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风知我[寄养]》
1. 一颗酥梨
[后来在2025年,程风止代言的橘子糖广告铺满地铁站时,殊漓翻开中学时的旧日记,第一行写着“橘子糖在嘴里绽开时,我尝到了夏天银河的味道”。]
十五岁生日那天,殊漓的人生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她在省城的理发店剪了头发,从长发高马尾的造型变成了不到肩膀的学生头。店里的空调呜呜地吹,室内弥漫着香波的气息和药水味,吹风机轰鸣着,把落在罩衣上的碎发吹在地上,黑色的痕迹像在预示着她“从此以后和长发告个别”。
带她来这的人叫林景芳,和她是鲜花镇的同乡,现在和丈夫在帝都的电子厂做工,据说已经两年没回老家了,这次也是殊漓的寄养家庭程家主动提出报销飞机票、还给一千块补贴拜托她回来接殊漓去帝都,她才兴高采烈应允的。此刻她正和旁边的黄毛Tony老师唠家常,说的尽是些殊漓听不懂的话题,可以看出来,那Tony觉得她有点装,对她爱搭不理的。
“唉,我就说让孩子到帝都再剪头,她非不听,这不,反正学生头也没啥难度,就搁这儿做了吧,价格倒是实惠,才七十块钱。”
殊漓咬了下牙根,任由话题转向自己。
她也不想来省城剪头,这种发型在鲜花镇的小店里顶多十块钱,还能转卖给收头发的大婶,这儿实在不划算。
其实如果殊漓有的选,她更希望保留原本的长发,“那样更像女孩子”,镇上的老师是这么说的,住在她家隔壁的神婆也总说“头发剪太短恋爱运就会变差”,不过她暂时还没有喜欢的人,不在意这些。
而且“去帝都之前把头发剪了”是哥哥下的命令,理由是以后她不能和王阿姨住,要去帝都的寄养家庭,哥哥说大城市的人生活节奏都很快,殊漓的头发又多又容易打结,打理起来耽误时间、影响学业,而且每次洗过都要王阿姨帮着吹干,以后没人能帮她这个忙了,所以只能剪掉。
同时被一同舍去的,还有她的一只巨大号玩具熊和一盒布娃娃,那些都是刑警大队的叔叔阿姨们送给她的,可惜太大,托运的额度不够用,没法带去帝都。
“剪完了。”对着镜子比划的Tony老师从林景芳的唠叨声中松了口气:“看看效果吧。”
“嗯。”殊漓回应他的是一句闷闷的鼻音,她没仔细看,也不太感兴趣。
却在脱掉罩衣的空隙偷偷拾了一缕长发丝,用手缠绕,成结,在无人注意时藏进了兜里。
仿佛这样可以挽回点什么。
“差不多就行。”林景芳看完她头发后又拽了拽她的旧衣领:“打扮淳朴才有好处呢,毕竟不是谁都有被帝都富贵人家收留的好运……走吧,别磨叽了,还赶飞机呢。”
殊漓低着头不想搭话,出于礼貌没有顶撞长辈,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的长发碎片,被行李箱的轮子碾过,跟灰尘和泡沫一起,变成脏兮兮的样子。
“初次坐飞机”,姑且算作第二件大事。
从鲜花镇到省城,再到北方的帝都,走空路是最快捷的交通方式,上千公里的距离只需要短短几个小时。殊漓原本觉得紧张好奇,坐在窗边的位置一直往外瞧,见到玻璃倒映出自己留着短发的脸,难看陌生的样子令人生厌,遂又拉上了遮光板。
其实如果她能选,她也不想去帝都。
不想去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寄住在别人家。
殊漓的父母是缉毒警,在她两岁那年双双为国牺牲了,是不折不扣的烈士子女,有个比她大十岁的哥哥殊淮后来也继承父母遗志去了军警学校,现在正在边疆做基层工作,几乎没空照看她。
从小殊漓便在鲜花镇老家生活,由远房亲戚王阿姨做监护人,把她养得很好。如果不是两周前王阿姨在省城读重点高中的儿子出了车祸、脱离生命危险后仍需进行长达两年的康复医疗,必须由亲人全程陪同照顾,殊漓大概会一直和她们生活在一起,直到读大学。
“你跟着去省城太添麻烦,阿姨不可能同时照顾你和一个病人。帝都的程叔叔和周阿姨是咱爸妈的老同学,愿意收养你去帝都京海读三年书。叔叔阿姨人很好,工作稳定,家里有个孩子读高三,年年考第一。哥哥会给他们钱,也会给你生活费,你去那里待三年,考个好大学,前途一片大好。”
“只有这样吗……”她红着眼看着殊淮,心目不甘,却只得到一句无奈的宽慰。
“你总要学会自己生活的,漓漓。”
殊漓不再多言,就像接受剪头发一样接受了自己未来三年的去处,心里却忍不住一阵阵泛酸。
一路上殊漓都很想睡觉,可惜飞机气流颠簸,位置也狭窄,她强压着酸味才勉强没晕吐出来。林景芳看她蔫了吧唧的样,找空姐要了一杯热水,笑嘻嘻热情道:
“快来,多喝点水就好了,反正也不要钱。”
殊漓猜这就是她刚才缠着空姐给她倒了三杯不同口味饮料的理由。
落地帝都机场的时候已经是晚饭的点了,下机后林景芳先带着殊漓去取她托运的行李,光是从出来的地方走到转盘都花了快二十分钟,帝都单单一个机场的面积比整个鲜花镇都大。
林景芳的任务是把殊漓带下飞机,在到达区的出口转交给程家的孩子、殊漓未来的同住人程吟,林景芳之前留了他的电话号码,从有信号开始她就一直打,可不知怎的,一直没有打通。
“奇了怪了,不是说好来接的吗?是这个号码绝对没错。”
殊漓站在一旁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缓解这份尴尬,她想帮忙,但她没有手机,鲜花镇唯一一家电子产品店尽卖些杂牌货,哥哥给了她钱,说让她来帝都再配。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拨过去无数次,对面依旧无人接听。
林景芳变得很不耐烦,她今晚要上夜班,最迟八点打卡,如果不到那个刻薄的小组长要罚她两百块,机场离市区本就很远,地铁转两趟再转公交,她已经来不及了。
“你知不知道程家住哪?自己坐地铁能回去不?”
殊漓遗憾摇头,来之前没人告诉过她确切的住址。
林景芳又尝试拨了几通,看还没人,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决绝道:
“阿姨没时间陪你耗了,我给你程吟哥哥发消息说你在七号门,你自己等吧,电话号码我抄给你,有事自己打公共电话,要么找路人借手机。”
反正机票钱和一千块已经拿到,她没理由搭上今晚的两百,十五岁不小了,肯定丢不了。
殊漓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没说出口。
“阿姨先走了哈。”
林景芳就这样扬长而去。
殊漓坐在出口前的长椅旁,守着两件行李,呆呆望着来往的行人,帝都机场人潮汹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旁边坐着的旅客也安静各玩各的手机,她看起来格外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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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门外夕阳的光影已彻底被黑暗吞噬,两个小时过去,殊漓依旧坐在原位。
中途她也鼓起勇气像路人借过两三回手机,却都没能联系上程家人。
就这么反反复复几次,终于还是引起了路人注意,旁边有对等儿子的老夫妇好奇询问了她的遭遇,在殊漓简单讲述后大为震惊,老太太说要报警,老头嫌老伴多管闲事,两人差点吵起来:
“现在这人心眼忒坏了,十几岁的丫头丢机场不管。”
“人爹妈不早没了吗,谁管啊?只有找警察送孤儿院啊。”
帝都口音带着长长的尾调,你一言我一语像在唱戏,殊漓并不是每句话都听懂,耳朵清晰捕捉到的只有最伤人的那几个字眼:“爹妈早没了”、“送孤儿院”。
心里咯噔一下,鼻子倏地酸了,积压许久的难言委屈涌上心头。
没有爸爸妈妈,王阿姨也不能照顾她了,再也见不到鲜花镇的老师同学,哥哥把她丢给这家人,但这家人也不愿意收留她。
全世界都嫌弃她,都要把她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把她赶走。
地面发亮的瓷砖隐约倒映出她短发的面孔,模样陌生。殊漓试图忍耐,嘴唇紧紧咬着,却再也憋不住,眼泪覆水难收,压抑着啜泣出声。
那老爷爷注意到她哭了,连忙拍了老伴一下,让她闭嘴,其余人的目光也像这边聚集过来,夹杂着几声窃窃私语。
殊漓很害怕他们的目光,头低得很深,不愿说话。
隐约又传来尼龙轮摩擦大理石接缝的嗡嗡声,似是有人拖着箱子在行走,和之前来来往往的过客不同,他好像离她近些,径直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在她面前、人群的包围圈中停步。
垂着的眼只看清垂直西装裤下的黑色皮鞋,泛着淡淡光泽,她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牌子,一双都要她半年的生活费。
她没多想,也没抬头,身体因为抽泣有些颤抖。
一直到后来殊漓也没分清,那年夏天对他的第一印象,到底是透过肌肤传来的皂感香气,还是那句带着慵懒尾调,漫不经心的开场白:
“谁在哭呀?”
不知是在问周围人还是在问她。
心跳毫无缘由地一顿,殊漓攥紧衣角,微微抬眸,透过哭红的泪眼,雾气中对上一双黑润的眼。
那人的黑发细碎散落在额前,眉骨凛冽,眼睫像鸦羽,在暖调的灯光中落下阴影,那样硬朗倨傲的五官原本应该很显凶的,可他脸上挂着的神色太过随性,即使看见他正蹙眉,她依旧没那么害怕。
“对不起,是我……”
“我在哭”三个字有点难以启齿,她实在说不出口,委屈吸着鼻子。
“殊漓?”
“是。”被叫出名字的瞬间有些发怔,她刚想问他是不是来接她的程吟,唇边却恍然拂过温柔的触感,带着股若有若无的冷调皂感香气——不同于鲜花镇的潮湿和帝都的燥热,像一场不曾触及的初雪。
舌尖俶然传来点点酸甜。
那人伸手,灵活的五指剥开一颗橘子味软糖,喂到她口中。他弯腰时,殊漓恍然瞥见他敞开一颗扣子的衬衫领口处,锁骨下方有一道浅色的疤痕,像弯弯的月牙,嵌在皮肤里。
“不许哭,吃糖。”
也许这是他现在能想到的、哄小孩的唯一方式。
“我叫程风止,来接你回家。”
2. 两颗酥梨
[“把剪下来的头发在心爱之人最深的疤痕上绕一圈,缘分就会被绑定”隔壁的神婆总这样说,“短发姑娘的缘分要绕三圈才绑得住”……第一次见到程风止那天,我看见他锁骨下有一条月牙形的疤。——《台风天的故事》]
橘子糖在口中缓慢融化,气氛似乎缓和了些,因为“接自己的人”终于出现,她的心情也不再那么紧张了。
“大哥哥好。”
眼泪还没擦干,视线模模糊糊的,殊漓不太能看清眼前人的动作表情,只在不甚清晰的轮廓中察觉到他正弯腰低头,目光温和注视着她。
近到那好闻的皂感香气更浓了些,夹杂着柑橘的清爽,猜不出是橘子糖的后调,还是他洗衣液的味道。
这称呼和乖觉的语气似乎让他很受用,连带着语气也更缓和了些:
“等了挺久?”
“有一点......”殊漓模糊回答,不让自己显得像在抱怨或是告状。
“晚饭吃没?”
“没。”她实话实说,肚子已经有点饿了,却被“赶快回家”的心思盖了过去,斟酌问他:“可以回去再吃吗?”
程风止没反对,又塞给她了两颗橘子糖和一块全麦面包,那面包像飞机餐里剩下的,让人不太有食欲,橘子糖倒是很好吃,看包装纸像个外国的品牌……不过殊漓没有挑食的毛病。
“垫垫。”
“谢谢。”
说完也没犹豫,接过殊漓其中一个行李箱,停顿了下,看向另外一个,她搬家用的箱子大小明显比他那个登机箱大出一圈,重量也更沉:
“换着拉?”
她嗯了声,点头接过,又看他把她放在旁边的手提袋拎起,架在了箱子上。
程风止的箱子较轻,质量比殊漓的箱子好不少,轮子在地面滚动很丝滑,她感受他留在把手上的余温,想到她那两个箱子还是王阿姨和哥哥十年前在镇上赶集时买下的便宜货,走两步吱呀吱呀响,不由感到尴尬。
“东三环交通事故,十几个车连环撞,坐出租起码堵两个小时,地铁回去吧。”
“好的。”殊漓当然不会反驳这个人任何一句话。
于是,殊漓在人生首次乘飞机的当天,又获得了“坐地铁”的初体验。
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蘑菇头,跟在程风止身后,看他扛着她的箱子过了安检,单程票对着感应机“滴”地一声,栏杆立刻就开了,殊漓摸不准它会开多久,生怕被拦住要重新买票,抓紧时间飞速穿过,惹得旁边的路人姐姐不住偷笑。长期生活在大城市的人当然不会知道,对于家乡连公交车都只有两班的殊漓来说,这跨度好像突然走过了一个世纪。
帝都机场站是始发,人还没有爆满,程风止在靠门边的地儿幸运地发现了一个座位,抬起下巴示意殊漓去坐。
殊漓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他手里的箱子更多,又没胆子跟他说“轮换着来”。
“你休息会,距离远,要一个半小时。”
“喔……谢谢哥哥。”
她坐了上去,停顿两秒,又鼓起勇气补充:
“那个包包,可以放在我腿上!”
行李箱上已经架了殊漓的手提袋,程风止闻声把身后的背包卸下来,交给了她。
殊漓立刻乖乖抱好,像对待什么珍贵的宝物,抱得很紧。
“不是多重要的东西,放你脚边就行。”他被她煞有介事的样子逗笑了:“也谢谢小殊漓。”
尾调上扬的嗓音落下,伴随着地铁行驶的轰鸣声格外动听,殊漓的耳朵尖在短发的遮掩下微微泛红。
她久违地向他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是今天最开心的一个,唇角的小梨涡跟着荡漾。
“到站我会叫你。”
他站在她对面,行李箱放在一旁,身高比坐下的殊漓高出了很多,从这个角度刚好隔着距离正对他的上衣下摆,短袖衬衫的褶皱勾勒出腹肌的线条,有种斯文的野性。
这个人是做什么的呢?长得那么好看,是明星吗?他为什么会来机场接她?叫程吟的哥哥为什么不来,程家真的愿意接纳她吗?
有太多的问题盘旋在殊漓脑海里,挤得她头晕,偏偏一个也不好意思问出口。
怕被程风止看出她在观察他,殊漓干脆低下头看地铁的地板。
晚高峰的车上人潮熙攘,但疲惫的上班族们普遍安静,除了上下车的动静和到站播报的铃声,几乎没什么人交谈。
安静的环境让人不自觉犯困,初次坐地铁的新鲜感没维持多久,疲惫便席卷而来,耳畔的播报声变得模糊,瞌睡获得了这具身体的主导权。
睡梦中隐约听见有人讲电话的声音,低沉温和的声音陌生又熟悉,说什么“接到了”、“你买点吃的”、“在地铁上还有十一个站”,她没睁眼,无由感到安心。
不记得这样持续了多久,殊漓是被一阵奔跑下车的脚步声吵醒的,邻座的女孩差点坐过站,正急急忙忙飞奔下车。
环境中的人起码少了一半,她迷茫睁眼,发现自己正把下巴放在程风止的背包上,吸着干净的皂香,而侧着的脑袋原本是靠在地铁栏杆的,现在却被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隔绝。
一只宽大的手掌正以张开的姿态保护着她的头,在摇晃的列车上避免她被来回的颠簸撞疼。
“睡醒了?”
“嗯。”意识到自己居然枕着人家手心睡了一觉的殊漓瞬间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睛,却见程风止的衬衫下摆有一小块深色的水痕。
不用猜就知道那是她刚才不小心留下的。
“对不起!”她惊慌道歉,却只见程风止微微挑眉,笑意中看不见反感。
“果然是没吃晚饭,这么馋。”
“还有两站就到了。”
“哦,那我收拾收拾。”
殊漓顺台阶而下,忙起身放好背包,提起行李箱往门口站,鲜花镇的公交如果不提前站在门口,司机就会以为没人下车不停这个站,她还以为地铁也是同种模式。
程风止没嘲笑她,也没阻止。
-
海安路地铁站一出来就是个老商圈,附近摆摊的商贩挤满了人行道,卖啥的都有,物美价廉,专做学生和附近上班族的生意。
殊漓一出地铁口便看见一位少年正朝自己挥手,黑框眼镜短侧分的发型,长得很斯文,看上去就理科很好的样子,和他手中裹满辣椒面的炸串格格不入的:
“哥,这边这边。”
他跑过来,一把接过殊漓手里的箱子,大声解释道:
“你是殊漓吧?不好意思啊,我记错时间了,以为你明天晚上到,没来得及接你,在背书所以没开手机。你能吃辣不,程风止说你没吃晚饭,我给你买了点。”
“感谢你帮我接人。”这句话是对程风止说的。
“哦,对,差点忘了说,我是程吟,你以后住我家。”
没等殊漓打招呼说“你好”,程吟又低头凑在她耳边,做贼似的偷摸道:
“今天这事你别告我爸妈成不,上回忘了帮堂弟接美国托运回来的伯恩山犬,我妈罚我扫了半个月的卫生间。”
说完语塞,一边偷瞄殊漓表情一边搪塞道:
“啊不是,我没说你是狗。”
程风止敲了下他的头:“笨死得了。”
憋红脸的模样让殊漓有些想笑,这个玩笑话反而瞬间缩短了两人的距离,她点头:
“嗯,我不会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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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吟抛下一个“你很上道”的夸赞眼神,表情满意,也没顾及程风止听着了他俩都密谋,伸手把食物递上来,看得出来是买的三个人的量,不过程风止没接。
“不了,明早五点妆发,吃了水肿。”
一般人肯定不会拒绝这么有理有据的要求,殊漓正想着,却只见程吟眼疾手快拿出一根油炸玉米,塞进程风止嘴里,然后拔腿就跑:
“生物老师说玉米是优质碳水!”
没跑两步就被程风止抓回来,像逮小猫一样提溜着后领子: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高考生不许乱吃路边摊?”
“耍大牌啊,黑料啊,男明星殴打素人啊清汤大老爷!”
殊漓安静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热闹拌嘴,恍然想起以前在鲜花镇时,王阿姨的儿子也曾这样抢过她碗里的鸡腿。
“啊,你别管我们,你吃你的。”注意到她在一旁发愣,程吟主动提醒。
小吃摊的香气彻底激发了殊漓的饥饿,殊漓不再顾及矜持和形象,开始用手指解装炸串的塑料袋,由于另一只手提着炒面和手提袋,动作有些别扭。程风止注意到,默不作声把她袋子接了过去。
火腿肠放多了盐,五花肉炸太糊了,味道不算好吃,不过殊漓没在意,直到被淀粉肠上厚厚的辣椒面猛呛两口,想停下缓缓,程风止却立刻从背包侧袋抽出一瓶矿泉水。
“慢点吃。”他帮她拧开瓶盖,瓶身上是殊漓看不懂的外国文字,尝起来倒还是普通水的味道。
“谢谢。”她沙哑着嗓音说,心里莫名失落叹了口气。
从地铁站回家约九百米的距离,那天殊漓觉得很短。
短到她都没有鼓起勇气多问几句了解他的话就要和他说再见了。
走到单元楼下时,殊漓那个破行李箱的轮子卡在了楼道的缝隙里,程吟扯了片大树叶,塞进缝隙把箱子垫起来,骂骂咧咧:
“破小区,不装电梯就算了,路也不平。”
手指朝向绿化带上生锈的“机关家属区”牌匾:
“学区房就是这么了不起,就这破房子抵老家五套都不止。”
殊漓仰头看着楼道里菱形的格子窗框,感应灯被程吟的动静惊醒,明黄色的光照出来,照得程风止的影子很长。
“等我……哦不,现在得等你考上大学,咱们非从这搬走不可,五环外,大别野,自由自在。”
然后被程风止打断施法:
“过来帮忙搬行李上楼,今晚你妈不在家,没人管你,你有点飘。”
殊漓这才知道,今天程勉在外地参加研讨会,周月华在京郊出差,家里只有她和程吟。
程吟提着程风止的箱子,程风止提着殊漓那个,三人一起上了四楼:
“吃完洗漱睡觉,叔叔阿姨明早回来。”
程吟看他转身要走的样子,出声挽留道:“你要回去啊,反正暑假,留下一起双排呗?”
“我说了,明早五点妆发。”
他晃了晃手机,锁屏界面还显示着“电子产品广告拍摄-周老师”的界面:
“早点睡,如果被我发现凌晨两三点还游戏在线你就惨了。”
“殊漓也早点休息知道吗?”
“哥哥晚安。”
殊漓乖乖点头,站到门边送他,程吟“啊”了声,楼道的声控灯再度亮起,明明灭灭中映出他锁骨的轮廓,月牙巴的位置对着她,关门的瞬间,她恍然看见,那上面好像沾了一根她的长发。
许是地铁睡觉时不慎落下的。
楼道里的灯暗下又亮起,直到她在门口再不看见程风止的影子和他锁骨间的长发。
指尖无意识擦过口袋里的糖纸和小节发丝,窸窸窣窣作响。
3. 三颗酥梨
[以前会觉得开黄钻的人很傻,直到我也成了其中之一。喜欢就是,在他主动说“加个好友吧”之前,我早就对他的签名、头像、背景墙和Q/Q号烂熟于心。——《台风天的故事》]
在帝都的第一个晚上,殊漓过得不算安稳,躺在周阿姨提前铺好的床上,薰衣草味的洗衣液代替了老家干净的肥皂香,席梦思比硬板床舒适,她却翻来覆去很久才睡着。
即便如此,第二天她还是很早就起了床。
总担心叔叔阿姨回来看她在睡懒觉印象不好。
洗手间的门锁坏了,得亏殊漓去洗脸时提前敲门才没撞上刷牙的程吟,睡眼惺忪的少年愣了愣,把位置腾给了她:
“我去主卧的卫生间。”
“喔,谢谢。”
不敢想象这样尴尬的场景以后还会出现多少次,即使他主动让步,殊漓依旧不敢磨叽,飞速洗了把脸,努力抹匀乱蓬蓬短发的时候,客厅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
程勉和周月华回来了,给两个孩子带了早餐,是老北京炸酱面,肉酱量足,翠绿的葱花和金色豌豆点缀其中,热腾腾冒着香气。
“是殊漓?昨晚睡得还习惯吧,程吟哥哥有没有打游戏吵你?我是周阿姨,以后在这当自己家似的。”
周月华阿姨四十五岁,烫着黑色卷发,穿着打扮休闲舒适,不太符合殊漓在电视里看到那种都市白领的形象,没有化妆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看上去脾气很好。程勉叔叔和他儿子程吟一样长着学霸脸,模样斯文谦和,如果不说,殊漓肯定猜不到他是公安大学出身。
“都很习惯,谢谢叔叔阿姨。”
四人寒暄一通,点到为止地问了问殊漓家里的情况和未来的学业规划,来之前哥哥就教过殊漓如何表现得有礼貌,她能回答上来。
饭差不多吃完的时候,殊漓帮忙收拾桌子,周月华想起什么似地打开包,从中掏出两个纸盒,一个塞给程吟,另一个则送到殊漓手中。
“你风止哥哥给的,说是从品牌方那拿的,这个牌子挺贵呢。”
平静的内心好像不自觉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泛起涟漪,殊漓错愕地眨了眨眼,低头看向手中的白色纸盒。
那是一个手机。
那年的智能手机还流行那种大大的边框和可视home按键,“128G”都算很大的容量了。殊漓不了解市面上的手机牌子,只听周月华说是公司的小女生们爱用的一款,外国牌子,卖挺贵的,外壳是珍珠白色,样子小巧漂亮。
“真贴心啊,刚好和殊淮说不用再给你配了。”
程吟也收到一对蓝牙耳机,忍不住摇摆着盒子得瑟:
“他答应我的,考年级第一给我换airpods,哈哈,我哥最守信用了。”
“唉,程风止什么时候能成一线巨星啊,到时候岂不是多贵的东西都有人送,再全分给我们。”
“别翘辫子,回头一定谢谢哥哥听到没?”
程吟在周月华的教育下乖乖闭嘴。倒是殊漓,小心翼翼地对着手机盒子研究了好一会,开心点头,对不在场的人说道:
“谢谢哥哥。”
周月华这才后知后觉到不对劲,用胳膊肘撞程勉:“你跟风止那孩子说过殊漓要来我们家吗,怎么还准备了礼物?”
“还没来得及说……”
昨晚的事情差点露馅,程吟赶忙打圆场:“我说的我说的我说的!我说殊漓要来的,我还说了她还没手机,程风止肯定是听了我的话才给她买的。”
殊漓积极配合,点头如捣蒜,把昨天机场那波瞒了过去。
周月华抿唇一笑,没再深究,打开通讯录让殊漓存好他们一家人的电话号码,有事可以及时联系。然后转而又塞给殊漓另外一个盒子,里面是个小喷瓶子,光看外表不知道用途,拿出说明书一瞅,上面竟然写着“防狼喷雾”。
“这也是风止非让我买的,说小姑娘一个人上学不安全,防患于未然。”她笑着吐槽:
“这是个很优秀的哥哥,虽然偶尔干些无厘头的事。他在电影学院读书,改天有机会带你一起认识他。”
“嗯,好。”
殊漓暗暗舒了口气,没将窃喜的心思写在脸上。
—
回房间后她开始仔细琢磨起新手机。
以前在老家只玩过翻盖的,那些花里胡哨的新功能和APP还需要很长时间去摸索。
捣鼓了半天,能做的仅仅是换了新壁纸,下了几个周阿姨推荐的软件。
Q/Q弹出一条新消息,来自程吟。
[不上帝都大学不改名:刚才好险,多谢多谢。]
[酥梨:=^_^=]
“酥梨”这个网名是她很早之前取的,鲜花镇那边的口音平翘舌不分,老家的朋友们总把她的名字错读成这个。以前在王阿姨家没有电脑,殊漓很少有机会上网,Q/Q好友不超过五十个,都是初中和小学的同学,那会微/信不算普及,她还没有注册号码。
脸埋在淡粉色的枕头里,微微有些发烫,手指不甚熟练地在键盘上输入,删除,反反复复。
靠着自我洗脑的说辞鼓起勇气,她给程吟发了一条消息。
[酥梨:不好意思,你可以把风止哥哥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冠冕堂皇,又欲盖弥彰地补充:
[收了他的礼物,我还没有说谢谢。]
这半分钟竟显得如此漫长,殊漓屏住呼吸盯紧屏幕,像个期末考试被监考的班主任看着做题一样浑身紧绷,怕被察觉出半分端倪。
好在程吟并未多心。
三十秒后:
[“不上帝都大学不改名”向您推荐了好友“Hurricane”。]
回复感谢的话后,殊漓小心翼翼点进去,头像是幅有关大海的深色风景画,看上去像音乐专辑的封面,Q/Q空间不对非好友开放,签名倒是冷冰冰写了一句:
[非工作事宜勿扰,工作请联系邮箱。]
足足盯了那行字五分钟,殊漓有些望而却步。
还没到学会思考人际关系的年纪,偏偏也没有十几岁少女该有的冲动和勇气。
委屈巴巴地,殊漓攥着袖口,千万股思绪在脑海里缠绕着,不断思索。
“道谢”显然不属于“工作事宜”。
但抛开私心不谈,不道谢又很不礼貌。
纠结了半天还是下定不了决心,她从聊天界面点进,又退出,在其它软件里乱逛转移注意力。
点进相册,殊漓惊讶发现她存的几张壁纸图之前,竟还预存了另一张照片。
以一玻璃罐橘子糖为背景,米黄色的便签纸上写着:
[给殊漓的开学礼物。——Hurricane]
字很漂亮,不想个娱乐圈的明星,倒像个行书书法家。
拍摄日期正好是接机的后一天。
—
暑假在湿地公园的荷香和佛寺的香火气中飞快溜走,殊漓对着菩萨合掌时,程吟正念叨着“我要考全班第一全校第一全市第一……”,而她只求了四个字“好事发生”。
程勉和周月华工作很忙,除了佛寺那次,也就只和殊漓认真聊天了两三次,其中某次不经意提到了程风止的身世:
“那孩子是你程勉叔叔在海边出任务时捡到的,小小年纪就会认警察,非说警队有肉吃,孤儿院只吃素,捡到他那天台风刚停,所以给取名叫风止。”
“那会我和你叔还没结婚,没法走收养程序,他跟着警队长大,后面小学毕业被军艺选中,当委培生,电影学院是他自己考的,现在马上大四了。”
“我哥以前在孤儿院的外号叫‘程疯狗’。”程吟叼着半截火腿肠嘟哝:“护食到往枕套里藏吃的,总被人告状!不过现在他不护食了。”
“他现在挑食。”
殊漓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偷偷凑在程吟耳朵旁边说了这句对程风止的认知,满脑子都是他拒绝烤玉米的坚定。
怕被周月华看出端倪,程吟边捂她的嘴边笑。
—
九月一号正式开学。
京海高中是附近出名的区重点,学生构成有附近生源、各区学霸以及一些塞钱进的富家子弟,殊漓从高一开始进班有个好处就是大家谁都不认识谁,谁也不了解谁的出身背景,没人管她是不是乡下来的,不太会受到歧视。
殊漓千推万阻才说服了热心的周月华别陪她一起报道,她知道叔叔阿姨工作忙,这点小事不想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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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操心。
不过由于殊漓是外地户口转来的,入学手续比较复杂,程吟送便陪她一起走了流程,领好校服和课本后进新教室。
“知道回去的路没?今晚放学等我一起。”给殊漓把桌子摆好后程吟叮嘱:“今天先一起,以后你自己看着办。”
“好的。”殊漓没反对,她上学放学要坐公交再走一段路,路线确实有点复杂,她没太记清。
“嗯,那你自己收拾。”
“谢啦,拜拜。”
程吟刚走,殊漓连椅子还没坐热,旁边几个同学就围了过来,有男有女,像是吃到了什么大瓜。
“刚才那个是程吟吗?文风楼一哥,本人比照片帅很多诶。”
有人大着胆子戳殊漓的胳膊:
“你和他很熟吗?不是男女朋友的话,能不能帮我要个Q/Q号?”
“可以是可以。”殊漓把笔袋从书包拿出来,又把程风止送的那瓶防狼喷雾用在侧兜放好,学着程吟的语气回复道:“但他说‘女人只会影响我刷题的速度’。”
众人哄笑。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班主任何老师进来,说开学第一天先不让大家上晚自习。
“很多住读生从乡镇赶来,今天先回去收拾宿舍,调整休息。”
教室里传来一阵欢呼。
“明天早自习时间正常到校,上午开学典礼,下午开始军训。”
欢呼声立马又变成了鬼哭狼嚎。
毕竟九月份的帝都还很热,为期一周的军训是很多学生眼里的噩梦。
老师一走大家就开始收拾东西,有人撒着欢直往教室外面冲,说是趁着没人抢占后街小吃摊。殊漓倒是不怎么着急,高一不上晚自习高三还是要上的,她还得留下等程吟。
“不走吗?”之前想要程吟Q/Q的女生问,殊漓记得她叫许槿薇,是个初中就在京海读、打扮很成熟的女孩子。
“我留下自习吧。”
“别这样吧,刚开学又没作业。”她凑过来直接把殊漓的文具盒关上:“你是不是也没吃晚饭,要不一起去后街?”
左右没别的事可干,殊漓也不想给人留下一个刚开学就装好学生的印象,干脆同意了和她一起。
帝都的重点中学从人数和学生的有钱程度来看都和鲜花镇不在一个量级,更何况这附近不仅有高中,还有几个大学,后门外的学生街可以算非常繁荣了,一路走来看见了不少穿校服的高一学生,应该都是没上晚自习来逛的,也有打扮时髦的年轻男女。
许槿薇凭着三年初中在这鬼混的经验,对附近的美食了如指掌,两人去小吃摊吃了一份麻辣烫当晚饭,分别前,殊漓又拜托她推荐了几家书店和饰品店。
“你不回家吗?”
“等一会回。”殊漓解释道:“我想去买个手机壳。”
“哦,那‘拾光小铺’很合适,巷子里第三家,老板是美术学院毕业的,审美在线。”
“谢谢,我去瞅瞅,你先回去吧,再见。”
“拜拜。”
殊漓按着她的推荐来到拾光小铺,店面虽小,但里面确实不错,装饰很有复古风,里面摆的都是手工饰品,有发夹、项链、钢笔和手机壳,还有一面专门的墙陈列着二手旧书,价格也不是特别贵。
殊漓选中一个透明带月牙标识的手机壳,离程吟下晚自习还早,她便在店里闲逛,看那书架上的书。
《芒果街上的小屋》,是她在市图书馆看过喜欢的,如果二手价格合适,她很愿意买下收藏。
正要踮脚去拿,倏尔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脚步,似乎挺急的,奔跑的动作在安静的小店里有些突兀。
她没在意,抬手够上那本书,身后却突然伸来一只手,衣袖间熟悉的皂香让她下意识停住。
“这本书。”程风止的声音隔着书架传来:“女主的性格和你还挺像。”
“你怎么……”
下一秒,拿书的手腕被轻轻握紧,毫无防备地,她被拽进书架的阴影里。
被皂香包裹着,她的心仿佛浸泡在甜蜜的海,耳畔呼吸温热:“别动。”
门口传来几阵慌乱的脚步和摄像机的咔嚓声。
“数到三,和我一起走吗。”
4. 四颗酥梨
[暗恋是座与他有关的博物馆,里面藏着空了的汽水瓶、融化的橘子糖和半瓶防晒霜。每一件藏品都标注着:没用,但和他有关。——《台风天的故事》]
那一刻殊漓差点连呼吸都停了。
好像忽然理解了电视剧里那些令人心动的不期而遇。
她开始无比庆幸今天和许槿薇一起来后街。
在程家等了半个月没等到的人,竟然就这样龙卷风般地、出现在她面前。
“哥哥你怎么了......”
疑惑的话没问出口,程风止的手指便已贴在了她的唇边,他“嘘”了声,凑她很近,近到她又闻到了那股熟悉好闻的橘子味皂感的香。
“有几个私生在找我。”
呼吸扫过她耳边:“跟我一起冲?”
程风止没签经纪公司,也不算红,这种情况以前没遇见过,只是最近演的一个男配稍微有点小水花才吸了一波粉,里面混了几个不理智的。有些私生圈内人脉比普通小明星还广,他不想刚有点水花就得罪人,所以尽可能避免和他们的正面冲突。
饶是殊漓没接触过娱乐圈,也大致明白了他现在正在躲人。
殊漓的大脑快速运转,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把校服外套一脱,套在程风止身上,那衣服穿在殊漓身上是oversize款,在他那就成了紧身夹克,如果单独在路上看见可能会觉得违和,但混入学生街的人群中就很不明显了。
“哥哥你穿这个。”她把书包也一并塞了过去,丝毫不顾一米八八的大男人背蓝粉格子小熊书包有多么维和:“我们混进放学的队伍。”
炸串的兹拉、冰奶茶的叮当、初秋残留的暑热包裹着桂花香气一并袭来,他走在她右侧,路灯给他凛冽的五官轮廓镀了一层暖调的光。
比起初见的不可接近,似乎增添了几分烟火气。
被殊漓拉扯沾染的。
私生饭不能随便进出京海高中校园,穿着校服的“学生”却会被直接放行,今天开学,有很多家长帮孩子搬行李,他们顺着家长的队伍往校园走,忽地保安朝这边大喝一声:
“穿校服那个!”
吓得殊漓一哆嗦,指甲下意识攥紧掌心,却被程风止轻轻拍了下后背,在她耳畔低语:“说你后面那个呢。”
保安:“高三二班的吧,假装高一的逃课,上哪玩去了?”
后面的男生遗憾被捕,两人顺势走进校门,长舒一口气的殊漓抬眼望了望程风止,两人相视一笑。
“不回教室?”程风止拍了拍她因为大喘气而微微起伏的肩膀:“高一七班在知行楼,往左手边走。”
殊漓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七班。”
程风止指了指她胸前的校牌,“高一七班”四个大字上是她来帝都前在鲜花镇拍得大头证件照,那会还是长头发,却因为小地方技术落后的缘故招得又黑又丑,殊漓感到害臊,“啪”地把校牌翻到后面去,窘迫道:
“这张照片……”
“像刚在后山挖了洞的小兔子。”
殊漓愤愤地看着他,刚要生气,却见程风止递来手机屏幕。
“我刚到军艺军训的时候,像被扔进垃圾桶的狗。”
图片中的少年黑黑的,俊朗的五官上沾满泥土印子,脸被晒得通红。
殊漓被逗笑了。
“其实长头发适合你,挺好看的。”他扯了下过短的校服袖口,不经意的话语划过她心尖,留下痒痒的悸动:“短头发也不错。”
“请你去小卖部喝水?”
巴不得能和他多独处一会,殊漓自然不会拒绝,像个小土豪一样举起新拿到的饭卡:
“哥哥你来我们学校,应该我请你。”
“我饭卡里有钱。”
殊淮给殊漓的手机开通了网银,也可以通过校园APP给饭卡充钱,刚开学她充了不少。
程风止不置可否,却在付款时抢先结了账。
小卖部旁边有个长廊,似乎国内每个学校都有这样的长廊,顶上种紫藤花,下面是长条的座椅,秋天不是花季,这个点来往的学生也不多,殊漓和程风止找了个座位。殊漓拿了一包薯片和一瓶波子汽水,一边小口吃零食,一边思考如何没话找话。
“哥哥,你会被粉丝认出来吗?会不会在我们学校被围观。”
程风止没拿零食,只喝一杯无糖的茶,见殊漓一直盯着瓶子看,朝她晃了晃:
“十八线小演员即使在剧组定好的拍摄场地待着,最大的烦恼也只是……”
“会不会被保安当成乔装后给学生送餐的外卖员。”
殊漓没笑,脑海里想着怎么认真告诉他“我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外卖员”。
“好喝?”程风止瞅了眼她手中的波子汽水。
“嗯,比橘子糖要甜一些。”
“你知道它为什么要放弹珠吗?”
“为了让我慢慢喝?”
“为了给古装剧演员模仿玉佩碰撞的音效。”
殊漓乐了,猛地吸了一口,葡萄味在嘴里绽开,酸酸甜甜的感觉像在冒泡泡。
“好喝,但不能多喝,我会胖。”
“长身体的小孩担心什么长胖。”程风止把薯片朝她那边推了推,说得理所应当。
十五岁不小了,殊漓暗自反驳,她都一米五六了,和周阿姨一样高。在老家鲜花镇,有的女生十六七岁就生孩子了呢。
夕阳透过绿枝的缝隙照在地上,趁着她的影子呆呆的,短发娃娃头稚气未脱,坐在程风止身边,确实像个没长大的小孩。
光看影子,被当成兄妹、辅导老师和逃课学生甚至年轻爸爸带女儿都不足为过。
殊漓泄了气。
察觉出她的情绪,程风止主动转移话题:
“今天没上晚自习,怎么不回家?”
“程吟叫我等他,我还没摸清回去的路。”殊漓解释的同时疯狂打补丁:“明天肯定就记着了,再不济我就去买帝都地图。”
下一秒,程风止摊开手掌,伸到她面前:
“手机,给我。”
“啊?”
“看来你还没用熟。”
也不能全怪殊漓,她以前确实没接触过智能手机,新手机到手不到半个月,基本功能和周阿姨推荐的几个APP都没用熟,自然没想着研究上面有没有地图。
程风止让她解锁,征求同意后下了个地图软件,又告诉她几个简单实用的设置。
“社交软件会用吧?可以视频通话给你哥。”
“已经试过了。”
殊漓憋足一口气,突然意识到这简直是个天赐良机。
搓搓手,点开绿色软件,在“展示”的过程中假装不经意地提起:
“对了,哥哥,我还没有你的联系方式呢。”
她悄悄低头看着,担心他会说“非工作事宜勿扰”,然后拒绝。
下一秒,程风止拿出自己的手机,对准她的手机一扫,扫码成功提示音响起时,旁边篮球场打球的体育生刚好进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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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球,欢呼声响起,像极了殊漓在心里给自己喝彩。
那个存了半个月没敢加的账号就这样弹进了通讯录。
“加了我的好友就不许对我隐藏Q/Q空间。”程风止对着她空空如也的主页评价道:“多发点动态,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那你也不许屏蔽我。”
殊漓把最后一口汽水喝完,装作轻松地点了“同意”键。
[你已经添加Hurricane为好友,现在你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普通的汉字在屏幕中舞动雀跃起来。
-
那天后来,从大学下班的程勉听同事说在京海读高一的孩子没上晚自习,要去学校接人,打电话给殊漓来询问情况。
知道她也提早放学,开车来把她接回了家,顺带捎上东躲西藏的程风止回剧组订的酒店。
临走前,他把她的校服外套脱下,还到她手上:
“穿回去,晚上刮风降温,别着凉。”
殊漓听话接过穿上,甚至故意把帽子都一并带上,那衣服上还残存着他的余热。
蹭过他脖颈的位置如今缠绕上她的呼吸,间接的亲密让殊漓简直不敢深想。
回到家后,殊漓先给程吟发了个消息,告诉他自己先回来了,又趁他不在去浴室洗了个慢吞吞的澡。
由于卫生间锁是坏的,她每次洗澡都很麻利,生怕程吟不小心推门进来。即便两人商量好要先敲门、她也会在使用时用一把椅子把门抵着,却仍担心有忘记的时候。
是时候换个门锁了,殊漓边擦头发边想,不麻烦叔叔阿姨就先自己网购一把,跟着网上教程学着换吧。
她的头发比刚剪时长了点,到耳朵下两厘米的位置,擦干还是挺快,洗漱完后,她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把明天军训的水壶收好,打开手机。
社交软件上,有人创建了班级群,许槿薇把她拉进里面,很快部分同学便主动来加好友,殊漓全部点了同意,立刻多出一大堆打招呼的新消息,把程风止刷去了后面。
她翻到程风止那条,想要点“置顶”,又担心这样太过明显,谨慎作罢。转而点进“备注”那栏,把“Hurricane”几个字删掉,改成“程风止”,纠结了一会又改成“风止哥哥”……还是觉得不好,干脆清除,最终改成了“橘子糖贩卖机”。
成为了好友,现在殊漓可以看到他Q/Q动态,设置是仅一个月可见,上一条是十天前发的,内容是他合作拍摄的广告,照片上的程风止穿着黑色卫衣,只露出一半侧脸,要放大好多才能看清五官。
殊漓选中照片,偷偷按了“保存”。
她在程家的房间床虽然小,书桌却挺大,靠窗一条长方形的,能摆不少物品。殊漓下床,从书包侧面拿出波子汽水的玻璃瓶,里面的液体已经喝完了,殊漓把它冲干净,往里面放了自己来帝都那天私藏的半截长发,和几颗偷偷网购的程风止同款橘子味糖。
做完这些后,殊漓把那件他穿过的校服外套小心翼翼挂进衣柜里,突然摸到内袋有东西,打开一看,竟是一瓶防晒霜。
白色的壳子上是她看不懂的外国文字,闻起来香香的,有山茶花味道,附赠一张小纸条:
[给殊漓军训用,提前二十分钟涂。——Hurricane]
便签条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涂脸用量:一粒红豆大小
涂脖子:两粒……]
——精确得像他拒绝零食时仔细计算的卡路里。
5. 五颗酥梨
[青春期的社死分为两种:一种被嘲笑,一种被珍藏,二零一六年的五千杯奶茶,是尼克狐为兔子警官买断的赎罪券。——《台风天的故事》]
京海高中的校训里有一条:[吃苦耐劳,不惧骄阳]。
殊漓猜测这就是校长让她们在三十五度的骄阳下军训的理由。
也不是没有人抱怨和反抗:
“去年高一那帮人多爽,七天有四天下大雨。”
“我怀疑学校就是故意的,表面锻炼同学意志,实际上就是为了省空调费!”
主席台下的操场上晴空万里无遮拦,台上倒是搭起了小棚,旁边几个巨型鼓风机吹着凉风,那遮阳棚的棚檐被风吹起,露出《少女心狂欢》剧组的场记横幅。
“女主是最近很火的凌霜,男主不知道是谁……好像是电影学院的学生。”
“凭什么借场地拍戏可以吹大电扇,本校学生不行,区别对待!”
殊漓后排两个女生小声吐槽的动静被教官狠狠打断,一声暴呵吓得她都跟着站直了些。
“看什么看?你也想上去演啊?”
这主张“当兵强国,戏子误国”的顺直男教官早就对这几天拍戏分散学生注意力的剧组不爽了,学校租出去的场地他没有发言权,火气只能往学生身上撒:
“几个娘炮的纳税额抵得上你们全班的压岁钱了。”
有同学偷偷嘁了声,被教官捕捉到,勃然大怒:
“不服?谁再发出声音,或者眼神往那边瞟,就全体加训十分钟。”
“第一排右手边第三个女生翻白眼,全班加十分钟。”
“飞机头的男生动了,二十分钟。”
“三十分钟!”
“把背挺直,手贴裤缝。”
殊漓眯了眯眼,汗水混杂着山茶花味的防晒霜有种闷热的粘腻感,汗珠从额头上落进眼睛里,又痒又疼。
其实她的体质在同龄女生中算不错的,毕竟以前在乡下常帮王阿姨处理农活,可就在今天中午她生理期到了,血弄脏了一片衣物,中午不得不申请回家换裤子,一来一回耽误了时间,连午饭都没吃上,只匆匆对付了两口小面包。
不是殊漓脸皮太薄非硬撑着不请假,而是因为这两天借着“生理期”的名头请假偷懒的女生太多,教官认定她们都是故意偷懒,竟直接采取一刀切的方式,全都不准请,除非老师家长批准或拿出医院证明。
殊漓只有坚持。
主席台传出断断续续的对白,台词尴尬煽情:
“我不该早恋,不该和他凌晨12点在操场牵手绕圈……”
传进殊漓的耳朵里,都只剩空洞的嗡嗡声,身体随着红旗在烈日下的影子左右晃动,她拼命控制自己站直,双腿却毫无征兆地一软,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意识般地,直勾勾往后倒去。
耳畔隐约传来许槿薇的惊叫:
“报告教官!殊漓晕倒了!”
另外几个女生跟着大叫:“有人晕倒了!快送她去医务室!”
水泥地摔得好疼,太阳灼烧过的地板像铁锅一样炙热,殊漓本能地想挣扎站起来,可肚子很痛,嗓子也干干的,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殊漓的晕倒引来了周围一片的小范围躁动,同学和老师聚集了过来。
“扶她去旁边阴凉处坐着吧。”
“你还好吗?殊漓,要叫医生吗?”
可很快,这边小范围的躁动就被主席台上更大的动静给淹没。
“咔哒。”
是麦克风砸在水泥地面的声音,一道白影从三米高的升旗台上一跃而下,推开拥挤的人潮,朝这边奔来。
“握草,谁这么猛!”
学生方阵化成被泼了冷水的油锅,嘘声一片,同时惊呆的还有剧组场务:
“导演,程风止跑了……”
殊漓意识恍惚,还没来得及仔细咀嚼模糊听到的姓名,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就出现在视线里,一手垫住她贴在地上的后脑,另一只则贴上她的颈侧:
“让开,让剧组医生进来。”
熟悉的清冷嗓音劈开夏天的炙热,眼前是他向上卷起两分的白色衬衫袖口,像极了那天她借给他的、短了半截的校服。
“你认识她吗?”剧组医生赶来,教官低声询问程风止。
他点头说“嗯”,殊漓隐约听到他拨通了周阿姨的电话。
“殊漓中暑了,马上送去校医务室……”
“风止哥……”像濒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殊漓把脸紧紧贴在他掌心,这是她昏迷前说的最后三个字。
—
或许每个青春期的女生都幻想过用一种并不丢人的方式成为校园的主角。
即使这往往只是某些天之骄女的特权。
起码在之前,殊漓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缘分,就像朵安静的角落小花,每天按部就班地开,按部就班地谢。
不想成为焦点,也从未想过出挑。
—
殊漓是被程吟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吵醒的,睁眼是洁白的天花板,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晚自习前的校园广播提示她这是校医务室的病床。她摸了摸额头,没那么烫了,身下被垫了层防水垫,万幸月经没漏。
屋里没人,说话声是从门口传来的,“风止哥”,殊漓哑着嗓子叫了声,走进来的却是程吟和周阿姨。
“漓漓,你醒了?还难受吗?”
殊漓缓缓坐起身来,觉得很口渴,刚想求杯水喝,却见周阿姨直接在床边坐下,把一份热腾腾的土豆炖牛肉塞给她,紧接着开始用陶瓷碗乘粥:
“风止交代我准备的,说红豆粥里要加点当归,一直熬出沙,在空调屋里吹了会,温度应该刚好合适,你快尝尝。”
“喔。”殊漓愣了下,接过粥碗,摸索着陶瓷边缘略有粗糙的痕迹,疑惑着存在于对话中却不在病房那人:“风止哥哥呢?”
“忙着呢。”程吟把单词书扔去床头柜,边抢殊漓的牛肉饭吃边咕咕叨叨:“被导演骂了呗,这会在和助理全城订奶茶,五千多杯,我告诉你,程风止这糊咖的片酬都不值这么多钱。”
“不许这样说哥哥。”周月华拍他抢牛肉吃的手。
而殊漓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懵懂地看着他问:“什么奶茶?”
“请全校同学喝奶茶啊,程风止干的,为的是不让他们把你照片传出去——最低要求是素人打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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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漓吓得猛咳一声,红豆粥都差点喷出来了:
“全校吗?那得多少钱啊。”
“五千杯的话,应该有拼好茶打折吧。”程吟确信。
跟刻意要印证他说的话一样,头顶的广播声中传来消息:
[请各班代表依次来中学生活动中心领奶茶……]
透过医务室的窗户都能听到外面操场上的欢呼声。
毕竟这样的好处在京海高中一年都碰不上一次。
“你不是班长吗?还不快去!”周阿姨抢过程吟的筷子催促,如果再不把这贪吃孩子赶走,殊漓的牛肉都要全塞进他肚子里:“帮妹妹也领一杯,要热的,三分糖。”
程吟欢快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门口。
殊漓坐在病床上,把剩下的牛肉和红豆粥吃完,一旁的手机在响,有几十条新好友申请和一些关心她身体的新消息。她点进Q/Q空间,有同学们晒奶茶的照片和动态。
[许槿薇:喝到男明星的奶茶了!【爱心】【爱心】【爱心】,路过的蚂蚁都要夸一句京海女生命好!]
下面有同学评论:很难相信程风止的微博粉丝只有不到十万,神仙帅哥凭什么不红。
另一人回:今天的图出来涨了快一万,附加一张程风止微博指路——>Hurricane(待爆ing)
她点开许槿薇的配图,发现每杯奶茶的背后都有一张用可爱小兔贴纸贴上的打印字条:
[1.防中暑小贴士:xxxxx
2.擅自传播偷拍照片罚抄第一条100遍]
又上微博搜索程风止的名字,实时上果然有今天的事情,可每张有她的照片中,她的头像都被用“防中暑小贴士”同款的小兔贴纸打了“马赛克”。
那是他对她无声的保护。
幸福和感动像烟花般在心里绽开,回到聊天界面,她点开“橘子糖贩卖机”,编辑了一长串话,删删改改,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正想发送,从门口拿着奶茶和鸡腿的程吟把她打断。
“奶茶,巧克力,大鸡腿!”他把食品袋摊开殊漓面前:“去剧组拿的,程风止说这个鸡腿不辣,可以给你吃,奶茶也是他给你留的。”
殊漓接过,撕下上面的“防中暑小贴士”,刚想拍照留存,边啃鸡腿边看手机的程吟口齿含糊道:
“程风止发消息说让你看杯底。”
殊漓立刻把奶茶杯举起来,奶茶的甜香混杂在空调冷气里让她不自觉屏住呼吸,放在下面的,是一张老师批准的请假条和一行小字:
[兔子警官执勤报告:批准休假48h。]
她差点没忍住当着程吟的面把脸埋进被子里大声尖叫,红豆奶茶的甜味从舌尖往内心弥漫。
程吟还在旁边沉浸式吃鸡腿,殊漓的思绪却早已飞奔去九霄云外。
原来被人珍视的感觉这么好。
她笑了好一会,才拿出手机对着奶茶拍了张照片。
当然没忘记程风止叫她“多发动态”的叮嘱。
[我还活着。谢谢大家的关心,谢谢兔子警官。]
三秒钟后,“橘子糖贩卖机”给你的说说‘我还活着……’点了个赞。]
6. 六颗酥梨
[雷克雅未克距离北京7778km,相当于在京海高中的操场上跑19445圈,但没人能够跟我保证,跑完就能让那抹极光偏离轨道朝我倾斜。——《台风天的故事》]
殊漓中暑这件事,就像一张粉色信纸藏进了高中桌前成吨的试卷里。
有人记得它的颜色,却无人记得它的页码和内容。
留在同学们记忆里的,也仅仅是“待爆男明星的五千杯奶茶”,而那个被兔子贴纸保护遮掩的女孩,就这样巧妙又遗憾地神隐在人群中。
没有人去好奇一个十五岁高中女生和一个二十一岁男明星的关系。
就像没有人会去在意一株月见草如何倾慕月亮。
唯有高一七班的同学偶尔在课间聚集在殊漓面前,模仿着程风止当时救她的冷嗓。
“让开,让剧组的医生进来。”前座调皮的男生从地上抬起头:“怎么样,学得像不像。”
许槿薇吐槽:“你说得有一种被教官叫‘趴下!’的恐怖感。”
殊漓也笑:“根本没你这么上蹿下跳好吧。”
却在起哄的人群中偷偷用物理课本遮掩住发红的耳朵根。
久而久之,她便习惯了他们善意的打趣,体面地选择一笑了之,就像对待那些因为这件事情想和她交朋友的人,不过于亲近,也不明确拒绝。
高中的事情就是这样,即使是闹出惊动全校的大事,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被其它八卦消磨,比如高三的校草劈腿职高社会姐,又比如程吟这次没考第一、被一个叫温穗的女孩子占了宝座……
所有的、有关二零一六年初秋的风花雪月,只有殊漓记得,她把它用黑色钢笔写进了新买的日记本里,米黄色的纸张、深蓝色月牙的封皮,她在首页给它命名为《台风天的故事》。
台风是程风止。
故事是属于他们两个的。
至于程风止那边,导演也没太苛责他什么,本就是女主投资的低成本小网剧,程风止耽误的时间也不多,女主那边没怪罪,他批评两句也就算了。
殊漓想找个机会报答程风止——连同他送手机防晒霜的份儿一起。可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想起他一尘不染的皮鞋和精致的行李箱,即使她硬拿自己几个月的生活费买给他,他也不会答应吧。
“送人礼物不能让人心有负担”,这是王阿姨很早之前就教给她的道理。
最终,殊漓还是决定拜托以前的朋友从老家鲜花镇给她寄了点普洱茶、黑枸杞和玫瑰花茶,用透明茶包和红色系绳包好,以“避暑养生”为由,让程勉叔叔送给了程风止。
因为痛失第一熬夜背单词的程吟也索要了一小罐。
“你老家在鲜花镇?”
殊漓把礼物递给程吟时,他正好接了一杯热水,顺手拿出一包仔细端详,故作惊恐神色:
“鲜花镇特产……这什么?该不会是毒蘑菇吧,就那个黑伞伞,白杆杆,一个一个小小的,像网子似的。”
“这是黑枸杞。你说的那是什么?羊肚菌吗?”
“我丢,破案了,原来是羊肚菌!当年那小孩的妈送了程风止一篮这个,说‘有毒菌’,我还以为她想谋害咱!”
“什么小孩的妈?”殊漓听得不明所以。
“就,我六岁、程风止十岁那年,我爸他们单位组织带家属去春城疗养,结果还没玩几天呢,程风止就因为抢救落水儿童光荣负伤住院,我爸‘疗养’变他‘疗养’了,他肩膀下那一道月牙形的伤痕就是当时留下的。”
程吟边说边翻箱倒柜,从抽屉里翻出一本一看就年事已久的儿童画册。
“那小孩其实还挺可爱的,长得和你有点像……诶,不会就是你吧!”
殊漓愣住,翻开他手中的画册,上面稚嫩的彩绘和拼音错别字明显是小朋友留下的记忆:
[2005年1月,我,风止哥哥,和小meimei在花O一起爬ju子shu]
手绘图片上是笑得很开心的小人程吟、皮肤被涂黑的小人程风止,还有一个扎双麻花辫穿红色衣服的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搂着程风止小人的胳膊,眼睛眯成了月牙。
殊漓盯着画中月牙眼的小人仔细看。二零零五年冬天,她确实有件红色长棉袄,王阿姨赶集时买的,颜色特别鲜艳,她穿上去像那年十一月份才正式公布的北京奥运会吉祥物福娃欢欢,可四岁的记忆里只剩晒干橘子皮的香气,和鲜花镇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不会啦,我今年暑假才第一次去省城。”
程吟无奈:“好吧,世上确实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你们不知道这小女孩后来去哪了吗?”
“不知道,她妈妈好像是疗养院的短期清洁工,急着干完最后两天回老家过年,塞了几百块医药费和土特产就走了。不过这事政府给程风止记了见义勇为,在他考军艺时帮了大忙,算来他也不亏。”
殊漓“喔”了声,信手又翻了几页画册:
[在nuan气片上考ju子皮]
[打雪长!]
翻到最后一页,画中的红衣服小女孩正望着小公园内绽放的烟花,标题写着:
[女圭女圭亲]
字迹很模糊了,红色蜡笔绘成的烟花被时光晕开,殊漓的食指沾上一笔,不慎蹭在纸上,像她儿时粗心弄伤手指留下的血痕。
记忆里的她坐在雪地里抹眼泪,有个温柔的人弯下腰来,往她嘴里塞了一瓣甜甜的砂糖橘,指尖抚过唇边的温度热乎乎的:
“谁在哭呀?擦干眼泪,我带你回家。”
彩绘本的最后一行,程吟写下:
[小meimei说,长大要嫁给风止哥哥。]
殊漓浅笑,思慕月亮的月见草当然不只有她一株。
几天后,殊漓刷新手机时,在程风止的微博动态里看见一张随手拍下的照片。
角落保温杯的茶包上,她赠予的红绳正在他手边轻轻缠绕。
—
日子快得就像殊漓的文综试卷主观题,前半部分工工整整,后半部分龙飞凤舞糊弄到结尾。
呼啸而过的初秋,留下的痕迹也仅剩下殊漓逐渐长长的发尾,和周阿姨阳台上那盆枯死的三色堇。
国庆节后的期中考试,程吟重回高三第一,两千块的奖学金换成美味的火锅喂进了一家人的肚子里,全班第十、年级一百九十九的殊漓也卡着边获得一百块的微薄奖励,用来充当本次家庭聚餐的饮料经费。
程风止不在,从军训结束到十月下旬都不在。
听程叔叔说他在冰岛拍戏,是部大制作的科幻主题,他演里面的一个小配角。
那本《台风天的故事》由于男主的缺席遗憾停更,只留下一些单相思般的、女主角的独角戏。
非常偶尔地,她能和他有几句Q/Q交流,说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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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考成绩、期中排名,以及班级有关他的半真半假传闻,他每条都回,但时间不定,也许是因为时差,也许是真的很忙。
接近十月底程风止发了条动态,文案是:[人生第一次看极光],配图是三张合影,人很多,大部分是外国面孔,亚洲人寥寥无几,殊漓认出来《少女心狂欢》的女主角凌霜,栗色头发和红唇很符合她的个性。
放大照片时,殊漓的拇指蹭过她脖颈间的四瓣花项链,上面的碎钻每颗都衬出漫天极光的绚烂,她下意识伸手去摸校服领口的纽扣,连学校走廊里的夕阳都反射不全。
她还敏锐地在程风止的Q/Q动态下一大堆踩空间的评论里捕捉到一条留言:
[大雪压我二十二年:还拍呢,回屋吃烤肉。]
[Hurricane回复:冰啤酒给我留点!]
拍戏时间结束后,她搜过《少女心狂欢》的采访,官博艾特主演,凌霜说她的小名取自节气“大雪”。
这种说不出的失落感其实很熟悉。
就像第一次在飞往帝都的飞机窗上看到自己短发的脸。
和与程吟放在一起黯然失色的考试成绩单。
殊漓忽然意识到,她其实离程风止很远。
所谓的共同语言,也仅是几次相处中互相摸索的点滴,对于程风止的喜好、朋友、生活圈子,她几乎一无所知。
就像他现在在北极圈内看极光,而帝都却是她十五年来到过最冷的地方。
—
十一月中旬,校庆假期的倒数第二天,睡懒觉的殊漓是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的。
程吟这两天不在家,去参加帝都大学集训营了,她用洗手间就比较随意,早起想上厕所,顶着惺忪睡眼、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便信手打开了客卫的门。
压根没注意里面有人。
门框被手扶住时殊漓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程勉叔叔今天没用主卫,“叔叔对不起”,五个字刚说完,才退出半个身子就察觉到不对。
这人身高明显更高些,力气也更大。
门缝溢出的水汽和橘子香气扑面而来。
隐约夹杂的冷调皂感味让她恍然意识到那人身份。
却没留给她逃跑挣扎的时间。
门被打开,程风止的黑色无袖T恤卷到腰部,腹肌上未来得及擦干的水珠顺着身体线条滚进裤腰。
她很不合时宜地想起许槿薇常看的那本时装杂志,《男明星身材大赏》那页曾是班里女生普遍传阅的经典。
“看够了吗?”
洗面奶盒盖的“啪嗒”声在安静的空气中格外明显,如同殊漓害羞的心跳。
尾音拉长,格外轻佻:
“小侄女——”
“一个月不见,我倒成长辈了。”
用口是心非的指责遮掩少女心真的很不高明,却是小鹿乱撞的殊漓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程风止,你干嘛偷用我洗面奶?”
晨光透过百叶窗给湿润的发丝镀上一层暖调的金黄,程风止手指勾着的洗面奶突然转向。
绕是殊漓英文不好,也认得出写着Aquapower的绿色包装不是她那瓶少女小柑橘。
“你的?”
荒唐的指控被钉死在原地。
殊漓此刻恨不得像军训那日一样再晕过去。
至少可以把脸红心跳全都栽赃给中暑的生理反应。
7. 七颗酥梨
[我没有做演员的天赋,即使rehearsed过无数遍被发现的台词,也会在与他对视的瞬间,把剧本忘得一干二净。——《台风天的故事》]
浴室的水汽和柑橘香还没散尽。
殊漓拽着睡衣袖口的手还紧紧攥着,程风止就已经像个没事人一般放下T恤下摆。
泰然自若地勾起早放在一旁的米棕色礼盒:
“有点良心,小朋友。”
轻轻一抛,像只从橘园里飞出来的鸽子,落进她怀里:
“带着礼物来帮你修浴室门的好心人,我保证全帝都再找不出第二个。”
趁着晨光的暖意往怀里瞧,礼盒上的外文她不认识,但仅凭包装和“deparfum”这个和英语相似的单词,她也能猜出那是什么:
“香水?”
指尖划过丝绸质感的缎带,心情过山车一般,从尴尬的深坑爬出,朝着“雀跃”的高峰突飞猛进。
“冰岛机场免税店买的。”他抹过发尖残留的水痕:“试香味道很像某人爱吃的橘子味糖。”
她确实喜欢,所以才会买了同款味道的洗面奶。
也是因此才误会了满屋橘子香气的由来。
想起刚才的胡乱指控,殊漓的脸更红了。
刻意转移话题一般,她转了转浴室的门把手,锁舌咔嚓弹动的声音像极了心脏跳动的节拍:
“……你还会修这个。”
和程吟共用一个洗手间,门却锁不上,这个烦恼困扰了殊漓快三个月,中途不是没想办法,她尝试过在网上购买工具自己修,可锁芯被卡住,凭她自己的力气根本卸不下来,同意帮忙的程叔叔也一直没能抽空。
“嗯。”程风止风轻云淡地点点头,走出浴室门,有忽然回头撑住门框俯身:“下次还想硬闯吗。”
他指着那新锁:
“它不允许。”
殊漓气鼓鼓哼了声,想来自觉理亏,攥着袖口乖乖闭嘴。
周阿姨在餐厅准备早餐,现磨豆浆的嗡嗡声把心跳掩盖了大半,殊漓看程风止随手拿起桌上的两片全麦面包,夹着番茄鸡蛋和生菜给自己烤三明治。
金黄的面包片传来诱人的香气,在秋阳下闪闪发光。
原来他会做饭呀,殊漓暗戳戳地想,还以为男明星的早餐都是靠助理。
不过程风止那么糊,真的有助理给他做饭吗?
又或者只是看上去好看,实际上没那么好吃,毕竟三明治这种东西作为早餐对吃惯了酸辣口的殊漓来说确实过于寡淡。
她的思绪漫游着,直到程风止把煎蛋翻面的手突然顿住:
“吃溏心还是全熟?”
原来她盯着他手的目光这么明显。
“啊……要溏心的。”她只能乖乖给出答案。
“嗯,再给你刷一层橘子果酱。”
不出两分钟,烤好的三明治被送到她面前,轻轻咬下去一口,半软的蛋黄配着果酱的香,味道确实很好。
殊漓的三明治吃到一半时豆浆好了,周阿姨端着杯子过来,偏重地墩在桌上:
“程吟这野孩子越来越胆大了,还敢拿游戏收你今晚的住宿费?”
程风止今晚要在家里住!喜悦又震惊的消息没来得及消化完,就见程风止挑眉晃了晃手机,和[不上帝都大学不改名]的聊天记录里赫然写着:
[哥,你明天话剧彩排想借我的房间?《勇者斗恶龙》帮我通关可抵十二小时房费。]
[外加一张Ryan老师的签名照,我看他发跟你在冰岛的合影了。]
[PS:签名照上要写:祝程吟考上帝都大学,并画三个大拇指。]
殊漓噗地笑出声来,程吟这人,怎么还会坐地起价呢?
那游戏机里难打的副本还有不少呢,下次要是抓到程风止什么把柄,她也可以学学这招。
周月华恨不得现在就冲进集训营把臭小子抓回来就地正法,擦擦手无奈道:“风止第一次演话剧吧,还是主角,你程叔叔念叨了好久……”
“其实还是凌老师的戏份多,全靠人家救场,《火焰行者》那部电影,我叔每看一遍都夸演技逼真。”
凌老师,又是凌霜,殊漓的心里莫名泛起一股羡慕的酸意。
她的名字和程风止一起出现的次数,比程吟这个天才拿最高奖学金回家的次数都要多。
“唉,可惜下午和程吟表姐的婚礼撞期,也不知那丫头咋想的,嫁去廊市那么远的地方,开车都要三小时。”
“婚礼热闹最重要,替我祝小寻姐新婚快乐。”
程风止举起豆浆,和周阿姨碰杯后一饮而尽。
在他旁边吃完三明治起身去洗碗的殊漓,余光却看见他右手伸进挎包口袋拿出又放回的几张话剧票。
[VIP亲属座]几个字格外刺眼。
水流哗啦冲开碗里残留的橘子味果酱,声音遮掩着宣泄的情绪。
程风止过来帮她清洗杯子时,她忽然看清他耳后的划痕,挺深一道,一看就是被铁丝划的。
像是话剧装台时努力的痕迹。
“周阿姨。”餐具的乒乓声掩盖住心虚,殊漓踮脚把盘子放好:“我明天不在家吃饭可以吗,许槿薇约我去地坛公园菊花展。”
周月华没怀疑:“行啊,刚好我和你程叔叔也要出门。”
“相机……也能借给我吗。”殊漓眨眨眼,心虚且胆大。
“本就是程吟玩儿旧了的,不用爱惜,拿去随便用。”
甩干手后,她借口写作业躲进房间,把门关紧锁好,立刻拿出手机,搜索帝都市话剧演出和购票的官网。
[小中大学生凭证享五折优惠,两人同行第二张半价]的横幅下,殊漓认真浏览明天的所有剧目。
离这里近的剧院有三个,其中两个都有帝都电影学院的学生演出,演职人员只写了“电影学院毕业生”和“电影学院话剧社”,没写具体演员的名字,一时没法判断程风止主演的是哪个。
她转而去程风止和凌霜的微博寻找蛛丝马迹,上面的动态停留在冰岛极光,没有任何跟话剧有关的宣传,可能是学生活动,不需要发营业博。
这就不好办了。
看来只有“直接问程风止要票”是最佳选项。
殊漓在床边坐着,手指悬在和“橘子糖贩卖机”的聊天窗口上方,输入栏内[哥哥,我想去看你演出]几个字打了又删,她纠结的动作,恰如餐桌旁程风止那只拿出又缩回的手。
明明提前准备好了VIP亲属票,却在得知叔叔阿姨没空的瞬间收起,像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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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一张不及格的试卷。
若是直接开口要票,会不会让他难堪……毕竟他连“我想让你们来”都未曾说出口。
程吟的黑色相机包带在手掌上勒出红痕,殊漓突然想起他在教她做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时说的那句:
“想知道答案就去追问每个数据和公式,还做不出就硬追,你光等着它有什么用。”
既然剧院官网不告诉她信息,那么余下的办法就只剩最大胆、荒唐且愚蠢的一个:
硬追他。
—
第二天是校庆假期的最后一天。
赶去廊市参加婚礼的周阿姨和程叔叔凌晨五点就起了床,微波炉热早餐的“叮”声将睡梦中的殊漓吵醒,比闹钟还早了五分钟。她揉揉眼睛,没像往常那样翻个身继续睡回笼觉,而是竖起耳朵听着两人收拾行李的动静,直到防盗门咔嚓落锁,才掀开被子坐起身。
轻手轻脚地洗脸刷牙并没有惊动那扇紧闭着的、原本属于程吟的卧室门。
衣柜里有件长款风衣,是夏末初秋时殊漓在商业街打折买的,那是她最体面的一件外套。系好腰带后,殊漓又从梳妆台的抽屉最深处拿出那只樱粉色变色唇膏,看着镜中嘴唇红润的自己,她突然有些理解许槿薇化妆被暗恋的学生会主席抓包的心情——怕被他看穿,又隐隐期待着他能够发现。
小区的早餐铺子开门很早,她点了碗汤面,半个身体藏在角落的自动贩卖机后,在晨雾和白气的遮掩中频频朝单元楼门口张望。
殊漓昨晚用程风止给她下载的地图APP看过线路,两个剧院位于二号线地铁的同一方向,但她并不能保证程风止会坐地铁,如果他打车,事情会变得麻烦。
五点四十七分,晨雾中浮现出那个熟悉的身影,白色亨利领毛衣配卡其色休闲裤的装扮让他和以往有些不同,手里握着杯冰美式,仰头喝咖啡时,殊漓能看清他喉结滚动的好看弧度。
万幸他确实去了地铁站所在的方向,压低鸭舌帽檐的殊漓立刻松了口气。
五六十米的间距是恰到好处的距离,她可以随时盯紧目标,又能够飞速隐匿于人群。
安检、刷卡,一切都很顺利。
然而在列车进站的等待区,殊漓的计划出现了变数。
她原本不想和程风止一节车厢的,“从另一个门上,然后藏在车厢连接处”是心目中的最优解,但这站上车的人太多,程风止迈入车厢的瞬间车门便发出关门倒计时的警报音,而殊漓还站在后面。
来不及思考,身体率先于意识冲了出去。
预想中的拥挤和碰撞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温柔拦截。皂感香气混着咖啡的苦涩笼罩下来,程风止护住她乱晃的后脑,将少女纤细的身体揽在车门与胸膛间的安全距离。
“嗡——”
列车冲出站台的轰鸣声像出走的心跳,在脑海绽开。
她害羞想逃,惯性却像读懂她的口是心非一样把她直往他怀里推。
追踪失败,嫌犯落网。
“地坛公园的菊花。”
清冷的声线带着晨起时的慵懒,呼吸落在她被晨雾沾湿的发梢:
“什么时候搬去剧院附近了?”
“还是说——”
“有人觉得赏菊没意思,临时换了目的地。”
8. 八颗酥梨
[愿你星火燎原,又惧渐行渐远。——《台风天的故事》]
地铁行驶的轰鸣声嘈杂喧嚣,殊漓盯着自己抓扶手的袖口那根垂下的线头,随着车厢的晃动左摇右摆,恰如她此刻忐忑的心。
果然还是被程风止发现了……他现在,是在生气,还是觉得她别扭又麻烦?
“从老兵早点铺开始就跟着了?”
“嗯。”殊漓手抓把手更紧了些,吞了口唾沫,喉咙发紧。
“点了碗牛肉汤面,筷子把面搅成一团,结果就吃了两根香菜?”
“嗯……”殊漓害臊极了,怎么连这都被他看在眼里。
他俯下身,离她更近了些,好闻的咖啡香向她笼罩:
“因为你害怕低头吃饭时,把我跟丢?”
完全正确。
“哥哥对不起……”
道歉的话音刚落,抬头撞进他垂落的视线里,车顶的灯光落在他如鸦般的睫羽上,那副表情,分明盛满了明晃晃的笑意。
生气从何说起……
殊漓的耳根“轰”地烧了起来,像好不容易抓住只大萤火虫的猫突然发现那只是激光笔的亮点,攥着袖口的线头愤愤道:
“既然你从一开始就看见我了,干嘛不早点跟我说!”
害她白担惊受怕拍谍战片一样在那自导自演半天。
“嗯……毕竟我也没想到。”程风止眯了眯眼,手指懒洋洋、却毫不避讳地指向自己:“政府投资千万的菊花展,在有些人眼里还没一个小糊咖的话剧有魅力。”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自恋。
殊漓被他堵到语塞,只能低下头泄愤似地用力捻着袖口那根顽固的线头,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的窘迫全都碾碎。
程风止的声音再度从头顶传来:
“你票买了没?”
“还没有。”殊漓解释:“因为我不知道你到底要演哪场话剧,所以才会跟、跟踪你……”
“那别破费了,线上好位置卖光了,线下要排老长的队。”
修长的手指夹出一张纸片,像变魔术般,轻晃到她面前:
[11月19日14:00帝都大剧院《凯恩号哗变记》2排15座]
[VIP家属票]
正是她昨天没看全的那张。
“喏,拿着。”
塞进她手心的动作恰到好处,看似随意,又坚定到不容拒绝。
“别弄丢了。”殊漓抬眼看他时,程风止正朝角落里刚出现的空位抬起下巴,示意她去坐:“还有几站,可以歇会,下车带你去填饱肚子,那两根香菜可撑不到下午五点。”
程风止记得她只吃了两片香菜。
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像一片细小的羽毛,在殊漓心里反复挠痒。
—
帝都大剧院规模庞大,经常举办国家级大型演出,不过电影学院毕业生演出还用不上那么高的规格,只借到一个中等大小的话剧厅。
场子不大,不代表人少。
殊漓抱着热乎乎的甜甜圈纸袋,香甜的气息却几乎全被周围年轻少女的香水掩盖住了,剧院门口聚集着手举相机和应援物的人群,“凌霜”的名字最为显眼,荧光笔绘制的手幅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她偷瞄了眼身旁安静啃着全麦面包的程风止,晨光下轮廓好看的侧脸看不出情绪。
“很热闹吧。”他忽然开口:“表演系的毕业生里总有几个年少成名的,看同学被堵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
他声音很低,带着习以为常的调侃语气,殊漓从他的表情中读不出半分羡慕或是嫉妒的情绪。
却还是红着脸用蚊子般的声音嘀咕了句:“你以后也会很红的。”
程风止的唇角为这份底气不足的维护微微扬起,路过一个闪光灯镜头时,他极为自然地抬起手中的话剧台本,像一把无形的伞挡在殊漓脸前,隔绝了那些可能误拍她的光。
也有几个人是冲程风止来的,带着惊喜的笑容朝这边跑来。
“程风止!你果真参演了。”一个脸圆圆的年轻女孩兴奋地挥手:“我是从暑假那条手机广告入坑你的,上电梯时抬眼一看,握草好牛逼一张脸,立刻就去搜你微博了……可以要签名吗?”
听到周围有别家粉小声问“这帅哥谁啊”,又一位程风止的粉丝热情安利:
“95后宝藏男孩,187cm科班出身,双商在线痞系颜霸程风止,待播剧大制作《北极圈内的杀机》,趁着微博不到十五万粉丝,入股不亏啊姐妹们。”
几个粉丝被逗笑了,纷纷“入股”拿出纸笔让程风止签名,显然他对这种小场面十分熟练,保持清爽礼貌的微笑温和应对。
“谢谢喜欢。”
殊漓抱着吃了一半的甜甜圈,安静站在他投下的阴影里,没敢上前说话。
说不出的情绪潮水般席卷了她,是失落、酸涩,还有几分不安。
那感觉就像她小心翼翼藏在怀里的一块宝石,好不容易捂热了一点,却突然被人发现,惊呼着要捧去全世界的展厅。
与很多年后隐匿于人海的胆怯不同,此时此刻十五岁的殊漓只是浅浅地、第一次意识到,她喜欢的那个人,终将站在聚光灯的入口,背对着她朝更盛大的舞台走去。
就像月亮终究会闪耀夜空,不属于某株普通的月见草。
后来她在某论坛的粉丝语录中看到一句可以形容这种心情的短句:
[想你红,又怕你太红。]
发着呆的殊漓沉浸在失落的情绪里意识神游,连眼前的事都没注意,直到略有冰冷的触感贴上脸颊,手捧冰美式的程风止不知何时回来了,正轻含笑意地看着她:
“回回神,小跟班,该进去了。”
“唔……?!”殊漓被凉意激地睫毛一颤,思绪被拉了回来,本想怪他吓唬人,看见旁边围观的粉丝,又低头乖乖噤了声,跟上程风止的脚步往前走。
这下那些粉丝才注意到殊漓,有人大着胆子好奇问道:
“呀,这是特邀演出的小演员?长得好乖哦。”
程风止脚步没停,抬手护着她的动作像做了无数次一样,唇角上扬,勾起一个清晰又坦然的弧度:
“亲属。”
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的粉丝全都听见。
简单的两个字就像夏天放进柠檬水的冰糖,把那份原本的酸涩全都染成甜的,滋润到每一个梦里。
程风止回头,用不会被人猜忌的语气大方补充:
“小朋友偏要来给我捧场。”
粉丝们恍然大悟,可爱地朝殊漓比了个心:“漂亮的小妹妹。”
“演出顺利哦。”
“记得帮素人保密。”
程风止最后朝粉丝挥挥手,护着殊漓走向话剧排演厅。
那些闪光灯聚焦在他的背影,而被他牵动着脚步,肩并肩一起走向那扇门的,只有她一人。
—
演出下午才正式开始,程风止和殊漓八点不到就到了,却还不是最早的。他们走进去时,屋里已经有六七个人了,都是大学生长相,且各个气质不凡,被衬得有些相形见绌的殊漓默默低下头,心想电影学院表演系果然都是做明星的料。
程风止给殊漓找了个座位,让她先吃面包休息,他要去帮忙布场。他径直走向墙角的伸缩梯,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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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去调整顶灯角度的时候,有个悠闲的身影晃了过来。
“哟,男主角来了……”
说话的是个长相人畜无害的男生,蓬松的微分碎盖下藏着一双圆溜溜的小狗眼,左边眼角下方的泪痣、笑起来露出的酒窝与虎牙,都和他吊儿郎当的动作十分违和:
“上周从台上摔下来的膝盖伤好了吗?又上赶着干活。”
程风止手上动作没停,随意应道:“那次是意外,小问题……最后一次彩排所有灯光必须按正式演出的来。”
殊漓的心感到一阵刺痛,“从台上摔下来弄伤膝盖”,想必是很疼的伤……还有上次在洗手台捕捉到的、他耳后那道带血的疤痕,不知又是哪次“意外”留下的,可他从来不主动说。
光鲜亮丽的背后,藏着旁人不知道的汗水艰辛。
那男生看程风止执意要上,便也不再阻拦,撩起白色短袖的下摆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
“行!程、疯、狗,算你年轻命硬。”
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和烟,旁若无人地点火。
没等他开始吸第一口,程风止的声音从头顶幽幽传来:“衣服穿好,烟灭掉。”
“没看见有小孩?”
神经大条的男生环顾一周,这才发现乖乖坐着的殊漓,“哦”了下,听话掐掉烟,嘴上倒是逼逼叨叨个不停:
“哟,小妹妹多大了?你好呀,今天来看演出?是谁的粉丝?该不会是我的吧,我知道我很有名。”
内向的殊漓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正不知道怎么回复,盯着这张脸看,却越看越面熟,总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大雪,管管你哥。”
“凌傲,我数三个数,闭上你的嘴。”
清冷的声线穿透后台的嘈杂,细高跟踩地板的声音颇有节奏地踩在舞台地板上,逐步逼近的脚步让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凌霜的身影出现在迷离的灯光中,栗色长发齐腰披散开来,微微上挑的眼尾扫过全场,然后精准落在沈傲身上。
高跟鞋落地,踩扁那根落在地上的烟。
气场比她演过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侠客都更有压迫感。
殊漓依稀记得有个词叫做“血脉压制”。
“三、二……”
“行行行,闭闭闭。”
凌傲秒怂,像只被主人拎起命运后颈皮的猫,亮晶晶的眼睛耷拉下来,还夸张地用手对嘴做了个关拉链的动作。
不过这份乖巧仅仅维持了三秒,就又用胳膊捅起了旁边同学的胳肢窝,生怕凌霜听不见似地大声道:
“你看我妹,一北京大妞,还学人家川渝婆娘喊啥子‘劳资蜀道山’!”
话音未落,凌霜的细高跟就这样精准地、毫不留情地踹在了他的后背。
全场只剩一声“嗷”叫。
“凶婆娘……”
殊漓瞪大眼睛围观着这场兄妹(?)闹剧,目光却全程没离开凌霜身上。她仿佛天生就属于舞台,一米七三的身高和极具攻击性的美艳五官会一瞬间吸收所有人的注意。
她垂头看了看自己被风衣下摆遮住一半的腿,小白鞋上还沾着清晨走来时不知在哪蹭上的晨露。像一颗刚钻破泥土、微微探头的月见草,第一次瞥见恒温玻璃花房里悉心滋养、名贵浓艳的朱丽叶玫瑰。
就在这时,程风止调整好灯光从梯子上下来,从桌上拿了两瓶矿泉水,一瓶递给殊漓,一瓶递给刚被“追杀”完毕的凌傲。
“殊漓,别光看热闹了。”
他替她扭开瓶盖,然后忽地抬起下巴,意有所指地说道:
“来,给我们大名鼎鼎的凌老师打个招呼。”
9. 九颗酥梨
[喜欢其实是很公平的事情,在它面前,女明星和普通少女一样,没有特权。——《台风天的故事》]
这架势像极了过年走亲戚家长让你“喊人”,而你压根不知道对方是谁的尴尬场面。
殊漓的目光在兄妹二人脸上来回切换,思绪墙头草似地摇摆不定,先望向气场强大的凌霜,又犹豫地瞟了眼朝她做鬼脸的凌傲,依然无法判断到底要跟谁打招呼,最终只能求助地望向程风止。
好在程风止不是那种看着孩子窘迫还在一旁傻笑吃瓜的坏家长。
“凌傲老师的名声可响亮了。”他朝殊漓眨眨眼,嗓音拖得很长:“《火焰行者》看过没,十年前,里面那个让全国人民恨不得冲进去撕碎的小鬼子,就是他。”
“啊!”殊漓的眼睛直接瞪圆了,记忆的画笔给刚才无端的熟悉感画上答案。
她认出来了!鲜花镇半年一次的露天电影,被全村人民强烈要求循环播放的神剧里,那个贴着滑稽八字胡、操着怪腔怪调上蹿下跳的“八嘎太君”,居然就是眼前这位长着可爱泪痣和小虎牙凌傲。
“原来是你,凌老师,我们全村的小孩小时候都被你的剧抱过……”
凌傲的狗狗眼耷拉下来,垮起个批脸,表情看起来十分悲愤。
“十年正剧无人问,一朝鬼子天下知。凭啥我妹火得角色都是什么刁蛮小郡主、冷艳女杀手,而我偏偏靠日本鬼子出圈。这不公平,一定是凌霜偷走了我的完美人生!”
他忽然虎牙一露,掏出手机笑嘻嘻对程风止和殊漓展示道:
“所以你看,我把ID改成了‘大雪压我二十二年’,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凌霜这丫头是怎么欺压我的。”
“凌傲。”凌霜一把按熄他的屏幕,举起自己的手机对着他的脸猛拍:“你再嚎一句,我会让《顶流八嘎の鬼哭狼嚎》在家族群里循环播放。”
“得。”凌傲表情夸张地唉声叹气:“看来第二十三年我也还是被压的命。”
“你心里有数就好。”
殊漓的记忆,在“大雪压我二十二年”这个ID出现瞬间被串联起来。
那个在冰岛给程风止留言、邀请他喝啤酒吃烧烤的人,原来不是凌霜,而是偷了她小名取ID的怨种哥哥凌傲。因为他本人没在合影里出镜,殊漓才没能第一时间认出。
白白害她暗自伤怀了好久。
得知一切的心情像冲破樊笼的云雀般一路高歌。
那口憋了一个多月的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酿成了甜醪糟。
—
离下午表演的时间还长,殊漓吃完早餐后得到程风止的应允,溜去后台给道具组帮忙。
推开那与舞台灯光隔绝的厚厚幕布,眼前的场景却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预想中的光鲜亮丽荡然无存,这里是一个汗水搭建的工坊。凌傲正搬运着厚重的铠甲道具,带尖刺的铁制品几乎无法下手。另一个扎马尾的小个子女生跪在地上,用胶带仔细缠绕着电线接口,指尖沾满灰尘。空气里弥漫着木头屑、颜料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殊漓默默拿起抹布帮忙擦拭道具,尽量不影响旁人,各忙各事的大家也没太注意到她,她听见旁边两个收整戏服的人正低声交谈。
“刚开学的时候还指望能登上时代广场的大屏幕,现在嘛......”
她抬起下巴指向场外从助理手里接过饮品的凌霜:
“才知道能混成她那样的已经是凤毛麟角,我考上老家话剧团文职编制了,好歹是个铁饭碗。”
另一个女生吹了吹被针扎伤的手指,苦笑道:
“知足吧,有出路就是好的。你看程风止,前阵子造梦娱乐不是要签他吗?资源饼画得还行,就是得去拍那种低成本小网剧。我看他后来拒了吧,其实我觉得偶像剧也蛮好的,凌霜不也是靠后宫古偶发了家?”
“程风止这人心气高也不是一两天了。轴,倔,上周彩排从三米台摔下来,医生都说轻微骨裂让静养,你猜怎么着?今儿彩排照样滚台阶,我看刚都第七遍了。”
女生们的对话像在殊漓的心里狠狠捏了一把。
骨裂…滚台阶…第七遍……殊漓不由自主地透过幕布缝隙向外看。舞台上,程风止正又一次从陡峭的台阶上翻滚而下,落地时身体明显有个瞬间的僵硬,随即又利落地撑起,投入下一个动作。殊漓的指尖攥紧湿抹布,紧张到发白。
她着急地奔向后台角落的药箱,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几盒藿香正气水和孤零零的一板布洛芬,保质期还是只到去年的,这怎么行?于是立刻从兜里摸出手机,学着许槿薇点奶茶的样子打开外卖软件,搜索“止疼药”、“治跌打损伤”、“护膝”,却发现附近的药店少的可怜,定位也根本到不了剧院内。
“在找护具和药?”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殊漓猛地回头,吓得手机都差点从手里摔落。凌霜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手里拿着瓶草莓牛奶,似乎是刚才从她助理手里接过的。猫一般的目光精准落在她手机的搜索框上,捕捉到她没来得及遮掩的担忧眼神。
“给你的。”她把牛奶塞进她手里,冰凉的瓶身激得殊漓一颤:“外卖不送这里,因为电动车进不来。我车里有备用的运动护膝和云南白药,可以让助理帮你拿给他。”
凌霜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模样似乎早已洞察了一切。
“谢谢……”事情朝殊漓未曾想过的方向展开,她愣在原地,声音细若蚊呐,握紧那瓶牛奶,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要她的护膝和药物。
“你不用有负担,我和你,我们坐在这里的人,其实心思都是一样的。”凌霜云淡风轻,玫瑰色指尖轻晃了晃,展示在殊漓面前的,是一张和她连排连坐的“VIP亲属票”。
殊漓有些震惊地盯着那与她一样的票面,险些口不择言:
“您不是参演者吗?”
“推了综艺录制,专程来给某个亲属捧场……”
机器人叙事般的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平静,好像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共鸣只是殊漓的幻听,她转过身去:
“走吧,演出快开始了。”
殊漓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没敢深究凌霜话里的含义,那种被看穿的无地自容感却迟迟挥之不去。
—
第一次观看话剧比殊漓想象中的更令人紧张,忐忑不安的心跳一半为台上那个心心念念的人悬着,另一半为身边这个心知肚明的人乱着。
好在凌霜只是专注看戏,偶尔在凌傲和程风止完成高难度动作时手指微微蜷起。
灯光暗下又亮起,两个半小时的《凯恩号哗变》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结束时,殊漓的掌心已经一片潮湿。
表演结束后有个合影环节,持V区票的观众可以参与,粉丝们鱼贯涌入现场。殊漓抱着帮程风止代为保管的外套,远远看见他正被人围着,脚步顿住,知趣地悄然躲进后台的阴影里,没敢打扰。
道具组的工作接近尾声,殊漓去搭了把手,目光却忍不住飘向怀里抱着的相机。
忙完后,她找了个有座椅的角落,打开照片仔细翻看。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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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二十六张,主角无一不是程风止,认真彩排的他、安静候场的他、冷静念词的他……那些细微珍贵的场景,都被殊漓认真记录了下来。
“咔嚓。”
不知过了多久,杂物室的门被推开,熟悉的皂感香混杂着微不可觉的云南白药味道缠绕鼻尖,意识到那是谁的殊漓赶忙按掉相机,抬头便看见程风止有些疲惫的眼,不过,身后还跟着个嬉皮笑脸的凌傲。
“久等了。”程风止的目光扫过她怀里叠得工工整整的外套,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是欢快的:“辛苦我的后勤部长加医疗队长。”
殊漓有点脸红,刚要开口,只见凌傲顶着张颇有喜剧效果的浓妆鬼脸凑了上来:“诶,你还带相机了啊,机会难得,要不要跟你哥拍两张?”
殊漓耳根一热,一颗心像被花瓣落下的潭水,圈圈泛起涟漪。那一刻她无比感谢凌傲这张嘴,甚至恨不得把这个她小时候觉得面目可憎的坏八嘎给捧起来,让他会说话就多说几句。
“嗯……”殊漓犹豫看了眼程风止,见他也点头说“确实该留个纪念”,才故作矜持地把相机交给凌傲。
“先用你的相机拍几张,再来两张拍立得吧,刚偷了我妹的,嘿嘿。”
“来,站近点,表情开心,看镜头。”凌傲举着相机有模有样地指挥。
“三、二、一……”
“咔嚓。”
画面定格。
深秋的晨露、舞台的汗水、暖黄的灯光,以及她那颗砰砰跳动的少女心跳,都被压缩进了方寸的光阴之中。
粉色拍立得吐出的图片在空气中慢慢显影。灰绿色风衣的殊漓和黑色军装衣服的程风止并肩站着,殊漓抿着唇,笑容拘谨,嘴角不自然地微微上扬,为了迁就她的身高,程风止肩颈放松低垂着,卸下舞台上的假面伪装,眉宇间反倒有种温柔疲惫的轻松。
“一人一张,你先选吧。”程风止从凌傲手里接过照片,递给殊漓时还带着点他手上的余温:“纪念第一次和亲属在后台合照。”
听到他说“纪念”,殊漓的呼吸瞬间顿住。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表情僵硬的那张抽走,留给程风止她看上去更好看的。
这样哪怕他真心血来潮翻起,也不会看到她笑得太呆。
—
回程的地铁意外得还算空。
程风止明显累了,找了个靠栏杆的座位闭目养神。殊漓安静地坐在他旁边,小心翼翼摊开手掌,把属于她的那张珍贵合影瞧了又瞧。
照片里的两人肩并肩站着,距离不远不近,就像对面玻璃车窗映出的、此刻两人模糊的身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上心尖,瞬间淹没了冰岛极光下那张群像合影带来的遥远失落。
她将照片贴在胸口,紧贴着那颗鼓动的心跳,在地铁的嗡鸣声中,轰轰作响。
就在这时,地铁行驶过一段颠簸的轨道。出于惯性,程风止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殊漓这边轻侧过来。
熟悉的气息毫无防备地逼近,热量透过衣物清晰传来,殊漓“唔”了声,整个人直接僵住,耳根发烫。
昏睡中的程风止似乎被颠簸惊醒了,眼睛缓睁了一下,在疲倦中迷迷糊糊调整姿势:
“不好意思”。
可下一秒,莫名不听话的地铁又再度晃动起来。
而这次,殊漓感受到的温度却来自于发端。
后脑被一双大手稳稳护住。
“坐稳扶好。”
他在半梦半醒中呢喃。
那姿势和几个月前机场初遇时一模一样。
10. 十颗酥梨
[我想偷藏一片有你体温的晴天,塞进耳罩的棉絮里,以后每个落雪的冬季,都可以假装又跌回你掌心。——《台风天的故事》]
去看程风止演出这件事,就这样随着校庆假期的最后一天戛然而止。
比较庆幸的是,周月华和程勉参加完婚礼后忙得脚不沾地,回来没吵着看殊漓拍的菊花展照片,只简单问了她“好不好看,值不值政府上千万的投资”,被她含糊敷衍过去了。
唯一的小插曲发生在第二天早餐的饭桌。
闹事者是程吟。
原本戴耳机听英语演讲的程吟收到微博推送,“啪”地把手机拍在陶瓷杯旁,杯子里的豆浆都跟着抖了三抖:
“程风止上帝都大剧院演出了?他!不!叫!我!十几年的兄弟情说散就散!毫无天理啊!”
啃着豆沙包的殊漓动作停住,抬眼凑近一看,手机里Hurricane的微博界面显示昨晚凌晨有更新,是话剧的定妆照和几张演员合影,配文内容一如既往简短,只有四个字:
[感谢捧场。]
唇角不自觉上扬,殊漓故作淡定地程吟:“应该是知道你参加集训很忙,所以才没叫你。”
“我忙?我这么聪明的小脑瓜子翘一天课怎么了?而且他甚至没跟我说,邀请呢?诚意呢?仪式感呢?通通没有。”程吟愤愤不平地开启嘴碎模式:“定妆照拍那么帅,这个逼王,怕不是担心我太帅抢了他的风头。”
殊漓尴尬地喝了一口粥,没再搭理他,心里却忍不住飘飘然:话剧特别精彩,他也很好看,我去看过了,坐在第二排的VIP坐席看的。
去上学的公交车上,没了程吟的世界终于清净,殊漓拿出手机,点开快有半个月没更新的Q/Q空间,她利落地屏蔽叔叔阿姨和耿耿于怀的某人,编辑了一条[很棒的演出,下次还来捧场(花朵)(开心)],配上几张在观众席上拍的照片,她刻意选了几张人物众多、模糊焦点的图,将心里真正的主角悄悄隐匿。
想了想,又把“程吟、周阿姨、程叔叔不可见”的权限修改成了“仅橘子糖贩卖机可见”,并额外增加了那张VIP亲属票的照片,点了发送。
可见对象仅此一人,所以一直到校门口,手机都没什么动静。
怀着空落落的心情一直等到下晚自习,铃声响起时,殊漓几乎是瞬间冲出教室,迫不及待解锁屏幕一看,令人雀跃的小红点终于出现。
“下午15点54分,‘橘子糖贩卖机’给你的说说点了个赞”。
得偿所愿的笑容浮现在少女的脸颊,连深秋晚上冰冷刺骨的寒风都带上一股橘子糖味的清甜。
—
十一月底的帝都正式入冬,到了十二月,呼出来的白气都能冻成冰碴子,比南方家乡的湿冷锋利了数倍,就像把无形的刀,残害着每天艰难起床和在学校不得不用冷水洗手的殊漓,同时把人与人之间本就薄弱的交集削弱得更少。
夏天剪掉的头发长长了不少,从齐耳短发长到了刚好可以遮住脖子的位置,不仅能扎个小啾,还能在忘带围巾的时候帮她遮挡点冷风。
殊漓纠结着是否应该听哥哥的话再把头发剪短,毕竟冬天吹头是件很麻烦的事,可那缕在八月理发店偷藏的长发却无时无刻不牵动着她的心跳。
更重要的是,她现在有自己喜欢的人了,家乡神婆那句“短发姑娘恋爱运差,缘分要绕三圈才绑得住”,早就在殊漓心里长成了坚持,又像在嘲笑她,“即使留得再长,也未必能拴住天边的月亮”。
这两个月殊漓遇见程风止的次数屈指可数。两次!只有可怜的两次!一次是周阿姨收到朋友寄来的牛肉干让他来拿,他在家里坐了不到半小时就走了,殊漓捧去的那杯茶都只喝了一半。还有一次是程吟开家长会没人,他代为参加,两人只匆匆打了个招呼,黑色大衣的下摆便和校服袖口擦肩而过。
这些比陌生人还平淡的接触,被她一一写进了日记本里,像收藏的橘子糖纸,即使攒了一整盒,也没尝到半点甜味。
起初殊漓安慰自己是她或者他太忙。后来某个刮风的夜里,坐在窗台前写日记的她却突然看清。
程家这盏暖黄的灯,照亮的从来只是两个平行世界,他是叔叔阿姨口中“有出息的大哥哥”,而她只是“懂事听话的小漓”,那点交集就像卧室里的暖气,连窗外玻璃上的霜花都化不开,更何况中间那座名为“分寸感”的大山。
唯有失望而已。
—
十二月初殊漓就听说了,圣诞节那天是程吟的十八岁生日。
即便高三很忙,十八岁生日也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更何况程吟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别人家小孩”,早在上个月就通过T大、帝都大学两所顶尖高校自主招生,在他爸妈眼里停课一两天庆祝生日简直是理所当然的犒赏,是天才少年应有的适当放松。
于是,除了圣诞当天的家庭晚宴,星期六的平安夜,也被特批为“天才寿星专享假”,奖学金拿到手软的程吟大手一挥,说要亲自出钱请一帮好哥们去游乐园狂欢。
这件事在程家的饭桌上被提及,才高一、周六不上课的殊漓也自然被周阿姨怂恿邀请:
“漓漓还没去过游乐园呢,你会带妹妹一起的吧。”
程吟正沉浸在“我是金主爸爸”的气氛里,大手一挥:
“去,所有的门票我来买单!”
殊漓骑虎难下,作为社恐的她即使再想当缩头乌龟,此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下这场属于别人家孩子的狂欢。
既然要去给人家过生日,自然绕不开生日礼物。
程吟爱看漫画书,殊漓本想送给他《文豪野犬》的最新套单行本,心意实在且投其所好,价格也是他们这个年纪能负担得起的。可这个算盘在程吟当晚回家时被彻底碾碎。
当晚程吟几乎是撞开家门的,手里提着两个巨大的、印着品牌logo的袋子,朝着周月华和殊漓直得瑟。
“来,看看沈少和杜少的手笔。”他先把一个鞋盒打开放在玄关处,里面的荧光跑鞋几乎闪瞎人眼,外观设计感十足,一看就价值不菲:“这沈荻安给的,肯定是托他小叔关系才弄到,国外限定款,我最爱的就是这个色,够骚,够帅。”
接着又捧出一个扎着缎带的礼盒,递过来时殊漓看见周月华都小心翼翼生怕摔坏了。
“杜文凯从他哥酒窖拿的,唐培里侬香槟,平安夜那天我们将用它的气泡喷穿天花板,合法饮酒的乐趣果然兄弟都懂。”
周月华惊叹的表情里带着些许指责:“实在太破费了,你们都还是学生……”
可程吟毫不在意,继续上蹿下跳:“妈,你不知道今天班里那群人看我收到礼物的眼神,啧啧,比我考第一名的时候还羡慕。”
殊漓脸上努力保持着微笑,她没看到那个场景,但大概能猜到。
京海高中有钱人虽然多,但能拿出这两样东西给同学做礼物的却寥寥无几。那是富家小少爷们的游戏,仅仅属于权贵子弟的狂欢。
殊漓借口倒水默默走进厨房,开水滋啦滋啦在玻璃杯中冒着泡泡,恰如此刻内心的煎熬。她在程家是被温柔对待的寄住者,但程吟的朋友圈是她无论如何也融入不进去的另一个星球。
殊漓深知这是道不可跨越的鸿沟,却不嫉妒,也不攀比,更不怕程吟笑话,心那么大的人,真收到漫画书恐怕也会笑嘻嘻地展示“哇是最新版的诶”,可有了对比之下的周阿姨和程叔叔呢,会不会觉得吃住在程家的她还没有外人用心?会不会认为她一点也不懂事。
“有多少钱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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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事”,纠结后的殊漓还下定决心就买漫画书,却在深夜接到边疆哥哥电话的瞬间泪崩。
“小漓。”电话那头风声很大,殊淮被风沙磨砺过的嗓音带着些许粗糙:“我记得程家的哥哥要过生日了吧?你一定要……给他送好一点的礼物。”
即使殊漓半句没提程吟收到了什么,哥哥也料事如神般地猜到了她现在的处境。
“程叔叔和周阿姨家里有钱,我们不跟人比阔绰,但哥也不能让别人看低了我妹妹。你住在程家,代表的不只是你自己,还代表着我们家的教养和面子……不用担心,哥在边疆给你撑腰。”
电话挂断后,一笔远超漫画书的预算到账。
殊漓盯着屏幕上那串数字,只觉得眼眶发红,喉咙发紧。
她打开购物软件,把漫画书从购物车移除。挑选许久,最终放弃了那些花哨和华而不实的选项,选中一本知名品牌经典款的电子阅读器,它够实用,也够体面,是同龄人和长辈都不会反感的礼物。
点击支付的那一刻,心里远没有为朋友准备礼物的高兴,只剩下沉甸甸的负担和愧疚。
—
平安夜,周六。
许槿薇信誓旦旦说每年平安夜帝都会下雪,可今早起来殊漓拉开窗帘时,只看见小区的松树上都干干净净的,阳光亮得刺眼,手机上的气温也显示有接近十度,根本没有雪花的影子。
出手阔绰的程吟直接定下了游乐场白夜场的套票,他们几人赶着早上八点半入园,一直玩到晚上十二点闭园,可以嗨皮一整天。
昨天晚上殊漓专门查了“游乐园游玩事项”,生怕第一次去的她由于不懂规则落下笑柄。结果其中有一条攻略写了“建议穿可爱的衣服和人偶合影”,她本来没打算听从,却见今天挺暖和的,犹豫后从衣柜里拿出一件从未穿过的英伦风格子套裙,配上牛角大衣,这衣服是周阿姨上个月送的,价格抵得上殊漓三个月的生活费了。指尖摩挲过羊毛面料时,她突然想起程吟昨天吐槽沈荻安的矫情:“他说穿快销品牌等于裸/奔。”
不到七点,激动的程吟就已经在门口催她了。
“快快快,杜文凯已经出门了,他新提了台路虎,今天开车带我们。”程吟絮絮叨叨解释:“他暑假就考过雅思被美国的商学院录取了,驾照刚拿到手,这车是他爸给他的成人礼。”
殊漓“喔”了声,没多想象有钱人家少爷异于凡人的高三生活,加速穿上中长靴跟程吟一起下了楼,两人在小区门口等人。
今天太阳虽大,体感却远没有天气预报上说的那样温暖,阵阵刮起的冷风就像细密的针一样透过牛角大衣的缝隙往骨头里扎,才站了五分钟的殊漓便感受到了丝丝寒冷,她想写那篇“穿可爱衣服”攻略的人大概没试过在寒风中等车。
殊漓往手上不断哈着气,听程吟念叨“他们马上到了”,便没好意思提自己想上去加件衣服。
“帮我拿下包,我贴个暖宝宝……”殊漓把手提帆布包递给程吟,话音未落,忽然感觉到冻红的耳根传来一阵暖意。
脸颊两侧突然陷入两片蓬松的温暖里,像被太阳晒过的棉絮温柔夹住,耳罩内侧残留的余温预示着它刚被摘下来,明显的皂感香顺着那暖意缠绕鼻尖。
心跳失序,殊漓在寒风中回眸。
程风止逆着冬阳站在半步开外,呼吸带着白气,深灰色格子大衣的配色和殊漓那件套裙意外很搭。他的手还停留在那个刚给她带上的黑色耳罩上,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冻僵的耳垂,那截露在围巾外的脖颈悄悄泛起一阵淡粉色。
殊漓的心情瞬间从寒冬闯入了一片花开的春天:
“风止哥哥!你怎么会……”
“勉为其难地,给几个不省心到连衣服都不好好穿的小朋友当回大家长。”
11. 十一颗酥梨
[新发+旧发=绳长,绳长÷月牙周长=圈数。数学公式不会出错,可现实得数永远停在“离栓住他还差三圈”。神婆不信科学,她管这叫“命定差值”。——《台风天的故事》]
殊漓的脸瞬间染上一层红晕,说不清是因为害羞还是生气,有点愤懑地看着他,样子像极地动物园的笨企鹅。
“某人前几天的说说还在吐槽‘北方冬天真冷’,结果自己出来玩倒学不会加衣服。”
“我看今天明明出太阳……”
殊漓想狡辩,却在接过那条触手温软的兔毛围巾时噤了声,这触感比她所有的围巾加起来都贵,像碰着一团温软的云。
方才还老大不乐意的她瞬间变了脸,乖乖把脸埋在绒毛里,声音闷闷地说:
“谢谢哥哥。”
看得一旁的程吟直跳脚:
“喂,不是我过生日吗?我也冷啊,你怎么不给我带围巾。”
“你冷你就穿双层秋衣秋裤。”
程风止毫不留情地回绝了他,朝殊漓摊开手掌:
“暖宝宝。”
殊漓从包里拿出两个递给他,他转手扔给程吟:
“自己贴。”
程吟气到从鼻孔里呼出来的白气都大了一圈。正要与程风止争执,这时车到了。
崭新的黑色路虎霸气停在三人跟前,车窗摇下,驾驶座上探出一张慵懒的脸,腕间的银色机械表反光刺眼。
“嘿,上车一起兜个风吗?”杜文凯打了个响指,做作装逼的模样像在模仿哪个电视剧。
程吟作势踢他轮胎:“这台词配你的黄毛,像个强抢民男的暴发户。”
沈荻安从副驾侧过半张脸,晃了晃手中印着外文的玻璃瓶:
“凯子从他哥酒窖偷的新酒,猜拳赢了的先喝。”
殊漓盯着瓶身看不懂的字母,把手里周阿姨今早给她装的姜汁可乐抱紧了些。
下一秒,站在一旁的程风止直接上前,把杜文凯的墨镜抽下来,修长的食指对着小少爷的额头重重一敲,“嗷”叫声立刻传来:
“你,下来。”
“小小年纪还酒驾,杜总知道了把你腿打断。”
杜文凯气到当场炸毛,像只被鞭炮轰了的金毛狮,大声道:
“我这不还没喝呢!况且我的车凭什么我下来!”
程风止懒得理他,拉开主驾的车门把小黄毛的领子轻轻一拉,直接送走。
然后又抬眼看向副驾驶上拼命护着酒瓶的沈荻安。
“葡萄汁葡萄汁葡萄汁!抢劫了啊喂,天呢,救命!程吟!管管你哥!”
“我作证这是82年的雪碧。”
程吟挤进来半个脑袋胡乱拉偏架,三个人口径都对不齐,场面一度痴呆。
程风止压根懒得理,一手一个把这俩也丢去了后排:
“去吧,儿童座椅最适合你。”
解决完毕后拍拍手,转头看向僵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殊漓:
“最安静的坐副驾。”
真皮座椅散发着崭新的皮革气息,殊漓轻拉车门上车,小心把帆布袋放在脚垫上,那里有滴明显的污渍,是她下雨天坐公交上学被人踩脏的,像误入天鹅绒的煤渣。
后排的小少爷们还在抓狂,气势汹汹预图装逼,结果拉风的前奏都还没响起,就被程风止按了暂停键,脸上的表情扭曲到可以当做抽象派名画展出。
沈荻安抱着他那酒瓶:“哼,程疯狗以大欺小,虐待青少年,我不玩了,我要回家!”
程风止压根不怕他,系好安全带后点火,神情悠悠道:
“我和沈总杜总有个群,谁要是不想玩了,我现在就发消息让人来游乐园门口接。”
怕告状的沈荻安和杜文凯这才像泄了气的皮球般闭了嘴。
一场争端就此结束,殊漓乖乖系好副驾驶的安全带,听三位气来得快消得也快的小少爷在后座侃大山。
“我今天可不玩激流勇进了,上次杜文凯吐船里,毁了我那双三千块的鞋。”
“嘁,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让你小叔给你买呗,他上周卖的那幅画值两百双。”
殊漓安静低着头,庆幸自己被程风止安排在了副驾,可以假装睡着不用夹在他们中间强行搭话。
正要把眼睛闭上,却听身侧的程风止轻拍了下方向盘。
“我开车怕吵。”
“不许大声讲话,这一路唯一的议题只能是,咱们今天先玩过山车还是跳楼机?”
嘈杂的世界终于变得清净起来。
—
程风止开车又快又稳,早起的殊漓在暖气充足的车内睡了一觉,刚醒就到了游乐园门口。
高价票入园不用排队,三个少年上来就往最刺激的几个项目冲,第一次来游乐园的殊漓并不能透过字面意思理解“风火轮”、“海盗船”是什么,只能陪在他们后面当小跟班,在玩了两个高空项目后有点遭不住了,头晕眼花心跳得厉害,主动在程吟宣布“下一个去极速飞车”时提出她留在下面帮忙看包。
程吟倒也不介意,没勉强她,随意叮嘱几句就让她留下了。
出乎意料地是,程风止也没跟他们一起,随手把程吟的背包甩回他自己怀里:“我陪殊漓。”
程吟瞪圆眼睛,表情写满了难以置信:“不是吧哥,极速飞车诶,这可是乐园最好玩的项目!”
“年纪大了,折腾不起。”程风止面不改色地扯谎,拿出保温杯喝黑枸杞茶,还是殊漓之前送他的那包:“你们玩你们的,我要安静休息会。”
程吟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不到二十二岁未老先衰,我看你分明就是重女轻男……”
程风止打断他,态度悠悠然:“一个小时后吃午饭,没回来就不等你了。”
“卧槽!”程吟这才脱缰野狗似地一溜烟跑了。
殊漓原本因为那句“陪殊漓”而微微泛起涟漪的心跳,又在“年纪大了,要安静休息”的解释中平静下来,猜想着他只是因为今天被派来当大家长才迁就自己,犹豫地攥着帆布袋子怂恿到:
“哥哥其实你可以跟他们一起去的,我一个人在这休息也没什么……”
“不想去,极速飞车玩很多次了。”
程风止甩出个万夫不当的解释,让她的劝说无从下嘴,顺手接过殊漓自带的保温瓶,帮她把瓶盖拧开:
“喝点热水缓缓,刚那两个项目对第一次玩的人来说,确实挺猛。”
殊漓“嗯”了声,接受了这份妥帖的关怀,暖意像杯子里的蜂蜜水一样在热气中化开。
极速飞车是个热门项目,即使持快速票玩一趟下来也要等超过半个小时。殊漓坐一会缓过劲后觉得有些无聊,从帆布袋里拿出早上没吃完的面包碎片喂广场上的鸽子。
广场对面是个小木屋,经营些游乐园额外的赚钱项目,有个打气球的牌子上写着[20元五次,奖品丰厚],吸引了不少小朋友的围观,殊漓瞧见有个小女孩正缠着自己的哥哥帮她赢那个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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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五次才能拿到的大玩偶,她哥哥花了两百块钱,可惜想五枪全中的难度太大,依旧以失败收场。
程风止注意到她持续盯着那边的目光,将保温杯轻轻合上,语气随意得像只是突发奇想:
“你想试试手气吗?”
殊漓确实对它挺感兴趣的,但同时也对自己的实力有数,她没玩过玩具枪,如果让她上场,估计和白花二十块钱没有任何区别。
“我还是……算了吧,我肯定打不中。”她摸了摸鼻子,有自知之明地惭愧道。
“试试看呗,光坐着多无聊。”
程风止笑了笑,手伸到她面前,摊开掌心道:
“二十块钱。”
“嗯?”
“启动资金。亏了赔双倍,赚了算你交学费。”
殊漓有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这提议听着公平又狡猾,像是他又一次借着长辈名义设下的诡计。偏偏每次殊漓都心甘情愿被他牵着鼻子走。
她打开粉色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二十元纸钞,指尖扫过他温暖掌心时,像有电流般传过身体。
“在这等我。”
程风止接过钱,跟老板换完子弹后走向摊位。他站在风里的姿势很慵懒,散发出一股随便玩玩的气质,甚至没怎么刻意瞄准,举枪,扣动扳机,动作自然地仿佛只是呼吸。
“砰、砰、砰、砰、砰。”
五声干脆利落的枪响连成一片,气球干脆利落,应声而破,周围响起一片小朋友和家长的欢呼。
“太牛了,五枪全中!”
“这是专业选手下场了吧?”
殊漓眼睛立刻亮了,从椅子上站起来,加快脚步小跑朝他奔去,忍不住挥着手欢呼:
“太厉害了吧,怎么做到的?”
程风止把枪放回原位,表情淡然:“你忘记我是军艺的了。”
“以前的射击考试,第一名我没让给过别人。”
殊漓朝他抿唇一笑,嘴角不自觉向上弯起。
就在这时,之前那个缠着哥哥的小女孩跑了过来,羡慕地扯住程风止的衣角,大眼睛扑闪扑闪拜托道:
“大哥哥,你也可以帮我赢一个玩偶吗?”
程风止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转眼望向殊漓,询问的目光似乎在征求她的同意:
“这单接吗?”
莫名其妙获得决定权的殊漓心跳慢了半拍,幸福感像爆米花在头脑中炸开,她眯起眼,对小女孩温和笑了笑,朝程风止点头:
“好心人,帮帮她呗。”
“好。”得到她的首肯,程风止才答应了小女孩:“把钱给老板吧。”
然后又一次举枪,弹无虚发,轻松赢下。
—
五枪全中的礼物原本是大型玩偶,但今天平安夜搞活动,选项比平时多了几个,还有限量款头饰礼盒,发圈上的娃娃特别可爱,很多游客参加活动都是为了赢这个。
殊漓其实没有那么想要大玩偶,她在程家的卧室太小了,床只能放下枕头被子,如果再抱个娃娃回去,她自己的空间都所剩无几。
头花很漂亮,她也很喜欢,但是……
镜子里映出她不长不短的头发,剪掉或留长的决定半个月来在脑海中反复打架,如今又浮上心头。
如果最终选择保留短发的话,发饰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程风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和而平静,带着点看穿她纠结心思的了然:
“把头发留长吧,殊漓。”
12. 十二颗酥梨
[“你特别好,会有很多人喜欢你”,其实我把这句话藏了一半,后半句是:“而殊漓是最早喜欢大明星程风止的人。”——《台风天的故事》]
“把头发留长吧,殊漓。”
说出这句话时,程风止正站在她侧后方一步之遥,目光轻轻落在殊漓镜中纠结的发梢,语气平淡得好像只是随口脱出“中午吃汉堡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足以在殊漓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轰的一声,水涨船翻,洪水涌入五脏六腑哗哗作响,连镜子中自己的倒影都变得模糊。
就像那张难到想哭的数学大题,她绞尽脑汁也不知如何作解,而他随手画下的辅助线,却刚好指向那个她最想得到的答案。
殊漓觉得脸颊被耳罩给热红了,眼睛没太对焦地对着镜子里的程风止问:“哥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短发比较丑。”
问完就非常后悔,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因为她突然想起那次被私生赶进校园,程风止看过她校牌上的长发照,又土又丑被形容为“后山挖了洞的兔子”。
“我是觉得你喜欢。”
程风止似乎没察觉到她内心的大厦将倾,目光停留在她镜中的发梢,带着点心知肚明的笑:
“因为喜欢才纠结这么久,手指都快拧成麻花了。”
说着便拿过那盒发饰礼盒,塞进她怀里:
“二十块钱的战利品,归你,你是投资人。”
殊漓呆呆地抱紧那礼盒,被施了定身咒语一样站在原地。
从小到大,从头发长短到读书去向,甚至早餐吃甜包子还是辣汤粉,她的选项框里永远优先勾选着“别人觉得好”。
剪短头发是为了不给边疆的哥哥添麻烦,说话细声细气是因为王阿姨说“文静才讨喜”,写字圆圆整整是因为老师认定这种字体才能拿高分,甚至今天穿这套衣服都是为了让别人觉得她大方体面……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清晰地把“殊漓喜欢”放在了选项框的最顶端。
而这个人,偏偏是她偷偷在日记本里藏了无数个名字缩写的人。
鼻子俶然酸了,她低下头,把脸埋进兔毛围巾里,瓮声瓮气“嗯”了声,然后努力挤出一个带酒窝的灿烂笑容,学凌傲那样假装没心没肺问程风止:
“希望我戴这个不会太奇怪。”
程风止显然没解读出她那段跌宕起伏的内心戏,只当这个年纪心思敏感的小姑娘在纠结“好不好看”的问题,体贴帮她把礼盒收进帆布包,并温声安慰道:
“你短头发清爽干净,长头发嘛……”
他停了停,在殊漓紧张的呼吸声中作思考状:
“肯定也好看。怎么,头发在你这儿还能叛逆不成?”
被喜欢的人夸奖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把东西装好。”
程风止拉上帆布袋子,动作自然地叮嘱,脸上却带着料事如神的狡黠:
“藏着回家,别被程吟他们三个土匪看到了,否则一人要一个,老板亏钱,非得在背后画个圈圈诅咒我,让我‘糊穿地心,只接烂剧,塌房退圈,全网封杀’……”
“噗——”
殊漓笑出声来,根本搞不懂他是怎么想出来这么多个坏词的:
“人家又不知道你是做这一行的。”
说完又觉得“做这一行”这词也意有所指般得坏。
“哦?”程风止眨眨眼,故意凑近了点,指着自己的脸,假装委屈道:“我长得这么不像做这行的?看着就一脸扑街相?”
“你长得……”
殊漓看了看冬阳下那张过分好看的脸,心跳忍不住加快,生怕被发现脸红把目光移开,小声但坚定地说:
“你长得、你长得像那种出门横着走、游乐园都应该免费请你玩、找你打广告还给你配保镖的……”
大明星三个字她没说出口,或许是因为害臊,也或许是有点害怕想象那个场景。
如果真如她所言,或许程风止今天应该不会陪在她身边,帮她赢奖品,还夸她留长头发也好看。
“总之,就是那种特有排面的样子。”
“唉。”程风止被这番略显马屁的言论噎住,故作悲情唉声叹气:
“完了完了,我就说近墨者黑,看看程吟教的,最乖的小殊漓都学会挤兑她哥了。”
“才没有挤兑呢。”
殊漓认真反驳:
“我说的是真话,你特别好,你会爆火的,你值得被很多人喜欢。”
程风止脸上的那点自嘲神色,在她近乎执拗的话音里悄然融化。
深色的眼眸沉了沉,翻涌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东西,像是被这毫无保留的信任所微微触动,连同唇角也轻轻上扬,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负,声音温和:
“嗯,那借你吉言。”
殊漓没再多言,只是幸福地用手贴近帆布袋,感受里面沉甸甸的重量。
那是独一无二的礼物,是只属于她的、程吟他们都没有的小小宝藏,是她和程风止之间的又一个秘密。
—
事实证明,极速飞车确实是个要命的项目,殊漓选择没去是对的。程吟、沈荻安和杜文凯三个小少爷一下来就脸色发绿,对着洗手池吐到昏天黑地,光是缓过劲能正常走路都用了快半小时。
嘴硬少年们终于被制服,接下来整个下午的行程都趋向于温和,殊漓也在他们的带领下逐渐体会到游乐园存在的意义。
那其实是种很纯粹的快乐。旋转木马的童谣,碰碰车的欢笑,最终在摇摆船的水雾里,五个年龄各异的“小朋友”抛下了高考成绩和未来期许,仿佛湍急的水流能冲散一切世俗标尺。
平安夜的晚上游乐园有烟花活动,夜幕低垂时,程吟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强烈建议:
“咱能不能找家餐厅等烟花呀,本就不舒服没吃午饭,我现在简直前心贴着后背,难顶。”
沈荻安举手:“臣附议,我要把风止哥吃垮。”
杜文凯他家就是做餐饮的,对帝都哪家餐厅性价比高了如指掌,光速决定了烟花最佳观影地,乐呵呵催促:
“走,就这家了,报我哥名字打八折。”
殊漓没什么选择权,乖乖跟随小少爷们的步伐,却在瞥见菜单上均价一百五十元一份的牛排时倒吸一口冷气,装作不经意小声放弃:
“其实我不太饿……”
话未说完就被程风止点菜的动作打断:
“五份菲力行不行?跟我出来玩不允许有人不吃晚饭回家。”
一句话堵住了殊漓所有推拒,她刚选择接受这个事实,坑哥小能手程吟便一把抢过菜单,兴致勃勃边勾画边不断加菜:
“我哥请客,我哥大气,五份菲力,我再加五份薯条……哎,殊漓,牛排你要几分熟啊。”
几分熟?
完全没想过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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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殊漓瞬间愣住,鲜花镇长大的殊漓从来没吃过牛排,从小到大去餐馆吃的菜都是厨师直接做好端上来的,熟了就是熟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选项?
她张了张嘴,喉咙发紧。
“有……”
“有哪几种选择”这个蠢问题就要不受控制地溜出来。这句话一旦说出口,无异于在三个家境优越的男生面前透露出她的窘迫与无知。
就在那两三秒钟的卡壳期间,程风止的声音稳稳介入,像个家长一样不容置疑下令,精准覆盖住她险些暴露的慌乱:
“有毛病的小孩才会刚吐过还惦记三分熟那血水。全体七分,不接受反驳。”
他屈起指节,不轻不重地敲在程吟勾选冰啤酒的手上,没弄疼他,却带着天然压力:
“搞快点,烟火要开始了,这是最佳观赏位,等会人多上菜慢。”
殊漓因紧张而缩起的肩膀松了松,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程风止现在的表情,低头假装研究桌布上那繁复的刺绣图案。
内心却反复感谢他不动声色的周全。
五分钟后,洗完手的程吟从前台回来,正要入座时,忽然停顿了下,手指向窗外:
“快看,下雪了。”
与此同时,巨型烟花在城堡上空绽开,流金的星雨和洁白的初雪一并坠落人间。
餐厅外,人群欢呼,殊漓伸出手,隔着玻璃想去触碰人生中看见的第一场雪。
杜文凯又蹦又跳,像发现新大陆一般脑洞大开:“平安夜初雪,照韩剧的说法得许愿!”
三位少年总是旁若无人地展现自己的一切,理所应当认为自己就应该是人群焦点。
过生日的程吟最激动、喊得也最快,不过他每次的愿望都一样,毫无新意可言,估计菩萨都已经听到耳根起茧:
“我要上帝都大学。”
其余两位少年也跟着大声嚷嚷。
沈荻安许的是:“我希望小叔明天莫名其妙给我打两百万。”
而杜文凯则说“去北美留学一年内泡三个洋妞”,烂俗的心思惹得周围路人为此侧目,嫌弃连连。
程吟让程风止也许,但他只是对这场闹剧笑着摆摆手。
最终众人的目光落向了殊漓。
殊漓很抗拒像他们这样当众表演,紧张的手指在掌心抠出点点痕迹,正预学着程风止的样子拒绝,却被他温声提醒。
“你可以不用说出来,闭眼想就好。”
殊漓点头,在众人飞奔向室外阳台的缝隙,像获得赦免般闭上双眼。
她没许愿程风止来年成为顶流,担心那意味着更远的距离,甚至连仰望的资格都失去。
而是默默祈求着自己的头发长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像时光一样,飞奔向前。
等到来年春天,能够堂堂正正戴上他送给她的发夹,然后有朝一日,走到他面前说:
“你看,程风止,神婆说的三圈缘分,我攒够了。”
所以你什么时候愿意朝我奔来。
烟火快要熄灭时她睁开双眼,发现程风止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右前方半步,用肩膀隔开餐厅阳台推挤的人潮,细雪落在大衣肩头凝成细碎的星光,那场景像极了童话里的世界。
他回眸,深色眼底映着未烬的烟花和她的影子:
“初雪夜许愿很灵。”他的声音融入呼啸的夜风里。
“祝你愿望成真。”
13. 十三颗酥梨
[地球是个圆,时光是个圈,所以村上春树才说,“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台风天的故事》]
平安夜在游乐园度过的那晚就像一场末日狂欢,短暂逃离现实后,最终被期末复习的重压所覆盖,连原本应该休闲放松的元旦假期也只能在背书中度过。
听周阿姨说,程风止进了个新组,拍摄地在遥远的西北,要在那待四五十天,中途不回来,过年前应该是见不到了。
殊漓有点失望,在悲伤中把和他的Q/Q聊天记录翻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将隐秘的思念收好,藏进《台风天的故事》最新的空白页里,化孤单为复习的力量。
期末成绩公布那天,阳光难得穿透帝都的冬霾。“一百六十四名”,比之前进步了三十几名。虽然距离程吟那种非人类的高度依旧遥远,但班主任夸她“殊漓,数学进步很大,你完全适应帝都的教学模式了”,让她悄悄高兴了好久。
仿佛这样能离哥哥口中的“前途”、“希望”以及“来帝都读书的意义”更近了些。
高三只放过年五天假,高一却有二十多天,周月华原计划好给殊漓报个数学补习班,却在临缴费前被边疆的一通电话取代,哥哥殊淮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
“漓漓,我今年不用值守,一起回鲜花镇过年吧。”
终于能见到家乡亲人的殊漓开心到差点落泪。
过年期间的机票都是天价,比起钱,殊漓更多的是时间,飞速下单了绿皮火车的车票,临走前,程叔叔还特地提了几箱帝都特产给她。
“带回去跟哥哥和好朋友们分吧。”
殊漓很不好意思,却推辞不了,只好在疯狂道谢后提着它们上了火车。
两天的时间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殊漓在车窗边做完四分之一的寒假作业,窗外的风景便从钢筋水泥逐渐变成了山野丘陵,最终在省城停了车。
鲜花镇不通火车,殊淮开王阿姨的二手五菱来省城车站接她,月台上,身穿绿色军装的高个子男人朝她挥着手,旁边则是裹厚棉袄的中年妇女和一个轮椅上的青年。
殊淮一把将飞扑过去的殊漓抱进怀里:
“瘦这么多?帝都吃不饱饭?”
“我们食堂炸酱面免费吃!”
“那能有我妈熬的土鸡汤好吃?”王驰屿接过她手提的袋子,放在膝盖上,用电动轮椅推着走,硬朗的眉眼在看见她的瞬间舒展:“你肯定这半年都没吃到好的,城里那都是养殖货。”
“还不快回家我炖给你吃?邻居才送了菌子来。”王阿姨拉住殊漓的手催促,边看她拿回来的礼盒边咋舌:“人回来就行,还拿那么贵重的礼品……”
殊漓目光略有复杂地看了眼王驰屿,这个从前总和她争宠抢鸡腿的调皮小男孩如今也长成挺拔帅气的青年了,只是暑假那次车祸的后遗症似乎还没治好。
“你的腿……可以下地了吗?”
“勉勉强强吧。”
王驰屿变了的不仅是相貌,脾气也比小时候稳定许多:
“起码可以回家待着,不用一直在省城做康复治疗……哎,不过说到这,你要不回鲜花镇跟我们住?反正我们现在也回来了,大城市待着挺不自在吧,那家人对你怎么样?”
“他们人都很好,大城市也没那么可怕。”
坐上汽车副驾的殊漓认真道,想起临走前叔叔阿姨给她塞礼物的画面,心中浮现温暖:
“程叔叔和周阿姨都是很温柔的人,程吟……就是程家哥哥,是个特别有趣的学霸,他经常教我功课。”
殊漓顿了顿,几乎是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就好像提到帝都,就不得不说到那个人:
“程家……还有一个经常过来的哥哥,帝都电影学院的,是个小明星,帮了我好多忙。”
为了不让这句话太突兀,她把凌傲拖出来打补丁:
“哦,我还见到了小时候一起看的‘八嘎太君’,他长大了,现在样子挺正常的。”
“哦,明星?”
王驰屿挑了挑眉,语气带着小镇青年对那个遥远圈子的本能疏远和偏见,毕竟网上那些对娱乐圈有多乱的宣传他可没少看:
“那估计玩挺花吧,有钱人都这样。”
“他没有,你别胡说。”
殊漓像被踩了脚的猫一样大声反驳,回头瞪他的动作太大,被殊淮教育了句,叫她“乖乖坐好”。
王驰屿不明所以地翻了个白眼:“你激动个啥。”
“谁叫你乱讲。”
殊漓愤愤道,毫不退让的态度是她以往待在鲜花镇、借住在王家时不会表现出来的。
可她就是不能容忍别人这样说程风止,比直接骂她还不能接受!
“行了,小屿,少说两句。”
王阿姨开始训斥儿子,王驰屿这才老实闭了嘴,话题和平过渡到镇上谁家生了双胞胎,以及殊淮什么时候从边疆回来找个媳妇的内容。
半年没回,鲜花镇倒是变化不大,熟悉的青石板路湿湿滑滑的,温润的空气中飘着柴火和腊肉的香气。但细看又有点细微的差别:镇上开了两家奶茶店,隔壁神婆那家小药铺也翻新过了,从门口经过时能嗅到几缕清新的草药香。
回到家后王阿姨先去做晚餐,殊淮去帮殊漓收拾她之前住的房间,王驰屿指了指门口的杂物堆:
“哦,对了,有你的快递,昨天小卖部阿姨帮你拿的。”
殊漓愣了下,不记得她有往家里寄什么东西。
那是个中等大小的纸箱,经过长途运输后外包装脏脏旧旧的,好在里面还有一层礼盒,殊漓小心翼翼打开,发现居然是个吹风机。
银色的外型特别漂亮,把手处写着“功率2200V”,旁边还附了一张卡片,行楷潇洒,一看就知道是谁的笔迹:
[新年礼物。——byHurricane]
殊漓的呼吸顿了顿,像掉进汽水里的曼妥思一样高兴到冒泡。
她听程吟说过程风止每年都会送新年礼物,也在Q/Q里跟他提过自己要回老家过年,却没想到,他竟直接把礼物寄到了这里来。
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触感,心潮澎湃。
殊淮从楼上下来时正好看见她在拆包裹,视线落在她发梢五秒,声音沙哑道:
“不打算剪了吗?”
“嗯。”
殊漓下意识摸了摸已经及肩的发梢,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程风止那句“你短头发清爽干净,长头发肯定也好看”带来的温度。
一股叛逆的坚定在她心底滋生,她没像以前那样顺从地点头说“回去就剪”,而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嗯……我不打算剪了,有这个吹干很快。不会耽误学习。”
殊淮略微愣了几秒,似乎对突然有主见的妹妹感到震惊,好在最终没多说什么,留下句“那你别天天洗,太费时间”,算是默许。
王阿姨听见殊淮下楼的动静,端着鸡汤出来,一眼便看到桌上那礼盒,眼睛一亮:
“真漂亮,帝都的朋友送的?”
“嗯。”殊漓像对待稀世珍宝般将它轻轻展示:“是电影学院那个哥哥……”
看着殊漓宝贝到不行的样子,王阿姨慈祥笑了,瞥见那贺卡,又好奇问了句:“H……这是个什么单词。”
“Hurricane,龙卷风?”这儿书读得比较多的王驰屿抢答。
“龙卷风?又是个风?我们家小漓和名字里带风字的人还真有缘呢。”王阿姨放下碗,像想起什么似的随口说道。
殊漓不明所以,只能认真追问道:“我还认识别的名字里带风的人吗?”
“认识啊,人家是顶好顶好的哥哥呢,你怎么给忘了呢。”
她一边给三个孩子舀汤,一边蹙眉回忆细节:
“你四岁那年冬天的事情吧,那会我刚和孩子他爸离婚,手头紧没钱过年,只好让驰屿住姥姥家,我带你在省城的疗养院做清洁工。”
“你在房间待不住,每天都去院子里和帝都来的小朋友玩,某次非要去摘橘子,没看住就掉进池塘去了。”
“池塘……”莫名熟悉的剧情让殊漓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冰冷刺骨的记忆攥紧了她。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继续问下去:“那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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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有个大点的孩子救了你,跟个鱼雷一样,嗖地扎进水里给你救上来了。那水多冷啊,听说岸边站着的几个大人都打怵不愿意去救,他肩膀还被冰碴子划破了好大一个口子,血一直流。”
王阿姨心有余悸地摇摇头:
“当时我手里也没什么钱,塞点特产就当感谢了,好在对方家长也不是有意闹事的人。”
“我只记得,那个孩子名字就带个风……不是野风就是北风,应该就是野风!”
“你既然忘记了啊,我记得你当时还嚷嚷着说要嫁给他呢,哈哈哈。”
轰——!
脑海里的弦断了,记忆与记忆重叠连接,她几乎是立刻想到几个月前,程吟无意间展示给她的那本画册。
红色棉袄的小女孩、烘烤过的橘子干、皮肤黝黑笑得很腼腆的程风止、还有那道月牙疤。
“那小孩其实还挺可爱的,长得和你有点像……诶,不会就是你吧!”
“你小时候还嚷嚷着要嫁给他呢。”
像台风轰然袭来,心里的房子骤然塌陷。
周遭的一切,包括王驰屿大口喝汤的呼呼声,厨房里灶火的余温,甚至手边那个崭新吹风机带来的甜蜜暖意,都在此刻冻结、凝固。
她想回忆起一切,却只记得那是个遥远的、泛着橘子味香气的冬天。而记忆深处的那个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真的会是他吗?
殊漓不敢相信,可所有的线索都毫无异议地指向那唯一的可能。
或许机场不是初遇。
或许那份无声的心动,早在十年前就已埋下种子。
或许她珍藏的每一寸靠近,都不过是命运迟来的回响。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眩晕的震撼席卷了殊漓,她从餐桌上猛地站起身来,差点碰倒周围的碗筷。
殊淮吓坏了,赶忙上前询问:“怎么了漓漓?”
而她只是故作镇定地摇摇头:“没事,我手机呢?我突然想起到家要给程家人打电话。”
说完便快步上楼,她不敢贸然去找程风止,只能急于向程吟求证,偏偏手机电话打了三个过去,那头一直显示无法接通。
大概是因为高三复习期间被收了手机。
手指在Q/Q聊天的界面上悬停了数秒,最终还是落在了“橘子糖贩卖机”的深色头像,无数个问题在胸腔里冲撞、沸腾。
“你小时候是不是在春城救过人?”
“你锁骨上的疤痕是因为我才留下的吗?”
“你还记得那个被你从冰池塘里捞上来、傻乎乎说要嫁给你的小女孩吗?”
炙热的温度就快击穿屏幕,可这么明显的话她却根本说不出口。
即使程风止知道了又能如何呢,那不过是他童年时一次无心的善举,她殊漓有什么资格,用一句单方面童言无忌的“要嫁给你”,去绑架如今光芒万丈的他?
只是自己急于知道那个答案罢了。
汹涌的渴望最终被强行压抑成小心翼翼的试探:
[酥梨:收到新年礼物啦,谢谢风止哥。]
[酥梨:对了,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情,王阿姨家的哥哥看见你写给我的贺卡后,把Hurricane翻译成了“野风”。]
信息发送出去像石沉大海,等待的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充满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殊漓几乎要靠在床头的矮柜上睡着,那屏幕才重新亮起,消息来自她期待的那个人:
[橘子糖贩卖机:那还挺巧。]
[橘子糖贩卖机:我小时候的小名,就叫野风。]
果然,果然。
含着橘子糖、流着泪的初见,原来只是命运精心安排的一场重逢。
她以为是初遇后的每一次怦然心动,每一次偷偷仰望,每一次在暗地里下定的要追向他的执念,实际上都不过是在沿着那条十年前的冬天就埋下的轨迹,跌跌撞撞再度回到他身边。
窗外,新年的钟声悠扬响起,宣告着地球围绕太阳的又一个轮回。
寒来暑往,四季轮转,时光奔流,而她又遇见了他。
14. 十四颗酥梨
[“Thewayyoumoveislikeafullonrainstorm.AndI''mahouseofcards.”①——《台风天的故事》]
“我以前的小名也叫野风。”这条消息,殊漓在除夕夜里反反复复看了很久。
千万种思想在脑海中呼啸而过,她甚至产生了一种扑上去拥抱那个人、再当着程吟的面宣布“你画册里的人真的是我”的冲动。
可她当然不会这样做。
因为做了也没用。
所谓的童年回忆、竹马之交,也仅仅是在互通心意的两个人之间才有特殊意义。她和程风止显然不属于这一类,不去提它,让这个秘密沉睡,才能继续维持“听话的小漓”和“风止哥哥”间该有的距离。
她按掉手机,屏幕却长了眼睛般在退出的瞬间亮起。
[橘子糖贩卖机:对了,新春快乐。]
[酥梨:早点休息,新春快乐。]
野风过心田,山夜归于寂。
唯待见天明。
—
新年的阳光穿透山间小镇浓浓的雾,洒在贴满红色窗花的玻璃上。昨夜惊心动魄的真相就这样被殊漓深埋心底。
小镇的年味比帝都足,走亲访友,宴客送福,殊漓每天的生活在帮王阿姨做饭、去邻居家拜年、写寒假作业、跟哥哥还有王驰屿唠家常中充实度过。
只是偶尔,照镜子看见自己越来越长的头发,或者目光扫过床头柜那个崭新的吹风机时,会不自觉想起远在天边那个人。西北过年冷吗?拍戏累不累?他过得怎么样?
过年期间唯一一个小插曲发生在初三那天。
那日王阿姨请客,殊漓在院子里给土灶添柴,柴火烧得噼里啪啦响,她回头,发现隔壁药铺的神婆不知何时站在了篱笆外,目光低垂在她已至颈处的发丝上,好像看了许久:
“咦,小囡,头发……又留起来了?”
“嗯。”
殊漓闻声抬头,对上那双仿佛能洞悉世事的双眼,不由心头一跳。
她放下手中柴火,为向来尊敬的阿婆递上两颗砂糖橘:
“是呢,阿婆。”
神婆没接她的橘子,目光依旧锁定在殊漓的脸上,看透了什么似的勾唇一笑,把声音压得很低:
“去山外一趟,心飞远了,挂住帝都的风了?”
殊漓瞬间瞪大眼睛,红晕染上脸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必瞒我。”
神婆的嘴角弯起,那双眼犹如陈年深潭,看不见底:
“你这个年纪的心思全都写在眼睛里了。”
她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托住殊漓的胳膊,示意她摊开掌心:
“你这桩缘分,绕得很深,红线早早就系牢了,线又长又远,好在羁绊一直都在……这是桩正缘,风吹不断,雨打不散,翻过山,前头就是亮堂好光景。”
她的嗓音很低,说话断断续续的,话里的玄机让人琢磨不透。
殊漓没太听懂里面的含义,想再追问,她却不肯多说了。
神婆看出她心急,转身走回新翻修过的药铺,在角落抽屉翻翻找找,最终拿出一物,递给殊漓。
那是一枚小小的玉佩,被仔细地削磨成月牙形状,顶端系着细细的红绳。神婆将它放入殊漓摊开的掌心,白玉触手微凉,很快便被少女的体温焐暖。
“拿着这个小月牙吧。”神婆不容置疑地郑重说道:“让它帮你拢住那根红线,守住缘,等外头刮风下雨,或者你心慌意乱的时候,就攥紧它,让它给你定心。”
神婆深深看了殊漓一眼,又叮嘱:“随身带好,千万莫离身,它丢了,线就乱了,想再拢回来,可费劲咯。”
殊漓盯着那温润的小月牙,弯弯的弧度像极了程风止锁骨上那道疤痕。
她点了点头,无比郑重的接下,将它放进最贴近胸口的口袋:
“谢谢阿婆。”
—
生活就像山里的湖泊,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大年初六那天晚上,一个来自帝都的电话撕碎了假期的祥和。
是程吟打来的,向来乐观跳脱的少年声音里只剩下惊慌失措,从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殊漓拼凑出大致信息。
“我妈、从楼梯上摔下来,脑袋和腿都摔了,有点严重……我爸现在还在黑省,大雪封路回不来,就我一个在医院,我有点不知道该咋办。”
离开帝都前周阿姨温柔的叮嘱还历历在目,殊漓吓得碗都摔了,心口一阵剧痛,声音颤抖地安慰程吟:
“你先别慌,我、我马上赶回来,你在医院陪好周阿姨,听医生怎么说……”
挂断电话后立即搜索到帝都最快的票,高铁基本都售罄了,而且她根本等不了十几个小时。殊漓咬咬牙,用几个月来攒下的生活费和过年收到的压岁钱一起,下单了初七凌晨回帝都的天价机票。
她根本没空多解释,也没时间跟鲜花镇的老乡告别,收拾行李都是匆匆忙忙的,还好哥哥殊淮同意立刻开车送她去机场,临走前,王阿姨塞给她一包干粮和土特产,王驰屿操控着轮椅送她到门口,心有不甘挥手道:
“路上小心。”
“有机会再见。”
心里装着事情,一路上根本睡不着觉,殊漓几乎是踩着黎明的曙光到达了帝都机场,长久未休息让她神情恍惚,却坚持拿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往程家赶。
初七是返程日,回帝都的人次创历史新高,路面交通堵得水泄不通,殊漓聪明地选择挤地铁。
过安检的时候,工作人员摸到她衣服内兜里的月牙,要求她取下来,放进包里过机器,殊漓只得将其拿出,小心塞进小钱包,再将钱包放回身后的双肩包里。
怀着一颗悬而未决的心,风尘仆仆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早上八点半了,十分钟前程吟发消息说周阿姨现在意识清醒,想吃东西,他先去买早餐,把病房信息告知殊漓,叫她到了直接去病房。
帝都医院大得像座迷宫,殊漓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通往住院部的电梯,按号码找到1206病房的大门,刚想推门而入,里面却传来几句刻意压低的谈话声。
那声音殊漓没听过,内容却一字一句砸向她脆弱的神经。
“月华啊,不是我说,你都摔成这样了,怎么还是只有小吟在照顾,他不是要高考了吗?勉哥那边天气原因,回不来也就算了,那个殊漓呢,寄住在你家,怎么人影都没见着?”
周阿姨语气疲惫,声音虚弱地打着圆场:
“小漓回老家了,她哥从边疆回来,兄妹俩难得见一面,她年前就回去了。”
没等她说完,刻薄的声线再度响起:
“哎哟,还回老家呢,这不明摆着没把你这儿当自己家吗?年前回去、过年都不跟着一起,和白眼狼有什么区别?平时要你供着吃穿读书,事到临头心里可没你这个人,只顾着和她真正的亲人逍遥去喽。”
“别这样说……十五岁的孩子,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那边的中年妇女仍不依不挠地嘟哝:
“态度!态度总该有吧!端茶倒水,或者帮忙跑跑腿、买买饭啥的,心意要到位呀。唉,说白了,这就是忘恩负义,不是亲生的根本养不熟,况且她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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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得也没小吟好,又是个闷葫芦,平时一声不吭的,指不定心里怎么想呢?”
“唉,你少说两句吧,小漓挺好的。”
“要我说,还不如就这个机会把她弄回家,或者办个住校,眼不见心不烦……”
“你别再说了。”
听完对话的殊漓如遭雷击,愣愣的站在病房门口,全身冰凉,不知所措。
“白眼狼”、“养不熟”、“忘恩负义”……刻薄的字眼冰刀般狠狠刺向她,最初是麻木的钝痛,随即进化到让令人窒息的冰冷。
为了赶回来照顾周阿姨,她一得知消息就从鲜花正启程,买机票几乎花光所有的积蓄,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闭眼休息。结果换来的,就是这样的恶意揣测吗?
殊漓甚至产生一种想直接冲进去,抓住那中年妇女大声质问的冲动,去反驳她,“你根本不认识我,也不了解我,凭什么这样指责我?”。
可寄人篱下的事实就像一根尖刺,在心里深深的戳痛了她,让她浑身颤抖着,失去所有挣扎的勇气,一股熟悉的酸涩感涌上鼻尖。
绝对不可以哭在这里,起码不能被那个讨厌的阿姨看到。
大脑被“逃离”的念头占据,殊漓只想加快脚步离开这个让她感到窒息的地方,手里提着土特产和行李箱,无头苍蝇般地往电梯里冲去。
手指哆哆嗦嗦按下“1”层按键,电梯门关紧,一滴眼泪也随之落了下来。
别哭呀,不是你的错,你没做错什么……她试图安慰自己,手伸进背后的双肩包,想要摸出一张纸巾擦掉眼角的狼狈。
然而,手伸过去时,原本熟悉的帆布质感却被一阵莫名的冰冷所取代,她摸到的不是背包的布面,而是里面的一袋橘子。
心猛地沉下,她慌忙将背包转过来一看,一道深深的刀口出现在布面上,割破了结实的外层,里面明显被翻过。她清点一番,大部分不值钱的特产还在,只有钱包不翼而飞。
那个粉色的钱包是王姨亲手给她缝的,里面装了哥哥临走前给的三千块血汗钱,还有那个象征着命运的月牙护身符。
抓紧的最后一根稻草俶然断掉。
殊漓的眼泪几乎瞬间下来了,从原本的一两滴变成决堤而下。
电梯停在一楼,发出“叮”的一声提示音,门开了,外面站着很多人,有人注意到她在哭,还以为是她亲人出了事,试图上前问话。
而殊漓只是跌跌撞撞跑了出去,本能地远离人群。清晨的花园是最近且最安静的避难所,殊漓径直冲向角落的长椅。
脸埋在膝盖上,肩膀一抽一抽地,呜咽声传来,像只被遗弃的流浪狗。
“殊漓?”
一双手不知何时出现,温柔搭在她的肩膀,轻拍三下的动作有点像在哄小孩。
“发生什么事情了?”
即使是最无助的时候,她也有一秒钟判断出喜欢之人声音的能力。
程风止低沉的声音带着微不可觉的急促,他低头朝她凑近,先是递上一张纸,而后又从兜里掏出一颗橘子糖。
那是程风止摸索出的、对待哭着的殊漓最有用的方式。
殊漓抬起头,眼泪盈盈的,把那张熟悉但模糊的脸看在眼里。
她没接纸,也没接糖,却在看清他眉目的瞬间好像失去了苦苦支撑的最后一丝力气。
殊漓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猛扑向前,一把抓住他的黑色大衣。
将哭花了的脸深深埋进程风止带着寒意的胸口,毫不顾忌形象的把眼泪鼻涕全部擦上他衣领:
“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