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拥月》
1. 第 1 章
九月,上京。
天说变就变,一个时辰前尚且晴朗的天,顷刻乌云压城,远空仿若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阴沉沉压在人头顶,雨声重如鼓点,敲在地面、檐上,沉闷得叫人难以喘息。
乔桑雀抱着灯笼回府时,浑身都湿透了。
她快步跑进长廊,雨幕隔绝在她身后。
白皙的脸蛋因跑动透出抹不自然的红,眼眸映起蒙蒙水汽,叫人分不清那是沾湿的雨水,还是泪痕。
乌发淋湿,贴在额前,她双手护着怀中灯笼,发上簪起的梨花玉簪松垮勾在发髻上,摇摇欲坠。
婢子灵俏正在长廊下剥莲子,见到她,丢下莲子,忙迎上前,蹙起眉头,“夫人,怎淋得这般湿?”
她往后张望,见乔桑雀确是一人回来,又奇怪地问:“殿下没同夫人一道回来?”
夫人闷在府中许久,今日清晨,殿下临时起意,要带夫人出府,到莲池赏荷。
乔桑雀没答话,浅浅摇头。
狂风掀起她被雨水打湿的衣摆,她身形太单薄,好似风再大些,就会被风吹走。在她行走间,发髻上那只簪子终是支撑不住,“嗒”地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她也不管那簪子,抱着灯笼的手紧了紧,只低头看了眼那簪子碎片,转过身进屋。
太古怪了些。
分明早晨她家夫人同殿下出门时还好端端的,怎现下,就像失了魂魄般?
灵俏目光担忧,吩咐人去备沐浴的热水,匆匆跟上。
屋内,地板拖出条暗色水痕,乔桑雀正脱了那身湿透的外裳,挂到衣桁上,雨点敲在青瓦上,声音回响。
灵俏轻声:“夫人,奴婢已命人备了热水,您淋湿了身子,早些沐浴,也省得着凉。”
乔桑雀心不在焉,从回府时即是如此。
她目光失焦,轻嗯了声。
乔桑雀越是如此,越印证灵俏心中所想。
夫人孤身回府,是因殿下将她一人丢在了莲池。
灵俏了然,难怪夫人失魂落魄——
这冬台苑里,人人都清楚,乔桑雀对四殿下李钺有多喜欢。
三年前,四殿下失了太子之位,被幽禁在冬台苑这方狭小庭院,京中人唯恐再与四殿下沾上关系,惹陛下不喜,连四殿下的外祖一族,也对他不闻不问。
唯独乔桑雀,她在四殿下最落魄、最孤立无援时,嫁进冬台苑。
四殿下重新得势前,灵俏在宫中侍奉,宫里一贯踩高捧低,平时,是听不到冬台苑消息的。等乔桑雀要出嫁时,坊间沸沸扬扬,下起赌注,赌没人愿意嫁给四殿下,赌那新嫁娘即便嫁进冬台苑,也不会长久。
只是都没有,乔桑雀平静地嫁进冬台苑,三年来,不离不弃。
灵俏以为,乔桑雀与四殿下,共同走过苦难,会是对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
事实上,四殿下待乔桑雀,并不上心。
五月前,四殿下重获圣宠,灵俏在那时来到冬台苑侍奉,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了解。
这五月间,四殿下回冬台苑的时间,少之又少,在乔桑雀面前,说很冷,不至于,三年相伴总归留下些痕迹,但也绝称不上热络。
更甚至有传言说,四殿下对他曾经的未婚妻,仍有余情。
胡思乱想着,灵俏忽的瞥见桌上那盏灯,回想起乔桑雀回府时,怀中护的便是这盏。
乔桑雀回府时,浑身淋湿,这灯笼,却只顶上沾湿了些微雨水,旁处,连水渍都不得见,足见小心珍视。
灵俏心底叹息。
殿下待夫人不够上心,然夫人待殿下,却是一片赤忱。
不过是几日前,四殿下提了一句,说他想在书房外,新添一盏灯笼。
或许连殿下自己都不记得了,夫人却清楚记在心底。
她从柜中清出身干衣,有些不赞同:“夫人,这灯笼,哪日买都是,今日雨大,您何必着急去买。”
乔桑雀将湿衣挂好,坐在妆台前拆下发间的几枚玉簪,轻声解释:“瞧着合眼缘,又是店家剩的最后一个,便买了。”
她嗓音清浅,像山涧沁着凉意的涓涓泉水,温和而宁静。
乔桑雀的性子,无疑是好的。
灵俏从未见她生气红脸,无论旁人说什么,无论发生什么,回过头,见到的,都是乔桑雀安安静静的恬淡模样。方才的失魂落魄,已属少见,现下她收拾好情绪,再度变回从前那般。
灵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外头有婢子敲门,说备好热水了,她只得作罢。
乔桑雀沐浴时不习惯有人服侍,她抱着衣裳,独自进了浴房。
浴房里,镂空雕花折屏落地摆放,折屏后,盛满热水的木桶氤氲热气。
她将干衣晾在红木衣架上,褪下里衣,泡进水里,温热的水包裹全身,可她丝毫感受不到温暖,反而寒意如跗骨之蛆,驱之不散。
在这寒意里,她昏昏沉沉回想起今日种种。
今日清晨,她本要同李钺到莲池去。
快到外城时,有人策马狂奔,匆匆向李钺禀报要事。
是什么要事,乔桑雀坐在马车里,听不清楚,模糊听见一个地址,似乎是在诏狱。
只知他折回马车时,泼墨般的双眸染上沉沉阴霾,他面色凝重,摩挲着腰间玉佩,告诉她,他有要事,需得暂时离开。
既有急事,自要策马前往。
然他与乔桑雀共乘一辆马车,未曾骑马,他嫌人多累赘,连侍卫都不曾多带。
事出从急,李钺解下马车套环,冷着脸,留下侍卫与马夫,自己则与报信那人离开。
临去前,他叫乔桑雀到附近转转,承诺事情处理完便回来寻她游湖。
乔桑雀没问他是为何事这般着急。
一是问了,他未必会答,二是没有问的必要。
他不喜欢旁人过问太多他的事。
她对这些也没有太多兴趣。
但乔桑雀觉得他太冲动,既是要紧事,便不必留人在她身边。
等李钺背影从视线里消失,乔桑雀才赶忙叫那侍卫速去附近马行买马,跟上李钺——
当面说,李钺不会答应。
后来便只剩乔桑雀留在那里。
起初乔桑雀是照李钺所说,在附近等候,但眼见天一点点变闷,要下雨了,可李钺许久未曾返回。
且不说下雨没法再游湖,李钺大抵天黑前都来不了。
趁大雨还未落下,乔桑雀赶回冬台苑,她向铺子掌柜留了话,若李钺真的折返找她,也不至于扑空。
乔桑雀轻拂开浮在水面的发丝,听着屋外雨声,身子下沉,几乎整个人都要埋进水中。
她忽而又想,李钺是去处理什么要事的?会与那件事有关么?
想到这里,乔桑雀周身的寒意好似才终于被吹散些。
等乔桑雀洗完,屋外仍大雨倾盆,雨势分毫未减。
她坐在窗台旁垫了软垫的湘竹榻上,指尖绞着面丝帕,仔细擦拭灯面水痕。诚然她回府时,小心为纱灯挡着雨,然总有她遮不住的地方,纱灯湿了几处,许要晾几日才能干透。
见她从浴房出来,灵俏端了姜汤来:“夫人趁热将这汤喝了,祛寒。”
乔桑雀颔首,示意灵俏把汤放到桌上。
就在那碗姜汤将将放下时,门被砰砰敲响。
灵俏道:“奴婢去看看。”
半晌,灵俏传话:“夫人,是周山。”
周山是李钺身边的侍从,也是今日来向李钺传话之人,按说,他此刻该跟在李钺身边才是。乔桑雀眉心轻跳,他怎么来了?
她从榻上起身往外走,见周山站在门外,蓑衣斗笠上雨水成串落下,腰间配有长刀,眉头紧皱,神情有些凝重。
乔桑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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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以为是李钺出什么事,心提紧:“殿下呢?”
周山端详着面前女子,确定对方完完好好站在跟前,松了口气,拱手道:“殿下还有事务在身。”
这一趟,周山本不必来。殿下原本留下两个侍卫陪同在乔桑雀身边,谁知殿下到诏狱一刻钟以后,那两人竟也出现在诏狱外,问过才知,是夫人担忧殿下安危。
如今暗处不知人殿下虎视眈眈,而作为殿下房中人,自也会有不少视线落到她身上。
不过这些,周山并未同乔桑雀说,他来这一趟,只是为确认乔桑雀安危,确认完,便要离开。
在此之前,乔桑雀叫灵俏端了姜汤给他,又拿了干帕子给他擦身。
待人跑进雨幕,灵俏挽着乔桑雀往屋内走:“这周山,怎么急匆匆过来,却又什么都不说。”
乔桑雀浅弯了弯唇,没说话。
她能猜到周山为何会来,李钺重义,遣周山来,大抵是为了确保她的安危,确认她无虞,便又急忙赶回李钺身边。
屋内点了灯,她喝完姜汤,坐在桌前抄经。
知道李钺身边没有危险,那颗被揪紧的心慢慢放松下来,但她又想,是她考虑不周,下着大雨,劳人跑这一趟。
她心中不静,一页书,许久都没能抄完。
偏她勉强撇去杂念时,门再次被敲响,灵俏传话说是乔府来了人。
灵俏领着乔府那人进屋。
是乔家祖母身边的婢子。
对方眼底布着血色,神色焦急,眼中甚至蓄着泪水,裤腿布满泥渍。乔桑雀把经文收到一旁,忙迎上前:“可是祖母出了什么事?”
婢子摇头,摇完又急切点起头来,全然一副慌乱不知所措的模样。
灵俏则蹙起眉,心道这乔家人怎又找上门了。
从前四殿下落魄时,乔家对四殿下避之不及,毁了自家爱女与四殿下的亲事,让早与京城乔家没了干系的乔桑雀替嫁。
然等到自家落难,却又频频求进乔桑雀这里。
一月前,燕卫在乔府搜出乔尚书参与科举受贿案之证,眼下乔尚书被押入狱中,没了主心骨,乔家乱成一锅粥,见四殿下风头正盛,知乔桑雀性子好,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乔府每每有什么事,最先找的便是乔桑雀。
偏乔桑雀毫不在乎,还温声安抚那婢女。
婢女语无伦次了好一阵,许久灵俏才听明白。
原是乔尚书从督察院监被移送诏狱,昨夜受了刑,昏迷不醒,乔家三小姐听闻后,不管不顾跑去诏狱,想要见父亲一面,乔三小姐身子骨弱,怕她在诏狱出什么好歹,这婢子找上门,是想要乔桑雀差人往诏狱打声招呼。
灵俏听罢眉头愈拧愈紧,乔家频频找来,并非她不待见乔家的原因,她是婢女,本不该越俎代庖计较这些,真正令她反感的,是乔家如今竟打着将乔三小姐送进冬台苑的主意。
偏偏是乔三小姐,殿下曾经的未婚妻。
这些时日,冬台苑里总有人私下议论,说殿下对乔三小姐,余情未了。
灵俏是五月前宫里拨来冬台苑服侍的,虽然服侍乔桑雀时间并不长,但是仅这五月,她已将乔桑雀当作主子对待,打心眼盼乔桑雀好,自然想要为对方排除威胁。
且不论这些,单只说诏狱,诏狱是燕卫掌管之处,那燕卫只听陛下号令,不近人情、行事暴戾,乔桑雀何必去趟这浑水?
正要附耳提醒,先听乔桑雀道:“你回乔府去,告诉祖母,堂妹无碍,要祖母切莫过于忧心。”
婢女得了准话,连连道谢,忙又离开冬台苑往乔府赶。
人一走,灵俏便看向乔桑雀,不太赞同:“夫人不该答应。”
然乔桑雀只是摇头。
灵俏没能明白。
“殿下已经在诏狱了。”乔桑雀转身往里走,声音清浅缥缈得好似远在云端,“乔三小姐不会有事。”
2. 第 2 章
这夜,等到乔桑雀就寝时,李钺都不曾回府。
乔桑雀今日淋了雨,饶是很快便换了衣裳、喝了姜汤,但头还是疼了起来,方喝下碗药,昏沉地躺在床上。
然即便她脑中昏沉,仍是难以入睡。
只要阖上眼,就会想起今日种种。
见到那婢女之前,她确实没有将李钺今日要事与乔雪沁联系在一起,亦不知乔尚书已从监察院监被押入诏狱。
在得知乔雪沁只身前往诏狱后,乔桑雀方才后知后觉——
李钺离开,是为了乔雪沁。
其实她不意外。
她与李钺,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李钺是天之骄子,是京城里,曾经最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
而她只是湖州城里,无父无母、无权无势的孤女。
两人会纠缠在一起,皆因京城乔家与李钺的婚约。三年前,乔家找上乔桑雀时,她方知道,原来她故去的父亲,是如今乔尚书一母同胞的幼弟,十余年前,与乔家断离关系。
会想起她,是因乔家与李钺的婚事将近。
彼时的李钺触怒圣心,跌入泥潭,被幽禁在冬台苑,重兵看押,不得离开这方小小庭院。
按说,他与乔家的婚事,也该解除。
偏陛下不发一言。
陛下没开口,乔家不敢妄自解除婚约,可乔家不愿同李钺扯上关系,更不愿捧在掌心的千金嫁给李钺受罪。
于是乔家想到了乔桑雀。
那纸婚约,虽人人都知是乔三小姐与李钺的,但事实是,陛下赐婚时,并未指清名姓,圣旨写的,只是乔家女,至于是哪个,没写乔。
借这点空子,乔家将乔桑雀接来京中,让乔桑雀嫁给李钺。
乔家选择替嫁,于李钺而言,无疑是一种羞辱。
而乔雪沁,传言说,李钺被幽禁前,曾想要再见乔雪沁一面,然乔雪沁没有答应,命人驱逐等在乔府外的李钺。
从前乔桑雀也以为,高傲如李钺,不会忍受这般屈辱。
后来才发觉在李钺那里,也有例外。
乔雪沁招人喜欢,初到乔府时,乔桑雀就知道。
她生得美貌,乔府上下无论古板的、淡漠的,没人不喜欢她。即使犯错,也有人哄着爱着。
喜欢她的人里,包括李钺。
或许李钺对她有过怨恨,可到底喜欢大过怨恨,那点怨恨,太微不足道,况且乔雪沁曾救过他。他依旧在意乔雪沁,就如今日,得到对方消息,立刻赶往诏狱。
乔桑雀翻来覆去想着,终于倦意袭卷,睡了过去。
然仿佛才睡着一会儿,眼前只暗了几息,她又被迫从睡梦中抽离——
“咿呀”了声,门从外面打开。
声音不算重,但乔桑雀睡眠浅,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惊醒。
她朦胧睁开眼,依稀能辨认是谁来了。
冬台苑守卫森严,不会有贼人,下人更不会在熄灯后推门打搅,便只能是李钺。
脚步声稳重,渐行渐近,带着微弱光芒。
乔桑雀侧过身,借着微光,看见停在床畔的身影。
男人站在屏风前,脱下黑色外裳,动作利落,摊开搭在衣桁上,一盏小灯放在他身旁不远处。
他回府了,这有些超出乔桑雀预料。事实上,自李钺重获圣宠,他事务愈发繁忙,夜里常常不会回来,何况今日之事与乔雪沁有关,是以她以为今夜李钺不会回府。
一阵窸窣,打断乔桑雀的胡思乱想。
李钺已经往床边走来。
乔桑雀夜里睡不安稳,贴着床内侧,方觉安定,是以外侧留有不小的空。
片刻,身下一沉,李钺掀开锦被,在外侧躺下。
“醒了?”李钺素常敏锐警觉,即便丁点儿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两人平日交流不算多,大多时候止步于几句简短问候,就如现下,一问一答,在乔桑雀应声后,李钺不再开口。不过乔桑雀想,他恐怕还有话要同她说。
只是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他开口。
就在乔桑雀以为他已经睡着,微侧了侧身时,手腕却蓦然被扣住。
乔桑雀错愕地睁开眼。
旋即对入那双在黑暗里仍显锐利的眼眸。
乔桑雀问:“怎么了?是……”是她吵到他了?
说到一半,她察觉李钺有些不快,乌黑的瞳孔愈发深沉,像藏有一潭难以化却的墨,在这样的神色下,乔桑雀止住话。
冬台苑三年幽禁,没能磨平他的棱角,反令他愈发桀骜乖张。
对入李钺晦暗不明的目光里,乔桑雀明白过来。
李钺性子强势,喜欢将事事都掌控在手心,是她将那两位侍卫遣往他身边惹了他不喜。
乔桑雀垂下眼眸:“抱歉,我不知你是去寻乔三小姐。”
李钺正得圣心,隐有再回东宫之势,便是燕卫再不近人情,也不会不给未来储君一份面子,她叫那两位侍卫跟上,反倒画蛇添足。
诏狱不容人擅闯,重则当场斩杀,轻则受杖刑,况如今乔尚书乃至整个乔家都处在风口浪尖,为免有人捕风捉影、事后发难,乔雪沁前往诏狱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大张旗鼓,反倒适得其反,再者乔雪沁待嫁闺中,传出谣言,于她清誉有损。
李钺不会在乎自己是否被卷入这浑水,他在意的是乔雪沁,他要护乔雪沁,自然事事都会考虑周全。
他不语,视线落在她身上,晦暗不明,令人捉摸不透。
良久,他别开眼:“往后,再不能如此。”
算是接受了乔桑雀的道歉,也验证乔桑雀所猜不假。
屋外雨声闷重,檐下灯笼砰砰撞击,而屋内陷入古怪的寂静。
大概也察觉氛围古怪,李钺开口打破:“乔三小姐今日受了惊,家中又忽逢大变,你是她堂姊,这几日多去与她作陪。”
他语气并非问询,而是要求,要求乔桑雀去到乔府。
是,他在乔桑雀面前,从不避讳他对另一个女子的好。
深夜寂寥。
乔桑雀扯开唇,无声笑了笑。
**
次日,天还未亮,李钺就已起了。
他有早起习武的习惯,三年来,无一日松懈。
因他不喜旁人近身,穿衣之事亲力亲为,乔桑雀无需随他一同早起。
大抵是夜里辗转难眠的缘故,乔桑雀今早格外昏沉,只依稀听见门阖上的声响,便又再次睡过去。
直到身边声响忽然重起来,混沌脑间终于乍现白光,她才清醒过来,想坐起身,却发觉浑身无力,连手指都难以抬起。
灵俏扶着她从榻上起身,对外头吩咐:“夫人醒了,快将鸡丝粥端来,温着的药盛一碗,再将果脯备上。”
灵俏又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松了口气:“没先前那般烫了。”
大雨已经停了,窗外艳阳高照。
乔桑雀问:“什么时辰了?”
灵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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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午时。”
三言两语间,乔桑雀后知后觉,她脑中昏沉,是因昨日淋雨犯了风寒。
外头婢女端来药,灵俏一边接过,一边解释:“奴婢今日迟迟未见屋里有动静,起先还以为,是夫人睡得太深,后来进屋才瞧见夫人脸色不对劲,额头烫得厉害,忙去请了大夫来,大夫开了几副药,叫奴婢给娘子煮了喝。”
乔桑雀提不起精神,灵俏给她什么,她便接什么。
药里掺了安神的药材,她喝过不多久,昏昏欲睡起来,一时将昨夜李钺所言全然抛到脑后。
在府中养了两日病,没曾想,她尚未去乔府,乔雪沁先来了冬台苑。
这时夜幕已至,乔桑雀早已在房中歇下,灵俏本想做主拒绝见客,哪知恰巧被醒来的乔桑雀听到,只得去将乔雪沁请进府。
乔雪沁在京中是出名的病美人,传言她打娘胎里便带了寒疾,吹不得风、淋不得雨。
怕过了病气给她,乔桑雀命人搬来屏风,与乔雪沁隔着屏风交谈。
二人先话了几句家常。
隔着一扇屏风,乔桑雀看得到对方一举一动。
乔雪沁抿下茶水,以丝帕捂唇,细弱地咳嗽几声,有些迟疑道:“那日,还要多谢殿下出手搭救,今日来,是想向殿下道谢。”
她意思浅显,是想要见李钺,但不止是为道谢。
如今乔尚书被押入诏狱,代表督察院监初步证实乔尚书确与科举案有关,事态一步步紧急,而李钺是乔雪沁能接触到的最好选择,乔雪沁更主要的,是想寻求李钺的帮助。
乔桑雀道:“殿下这几日都不曾回府。”
她偏头吩咐灵俏:“差人去刑部问问殿下今日是否回府。”
灵俏眉头皱了又皱,不过不等她有动作,乔雪沁已经起身心不在焉地谢过。
诚然灵俏心有不忿,但她在宫中服侍多年,清楚什么该做、什么该说,明知殿下对乔雪沁非同寻常,却在冬台苑公然怠慢,此举与饮鸩止渴有何异?能出一时之气,却要以惹殿下不快为代价。
等灵俏推门出去,乔雪沁才找回了些心神般,她侧过身,面向乔桑雀:“雪沁想向殿下道谢,然不知谢礼是否合适,还请堂姊帮雪沁瞧瞧。”
她招招手,命她身旁捧着礼盒的乔家婢女上前。
那婢女绕过屏风,停在乔桑雀跟前,还未将礼盒打开,便已能闻见浓厚的桂香。
乔雪沁羞赧中夹着几缕忐忑:“如今父亲入狱,府中大不如前,雪沁知道殿下不缺那等珍稀奇物,思来想去,挑中这今年方晾晒制成的桂花茶。”
“雪沁记得,殿下往年,最好的,就是这桂花茶。”
婢女打开礼盒,露出里头金黄的桂花茶。
李钺好桂花,这在京城不是秘密。
三年间,每年院中桂花盛开时,李钺总会折下几枝桂花,插入灌了水的花瓶里,摆在正厅,摆在卧房,屋内花香随处可闻,他书房画作里,出现最多的花卉便是桂花。
喜欢桂花的人不少见,可少有人如李钺这般喜爱。
究其缘由,不过是乔雪沁曾多次赠他桂花,桂花不止是桂花,更寄托着情感。
乔桑雀垂下眸:“是你一片心意,怎会不合适。”
乔雪沁松口气:“得堂姊准话,雪沁便也放心了。”
话将将落音,往外传话的灵俏没来得及折返,就听烈马疾蹄。
乔桑雀阖起敞开的礼盒,朝身旁婢女笑道:“殿下回府了,将礼盒收好。”
3. 第 3 章
陛下赏赐给李钺的新宅子尚未修葺完成,李钺也不想太过折腾,便仍住在冬台苑。
而冬台苑曾是幽禁李钺的地方,并不大,院子小,屋子也只连成一排的四间,院内院外一点风吹草动,屋里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这个时辰赶回府的,只会是李钺。
乔桑雀抬眸,往屏风外那道身影望去。
乔雪沁听到她的话,悄然捏紧了袖角,脊背僵硬板着。
她大抵在惧怕李钺。
乔桑雀听乔家老祖母提起,李钺被幽禁前,曾想要再见乔雪沁一面,乔雪沁没答应,甚至命人驱逐等在乔府外的李钺。
李钺眼里容不得沙子,重回朝堂以来,手段之凌厉,更甚三年前。
怕李钺重提旧事,恼怒于乔家,老祖母不止一次在乔桑雀面前担忧。连年长且有一番阅历的老祖母都心有担忧,何况乔雪沁。
乔桑雀缓慢移开目光。
如今乔雪沁已好多了。
大抵知道李钺对乔家没有恶意,大抵察觉李钺在示好,乔雪沁不似五月前初次再见李钺时那般惧怕。
片刻后,灵俏推门而入:“夫人,殿下回了。”
确定是李钺回府后,乔雪沁反而不再僵硬,向下定某种决心般,起身朝乔桑雀请辞。
乔雪沁走进了院中后,灵俏将门拉开条小缝,悄悄打探院内情形,等院里没人了,她才折回身。
这会儿功夫,乔桑雀又开始抄经,神色淡淡,仿佛丝毫不关心乔雪沁与李钺那里会发生什么。灵俏来冬台苑后,见乔桑雀做得最多的,便是抄经。
“夫人,殿下与乔三小姐进书房了。”灵俏提醒。
书桌上摆着那日乔桑雀买来的灯笼,她就坐在灯前,即便听到这话,神色依旧也不曾改变,全然没有半分想要探知的模样。
灵俏觉得乔桑雀该心急才对。
但她转念一想,这平静放在乔桑雀身上,竟也不奇怪。
乔桑雀不争不抢,一部分是性子使然,另一部分……灵俏想,是因乔桑雀知道丈夫的心若不在这,争再多也无用,然这些不代表她愿意见到自己的夫君与另一女子密切往来。
灵俏愣在原地时,乔桑雀又安静道:“吩咐厨房,明早熬好鱼粥。”仿佛毫无芥蒂。
她回过神,连连应是。
**
乔雪沁与李钺谈到何时,乔桑雀并不关心。
这些年来,她总是心绪难宁,唯独抄经时能得一时缓和。
今夜起风了,屋外风吹不止,入秋之后,一日比一日冷,灵俏心细,每每进出,都不忘将门关上。
又是“吱呀”地声。
方才灵俏去厨房煎药,乔桑雀以为是她端着药回来,自顾自抄写经文。
等人走到跟前,没嗅见药味,乔桑雀这才怔住,意识到来人并非灵俏。
“怎么,又在抄经?”李钺身躯高大,停在桌前,将她跟前光亮遮住大半,她仰头看去,见他面上挂着抹讥诮的笑。
乔桑雀放下笔:“闲来无事罢了。”
她问:“你与乔三小姐聊完了?”
李钺凝她一眼,剑眉拧起。
在李钺兴许要质问前,乔桑雀解释:“这几日,我不是有意不去乔家。”
屋内静了几息,李钺皱起的眉头舒展:“我并未怪你,只是她身子骨本就弱,如今夜里风凉,来这一遭,要耗费不少心力。”
乔桑雀不曾如他叮嘱那般前往乔家探望乔雪沁,反而是乔雪沁主动找上门,他会不满,再正常不过。
她想解释,然而许是连日风寒,她脑中昏沉,再看向他时,竟一阵恍惚。
他今日着一袭蓝衣,乌发以黑带束起,不算明亮的光线将他凌厉的眉眼晕开,平添几分温和。
这份温和叫她几乎忽略他在说什么、他站在她面前又是为什么。
甚至于她视线里朦胧出现另一道身影。
那是一道春风般、月光般温暖柔和的身影。
许多年前,那人也曾着蓝衫站在她面前,不过与李钺不同,李钺是质问,而那人是关怀。
而此刻,他仿佛穿过重重岁月,鲜活地站在她面前。
直到门再次被推开,灵俏端来药,乔桑雀猛然从这幻梦里惊醒。
——面前之人是李钺,不是那人。
李钺见到灵俏端药来,皱眉:“病了?”
他眸光压暗:“怎不差人知会我。”
李钺重义,不论是否有男女之情,他都已经将乔桑雀当作他肩头的责任担负起来。
乔桑雀揉揉眉心,弯起眸:“一点小风寒,不用兴师动众。”
灵俏忍不住道:“夫人是怕殿下担心,奴婢守夜,时时听到夫人夜里咳嗽不止。”
她还想继续说,但李钺没有耐心听下去,他道:“既病了,便好好养病。”
他指骨弯起,一下一下敲击桌沿,乔桑雀到底与他相处三年,知道这是他开始不耐的表现,她朝灵俏安抚地道:“去忙你的,不必守在我这里。”
乔桑雀对也并不想与李钺在乔雪沁身上过多纠结,她将抄好的经书,同李钺道:“我已吩咐厨房明早备好鱼粥……”
不等她说完,李钺点了点桌面:“喝药。”
她听话地将药碗移到跟前,垂眸道:“转眼就要入冬,我想为殿下再做几身新衣,库房里存有几匹皇后娘娘新赏的料子,殿下不若去瞧瞧哪样合眼。”
哪知李钺听罢,面色阴沉下去,声音更是沉得厉害:“既放入了库房,便一直放着,让成衣铺送几样来。”
窗外狂风骤起,院中灯笼砸落,发出沉闷重响,乔桑雀只觉今日这药竟苦涩得难以下咽。
李钺抿了抿唇,似也察觉他语气过重,别开眼,有些生硬地刻意转换话题:“乔家算是你娘家,乔尚书入狱,你如何看。”
乔桑雀望向李钺,对方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烛台上,深邃如望不见底的潭。
她斟酌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与乔家往来不深,跟伯父更是只有几面之缘,并不知其中内情,亦不敢妄议。”
此事于公,若乔尚书当真有错,自该秉公处理,但于私,乔尚书是乔雪沁的父亲,他或许会想要从中周旋,即便乔尚书有罪,也要保对方周全。
至于李钺是哪一种,乔桑雀猜不透,也不打算猜,是以她答得中规中矩,叫人挑不出错处便好。
令她费解的是,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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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李钺答道:“罢了,我已知晓。”
他知道了什么?
没等乔桑雀想出所以然,李钺又道:“将鱼粥撤了,我还有许多公务需得处理,今夜宿在公廨。”
说罢大步往外,临到推开门,快要踏出门槛,他回过头,没头没尾古怪问:“你喜欢这样的灯?”
笃定的语气。
乔桑雀指尖一蜷,就要以为他发现了什么,。
观他神色没有异样,目光全然落在花灯上,她方才慢慢平静、缓和如常,点头答道:“从前在老家便时常买这样的,用惯了。”
李钺凝她一眼,半晌撂下一句:“既病了,便好生歇着,库房钥匙在你手里,需得用什么药,自己去取。”
他匆匆回府,匆匆离去。
仿佛回府不过是知道乔雪沁在这里,特意为她赶回。
**
乔桑雀虽在病中,但大夫也说,她需得多走动、多到外边透透风方能好得更快,这几日她喝过药总会到院里走走。
屋后是一片小菜园,方住进冬台苑时,是晚秋,树木枯黄,花草凋零,加上无人打理,这片菜园暮气沉沉,后来乔桑雀陆续往冬台苑移栽了些花草,如今几年过去,鲜花盛开,院里还多了许多婢女侍卫,增添不少鲜活气息。
乔桑雀拿着剪子,原是要将今年移栽的月月红修剪一番。
但她忽略了,冬台苑太小,婢女忙里偷闲,都是来这片有茂盛树木遮挡的小菜园。
夜里殿下回府又离开,冬台苑的下人都看在眼里,到今日,院内已是议论纷纷。
方到菜园外,就听里边婢女道:“昨夜我在门外,亲眼瞧见殿下回府时那副着急的模样……”
有人好奇:“怎样的着急?”
婢女思索了片刻:“总之、总之就是,殿下好像什么也顾不上了,一下马便问起乔三小姐在哪儿。”
那人压低声音:“你说咱们府里这位,在殿下心里,到底有没有分量?”
菜园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我看,根本没太大分量,若有分量,何至于如今她的名分至今都不曾定下?”
“可夫人不也是殿下曾拜过堂的,真论起来,夫人便是正妻……”
“这如何算得了?那是从前殿下被幽禁,与庶民无异,况现在殿下圣眷正浓,眼瞧便要再登太子之位。皇子娶妻,皆要过册,而夫人与殿下成婚时没有婚契,更没有册封诏书,若真有分量,殿下何不去寻圣上请封?何至于如今咱们只不上不下称她一声夫人。”
“咱们府里这位做不成,也不见得乔三小姐能做成,乔尚书自身不保,乔三小姐日后恐怕也会受到牵连。”
“你年纪轻,没经历过当年那事。你以为殿下从前是如何被幽禁的?不就是因他兄长的遗物,被那北狄王子看上拿走,他非要夺回,与那北狄皇子起了争执,这才惹陛下大怒。殿下性子执拗,他要的东西,即便丢掉性命,都要取得。殿下想娶一个女子,总有法子。”
灵俏听不下去,终是忍不住,冲进园中喝止,几人红了脸,面色讪讪福身退到一侧。
但灵俏没能发现,她身后,乔桑雀陷入某种回忆般,许久许久都不曾回神。
4. 第 4 章
李铮,乔桑雀在心底一遍遍默念。
先皇后膝下有两位皇子,一个是李钺,另一个,是三年前故去的皇长子李铮。
李钺六岁时,先皇后仙逝。
那时不知多少人想趁此机会除掉失去母亲庇护的李铮李钺兄弟,而陛下虽励精图治、勤于朝政,却忽视子女,再加上,他与先皇后离心,对两个嫡子不算喜爱,于是长李钺三岁的李铮便肩负起保护弟弟的责任。
最开始,李钺被李铮护着长大,到后来,李钺与李铮相互扶持。
在李钺心中,兄长是所有人不能伤害的逆鳞。
但四年前,李铮死了。
死在回京途中。
先皇后怀李铮时,朝中不稳,被乱党抓走,受了惊吓,李铮出生时,还不足月,是以李铮身子极为孱弱。
都说,他太孱弱,遇到山崩,难以抵挡,被掩在山石下,没过多久便死了。
后来李钺被圈禁,也是因李铮。
李铮死后不久,北狄使团来访。
与李钺结怨已久的北狄五王子借此机会,潜入李钺书房,偷拿李钺珍藏的玉佩,故意戏耍李钺,将玉佩砸碎,再仍在李钺的必经之路上。
若只是枚寻常玉佩,李钺自不会大动肝火——那玉佩是李铮的遗物,是李钺那次回京,本欲赠与弟弟却永远无法亲手送出的生辰礼。
李铮如玉般温润,然李钺并未习得兄长半点,相反,他行事张扬肆意,手腕果断狠绝。见到玉佩被毁,与五王子大打出手,然五王子外强中干,又哪是李钺的对手?
事后五王子奄奄一息,北狄大汗震怒,向燕帝讨要说法,燕帝亦因李钺的冲动失望不满,再之后,燕帝便下令幽禁李钺,是给北狄大汗交代,也是惩罚李钺。
内情到底如何,乔桑雀不得而知。
这些往事,她也不过道听途说,不知真假。
几年来,即便乔桑雀有意问起,李钺都只闭口不谈。
但乔桑雀知道,婢女的话没说错。
以李钺的脾气,他想要的,确实会穷尽手段夺取,不计代价,不顾后果。
乔桑雀忽没了再在外头走动的兴致,唤了灵俏回房。
灯笼放在桌上摆了几日,早已干透,她静默地凝望灯笼良久,灵俏没多想,只以为她是在因那婢女的话伤怀,安慰道:“夫人不必在意那些话,殿下心里,定然是有夫人的。”
却见乔桑雀朝她弯起眸:“我不在意。”
乔桑雀尚在病中,唇色苍白,眼底雾气氤氲,水光泛起,这笑在灵俏看来,实在勉强,那些话,连她听了都觉刺耳至极,乔桑雀又怎会不在意?
灵俏劝道:“夫人该给她们一点教训,否则日后,她们还不知会怎样嚣张。”
似乎想到什么,灵俏语气沉下去:“夫人性子软,若狠不下心,便由奴婢来帮您做这些。”
灵俏只担心乔桑雀性子好到连几个下人都不忍教训,更担心她提出这个提议,会让乔桑雀觉得她存心不善,贪图这府中的管事之权。
她看向乔桑雀,对方听得认真,眼底带上些思索。
灵俏心紧了紧。
好在,下一刻就听乔桑雀道:“姊姊若不嫌烦心,这些事,便尽数交予你。”
然等乔桑雀答应,灵俏心情也并未放松片刻,她心下情绪复杂,半是喜悦,半是担忧,喜悦是因乔桑雀信任她,担忧是怕乔桑雀对旁人也如对她这般信任。
乔桑雀大抵看出她的顾虑:“我知你为人,这些事,自然放心交给你来做。”
乔桑雀风寒未愈,话才落音,紧接着便咳嗽起来,灵俏也顾不得再多想,忙道:“奴婢去给夫人盛药来。”
看着灵俏走远,乔桑雀捏了捏因风寒开始隐隐作疼的额头。
婢女背后的议论,她确实不想理会。
但灵俏为她难过愤怒、帮她担心,她不想寒了灵俏的心。
门阖上那刻,她拢过那盏灯笼,眼底映出灯上玉兔的朦胧模样。
然她眼里倒映的却又远不止这盏灯笼。
那时是在湖州,入了春,快到花朝节了,嫩叶抽条,雀鸟叽喳,院子里堆着成筐成筐的药材,那药味并不难闻,浅浅的,是沁人心脾的清香。
她在院子里晾晒药材,而他踏着清晨的朝露自院外推门而入。
每次见她,他总会带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哄她高兴,这次,带的是灯笼,未制成的几盏灯笼。他说,余下那部分,他们要一起做完。
他信誓旦旦,说向老师傅讨教过,定能制成一盏灯,然到最后灯笼做坏一只又一只,从清早到傍晚,勉强只做出一盏完好的灯笼,就连灯上那只玉兔,亦是他一笔笔勾勒。
他们一起将灯笼挂在家门前,也是在那盏灯下,他告诉她,他要回京了。
他说他只是暂去,不久后就会回湖州。
于是乔桑雀等在家里,守着那盏灯,望着那盏灯,期盼地等待他回来。
直到那夜起风,灯笼毫无征兆被吹翻在地,四分五裂。
翌日,淮阳王李铮身死的消息传到湖州,传到她耳边。
她甚至,甚至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在她赶到京中时,他早已下葬。
乔桑雀用力眨眼,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成串落下。
记忆中那盏,是李铮亲手所绘,独一无二,世上再难找到同样的灯笼,唯独眼前这盏,唯独它能与记忆中的逐渐重叠,即便乔桑雀知道,它与那盏灯不一样。
她紧紧攥着灯笼,想透过这盏灯笼里看到过去,看到曾经,也看到他。
乔桑雀心中好像兀地多出一双大手,那双手不断收紧、收紧,令人喘不过气的逼仄感再次袭来。
她重重喘着气,额前汗珠一滴滴滚落,干涸的唇瓣被咬破,突兀多出抹艳丽的红。
一滴泪忽的砸到灯面,就像关闭的阀口骤然打开,乔桑雀从情绪中惊醒。
灵俏随时可能推门而入。
她匆忙擦干眼泪。
未等她做点什么,灵俏已然返回,乔桑雀听到门外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她双手收紧,将铜镜塞回抽屉,抱起灯笼进了里间。
灵俏端来药,没看见乔桑雀,“咦”了声。
随后反应过来,或许乔桑雀太累,是进里间小憩去了。
“夫人?”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夫人先将药喝了再睡。”
“你将药放在桌上,冷些再喝。”从屏风后传来声音,灵俏往屏风处望去,原来乔桑雀正在换衣裳,隔着层屏风,看得到乔桑雀温吞的动作。
然灵俏敏锐地从这声音里察觉到一抹鼻音。
她蹙眉,夫人这是哭过?
其实乔桑雀的担忧全然是多余的,即便灵俏发现她哭过,也只会认为她是因婢女那番对话难过,不会想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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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往事、因故人落泪。
灵俏很想上前安慰,但她心知乔桑雀躲在屏风后,恐怕是不愿在人前落泪。
略加思忖,灵俏便要退出屋子。
哪知外头又有人传话:“殿下回府了。”
……
在见到李钺时,乔桑雀双眼仍有些红肿。
幸而入秋后,天黑得一日比一日早,屋里还未点灯,有些昏暗,李钺没有注意。
他的衣服收在柜子里,今日回府,是要取几件换洗衣裳带到公廨。
乔桑雀问:“今早我已命人往公廨送去衣物,可是那些不合适?”
李钺偏头看她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认。
片刻后,他开口:“风寒可好些了?”
乔桑雀答:“好多了。”
乔桑雀有些不对劲。
李钺停下手中动作,眼尾轻垂认真看过去,她站在与他约莫两步远的位置,脑袋垂得低低,乌发未绾,散落肩头,他自幼习武,目力过人,没费什么功夫就看清她眼底湿润的水色。
他的目光不加掩饰,即便乔桑雀没有抬头看他,也能察觉到。
她忍住想要后退的本能:“你今夜要宿在府里,还是公廨?”
李钺素常警觉,丁点异常都躲不过他的眼睛,至少现在,乔桑雀还不想被他发现端倪。
幸而他没有起疑,很快便收回视线,他回答她的问题:“今夜得闲,不必再去公廨。”
没等乔桑雀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松懈,他又转回脸。
在乔桑雀略带忐忑的心绪里,他道:“我想喝你做的鱼粥了。”
湖州依水建城,最不缺的就是鱼虾,乔桑雀幼年时父母就已故去,一直与舅舅舅母生活,那时舅舅家还有几位弟弟妹妹,家里人多了,吃穿用度上便捉襟见肘,乔桑雀每晚只能分到一小碗米饭,她吃不饱,就去水里抓鱼抓虾,再把米饭鱼虾一起倒进锅里烹煮。
久而久之,乔桑雀也就知道怎样煮的鱼粥最鲜甜,怎样煮的鱼粥更好吃。
乔桑雀知道李钺喜欢喝鱼粥。
许多年前,在李铮特意为弟弟询问起鱼粥做法时就知道。
那个时候,她从未想过会与李铮的弟弟产生交集,也没想过知道李钺喜食鱼粥会派上用场。
最初乔桑雀住进冬台苑时,李钺没有生志,染上风寒病倒了,乔桑雀试过许多办法都没法让他进食,直到一碗鱼粥端来,他才食用了些。
李钺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也并不是因为他喜食鱼粥才终于进食,只是鱼粥让他想起了兄长,李钺没有生志,是因自己从天之骄子沦为罪人,也是因与他骨血相连的兄长离世。
但他尚有一分凶性,一分要查清兄长死因、为兄复仇的凶性,这份凶性,在那碗鱼粥端来时,被彻底唤醒。
恰好院后有一条小溪流过,乔桑雀身量小,藏在草堆里难以叫人发现,于是后来夜里冬台苑守卫不严时,乔桑雀就会悄悄跑出去,到溪流里抓鱼。
而乔桑雀当时也藏了私心,她想用一碗鱼粥提醒李钺,让他始终不忘兄长之仇。
煮一碗鱼粥不需要太多时间,从前李钺杀鱼,乔桑雀煮粥,现在全部交由下人,若非李钺提出,她也少有再进厨房。
但李钺没能等到这碗粥煮好,灵俏跑来告诉乔桑雀,李钺又出门了。
再问起,灵俏支支吾吾,说是乔三小姐病了。
5. 第 5 章
灵俏怕乔桑雀难过,在告知乔桑雀以前,连如何安慰的说辞都已想好。
她也确实安慰了,似乎略有成效,至少乔桑雀没再落泪。
眼下乔桑雀在桌前读信——
就在灵俏安慰到一半时,小厮拿着信跑来,说是自湖州寄来的。
乔桑雀是湖州人,那信许是她湖州的亲人寄来,在信拆开的那刻,灵俏便见她眉头舒展开来。
说鱼粥放久了会腥,乔桑雀还将煮好的鱼粥分给她们。
灵俏想,大概暂时,乔桑雀不会难过了。
三年前乔桑雀进京,后嫁入冬台苑,与李钺一样受人看管,是以她三年不曾往湖州通信,几月前,她方怀着忐忑之心向湖州、向她曾经的闺中好友寄出第一封信。
三年没有往来,乔桑雀害怕信件石沉大海,害怕时过境迁,她无法联系上对方,也害怕对方早已与她生疏。
如此等待几月,总算收到回信。
乔桑雀一字一句读过,心尖发闷。
熟悉的字迹、语气,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但事实是,三年,可以改变太多太多。
信上写着湖州大大小小的变化,写着湖州发生的趣事,也写着近况。
项荷在去年成婚,嫁给了她自幼定亲的郎君,如今,已有身孕。
时光如河流,无知无觉中,在隐秘的角落里,它始终在往前走,不为任何人停留。
项荷在信中问起她的近况,问她何时再回湖州。
乔桑雀反复读着,只怕遗漏。
读完许久,拿来纸笔给项荷写回信。
到夜里,李钺才从乔府回来。
他回府是为取药,取完药,又匆匆赶到乔家,他太着急,乔桑雀甚至找不到机会开口询问。
李钺对乔三小姐上心,在乔府外安插了眼线,乔府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将消息传给李钺,是以他才能第一时间得知情况。
乔桑雀想,定是乔三小姐病情来势汹汹,否则李钺不会这样着急。
想了又想,她从乔家出嫁,受过乔老夫人恩惠,随李钺被幽禁的三年,陛下念她没有过错,准许乔家探望,也准许她不时回乔家探亲,几年来,得老祖母挂念,时常给她送来衣物饭食。
乔桑雀与乔雪沁虽不熟识,但总归是有亲缘关系的妹妹,她去探望,老祖母也心中会好受些。
乔桑雀叫灵俏备好马车,不多时,往乔家去了。
**
这是乔尚书被押入诏狱后,乔桑雀第一次到乔家。
乔家已不似从前那般华靡,杂草丛生,灯笼四下散落,隐有破败之相,乔家老祖母与乔夫人守在乔雪沁床前,李钺是男子,顾及女子清誉,自不会进这闺房。
乔雪沁尚在昏睡,明明还未到冬日,身上却已裹了厚厚几层锦被。
乔桑雀方想询问,老祖母便抓着她双手感慨:“你们夫妇二人也是,雪沁的病,不是一日两日,喝些药,养上几日,总归能好,倒劳你们夫妻跑这几趟。”
乔桑雀道:“祖母,无妨的,”
她又问:“雪沁妹妹身子骨为何这般孱弱?”
老祖母别开脸,回避这个问题。
乔夫人解释:“是我生产前不甚摔了跤伤了身子,令雪沁生来体弱。许是担忧她父亲,接连几日不曾好好阖眼,今日忽就昏了过去。”
她似乎有意隐瞒,眼神躲闪飘忽。
大约是其中有难言之隐,乔桑雀也不追问:“确要好生将养才是。”
但她又奇怪地从乔夫人眼底瞧见几分别样神采,只是不及细看,老祖母将她拉到一旁,她只得收回视线。
“也不知你伯父如何了。”老祖母语气疲惫:“你伯父的性子,祖母还会不知?他绝不会做出那等混账事。”
乔家祖母膝下二子,一是乔尚书,一是乔桑雀的父亲,乔桑雀的父亲已故,老祖母只余乔尚书一子,再者,若乔尚书被治罪,乔家上下都要受到牵连,老祖母自然心焦。
乔桑雀原以为祖母单独同她谈话,是想她与李钺说说,叫李钺周旋一二,可静静听祖母说了许多,都不曾听她提起。
慢慢才想通,李钺心悦乔雪沁,不是只她一人知晓,祖母、乔夫人应当也早已察觉端倪。由乔雪沁去找李钺,比她有用得多。
到此时,乔桑雀后知后觉,乔夫人眼底那几分神采,许是与李钺有关。
听闻乔雪沁病重,李钺立刻心急如焚赶来,乔雪沁不醒,他便守在屋外。这无疑是一种信号,她们或许觉得,在乔尚书之事上,李钺必定要出手相助。
看着短短数日便消瘦许多的祖母,乔桑雀安抚道:“陛下圣明,若伯父没有过错,定不会降罪,祖母且先宽心。”
老祖母凝她半晌,拍了拍她的手,感慨地道:“好孩子。”
祖母回过头,看到忙前忙后给乔雪沁喂药的乔夫人,掰着手指头数:“你嫁给四殿下,已有三年。”
目光落到乔桑雀腹部,声音压得更低:“肚子怎也没有消息。”
祖母是想,如李钺那般人中龙凤,将来身边定不止一个女子,况且她观乔桑雀与李钺并不亲昵,方才乔桑雀到乔家,李钺连个眼神都没有落到乔桑雀身上,猜想李钺对乔桑雀没有几分喜爱。
没有子嗣,没有宠爱,女子在后宅便没有倚仗。
乔桑雀也是她的孙女,且多年分隔忽视,乔桑雀方来京城,自家便火急火燎将替嫁一事塞到她头上,对这个孩子,她心中是有愧疚的。又回想到自家的盘算,对乔桑雀更添了几分关怀。
若有子嗣,李钺对乔桑雀也会更上心几分,乔桑雀有事相求,李钺看在孩子的份上也都会给几分薄面。
乔桑雀垂下眼帘,偏过脸,“强求不得。”
这么一说,老祖母明白过来,李钺既是不喜爱,便定然少有与乔桑雀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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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不同房,如何孕育子嗣?
她叹息:“你这孩子,自幼便是个苦命的,如今你伯父生死难料,祖母只盼你们这些小辈能平平安安……”
半烛香时辰过后,乔雪沁终于转醒。
她醒了,李钺才能安心。
二人约莫又说了些话,乔雪沁这般,李钺自然会叮嘱问候得久些,良久过后,李钺方差周山到老祖母屋里唤她。
老祖母看向乔桑雀:“祖母送你出府。”
祖母腿脚不便,乔桑雀自是不会叫她相送,老人家儿子入狱、孙女体弱,身心俱疲,也不再同乔桑雀客气。
回府时,乔桑雀与李钺共乘一车。
乔桑雀来得急,府里只一辆马车套了绳。
这车不大,乔桑雀与灵俏个子小,先前坐在车内尚不觉得狭窄,李钺人高马大,他坐进车内,便显得格外逼仄。
李钺撩开车帘,秋风吹进车厢,吹散些微闷意,他问:“你如何来了?”
车厢外,弯月高悬,已是深夜,路上行人无几,唯有更夫拿着锣梆经过。
乔桑雀答:“乔三小姐是我堂妹。”
“那碗鱼粥……”李钺放下车帘,疲惫地揉着眉心:“今日事发突然,我……”
李钺低头,对入乔桑雀那双澄澈明亮的双眼。
他微微停顿。
乔桑雀则道:“鱼粥改日还能再煮,乔三小姐的病却不能耽误。”
她一向懂事听话,无论旁人做什么说什么,她都会赞同应好。
李钺却下意识皱起眉。
此时她垂下脸颊,秋风透过车帘缝隙钻入车内,吹拂起她披落肩头的乌发。她有些畏寒,身上裹得已有些厚重,但裸露在外的双手仍开始泛红。他问:“冷?”
乔桑雀摇头,仍旧懂事:“还好。”
他伸出手,似想要做点什么。
然恰好马车不知行到哪处,一阵颠簸,乔桑雀也跟着往前一跌,发间垂下的流苏珠子叮叮当当撞击在一起。
幸李钺眼疾手快握住她,她才没撞上身前那方小桌。
“怎不见你戴那支梨花簪了?”他问。
车轮滚动声与流苏撞击声交织在一起,乔桑雀几乎再听不到旁的声音,只能依稀分辨出一点儿李钺的声音,待坐稳后,她抬起脸:“什么?”
“……没什么。”李钺松开握着乔桑雀手肘的手,定定盯了盯她迷茫的目光,别开脸:“坐稳。”
乔桑雀觉得他今晚心情很差,眉头始终皱着,冰冷得有些叫人不敢靠近。
其实他心情不好不奇怪。
意中人身子骨太弱,今日更是昏迷不醒,乔桑雀设身处地想,如果是她,只会比李钺心情更差。
乔桑雀想说些什么安抚,却迟迟没能开口。
直到好半晌,是李钺先重新转回脸,看向她,“乔三小姐那里,待你病愈,便时常过去走动。”
6. 第 6 章
如李钺所嘱咐,乔桑雀病好了大半后,常常会往乔家去。
若府中得了什么珍惜药材,也会分去乔家。
但在乔家,除了与乔老夫人,乔桑雀同旁人关系并不亲近,即便到了乔家,也只是从老祖母这里得到乔雪沁的消息。
李钺也着实挂念乔雪沁,请了京中有名的大夫,日日来给乔雪沁诊脉,听闻他还特意从南方请了位神医,不日就要进京。
因李钺相助,乔雪沁这几日得以进诏狱探望父亲,确认父亲在诏狱无恙,觉着乔父不会再有多少事,她气色也跟着好上许多。
灵俏怕她听了难过,对她隐瞒,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灵俏不说,还有旁人会将事情传到她耳里。
况且乔桑雀不觉得难过。
李钺觅得良人,是好事。
只是让她……想起往事。
曾经,也有一个人会像李钺对待乔三小姐这样对她。
乔桑雀年幼时常常挨饿受冻,身子并不比乔雪沁好,又有旧疾,隔三岔五就要生病,连她自己都习以为常的事,忽然有一天,却有一个人站在她面前,镇重告诉她,他会养好她的身子。
这日,乔桑雀坐车去了布坊。
布坊来了许多新布,说是冬日穿会暖和许多。
项荷有孕,再过几月就要生产,算算日子,乔桑雀恐无法回到湖州,她便想为孩子做几样新衣。
前几日她到布坊瞧过,只是没瞧中合适的,直到今日布坊小厮跑来冬台苑告诉她上了新布。
乔桑雀挑好布,原是要叫小二包起来。
转过身,余光却瞥见抹熟悉身影自店外踏入。
“夫人。”那人停在她跟前。
乔桑雀微微颔首,不欲与他过多交流,转身想要离开。
“夫人病了?”他问。
他主动问起,乔桑雀自也不好再离开,她抬头看向来人。
此人是文信侯世子何舟尘,李铮的挚友,李铮在湖州时,何舟尘也常跟随左右,如今在燕卫当差。
三年前,受他照拂,一路才得以顺利进京。
在她嫁给李钺后,两人便少有再联络。
何舟尘不赞成她嫁给李钺,而她也自觉无颜面对。
她答:“已快好了。”
以为何舟尘还有什么话要与她说,乔桑雀在原地等了等,许久没等来他开口,她忍不住道:“若无旁事,我先走了。”
他终于扫她几眼,道:“近来在京中,一定小心。”
撂下这句后大步踏出店门,乔桑雀这才注意到,他身着官服,腰间挎剑,应有公职在身。是特意来提醒她么?
是要发生什么事了?
乔桑雀望着何舟尘离开的背影,细长睫毛垂下,在眼底洒下一片阴影,俨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直到灵俏问:“夫人认得何大人?”
乔桑雀回神,怕灵俏生多想,她半真半假告诉灵俏:“有几面之缘,他帮过我。”
灵俏不疑有他。
然乔桑雀并未注意,一处阁楼,身量颀长高大的男子立于栏杆前,目光落在那家布坊外。
不偏不倚,恰能瞧见二人攀谈之处。
从何舟尘进店,到他站在乔桑雀面前同她洽谈,一点一点,尽数被李钺收至眼底。
他眸色晦暗,指尖摩挲着腰间玉佩,似有所思。
“殿下、殿下?”周山唤了好几声,李钺方才回神。
周山提醒道:“人带到了。”
即便如此,李钺视线依旧流连在原处。
过了半晌,他拧起眉,骤然收回目光,神色霎时古怪的冷,连带周山心底都有些发怵。
是看见什么了?
周山顺着李钺目光往下看,但长街人来人往,他什么也没有瞧见,唯独瞧见一个熟人——何舟尘何大人。
难不成,是与何大人有旧怨?
听闻昔年,大殿下出京后,是由何大人贴身护卫,然大殿下回京时,何大人却不知何故,没有守在大殿下左右。恐怕正因此,殿下不喜何大人。
不过这冷意没延续太久,在李钺转身之前,就已经逐渐消散。
**
何舟尘留下一句叮嘱的话后,乔桑雀再没有见过他,更没能找到机会向他询问。
就连李钺,自那日起也没再回过冬台苑,不过他倒是常常都要到乔家去探望乔三小姐。他若来过,乔夫人必定会与乔桑雀提起。
李钺不喜欢旁人问起他私事,是以他不回府,乔桑雀便也不问,只是不时差人往公廨送去衣物吃食。
李钺的皇子府还在修葺,每隔几日就会有宫人来冬台苑询问新宅院需要安置什么,寻不到李钺,便由乔桑雀做主决定。
今日是要置办院子里的灯具。
但说是乔桑雀决定,其实皇子府的宫人早已定好样式,这些宫人都是陛下拨到皇子府的,他们选出来的东西,自然不差,乔桑雀只消看看,觉着合适、不用更改便够了。
想起李钺上回说他书房外的灯笼破了要换,李钺常常不回府,乔桑雀又病了许多日,便将这事耽搁了,于是趁着这些宫人来询问,乔桑雀也给冬台苑置办了几盏灯笼。
起先在乔桑雀提出置办灯笼时,灵俏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等将宫人送出冬台苑时,灵俏忽察觉到奇怪,那盏乔桑雀新买回来的灯,不是给殿下的?
这般一想,灵俏又记起,似乎许多日都没再见到那盏灯笼。
是被夫人收起来了?
灵俏一面想着,一面已经走进屋内,她扫过桌面。
确实不见那灯笼。
她望着手执剪刀正要裁剪布料的乔桑雀,想询问出声,却又在出声的前一刻止住。
主子地位稳固,她们做下人的,身份也会跟着水涨船高,灵俏自然希望乔桑雀跟李钺之间关系能更亲近些。
然这些时日所发生的这些,令灵俏心生犹豫。
乔桑雀性子是好不假,可泥人尚有三分脾气,夫人整颗心扑在殿下身上,殿下却不加掩饰这般在意另一人,甚至还叫夫人跑去乔府看顾乔三小姐。
换作是她,别说将那盏灯笼送出去,她便是扔了也不想再送。
灵俏无法再忍心劝说乔桑雀到李钺面前低声讨好。
况且乔桑雀将那盏兔子灯笼收起来,已是她不愿再送的表现。
乔桑雀忽然道:“灵俏,你手里可有闲?帮我拿着这截布。”
“有、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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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俏彻底打消念头,上前帮忙。
乔桑雀是要给项荷未出世的孩子做几样新衣。
在湖州时,她曾被舅母送到绣坊做过工,做些简单的衣裳于她而言不难。
她原也想过再给李钺做几身,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李钺身上穿的衣物,都有宫中绣娘裁制,她的手艺自比不上宫中绣娘。
项荷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况且这是做给小娃娃的,更该上心才是。
选完布料不够,还要挑夹在中间的芯子、绣在衣裳外头的纹案样式,用了几日挑选好,到今日才开始裁剪。
哪里知道多日不曾回府的李钺却在今日回到府中。
此时乔桑雀手头正拿着件幼童贴身穿的肚兜,桌畔一双胖嘟嘟的虎头鞋立着。
见他来,她放下手中物件:“殿下今日忙完了?”
李钺一袭黑衣勾勒出颀长身形,墨发高高束起,利落干脆,大片昏黄斜阳洒在他身后,眉眼间透出一片肃杀冷厉,他不咸不淡“嗯”了声。
乔桑雀凝了眼天色:“晚膳还在备,殿下是要先沐浴?”
他只道:“无妨。”
大概有什么话要与她说,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淡淡徘徊。
片刻,那目光自她身旁拂过,再又落到她手边的物件,落到那只虎头鞋上,她注意到,他眼尾下压,眸光愈发森冷寒凉。
乔桑雀意识到什么。
他大抵误会了。
李钺并不想要孩子。
几年前他说过,几月前他也说过。他掌控欲极强,不喜人忤逆,看到虎头鞋,他多半误以为是她想要孩子了。
乔桑雀解释:“是从前一个好友,她不日就要生产,我想送几样衣裳给孩子。”
但李钺的面色不曾如乔桑雀所想那样变好。
他沉着脸,视线在虎头鞋上落了又落,全然无法叫人猜透他的所思所想。
良久,他别开眼:“你想送,让绣娘去做便是。”
屋里氛围便这般僵硬下来。
李钺冷着面庞,乔桑雀捏着孩童肚兜的手也僵住。
她抿了唇,放下肚兜,轻轻点头。
只是也没同李钺说话,进里间去给他取换洗的干衣。
李钺望着乔桑雀进里间的身影。
眉头皱了又皱。
只片刻,乔桑雀取了衣裳出来。
等到乔桑雀抱着衣裳走到他面前时,接过干衣,掌心似还能透过衣裳触摸到方才乔桑雀握过、捏过的热意,他眉头拧得愈发厉害。
但到底没将衣裳推开,只是不动身色叠起衣裳,避开乔桑雀曾碰过的位置。
他喜洁,不爱碰旁人动过的、碰过的。
乔桑雀注意到他这动作,低低垂下头,“我去问问热水可烧好了。”
“你……”他忽然开口,却又好半晌没往下说。
乔桑雀顿住脚步,回头看他。
夜鹭鸟在屋外鸣啼不止,夕阳散去,夜色拉开序幕,他一面大步往外走,一面道:“快要入冬,找绣娘多做几身新衣。”
乔桑雀微微抬头。
但旋即,他又道:“也为乔三小姐做几身。”
原来他今夜特意回府,目的便是在此。
7. 第 7 章
第二日,乔桑雀便叫了布坊的绣娘到乔家给乔三小姐量身。
灵俏跟在乔桑雀身后,心底堵得厉害。
昨日初听李钺提起让乔桑雀找个绣娘做那些衣裳时,灵俏甚至都满怀希冀地以为,殿下心中其实是有夫人的,否则也不会有此关心之言。
可兜兜转转,最后也不过是为了乔三小姐罢了。
乔桑雀想着,既是要给乔三小姐做新衣,乔老夫人那里自也不能落下,何况乔桑雀几日前本就打算要给老夫人做几身新衣。
是以她先与绣娘一道去了老夫人处。
走到老夫人院外,便听院内传来交谈声。
乔桑雀脚步微顿。
是乔老夫人与乔夫人。
“母亲,我瞧着,四殿下对雪儿,是有意的。咱们不若成了这桩好事,四殿下成了咱们府里的女婿,咱们老爷那事,自也不成问题。”
“你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桑桑也是乔家的孩子,如今四殿下何尝不是咱家女婿?”
“可桑桑到底与咱们隔着一层,她长在湖州,并非咱们看着长大的,日后再出事,保不齐她便会与咱们乔家撇清干系。母亲,人心隔肚皮,咱们对桑桑不够了解,谁又知道她心中如何想的?京中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还少么?”
似乎觉得乔夫人这话不无道理,老夫人没再开口。
灵俏听着只恨不能立即推门而入。
跟在她身旁的绣娘听到院内那番话,低低埋下头,劝当作什么都不曾听见的模样。
灵俏捏紧了拳,费力忍下冲动,往乔桑雀身上看去。
乔桑雀一袭藕粉长裙,本该衬出好气色,此刻在萧瑟秋风里,在枯萎凋零的草木中,却尤其显得苍白。
灵俏不忍地安抚:“夫人不必在意她们所言。”
乔桑雀摇摇头,表示她不在意。
但其实又怎会不在意?
对乔家打李钺的主意,要让乔雪沁与李钺成好事,这点乔桑雀不在乎。
令她在乎的,是乔夫人最后那句。
在湖州时,父母过世早,乔桑雀没感受过亲情,她曾经以为回到京中,有伯父伯母,有祖母,她也会有家人疼爱,也能像旁的孩子那样感受长辈的爱。
几年来,有祖母关爱,她很知足。
可乔夫人的话,老祖母的沉默,却将这份知足狠狠撕开一道口子,血淋淋告诉她——乔家是将她排斥在外的。
乔桑雀低低压下眸,细长睫毛在眼前覆盖住一片阴影。
灵俏搀着她,一下下轻拍以作安抚。
直到院内交谈声止住,婢女自院内推门而出。
她惊呼一声——“表……小夫人来了。”
是,在皇室,乔桑雀算得上无名无分,叫皇子妃逾矩,仍唤表小姐也不够妥当,是以乔府便称她为小夫人。
见到乔桑雀,老夫人与乔夫人面上都有些挂不住,脸上挂的笑容勉强至极。
她们实在没有想到,乔桑雀今日来得这般早,往日,乔桑雀都是午后过来,今日晨光熹微,便已经来了。
两人相视一眼,自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顾虑。
也不知乔桑雀到底何时来的,来了多久,又听到多少……
说到底,乔桑雀还是李钺的枕边人,陪伴李钺走过三年苦难,李钺非那等忘恩负义之辈,纵使没有男女之情,也总会有相伴之义。
乔桑雀真对李钺说些什么,李钺未必不会不帮她出头做主。
一面惴惴,乔夫人一面带着乔桑雀进屋内落座。
幸好,乔桑雀面色如常,她不曾从对方脸上看出太多不快,大抵,乔桑雀是没有听见的。
但等落座后,乔夫人后知后觉才想。
她在怕什么?
李钺对乔雪沁有多上心,连日来众人有目共睹,乔桑雀就算向李钺说乔家的不是,李钺必然也会先为雪沁着想。
她当真是慌了神,杞人忧天。
乔夫人松了口气,也向老夫人投去一个安心的目光。
老夫人倒是不知媳妇心底所想,在她这里,乔桑雀确实是需得往后排的,她也确实有再与李钺结亲的心思。
但这些心思,自己藏掖着还倒好,真被小辈听见了,老夫人心底油然生出重重愧疚。
对乔夫人这番动作,她无心细思。
正郁结,跟在乔桑雀身旁那女子走上前:“老夫人,我来为您量衣。”
肩尺靠在背后,目光所及,看得到乔桑雀乖巧站在前方,老夫人想,乔桑雀也是她的孙女,是她曾经最疼爱的幼子唯一的孩子,这孩子自幼失去父母,已是可怜,被接来乔家,也是因他们另有算计。
如今眼看这孩子苦尽甘来,他们又开始盘算着,让自家另一个姑娘嫁给她的丈夫。
乔老夫人心间发沉:“你费心了。”
乔桑雀应道:“这几年有祖母照拂,日子方好过些,祖母不必见外。”
她模样太过乖巧懂事,令一旁乔夫人眉头紧了紧。
乔夫人知道老夫人心肠软,她好不容易劝说老夫人点头同意雪沁嫁入四皇子府,怎也不能因乔桑雀这般姿态而功亏一篑。
乔夫人极力掩下情绪:“是儿媳疏忽,待熬过这段日子,待老爷回来,便与您去做几身。”
老夫人神色凛了凛。
这是在提醒老夫人想想她尚在诏狱的儿子,比起与她不算多亲厚的孙女,谁更重要自然无需多言。
但这话到底直白,胸中有些弯绕的,都不会听不明白其中意图,她乜了乔夫人眼,示意对方慎言。
灵俏再听不下去,直直对上乔夫人的双眸:“乔夫人可知,贪心不足蛇吞象。”
屋内静了几息。
绣娘头压得低低,老夫人与乔夫人俱是一怔,哪想到乔桑雀身边的婢女会出言不逊。
乔夫人脸色一阵红一阵青,红是因心思被戳破,青是因她受婢女训斥,她在乔家养尊处优,便是如今落难,也有李钺照拂,没过过几日苦日子,在她看来,灵俏不过一低贱婢子,怎能对她出言不逊?
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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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乔家掌了多年事,她寒声:“你这贱婢,主子尚未说什么,你倒好,替主子做起主来,你主子不教你规矩,我做伯母的,自要替她教导一二。”
灵俏面色冷了冷。
柿子都知挑软的捏,这是明知乔桑雀脾气软,将矛头对准乔桑雀。
她悄然捏住拳,紧张地凝向乔桑雀。
她担心乔桑雀选择息事宁人,更不愿看到乔桑雀听之任之。
正忧心,就见乔桑雀朝她投来安抚的目光,只这一个眼神,灵俏心安了大半。
“灵俏姊姊是宫中拨来的,桑桑斗胆一问,伯母方才可是觉着宫中教导无方?”乔桑雀缓慢地开口,她走上前,将灵俏挡在身后,她生得乖巧,此时却透着股韧劲,像春日向阳生长的花。
乔夫人还想说点什么,老夫人先呵斥:“荷年!”
见老夫人不帮着她,反帮外人呵斥她,乔夫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胸口起伏更重了几分。
老夫人询问绣娘:“可量完了?”
绣娘答:“量、量完了。”
老夫人给了台阶:“桑桑也累了,我房里还放着支老山参,你太瘦,拿去补补身子。”
乔夫人不赞同地看向老夫人。
恰是此时,门外小厮疾步跑来通传:“老夫人,燕卫来人。”
老夫人疲惫道:“怎么,又要搜查?”
小厮答:“应当是。”
“桑桑先回去罢,燕卫粗鲁,莫叫他们吓着你,那老山参,改日祖母吩咐人给你送去。”老夫人抬眼对乔桑雀道。
乔夫人偃旗息鼓,乔桑雀自也不会纠缠。
然就在她颔首正要带灵俏离开时,乔夫人忽又开口:“桑桑,伯母曾经与你说的那件事,别忘了。”
乔桑雀脚步轻顿,旋即“嗯”了声,快步离开。
从老夫人院中离开后,乔桑雀去了乔雪沁院中。
在乔雪沁院中没那么多波折,绣娘很快就量好尺寸。乔桑雀差车夫将绣娘送回布坊,自己则留在乔家。李钺对乔雪沁那般上心,燕卫来乔家搜查,他恐要担忧乔雪沁安危,她留下好有个照应。
这是乔桑雀第一回在乔家碰见燕卫搜查,站在院墙一角,听得到几墙之隔外乒乓响起的兵戈声。
乔桑雀不由想,何舟尘在燕卫当差,今日他是否来了乔府。
“夫人,乔夫人口中所说何事?”灵俏在耳畔问起,她语气略微带些讥讽:“乔夫人有事相求,竟还是这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其实不是有事相求,这是三年前的事。
乔桑雀面色淡了淡,想起那件事,手指下意识地收拢,但面对灵俏,她只道:“不过一件小事,无妨的。”
对这副说辞,灵俏半信半疑。
然不及她多想,燕卫推门而入。
燕卫前后搜查了大半个时辰,待到半个时辰后,见乔家没有什么事了,乔桑雀方才离开。
她也自然没有见到何舟尘。
只是在上马车后,徒然发现挂在车内一角的荷包。
8. 第 8 章
乔夫人与乔桑雀起了争执的事,瞒不住。
燕卫一走,乔夫人就到乔雪沁院中,抱着女儿哭诉乔桑雀是如何目无尊长。
乔雪沁见不得母亲这般,既心疼又气恼。
当日,在李钺来了乔府后,乔雪沁便与他说起今日发生的一切。
**
乔桑雀对后来李钺到乔府的事一无所知。
她先是到布坊定好料子、样式,后又到市坊买了些小孩子用得上的小玩意。
回冬台苑后,将东西分门分类收到箱子里,日后好寄往湖州。
都整理好,坐在桌前正要开始裁衣时,这才想起马车上悬挂的那枚荷包。
那荷包不算太大,赶在灵俏上车前,她将这荷包收进了袖中夹层。
她从夹层取出荷包。
在她看见这荷包的第一眼,已经了然这是何人所放。
这荷包不算多精致,只一层浅青色布料包裹,称得上朴素。
曾经何舟尘跟随李铮到湖州时,身边常带的,便是这枚荷包。
不曾打开荷包,乔桑雀就已闻见荷包内浅浅的药香。
这气味太熟悉。
未及细思,双手已然打开荷包。
顷刻,浓郁药味扑鼻而来,凝着荷包内的药材,记忆如潮水般卷来。
分明李铮自个也身子孱弱,却总记挂她,翻遍医书、访遍名医,为她找到医治之法。
很长一段时间里,乔桑雀日日都会喝这药,又怎会忘记气味。
荷包里的药材,正是按那药方配制。
何舟尘,是在提醒她罢……
夜幕渐渐拉开,乔桑雀沐浴后,坐在窗台前,望着夜空那轮快要被乌云遮挡的弯月,要变天了,屋里闷得厉害。
屋外,忽听院外马蹄声由远及近。
她握住荷包的手顿住。
李钺回府了。
今日燕卫进乔府搜查,李钺得了消息后必会赶到乔家。
依照乔夫人的性子,势必会在李钺面前诉苦。
乔桑雀不知道李钺会不会因这事兴师问罪,她揉揉发沉的眉心,小心地将荷包收到柜子里。
不久后,灵俏敲响门,悄声说李钺今夜面色格外冷。
李钺进了冬台苑以后,先去了书房,随后才来找她。
“今日去了乔家?”他带着料峭冷意,开门见山。
乔桑雀点头。
李钺面对她坐下,那双锐利凤眸微微压下,“若不想去乔家,便不去。”
乔桑雀眼睫轻轻抬起,听他继续:“乔夫人是你的长辈,她言辞过激,你也不必……”
在乔桑雀的设想中,李钺问起,她乖乖听他的话就是。
她不想跟李钺起不必要的争执。
然她没有想过,或许是那荷包的缘故,到这一刻,心底的酸涩竟怎也无法克制。
也许至少现在,她还没法做到淡然接受这样一张脸不问缘由为旁人斥责她。
李钺皱着眉头。
后宅之事,他本不欲多管。
只是乔雪沁于他而言,确实有些特殊含义,他也并不希望乔桑雀与乔雪沁、与乔家争执。
他希望乔桑雀能乖一些,就像她这三年来一样,安分守己。
他唇瓣张合,欲再开口。
可低头,却对入双含水的眸。
她眼底湿润,略微泛起点浅淡红意,就像……
像一只被人扣在手心的白兔。
李钺喉头轻滚,但他只是停顿一会,仍继续道:“你不必非去同她争执。”
乔桑雀垂下了眸,睫毛遮挡,李钺再看不清她眼底神色。
偏是这样。
偏是这样,更令李钺觉得,她单薄、脆弱。
他别开眼,薄唇抿直。
心底有些闷。
窗外忽地一声闷雷,眼前乔桑雀低头一言不发坐在榻上,更令这股闷意愈演愈烈,像荒芜草肆意蔓延的野火。
里间花窗被风吹起,“砰”地撞了下。
不等他说话,乔桑雀站起身:“多谢殿下提点,往后不会再如此。”
她似乎要往里间去,背对他,乌发长长垂落挂在肩头、散在那件藕粉色披风上,她从湖州来,格外畏寒,每到入秋,她总要穿得比旁人厚些,然饶是如此,仍显得她身姿单薄,仿佛风再大些,她便要摇摇欲坠。
古怪的是,分明只是轻飘飘一句,分明是示弱退后的话语,李钺却丝毫不觉得轻松,相反,心口如有一颗巨石紧紧压迫。
李钺不禁想,这是他此行想要看到的么?
他眉头越拧越紧,乔桑雀已然进了里间,但她方才的身形烙印般,仍旧清晰浮动在他眼前。
忽的,门被砰砰敲响,周山在外提醒:“殿下,切莫误了时辰。”
他恍然,如梦初醒。
也许,不过是因这后宅之事,着实令人心烦。
**
肃州山匪横行,陛下下令李钺带兵前往肃州整顿。
这差事除了陛下几个心腹,少有旁人知道。
——肃州山匪疑与朝廷命官有牵连,大张旗鼓,恐打草惊蛇。
对外,只宣称李钺去宁州寻找兄长遗物。
或许李铮早已察觉身边危险,他在世时,掩下行踪,只叫人知道他去了宁州。
他在肃州的事,乔桑雀亦是几日后自李钺亲信口中得知。
因李钺多日不现身,乔家差人询问过几次,询问李钺何时能回京中。
李钺没将他去肃州一事告诉乔家,乔桑雀不意外,李钺公私分明,心有大义,不会因男女情爱误了正事。
李钺选择不说,面对乔家问询,乔桑雀也遵从他的想法,只说自己不知。
转眼,到了十月初。
十月初九这日,是李铮生辰。
前几年的十月初九,乔桑雀出不去冬台苑,只能在冬台苑寻个僻静处祭拜。
如今能出冬台苑了,她想去广济寺看看。
李铮遇险后,侍从无一活命,唯独他留下口气,遇到广济寺云游归来的僧人,僧人将他带回广济寺医治,只是太晚,李铮还是死在广济寺。
相传,人死后,魂魄会漂浮在故去之地。李铮葬在皇陵,乔桑雀进不去,便想着去广济寺。
广济寺在京都不算有名,平日来寺中上香的人并不多。
乌云阴沉,正落着雨,乔桑雀撑伞下车时,寺里只稀疏几人,几个僧人一手拿扫帚,一手撑伞,正在清扫院中落叶。
上回来广济寺,是三年前,一晃三年过去,广济寺还同当初一般。
乔桑雀本想独自前来,然灵俏如何都不肯,她只得将人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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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俏小声嘟囔:“夫人想求平安符,何不去白马寺?都说白马寺的平安符最灵。”
乔桑雀笑道:“心诚则灵。”
广济寺的平安符都由住持来画,恰住持不在,乔桑雀叫灵俏先候着,佯称要四处转转,独自去了别处。
寺里有一棵往生树,传说这棵树能通阴阳,将想要送给已故之人的东西写好对方姓名挂在枝头,已故之人便能收到。
乔桑雀做了一只香囊。
鼓鼓囊囊的香囊里,是她写给李铮的信。
树下有板凳,方便人将东西挂到枝头,乔桑雀想把香囊挂高些,于是站在板凳上。
刚将香囊挂好,就听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人往这边来了。
行人往来,自然与乔桑雀无关。
隔得太远,又有树荫遮挡,她也看不清来人。
在挂上香囊后乔桑雀便想要回寺庙去。
远处——
周山正与人说话,提起广济寺空出的寮房。
余光好似瞥见抹熟悉的身影,然等他想要定睛一看时,那道身影却已经走远,加上下雨,那人撑着伞,周山更是难以辨认。
周山警觉地眯起眼,只怕有人提前得知他来广济寺,特地蹲守于此打探肃州情况。
他摆摆手,示意身旁僧人到隐蔽处说话。
乔桑雀挂完香囊正要折返时,灵俏带着住持过来。
灵俏在老家还有个妹妹,她没同乔桑雀一起挂香囊,自己到佛像前为妹妹祈福,祈完福,恰遇见回来的住持。
住持得知乔桑雀是要求平安符,特写好几张送来。
住持胡须花白、慈眉善目,递过符纸时询问:“娘子面善,从前来过广济寺?”
乔桑雀也并不遮掩,笑应:“来过。”
天色不早,住持捻动佛珠,“寺里有斋饭,娘子若不嫌弃,可与老衲一同前往。”
乔桑雀笑道:“多谢好意,家中还有事,便不叨扰了。”
老住持颔首。
二人交谈,直到被一粗犷男声忽然打断,“夫人?”、
乔桑雀一顿。
这声音不难辨认,是李钺身边的内侍周山。
周山怎在此?
李钺回京了?
正想着,灵俏问周山:“殿下回京了?”
周山大步走近,答道:“不曾。”
他停顿了下,“这般时辰,夫人怎在此处?”
灵俏答:“是,今日夫人来求平安符。”
周山点头,他原本以为广济寺内有探子潜藏,后才发现,是夫人在此,见夜色将至,特来嘱咐几句。
乔桑雀将手中平安符递给他:“你可还要回殿下身边?若要过去,这平安符,便顺道带了去。”
周山应好,接过平安符,他五大三粗,没太多心眼,此时也并未多想。
况且,耳边,乔桑雀又关切问他:“殿下可安好?”
周山几无空闲再想其它,答:“一切都好,夫人放心。”
周山回京是有事要办,没同乔桑雀说太多,很快就离开了。
只是离开前,若有所思往那挂满香囊的古树望去。
等到很久过后,周山方才想——
京中名寺众多,反而鲜有人来这广济寺,为何这般巧,夫人今日也来了这广济寺?
9. 第 9 章
肃州地势险峻,古往今来都是易守难攻的要塞。
李钺来肃州的这些时日,虽已清缴多数山匪,但仍有余孽在山中躲藏。
斩草除根,或是缴灭,或是招降,以免留下祸根。
但这日,周山自京中回到肃州,给他带来一张平安符。
营帐是临时搭建的,陈设简陋,一张床铺,一面舆图,一张矮桌,便是这间营帐的全部。
李钺此刻一袭黑色长袍站在那面肃州舆图前,他身量颀长高大,在舆图前落下大片阴影。
舆图上,朱笔圈画群山要塞。
李钺手里握着平安符,若有所思。
他眼底不带什么情绪,甚至于有些冰冷过头。
周山内心忐忑地将那日碰见乔桑雀之事告诉李钺:“夫人还问起殿下近况,属下如实告知。”
他此次回京,一是要代替李钺祭拜李铮,二是暗查肃州相关事宜。
碰见夫人,是意料之外。
周山此刻是唯恐李钺不满他贸然与夫人攀谈,才这般冰冷。又或是因他收下这平安符。
李钺淡淡撩起眸,平安符被掷到周山怀中,“你收着。”
周山愣了下。
听李钺声线凉薄,“世上无鬼神,这平安符,挂着也是无用。”
周山原想同李钺说起他的不解,可见李钺似乎没多少兴趣,他对乔桑雀的事又素常不够上心……
况且,他能想到的事,李钺定也能想到。
周山握着平安符,将话咽下。
**
此时乔家虽风平浪静,但得不到李钺的消息,一时间,众人心中也有些不安。
乔夫人握着乔雪沁的手,愁容满面:“殿下当真一封信也不曾送来?”
乔雪沁咬着唇,难为情地点了下头。
窗外雨声淅沥,母女二人都从对方眼底看到相似的担忧。
李钺风头正盛,手腕能力在一众皇子中最为出色,不管是为了狱中的乔相,还是为了将来的前程,李钺都是最佳选择。
而今李钺去宁州,半点消息都不曾递来,令她们心生不安——
李钺其实是不是也没那么在意乔雪沁?
沉默片刻,乔夫人道:“也罢,殿下许是太忙了些。乔桑雀在殿下身边待了三年,不也不清楚殿下归期?”
乔夫人看着面色苍白半躺在榻上的女儿,做了决定:“待殿下回京,母亲便去问问殿下的意思,尽早嫁给殿下,悬着的心方才能落下。”
她又起身,招来婢女:“找几个身手敏捷的,去冬台苑盯着乔桑雀的一举一动。”
乔夫人总觉得,李钺去宁州之事没那般简单,盯着乔桑雀,或许能得到更多讯息。
令她喜出望外的是,第二日安插在冬台苑的人便有了消息——
乔桑雀得到密信,李钺负伤,要乔桑雀前往照顾。
乔夫人喜不自禁,若乔雪沁能在李钺伤中照顾,对日后乔雪沁嫁给他,定大有裨益。
她的人偷看了密信,得知李钺所在之处,是以她立即安排了车马,要乔雪沁赶在乔桑雀之前抵达。
**
乔桑雀确实得到密信,但她对信中内容半信半疑。
信里写,李钺于肃州一小村落内遇刺身负重伤,要她立刻前往。
待在冬台苑,李钺的亲信,乔桑雀也见过些。
若李钺当真重伤,送信之人,定该是他的亲信。
可那送信之人面生。
以李钺的周密,去肃州前,定已经清点好随行大夫。
肃州也并非没有医者大夫,李钺不会舍近求远派人到京都来让她前往肃州。
而且……他若负伤,不会告诉她。
他们之间,没有这般的亲近。
或许,李钺受伤为假,有人背后布局,要以她为质是真。
这夜,乔桑雀打开抽屉,想再仔细看看,信中是否有破绽,却发现密信被动过。
守在乔家的侍卫也匆匆回禀——乔雪沁偷偷备了车马。
乔家出事起,李钺便增派了侍卫在乔府,以备不时之需,李钺去肃州前,这些侍卫向李钺回禀乔家风吹草动,李钺去肃州后,回禀的对象便成了乔桑雀。
听到这话,灵俏几乎瞬间反应过来,“乔三小姐,莫不是得了殿下的消息,往肃州去了?”
侍卫摇头:“属下不知,乔家瞒得太严。”
乔桑雀正色:“她何时去的?”
侍卫支吾:“这……”
见对方神色犯难,乔桑雀明白过来,乔雪沁离京,刻意不让她知道。
乔桑雀取出密信:“从冬台苑速带十人,往肃州去,务必拦下她。”
吩咐完,乔桑雀又对灵俏道:“去备车马。”
这信,既非李钺所书,那多半便是山匪刻意为之。
肃州山匪残暴,乔雪沁落到他们手里,讨不到好,以李钺对乔雪沁的上心,恐也会令李钺陷入山匪圈套。
乔桑雀在京中识得的人不多,能说得上话的,只有何舟尘。
李钺若有危险,何舟尘不会坐视不理。
她也只能去找何舟尘。
乔桑雀掐住掌心:“到文信侯府。”
这场雨下了很久,到文信侯府时,天边密密麻麻飘着飞雨,即使撑着伞也遮不住飘来的雨,冷得刺骨。
乔桑雀披着厚重的衣裳,斗笠遮住脸,向门外小厮递了话通传。
天色已晚,乔桑雀心中忐忑,不知道何舟尘是否已经睡下,不知道他是否在府中。
灵俏也问:“夫人,咱们与文信侯府来往不深,贸然前来,他们当真会帮我们。”
虽说上回在布坊碰见文信侯世子时,夫人说对方曾帮过她,但谁又能保证对方这次还会帮忙?
乔桑雀摇头:“我也不知。”
在她话音落下后,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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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内传来脚步声。
何舟尘将乔桑雀带进府里,耐心听完乔桑雀所说,又仔细查看了乔桑雀递来的密信,眉头一皱:“我们不知肃州情况,先修书一封,我派人快马加鞭送到殿下手里,他也好早作准备。”
“乔三小姐,我也会派人拦下,你切莫着急。”
得他保证,乔桑雀心安许多,她感激道:“多谢,只是我虽猜测那密信为假,却也没有十足把握,还得劳你再派几个大夫到肃州。”
何舟尘别开眼:“你何须言谢,四殿下是他的弟弟,我们目的一样。”
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人,何舟尘朝门外轻轻瞥了眼,声音很轻:“大殿下的死因,四殿下已有眉目,或许不日,就能将真凶绳之以法。”
乔桑雀眼睫颤了颤,藏在宽大袖摆下的手悄然握紧,“我想看着真凶伏法。”
何舟尘记起三年前那个夜晚。
他与乔桑雀因她的婚事大吵一次。
那时李铮才过世不多久,他不满乔桑雀要嫁李钺,而乔桑雀执意要嫁。争吵的内容,何舟尘记不清,唯独记得的,是最后,乔桑雀红着眼眶向他保证。
她说,她唯一的愿望,是为李铮报仇雪恨。她也说,等真凶伏法,她会回到湖州,那里是她的家乡,也有他们的回忆。
乔桑雀身子弱,何舟尘知道。可那夜,分明身躯那样娇弱瘦小,却好像攀长在悬崖峭壁的野花,倔强又固执。
后来,他也没再阻止。
他清楚,李铮死得太蹊跷,仅凭文信侯府,无力抗争。而李钺,会是他们最佳的盟友……
何舟尘看着乔桑雀,问:“那你呢,到那时,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回湖州。”她仰起脸颊,眼眶微红却轻轻弯起,泛黄灯火下,她的影子在花窗前拉长,仿佛回到三年前那个争执的夜。
何舟尘不免问:“那李钺……”
乔桑雀笑了笑,释然的模样:“他与乔三小姐两情相悦,自是好的,李铮若知道,也会为他高兴。”
何舟尘轻顿。
事情交代清楚,同何舟尘安排好肃州事宜,乔桑雀方才离开文信侯府。
但就在踏上马车前,何舟尘眸光一凛:“谁?”
乔桑雀顿住:“有人?”
灵俏亦是警惕地往周遭环视。
何舟尘颔首:“恐与那偷看你密信的,是同一伙人,无妨,你先回府,这里交给我。”
何舟尘能进燕卫,抓人不在话下,乔桑雀点头应好,眼见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钻进车内。
翌日她得到何舟尘密信,说那伙人为乔夫人安排,目的便是监视乔桑雀行踪。
信中,何舟尘还问起这些人如何处置,思索良久,她写下一封回信。
但三日后,乔桑雀得到肃州消息——
他们拦下了乔雪沁,却没能将她劝回京中,她还是去了肃州,到达李钺身边。
10. 第 10 章
肃州山匪悉数剿灭的消息,是五日后传回的。
陛下龙心大悦,李钺还未回京,赏赐已经成箱成箱抬进皇子府。
乔桑雀去过几回四皇子府。
四皇子府占地广,修起来不容易,宅子里的陈设虽已布置好,园子里却还空旷,乔桑雀想,等明年,一切尘埃落定时,四皇子府应也建成了。
何舟尘的人也早已传回消息,与乔桑雀所想不差,是山匪设计。
而乔雪沁因舟车劳顿,到肃州便病了。
李钺从前击外敌、守安宁,本就得民心,他被幽禁时,百姓也以惋惜居多,如今他又立战功,在他回京那日,京都百姓守在朱雀门,夹道相迎。
乔桑雀也去了朱雀门。
只不过她没能瞧见李钺,乔老夫人突然身子不适,她去寻了大夫到乔家,在李钺进城门前就已离开。
而李钺进京后也没有回冬台苑,他要先入宫复命,出宫后又去乔家。
乔桑雀想,等到夜里,他总归是要回冬台苑的。
前些时日那场雨过后,京都便愈发冷了,这几日隐有落雪的架势,屋里温着茶,已烧起了炭。
厨房里小火煮着鱼汤,是李钺爱喝的。
乔桑雀坐在桌前剪窗花,小娃娃的衣裳已经做好寄往湖州,她同往年一样,做些小物件打发光阴。
灵俏端着热水推门而入,她斟酌了会儿,犹豫道:“夫人,已过亥时,可要差人去殿下那里询问一番,又许是,殿下今夜不会回府。”
乔桑雀剪出一朵红梅:“再等等。”
她顿了下,温声对灵俏道:“你若累了,便先睡下,我一人等着便好。”
灵俏抿了抿唇。
灵俏觉得乔桑雀最近有些奇怪,但哪儿奇怪,具体的,她又说不上来。
在灵俏看来,今日朱雀门,纵使得到老夫人身子不适的消息,乔桑雀那时也不该离开。殿下剿匪回京,是天大的喜事,早不病晚不病,在这时病,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不用想也知。
无非是想支开夫人。
殿下回京,不见夫人,许会觉得夫人对他并不在乎。男子大多如此,自己可以不在意妻子,却无法忍受妻子不在意自己。
灵俏本来以为乔家是吃准了乔桑雀心善,吃准了乔桑雀不忍心看一老妇人受苦。但后来灵俏又古怪地觉得,其实乔桑雀心里都明白,但她不阻止、不拒绝,甚至隐隐让人觉得,她想要推波助澜,让事情往乔家想要的方向发展。
灵俏摆摆头,沉默地凝望乔桑雀许久,半晌道:“是。”
这夜李钺到底没有回冬台苑。
翌日才听闻,昨夜宫里给李钺办了接风宴,李钺宿在宫里。
冬台苑里议论纷纷——
李钺回京却不回府,京中宴会不止从不带夫人参加,如今连消息都不向夫人知会了。
不管众人如何议论,灵俏听了却是松口气,好在传回的不是殿下宿在乔家的消息。
这日午后,一宫人手持拂尘,赶来冬台苑。
灵俏眼睛亮了亮,以为宫人是奉李钺之命前来。
等到那宫人开口,神色才大失所望地趋于平淡。
原是皇后召见。
从前皇后不是没有召见过乔桑雀。
陛下瞧不上乔桑雀的出身,不会召见,更不必说旁的妃子,唯独皇后召见过乔桑雀几回。
只不过,那几回李钺出面推了。
这位新皇后与故去的先皇后同出于博陵崔氏,若不是嫁入皇家,李钺该称她一声姨母。
听灵俏说,新皇后膝下育有一子,为人宽厚大度,对宫人们尤为宽容。
她虽也对李钺做足了慈爱模样,但乔桑雀知道李钺防着她。
乔桑雀福了福身,对皇后为何要见她有了猜想:“妾室不知礼数,贸然进宫,恐要惊扰了娘娘。”
那宫人一笑:“夫人何须担忧,凡事皆有殿下在后头,殿下行事不羁,夫人还能比殿下更肆意不成?知殿下不喜夫人进宫,娘娘特意出了宫,只为见夫人一面。”
此话一出,不止灵俏皱起眉,乔桑雀眸色也淡了淡。
宫人的话看似揶揄调笑,却是指责李钺目无尊法、与对乔桑雀的漠视。
乔桑雀道:“殿下连日为肃州山匪之事操劳,又日夜兼程赶回京城,皇后娘娘宅心仁厚,想来能够体谅。”
宫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皇后备好了车马,只等乔桑雀应下。
马车一路前行,最后在一家酒楼外停下。
宫人引着乔桑雀进入雅间,灵俏被隔开在雅间外。
雅间里,一女子坐在席间,她披着黑色披风,以白纱遮面,身后几个婢女贴身伺候。
见乔桑雀进屋,她取下面纱,露出张雍容和善的脸,她含笑地问:“你就是乔家那孩子?”
乔桑雀福身:“见过娘娘。”
“好孩子,快过来。”皇后朝她招手。
“这些年,陛下不允本宫探望钺儿,连一滴水都不许本宫送去。”金步摇轻晃,皇后偏头看向乔桑雀,感慨道:“好在,钺儿有你陪伴在身边。”
皇后虚拢了拢披风,忽挥了挥手,示意婢女出去。
她揉着眉心,状似头疼般叹息:“但钺儿,实在太不像话。这几年,他父皇与本宫都以为,关关他,就能磨平他的性子,也好叫他遇事时脾气莫再那般喊打喊杀地急躁,哪知他竟半分都没有改变。”
“他这几日做的混账事,本宫知道,他回了京,竟也不回冬台苑去,往乔家倒是跑得勤快。”
“他将你放在了何处?竟是毫不在乎你的感受。”
乔桑雀头低垂着,沉默不语,大概明白了皇后召见她的目的。
皇后道:“钺儿这孩子,自幼就是这般性子,还需得你多给他些耐心。同为女子,本宫自是能理解你的苦闷。”
“他若哪处做得不好,你尽管来找本宫,本宫定帮你劝诫。”
乔桑雀只笑着应好,没表露太多态度。
她自幼与舅舅舅母一起生活,原以为舅舅舅母是她的亲人,会对她好,等来的,却是无边无际的冷待。
舅舅舅母怕她与他们的孩子争,怕她要回父母留下的铺子、生意。寻常人家尚会为那一亩三分地争斗,而崔皇后,她膝下一子一女,孩子年幼,身后有崔家支撑,难道她便能不争不抢看着旁人登上太子之位,看着旁人坐上高台?
人总是贪心,如她,如皇后。
乔桑雀不觉得皇后会毫无芥蒂真心对待李钺,也不认为皇后此番是想为她出头。
而皇后也不急于这一时,见乔桑雀,只是她的第一步。
……
皇后见乔桑雀的事不是秘密,前脚乔桑雀踏上马车,后脚消息就已然传入李钺耳中。
陛下怜爱儿子,让李钺这几日在家中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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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与李钺年纪相仿的崔家子弟邀了李钺听曲看戏。
戏才唱了一出,下人匆匆行至他身旁低声耳语,说起皇后召见一事。
那崔家子弟眼尖,看出这下人腰间别了腰牌,问:“殿下,怎么了,是府中出了事?”
“无碍。”李钺轻扫了眼这人,摆摆手,散漫示意下人回府去,饮了口茶,不甚在意的模样。
崔家子弟见他这样,露出了然的笑。
府中能有什么事?
左不过家中夫人那些事。
早有传言,说李钺不喜家中夫人,如今亲眼所见,传言不虚。
崔家子弟懒散靠在椅子上,提议:“祖父想念殿下,殿下在肃州时,时常挂念,今日殿下得空,等戏唱完,同咱们一道回崔家见见祖父。”
说罢,他姿势也渐渐摆正起来。
他的祖父,也是李钺外祖,李钺被关三年,与崔家早已生疏,自李钺重回朝堂来,崔家频频示好,李钺却视若无睹。
两位皇子身上都流着崔家血脉,李钺风头正盛,他手腕之狠厉,有目共睹,相比起来,新后所出十皇子逊色太多——十皇子虽年幼,但许多事,已初见端倪。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崔家想要长荣,便要在适当的时候,做出适当的选择。
李钺想登上太子之位,也需要崔家助力。
这般想着,崔家子弟心中有了底气,李钺若非想要崔家助力,今日又怎会应约与他听戏?
果不其然,再下一刻,就听李钺应下。
崔家见风使舵,李钺也本就有心在此时与崔家联络。
得到准话,崔家子弟喜上眉梢,也松口气,总算完成长辈嘱托。
他也没发觉,李钺的心不在焉。
然李钺就像一副不将此事放在心上的模样,招了招手,差人询问乔三小姐身体。
“殿下,乔家就如那过江的泥菩萨,值得您这般费心?”崔家子弟皱眉,思来想去,委婉询问。
崔家如今势大,加上李钺应下见面之事,这崔家子弟亦有几分傲气,在李钺面前并不惧怕。
在他看来,李钺若想重回太子之位,又如何能再与乔家牵扯不清?
哪知,只短短这句话,李钺眸色骤然冷淡下来。
崔家子弟心中骇然。
乔家在李钺心中分量竟这般重?
李钺竟这般不分轻重。
他掩下情绪,不动声色笑着将话题引向旁处,心道回府后,定将此事回禀祖父。
而李钺却懒得想这人打的什么算盘。
即便知道,也不会在意。
乔雪沁跑到肃州,在肃州病了,李钺自该关怀。
补药源源不断送进乔家,她身子亦好上不少。
然他想的,却是乔桑雀。
台上戏子唱着那出书生佳人相爱的俗套情节,李钺意兴阑珊。
这事很小,却不知为何,横在心口,久久萦绕。
李钺的耳目势力逐渐扩张,冬台苑发生什么,他若想知道,会有人一一报来。
流言蜚语,无足轻重,手下人分轻重,这些事往往不会同他提及,是他今晨,踏入戏坊时听见的。
竟有人说,乔桑雀,频频与何舟尘往来。
即使是不爱妻子的丈夫,也不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同旁的男子私会。
李钺想了很久,得到解释。
11. 第 11 章
李钺最终没去崔府。
没等那出戏唱完,在崔家子弟错愕的神色里,他拎起挂在一旁的披风,回了冬台苑。
这时乔桑雀还未回府。
乔桑雀从酒楼离开后,去置办了些小物件,是故回府便晚了些。
进府,小丫鬟凑上前,说李钺回府了,在玉葭阁等她。
玉葭阁内,李钺靠在太师椅上,手边摆着一本泛黄的书。
天冷,窗户都关了,夜幕已至,天光晦暗,屋里只点了一盏小灯,他整个人都几乎笼在沉闷暗色中,似乎比从前瘦削许多。
他许是睡着了,双目紧闭。
乔桑雀推门的手轻轻停下,她放缓了动作,不欲打搅。
然李钺忽睁开眼睛,“你来了。”
他坐在太师椅上,缓慢直起脊背。
就见乔桑雀扶着门框,周身披拂月亮洒落的银白光辉,遥遥看去,恍然令人以为,她远在渺渺云端,可望不可及。
分明回府前,他心中有一道声音,不住催促他回到府中。
可回了府中,见到乔桑雀,他却又再回想不起那道声音缘何滋生,想不起赶回府中的缘由。
他并非狭隘之人。
纵使因何舟尘与乔桑雀频频往来心有芥蒂,可他不认为自己会因这事质问乔桑雀。
耽于后宅之事,为后宅事分神,也并不理智。
他知道护送乔雪沁的,是何舟尘的人,不是么?
他知道乔桑雀找上何舟尘是因他,不是么?
直到她朝他走来,嗓音似细流般温和舒缓,“殿下。”
李钺眼皮沉缓地眨下,从那一瞬的晃神中抽离。
他陈述的语气:“今日,见了皇后。”
这事乔桑雀没想过隐瞒他,点了点头,又同他说起皇后向她所说那些话。
李钺似乎并不在乎皇后说的是什么,也并不关心乔桑雀遭遇什么,淡淡颔首,随后说起:“我离京这些时日,辛苦你在京中操持。”
乔桑雀愣了愣。
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应是乔雪沁去肃州之事。
若是她不曾多心,恐怕乔雪沁当真会落入贼人手中。
乔桑雀低头答:“是妾分内事。”
李钺目光在她跟前流连,半晌道:“去忙你的,不必守在我跟前。”
冬台苑有灵俏做帮手,其实没太多事需乔桑雀做。
乔桑雀便点了灯,继续做小衣。
一人看书,一人做针线活,这三年来,几乎都是这般过来的。
不过李钺的书大多放在书房,乔桑雀房中书籍,是她自湖州带来的,从前李钺不大看得上她读的书,总要她去读读他的书——
陛下虽幽禁李钺,但约莫对儿子还是抱有心疼,特恩许李钺将他的藏书带进冬台苑。
眼下李钺所读,是乔桑雀先前放在桌上常读的。
“《幽明录》。”李钺翻开手边那本泛黄古旧的书,似乎不大理解乔桑雀为何爱看这样的书,“这些书虚妄无边,说的皆是歪门邪道,到我书房里去挑几样读读。”
乔桑雀轻顿,却没说话。
《幽明录》记载鬼怪故事,她知其中故事荒诞,然人活在世上,有的人为子女,有的人为前程,而她只为有个念想。
书页翻动,停在某页。
是这书的主人时常翻到这页,所以李钺才会不费功夫地找到这页。
《幽明录》也曾是李钺幼时的读物,昔年读过,历历在目。
这页,说的是死而复生的故事,崔二娘身死,她的夫君穷尽一切办法,上穷碧落,下黄泉,只为寻觅崔二娘,后来他的真心感动一方上仙,上仙恩赐,许崔二娘起死回生。
大概屋子里实在太静,李钺抬了抬眸。
一怔。
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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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桑雀垂下的眼帘、空寂的眼底。
李钺想起他读这页时,也曾天真问起兄长,问兄长若他求神拜佛,母亲是否能如崔二娘般起死回生。
那时兄长如何答的?
他记得,兄长语气包容,告诉他:“只要钺儿想,或许,钺儿会有再见阿娘的时候。”
幼时的他也天真的想,或许母亲有一日,会像书中所写这般,再次出现他眼前。
不过是为有个念想。
而乔桑雀的父母在她年幼时便已过世。
李钺抿了抿唇:“抱歉。”
乔桑雀在小衣上绣下莲花最后一笔,她掀开眸,朝李钺浅浅弯唇,“殿下说的在理,妾未觉不妥。”
她明是笑着、明是奉承,偏李钺觉得,她眼底寂寥,挥之不散。
李钺心中徒然生出闷意。
这闷意从骨子里散出,压迫喉口,沉得令人说不出话。
半晌,他仍是开口,说起他幼时,说起兄长曾对他说过的话。
大抵……相伴三年,他做不到因他无心之言,寒了乔桑雀的心。
但他不知道,他提起李铮,乔桑雀也想起李铮。
《幽明录》是初见李铮那年,李铮所赠。
那时乔桑雀只当他怕她闷,赠她此书权当解闷,后来知道,是他将她的心思看穿,他知道她对父母的想念渴求。
他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安慰她。
其实除了面容相似,他们兄弟二人,很不一样。
耳边是李钺有些缓慢的声音,乔桑雀睫毛微颤,唇角弯起很轻的弧度。
李钺做事一贯雷厉风行,更不在意他人如何议论。
在乔桑雀面前解释,竟显得笨拙磕绊。
他舌尖抵住上颌。
窥见乔桑雀眼底仿似凝成实质的笑。
他摩挲着掌心伤口,那股闷意像冬风卷过般,终是散开。
12. 第 12 章
乔家
虽说在肃州时,乔雪沁便时常写信寄给乔夫人,但在她回府时,乔夫人仍是难掩兴奋,细细盘问起,听了一遍不够,要听三遍四遍,总能想到新的东西询问乔雪沁。
问最多的,当属李钺的态度。
乔雪沁面对母亲的询问,扭过头不愿说话。
乔夫人却一无所察,喋喋不休,“如今只有你攀上四殿下这棵大树,你父亲、咱们乔家,才有重整旗鼓的可能。”
“砰”地——
乔雪沁猛然起身,桌前几卷画轴被她打落。
这声响太突然,加上她面色很沉,连最知她脾性的乔夫人一时都忍不住发怵:“沁、沁儿?”
乔雪沁转身往里屋走去。
乔夫人哪里又想得到,乔雪沁早在她的连声询问中心乱如麻。
没人比乔雪沁更清楚肃州都发生什么。
她不知如何描述她的心绪,更不知如何说清李钺待她的态度。
到肃州那夜,她差点被山匪掳走,是李钺救下她。
都说李钺对她抱有旧情,可乔雪沁不会看错,李钺见到她,神色没有惊喜,反而是一种很淡很淡的神色,令那时的乔雪沁恍惚觉得,她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其中一个。
他待她仍旧有礼,她要用的、能用到的,他一一都会备齐,她想要什么,只消与他说一声,他就会立即寻来,他待她是足够周到的。
可偏偏,乔雪沁觉得,他待她其实是疏离的。
她捂着心口咳嗽,带着些逃避地快步回房。
不过她又想,从前她拒见李钺,还命人将他从乔府外赶走,他心高气傲,因此事冷淡也并非没有可能,李钺为她做的,其实已经很多了。
乔夫人见状,有些悻悻,不敢再惹乔雪沁不快。
只是到底有些心急,此次肃州之行没能生米煮成熟饭,日后难再有这般好的机会。
或许是思虑太重,也或许是肃州到京中路途奔波,这日后,乔雪沁再次病倒。
乔夫人只当是后者,于是当机立断,命人到冬台苑传话。
她这是想让李钺记住乔雪沁为何而病、因谁而病。
也恰是吩咐完小厮,乔夫人收到一封密信。
……
当日傍晚,乔家小厮来冬台苑传话。
乔雪沁身子不适,发起热了。
李钺匆匆离开,又吩咐乔桑雀待在府里,不必同去乔家。
而他一夜未归,应是在乔家守了乔雪沁整夜。
翌日他人未回府,但差人往她屋里送了不少首饰花草,负责送来礼物的,是周山。
灵俏悄悄向周山打听了李钺的事。
但周山守口如瓶,没吐露半字。
乔桑雀挑了几样花草养在房里,余下的叫下人挑了分去。
唯独一件首饰,是珍宝坊的小厮送来,这首饰是铺中新货,簪上镶嵌的宝石,是自西域来的。
小厮打开小匣,露出里头的精致银簪,银簪上缀着几条细长流苏,以星星点点的细碎小花作为点缀,花朵正中镶嵌宝石,五光十色,却又不显张扬,细细闪着冷灿银芒。
他道:“殿下说,这支簪子正配夫人,他一眼相中,命小人送来。”
小厮忽停顿了下:“得见夫人,果真是与这银簪相配。”
乔桑雀笑了笑,又对身旁婢女道:“劳你跑这一趟,芳荷,领这位郎君喝口茶。”
小厮受宠若惊地望了乔桑雀眼,连连道谢。
等小厮一走,乔桑雀就从抽屉里寻出长匣子,将簪子收了进去。
如这样的簪子,几月来,李钺送过许多,大多都是在他去见过乔雪沁以后。
李钺一向不吝外物。
在乔桑雀看来,这次,便是李钺在为乔雪沁之事表达谢意。
**
陛下准允李钺在府中休整十日。
但于乔桑雀而言,同往常没有太多分别,李钺在府中的时间依然很少。
不久前,她把给项荷未出世的孩子做的衣物、买的小玩偶、一些补身子的药材,寄去给了项荷。
路途遥远,还不知是否已经送到。
算算日子,离项荷产期渐近,乔桑雀心底隐隐捏起把汗。
都说女子生产,犹如鬼门关前走一遭。她远在京中,无法陪伴在项荷左右,无法亲眼见到项荷此刻状况,便是有什么消息,传来京中也要十来日,因此焦躁不安。
她捏捏眉心。
手里拿的,仍是上回项荷寄来的信。
她目不转睛盯着信,是以没有注意到,门悄然被打开。
灵俏推门而入。
“夫人,皇后娘娘邀您今日午后……未时到梨园马场一聚。”
乔桑雀回神,轻声呢喃:“皇后?”
灵俏应道:“是。”
她问:“夫人可要应皇后娘娘之邀?”
乔桑雀不语。
灵俏提议:“夫人不若将此事告知殿下,由殿下出面拒了。”
灵俏知道,乔桑雀喜清静,不会想去见皇后。
况且皇后贤明在外不假,与李钺不和也是真,频频找上乔桑雀,是为修补与四殿下的关系,还是为了旁的?
后宫之中,稍有不慎,便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私心里,灵俏也不愿乔桑雀去见。
这些当且不论,只论四殿下与皇后的关系,乔桑雀若贸然答应去见皇后,恐要惹殿下不满,乔桑雀身处冬台苑,殿下对她的态度,至关重要,但若不应邀,皇后势必也会不满。
由殿下出面来拒,是最好的。
“去向殿下禀报。”乔桑雀点头。
眼下时辰尚早,乔桑雀方才用过早膳不多久,现下去刑部找李钺,应当能在午膳前得到消息。
只是……
乔桑雀皱眉。
李钺行踪从不知会她,他此刻,未必会在刑部。
差去禀报李钺的侍卫迟迟未回。
乔桑雀信得过这侍卫,往常若有事,也是差他去办。
灵俏望着天色,有些心急,强按下来道:“许是殿下正忙,晚些答复也在情理之中。”
乔桑雀轻轻颔首。
屋内氤氲起袅袅茶香,茶香沁人心脾,不疾不徐,乔桑雀也似这茶香,沉静得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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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布好饭食,侍卫仍是未归,灵俏又叫旁的侍卫速去打听消息。
幸而,午膳过半,侍卫终于回到冬台苑。以为侍卫见到李钺,灵俏面上一喜:“殿下怎么说?”
侍卫却有些支支吾吾,迟疑着不愿开口,灵俏脸上喜色淡了淡,“到底怎么了?”
侍卫低下头,“没见到殿下。”
他补充:“寻了好些地方,都不曾见到殿下,先前说的,要在午膳前找到殿下,我寻不到,又见已到午时,便回来复命。”
灵俏深呼出口气,匆匆往屋内去。
听到灵俏的话,乔桑雀起身,往里间走去:“叫车夫备好马车。”
那日见过皇后之后,乔桑雀想过许多遍皇后的目的。
最大的可能,是皇后想要拉拢她——李钺与乔雪沁的事,不是秘密,换作旁人陪伴李钺三年,却要面对这样的局面,不会咽得下这口气。
皇后需要能通她一起对付李钺的同盟。
府中主子指不定那些时候便会出府,马车素常在每日清早就已经提前备上,等主人家要出门时,套上马匹即可出行。
按说京中日日都热闹,今日分明是难得的艳阳天,街头却格外冷清许多,尤其在接近梨园马场时。
原本摊贩整齐排列,叫卖声此起彼伏,现在却尤为稀疏,约莫每十余步才见一摊贩。
灵俏撩开车帘,小声疑惑:“今日阳桥巷为何空落许多?”
车夫同样心中奇怪,“兴许再往前走走便知晓了。”
一旁,乔桑雀靠在车窗旁,眼眸阖起,乌发散落,在她脸颊前落下大片阴翳,似乎是听见交谈,她睫毛轻颤了下,半晌,她缓慢睁开眼,声音在车内竟显出几分空灵遥远,她问:“快要到了?”
灵俏颔首:“是,已到了阳桥巷,就快要到梨园马场了。”
马车仍在前行,穿过阳桥巷,就是梨园马场。
但不多久,马车忽而慢下来,街巷又变成另一副难以前行的拥堵景象,仿佛先前街上消失的摊贩,悉数拢到了马场外。
越靠近马场,人便越多,摊贩担着货物在马场外叫卖,还有不少人往马场内张望。梨园马场与外界以一片栅栏隔开,透过栅栏缝隙,或者站在高处,即可看清马场景象。
禁卫身着黑色盔甲,一列手持长剑围在马场外,另还见几列禁卫穿行在人群中维持秩序。
也有同乔桑雀一般刚到马场的发出疑问:“马场为何这般热闹?”
一个摊贩解答:“马场内有骑射赛。”
那人又问:“往日也有,怎不如现下热闹。”
另一人回答:“你不知,今日,是四殿下与人来比,听闻彩头是由长公主定下。”
“长公主?传闻长公主与四殿下不是不对付么?”
“说是比试,其实是暗中较量,若四殿下输了,那自会被长公主压一头,受人嘲笑。昔年,四殿下的骑射,可是数一数二,但他被幽禁三年,骑射功夫也荒废三年……”
“我看,四殿下赢不了。”
四殿下。
李钺在马场。
乔桑雀掀开车帘的手轻轻顿住。
13. 第 13 章
不多时,禁卫走来,将拥挤的人群分开,清出一条路,内侍掐着嗓子高声:“宁淑长公主到。”
长公主乘轿撵而来,八人抬撵,撵上纱幔轻薄,随风飘动,风铃悬挂轿上,玉石串起的流苏不时撞击,声响湮灭在鼎沸人声里。
宁淑长公主与陛下一母同胞,昔年陛下危难逃亡之际,宁淑长公主与驸马鼎力相助,在陛下重回帝位后至今,长公主始终得陛下宠信,在京中风头无二。
随后来的,是靖国公夫人,不像宁淑那般乘坐轿撵,对方乘坐马车进入马场,马车前雕刻有靖国公府标志。或是轿撵、或是马车,无需它物即能摆明身份。
人群拥挤,乔桑雀几是被人群推着往前。
到了最前头,向侍卫出示请帖。
请帖是皇后送来的。
京中几无几人见过乔桑雀,更不知她与李钺之间的关系,侍卫看过请帖,有些不相信眼前人与皇后打过交道,但也怕得罪贵人,于是叫她们原地等待,随后进马场内请示。
再过不多久,他同一个小内侍出来,内侍停在乔桑雀跟前,递来遮阳的帷帽,在乔桑雀与灵俏戴好后在前引路。
马场内,正门这侧以高高的栅栏隔开,延伸开的两侧修起围墙,再往前,正对正门的,是一列楼阁亭台。
皇后在正中的亭子,被带到皇后那里之后,内侍退下。
比试开始前,皇后叫乔桑雀与她坐在一处,闲话家常。
“衡儿今日有课业,否则,本宫定叫他见见你这个嫂子。”
乔桑雀心不在焉。
梨园马场是宁淑长公主私产,能进梨园马场的,非富即贵,亭台楼阁,檐牙高啄。
透过纱幔,整个马场乃至马场外,尽收眼底。
从进马场到现在,她都没瞧见李钺。
若摊贩所言不假,马场比试由长公主定下。
因从前旧怨,李钺与长公主水火不容。
以他的性子,又怎会应下比试?
他不是冲动之人,不会因旁人三言两语应下无关紧要的比试。
正想着,皇后掩唇笑道:“钺儿的爱马养在太仆寺,他许是去了那里,过不了多久应会过来。”
“钺儿看重这场比试,看来今日,魁首非他莫属。”
皇后似也不在意乔桑雀作何反应,自顾自继续:“钺儿应当早前就同你说过比试之事罢。”
她的贴身宫女随声附和:“娘娘多虑,您可是忘了比试的彩头?”
宫女扬眉,“当年乔老夫人娘家晋国公府遭叛军挟持,府中财物为叛军抢劫一空,后来辗转流入长公主手中,此次彩头,便是乔老夫人出嫁前,其母重金为她打造的手钏,殿下原本瞧不上此次比试,知道彩头后方才答应。”
“殿下这是知晓夫人与乔家老祖母亲缘深厚,此次,铆足劲也要拔得头筹。”
“殿下重情重义,几年前为兄长与陛下叫板,夫人伴殿下三年,自然也会受殿下看重。”
宫女目光对向乔桑雀,笑道:“外头都道夫人与殿下感情不顺,依奴婢看,所言不实。”
二人一唱一和,醉翁之意不在酒,将李钺应下这场比试的缘由悉数吐露。
灵俏悄然捏紧拳,凝向乔桑雀。
比试二字,殿下从未同夫人提起,为夫人应下比试更是无从谈起。
若非皇后邀约,或许她们不会知道有此事。
甚至灵俏想,殿下应下比试,是为了乔雪沁。
她偏头,看向乔桑雀。
少女仍旧望着远方,发髻素净挽起,眼眸清澈如山涧溪流,看不出喜悲,只浅淡地,染上些落雪般的寂寥。
宫女喋喋不休,嘈杂突兀。
灵俏忽而想,换做旁人,知道夫君为另一个女子这般,早生怒意。
忽然,宫女停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马场外一片呼声。
往下望去,一道模糊身影骑骏马缓缓行来。
由远及近,身影也从模糊变得清晰。
李钺一袭黑色劲装,窄腰宽肩,乌发束起马尾,遥遥望去,隐有几分他过去少年时的意气风发之色,马儿前行不快,但每一步踏下,都似蓄势待发般。
不过那马儿是不是皇后口中那匹李钺的爱马,不得而知。
他来得算晚,其余几个参与比试的,皆已到场,待他入场,比试场上锣鼓“砰砰”敲响,意味比试就要开场。
内侍跑来亭台,询问皇后与宁淑长公主是否可以立即开场。
皇后摆摆手,说不必过问她。
宁淑长公主就在一旁的亭台内,内侍询问完皇后,又去问宁淑。
隔得不远,又只一层屏风作为间隔,乔桑雀能清楚听到对话。
长公主交待内侍几句,内侍这才跑下亭子。
铜锣再次被敲响,三声后,内侍宣布比试规则。
第一项赛马,马场上用横竿等设起障碍,先跑完十圈且没将障碍碰倒者为胜。
第二项骑射,会有内侍在场内投掷草球,包括空中掷的、地上滚的,每人用不同箭矢,一炷香内,骑马射中草球更多者胜。
京中不少世家大族的公子千金都聚集在这里,对李钺的武艺是否真的大不如前,他们也颇为好奇——
肃州剿匪虽告一段落,但京中也有传言说,李钺险些不敌肃州山匪。
定下比试时,宁淑长公主便向各家发了贴,邀各家擅骑射的儿女参加比试,除此外,还邀请各军佼佼者参与。
其中一个参赛者,是今年春狩猎得猎物最多者。
场上情况,宫女一一娓娓道来。
“这几年,你与钺儿同住,他如何,你最清楚,依你之见,钺儿今日能胜么?”马场上,比试如火如荼,皇后掀开眼皮,染了豆蔻的手指轻轻转动白玉茶杯,状似不经意问。
午后阳光耀眼,消弭空中拂动的冷意。
白玉茶杯里,茶汤澄澈,碎叶漂浮,香气恰到好处地沁人心脾,是乔桑雀没有在冬台苑见过的上等品。
她垂眸答道:“殿下不与妾身说这些。”
她停顿片刻,“输赢与否,皆是虚名,妾不敢妄言。”
皇后笑道:“在本宫面前,不必拘谨。”
乔桑雀应是。
谈话的须臾之间,马场内已经比试了几场。
参与比试的,有数十余人,分三组,每组每人分别计时,以时间长短作为取胜准绳。
李钺最后一组比,眼下应快到他了。
事实上,乔桑雀不担心李钺会输。
如这般的比试,李钺应下,必定势在必得。李铮曾也说,李钺自幼跟随严师习武,擅长自弱点击垮对手,京都同龄者无人能出其右。
乔桑雀视线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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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场。
漫无边际地想,李钺是为了乔雪沁么?
她没有深想,这个念头也只在脑海间飘过一瞬,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不管他为了谁,都无妨。
很快,亭台前的纱帘挽起来了,比试开始,李钺也上场了。
他骑在马上,身形挺拔,意气风发,狂傲得仿佛不将任何对手放在眼底。
于李钺而言,骑射比试是他少年时玩腻的把戏,纵使他真的荒废武艺三年,也不会输给旁人。
不过是逗逗趣。
数月来,诸如此类的邀约层出不穷,烦不胜烦。
是以李钺索性应下,叫他们日后歇了心思。
离他稍近些的、能确切看清他模样的,窃窃私语。
有说李钺愈发目中无人的,有看好戏,等李钺输的,也有说李钺不敢输,早早买通了对手。
亭台之上,皇后看着李钺身影感慨:“钺儿自幼刻苦,习武时,双腿磨破皮、长泡,都不见他喊一声疼,本宫叫他休息几日,他不肯,固执地继续习武,他性子便是执拗……”
乔桑雀睫毛颤了颤。
她想起寒冬腊月,冰天雪地,纵使拖着病体,纵使后背伤痕未愈,他也要举起剑,从天明到入夜,不愿停歇片刻。
李钺的固执,乔桑雀见过。
乔桑雀忽而不再想同皇后虚与委蛇,她抬起眸,“娘娘有话,不妨直说。”
霎时,她背后的灵俏面色一变。
而皇后笑了笑,不知是笑她直白,还是笑她几无城府、不知忍耐。
她摆摆手,吩咐宫女退下。
灵俏不放心乔桑雀独自面对皇后,动作犹豫,等乔桑雀朝她投去一个宽心的目光,她这才提着心退到亭外。
待宫女都离开,皇后神闲气定端起白玉杯,浅饮一口,“钺儿没同你说比试之事。”
“本宫不是想你做些什么,只是见你如今,想起本宫从前……”
皇后停下来,一双幽黑的眸静静看着乔桑雀,似乎在等乔桑雀表态。
她没把话全然说明白。
皇后从前入宫不得陛下喜爱,人尽皆知,只要乔桑雀稍有些头脑,不会想不到她接下来未曾说出口的话。
见乔桑雀目光落在马场上,沉默不语,皇后也并不气恼,她不急于这一时,像早已看透人情冷暖般轻笑道:“看来今日,你还不曾看明白。”
“总会有那一日的,你会看清,什么才是最可靠的,你若想明白了,拿着令牌,入宫来,本宫会帮你。”
皇后来马场的目的,本就是为乔桑雀。
说罢,也许是没了坐下去的兴致,也许是想叫乔桑雀独自好生想想,起身唤宫女摆驾回宫。
这期间,一局毕,第二局开场。
比起第一局,第二局李钺愈发闲庭若步,仿佛胜券在握。
势在必得却又存心逗弄。
譬如现下,眼看一人即将射中空中一球,李钺拉弓,“嗖”地声,利锐长箭划破长空,不止拦下那支即将射中的箭,更在众人无法分辨时骤然穿过两只草球,最后扎入草坪。
众人惊叹,李钺扬了扬眉,带着薄茧的修长指尖抚过箭羽,挽弓,搭箭。
忽而抬眸,对上亭台之中缥缈的窈窕身影。
李钺眸光一凛。
这一箭竟没能射出。
14. 第 14 章
**
皇后并未离开马场,梨园马场后,还有一处宅院,皇后在这里稍作停留。
宫女阖上门,问:“娘娘,冬台苑里那位夫人,竟瞧出您的心思了,她倒是胆子不小。”
皇后笑意不达眼底,“她若瞧不出,一直毫无所察,或是一直装傻充愣,前者没有拉拢必要,后者,本宫反倒需得用几分心应付。”
“李钺对本宫态度太冷,先前三番几次阻挠本宫召乔家女入宫,乔家女心知肚明,她今日不开口,本宫改日也会同她说。”
宫女迟疑:“若她不愿呢?”
皇后笑意更深了些:“她会愿意的。”
皇后不认为一个受丈夫背叛的女人,会安于现状,会忍受旁人后来居上、抢占果实。
她如今在做的,就是让乔桑雀认清——李钺不会是依靠,而她,同为女子,能给乔桑雀一条出路。
马场比试,便是她借宁淑长公主之手促成。
宫女提醒:“娘娘几次见乔家女,都不曾避人耳目,四殿下若知道,日后万事避开乔家女,这乔家女,不也对咱们毫无用处?”
皇后轻轻撩开眼皮,淡声:“你轻看了李钺,纵使他对乔家女没有情爱,也会念这几年不离不弃的情谊。况且,本宫不需要乔家女为我提供太多消息,只是需要她,充当证物罢了。”
李钺此人,你看他如今张狂、看他目中无人,可他实则太重情重义,乔相深陷科举案泥潭,李钺浑然不顾,与乔家不清不楚,朝堂之上,为此闹出的异声此起彼伏,水因势利导,皇后借此布局,亦是顺势而为。
宫女问:“娘娘是说,科举一案?”
皇后目光发冷,淡淡扫过去,宫女知道失言,立即低头认错。
这里离马场不算远,听得到马场响动,令皇后意外的是,不多久,就听见马场传来五声锣响。
比试结束了。
不多久,小院门被叩响,长公主赶来。
**
皇后一走,乔桑雀也没了再待下去的心思,她坐上回府的马车。
马车一路摇晃,车上风铃响个不停,响得人头晕。
灵俏皱着眉摘下风铃放到小茶几上,偏过头,小声问乔桑雀是不是不大高兴。
乔桑雀双眸轻阖,摇了摇头。
谈不上不高兴。
但她无法否认,心底闷闷的,像压着块巨石。
她明白这种情绪不是对李钺的。
她只是……
只是仍旧无法想象李铮同旁的女子站在一起时的模样。
灵俏眼见自己话音落,乔桑雀便低低垂下头。
即便有睫毛遮掩,但仍旧能叫人看清她眸间神色,分明是被说中心事的冷清。
心底一阵懊恼。
将心比心想,如何高兴得起来?
自皇后传话后,夫人便差人去寻殿下,寻了许久不曾寻到,谁知人就在皇后约定之地,为另外一女子出尽风头。
灵俏张张嘴,正要说话。
谁知马车忽然剧烈颠簸起来。
太突然了,马车骤然停下,连风铃也在猝不及防里“叮当”地从桌前滚落。
车前一轻,听车夫跳下车怒道:“这包袱是谁扔过来的?白长一双眼睛不看路?”
灵俏赶忙道:“奴婢去看看。”
这是望水街,街上多食肆客栈,灵俏下车不久,乔桑雀掀开车帘。
抬眼看去,云仙客栈几字映入眼中。
随后见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大汉自客栈出来,面有不虞。
正朝马车走来。
中年男子满面阴沉不耐:“在这停着作甚,别挡了道耽误我生意。”
车夫语气不甘示弱,“你丢包袱差点砸到车,反倒怪起我们来了?若砸到行人如何是好?”
争执几句,又见一人匆忙自店内跑来。
他一袭竹青长衫,模样文雅,手里捧着几卷书,斜跨一个鼓鼓囊囊的泛黄布袋,背后背的是个大竹篓,面颊微微泛红,满怀歉意朝车内拱手:“是在下的包袱,惊扰贵人,实是抱歉。”
乔桑雀的位置,正好能看清书生侧脸。
她轻轻怔住,连车外说了些什么都没再注意。
回过神时,书生头埋下,耳垂愈发红,很是羞愧的模样:“在下……”
未及他说完,中年男子插话:“穷酸样,莫在我门口哭丧,要哭,到别处去。”
随后听到铜板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男子跟着道:“还挡在门前,是等着我赶人?”
一枚铜板咕噜滚到车轮前,进入乔桑雀视野之内。
马车外几人亦齐齐皱眉。
灵俏寒下脸,忍不下这般屈辱,就在她开口前,那书生上前一步,拦在中年男子跟前。
书生嗓音清朗坚定:“住宿的僦钱,我今日已付清,掌柜有气,朝我来即是,实不该牵连无辜之人,天子脚下,更应守我朝律法,掷出包袱差点砸伤行人,本是掌柜之错,为何咄咄逼人、反客为主?”
书生引经据典,搬出律法,又说到世俗风化,说到尾声,捡起地上铜板,交还给掌柜。
也许是觉得书生言之有理,也或许是不想闹出太大动静、引行人注目,掌柜冷哼了声,“你以为那点僦钱能抵你近来住宿费用?还差十两银子,限你十日,十日内交不来,便官府见。”
书生脊背几不可察地弯下来,片刻局促后,他反问:“你所作所为,便不担心日后没人敢进店住宿?”
掌柜冷哼:“此事不劳你忧心,十日已是宽宥,再胡言乱语,休怪我无情。”
他撂下话,甩手回店。
灵俏与车夫面面相觑,咽不下这口气。
注视掌柜离开,书生眉头紧紧皱起,最后满怀歉意转向马车,“抱歉。”
他站在那,一袭青衫,清瘦却挺拔,带着文人傲骨,如松似柏,清隽坚定。
阳光落在他身上,洒下层金色光辉,李钺与李铮,面容相似,性子却大相径庭,可眼前书生站在那,就像李铮……像李铮真的再次出现她眼前。
乔桑雀凝着书生身影,怔然出神。
半晌,她取下腰间别的钱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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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俏。”
书生与店家的纠葛,她不知前因后果,无法辨别对错,只是乔桑雀想帮帮他。
她掂了掂钱袋,里头大抵没有太多余钱,便问灵俏:“你可还有余钱?”
灵俏:“有的。”
乔桑雀道:“取些银钱给那公子。”
车下书生局促地背过手,摇头推辞:“小姐,使不得。”
只听女声,不见装束,是故书生以为车内坐的是哪家小姐。
灵俏已将钱全部取出,装进她随身带的钱袋中:“我家夫人给的,你且收下。”
书生察觉先前失言,退后几步,推辞:“在下多做几日工,许能凑齐。”
灵俏好奇问他:“为何会欠店家银子?”
书生苦笑:“在下进京,是为明年春闱,住在这间客栈,原本与店家签订契约,约定住到明年春闱,后来店家见进京考生日渐增多,住宿费用日渐增长,在下无力支付,提出解除契约,店家畅快,很快解除契约。”
“谁知签下的,是两份契约,一份在明,一份在暗,在明那份,店家早前声明,解契无须费用,在暗那份则需支付赔偿,若不能赔偿,则要被告入官府,本朝有律,官司在身者,不得参加明年。”
“是在下粗心大意,未能察觉。”
乔桑雀道:“钱你收着,先解燃眉之急,日后有余力,再还不迟。”
他所着青衫破旧泛白,上有大小不一的各色补丁,模样并不富裕。
灵俏知道乔桑雀意思,连忙将钱袋塞往书生手中那捧书卷上,事到如此,书生也只能红着耳尖连声道谢。
乔桑雀又问他:“你日后有何打算?”
京中客栈并不便宜,如书生当下所住这条街巷,在京中已算偏僻,是不如旁处那般价高的。
书生终于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广济寺外设有春闱驿馆,前几日方才开放,考生若无住所,可前往驿馆,待核实身份,即可入住。”
听见广济寺三字,乔桑雀抬了抬眸,而后颔首问他:“店家这份契约,你待如何?”
书生正色:“若在下有错,自会认罚,若在下无错,也不该任人宰割欺凌。此类情形,受害者定非在下一人,若能同他们一起,定能讨个公道。”
他轻顿,“若讨不来公道,也得提醒后来者,让他们莫再如在下这般身陷囹圄。”
“在下江照,不知夫人家住何处。”话落又觉这话太冒昧,书生忙拱手解释,“日后也好归还钱财。”
灵俏笑:“我家夫人不缺这点银子,你拿去便是。”
江照仍是坚持。
乔桑雀唤了灵俏,与灵俏一阵耳语,拿纸笔写下一份字条,塞进书生背的竹篓,“郎君日后往字条所写之处去便是。”
江照感激应是,再三保证日后定报恩情。天色不早,赶去广济寺,要一番功夫,江照背着竹篓,握着钱袋朝乔桑雀道别离开。
等人离开,灵俏还想去客栈讨个说法,她咽不下这口气。
然正要同乔桑雀说起,却见乔桑雀望着远方,仿佛陷入一场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