马去,云澜一剑把路旁的一棵枯树砍倒,暴喝:“想死的就过来!”明庭站起身仰头看她,云澜迎向他的目光,点点头安抚他。
饥民畏惧地看着她,人群里有一干瘦男子喊:“她是做官的,穿着驱邪使的衣服呢,她不敢对平民动手,大家上啊!”
云澜冷笑一声,“你看我敢不敢?!”拎起剑就是一招,剑光从隐在人群里的男子身上划过,没想到她出手这么果断,男子一闪,剑光正中肩头,鲜血喷涌而出,男子大叫一声捂住肩膀,周围人群哗然,他乘乱从怀中取出一物往地上一丢,砰砰砰几声,爆发出大片白烟,周围吸入白烟者抓喉呕吐、扑到在地,饥民惊骇奔逃,现场一片混乱。
“焚天!”
云澜喊道:“白烟有毒,快捂住口鼻!”待她捂住口鼻飞身下马,去拉明庭时。
就这么一瞬,明庭突然不见了。
云澜面色有一瞬扭曲。
这个掳人手段她不是第一次见,五岁那年早就见识过了。这一下猝不及防又出现在眼前,心里悬挂多年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她冷笑一声:来的好!旧仇新恨可以一起算。
她思忖这伙人应该没跑多远,可城外流民实在太多,众人四处查看未果,守心沉吟道:“我带一部分人继续搜寻,救治这些中毒的人,云澜你先带他们进城安置,告知官府、店铺、所有能调动起来的人手我们都得用上。不要慌,忙则生乱。”
云澜点头,带了随从车马快速经过城门查验,进了存菁城。太黑前,她把一行人送到药堂,看到明庭的两个随从脸色惨白、六神无主,安抚了几句,让他们拿了自己的镇邪司的令牌立即去官衙敲门。
她对存菁城很熟,知道除了贯穿东西南北的主道外,城中星罗密布着窄小的街道,当下这些小道也有流民,官府驱赶也无济于事,流民身无长物,四处逃窜,晚间便在这些羊肠般的小道里勉强安身。
云澜在黑暗的小道里七行八拐,闪身进入了一家赌坊。
赌坊悬了写了字的纸灯笼,从外表看毫不起眼,两扇古朴木门,顶上挂了块黑漆的牌子,牌子上黑底金字写了龙飞凤舞的“乾坤”二字。
等推门进去,穿过一道薄薄的灵气屏障,立即传来鼎沸的人声。外面的饥寒交迫,丝毫不影响里面的一掷千金。
迎门的小仆通报进去。
一个魁梧的汉子立即从二楼下来,迎上来,满面是笑:“哟,那阵风把我们驱邪使大人吹过来了?您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一向可好?”
云澜随手抛了一颗灵珠给他,“刚回来,金老板,你们金爷在哪里?快带我过去。”
金老板不敢怠慢,忙引了云澜到后门,出了后门再入,就是一个别有乾坤的地方,亭台楼阁、奇花异草,曲廊通幽,曲廊的尽头是又一重金碧辉煌的楼阁。
他长长短短敲了三次门向云蟾示意退下,门向内打开了。
屋内烟雾缭绕,两个英俊的侍从扶起一个身着绫罗的女子,女子二十五六岁,显见带了一点外族血统,长得肤白如玉、高鼻深目极为美貌,等她坐起,不由让人深深惋惜,她少了半只手臂。
见到来人,她眉眼一弯,向侍从吩咐道:“你们退下吧。”
她搁下手里的烟管,亲热地叫了一声:“阿幺,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过来?”
云澜走上前端详她的脸色:“你怎么又用上阿芙蓉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不再碰这个东西。”
金爷嫣然一笑,“不用为我担心,我很好。”
“金满满,金爷!你说过的话你自己又食言了,你还让我不要担心,我怎么能不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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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爷垂下眼帘,语气低沉:“明天可能要变天了,委实难忍…”
每到阴雨天气,这旧伤口疼痛难忍,身体斩断的那一部分似乎在不断提醒自己所受过的伤害苦痛。
云澜一滞,鼻子一酸。她抱住金满满的肩膀“都是为了我,阿姐,我亏欠你很多。”
“傻孩子,螳臂挡车,最后也没救下你啊!再说,到了那个魔窟,我们都是活不成的,我们那一批孩子,现在还活着的也就是你、我。不知道琛哥有没有活下来。”金满满想起那个人,怔怔无语。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该恨的,你们很多都是被掳来的,而我,是我亲爷娘八两银子、一袋粮食卖给他们的。可是再一想怎么恨呢?当时我的妹妹已经饿死了,他们也快饿死了,为了小弟能活下去,他们只能把我给卖了。哦,还是我自己主动提出来的,他们生养我一场,最后让他们高高兴兴的,以为把我卖到了好地方,挺好。”
“阿姐,别伤心了,后来你去找过他们吗?”
“找过,怎么能不找呢?富贵不还乡,岂不如锦衣夜行?可惜找到那座边塞小城的时候,他们早已经死了。”
一颗泪从金满满的白玉般的脸上滚下来。
她忙自己拭了,笑道“我现在活得不知道多好、你看我这偌大的家当,说句富可帝国也不过分,阿幺,我之前收到你的飞书,这两日正要派人上小孤山去给你和师父送东西,你来看……”
云澜一把抓住她,“阿姐,等等。我今天来找你,是要告诉你,我发现他们了,他们还掳走了我师弟,咱们得立即拿出个章程来。”
金满满眯着眼睛,咬牙问道:“很好,确定是他们?有几分把握?”
“八九不离十,这掳人的手法我熟,他们用了’焚天’。这三年我借职务之便四方游历打探,‘焚天’材料很难得,能研制并使用它的邪教很罕见,时隔十五年,在今日之前,我一度以为他们已经被朝廷扫荡干净了。”
金满满直直站起来,拉响了榻边上的金铃。
不出半盏茶时间,一名老者立在门口回话,“主人。”
“金鳌,最近存菁城有什么动静?”
云澜知道金满满手下有三员大将,明面上金蟾当家,外人称他“金老板”,这名老者金鳌是暗线,负责和□□打交道、总管消息往来。还有一名“金麟”是一名暗卫杀手,连云澜都没有见过。
金鳌从袖子里拿出一叠纸片,恭恭敬敬地递上来。“主人,这是最近的消息,如往常一致,仆用朱笔圈出来的是有多人聚集,成一定规模的门派动向。”
金满满翻看消息,动作极快。看完把消息递给云澜,沉声道:“你师弟在外城被掳,据我看这里面有两处地方很可疑,一是定州王谢桁的行宫、一是长乐道观,最近这两地都有一些可疑的人出入,可以仔细查探。”
云澜相信金满满的判断,她们那一批有近百名各地掳来的孩童,长达一年的时间里,陆陆续续都死光了。她和琛哥哥是因为资质极佳,一直被留着,金满满根骨一般,能活下来很大原因是她天生洞悉人心,机敏聪明。
当然一个十二岁的美丽少女,在一群邪修的手里为了活下去还付出了什么代价,当时的一个年方五岁的小小孩童是绝不会清楚的。
8. 邪教
定州王谢桁是先帝的长子,当今靖和帝谢允桢的庶出兄长。
谢桁年轻时英武,当今平庸,二十多年为立长还是立嫡,京城里曾掀起过腥风血雨。保嫡党手段高明,把他的党羽剪个精光。先帝子嗣不多,加之谢桁装疯卖傻,做出了痰涎满面、吞土吃粪之举,最后捡了一条命,给了个品级不高的三字王,把他远远发配到这大雍西北苦寒之地。明为封王,实则圈禁。
要云澜讲,这破破烂烂、四处救火的大雍有什么好争的?做个富贵闲散王爷不比坐在那镶金嵌玉的名为御座实为针毡上强?
定州王的行宫依山而建,为了防止探查,照例罩着一层薄薄的结界,云澜把食指的指环摘下,轻轻一划,破界戒瞬间把结界拉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她从裂口处轻巧掠上行宫的宫墙,做了个手势,后面跟着的黑衣人们立即悄无声息地四散开来。
今夜天公作美,后半夜天际只一勾月牙,行宫四处黑黢黢的,一点点灯光就非常醒目。云澜从主殿一路向上,掠过几个偏殿,到达后山,见到两个男子提了灯笼,从一洞口台阶走下来,看样子是出来放水。
一人走到树后把灯笼放下,轻声抱怨:“现在这地方真是苦寒,我们在江南府暗自经营这么多年,现在说放弃就放弃了?真是可惜!”
“这你就不懂了,教主毕竟是世家大族出身,做事的气魄远非寻常教派可相提并论,躲躲藏藏的成不了什么大事。”
“那左护法让抓了那个小子来,玄真必要搜查的,这不是打草惊蛇么?”
另一个男子解开裤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别乱说,你不要命了,我们把自己的事情干好就行了。”
话音未落,只听“咚!”的一声响,旁边的人一头栽在地上,“唉,你怎么…”他骇然转头去看,一个身穿夜行衣的蒙面女子站在他身后,他张口欲叫,一把寒光四溢的剑横上了脖颈,激得他汗毛直竖。“活还是死,选一个。”
“……活,活,想活!”
“我问你说,不准有半个废字。你们抓的小子在哪里?”
“后山……监牢。”
“钥匙呢?”
“我没有,唉,别杀我,钥匙在左护法身上。”
这一次不用她开口问,男子忙不迭地回答:“左护法住在前面那座偏殿第三间。”
“谢谢你。”云澜手一挥,把人打晕,跟之前打晕的一起拖到隐蔽处并排放好。她听到一声鸟鸣,忙伸手撮唇而啸,回了一声咕咕的鸟鸣声。
黑衣人们刚放倒了下半夜昏昏欲睡的守夜兵士们,听到声音都飞掠围拢过来。
云澜朝后山指了一下,做手势让大家按计划进行。说完,一马当先,朝后山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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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庭双手被缚,站在监牢里,头顶有个空洞,正好能看见一勾月牙。
他傍晚时分被掳来,见到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
萧以青的庶弟,那个百年前身体病弱常躲在兄长后面,眼睛里却充满勃勃野心的少年萧白。
百年荏苒,算起来他也快一百二十多岁了,但看上去不过年过半百。真够能活的!萧家是前朝修真大族,绵延千年,有浩瀚如星辰的法术秘笈,自然少不了剑走偏锋、修炼邪法的门客族人。
他穿着前朝的广袖常服,一见到明庭,就大礼扑倒在地、痛哭流涕:“皇太子殿下,真的是您?天佑大衍,想不到百年之后,我还能再见到您啊。”
离的近了,一股腐朽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这练的什么邪功?明庭暗暗皱眉,只站着,淡淡地说:“你认错人了。”
萧白抬起眼,贪婪地凝望着面前的少年:“我怎么会认错?皇太子的风仪,见过的人谁能忘怀?您真的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如此的……青春年少、风华绝代。”
明庭心念电转,揣测消息走漏,到底是哪一部分出现了失误。他一边想着,一边凤眼居高临下地漫不经心地打量:“你掳我来,是想做什么?”
萧白膝行几步,握紧了他的衣袍,恳切道“殿下,当年因为生重病错过了星陨境遴选,未追随吾主,乃我这百年来最大恨事。我一手建了这覆天教,就是为了等待我主归来,扫平这大雍逆贼,重建我大衍。最近我终于听说殿下出星陨境的消息,我喜不自胜,斗胆请殿下过来一叙。”
“哦,那你真是殚精竭虑,辛苦了,做了那么多,到时你想要什么奖赏呢?”
萧白思忖片刻,满脸激动:“殿下,如果能让我跟你们一起去星陨境,就是赐予我的最大殊荣了......实不相瞒,可恨我这一百多年想尽各种办法,都打不开通道结界。我听说星陨境里不老不死,不伤不灭,那是怎样的一个仙境福地啊!这是我一生梦之所系。”
不老不死,不生不灭。
一生梦之所系。
这世上竟然还有人,心心念念一百年,想着找死。
别人想活活不了,他一心求死死不成。
“哈哈哈哈哈。”明庭觉得荒谬至极,不由仰天长笑,久久不能平息。
萧白张开嘴愣住了,面色由红变白,慢慢沉下脸来“殿下这是何意?难道是说我不配?”旁边一低头侍立,头发披散的老者走过来扶起他。
一颗醒目的黑痣,长在老者左边颧骨上。
明庭擦去笑出来的眼泪,凤目从老者脸上掠到萧白脸上。
“萧白啊萧白,你难道不知道,你不配的从来不是出身,而是你低劣的本性啊!你兄长如果在这里,看到现在的你,估计会很后悔,以前一直护着你。”
“你们这些皇孙公子,眼高于顶,都看不上我这个庶子。我兄长,他在哪里?他如果真护着我,为什么当年不带上我一起去星陨境?他得了长生了,我呢?我得到了什么?”
萧白推开老者,脸色阴沉的似要滴出水来,他阴恻恻地问:
“殿下你要不要再考虑下,我这覆天教几万教众,都可以为殿下所用,届时殿下想干什么,都如鱼得水。”
明庭冷冷一笑:“不了,覆天教主。虽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你站我面前,我忍不住恶心。”
萧白握紧双手,眼中的恨毒几乎要把人灼伤,他挥袖大喝:“来人,把他给我去关起来。”
他眼睛在明庭脸上一转,强忍怒火,劝道:
“殿下,您身娇肉贵,这又是何必呢?我是诚心想助您一臂之力!我郑重地希望您冷静的仔细想一想,再好好考虑下。”
他被人推搡到了这里。
原本可以是坐上宾的,现在是个阶下囚。
这点手段他还不放在眼里,他是自愿被掳来的,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翻出一百年前的“劝君文”请君入瓮。
“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
今朝苟存活,死生尤未知。
他日入黄泉,无颜对青史。”
这是当年风骨文臣,冒死进的一封奏疏,后来还被编成了童谣,全文其实就一个意思“请君速死”。却忽略了所谓天子也是个活生生有感情的凡人,有畏惧、有眷恋。这也给当时左右摇摆的庆隆帝当头一击,最终心里的砝码滑向了星陨境。
原来还真是个故人。
可自己为什么要拒绝呢?他想找死,成全他好了。这泱泱万人教众,发挥完覆灭大雍的价值,也正好一并填了星陨境,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头顶住墙壁,懊恼地闭上眼、皱紧眉头。脑子里恼人的闪过:那人附身过来,星眸闪亮,她用长有薄茧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左脸颊,“那邪修,这里有颗痣。”
若有一天发现他和这些邪修搅合在一起,她应该会失望吧。
可不管如何,她都会失望的。
管她失望不失望,真是活见鬼了。他头撞着墙,又恼又气。
“喂,你怎么了?还好吗?”头顶传来轻轻的声音,孔洞凑过来一双眼睛。星眸乌黑闪亮,见他看过去,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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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一笑。
“师姐!”见到她,片刻之前的纠结懊恼顿时烟消云散,明庭心里感动,暗忖:她这么快就找到我了,竟然比麒麟卫还快,不知道做了多少努力。
正想说话,流云剑出鞘,把顶上的牢门切开了,云澜半蹲在牢房边,倾斜身体,从上面伸下来一只手。
明庭一跃而上,紧紧拽住云澜的手,云澜用力一提,他轻飘飘地飞身而上。两人面面相对,半晌无言。
旁边有黑衣人提醒道:“大人,有人往这边来了。”
云澜闻言道,“你们带我师弟先走,我来断后。”
“等等…”明庭摁住云澜的手,“师姐,我和你一起走。另外,我见到你说的那个邪修了!”
云澜点头冷笑,“那太好了,找了十五年了,今日终于可以好好做个了断。”
话音刚落,一条黑影像鹰搏弱兔,从半空飞速降下,五指成爪,朝两人天灵盖抓来。
云澜百忙中内力吞吐,把明庭轻轻往边上一推。大喝一声“来的好!”流云带雷霆之力削向抓来的爪子。
来人一击不成,半空改道,落在道旁枝头,月影暗淡,一时看不清他的脸。
来人用苍老暗哑的声音喝道:“来者何人?放肆!不知道这是定州王行宫吗?”
云澜冷笑不语,心想,定州王我还没放在眼里。
她身形一纵,眨眼电射到老者面前,流云横劈而下,带动大股气流,扑向老者面门。老者的散发被吹的根根飞起,剑光闪过处,映照出脸颊处分明的一颗黑痣。
云澜瞪大双眼,咬紧牙关,心道: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你了!
两个人在树梢过了十几式,下面的树像被狂风暴雨击打过,在风里颠簸,枯叶树枝簌簌簌簌狂落。
老者带来的人也跟黑衣人打了起来。明庭退到一旁,凝目注视着空中缠斗的两人。
无人关注处,黑羽彩冠的鸟阿玄偷偷停在明庭的肩头“殿下,我们的人来了,就在外边。这里刀剑无眼太危险了,您先撤吧。”
“不!”明庭坚决回答,“让麒麟军全部退下。”
阿玄气的跳脚。“你这么相信你师姐?”
明庭看到两人落到了平地中间,云澜又使出了砺剑堂内的那一招。但这一次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手一举,一落间,千万柄剑朝老者激射而去。之前这一招一个变招就拘住了祝铮,但这个老者明显功力很强,在剑阵中左右挪动,一把钢制折扇挥舞的密不透风。
云澜眼神一厉,再次催发内力,剑似有千钧重,她慢慢把剑收回来,在胸口用力一竖,剑光从地底透出,噗噗,扎中了老者的一只脚掌。
老者吃痛,月色朦胧中,只见他一拉一罩,整个人消失不见了。
匿影纱!
这是前朝制器大师墨千机的作品,存世应该不到三件。没想到这邪修手里就有一件。
云澜面色一肃,左手支出蛟龙盾一晃,蛟龙盾变大护住要害,她立定不动,闭目感受,只感到背后气流微微一变,果断用剑气裹着灵力从肋边穿过去,叮,剑尖撞上了一层柔软的屏障,她身随剑动,转向后方,蛟龙盾上乒乒乓乓一阵响,火星四射,她咬牙用尽全力把剑向前一递,流云剑穿破了屏障。
噔噔噔,有人往后退,光芒一闪,逐渐露出老者的全身。
老者全身罩着一层像水样的薄纱,只捂住的肚子处破了一个洞。
他脸上露出心痛的表情,扯下匿影纱,丢到一边。
云澜直哀叹宝物可惜,未遇明主,暴殄天物。
明庭隐在暗处,摇头一笑。
云澜持剑直指老者面前:“无妄子,今天就是你的死期!速来受死!”
老者放下捂肚子的手,仔细打量:“你是谁?你认得老夫?”
云澜冷笑,刚想开口。
“阿幺,让我来!”半空中一只小小的叶形飞舟落下,快速跃下几个人来,为首的全身红衣,雪肤花颜,正是金满满。
9. 复仇
金满满宛如闲庭漫步,莲步轻移,右手拿了一只金镠铁手扣上左手断臂,五指张合,发出冷兵器特有的声音。
她满面堆笑:“真是老天有眼。我等这一天,等了十五年了!这十五年,每当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都在想,我还没杀了你呢!怎么能先死呢!”
云澜提剑退到一边。
无妄子惊疑地盯着她,她摸着左臂的铁手,抿嘴一笑:“无妄子前辈贵人多忘事,这就忘了我啦?”
拦在他面前的手、轻声细语的恳求、嘴角谄媚的小梨涡。
手臂被斩断的少女,
踢中心口吐血的少年,
扔进瓮中哭喊的孩童…
无妄子终于想起来了,阴郁的目光在面前两个人脸上扫来扫去:“原来是你!原来是你们!”他挺直腰杆,喋喋狂笑,轻蔑道:“真是没想到,我身底下的小羔羊,还有这么一天!你那一身细皮嫩肉,老夫至今还想念的很呢!”
云澜提剑怒道:“满口喷粪,你给我住口!”
一直亦步亦趋跟在金满满身后的黑衣少年抽刀,雪光一闪,整个人像豹子般疾冲上前,展现出惊人的爆发力。
金满满按住云澜的剑,向少年喝道:“金鳞,退下!让我来。”
少年一击不中,闻言退下,微微垂头,黄金面具遮住了脸上表情。
金满满微微一笑,“这么多年过去,无妄子前辈行将就木,也就只会逞些口舌之利了吗?”
“那你就试一试,我的小羔羊,来吧。”
金满满从头上摘下一条长长的红色发带,握在左手。手一抖,发带像一条流光向无妄子而去,整个人像片飞花一样随之纵身而上,娇笑道:“向前辈讨教,看在以往的交情上,您可得手下留情。”
无妄子见识多,惊讶地说了句:“霓霞缎!”手里的铁扇展开挡了一下,霓霞缎柔软,直缠上身来,缚住他的手臂,只听金满满在耳边轻笑说:“前辈见多识广!”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右手一划,金镠铁手坚硬无比,在无妄子的胸口一抓,饶是无妄子反应快及时退开,胸口也被抓出了五道深深的血痕。
这一下子完全出乎无妄子意料之外,他的脸一下子沉下来,立即收起轻视之心。他仔细的打量对面这个女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十五年未见,那个柔弱的少女,已经成长为一个强劲的对手,无妄子衣袍鼓风,展开扇子,拿出自己十分的实力来。
两人缠斗在一起。
金满满拿出拼命的架势,身上几处被击中,嘴角溢血,而无妄子之前右腹就被流云扎了个洞,虽不致命但也疼痛,一身衣服被金满满金镠手抓了个破破烂烂,露出下面的道道血痕。
云澜双手抱胸,有些担忧:俗话说,一力降十会,金满满轻灵有余,气力不够。遇到无妄子这种浸淫修炼几十年、内外兼修的高手,不免吃力,现在还未呈大败之像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手里法宝给力。
明庭看四处打斗一片混乱,行宫里不断有兵士和教众围上来,人越来越多。他走到云澜身边,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师姐,马上就要天亮了,咱们得速战速决。”
云澜因为明庭靠的太近,略有些不自在,刚想站远一步。接着就听他说:“我观察了半天,这老者练的应该是传说中血冥大法,听说这门功法的罩门在神阙穴。”
云澜转头惊讶地看向他的眼睛,目光一闪,明庭尚未体会出她是什么意思。只见她已经转过身去,走到那少年金鳞身边,如此这般的一顿说。
金鳞一直用力紧握刀把,全神贯注盯着金满满,闻言,朝她点了点头。
只见他抽出刀,一个俯身朝场上冲去,他身形瘦长矫健,行动间动作干脆利落,充满了奇特的美感。
加入了一个高手,无妄子大感吃力,怒骂道:“你们说我是邪修,你们比我还不讲规矩!”
云澜闻言说道:“对你这种恶人,讲什么规矩道义,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阿姐,我们不是来比试的,我们是来复仇的,别说以二敌一,就是车轮战又怎样?!为了十五年前那些死去的孩子,为了琛哥哥,速战速决,杀了他!”她怕金满满犯傻,急得直皱眉头。
明庭看得一笑。
金满满本想呵斥金鳞退下,一听这话沉默下来。天快亮了确实不易久战,无妄子恶贯满盈是一定要杀的,她清楚自己的实力,但还留有个隐蔽手段,本来怕大庭广众下会暴露底牌。转念一想,如果今天不亲手杀了他,被他逃了,一藏又是十几年,自己怎么能甘心!她脑子里天人交战,终于心一横。
她一边挥动霓霞缎,运转神功,眼睛弥漫出阵阵红光。
无妄子吃了一惊,不由自主朝她眼睛一看,心里暗道不好,金满满的眼睛像口旋转的深井,吸魂夺魄,看得他一阵晕头转向。
这是前朝萧家的邪功“摄魂瞳!”
他强行闭上眼睛,用内力反击,右手执扇快速挡住金满满滑向喉咙的手,心里突然预感到不好,果然,下一刻,“刷”的一声,金鳞跃起,雪亮刀光利落砍下,扎在他的肚脐上。
无妄子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往后就倒。罩门被破,整个人萎顿在地上,一身功夫废了大半。
金满满嘴角一勾,顾不得功法反噬下眼睛剧痛,右手成爪,抓向无妄子的咽喉。
前方有人流星般赶到,遥遥一掌劈向她面门。她收手往后一仰,只听见边上云澜忽然又惊又喜的喊了一声:“啊,琛哥哥!”
她抬起头,“摄魂瞳”的反噬让她眼睛血红,眼角流血,朦朦胧胧只看到一道修长的影子,她向前方扑过去,向影子伸出手。一直盯着她的金鳞飞快地扯住她,只听她泣血般喊了一声:“齐琛,是你吗?别拦我,琛哥!是你吗?”眼角血珠落得更急。
没有人应答。
她转向云澜的方向,急声问:“阿幺,是齐琛吗?他为什么不回答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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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什么事?阿幺!”
云澜奔过来扶住她,看到她的眼睛,痛呼一声:“阿姐,你的眼睛!”
“快回答我!是不是齐琛?”金满满情绪激动,手指用力,红指甲几乎扎到她肉里。
云澜看了一眼扶起无妄子的少年,他的脸上毫无表情,脸色死白、眼睛里是死寂的白瞳。十五年了,他一点都没有变,岁月在他身上停滞了,她知道这是因为他死了,被邪术炼成了一具傀儡。
云澜眼圈通红,心像被人狠狠揉捏了一样,但她听到自己冷静的声音说:“不是,阿姐,我看错了。”
金满满愣忡以对,血泪滚落,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
无妄子口吐鲜血,晃着满头枯槁的白发,“哈哈“大笑,吩咐道:“无心,去,杀了她们!”
云澜朝金鳞看了一眼,金鳞点点头,拔刀挡住齐琛。
云澜狠狠咬住嘴唇,捏诀朝无妄子挥剑而去,盛怒之下,气流被带的一滞,随即爆发出极大的能量,无妄子惊骇中抬扇一挡,巨大的剑光把铁扇撕开,他在临死前也终于和十五年前的少女一样,体会到了螳臂挡车的感觉。剑光闪过,身子被劈成两半,血流了满地。
云澜居高临下木然地看着无妄子,他脸上双目圆睁,定格着惊诧恐惧,分开的半边身子还在抽搐。
她冷酷地想:你也会痛吗?你也知道痛吗?
云澜抬眼看向被随从扶上飞舟的金满满,又看向和金鳞缠斗的齐琛。
恍惚中她看到小小的自己顺着长长的地下甬道一直跑,一直跑,偷偷躲在一边,捂着嘴笑看甬道的尽头,那里有光线照下,少年少女在光中四目相对,少年红着脸,郑重又怜惜地在少女的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
她闭上眼,满心悲凉。
这时候,远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急促尖锐的哨响,齐琛侧耳听到了,木然转身,脚尖一点飞身而去。随后场上剩余的一群人也都像潮水一样退去了。
她没有阻拦,因为她痛的直不起腰来,她扶着膝盖,眼睛不停地流着眼泪,她静静地侧脸看着少年离去。
没有这个少年和金满满,就没有现在的她。
这是一个无比温暖腼腆的少年,那一年给了她像亲哥哥一样的保护。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了。"
“那你就叫阿幺吧,在我们家乡,阿幺是最小的孩子,是大家最疼爱的那一个。”
她曾一千次一万次想象过他们见面的场景,但没有一次是像今天这样。
生死相隔,无法相认。
明庭不知道那个傀儡少年到底是什么人,但多少能猜测出几分。他过来扶住师姐,低头看到她隐忍流泪的表情,忍不住把她抱住。明庭把手安抚地放在她脑后,柔声在她耳边说:“别让你阿姐看出来,忍一忍,师姐,回去再说,天要亮了。”
天边渐渐泛起暗蓝紫色,天就要亮了。
10. 药方
天亮了,一行人坐飞舟下山,到山脚下换了马骑行入城。
衙门已得了信,城门的守卫加大了盘查的力度,对所有出入城的人群细细盘查。
城内全副武装的兵士正在四处盘查,每家每户询问,抓了一批信奉“末世论”和“求永生”的教众。
这一晚上很是折腾,按理说大家收获很大:不仅查出了覆天派的重要据点,救出了明庭,还杀了邪修无妄子报了积年的旧仇。但一行人疲惫不堪,情绪都很低落,一路上各自想着心思,默默无语。
云澜责任在肩,她要先知会城中郡守并向镇邪司做汇报。大雍对待邪教一向是紧追不舍、斩草除根,何况此次还牵扯上了靖和帝的眼中钉定州王。
先不论这定州王二十几年在西北经营了多少势力,存有多少后手。光看眼下这个当口,朝廷和百姓无论如何再经不起一次战事了,可能定州王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地和邪教勾搭。
她和金满满一行人在城中分道。她感觉金满满沉默的有些反常,一步三回头再三吩咐金鳞一众人看好主子。金满满眼睛上缠了白绫,对着她笑道:“去罢,傻丫头,我能有什么事情?!”
“那阿姐,我空了来看你。”
云澜纵马出去很远,转头一看,熹微的晨光下,金满满仍面向她站在原地,她的长发和白绫系带被风吹得飞舞。
一丝阴霾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云澜送明庭到玄真教众人的落脚处,仆从端来朝食,她只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自行回房洗漱,换了身镇邪司的司服,在临窗的小塌上小憩,一手搭在额头上,闭目养神。
明明极困,脑子里像走马灯似的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
得找到齐琛哥哥,得把这个邪教彻底铲除。
找到了,琛哥哥该怎么处理?彻底杀了他么?还是永远关住他?
用阿姐的人手还是小孤山?主要还得靠朝廷和镇邪司。云清师兄和存菁城郡尉交好,我得安排时间去拜访一下。
郡守大人和定州王关系怎样?会不会暗地里有牵扯?
给镇邪司的飞信到底怎么写?
还有城内城外这么多的流民,邪教掺杂其中,怎么辨识?会不会被有心人煽动哗变……
她想的头痛,只好坐起来,手指揉捏着眉心。
“叩叩叩”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明庭得到应声推门而入,含笑道,“我看今日的朝食,师姐没有胃口,让仆从另熬了一点粥。”仆从从后面走进来,行礼把托盘放在桌案上。
他做了个让仆从退下的手势,柔声道“师姐是有些头痛吗?我帮师姐按一按吧。以前我父亲烦恼头痛时,娘亲给他按,我见过几次。”
云澜看到他,想起之前的拥抱,这时候情绪回落,微微有些不自在。
“不用了,我很好。师弟怎么不去歇一歇?脸上的伤口怎么样了?”
明庭一早已经处理过了,在榻上坐下微微倾身给师姐看,云澜仔细看了一下,微笑道:“好多了,师父的药膏确实有效。”“……师父呢?”
明庭端起碗,用调羹搅动粥散凉,“玄真在流民聚集的外城设了粥铺和医堂,听说师父一早就去照应去了,我晚一点也准备过去帮忙。”
云澜含笑一睇,不想打击他的一片好心。
“虽然现在城内外搜查戒严,但你出门还是要多带些人手,千万小心些。覆天教为什么抓你?”
明庭感觉温度差不多了,把碗递过来:“冷热正好,师姐请用。那个邪教叫覆天教吗?我并不知晓,想必看我像有些身家。”
云澜沉吟不语,致谢后接过碗一看有点意外,“怎么是燕窝粥?”
“……师姐不喜燕窝粥吗?”
“……没有。”
这一天,云澜过的实在忙碌,等到申时,她收到镇邪司的红标飞信,信上指令有二:一是镇邪司调周边驱邪使和存菁城王郡守联手查抄覆天教,二是朝廷许定州王自辩。
这都在云澜的预料之中。
她想起上午在王郡守府邸,定州王解释,那行宫荒废已久,他并不知道里面隐藏了邪教,他已摘了王府管家的脑袋,即日上表请朝廷治自己粗疏不查、督下不严之罪。如果朝廷需要派人围剿,他亦可以派出手下干将、王府护卫队从旁协助。
涉嫌“兴立邪教”,这放在太平年岁,怎么着也是个轻者废为庶人、重者抄家杀头的罪行。
许定州王自辩,那就是暂时不打算撕破脸,也不认真追究了。
下午时分,云澜骑马路过城东大街,在满庭芳买了个八宝食盒并几包点心,又要了一葫芦桂花酿。临出门时,门外喧哗,官兵押了一堆教众,推推搡搡正经过门口往衙门走,店内的百姓探头张望、纷纷议论。
云澜目光在教众中巡视,明知道希望不大,但仍忍不住寻找,半晌微微一叹。
云澜让店家把食盒送至“乾坤”,自己提了点心和酒自己快马加鞭往外城而去。
外城住的都是平民,这时聚集了大量的流民。街道旁东一窝,西一窝临时用枯枝和茅草搭起了一些窝棚,里面挤满了人。没挤到窝棚的暂避在平民的屋檐下,被连声驱赶:“一边去,你们这些流民,真是晦气!”
云澜暗暗担忧,大灾之后常有大疫,十年前为什么开星陨境,其实也是被逼无奈的结果,洪水后的鼠疫死了几万人,感染了鼠疫的村庄烧了十几个。灵脉缺失,九渊镇龙枢被挖断、导致大雍地脉不稳,所以天灾频发,再这样下去,老实说,不用外族打过来,自己就灭种了。
现在这么多流民聚集在一起,不妥善安置的话,只怕将是巨大的隐患,这虽不是她职责范畴,但她还是想之后委婉地提醒催促一下王郡守,朝廷的赈灾款一下子下不来,不是有定州王么,想必当下他很愿意助这一臂之力。
云澜牵着马前行,出城不久她就看到前方的粥铺和医堂,竖起的黑色旗帜上写了斗大的“玄真”二字,在风中飒飒飘动。
赈灾的粥铺每日卯时开火熬制,已时开赈,此时不是放赈的时候,医堂却是全天候开放的,不仅流民,连附近的平民也对玄真慕名而来。
临时搭就的医堂简陋,四面柱子撑起一个用竹条茅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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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就的顶,后方一排药柜,前面放置了有几张药案。
云澜远远看到守心和医堂的一位年轻师兄坐镇。
病患对年老医师有天然的信赖感,在守心药案前排了长长的队伍。人影闪动间,可以看到一旁正襟端坐的明庭,正侧耳倾听,执笔写着药方。
她在旁边一棵枯树上系了马,正要取下酒和点心,听到旁边走过来一对抱孩子的夫妇,妇人头上只带了一根扁银的簪子,她满含忧虑:“这一副药要这么多银钱,这年景可到哪家去凑?”男子一叹:“这乳香、没药虽贵,没有孩子的命要紧,总要想些法子。”
乳香、没药!这些药大雍不产,产自万里之遥的番邦,当下价比黄金,寻常医馆根本没有,这临时搭起来的医馆更不会备下这么贵重的药材,不要说流民了,寻常百姓也很难用得起的。
云澜心里一动,叫住了这对夫妇,夫妇一看她一身黑色的镇邪司官服,不敢怠慢。
云澜把人引到树后,她看了下孩子,人长的瘦小,颈部却长了个巨大的痈疽,头被迫向一边歪着,不由感叹一句“可怜的孩子!”
“两位,我略通些药理,不如让我看一眼方子。”
她拿过方子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笔丰神俊逸、遒劲有力的字,再定睛一看是一张仙方活命饮:白芷、贝母、防风、天花粉、乳香、金银花、没药……
方子极对症,却看得云澜心里一沉。
她思索片刻,“这方子对症,只是药材也太过昂贵了,寻常百姓只怕全部家当都不够啊,是哪位医师开的方呢?”
夫妇闻言很是认同,妇人下巴朝玄真药堂遥遥一点,说道:“大人说的是,是玄真那位守心老道人。”
云澜点点头,从腰间的荷包中,挑出一个十两的银锭子,“这钱给你们,这方子给我。孩子的病耽误不得,赶紧进城再找个医师看看吧。”
“只是这方子跟朝廷的一桩公务相干,如果走漏了风声…”
夫妇忙说不敢,接过银子、再三谢过匆匆忙忙走了。
云澜站在原地把方子折叠,仔细收好,到马背上取下酒和点心。然后满脸推起笑来,脚步轻快地朝医堂走去。
正在忙碌的明庭看到她,眼睛一亮,勾唇一笑,她微笑着点点头,朝守心和医馆的师兄们一一打了招呼,把带来的酒和点心放到一旁。
她洗净手,和门派师兄弟们一起按方子在药柜取药,称量,眼睛始终关注着守心道人这边。
天色渐晚,医堂送走最后一位患者,关门打烊。
大家忙完一天心情很放松。暗淡的烛光下,师兄弟们一边说笑一边收拾用具,相互打闹,不时抢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守心安静坐在一旁喝着云澜带来的桂花酿,烛光下云澜眉目明丽,一边向师父问话,一边拿了把银色的小剪子,剪去烧长的灯芯。
烛光跳动,映照在明庭的眼中。明庭很多年后都记得这温情的一刻,当时只觉得寻常,没想到随后事态就直传而下,这一幕再也没有了重来的机会。
他那不知因何而起,何时而起,隐藏的一丝情愫也一并被斩断了。
11. 溯踪
云澜下午申时让“满庭芳”送了个食盒去“乾坤”,打算无论多忙第二日都得抽空去一趟,看看金满满眼睛怎么样了,谁知她亥时刚睡下,就有仆从来敲门,道是大门外“乾坤”的人找。
她一惊,睡意顿去,忙披衣下床,头发随意在头顶绑了个马尾,抓了流云剑,迈出门去,走上院中甬道,她转头看到院子西侧明庭的房间亮着灯火,她心想:这一个个都是野猫子,都睡得这么晚。
大门外等着的是赌坊主事金蟾,他正在门外急得搓手,来来回回打着转。见门一打开,忙迎上来行礼:“大人。”
“金老板,出了什么事?”
“大人,咱们边走边说。”他身后有随从牵了马过来。
幸好大雍已经取消宵禁,云澜知道事情紧要,翻身上马。一问才得知根本没瞒过金满满,一大清早她就回去仔细询问了金鳞,那个叫“无心”的少年长什么模样。
金鳞无法,只得一一说了,金满满呆愣片刻,就把人都驱赶了出去,关上了门,一直到现在,没有任何动静。仆从送饭没人搭理,云澜送的食盒也送不进去。金鳞只怕不好,忙找了他想办法,两人费了大力气也没有打开门,只得来找云澜。
云澜听的心头一紧,忍不住埋怨了金鳞一句。
“大人您有所不知,这金鳞是主子去家乡那座边塞小城寻亲,回来时在路上买的。当年边境不太平,地下赌局盛行,达官贵人喜欢看奴隶生死搏斗取乐,金鳞当时年方不过十三,已经在那间赌坊打了三年。最后被人打得奄奄一息,被赌坊老板关在一个笼子里等死,是主子买下他,并花了重金请医师医治他,才得以活下来,他从来不对主子撒谎。”
云澜知道金满满断臂被救出来后,性情大变。她千里迢迢去找亲人,知道亲人早已经死了,回程的路上必定满心悲痛仇恨,绝不会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等她到达“乾坤”,看到脱下面具、跪在房门口的少年时,她瞬间就明白了。
少年的脸部轮廓、尤其是下半张脸,长得和齐琛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眸色清浅,看人的时候锐利冰冷,远没有齐琛漆黑双眸温柔和善。
她心思电转,脚步却不停,直接上去叩门:“阿姐,我来了,你开下门,我知道你已经知晓,所以特地前来和你商量下怎么救出琛哥哥。”
门开了。
昏暗的月光下,隐约可见金满满正襟端坐,无声面向门口。
“金爷!”“主子!”
云澜向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把门关上了。
她走过去,陪她坐在对面的小凳上,低声说:“阿姐,我知道你怨我,怪我不告诉你。因为我是个自私的,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哥哥,不想再失去一个姐姐。”
云澜垂泪道:“琛哥哥对我那么好,拿命来保护我,我一直把他当亲哥哥,看到他这样......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愿意拿我的命去换他的命。可是阿姐,这是不可能的,时光无法逆转,眼下已经到了这一步,你眼睛已经受损,伤心不得,告诉你了,只不过是多了一个更悲痛的人。”
“我向你发誓,我一定会找到他!现在朝廷和镇邪司已经联手在存菁城巡查,只要他们还在这里……”
“万一他们已经逃掉了呢?”金满满声音沉静。“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趟过了,好歹外面称一声’金爷’,我难道在你心里是个不堪一击的女人?”
云澜坐到她身边,伸手拉住了金满满的袖子:“当然不是,我只是怕你会伤心。阿姐,我们一起把琛哥哥找回来。”
“你先去点亮灯。”
云澜摸出火折子,一一点亮了金莲烛台。
她看到金满满手里握着一块白色玉石。虽说是玉石,但其实质地更偏向石头,不透不糯,小小的一颗像个小狗形状,顶上打了个孔洞,穿了一根红色的绳子。
她在金满满的脖子上见过这块玉石。以金满满现在的身家:“袖里”“乾坤”、“杯中”“明月”,任何一家一日的盈余就足够买下一个七进的庭院,可她视如珍宝,戴在脖颈上的却是这么一块石头。
“这是?”
“这是齐琛捡的,我十二岁生辰那天,他亲自打磨了这只小狗送给了我,为了打磨这块玉石,他还伤了手,血沁入了孔洞的裂纹里。”
她摸索着玉石,指给云澜看:“你看,就是这里,是不是红色的?”
云澜沉默伤怀,搂住了金满满的肩膀。
金满满把玉石小心地挂到脖子上,“金鳞祖上是前朝大衍第一修真大族萧氏的附属门派,专司暗杀。我想起从前金鳞说他祖上有一种法术,可以以血为媒介,千山万水无阻,找到血液的主人。”
她摸索着摇了一下塌边的金铃。
金鳞一直跪在门外,听见铃响,忙站起来,不料腿一软,被金蟾及时扶住了。金蟾低声叹气道:“你这又是何必呢。主子又没让你跪。”
金鳞摇摇头不答,几步上前推开门,他走路的样子.轻巧,像一只生于暗夜的动物一样无声地走进门,跪在房间正中央。
“起来吧,一直跪着干什么?”云澜暗暗皱眉。
金满满吩咐道:“你起来,坐下跟我们说说,我记得你说有一种法术,可以通过血液追踪到血液的主人?”
金鳞看了一眼云澜,沉默半晌不答。
“阿幺是自己人,你不要有顾虑。
“此术名叫’溯踪血引术’。我们祖上专司暗杀,所以有些特殊的寻人踪迹方法。”
“这玉石上有些他的血迹,你练过此术,有没有把握?”
“主子,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才不满十岁,我幼年习过此术,虽多年练功未曾怠懈。但这陈年血迹……主子,恕我并没有把握。”
“你全力施为,会有几成把握?”
“不到三成。”
金满满皱起眉头,雪白的手指蜷起,紧紧握住袖口。
不到三成,听起来希望很是渺茫。
云澜追问:“金鳞,你们家族是否有其他年长之人也练习此功?如有,你且写下他们的名字,镇邪司在各路边境都有驻守的人在,他们和当地负责管理人口的郡丞都打过交道,一定能找出来。”
“大人,我们的家族在大雍建朝的时候被驱逐流放至边境,又逢连年战乱,四分五裂,亡故者众,哪怕现在有残存族人,也很难寻觅了。”
“阿姐,你不用着急,我们派出大量的人四处搜寻,也许用不着什么’溯踪血引术’就能找到他。”
金满满黯然摇头。
“阿幺,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十五年,如果没有对无妄子的恨和对他的思念支撑我,我早已经不想活了。不管我付出多大代价,我都要找到他!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金鳞从昨夜见到齐琛,一直陷在深深的自我怀疑和纠结失落中。
听到这话,他再也忍不住,猛地抬起头,清浅的眼睛里闪动着不驯的光:“主子,可那人已经是个傀儡了,他已经死了!你费尽心思找到他又能怎么样呢?他已经死了!他无法再给你回应了,他只剩下了一个躯壳!”
“啪!”金满满听得心如刀割,循声而去,挥手一击,一掌打在他脸上,“你给我住口!”
这一掌极重,金鳞被打得脸偏过去,嘴角裂开,流出血来。
云澜愣住,忙上前准备拉住金满满。
金鳞倔强地转过脸来,站起来先一步拉住了金满满的手,低头俯视她“主子,我看到他的那一刻才终于知道,当年你为什么救我,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愿意为我延请名师教导,愿意让我留在你您的身边。”
“你喜欢蒙住我的眼睛,我以为是闺房情趣,现在才知道,只是因为我蒙上眼睛可以更像他!”
“那我算什么?在你心里……有过我吗?”
“还是,自始至终我就只是一个替身?!”
云澜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电光火石间窥到了别人的秘密,她很是尴尬,她思忖自己是不是该先出门走走。
金满满浑身发抖,久违地感到又羞又怒。事发突然,这个一直安安静静的温顺少年毫无征兆突然露出了獠牙。
她想起他不叫金鳞以前,确实是个狼崽子,她救了他,去摸他脸的那一刻,奄奄一息的人忽然暴起,狠狠咬住了她的左手虎口。
金鳞怜惜地看着她蒙眼的白绫,伸手在白绫边轻轻一抚,嘴角微提说:“主子,如果你一定想要找到他,我可用秘法燃烧我的魂力,把“溯踪血引术”提升一个大境界,这样就有五成多的把握。”
他摸向金满满的颈部,轻轻勾起玉石的红线。
金满满微微一躲。
金鳞握住玉石,突然笑了。
“等等。”云澜急忙阻拦道:“不行!伤了魂力,对你损伤太大了。不用“溯踪血引术”也不一定找不到琛哥哥,从长计议吧。阿姐,你说句话呀,快制止他!”
金鳞看向金满满,见她低头不发一言。脸色不由发白,心里充满了自弃自厌:算了,不是因为齐琛,六年前自己早已死了,尸骨都不知道在哪座乱葬岗,被野狗啃食丢弃,然后化作烂泥了。
还给他,还给……她。
从此,再不相欠。
金鳞推门而出。看向侍立在门外的金蟾。
“金蟾,您以后照顾好主子。”
金蟾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茫然地看着他。
“金鳞,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金鳞站在庭院中,默念口诀。
“你别这样做,不要这样做!”云澜追上前扣住他的臂膀。金鳞用内力一振,脱开手去。
只一瞬间,他仰头向上,月色下,暗色衣衫内幽幽的白光从胸口透出来,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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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再次沁出血来,他一手托起玉石,清浅的眸光凝视玉石,另一手画出繁复的符咒,沉声念道“循其血影,辨其方位。溯源直上,觅其真综!去!”
符咒在庭院中打着转。
金鳞脸色雪白,鬓角的乌发慢慢变白。他又念了一遍口诀,手指如有千钧重,颤抖着向前一指:“现!”
符咒一角亮起光来,他看了一下,“已出存菁城,正往东南方向而去,那个方位的尽头,是,是上京!”
他喷出一口血,像玉山倾倒,仰面躺倒在地上。
金蟾见他燃烧魂力,就惊叫起来,这时忙去扶住他。
金满满奔到门口,她看不见星火云散的符咒,也看不见他鬓边的白发,不知道事态发展成什么样子,内心不安。
“金鳞,你……现在怎么样?”
金鳞在金瞻的帮助下,一手撑地。自厌一笑,“我还死不了。”
“相必以主子的手段,很快就能找到他。”
“然后怎么办呢?主子,告诉您,我不仅修习过“溯踪血引术”,我们这一支杀手的后代,还继承了一个法术,叫“夺舍术”,齐琛魂灵已远,他回不来了,可我在,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变成他!”
“我不愿意,你疯了!你是你,他是他,你再怎么也成不了齐琛!”
金鳞被拒绝带着偏执的笑隐去,目光黯然,低下头去:原来在她心中自己一文不值,齐琛永远独一无二,他再怎么样也比不过那一个死去的人!
一时间他心灰意冷,万念俱灰。
“你等等,等等,你说什么?你会“夺舍术”?”云澜向金鳞问道。
金鳞抬头看着她,闭嘴不语。
“这件事情对我十万火急,金鳞,我知道你受了很重的伤。但还是希望你跟我说说夺舍术。”
金满满被她打断,定了定神,情绪平复下来,拧眉问道:“你还在怀疑你师父?你之前诸般试探,不是并无错漏?这都多少年了?!”
云澜帮忙扶起金鳞,从一直拽在手里的药瓶里,倒出一颗丹药,“这是玄真的守本丹,快吃了!”
她垂眸道:“一个人和你朝夕相处四年多,忽然他出了趟远门,回来就什么都变了,哪怕是失忆了,阿姐,人的习惯和嗜好是不会变的吧?”
“你看看这个!”
她把药方拿出来,想到金满满没办法看,又小心揣了回去。
“我师父他是个穷苦的出身,最知道穷人没钱的苦痛,小时候我跟他学医,半夜他还在很辛苦地炮制药材,我就问他:“师父,师父,明明有又方便又更好用的药,你为什么不用呢?”他说,“傻孩子,平民百姓一年到头辛劳,攒不下几个钱,生了病,用便宜的药材他们才愿意治病,贵了他们就直接放弃了。”
“可今天他为平民开了一方,你知道用了什么吗?价比黄金的乳香和没药!”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怕冤枉他,但也怕没有给我家老头儿一个公道!投鼠忌器。”
金满满动容,她也是被守心道人救下的,对他一直很是感激。忙生硬地转头朝向金鳞,道:“金鳞,这次算我欠你,你现在快给阿幺说说。”
金鳞咽下丹药。
他的说法,跟余师叔说的所差无几,但他提出了一个新的说法,叫:“献舍”。
人被夺舍,□□和灵魂不相容,总会有排斥和抗拒,除非功法高深,不然会出现很多后遗症。如疯癫、时不时灵魂出窍。“献舍”则不同了,只要完成了献舍者的心愿,那就能与身体融为一体。
“前朝萧氏绵延千年,功法浩瀚,门客弟子大可选择自己擅长的、厉害的功法。如果从实用性上看,夺舍术其实很是鸡肋。”
“只有经常游走在危险中的人抱有侥幸心理才会修习这个,现在大陆灵气稀薄,还需要有人协助及时用海量的灵珠布出“蕴灵阵”,非天时地利人和不可得。”
云澜点点头。
秋风渐起,庭中夜凉如水,一时无语。
金鳞擦去嘴角不停溢出的血,低声道:“主子,六年前你救了我,我感激不尽。以后但凡你有需要,夜必将前来,千山万水不阻。”
大家听出他的决绝去意,皆沉默看向他。
金满满脸色发白,勉强笑了一声:“你损伤魂力,受了重伤,走到哪里去?”
“该是我走的时候了。缘起缘散,主子不必挽留,请您多多保重!”他勉力跪下,头重重嗑在石板上。
金满满见过他快被打死也不求一声饶的样子,本是个执拗孤高的性子,平时的温顺懂事皆是假相。
她仰起脸朝向那一勾月牙,半晌说道:“我救你一命,你也护卫了我六年,今日又为我……,你我不再相欠,来日相见,只当陌路。如此,去罢!”
梆梆梆,外面遥遥传来打更的声音。
三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