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不祥》
1. 癸卯八月
癸卯八月末,三年一比的秋闱落下帷幕。
贡院里,莫管是京城远派,还是省里拔擢,大官小吏近二十人对上眼前徐徐展开、三丈有余的名录单子,总算舒展眉头,扬出笑意。内帘郎官朱笔一挥,拍板定下:不等了,就明日!
——廿八!
辰时龙腾跃,张榜见文昌!
贡院门上,锈了近月余的铜锁,终于发出一声松惬响动。
此时,远在万溪镇上的尹逸,在晨时弥散的雾气中,吱呀一声,阖上院门,转身牵引青牛,踏上前往豫章府的青石路。
卢学究日前派人传信,道是:豫章王同知府大人相议,有意在揭榜后做宴,以恭贺英杰才俊。
学究嘱咐他学生五人务必前来,即便不参与来年省试,也须在州府大员面前露个脸。所以,要他五人提早回书院,他要细细嘱咐些应酬时的规矩。
信中言辞切切,全然为着学生前程考量,尹逸看得直摇头。
做宴恭贺,贺得该是举人大官人,他几人功业如何尚未可知,届时若去不得,岂不空欢喜一场?
何况尹逸对试论心无成算。向来题目如何出,她便如何答。此次解试题目弯弯绕绕,看似问甲,实则问乙丙丁。她乍然想不出应对,静心将读过的听过的在心中细细盘梭了一遍又一遍,才可勉强落笔。
偏偏,老师信中并不问及他几人临场如何,仿似功名已是囊中之物,字句背后隐隐挑白他几人皆榜上有名。笃定的,恍似从主考官手中窃了题。
尹逸转念一想,或许也该如此。
同窗几人才学非凡。而老师卢为钊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曾任宜王之师。三谪三迁后仍可安然致仕还乡,其学问眼界自然不比寻常。
尹逸昨日收到信,告诉阿翁大抵会在书院留宿几日。今日天蒙亮,动身启程。
出万溪,过雁子桥,便是一程山路。
青牛踩上松泥,蹄子和青石板碰撞出的嗒嗒之声没了踪迹。青牛低沉眸鸣一声,伏低前肢,尹逸弯了眉眼,道一声谢,侧身坐上去,停在肩头的白鸦顺势张开翅膀,啊啊叫了两声,落去一侧牛角。
一人一牛一鸦,悠悠钻进迷雾,未几多时彻底消失了身影,寂寥山间中,只偶或泛出几声低沉哞鸣或是高昂嘲喳。
光晕稀淡雾气,
自日中晃去西山。
终于,在彻底落山之前,尹逸到了豫章府。
城楼下,尹逸正予守卫查验文书,听得身后遥遥唤了几声,她转过头,见是沿街的茶肆老叔,一身粗布短褐,洗得发白的袖口卷起,露着一截干瘦的手臂。
老叔姓潘,名望仁,在尹逸初入州府求学时,见她年幼瘦弱,一人往返于州府县镇,心生怜悯。所以时常接济,或是一餐饭食,或是些许笔墨,总之很尽心意。到了今日,潘老叔手里提着一小麻袋物什,正朝她连连扬手。
“逸儿!”
尹逸望过去,弯起唇角,颔首示意,待收妥案牒,又得了守卫夹着笑意的一声奉承:“日后再见,便该称您官相公了。”
尹逸含蓄笑了下:“承您吉言。”
潘望仁在摊席上候着瞧,隔壁的酒坊娘子也挑眼,见一道身影渐渐从城楼下的阴影走出,清隽挺拔,斯文秀气,身穿素净雪衫,外罩一件墨色禅纱。
尹郎经年不改装束,似观里的道人,质朴得很。所以,不必很细致,粗一打量便知是他。
他近来身量抽长,也不过是将襟口衣摆改了改,反倒衬得那一截脖颈愈发修长,冷白的脖颈上若隐若现露出一抹细细的红绳,也不知佩着什么不值钱的物件。
料想,待桂榜一张得了功名,也不必再受清贫,保不齐还能予他们来些生意。
酒坊娘子摇扇轻笑着走出,倚在门框打趣一声:“可算叫潘老攀上了贵人。”
潘望仁挂在面上的笑意僵了僵,转过头正要斥她:不会说话便将嘴巴塞上,就听尹逸温和回了一声:“娘子误会,是轻鹤攀上了潘老。”心中顿时舒畅痛快。
当下也不欲理会,趁他二人闲话,潘望仁乐呵呵拿起桌上麻袋,动作娴熟地缠去牛背,顺手还从袋里掏了一颗隔空丟进尹逸手里。
尹逸低眼,金灿灿一枚饱满大柿子,沉甸甸浑似塞进一锭金元宝。
潘老朗笑一声:“事事如意,全当是讨个好彩头。”
尹逸眉眼一弯,道了声谢,又问价钱。
“都是院里树上摘的,不值钱。”潘老摆手,说完,忽地诶呀一声,拍了下脑门,“你可是要去书院?”
尹逸不解其意,微微点头。
潘老忙绕去青牛身侧,把麻袋解下来,数了数,又点出四颗柿子,仔细擦了擦,另装进小一些的长条布袋,而后将一大一小两个袋子一并缠上了牛背。
他一面解释:“我挑的都是些硬果子,原想着多存几日,好教尹翁也尝尝。却是忘了书院那几位郎君……”
尹逸顿时了然,轻笑:“潘老多虑,他们不会在意。”
潘望仁坚持:“虽你我亲厚,但礼数不可失。未几日便放榜,纯当添福罢了。”
“潘老莫不是还想多多攀附几个贵人?”酒坊娘子拿眼风去扫一眼那麻袋,啧啧摇头:“光这几颗柿子怕是不能够呢。”
潘望仁眉毛一拧,嫌她聒噪,扭头同她囔起嗓子。
尹逸这回没插话,手摸进袖袋,抿出两颗碎银,暗暗掂了掂,分量很是不足,想了想,又将为数不多的几枚铜板在指尖抿齐,一并悄悄扣在茶肆桌案上。
在二人吵嚷的间隙中匆匆插上一声辞别,牵起青角溜之大吉。
她身上还有别的差事——秦家叔父托她顺路给秦家大郎递一封信,眼瞧天擦黑,秦家贤文斋怕要关门,得紧走几步才是。
潘望仁吵到一半,见人要走,也顾不得隔壁的阴阳怪气,跟上送了好些路,待回到茶肆,这才看到案上搁下的银两,两眼一愣,再想追,人早已隐入人潮。
他一屁股坐下,支在桌案叹了口气,将钱目好生收起。
酒坊娘子斜眼:“瞧瞧,你同他讲情分,他可未必愿领你的情。”
“你晓得什么?孩子是心疼我这把老骨头!”
酒坊娘子扁嘴,浑然不信:“我劝潘老还是莫折腾。卢老门下那几人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哪里瞧得上你我这些平头百姓的施舍。”
潘望仁张嘴想反驳,却沉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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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想想,话糙理不糙。
戚家的小公爷、邢知府的大公子、豫章首富秦家二郎、便是席家如今凋零,那也是祖上出过宰辅的门第。
此皆非富即贵,唯有逸儿,家世清寒无所凭依,拿一支笔杆争得卢老青眼。
这些人都是做大官的璞玉,可做官与做官也很有分别。有些人眼高于顶,忧得了国,未必忧得了民。
可逸儿不一样,尹翁德厚福载,他受尹翁一手教养,又忍过平民百姓的饥寒冷暖,当能做个心存万姓、惩奸除恶的大官。
这般思忖着,潘望仁心中又舒坦些,肩上巾帕一甩,睨了酒坊娘子一眼,动身收拾起桌椅,摇头轻嗤:“你晓得什么?”
尹逸还是晚了一步。
到秦家贤文斋时,秦大哥已不在店内,掌事的收了信,请她进去稍坐,尹逸婉拒,牵起青角转道入了书院。
此间书院实则是在卢老宅邸中辟出的一间偏院。
卢老致仕后本不愿再劳心费神地教学生,耐不住豫章是个宝地,英杰才俊辈出。卢老惜才,实不忍心这些好苗子行差踏错,走了岔路。于是,挑下两个入眼的,又接下硬被塞进的三家,勉强凑出一处私塾。
入眼的两人,其中一个便是尹逸。
她熟门熟路地将青角栓去后院棚窝,一面喂草,一面同小厮打听老师今夜有何安排。
小厮卖了个关子:“原先是有的,眼下大抵不成了。”
尹逸抬眸看去:“哦?”
小厮笑着应:“老爷原定今夜同各位郎君赏月夜话,不过方才被知府大人请去做客,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小厮又笑:“老爷耍了小孩脾气,嘱咐说,不论他今夜何时回来,郎君们都得候着他老人家才行,连厢房都亲自布置妥当了。”
尹逸听罢,也弯了眉眼。
可随即又想到,除她之外,其余人在豫章府城皆有住所。是以,往日频频在书院厢房留宿的,只她一人。而书院本就一间偏院,堂屋被作学塾,余下东西两处厢房,东面宽敞的成了藏书阁,西厢略小,予她作了休憩所在。
她一人在时倒不觉逼仄,可五人同宿,却是……
尹逸心头打鼓:“可是书院那两处厢房?”
小厮连连点头:“老爷一时兴起,将藏书阁的书垒成一条长榻,还振振有词,今夜卧枕书海,明朝蟾宫折桂。不过眼下过了中秋,夜凉,老爷还是心软,教人铺了厚厚两层褥被,同床榻也并无分别。”
尹逸想问的不是这个,不过也只能含糊:“五人俱在一室?”
小厮终于听出一丝言下之意,尹郎是不愿与人同榻,隐晦地笑了下:“藏书阁几架都已撤了,书卷垒成的长榻容纳五人绰绰有余,不过老爷也吩咐,另在旁边小室备下两张单独的软榻,郎君若是觉得拘束,也可宿在旁室。”
尹逸轻轻颔首,心想,这也不是她想要的。
不过卢老内宅有女眷,矢口留宿内院,反显得心怀不轨。
她思绪翻飞,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青角。恰时,白羽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一侧角上,抖擞着缓缓收起羽翼,无声吸住尹逸视线。
今夜,不能这般干等着。
2. 癸卯八月
窗棂上。
白羽悄无声息地收起羽翼,头颅偏转,僵硬似卡顿的机栝,俯瞰着屋内泛起的昏黄光亮。它一动不动,只有眨眼时,瞬膜一掠而过,快如电光火石,又旋即恢复如初,乌漆漆的眼眸锐利如刀锋。
此处是邢府内院书房,在此议事的不过两人,一个知府邢徵义,一个学究卢为钊。
“明日?”
卢为钊单臂扶在案边,身子往前探,声量也不自觉压低,“往常放榜尽在九月初三,今年为何?”
邢徵义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还不是京里下来的侍郎官耐不住性子,携着众人一连几日通宵达旦,昨夜方才裁定名录,今一早就叫人从门缝里递出条子,上面就写着两个字。”
卢为钊眉头一跳,捋着花白的须子,略一思索:“怕不是——开门?”
邢徵义唇角一抿,笑着摇头:“卢老果真神断,可不就是两个大字——开门。差役火急火燎来报,我当出了什么大乱,展开一看,险些笑得直不起背来。”
历年解试皆由京中派员出任内帘主事郎官,负责审查,批阅,张榜等大小事宜。
事务琐碎繁多不说,待到朱笔誊了卷子,一众郎官就锁进贡院,半步不得出入,只得埋头苦批,直至张榜才重见天日。
卢为钊也曾被派作这差事,深知此中煎熬。所幸朝廷对放榜之日没有严苛规定,只要事程不出纰漏,定在八月末或是九月初,都不成问题。
只是思及豫章王宴请,卢为钊皱了下眉头:“倘若张榜提前,宴请一事会否……”
邢徵义心领神会地拍了拍卢为钊的手背,声量压下,尽是秘辛意味:“今日便是为着此事相请卢老。我得了些风声——郡王爷明面为学子庆贺,实则是动了为县主择婿的念头。此事毕竟由我出面张罗,怕卢老误会,特意同您透个气。”
卢为钊嘶了一声。他倒是没想到这一出,光考量着学生前程,一时竟忘了各人有各人的盘算。
“……郡王封地在此,无诏不得入京。若是娶了县主,要么拖家带口迁居京城,要么就钉在豫章不得动弹。”邢徵义缓缓说着,又摇头:“我瞧郡王疼惜县主的模样,大抵不会允诺她离开身侧。”
“旁人便算了,您那宝贝学生尹逸,听说相貌不凡,性子随和,卢老可千万嘱咐好,莫教县主瞧上断送了功名仕途。”
卢为钊犯难,尹逸是个逢人便笑的,眼睛一弯,火气都能被他压下许多。教尹逸不瞧旁人简单,说清利害便是。可要不被县主瞧上……这…这他如何插手?
夜色再浓稠,
融不掉纯白羽翼。
白羽撕裂夜幕,落回肩头时,尹逸正捧着颗颗饱满的大柿子迈过书院门槛,听它在耳侧克制地叫了几声,脚步顿住,若有所思地喃喃:“这般快?”
“快?哪里快?轻鹤再慢几步,我都恨不能直接去万溪找尹翁要人。”
来人提步上来,并不与尹逸客气,从她臂弯里拿走一枚果子,挥袖拂去白鸦。
一支白色羽翅飘飘转转,从空中零落而下。
他目光停留片刻,随即收回,揽着尹逸肩头半推半搡携人入院,调侃:“世人不喜乌鸦,你倒好,召来一只白羽,若非叫声嘲哳,打眼一看还当是头肥鸽。”
“白羽通人性,入了城轻易不会出声搅扰。”尹逸轻声解释,不着痕迹地脱开那只搭在肩头的长臂。
此人唤作邢韫,在书院中年岁最长,不过也方才二十。尹逸十七,年岁最小。邢韫很有做老兄长的自觉,对此间兄弟极其关照,尤其是她这个老幺。
尹逸初入学堂,时常遭狗戏弄。
那时便是邢韫出面平息事端。他是豫章知府家的大公子,薄面自然要给,何况邢韫从来点到即止,虽护着尹逸,却也不会伤了戚秦两家颜面。
在他庇护下,尹逸十余年的私塾生涯勉强称得上风平浪静。
思及此,尹逸眉眼弯一下,拾起枚柿子朝他扬了扬:“汝舟兄,事事如意。”
邢韫会心一笑:“轻鹤怕是又要争头名。”
尹逸摆摆手,连道不敢不敢。
邢韫睨她一眼,故作老成地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一番,拖着长调:“回回不敢,次次夺魁,倒是你一贯做派。”
尹逸告饶:“汝舟兄实在抬举小弟。”
话说着,自东侧厢房掀帘探身走出一人,身姿昂藏,眉眼凌厉淡漠,左侧眉尾一道疤,一直延至眼角,痕迹渐淡,却仍隐隐约约泄出几分戾气。
秦衍负手立在檐阶上,一袭翠虬色圆领袍,领口露出银白内衫交直,通身直缀如意五福团纹,取材用料是一瞧便知的奢靡考究,此刻,略带探究的目光投向尹逸二人方向。
尹逸眼中笑意渐淡,心道:悍犬出没。
这便是那只招人的狗了。
不过,虽做此念,仍是坦然迎上目光,微微颔首示意。
邢韫打趣完,长舒一声:“我啊可比不得你,榜上有名我便称心如意。”
“汝舟兄过谦了。”尹逸知道他的水准,若豫章只取五十人中举,那邢韫也能稳稳落在二十名。
她回之一笑,不再多言,提步走进院中,各室窗牖大开,西厢内的两张软榻上被褥散乱,是被据为己有的惨象。
尹逸心头一声哀鸣,又转向另一侧厢房,打量着暗暗点头,若不往下瞧倒也看不出此床由书卷垒成。
书榻上,五条锦被整整齐齐叠作长条,锦被与锦被之间隔有近四尺距离,若只躺三人,那当很是宽敞,在边角处合衣安置一晚不成问题。
尹逸松快了些,经过秦衍时,随手塞进他手中一个柿子,淡淡问好:“羡仲兄,事事如意。”
说完也不待他反应,提步进了大厢房,在靠近门的一侧床枕摆上一枚大柿子,以示:此间有主。
手中还剩两颗柿子。
尹逸在学塾寻到戚昶、席誉,瞧他俩今日穿的一黑一白,浑似黑白无常,眉眼不由一弯,正要开口,却被兜头泼下一盆冷水。
“你便拿些……寻开心?”
戚昶金冠束发,玄衣劲装,胸前暗纹的虎头獠牙若隐若现,他倚在窗边,双臂抱起显出束紧的窄腰,长腿随意屈起,衣摆随动作散开,露出墨色之下的暗红里衬。
他轻挑一瞥,懒散地收回视线,扬了扬唇:“尹郎可真是好雅兴。”
尹逸微愣,听出他话中千遮万掩下的嫌恶,暗暗叹了声。
她同潘老说此间无人在意,实则已是粉饰过后的措辞,若是说真话,该是那句:他们瞧不上。
戚昶是几人中唯一一个以武入仕之人,武举先于文举,月前已揭榜昭示,而他不止登名载姓,更是夺下魁首。细细想来,他一个国公府的嫡孙,若非因缘际会,大抵不会与她同路。
不过……给或不给,她说了算,戚昶尚没资格回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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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逸浅笑,走近几步,“小公爷已是武举人,何必事事占尽?这两个是予安成兄的,解试过后便是省试,一颗顺心,两颗遂愿,安成兄今后定平步官场。”说着,看向席誉。
戚昶轻嗤,目光幽幽落向席誉,那根木头贯来生人勿近,未必会给尹逸好脸。
“木头”席誉一身霜白雪衫,清隽出尘,腰间细绦上坠着一枚墨玉环扣,不动如山地落在书案前,听罢,翻页的动作倏而顿住,许是被两道视线凝久了,眉间微微聚起。
他缓缓掀眼掠过二人,停滞一瞬又落下,修长指节点了点书案一角,示意放在此处,轻道一声:“多谢。”
戚昶眉头一挑,蓦地站直身子,正想奚落两句,眼风扫及却也不过一颗烂柿子罢,心觉无趣,脚下径直调转方向出院,却想今日倒是破了天荒。
尹逸心满意足地上前,谁能拒绝步步高升的好兆头呢?
不过,她心知席誉容不得丁点污秽,放下柿子时,又补上一句:“果子都是洗净擦干才拿来的,不过还未熟透,再放几日会更甜些。”
席誉目光自尹逸沾有几点水渍的袖边缓缓上移,在她面上短暂停留。
仓促间,尹逸同他对上视线,惊觉席誉浓密眼睫下的瞳色是极淡的琥珀色,在烛火映照下,若琉璃熠熠生辉。
若论起相貌,此间大抵无人能及席誉,他身怀清骨,行止间流露出的气质似谪仙落凡,仿似食不得人间烟火一般。
尹逸晃神了一瞬,而他已静静垂下眼帘,复而道了一声:“多谢。”
适时,忽听院外有小厮来请:老爷已回府,请诸位郎君移步。
府上早早布置下席面,几人转到前厅时,卢老与师母携仆已在堂前,几人立时上前,齐齐垂身而拜,卢老欣慰的目光一一扫过,得意地捋了捋须子,笑着颔首承下这一拜,众人渐次落座。
师母不喜酒气熏人,今夜相陪大抵也为防卢老贪杯。清酒摆在案上,只略敬过一盏,师母眉头便皱了起,他们几名晚辈不敢造次,全然歇了心思。
尹逸坐在邢韫旁侧,余光留意到他时不时盯一眼酒壶,暗暗叹了一声又一声,只差把可惜二字交待出口。
汝舟兄与卢学究是两个酒蒙子,可惜前有知府大人家教严明,后有师母看护得力,两人同病相怜,即便在自家府上也不能尽兴。
尹逸勾了勾唇角,正要去瞧卢学究神色会否与邢兄无二,眼皮抬起的瞬间,却冷不丁撞上坐在对面的秦衍,他眸光冷凝,不偏不倚地正落在她面上。
尹逸笑意顿僵。
秦衍此人实在作怪。
她与秦衍算得上自幼相识,两家尊长也极为相熟,当称一声世交。可到他二人这辈,却浑似结下世仇。
尹逸扪心自问没得罪过他。
幼时,她以为是自己愚钝无意中伤了他,还曾腆脸去讨饶,结果却被他反手推进泥潭,刮蹭出满身的伤。她狼狈回到家中时,直把阿翁吓得够呛,待问情缘由,阿翁眉眼一沉,当即领着她登了秦家门。
她至今都记得,秦衍被叔父压着脖颈赔礼时,眉眼间泄出的厌色,锐利的好似一柄冷剑。
尹逸不动声色地别开视线。
阿翁说,无论何时何地,她都无需为没有做过的事告歉。这世道弱肉强食,处处都是不带缘由的恶意。
她只要起念为善即可。至于落进旁人眼中成何种光景,那不是她该操心的事。
3. 癸卯八月
事与愿违。
卢学究歇了庆贺心思,恹恹地同学生几人交待了下酬谢报喜差役的分寸,而后,又暗暗叹息一声。
“明日……大抵榜单一揭,前脚报喜的差役奔走送至,后脚豫章王府的帖子就将递来。”
卢为钊思及宴席目的,心思沉了沉:“你几人莫太出挑,也……莫要失了仪态。”
此事尹逸已从白羽口中得知,静静听着,偶或点头应承,食不言寝不语用完一餐。
将散时,卢为钊留下尹逸,单独唤进书房,拂了拂青衫衣摆随意就着案边坐下,一抬头望见尹逸澄澈如镜的眼睛,轻轻叹了一声:“尹翁身子可好?”
尹逸欠身拱手,笑意温和:“劳烦老师挂碍,阿翁身子还算健朗。”
“你呢……可要参加来年春闱?”卢为钊问完,又兀自琢磨:“若是入闱,那须得赶在冬月前动身入京。”
尹逸眉眼轻弯:“老师怎这般笃定学生就能入京?倘若明日榜上无名,老师期望落空,岂不该比学生更沮丧。”
“呸呸!”卢为钊轻斥:“说什么丧气话。”
说完,却也笑着看她,眼中掩不住的欣赏:“五个学生里,你长进最多、最快,课业却是最扎实。不说戚昶那个浑猴今日学明日忘,便是秦衍、席誉兢兢业业,也偶有顾此失彼的时候,就更不提勉力追赶,却焦头烂额的邢韫。”
“我于你,很是放心。”
尹逸谦逊一笑:“是老师悉心教导。”
带出这般出挑的学生,卢为钊心中难免自得,他捋了把须,正想自夸两句,又想起正事,轻咳一声,敛下笑意:“你若还想入京应试,进了豫章王府便休往县主身边去,最好远远瞧见就撒丫子快跑,若来不及跑,最次也须找个藏身之处躲起来。”
尹逸虽知缘由,却也忍不住抿唇轻笑:“听说县主生得花容月貌,怎到老师口中却成了洪水猛兽?”
卢为钊折扇一收一握,顺手便往她脑袋上敲过去,苦口婆心:“你要记在心里!”
郡王爷若是看上旁人还好说,戚家、秦家、邢家都有法子脱身,唯独尹逸和席誉,两户孤寡无可凭依,便是他去出面,郡王也未必肯卖他这张老脸,愁煞人。
见状,尹逸也不再胡闹,面上多出几分郑重,垂身应下:“学生明白。”
转身出门时,又听卢老出声嘱咐:“唤席誉来一趟。”
秋虫聒噪地响在墙根。
尹逸回到书院时,席誉仍坐在书案前,学塾内未掌灯,月色似杭绸,盈润地流淌在案上。
她脚步停下,隔着窗扇递话过去,席誉像是在出神,听到声微怔了怔,随即起身前去。
待他离开尹逸才看见,那两枚大柿果仍原封不动地摆在案角,不由轻轻叹了一声。
一阵夜风起,书页哗哗翻飞。
尹逸凝了片刻,走上前,合上书,想了想,又把柿子一上一下压在封皮上,随意扫过一眼书目,月色朦胧,只约莫出是三个字。
而后便转身回去厢房,谁知,才推门迈进半条腿,人忽地就被钉在原地。
床榻上,临门一侧的锦被已散成一团,一角虚虚掩在秦衍腰腹间,他侧身枕着手臂,发冠不卸,外裳未褪,一双鞋袜直愣愣杵在半空,居然堂而皇之地睡了过去。
可这是她的位置!
柿子还在枕头上摆着呢,秦衍没长眼睛吗?
恰时,邢韫盥洗后回到院中:“你堵在门口作甚?”
尹逸一回头,愣了一下。
邢韫相貌周正,属于乍看普通皮相,可细细分辨,几处五官又生得恰到好处,教人挑不出毛病。若是精心装扮或遇此时月华映落,倒亦有几分松形鹤骨的韵味。
他提步走近,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衫,领口松松散散,乌发散在肩头,半干半湿,发尾丝丝缕缕地淌水,水迹浸透襟边隐约显出紧实胸膛。
她仓促别开眼,横跨一步忙让出门口位置,忍不住腹诽:人与人的性情习性,简直就是鸿沟天堑!
邢韫入内,扫一眼便瞬间明白,他轻手轻脚放好随身物品,揽着尹逸出屋,声量也放轻许多。
“羡仲沾酒必倒,今夜尽兴,便莫同他计较。你睡我那处,靠墙那侧。”
尹逸暗暗鄙夷,不过一小樽,真是不堪大用。又听他后半句,心中哀鸣一声,还是罢了。
依她揣测,秦衍该同戚昶宿在旁室软榻,如此她、邢韫、席誉三人同宿一间才不觉逼仄。
可秦衍打破了这份和谐。
眼下,席誉被老师唤走,不知定论。而她直觉,席誉大抵不愿同戚昶那个武夫共处一室。
一张榻,四个人。
她委实迁就不来。
“汝舟兄,明日一早便放榜,我心中忐忑,难免辗转不宁,睡在里侧怕会搅扰到你。我去院中走走,散散愁绪。”
邢韫一听“愁”字,脑袋顶上为兄为长的劳碌命格顿时金光大闪,见尹逸已迈过院门,忙回厢拿件外裳跟上去。
尹逸踏入棚窝,解开栓住青牛鼻环的绳,抚上一侧牛角,牵牛出棚。青角眨眼看她,尹逸轻抚一下,在檐阶上坐下,青角哞一声,伏倒在她脚畔。
尹逸抬手顺着一侧牛角,触感冷润,又略带粗糙,一圈一圈的环纹,皆是岁月痕迹。
愁绪做不得假。
倘若明日登榜,便须入京应试,一别月余,待吏部授官又近一年,再回万溪拜阿翁,已不知何年何月……
她天生五感缺憾,不似常人。
六岁上,阿翁问她,愿作儿郎,还是女娘。
她不明其义,阿翁又解释,倘若做女娘,便为她早早相看人家,挑一户能护她一生的男儿。倘若做儿郎,便须拿起剑,自己来护住身家性命。
她答不出,只隐隐想做一名拿剑的女娘。
可这于她而言,早已是妄念。
要拿剑,先得知道疼。肉体凡胎不知痛,便永远学不会格挡。不会格挡,不会躲闪,拿剑即是送命。
隔了几日,阿翁领她去一户喜宴。喜乐吹吹打打,一路送进洞房。她挤在大人腿间,瞧见了新妇,凤冠霞帔,菡萏姝妍,是顶好的颜色。可落在红帐喜榻上,却似枯木一般僵沉,便是周遭仆从也未见有多欢喜。
她幼时口无遮拦,扯了扯阿翁的衣角。
——“阿翁,这当真是喜事?”
阿翁没说话,新妇却听到,清润的眸光在人堆里落向她,凄楚笑了下,将她拉近身边,又在她手里塞进一捧喜钱,“逸儿开心吗?”
人得铜板,当是开心的。她却怎都笑不出,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新妇温婉浅笑,轻抚她的脸颊:“逸儿开心便是喜事。”
她看不懂,也不明白。
只是回到宅院,同阿翁说:她要做儿郎。
年月是耕地的耙,
徒劳向前,不知回望。
世人似乎也是如此,只有不断向前,才能勉强拼凑出身后的风景……抑或…是惨象……
不知回望,或许也是不得回望,一意孤行,越陷越深。
她在卢老身前,听多了官场风云诡谲,说心如止水,那是扯谎。何况,她又是女儿身,稍有差池便是尸首两端……
可阿翁年岁长了,留予她的时间不多,入仕为官是阿翁议定最稳妥的坦途,她辜负不得。是以,她即使再焦灼再不舍,也须得入京应考。最好明年春闱,一举跻身一甲。一甲封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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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她便可早早接阿翁……
“轻鹤!”
尹逸一怔,回过神来,就见邢韫在她眼前摆手,边穿外袍,边在她身侧坐下:“想什么,这般出神?”
尹逸抽回思绪,摇摇头,偏头问他:“汝舟兄可要入明年春闱?”
邢韫轻笑:“今日休提明朝事,我中不中举都是两说,哪敢肖想天边事。”
尹逸不置可否。
邢韫素来稳扎稳打,纵是在老师眼中天资稍有不足,却也足以甩开旁人一大截。只或许是囿困学塾,长久落于人后,欠缺几分士气。
尹逸想了想,斟酌着开口:“从前,每逢大测小考,小弟都会趁夜浓时摸两把青角,尤其左侧这只角,比拜文昌帝君还灵验许多。汝舟兄不妨一试?”
青角哞了一声,眨动眼睛看向尹逸,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而后得了尹逸安抚意味地几下轻拍。
邢韫打趣:“轻鹤还信这些?”
尹逸郑重颔首,力图引得他的信任:“心诚则灵。凡…凡子嗣考学,家中必奉玄圣,更有甚者连…连摩尼祖师……还有三清真人,都一并祭拜。反正不会少块皮肉,汝舟兄试试又何妨?”
邢韫听她笨拙找补,抬眸望进她乌亮的眼眸,静静凝了片刻,忽地低头抿唇一笑:“好,便听你的。”
他起身在青角旁侧蹲下,抬手轻抚一角,虔诚阖眼:“青角青角,请佑我等学子得偿所愿,小比大比,一路青云。”
青角哞一声,看看邢韫,又看看尹逸,鼻息里长长哼哧一声,多少带出些无可奈何。
尹逸无视它的抱怨,眉眼弯了弯:“定会如愿。”
邢韫也笑,扶腰站起:“话已到这份上,非痛快畅饮不能尽兴,你且等着。”
尹逸含笑点头,目送邢韫匆匆离开,将要收回视线时,却见月洞门后,踏着月影缓缓走出一人,身姿颀长,眉眼冷峻,一步步走近,他脚下稳健,全然不见半点醉态。
尹逸眉头拧起,她便知道,咬人的狗突然不叫唤,那必要作妖。
“尹逸。”
秦衍在尹逸身侧站定,眉眼微垂,凛然下视。
尹逸抬眼,匆匆将他打量一通。月色辉映下,只瞧见他通身浓郁的苍青色。
转念一想,秦衍素爱华服美饰,每逢出行必佩玉熏香,收拾得比女娘都精致。待见了县主,说不定会被一眼相中圈入王府豢养。届时,便再不能寻她惹是生非。
想着想着,尹逸脑中忽地蹦出一个画面——四人抬着步辇,县主雍容华贵,斜斜歪坐其上,掌心还攥着一根细绳,绳子穿过柔纱帷幔,另一头就套在秦衍脖子上,他四脚着地,吐着舌头汪汪地吠。
“尹逸。”
头顶的声音沉了些。
“啊?啊。”
尹逸骤然回神,压下唇边窃喜,心虚地别过眼不看他,强装淡然:“何事劳动羡仲兄特意来寻?真是有失远迎。”
秦衍眉心稍紧,视线自尹逸面颊滑落,缓缓移到伏在她脚畔的青牛,在左侧牛角上停留半晌,负在身后的指节隐隐蜷了下。
片刻后,他目光再次移回尹逸面上,见她仍偏着头,肩头不由沉了沉。
尹逸皮相似乎极薄,一眼落去,几乎能看到脖颈下跳动的脉络,视线再抬高一些,秦衍看到,她左耳后侧落有一枚朱红小痣。
鲜红一点,落在冷白的肤色上,分外惹眼。
“明日事务要紧,莫要贪杯。”
他说完,垂下眼,提步走开,仿佛只是无意经过。
尹逸微微愣神,狗嘴吐象牙?此刻倒是有几分信他吃酒吃糊涂了。
不过,她酒量一向极好,整坛下肚都神魂如常,不似他,不胜蕉叶。
4. 癸卯八月
尹逸不再理会。
夜渐深,寒意丝丝拂绕。
她又耐心候了片刻,没等来邢韫,倒是瞧见白羽从院墙头飞来,嘴上叼着半块肉,扑扇扑扇地落在了青角背上,它用爪子踩住肉,尖利的喙再撕扯成小块,昂起脖子囫囵吞下去,而后,朝着尹逸扑扇着翅膀啊啊地跳脚。
尹逸一愣,笑了。
原是邢韫讨酒不成,半路被师母捉住训起了话,不由得在心底同情起他来。
她五岁开蒙便入了卢家私塾,其余人虽长她几岁,却也没大出多少。他五人在持家严明师母曹氏眼中,就是五个有待教养的皮猴子。
五只皮猴自踏入学塾,便被套上师母条条框框的金箍。师母不留半点情面,头一日便放话:教而不改者,直接登门劝退。甭管家中权势如何,入了学塾就得守这处的规矩,大到处事言行,小到衣冠鞋履,无不要合师母的眼。
不过卢老开授不易,倒也没谁真蠢到因此顶撞。
只是从中得益的,怕只有尹逸一人,她对此乐见其成,就是秦衍戚昶二人狠咽了一肚子苦水,却也只能受着。毕竟卢老是出了名的惧内,卢老不敢吱声,他们几个学生喘气都得轻点。
尹逸拍了拍屁股站起,牵着青角拴去棚窝,打算前去瞧瞧汝舟兄长的脑袋被紧箍咒念涨了几寸。
才行至月洞门,隔着一堵墙,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便传到了耳中。
“放榜后日不思入京取学,却还思谋着游山玩水?邢知府对你寄予厚望,你怎能如此散漫不成器?”
“师母,师母误会,学生绝不是贪图玩乐。若日后入京,再想回豫章万溪便难了,学生是想趁着眼下时日轻快,入望浮山一遭,都说此山灵气充沛,学生只想去长长见识……”
尹逸猫在墙角听得入神,心下也不赞同邢韫的念头。望浮山灵气充沛不假,可灵气滋养万物,那山头上不管是草木还是野物都比别处要凶狠得多……
正想着,谁知衣角招风飘了飘,泄出月洞门一角,突然惹来师母曹氏一声斥:“谁在那儿!出来。”
尹逸暗道不好,硬着头皮顶着二人视线,灰溜溜跨了一步出来,腆笑喊了一声:“师母好……”
曹氏眼风将她上下一掠,皱起眉头转而看向邢韫,“你作兄长的,成日不想着以身作则,反倒领着小的偷酒玩乐,是打量你父公事繁重无心过问?”说罢,伸出手:“拿来。”
邢韫半点不挣扎,立时藏在背后的酒壶双手递了过去,讷讷一笑,“师母莫气莫气,都是学生逾矩,就是此事…还是不要让我爹知道的好……”
曹氏没说话,轻晃了晃酒壶轻重,料想他二人还未沾酒,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转手把酒壶递给随侍嬷嬷,又对着二人念了几句,见两人连声应承下,这才转道回了后院。
尹逸瞧着师母身影渐远了,心头那口气才敢松下来,一转头,见邢韫也作一副劫后逢生的神色,两人四目一对,忽地闷笑出了声。
今夜的酒是喝不成了。
回到书院,席誉仍未回来。
秦衍、戚昶也不知去了何处。
尹逸对着两间空荡荡的厢房又生熬了半晌。
奈何今日赶了一天的路,到现下眼皮都开始打架,实在撑不住,同邢韫一合计,仍空出西厢那两张软榻宿去东厢的书榻。
草草收拾一番,钻进被窝。
头一落枕,便不知梦里今朝,朦胧恍惚地过着走马灯。
鸡鸣三声,院中悉悉索索地响起动静,像是扫帚拂扫地面的沙沙声,睁眼一瞧天已蒙亮。
尹逸腾一下坐起,回身看向榻里,中间留出的衾被仍原封不动的摞在中间,只有邢韫呼吸沉沉地躺在靠墙一角。
她轻唤了几声,没反应,想来时辰还早些,于是披上外袍出了院,盥洗收整妥当,同外院守夜的小厮一打听,这才得知,昨夜另外三人皆未回书院。
秦衍、戚昶二人向来金贵,不愿留宿便罢,但席誉……
尹逸正琢磨着,卢学究便叫人来喊她去用早膳,她赶忙要回去摇醒邢韫,却又被管事的拦住,说只要她自个儿前去。
愣神的空当,稀里糊涂被拽着走了。满头雾水地用完饭,临了给邢韫装了几碟粥菜,提着食盒要回去时,卢老终是说明来意,原是席誉无意明年春闱,卢老心底觉得可惜,想让她去好生劝劝。
尹逸虽应了下,可实则也能理解席誉。本朝因仙魔纷争断了数百年,而今科举重新提上章程,也不过是近五十年的事,能一次连过秋闱春闱者,当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所以,席誉选择下届赶考也在情理之中。
回了院,恰好邢韫起身,尹逸把食盒放在桌案上,闲话几句,忽而想起席誉落在案上的书卷,起身过去一瞧,连着柿果子一并都不见了踪影,瞧这样子应是回来过。
尹逸放心了些,心想今日赴宴不知几时能回,当叮嘱小厮多备些草料,去后院的路上,迎面撞上悠然而返的秦衍,容光焕发,朗阔轩姿。
也不知昨夜宿在何处竟养得这般精神,浑身散发着熠熠的光辉,尹逸瞧着他眼底的光竟都觉着刺眼,不由得脚步加快了些,匆匆朝他一点头,擦肩而过时,莫名察觉秦衍四肢忽而僵硬了一瞬。
她眉头轻皱一下,没放在心上。
却没想,没半刻便知晓了原由。
窝棚里,青角远远蜷缩在一角,一见到她来,立时蹦起两丈高朝她冲来,委屈巴巴地绕着她哞了一声又一声。
尹逸听着,瞳眸一怔,忽地低下头,拳心抵在唇边,唇线紧紧抿成一条线,两侧肩头瑟瑟震颤,瞧着整个人都在发抖。
青角哭嚎着告状:他摸我!他摸我!都怪你!都怪你!胡诌诓人,他还拿剑来锯我的角!锯不成就死命抱住不撒手!怎么甩都甩不掉!我又不能真将他踹飞出去,要不是旁人发现,呆鹤你今日说不定就见不着我了!
“尹郎这是…怎么了……”
硕大的牛身失心疯似的绕着尹逸团团转,小厮抱着一捆新鲜草料,盯着眼前诡异一幕,狐疑地停在几步之外。
“就是他!要不是他把那姓秦的拖走,我以后连水塘都下不去了!”眸鸣声又沉又急,青角跺着蹄子,连连用头去拱尹逸。
尹逸侧目,安抚意味地摇摇头,溢出眼底的笑意险些冒出泪花。
小厮被这抹笑闪了闪,一时都忘了要说些什么,不过瞧见这头青牛,忽地便想起昨夜被塞进褡裢的两锭银元宝,沉甸甸地坠着袖子往下耷拉。
小厮讪讪一笑,把新鲜草料往槽口一摆,“刚割的草,还带着露水呢。”说完,伸手想摸一摸牛背,手才伸出半截,就见青角忽地转过身来,气势汹汹地朝他哞了一声,立时吓了小厮一激灵。
尹逸弯唇,安抚一声:“过几日纵你上山溜达可好?”
青角眨巴下眼,长长的哞鸣声戛然而止,脚下缓缓磨蹭了下地,鼻息哼哧一下,勉为其难地低头啃草料去了。
尹逸笑意更浓了。
小厮一脸惊奇,目光在尹逸与青角之间来回打转,见他煞有其事,好似眼前这头牛真能听懂一般,看向尹逸的目光愈发忐忑。
此时,袖囊中的封口费一晃一坠地砸在手臂上。尹逸平素最是和善,对上这样不设防的神色,教他良心没来由的不安。
小厮张了张嘴,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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磕绊绊想说些什么,才嗫嚅着唤了声尹郎,就忽听院外鞭炮炸响,锣鼓喧天。
二人皆是一愣,怕是前去看榜的小厮领着差役回来了。
尹逸心头一跳,循声望去,便见邢韫脚步匆匆,焦灼地转过月门,眼睛先一步寻到她,面上顿时一喜,拽起她便往前院赶,一面摇头打趣:“你可真耐得住性子,得了解元,不着急受封,反在窝棚里喂牛?”
尹逸愣了下,忙问:“汝舟兄呢?”
邢韫扬唇,回眸看她:“列十开外,不过我已很是知足。你得解元,羡仲、安成紧随其后,头彩都落在卢老学生头上。这回最高兴的莫过于学究了。”
尹逸听罢弯起眉眼,心头却也忍不住一动,卢老莫非当真同阅卷郎官通了气?
府前的门廊下,卢老并他几名学生立在门前,门阶下已乌泱乌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邻里乡亲团搡在门前,连声贺着恭喜。
见着尹逸出来,差役下巴颏一抬,抖开红纸金字的报帖,逐字逐报,嗓音洪亮震得日头都敞亮了几分,两侧几名小厮手上端着托盘,托盘上盛满喜钱。差役念一句,小厮便漫天撒一把喜钱。
“记着,欠我秦家十贯铜板。”
微凉的嗓音突然从身侧飘进耳朵,在掀天的热闹声里,冷不丁给尹逸惊出一后脊梁骨的寒意。
她抬眸看向秦衍,皮肉不惊地问:“何时欠的,字据呢?我怎地不知?”
秦衍微微侧目,他身量高出尹逸一头,眼风压下来带着些许凉意,不咸不淡地扯了扯唇角:“大哥怜贫惜弱。”
尹逸面上笑意一凝,眸光闪了闪,好半晌,才轻轻回了一声:“我记下了。”
乡里皆知,秦大哥,秦绪儒是叔父养子。而秦衍,这个与叔父血脉相连的亲子,对其极其厌恶,并且十分不顾及体面,屡次当着乡里近邻对秦大哥出言不逊。
秦叔极重家训,养出的哥姐性子都出了名的温良,唯有秦衍长成了个刺头,总觉旁人欠他无尽。
尹逸偶尔也发些蠢念头,会否他才是那个捡回的落魄儿……
待差役念至邢韫的报贴,托盘已不知空了几回,小厮再一次兜满铜板出来,底下捧了喜钱的散开时都乐得合不拢嘴,上前相贺时,恭喜恭喜的车轱辘话轮番地倒,听得几人皮肉险些都笑僵了。
不多时,豫章王宴请的车架缓缓停靠府外,双乘马一连停了三架,邢知府从后车上缓缓下来,邀卢为钊一道上车赴宴。
卢老笑着应下,上车前把尹逸拉到一旁,压着声嘱咐:“可还记得我同你说得?”
尹逸点点头:“老师放心,学生心中明白。只是……”她四目环视一遭,满心疑惑:“何不见安成兄?他不去赴宴吗?”
卢老轻叹:“他母亲病得重,榻前离不得人,昨夜便回去了。此宴,他不去也是好的……”
尹逸了然地应下,扶着卢老上了车架。回过身,原想与邢韫同乘一架,却见邢知府撩开窗幔,伸出手指着邢韫,又点了点中间那架马车,而那车中坐着的正是一早都未露面的戚昶,车幔经风一掠,闪过他恹恹的神色。
瞧着没得选了。
她是白身,秦衍商户。
坐什么车,坐何种位次的车……
这点细微的差别,她还是能够分辨的出。
尹逸落后秦衍几步上车,暗暗打量,他大抵又熏了香,闻来有种雪后松针的冷香,目光自他挺阔的肩背缓缓下移,最后凝在他垂在身侧的手,青筋若隐若现地穿过腕骨滑向手背,五指随意搭落,根根修长,骨节分明。
尹逸有些出神。
便是这只手要提剑锯下青角一角?
5. 癸卯八月
瞧着贵客都上了车,打头的车夫呼和一声,没片刻,车马辘轳向前驶去。
秦衍大剌剌坐在正座,一坐下便闭起眼睛养神,尹逸没往他身边凑,安静落在靠窗一侧的软垫上,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秦衍面上。
心中狠想了一通,一个月夜提剑砍牛角,一个清风朗月似的端坐在眼前,两道身影在眼前飘来飘去,始终没能叠出同一副相貌,却莫名惹人发笑。
她眼风没忍住在秦衍身上多多停留了片刻,直到察觉秦衍眉心微皱,眼风渐冷,落在膝前的掌心缓缓握起拳头,尹逸心头蓦地一跳,默默收回注目礼,移开视线转而看向窗外。
今日这节骨眼上,她可不想与他起什么争执。
尹逸撩起窗幔,街上相熟的近邻还未走远,车马一闪而过露出一张白净的脸,一时又惹来乡里一阵喧天喜贺,尹逸一怔,连连笑着应下,赶忙撤下窗幔。
松下一口气,目光一转,秦衍仍一副念经入定似的,与她无话可说的模样。
她心底打鼓,正纠结要不要把招婿一事透露一二。
秦衍若入了郡主的眼,这于她自然是好事,秦衍处处看她不爽,日后入京做了同僚说不得就要给她使绊子,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把柄,她必然没命可活,还不如早早解决得好。
可又一想,秦叔将贤文斋做成豫章翘首,汲汲营营壮大祖宗基业,若只想守着金银堆儿,怕也不会送秦衍求学入仕。可见秦叔求的并非不由人的富贵。可若秦家当真被豫章王看中,不扒下一层皮,如何能脱得了身?
虽秦衍与她不对付,可秦叔却待她极好……
却忽地“咯噔”一声巨响,马车猛地一颠,车上的人差点被甩出去。
尹逸被震得飞起,头险些撞上车顶,身子落下时,手边有什么抓什么,握在手里一把攥住,生怕下一瞬再把她颠飞了出去。慌乱中,不知哪儿发出一道突兀极低的闷哼声。
“对不住对不住,两位郎君可还好?”车夫满怀歉疚的声音隔着帘子传过。
察觉车身渐稳,尹逸稳住气息,应道:“没事没事,老叔赶路便是。”
“把你爪子拿开!”
毛骨悚然的阴鸷嗓音顺着后脊梁直达天灵盖,尹逸一激灵,回头一瞧,秦衍黑着脸,飞快看她一眼,嫌恶又似强忍怒火地闭起眼,眉尾一抽一搐地跳,咬着牙压着声,重复:“把你脏手拿开!”
尹逸顺着他仓促飞过的视线低眼一瞧,头皮忽地一麻,她的掌心……正贴着某人腿根……
尹逸整个人触电似的弹起,猛地一滑,拉开安全距离,龟缩进车厢角落,轻咳两声,“得罪得罪……”
这…这实在怪不得她,秦衍绷紧的大腿粗遒虬结,触感邦硬,她还当是块木头,狠使了股劲儿来着……实在…实在怪不得她……
尹逸缩回角落立时正襟危坐,目光僵硬地移向飘摇的窗幔,掌心似被烙铁烧过,热意经久不消,顺着四肢一阵一阵地往上沸,悄悄染红了耳尖。
车厢里长久无声,弥散起诡异凝滞的气氛,呼吸声都轻了许多。好在郡王府并不远,没几条街便到了。
尹逸如蒙天赦,车身尚未停稳便掀帘跳下车板,站定后仰着脖子,长长吸一口秋间晨起干爽清冽的气息,人方从刚才的尴尬中抽脱过来。
她四下环视,郡王府恢弘气派,府门前陆陆续续停列数十架车马,不多时,车上众人人纷纷落地,说说笑笑地向门前迎来。
门廊下,跑下数名小厮来迎。
一名小厮到了她跟前,恭敬问了声名讳,得知是今朝解元,立时眉梢一喜,贺了两声。
又瞧她面上疑惑,顺着她视线看过去,一时了然,在她身侧解释:“尹郎君不知,今朝放榜录了百余人,一些官人想同家眷一道庆贺,我们底下做事的也不好将人强行掳来,是以,零零散散只约莫请来少半的郎君。”
尹逸放眼一看,便知这话掺了水分。
科考不易,连年不中的大有人在,否则也不会传出五十少进士的说头,可四下缓缓走近的举子们,无不是丰神朗俊,春风满面,任谁去瞧都是二十啷当岁的年头。
尹逸不信,偏就那么巧,年岁大的举子一个没来?郡王爷为这一场亲事,当真煞费苦心,怕是将州府正当年的儿郎统统召了过来。反倒是她低估了这场阵仗。
在尹逸深思的空当,秦衍从车上缓缓落了地,面上阴云将散未散,目光触及尹逸的瞬间登时又是一沉。
恰而,门前小厮躬身来迎,秦衍眼底才隐约露出几许和善,微一颔首,从善如流地提步入府。却在与尹逸擦肩而过的瞬间,忽地被她拽住衣袖。
秦衍顿步,眉头倏地一皱,嫌恶地拂开她扒在手臂的爪子,冷眼回眸,却听她压着声儿,莫名其妙地甩出一句,“今日便不与你计较,当我行善积福了,你入府时刻跟着我,今日这是……”
秦衍神色一僵,像是被尹逸脸皮之厚震了住,谁与谁计较?他被她一记手刃撞得身下那处现在都隐隐作痛,该谁与谁计较!!?
秦衍笑得咬牙切齿,双手抚上尹逸衣襟,贴心地轻拍两下,紧接着猛地一把攥紧拉近,几乎贴面,四目相对一瞬,目光冷箭一般射进尹逸眼底,由不得她猛地一怔,就听他咬牙低斥:“蠢东西,青天白日,少犯浑!”
说罢一把推开,力道显然已克制了许多,却也将尹逸推得连连后退好几步才将将站定,再一抬眼,秦衍已大步跨进了门槛。
尹逸站在原地,眸光发怔,嗓子眼里“鸿门宴”三个字卡得不上不下,噎了好半晌,直至卢老并邢知府叫小厮引着缓缓走近,投过询问的目光,尹逸才勉强挤出一抹笑意,摇了摇头。
邢韫凝着眉头上前,满眼忧心:“怎么回事?”
尹逸张了张嘴,半晌没憋出一个字,终是化作一声轻叹,这可怨不得她作壁上观了……
入了郡王府。
时辰尚早,不至开宴。邢知府与卢老被请郡王请入房中闲谈,传话予举子,可在前院四处走动。
王府偌大,逛一遭足以好些时辰,众人一时新鲜,三三两两地散了开。
戚昶、邢韫一并去见了郡王,剩尹逸一人落单,由小厮引着,漫无目的地闲逛。虽已入了秋,郡王府却仍是一片生机盎然,府里花奴显然是极用了心思的,碎石铺就的小径四通八达,像一张暗网隐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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绰绰地笼住整个院子。
尹逸游逛半晌,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浮上心头,像在何处见过似的。她提步迈上湖边水榭,脚步倏地一顿,远处湖心一点,几名小厮跟着一位身穿仙门装束的人,手中持着什么,似在搜寻。
尹逸微怔,水榭地势较高,此处可环顾四周,眼前草木山水纵纵深深,高低错落,竟似隐隐契合成……
她灵台忽地一闪——乾天为眼,坤地为基,坎水为脉,震木为枢…天枢映斗枢,地脉合人枢,三才倒转窥玄机……
阿翁藏书架三层四隔第十册:《华阴本》卷三,逐灵篇第九叶……
尹逸瞳眸重重一颤,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廊柱上。
这是…是束魂阵!
今日受邀而来的举子几乎占尽豫章英杰,不是说招婿?郡王这竟是要做什么!
假山下,秦衍略略掀眼,遥遥掠过尹逸忽而煞白的脸色,目光再望水榭,分明空无一人,眉梢不由一跳,眼底闪过鄙夷,提起步子,却不紧不慢地迈近了尹逸方向。
湖心小岛。
身穿仙门装束的老者须发皆白,仙风道骨,衣袂飘摇,手持飞叶罗盘,脚步匆匆,一脸凝重地绕着湖心楼台兜转了几圈。
“邝荆仙长,这……阵可还能用?您可得快些,这事儿瞒不了县主多久,若让她知晓,定要坏事。”
跟在身后的小厮一脸犹疑,瞧着邝荆手上平持的罗盘,其上凌空飞着一片柳叶,原只是缓慢地转动,可方才一瞬,不知为何,竟像是感知失灵,开始簌簌疯转。
邝荆凝着眉头,捋了一把长长的白须,唇边耸了耸,正要开口时,就见罗盘上,寸长柳叶忽地一抖,竟不再疯转。他忙抬手,示意小厮噤声,下一瞬,却见飞叶猛地震颤起来,恍似一把拉紧弦的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助力,咻一声,飞射而出。
邝荆一愣,目光追着飞叶一并射向岸边,连忙朝小厮摆手:“快,快撑船!”
秦衍迈上阶梯,缓步登上水榭,方才被尹逸惹出的火气已消下大半,这时渐渐回过神来,尹逸不是随意攀扯的性子,想起学究几次招她过去说小话,说不定,她当真知道些什么事……
他提步走近,见尹逸背朝湖水,忧心忡忡地侧坐在石案边,他正要出声唤人,却忽地察觉空中一道劲风,直冲他二人方向射来。
由不得秦衍反应,猛地抬起一脚踹向尹逸后背,自己则顺势向旁侧一闪。
便听,嗡地一声。
一片柳叶直直钉上廊柱,竟能嵌石三分。
秦衍一阵惊诧,可走近并指取下,叶片又变作软塌塌的模样,浑然不似方才刚硬,真是稀罕。
“秦羡仲!你枪药按兆吞是不是!!”
尹逸被踹得在地上滚了两圈,直到撞上水榭围栏,才堪堪稳住身子,她狼狈爬起身,拍拍灰,盯住秦衍,啐了一声:“狗咬吕洞宾!”
秦衍看着她耳侧被叶片划出的血痕,抱臂冷哼一声,意味不明地回敬:“确是狗咬吕洞宾。”
尹逸咬牙,她真是多余操心这只癞皮狗,扒皮就扒皮,秦衍这狗扒完一层里头保准还有三层皮,她充什么烂好人!
6. 癸卯八月
砰——
郡王府,后宅闺院中,忽地传出一阵裂盏声,守在门外的小厮相视一眼,惴惴不安地将眼睛探向了房内。
“爹爹疯了!定是疯了……”清脆的声音里满是恼火后怕。
少女生得娇俏可人,珠钗环髻,鹅黄襦裙,外披一件同色渐白薄衫,天水色披帛挽在手臂,眉如远黛,一双晶亮溜圆的杏眸嵌在一张巴掌大小的鹅蛋脸上,只是此刻秀气眉头拧作一团,稚气未退的双颊鼓着气,在案前来回踱着步子。
身侧嬷嬷面色凝重,沉沉叹一口气:“县主想想法子,那邢家只有一个儿子,在豫章地界也非岌岌无名之辈,倘若一朝醒来,自家儿子忽地忘却前事转了性子,这如何…如何能不教人察觉?”
“要是被邢徵义邢知府一纸告上大殿,到那时,纵郡王是皇亲国戚,怕也难逃其罪……”
宁儿黛听得双眼通红,焦灼地咬着唇瓣,声音都在颤抖:“死了就死了,轮回转世也好,飞灰湮灭也罢!什么招魂寄生,全是胡诌!就算阿娘回来,谁能保证她就是原来那个阿娘?爹爹这是自欺欺人!何况…何况!那几个道人要引阿娘魂魄去个男子身上!我不要!阿娘若知道定也不肯!!”
嬷嬷连连点头,“老奴听了几耳朵,如今阵法已成,只要将邢郎君引去湖心的阵眼,这事就没得挽回了。县主……”
“定要毁了这阵。”
宁儿黛心念一定,倏地抬眸,提步匆匆往外,临至门槛,似想起什么,脚下忽而一顿,抬手将发上精心装点的钗环一一拔下,重重摔在地上,金玉登时碎了满地。
她低眼,目光停留一瞬,眸光轻颤,似凝着泪光,咬唇轻声呢喃:“爹爹就会骗人。”
“县主,欸欸,若攸主子别去别去,要是郡王知道,定该责罚小的了……”
门前小厮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连膝行着去牵绊宁儿黛脚踝,被她提脚一下踹开。
.
湖边水榭。
尹逸重重一拂袖,不再理会秦衍,转身匆匆下阶赶往前院。
如今神魔隐迹,据传,百年前,世间最后一位神祇斩断通天巨树,封住四海八荒灵脉。而今的世道,灵气稀薄,已不再适宜修仙问道,各处仙门无不式微凋零。
若是在街头遇着老道,口中嚷嚷着什么根骨奇佳、修仙飞升的字眼,不必细想,必是骗子。
可是堂堂豫章郡王怎会被人轻易诓骗?
还有那华阴本……阿翁的藏书繁多,只有房中贴墙的那间书架不允她翻阅,她实在好奇,幼时偷偷看了几本,奇书玄秘,很是入迷,可隔日再去瞧,架子上的书已被悉数撤下,换上文典策论。
至于其上所载的束魂阵……
想到这,尹逸眉头难得紧了紧,脚下步子愈发快得起飞。
她不懂事时,曾入望浮山摆过一遭,山溪石子落叶有序罗列,阵中摆着将将咽气的白鸦。阵成风起,叶片簌簌旋转,眨眼间,白鸦身子一激灵,忽地鼓翅翻飞,穿云入空,在山头盘旋了几遭才缓缓落在她肩头,啊啊叫了两声,却告诉她,白鸦已死,它是金鹏……
这鸟便是白羽,复生后习性不伦不类,无论鸦雀还是鹏鸟,它都无法融入,不得已留在尹逸身边,独来独往,却也乐得自在。
尹逸见过这阵法的诡谲,直觉郡王府请来的仙门道人不似街头坑蒙拐骗之流,心中不由存了几分忌惮。
事关数十余人性命,但此时不知郡王算盘,不可擅动,她静思半晌,没有半点头绪,须即刻同卢老商议才是。
一脸凝重的到了前院,却被院门前的小厮拦了住,尹逸慌得直想跳脚,也只得沉口气,规规矩矩请人进去通传。
便是这时,宁儿黛领着一众仆役气势汹汹赶来,叉着腰抬了抬下颌,身边嬷嬷立刻会意,下令将院门堵得严严实实。
仆役蜂拥而上,尹逸连推带搡一时被挤开老远,缩在墙角,听着院内爆起的打斗声,一脑门雾水地僵了住。
嬷嬷四下一扫,眼睛忽地一亮,附在宁儿黛耳畔低语,“县主瞧,小厮来报,邢郎君一脸和善,今日穿了件玄色的袍衫,这下可好了,不用再寻,把人赶出去便是……”说着还指了指尹逸所在方向。
尹逸被那泛着绿光的眼神盯得后背发毛,朝那面色不善的妇人扯了个难看的笑。
宁儿黛顺着嬷嬷指向的方向看去,狐疑地一掀眼,将尹逸上下打量一番,果见如此,点了两个粗壮的仆役,眼睛盯着尹逸,骄矜地一昂下颌,吩咐:“把他给我扔出府去!”
凶神恶煞的仆役步步逼近,尹逸冷汗登时划下额角,接连倒退,“这……这又是作什么?”
宁儿黛秀气眉头微微蹙起,攥着帕子走近,“邢郎君得罪了,来日若攸再上门告罪。”
若攸好似是县主的别号。
尹逸一愣,看向眼前俏丽可人的女郎,“你是……县?”
话还没说完,尹逸双臂已被仆役反钳着扛起,双脚胡乱扑腾两下,这才反应过来,慌忙道:“等,等会儿,若攸县主找错人,找错人了!我姓尹,单名一个逸字,表字唤作轻鹤,跟邢字半点不搭边啊……”
“慢。”宁儿黛叫停仆役动作,两仆役相视一瞬,一松手劲儿,尹逸啪唧一声,背先着了地。
宁儿黛晶亮的杏眼浮上丝缕疑惑,看着尹逸满眼的仓皇无措,歪着头仔细分辨:“你不是……”
话音突然停了。
她目光倏地一动,视线落在尹逸耳侧的一点血迹,血珠子还未凝固,细密的红珠子一颗一颗地往外渗。
周遭一切人事物忽而都虚幻成白茫茫一片,唯有眼前一点红。
宁儿黛双目发直,鼻尖似乎萦绕这鲜甜的血气,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尹逸迈去。
尹逸刚挺身把自己翻正身子,人还跪在地上,才喘了口气,一抬眼就对上宁儿黛忽而失了魂的眼睛,空洞的隐约透出一丝诡异,她缓缓俯下身凑近尹逸,秀气的鼻尖小动物似地轻轻嗅动。
尹逸一怔,后脊梁立时窜起起一股寒意,颈侧被她渐渐靠近的气息一喷,寒毛陡然竖起,双脚接往后蹬,身子猛地蹿后。
就听院内的打斗声忽地停了,没多时,戚昶阔步迈出院门,四下环视一遭,目光落在宁儿黛身上,脸色蓦地一沉,两跨步走近,自后纠着衣领,拎小猫似的将宁儿黛一把提进了院。
不多时,争执吵嚷声便传了出来,周遭奴仆霎时跪了满地。
尹逸松了一口气,任由自己四仰八叉地瘫软在地,缓慢地扶着胸口,按下意欲跳出嗓子眼的心脏,卡在心肺的一口气,这才缓缓地喘匀乎。
秋日的天,高远辽阔,眼前淡而缓地飘过几片云,被凉爽的风轻轻地向西推送。
多好的天啊……
这到底作的什么妖哟……
尹逸无声哀怨,忽地艳羡起席誉的好运气,果真……这宴席不来,才是幸事……
脚踝似忽地被人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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踢了一脚。
“死了?”
尹逸梗起脖子探一眼,视线从脚打量上去,一袭富贵浓郁的苍绿,颀长的身段上顶着一张秦衍的死人脸。
尹逸白眼一翻,又躺了下去。
她懒得回怼他,只想静静躺会儿缓缓神,方才听县主所言,似乎要寻之人姓邢……
邢在豫章府不算大姓,府城里更是少之又少。若是她所料无误,所谓的邢郎君……便是邢韫了……
“尹郎这是怎么了?”
身侧忽地蹲下一人,小心翼翼地拿手背碰了下尹逸额头。
尹逸倏地睁开眼,对上一张俊脸,思绪一转,对上了号,此人是列榜第五的周元燕,不过一面之缘。
“不打紧。”尹逸讪讪一笑,被迫从地上爬起。
这场动静着实热闹,寻声赶来冒头张望的举子从一个两个到五个六个,渐渐将院门围成了一个圈,不时向内张望,周遭奴仆都识趣地往边里挪了挪。
尹逸正了正衣襟,挤进人前,频频望向院内,她边拍着衣摆上的灰,边正纠结着该不该掺和此事,这时,肩上却忽地落下一双爪子。
——白羽缓缓收起羽翼,冲着尹逸耳朵嗷了两嗓子,这回没压声,嘲哳刺耳的声音穿耳入心,怔了满院,惹得众人连连侧目。
嚎完也不顾木僵的尹逸,扑闪两下翅膀,在空中转了个弯,两下就没了影子。
“药堂进了贼人,阿翁伤了胳膊,刘叔折了腿!万溪!回万溪!快回万溪!”
嘲哳的声音变作一道慌慌张张的女声,魔音似地蹿进尹逸耳朵。
一怔之后,尹逸立时便要回身挤出人群。
院中却蓦地传过一道凄厉哭诉声。
“阿娘死了就是死了!你就是打死我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阿娘回不来了!!!”
清脆的嗓音饱含委屈。
尹逸回过头,便见宁儿黛捂着脸双眼通红地跑了出来,院前众人识趣地低下头,往两旁让出一条路。宁儿黛唇边一抿,拾起裙摆跑过的瞬间,匆匆看了尹逸一眼,颦蹙惹怜,眸光细碎还噙着泪,却莫名地让她品出三分恐惧。
尹逸眉间一紧,来不及细想,院内忽地大敞,戚昶沉着脸走出,目不斜视,大步地追着宁儿黛身影去了。
恰时,在戚昶消失在人群的方向,缓缓走出一位白衣白发白须的老者,身后跟着几名小厮,老者凝重的神色在看到尹逸的瞬间忽地一动,走近后,朝着院内稍稍一抬手,恭敬道:“在下邝荆,见郎君天人之姿,可否赏脸入院一叙?”
尹逸已打定主意不掺和此事,正想如何同卢老辞别,一听这话,立时点头应了下,不顾众人狐疑之色,跟在老者身后入了院。
一进院,便见卢老、邢知府一脸不快地候在院中,而处在风波中心的邢汝舟,却是一脸悠闲,浑然不知自己已从鬼门关闯了一遭,竟还有余力忧心尹逸。
尹逸回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邝荆没有避讳,一路引她入了屋内。
屋内一地碎盏,太师椅上,郡王死死按着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面色霜寒,眼皮微敛,原本儒雅的相貌阴霾遮面,隐约泄出一二分的阴鸷。
直至邝荆提步走近,郡王宁与安才缓缓掀眼,站起身时,那点微弱的阴鸷倏一下悄然收回了触角,淡淡地看向邝荆等待结果,不含半点希冀。
邝荆回望过去,缓慢地摇了下头,“阵破了。”
7. 癸卯八月
尹逸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一旁,听到这话,忽地抬眼,一脸惊诧看向邝荆的背影。
破了?
何时破的?
怎么破的?
心中作这般念头,嘴上一不留神便问出了口:“仙长说的是?”
话一出立时引来两道视线。郡王宁与安像是这时才看到尹逸的存在,眼风淡淡掠过,莫名压下千钧威力。
尹逸腿肚一抖,险些跪了下,忙埋下头,躬身作揖,“小子尹逸见过郡王。”
宁与安低眼看她,眸光幽静,一语不发,不受也不免这礼。
气氛忽地凝滞,一滴冷汗缓缓淌下尹逸额角,像胖虫爬过惹起一阵痒,尹逸难耐地紧,却也不敢有所动作,心头乱得麻团糊拧,正纠结着要不要跪下磕头时,邝荆缓缓出声了。
“郡王莫怪,这位郎君并不知情。”
尹逸抬眸一寸,投向一枚感激的视线。
郡王眉心微微拧起,又似想起什么,目光倏地打在尹逸背上:“……尹…逸?”
平平无奇的两个字在郡王宁与安唇齿间转了一遭,莫名变了种味道,引得尹逸头皮一阵发麻。
“是今朝得了解元的那个尹郎?”
尹逸头埋得更低:“回郡王,正是小子。”
郡王神色莫名地转头看向邝荆,眼底飞快划过一丝疑惑,指节微扬,示意免礼。
邝荆上前扶起尹逸,目光微不可察地落在尹逸耳侧,血迹已经凝固,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只一滴血便引得灵气暴动阵法尽毁,眼前这小郎君绝非常人。偏偏他灵力日渐枯竭,根本看不透眼前人是何种面目……
邝荆缓缓扬了下唇,解释:“郎君莫怕。今日这阵唤作聚灵阵。此阵偷换阴阳,可延岁寿千秋,了未尽尘缘,遂世人之愿。只求一双人,生者诞辰为亡者死祭,阵起连通阴阳,魂魄瞬息互异。”
“老夫看郎君根骨奇佳,是修习术法的好苗子,”邝荆说着扯下腰间的佩玉,“今日有幸,得郡王见证,不如郎君便拜入老夫门下。”
尹逸瞧着那块儿坠着鹅黄流苏的羊脂玉牌,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其上雕刻着一头凤头鹰尾瞧不出品相的怪鸟,丑得出奇。
尹逸讪讪地推拒回去,憨笑拱手:“小子得仙长青眼实在三生有幸,只是家中尊长盼小子攀上仕途,抚育之恩深重,小子不敢有负。还望仙长体谅。”
邝荆嗐了一声:“郎君这就狭隘了不是,老夫何曾说过要你放弃仕途,背井离乡随老夫避世修炼呢?”
尹逸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忽地肚空词穷,磕磕绊绊勉强凑出一句整话:“这……那……仙长何意?”
“意思便是入仕亦可修仙。”邝荆把玉佩塞进尹逸手里,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左右我将在豫章停留几日,此事郎君细细思量。”
说罢,朝门口方向抬了抬手。
尹逸目光一动,这就送客了?
不过,她巴不得早些离开,当即便朝二人拱了拱手,从善如流地退出房门,还极为贴心地将门合上。
她捏着手里的羊脂玉牌,转身下阶出院,一头雾水地寻思,合着就是为给她塞块玉?
“逸儿。”
尹逸抬眸,卢为钊在院外,一脸担忧地看过来,“郡王可有为难?”
尹逸摇摇头,走到卢为钊身侧,低低地聊了几句。
周遭人已散了大半,引路小厮道,宴席提前,一众郎君都已移步后花园。这场风波稀里糊涂地在县主身上画上句号,娇蛮无礼,不识大体,等等不莠一并烙在了县主宁儿黛身上。
尹逸听着卢老口中接连崩出的词,只觉刺耳得紧。
据卢老说,他几人在房中闲谈品茗,忽地便闯进几个粗壮的杂役要将郡王绑了去,幸好那几人都不是戚昶的对手,没两下便被打趴了下,再之后便是宁儿黛同郡王吵嚷,被郡王一气之下甩了一计耳光。
听来,竟未泄出半点内情。
尹逸心思沉了沉,她当初为救白鸦,以为束魂便是将魂魄锁在体内,浑不知竟是偷换生死……束魂阵、聚灵阵,名字换得再好听,说穿了还不是让无辜之人送命,不仅送命,连同身体也一并献给了旁人……
这实在不似名门正派的做法,难怪阿翁藏书却不让她相看。
想到这,尹逸脚步忽地一顿,“老师,学生心口惴惴,直觉不祥,恐怕家中出事,今日这宴,学生可否……”
卢为钊知道尹逸不时弄虚作假的人,儿时至今,鲜少提及不祥两字,可说来也巧,每每她心口不宁直觉不祥时,周遭必然要生出什么乱子。
尤其今日这宴没由来地叫人不快,心中压抑烦闷,眼下宴席未开,偷溜便偷溜了罢,这点面子,他还是有的。
卢为钊摆了摆手:“去吧,回去报个平安信。”
尹逸神色一松,忙恭身告辞,匆匆上了一架车赶回书院,径直奔回窝棚牵出青角,现下时辰尚早,路上腿脚快些,兴许天黑前能到万溪。
将将出府时。
迎送小厮送至门前,四周张望一遭,挠了挠头,嘟哝一句:“邢郎君未一道回来吗?这小人书还在我这儿存着呢……”
尹逸脚步缓缓停住,青角转过头来看她,前蹄焦躁地磨蹭着青砖,无言催促。
一次布阵不成,必然会有第二次……
汝舟兄…还在宴席上……
尹逸搭在青角一侧角的手掌,缓缓收紧。
一阵清风拂过,空中飘来一阵桂香,幽幽地勾起尹逸零零散散的回忆。
昨夜安置后,他二人一个躺在书榻里侧,一个躺在书榻边上,她困得迷瞪,耳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响着邢韫的惋惜。
“想尝一盏老师府上的清酒,简直难若登天……”
“轻鹤,你尝过桂花酒没有?”
“《山斋游记》所载,这是南甫山特有的酒酿,说是只有渶水源头甘泉能才酿出最清冽悠远的酒香。”
他嘴皮上下一碰咂摸一声响,像是回味,遗憾道:“可惜渶水距豫章三百里,实在太远,否则我必跑马去它个来回。”
“不过好在我搜寻了几个古方,酒坛子已封在我院里的梨树下,再过个月余便能开封。开坛第一盏为兄让与你,不过……”他闷笑一声,“滋味是好是坏,你可都得囫囵咽进肚里。”
……
他字句含笑,像是不必回应的对谈,又像是深夜呢喃,与自己寻些乐子。
清润的嗓音穿过一夜拂在尹逸耳畔,好似也被桂香浸染,悠扬飘荡在周身。
尹逸眉心狠狠紧了一瞬,又蓦地舒展,随即转过身,大跨步跑回书院,撕下一片熟宣,来不及研墨,拾起一支炭笔,簌簌落在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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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片刻,阵法图式跃然纸上,其下潦草书着两行字——生者诞辰即亡者死祭,阵起通阴阳,魂魄互异。令郎与已故郡王妃,恰可匹配。
写完两边一折,塞进一本杂记,步履匆匆出院,连带那枚怪鸟佩子一并摘下交给小厮。
“即刻前去郡王府寻邢徵义邢知府,如有阻拦,便拿出这枚佩子。”
小厮一脸懵相,呆呆接过。
尹逸罕见地肃正了神色:“此事耽误不得,快去。”
小厮这才醒神,撒开腿正准备跑,忽地又被一阵力拽回,“还有……”
尹逸瘪了下唇,捏着鼻子嫌弃道:“告诉秦羡仲,贤文斋走水了!秦大哥被埋进火堆里不知生死,让他赶紧回去继承家业!”
小厮张大嘴,啊了一声,便被尹逸连着催促了几声,忙点头应下,一转身飞快跑了出去。
尹逸视线追着小厮的身影,幽幽叹息一声,身不入因果,则命不负业障,她这回…又一次违逆了阿翁……
青角悄然靠近,拱了拱她的手,两个鼻孔呼哧呼哧地喘着湿气。
尹逸缓缓收回目光,撑臂侧身坐上牛背,轻拍了拍青角的角,“知道你忧心,回罢。”
万溪依山傍水,山势低缓,淌下涓流无数,缓缓汇于涂江,涂江宽约两丈,其上架有一座石桥,名唤雁子桥。
一路未歇,待踏上雁子桥时,隐约可见各家门前亮起的灯火,淡淡的暖光穿过水巷,将青石砖映得油亮。
尹逸从牛背下滑了下来,揉了揉僵白的脸,抖了抖发软的腿脚,绵软地一步步踏上了归家路。
镇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街巷横纵排列,错落有致。过了桥,紧南边一条巷子从东往南数第五间便是草木居,阿翁和刘叔合力经营的一家药堂。
至于家中小院则在另一个反向,与药堂隔了三四条巷子。
尹逸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回去看看他二人伤势如何。
青角蹄落在青砖上,笃笃有声。
入了巷子,空中飘逸着淡淡饭香,并着让人心神舒缓的柴火气,安抚着焦躁奔忙了一整日的尹逸。
“逸儿回来啦?”
经过一处柴门,院门大敞,一名妇人端着碗饭,坐在门口的小木扎上乘凉,瞧见人,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
尹逸噙着笑一点头,“许婶儿。”
“怎么这么晚啊,吃了吗?脸怎么唰白?饿久了吧?快进门吃两口,饭菜都还热乎着呢。”
尹逸抬手指了指巷子深处,门前悬着两盏昏黄的暖光,经风拂过隐隐绰绰地闪烁,尹逸心底知道,院里有人等着她。
她抿唇一笑:“婶儿,两步就回了。”
许婶儿皱着眉头打量,“你脸色太差,是不是又哪儿伤着了?瞧瞧瞧瞧,这背后这么大一个脚印子,又遭谁欺负了这是?”
许婶儿眼睛尖,当即就放下碗筷,跨了一步出院,揪起尹逸背上衣裳两下把脚印拍了干净。
“这般大的人,身量都将蹿上七尺,怎能还教旁的欺负?小时候那是叫人心疼,大了可就叫丢人了,你得学着较劲儿较真儿,知不知?越是忍让,旁人只会觉得你是颗软柿子,好捏得狠。”
尹逸愣了一下,思及脚印由来,才熄灭的心火忽地又蹿起小火苗,好在没燃两下,在许婶儿絮絮的叮嘱声中抖了一下,灭了。
8. 癸卯八月
尹逸任由许婶把她转了几圈,仔细寻着衣衫上的污脏处,细细展平褶皱,整个人瞧来瞬间精神了许多。
她无意惹阿翁忧心,自然能掩便掩。
两步便是家门口,许婶儿也不好留人,往她手里塞进一口梨子,拍着她手背:“你呀,也该教尹翁省些心了。”
尹逸心念一动,缓缓抬起眼眸,凝着许婶儿欲言又止的神色,目光询问。
许婶儿却不说了,反催促起她赶紧回去。
尹逸抿唇,道了谢,若有所思地啃了一口手里的梨子,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
小院门前,柴门轻掩,露出一窄缝,昏黄的光束从缝隙里缓缓泄出。
尹逸上前,透过门缝看到一胖一瘦的身影,围坐在藤桌两端。
阿翁唤作尹纪平,相貌亲善慈和,身量很高,约近八尺,年岁虽长,身骨也依旧挺拔,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广袖青衫,教人瞧出几分清瘦,他身下四脚木凳到底矮了些,整个人坐下无端显出几分局促。
刘叔,也即刘正堂,精通医术,草木居是刘家传世的药堂。他身量在常人中不算矮,甚至可称健硕,可落在尹纪平身侧,便无辜地显出三分宽肥。他唇上挂着两撇小胡子,短下巴一绷,厚厚的嘴皮子便抿成了一条直线。
尹逸眸光倏地一亮,可房檐下灯一闪,仔细再瞧,一个左小臂上白布绑着柳木板,一个干脆便瘫坐在木轮椅上,右边小腿白布缠缠绕绕,浑似肿胀了两三圈,搁在一侧的小矮扎上,翘了老高。
两个人面对着面,幽幽叹着气。
林婶儿端着菜从厨间走出,一听叹气声,菜碟子往藤桌上一搁,“得了,早知他们要抢,你又何必阻拦激怒?这下可好,赔了药堂不说,还连累大哥救你折了胳膊。你这下得意了?”
林秀婶儿与刘叔是夫妻,便住在隔壁屋舍。
知道尹逸身世的人不多,眼前三个便是全部了,她到底是女郎,长至这般大,没少得林秀婶儿的照顾。不过,瞧着今日的架势,倒像是顺带来照顾阿翁的。
刘正堂啧了一声,他腿不能动弹,倒是杵在小凳上的脚趾奋力地伸长了,“瞧你这是什么话?”
“合着贼人来抢,你我就该笑着双手奉上?等人吃干抹净痛快了,临走还得多谢人惠顾是不是??”
刘正堂气不打一处来:“哪有这样的道理!”
尹纪平摆摆手,温和地劝:“弟妹这是担心你身子。”
“大哥,我这心窝子冒火啊!”刘正堂越说火越旺:“你来得晚,没瞧见。那一个个白衣飘飘,佩玉提剑,竟全是道貌岸然的破落户,居然连五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手。买不起便罢了,老刘我也不是狗眼看人低的人,都说好了给他二人好生留着灵株,谁知这两个泼皮无赖转眼就动了坏心思。”
“还什么仙门弟子,我呸!与山匪马贼又有什么分别,也不觉脸上臊的慌。”
尹纪平默默垂下眼,“确是不像话……”
“哎呀,你怎么还越说越来劲儿了。”林秀婶儿摆好碗筷,在桌旁坐了下,招呼道:“快吃饭吧。大哥,动筷。”
刘正堂一瘪嘴,捂着心口萎顿进了轮椅:“那几株灵株是逸儿搏命换的,我还悉心养护了十几年,就这么被他们糟蹋了,我……我实在肝疼。”
林秀婶儿往他碗边夹了几道菜,睨他一眼:“哦,那照这么说,被毁损一空的寻常药材你就不肝疼,被那几个泼皮砍断的廊柱,摔成碎石的青瓦,也不值得你肝疼呗?”
刘正堂一听,脸色倏地一变,掐指一算,肝儿更颤了,灵株是心血,可毁了的药堂那可是实打实的金银锭子啊……
尹纪平放下筷子,抬眸瞧过来,“粗算,重建药堂须得花费多少?”
刘正堂欲哭无泪,一一细数:“屋舍得一砖一瓦重砌,药堂里的柜台百子架,大大小小一应用具,全得新做,还有药材……有些得上山去采,有些还得从根苗养起……”
他缓慢地长吁出一口气,颤颤竖起两根手指,“少说……二百两。”
话音落下,林秀和尹纪平脸色一变。
林秀顿了顿,缓和气氛:“嗐,做生意总有个高低起伏,便当是从头再来了。吃饭,先吃饭。”
尹纪平没说话,心中已盘算着手上能拿出多少银钱。
草木居营收不多,赚的就是万溪乡邻的散碎银子,一年到头都未必能有五十两。沉甸甸的二百两忽地压上头顶,光是听着就教人喘不过气。
尹逸听得心中一急,手下失了轻重,一下推开了门扇,又被身后青角一拱,整个人险些摔进了院里,接连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稳住了身子,正巧定在了桌边两步远,在三人又惊又喜的目光里,尴尬地扯出一抹笑。
“阿翁,叔婶儿。”
“我回来了。”
.
夜里,为方便照顾,林秀和刘叔都住了下。
院子不大,只有东西两间屋子,刘正堂和尹纪平睡在外间,尹逸和林秀婶儿睡在里间。
尹逸躺在踏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方才她迂回问过刘叔,他道,砸了药堂的畜生,腰间所配白玉缀着鹅黄的穗子,上面雕一只怪鸟,头小脖长尾翼却宽,像被雕坏的凤凰。
装束配饰与郡王府那位无二,两拨人倒像是一伙的。前脚要收她为徒,后脚便砸了药堂,尹逸眉头微紧,直觉来者不善。
又忽地长叹了一息,早知,便不该将那玉牌还回去,那好歹是块羊脂玉,多少也能卖出些价钱,如今还回去,倒凭白让他们占了便宜。
“怎么还不睡?”林秀侧过身子,眼睛微微睁开,用气音轻轻问。
尹逸抿了下唇,转过头,踟蹰地看向她,“婶儿,药堂……”
林秀揉了揉尹逸的脸颊,自打身量抽长,这张白净秀气的小脸就清瘦好似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眼睛大了一圈,下巴棱角也出来了,稚气尽褪,无端让人心疼。
“你得了解元,不日便将入京。眼下很该操心操心自己的事务。家中这些事就不要再记挂。街坊四邻寻药看重的是你刘叔和阿翁的医术,就算没了药堂,生意也死不了,很不必忧心。”
尹逸眨了眨眼,草木居不管寻医问药要价都极低,那不是生意,是阿翁和刘叔的心血。可这些林婶儿怎会不知,全是在宽慰她罢了……
一时欲言又止,唇边抿出一抹笑,朝林秀缓缓一点头,闭上了眼。
尹逸心中记挂着药堂,却不知她那一封信在豫章府城惹出了怎样的惊天巨浪。
邢徵义为官数载,是何其机敏警觉之人,宴席在即无缘无故收到一封信,信中所言虽尽是鬼神乱语,却仍能从潦草字迹看出背后之人的焦灼关怀。
再一问,递信来的竟是才辞身而去的尹逸。
事关郡王府,邢徵义没有妄动,只是寻了说辞,将自家儿子撵回了府,教家丁看顾起来。
宴席上,果见郡王身边跟着一名白衣老道,他暗暗记下容貌,宴席结束直奔府衙,盘查此人底细,以及已故郡王妃生平。
如今仙门早已成了虚架子,所谓的仙长尊长御剑不能行,不过是活得久些、会些旁门左道的老人,座下弟子就更与凡人无异了。加之圣上目及四域,许多地界的仙门都已渐渐被朝廷接管,入了朝廷管辖的地界,也须有案牒路引才可自在通行。
是以,轻而易举便查了个底掉。
反是郡王妃籍贯不详,生平不详,有记载时,便已是郡王妃,未及生子,于壬午年正月十五暴毙而亡……竟,就葬在王府湖心……
这年份倒是能于邢韫八字对上。
可倘若这年月无异,若攸县主今岁才十六,她又是从何而来?郡王并未续弦,也未纳妾,听她与郡王争执,口中所称的母亲便是故去的郡王妃,难不成,也是捡来的?
不过这便次要许多,邢徵义没有细想,梳理清老道的底细,寻了个由头,颁下一道搜捕令,让人领着一班衙役冲进郡王府,将老道关进了大狱,不问青红皂白,先棒打了二十杖。
衙役受益,杖杖落在要害处,老道被打的有气进没气出,过了一日,白须上已染上血沫,稀里糊涂地画了押。
邢徵义这下心落进了肚子,大手一挥,特遂了邢韫外出游玩的愿景。
只是这一举动落进不明真相的外人眼里,无不昭示着豫章知府同豫章郡王撕破了脸皮。
郡王身无官职,肩上一枚虚衔不挂,年年月月只靠着皇家禄米过火,纸老虎一个。
邢徵义细细盘算过,他得罪的起。
不过,旁人可就没有他这般的“胆大心细”了。豫章府城,但凡受邀去过郡王贺宴,与此事沾点边的,无一不战战兢兢地缩进宅院。
卢宅一连闭门几日,谢绝访客。
秦家的贤文斋也不明原由地挂起了歇业的招牌。
秦府,祠堂。
秦衍跪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直视着祖宗牌位,维持着这个姿势,从昨日晌午跪至今日,生生跪足了一日十二个时辰。
秦父昨夜得信,马不停蹄地从万溪老宅奔回府城,见到秦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斥他不顾前程,存心攀附,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险些将自己身家搭了进去,两头都未落下半分好。
训完还不罢休,絮絮叨叨地又开始念道尹逸那厮的机灵,说什么见势不对转身就跑,一面夸赞,一面贬斥他不识好歹,分不清是非黑白,还惹闹了尹逸,命他去给尹逸告罪。
秦衍梗着脖子,不肯点头。
秦父火冒起三丈,立时放话,不照办便一直跪,跪到入京应考那日。
祠堂门吱一声,自外缓缓推开,稳健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秦衍紧了紧牙关,下颌绷紧出凌厉的线条,他嗓音低沉,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休想让我给那头蠢鸟低头。”
“蠢鸟?”
温和的嗓音闷笑一声,秦衍蓦地侧目,见秦绪儒着一袭墨色山水韵广袖袍衫,噙着两分笑意,缓缓撩袍,在他旁侧盘腿坐了下,“逸儿可知你私下这般唤她?”
“大哥?”秦衍皱了皱眉,视线不经意地往门外一瞟。
秦绪儒唇角一弯,拍了拍他肩头,“别看了,爹还在气头上。”
秦衍眸光一暗,恹恹回正身子,眼皮一耷拉,也不看他,“你来干什么?也要我去告歉?那蠢鸟说府上起火,你身陷火海生死不明,我立时便赶回府查看。我可提醒你,你是我大哥,不是那蠢鸟大哥,不准替他说话。”
秦绪儒支着头侧目看向,眼眸含笑,轻声纠正:“不是蠢鸟,是轻鹤。”
秦衍眉间一皱,对这个名字深恶痛绝。
“昨日爹火气上头,想来没与你说清楚厉害。你可知逸儿为何寻这说辞引你回府?”
秦衍倏地敛下眼眸,落在膝前的掌心攥得发白,用近乎切齿气声道:“在你们眼里,尹逸诓人都是对!我做什么都是错是吗!”
“出去!”
秦绪儒瞳眸一滞,一时哑然,缓缓正了脸色,用尽量温和的声音缓缓道出。
“其一,郡王设宴,本为促成县主与戚小公爷的婚事,奈何老国公不接茬,只派戚昶露面,将自家态度摆得分明。郡王便起了相看别家二郎的念头。”
“你当知道,郡王府只有一女,没有嫁娶一说,只有入赘。若被瞧上,于你,于秦家,皆非幸事。”
秦衍眉梢轻挑一瞬,露出几分诧异。
秦绪儒见他神色有所缓和,继续说道:“其二,是玉娘通过她夫家高宅探听来的。”
“郡王盯上了你的同窗,邢汝舟。意欲布阵招魂,以邢韫性命,换其亡妻重生。彼时郡王府多的是崭露头角的新进举子,焉知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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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存了害旁人的心思?”
秦衍忽地忆起马车上,她频频投来的视线,一路欲言又止,临下马车又缠住他……
他缓缓睁开眼,周身戾气已然散了大半。
秦绪儒心弦松了些:“逸儿编着谎话诓你出来,想来也是没了法子。”
“大哥知你心中有气,可你细想想,倘若逸儿不管这闲事,于她也无什么损失。可于你呢,若真被郡王相中,届时想脱身,是不是还得求去玉娘夫家,托她公爷高通判再去求人?”
“自然,腆脸求人爹不会让你出面。可你,便能安心吗?你当初哭号闹着不允玉娘嫁去高家,如今就肯让爹一而再再而三地朝他家磕头了?”
提及此事,秦衍脸色倏地一冷,浑似块千年寒冰,丝丝溢着寒气:“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这种话?”
秦绪儒倏地一僵,面色渐渐发沉,缓缓撩袍起身:“两相权衡,孰轻孰重,你心底定也有一杆秤。”
“还有,你和逸儿一样,在为兄心底,从不曾错过什么。”
秦衍落在膝盖的拳骨捏得发白,听到这话拳头松了一瞬,微微怔神的片刻,秦绪儒已悄然退出了祠堂,留他一人静心沉思。
祠堂前香火飘然一缕。
秋日晌午,日头仍有几分毒辣,透过窗牖,四四方方,整片整片斜落进祠堂地砖,白唰刷一片,晃得炫目,几乎教人睁不开眼。
秦衍无端想起,在郡王府的水池边上,尹逸忽而唰白的脸色。或许便是那时,她察觉了异样。
如今思来,那张秀气的脸上,血色褪尽后,惶恐尽显,倒教人生出几分怜悯……
良久。
秦衍掀眼,冷冷望着祖宗牌位,扶着地,撑起麻木丧失知觉的腿弯,缓缓挺直身脊。
.
万溪镇上。
鸡鸣三声,天才蒙亮,空中弥漫着晨起微冷的雾气。
尹逸提着一盏小灯,悄然出了院,绕过三道巷子,到了草木居。虽心底打过算盘,可亲眼见到眼前这堆废墟,心底不由地还是激灵了一下。
尤其左右邻里屋舍纹丝微动,只有位于巷子正中的草木居,用来看诊的前院,晒药煎药的后院,竟一并成了一摊黄土沙砾。
尹逸怔怔地瞧,眼睛都忘了眨一下。
她四岁前的回忆几乎都发生在这一间药房,刘叔教她读药经,识草株,品甘苦。便是那时,被刘叔察觉,她这个对各种药株过目不忘的人,竟偏偏失了味觉。
得知此事后,阿翁、刘叔和林秀婶儿一脸凝重地教她尝了许多古古怪怪的滋味,酸甜苦辣百般滋味,她竟品不出哪怕一味。
阿翁善针灸,刘叔通草木,原想一并传授予她,可谁知,她一不知疼痛,理不清穴位轻重,二失了味觉,尝不出草药原株。
便是因着如此,阿翁彻底打消了要她承袭衣钵的念头,转而为她定下仕途,这条世人眼中名利双收的康庄大道。
肩头白羽扑扇一下翅膀,轻微的响动扰乱了思绪。
尹逸回过神,轻轻吸进一口秋时的寒气,寒气顺着四肢流淌进百骇,教人凭白打了个寒颤。
“这个时辰出来作甚?”
熟悉的嗓音响在身后,尹逸回眸去瞧,阿翁折臂站在巷口,面上含笑,不近不远地看着她,被薄雾微微打湿的肩头昭示着,阿翁无声无息地,悄然跟了她一路。
尹逸怔了一瞬,眉眼随即弯起,清澈的眼池里闪着细碎的微光,提着灯,两步并着小跑过去,笑着应:“阿翁出来又出来作甚?”
尹纪平笑而不语,抬起另支完好的手臂,轻抚了抚尹逸发尖,又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落在她肩头的鸦头,惹得白羽张嘴攀咬。
他逗弄两下,略有深意地看向尹逸:“便是这只耳报神给你送的信?”
尹逸抿唇:“若不是它,阿翁怕是等手臂好全乎了,才会同我说起这事儿。”
尹纪平笑着看她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孩子,主意越来越大了。”
尹逸昂了昂下颌,理所当然地应下:“不是阿翁教得逸儿吗,人,就是得学会自己拿主意,遇事方能不乱、不忧、不惧。”
“好好,嘴皮子也越发厉害了。”
尹纪平提了步子,转身往回走。尹逸忙小跑两步跟上,只是仍不住回眸,身后,薄薄的日光渐渐驱散雾气,轻柔落在已化作一片废墟的草木居上,像是某种无声的安抚。
尹逸眸光颤了颤,扯了扯他的衣角:“阿翁,我舍不得……”
尹纪平目光飘在狭长的青石巷里,处处白墙,处处清宁。
“阿翁知道。”
“这些年,我断断续续存了些积蓄,昨夜同你刘叔一一清点了番,约莫有六十四两五钱,这笔银子原是充作你入京赶考路上的盘缠,如今怕是不成了。”
尹逸连连点头,现下正是要紧关头,自然应当把钱花在刀刃上。
尹纪平从她手里拿过提灯:“眼下,便只能予你五十两,剩下十多两银子,加上你刘叔那边的五十两,我再四处筹措筹措,也可先请瓦匠木工慢慢修葺,当能有个原先七八成的模样。”
尹逸脚步一顿,唇瓣蠕了蠕,不解道:“阿翁,予人人情债,不也是身入因果吗?这有悖于您的存世之道啊。”
尹纪平伸手,缓缓牵过她的手腕,将人拉进身侧,重新迈开步子。
尹逸抬眸,微微侧目望着他的侧颜,阿翁五官慈和,眸光悠然远放,怅然若失地轻轻一叹:“你阿翁…也舍不得这间草木居呐……”
“因果本无定论,为与不为皆可成因。倘若心有所愿,自然也可深入其中。”
他忽地一笑,低眼看向尹逸:“阿翁心念不纯,佛法修杂了,你可莫要学阿翁。”
尹逸怔然,眸光细微一闪,唇边随即弯起一个大大的弧度,“逸儿明白。”
9. 癸卯八月
隔了一日,林秀婶儿从窖里收拾出几提干货,咸鱼腊肉熏腿,大大小小仔细分了十多份,一并放进箩筐,用干净布巾盖上。
这时近黄昏,正是归家的时辰,当不会跑个空。
尹逸坐在院里的小马扎上,旁边是把木轮椅,上面坐着刘正堂。两人一个托着下巴,一个翘着脚,看林秀婶儿帮着阿翁背上箩筐,轻声叮嘱。
“家家都需糊口过活,百两银子不是那么好筹的,甭管人家应不应承,咱也别空着手上门。”
尹纪平不善言辞,心底正打着腹稿,一遍一遍地盘梭心底这话合不合适,听到叮嘱一下回过神来,迟钝地点点头,“诶,这是自然。”
刘正堂唇上两瞥小胡子耸了耸,眼底泄出几分不放心,拿另只好腿,轻轻踢了两下尹逸屁股下的小马扎。
尹逸疑惑地转过头看他,听他压低嗓音凑近,“你阿翁平日仁济多了,一时换做伸手要钱的,难免不知所措,你嘴皮子利索,去帮帮你阿翁。”
尹逸点点头,理了理衣摆站起身来,便是没刘叔这句话,她原也打算同阿翁一道前去。
他们住的这头巷子,叫烟水巷,草木居那头,是雨安巷。
阿翁刘叔受伤后,邻里许多已来探望过,手里拎着大大小小滋补的物什,有些提着两只鸡便来了,极少的提着些家里种的果子,布兜最底下塞着几颗碎银子,像是怕人不收,藏得分外深。
尹翁不好再让邻里破费,领着尹逸直奔雨安巷,去的第一户,是草木居附近的屋舍,猎户,姓燕,排行老二,邻里都称他一声燕二。
叩门的当头,屋主人方从外头回来,隔了老远,一道剽悍壮硕的身影在巷口猛地一停,惊喜唤道:“尹翁?”
说完,急忙大步跑上前,将人请进屋,点灯热茶,在地上忙活半晌,活像只停不下的陀螺。
“我方从府城回来,这两日没在,屋里都乱糟糟,尹翁别见怪。”
“小燕……”尹纪平想张口让他别忙活,可心念动了动,又咽了回去。他从筐里拿出两提干货搁在了桌案上。
燕二一愣:“尹翁这是作甚,你这手伤了我都未来得及去瞧,您这不是羞我呢?”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尹纪平刚摆了摆手,就见他气势汹汹地冲出院子,又气势汹汹地掀帘进屋,哐当一声,将一团红布头砸在桌案上。
尹纪平哑了声,连带尹逸都是一愣,防备地打量过去。
燕二面上一红,扶着案边坐下,“您知道我性子懒散,渴了才知打井,饿了才去磨刀,一贯不会提前打算。可这回不是,我一听草木居糟了难,立时便进了山。”
他把红布头扯开,露出几两碎银并些个铜板,“我去府城卖了两头狐狸皮子,得了这十几两的散碎银子。”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推了推:“就当是您一直给我治伤的诊金。”
尹纪平目光从银钱缓缓移到燕二面上,良久无言。
尹逸站在他身后,转着眼睛滴溜溜地瞧,燕二身形魁梧壮实,便是入了秋也只光膀子穿着一件背心褂子,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添着几道细长的新伤,像是被枝杈刮伤,又像是被猎物抓伤。他眼巴巴地看着阿翁,像只大黄狗似的,盼着这份心意能被接纳。
可红布头里的银子加上铜板,约莫也不足十五两,于草木居的窟窿不过杯水车薪。尹逸转念一想,心底一阵松快,一人十两,十人便是百两,四处凑凑或许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误会了。我今日来,是想等药堂修缮时,请你过去搭把手。”尹纪平慈和地笑。
尹逸眸光倏地一颤,看了看阿翁,看了看银子,不赞同地抿住了唇边。
燕二呆愣地啊了声,摩挲了下胳膊,溢于言表地失望道:“这哪用的上请字啊,尹翁定好日子时辰,招呼一声便是。”
尹纪平颔首,饮下半盏热茶,而后笑着站起身:“有你这句话便好,我还得去别家转转,久留不得,别送了。”
一路出了门,尹逸都安静地没有吭声。尹纪平知道她心底在想什么,没解释,领着她去了下一户,雨安巷东头的张家。
尹逸脚步在门前停下,眼底闪着熠熠的光,张家做布匹生意,规模不大,但胜在精巧,是以,日子过得很是红火。
门应声而开,里头探出一双眼,瞧见来人眼睛倏地一亮,“哟,稀客啊,哎呀呀,咱这豫章解元也来了!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张大打趣着,边请人进去坐。
尹逸弯起眉眼,没等尹翁,先一步迈过门槛:“张叔这是话里有话,责怪晚辈不知礼数,未能早些拜访呢。”
张大朗笑一声,睨他一眼,“好小子,日后进了京怕是吃不了暗亏。”说完又冲尹纪平抬了抬手,“尹翁,请。”
尹逸原想绕开阿翁先同张叔透个气,免得阿翁又不忍心开口。谁知道,张大竟主动走在阿翁身侧,不由得,尹逸脚步也慢了下来,最后落在二人身后,缓缓走向屋内。
尹翁身量高,张大得昂着脖子才能对上尹翁的眼睛,他说:“我心中记挂着事儿,原想明日再去寻您,真是赶巧,您这便来了。”
尹纪平笑了笑,没出声,静静等着下文。
张大继续道:“我仔细点了点库房的布匹,少说有五匹压箱底。料子是好料子,就是浆染时出了些差错,没让我那老主顾满意。折价卖了我又心疼得紧,这才折在了手里。我是想问问您的意思,您要是不嫌弃,草木居日后修缮妥当,什么帘子垫子的凡是跟布匹扯上关系的物件,我都一并包了。”
尹逸一字不落地听着,无言低下了头。
“对了,”张大一拍脑门,目光忽地打在尹逸身上,“你婶子就笃定你定能一举夺魁,早便做了双鞋子给你,皂底缎面,还绣了窜天竹的暗纹,丝毫不逊那些富贵人家。就是你婶子这会儿还在店里,不管了,你等着,我回去给你找找。”
话还没说完,扭头就往卧房跑,没半刻,手里拎着一双锃亮的新靴,兴冲冲地扔给尹逸,伸手指了指旁侧小榻,让她去旁边换鞋去,“你婶子想着你长身子,尺寸做的稍大一些,你试试合不合脚。”
张大回过头,又问尹纪平:“那布料,尹翁觉得如何,要是不放心,挑个日子去我库房瞧瞧去?”
尹纪平含蓄一笑,没多客气,点头应了下。此事已是占了大便宜,他再有顾虑便是装象摆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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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笑间,将些干货提了出来,两人推辞几声,搁去了厨间灶台上。
两人再回到屋时,尹逸已换上新鞋,对着等身长的铜镜,翘起脚,左左右右来回地瞧,面上却是一阵开怀一阵苦恼。
张大没觉出尹逸的惆怅,只顾摇头笑,“眼瞧都快当官的人了,还是这般孩子气。”
尹纪平眸光含笑,声音落得极轻:“不过十七,她本就是个孩子。”
张大闷笑一声,悄然绕到尹逸身后,笑得乐呵:“你婶子手艺不错吧。”
尹逸被吓了一机灵,险些把脚崴了,站稳的瞬间,下意识地先瞧了阿翁一眼,又垂下眼,目光落在这双鞋面上,轻轻抿唇,不知该如何处置……
被人放在心坎上记挂,她自然高兴,可她来本不是为着旁的,是为着他兜里的金银灿灿……
兜里无银,砖瓦都拉不回来,又哪里能轮到卖力气、裁布挂帘子?
“安心收下吧。”尹纪平看着尹逸的纠结无措,轻声安抚。
只是尹逸心口仍是惴惴,直到抱着新鞋出了张家,心中也一直憋闷着,可偏偏阿翁一副无意攀谈的神色,领着她走街窜巷,拜完了相熟的十几户人家。
箩筐被尹逸背在胸前,里头干货已经散尽了,取而代之的是邻里塞进的刚从藤上摘下的果蔬,秋日的桂香糕点,七七八八沉甸甸的,坠得尹逸直往前倒,偏生她手里还提着两条活蹦乱跳的肥鳜鱼,半点松不了手。
明月攀上枝头,映落涂江,流水细细闪闪地淌。
再过两条巷子便回去了。
尹逸有一脚没一脚地踩着她的影子,箩筐宽肥挂在身前,活像两只筷子插着半截萝卜头,她瞧了半晌,噗嗤一声,笑了。
尹纪平闻声,放慢脚步,回过头:“稍歇片刻?”
尹逸眼眸一亮,重重点头,她不挑地方,随便在江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尹翁负手静立在几步之外,望着不远处的雁子桥,高大的身影被树影斑驳,无端染上几分落寞萧索。
尹逸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又一眼,憋在心底好些话,想了想,又知不该问。
她是瞧出来了,铜板也好,金银锭子也好,在万溪总是稀罕得紧。
万溪依山傍水,百姓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悠然惯了,思谋算计的少,多数还是图个闲散安稳。便是秦家,也是早年迁去豫章府城后,才渐渐混得风生水起。
尹逸澄澈眼眸被江面的水光轻轻一晃,心头倏地一动。
尹纪平回过身来看她,低声叹息着:“燕二儿时生过一场高热,痊愈后神思便比旁的小儿迟滞一些。若无这场热病,以他的身量夺个武状元回来也未必不成。”
“秋日一过便将入冬,届时大雪封山,愈发不好狩猎。攒下一笔银子很是不易,还是留予他过冬的好。”
“你张家婶子当日血崩难产,身子亏损得重,至今都须上好的药材滋补。这口,也实在难开。”
尹纪平走近,轻拍了拍她的发顶:“药堂的事,我们慢慢想法子。”
尹逸点头应下,眼眸晶亮,轻轻扬唇:“阿翁,事缓则圆,定有转机的。”
10. 癸卯九月
秦家做徽墨生意发迹,在豫章府城闯出些名头之后,渐渐做起了钱庄典当的生意,做到今日,秦家的抚云商号已遍布豫章一十二州。
找秦家借银子自然要轻易的多,但依着秦叔的慷慨性子,怕是只会乐呵呵将银子双手奉上,再悄摸摸地划了这笔账。
借账有来有回,总有还清的一日。可照秦叔这么一来,倒是平白亏欠了笔人情。
这便是为什么,阿翁挨户叩门,却偏偏绕开了秦家的金银堆。
尹逸心中虽可惜,可照她看来,秦家也万万去不得——秦衍那个刻薄性子,凡她沾的秦家光,落在他眼里,便等同于连本带利的欠给他。求学至今,已不知在心底给她记了多少笔账。若是这番主动开口,一百两银子指不定要他被囫囵翻个倍。
这种暗亏她吃得太撑,无心也无力应付。
可是……
府城不单秦家一家富贵,譬如邢家,又如卢老宅邸……一百两虽多,可待她授官,一两年光景当也能还清。
放榜三日后,意欲入京赶考的举子当将籍册文牒按规定的日子送去府衙户房,待细细审查过后,衙门便会出一封引路官文,此物一来是入京得入春闱的凭证,二来,入京途中,也可凭此物留宿官驿,能剩下许多差旅资费。不过铺位不多,很须些运气。
待尹逸到豫章府城的衙门时,后院户房办事的屋前已排起了弯弯扭扭的长龙。
一众举子等着递交文牒的空当,两两三五凑着一堆,袖掩着唇,惊诧从瞪大的眼角泄出,小声议论着什么惊天骇人之事。
尹逸将将迈过院门,院中窸窸窣窣的谈话声倏地一静,瞬间,数十余双眼睛齐齐转过,不约而同地打在尹逸身上。
晌午的日头高高悬着,尹逸晒了一路,白净的脸颊透出隐隐绰绰的红晕,可被这么一瞧,心底忽的一咯噔,后脊梁无端蹿上一阵凉意。
她脚步缓缓顿住,四下环视一遭,没瞧见几个熟人,唯有一个宴上攀谈过的周元燕,正站在长龙中段怔楞地看着她,勉强还算面熟。
尹逸牵了牵唇角,回过一个笑颜,正准备瞧对面颔首示意时,却见周元燕倏地偏移目光,果断避开了同她的目光交汇,转而和身侧人说起话来。
尹逸愣了一瞬,抬手略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走到角落,暗暗嘀咕,此人前些日还热络攀谈,怎的今日忽的就变了脸?
心思转了两圈,还未想透彻,方才引她进来的差役便匆匆折返了回来。
差役面上顶着个大大的笑脸,殷勤地伸出手,半抢半拿似的接过她的文牒,匆匆落了句话,在尹逸还没回过神的时候,一溜小跑地直接插进了户房办事的屋子。
没出意外的,又惹来一波不悦。
尹逸摸了摸一侧眉头,抬起手臂的瞬间广袖落下,恰到好处地挡住一片不善的目光,装作视而不见。
差役乐颠颠地回来,“都办妥了,若不出意外,七日后发文书帖子,您届时来领便是。”说着,抬了抬手,“尹郎移步吧,知府大人等着呢。”
尹逸颔首,她心中记着那几个白衣修仙者,实在好奇,拱了拱手,连声道:“有劳有劳。”
衙门后堂。
待至门前,尹逸转身谢了两句差役,轻缓掀帘,晃眼的光束随掀开的一角缝隙漏进室内,地砖上亮堂一瞬,帘子落下,转眼又归于鸦青。
尹逸探身入室,目光落过去,堂上,邢徵义身形挺拔,姿态随意,翘着腿半倚着太师椅,手中执着一卷册子,微微侧着身,与邢韫五分肖似的相貌,儒雅清癯,眉头微微皱着,正看得入神。
待尹逸走近些扫过一眼,约莫着是命案卷宗。
他身上官服未褪,一袭肃正的澜袍,将周身的书生气都压下几分,陡然泄出几分冷然,似方从公事抽身,匆忙来见她一趟。
尹逸欠身,恭恭敬敬地拱手尊了一声:“小子拜见知府大人。”
邢徵义身形一顿,目光从手中书卷寸寸上移,落在尹逸身上,瞧着清瘦白净,身量倒是不低,脊梁直挺挺的,无端生出几许锋利之感,像棵势头正足的青竹。
邢徵义眼眸微微一凝,执卷朝一旁椅身一点,“不必多礼,坐。”
“没什么大事,是想知会你一声,郡王府的老道已收押入狱。”
尹逸方落了座,一听此话,面上半点喜色也无,倏地抬起眼,犹疑地问:“大人可有搜寻到其余从犯?”
尹逸笃定,砸毁草木居的那两人和唆使郡王设阵行凶的是一伙人。那两人心肠狭窄,睚眦必报,若那老道落狱,怎肯善罢甘休?
邢徵义眉头稍稍一挑,侧目看过去,“你怎的知道?”
尹逸面上一松,暗暗舒缓一口气。
谁知邢徵义话锋一转,“不过,让逃了。”
“大抵是门下弟子,不知设了什么迷魂阵,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劫走了。”
尹逸脑袋嗡地一声。
邢徵义侧目,目光中带着审视,问:“你通奇门异术?可会术法追踪?”
尹逸眼睫细微震颤一瞬,神思忽而迟滞,缓慢摇了摇头:“先前阵法,是仙门老者欲收小子作门徒,这才亲口告知。”
“哦?”邢徵义缓缓搁下书册。
他微微偏过头,正眼瞧向尹逸,目光自她秀气眉眼缓缓下移,落在修长如玉的颈段上,脖颈处若隐若现露着一截细细的红绳,轻轻停留稍许,再次落回尹逸双眸。
干净、澄澈,黑白分明。
只是此刻神色怔忪,闪着慌张无措的碎芒。
他饶有兴致地勾了勾唇:“老道瞧来有几分本事,不似街头巷尾那些的弄虚诓人。为何不应下来?”
尹逸心底忧心四起,背脊绷紧得僵硬,也不抬眼,愣愣地应声:“晚辈是个俗人,只想飞黄腾达,无心问道长生。”
思绪在心头盘旋过一遭,尹逸仍觉不祥,她通风报信时并未掩藏名讳。府城地界巡查严密,可万溪镇上却并非如此。这些人若是徇私报复,日后必然会折回来。
她倏地抬起眼,定定回望过去,冷不丁撞紧邢徵义似笑非笑的眼底,笑意转瞬即逝,飞快得倒似她心急看花了眼。
尹逸来不及细思,忙拱了拱手:“邢大人,这些人定未出城,能否严加巡防?”
邢徵义安抚意味地抬手压下,示意她稍安勿躁,“城中已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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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了人手。即便此些鬼祟意图报复,头一个也定是将那老道打成重伤的官府衙差。且轮不到你这个毛头小子,便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尹逸信了大半,可一颗心还没着没落地悬在半空,草木居被砸的近乎粉碎,那两个门徒若没有用术法,便是功夫极强的壮年人,倘不慎被尹翁撞上,胜算几近于无。
邢徵义指节叩起桌案,似对尹逸频繁出神略有不快,轻顿了顿,出声委婉地道了声公事繁忙。
尹逸立时意会,赶忙起身辞别,邢徵义客客气气地一路将她送至衙门侧门。
临别又安抚一声:“日后若有线索,我着人知会你一声便是,多多操心仕途,莫挂在心上。”
尹逸连声谢过,尚觉邢知府为人温良豪爽,待转到前去书院求见学究卢老时,却被门前小厮挡在月洞门下。
尹逸一头雾水地怔住。
偏院与卢宅主院仅一墙之隔,她站在这头的墙下几乎能听到隔壁女郎说说笑笑的谈话声,原是一团和气,可为何又将她拦下?
尹逸连着问了许多句,小厮都面露难色,嘴上嗫嚅磕绊,半晌落下一句囫囵话,犹犹豫豫的模样,险些惹得心头火蹿起。
尹逸沉了一口气,平缓下气息,尽量保持平和的语气,道:“你照实说来便是,我总不能吃了你。”
小厮面露怯色,迟疑地问:“郎君是不是还不知……邢知府往京里递了弹劾郡王爷的折子……还在郡王府外派了轮番值守的差役……”
尹逸猛地一怔,弹劾便罢……可派人手盯梢……于郡王是否太过羞辱了……
“老爷从郡王宴上回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怪…怪您……”他眼神左右飘忽,咽了咽,踟蹰着重新整理了一下说辞,慢慢道:“说此事闹得这般难看,全是郎君之过。您,您不该越过老爷,去寻知府大人……”
小厮说完便把头垂进了胸前,还有…目中无人,悖逆乖张,无法无天,白费他悉心教授这么多年……这些话伤人得紧,尹郎素日待他们极好,他实在说不出口……
尹逸僵在原地,得知那几人逃出升天,她早生了悔意,这会儿再听卢学究怨言,更是悔得肝儿颤,方才嗖嗖冒火的气焰顿时萎靡。
眼下这境地,可教她如何张得开一百两的口……
她垂了眼皮,又倏地掀起,垂下,又掀起,希冀的目光穿过月洞门频频探向一墙之外,反反复复,欲言又止地将话咽了又咽。
小厮攥了攥手,忍不住了,“老爷总有消气的一日,尹郎找老爷若不是急事,不若便等几日再来……”
尹逸张了张口,又闭了嘴,这一百两银子,说急不急,说不急却也教人难以安枕……
尹逸幽幽地瞥了眼小厮,哭丧起一张脸。
“依你看,借银子算不算急事……”
小厮忽地一愣,“尹郎要用多少?”
尹逸竖起一根指头。
“十两?”
尹逸耷拉下眼皮,有气无力地说:“一百两……”
“啊?”
在小厮一声惊诧之外,倏地并起另一道疏浅清冽的嗓音。
“轻鹤急用银子?”
11. 癸卯九月
尹逸倏地一抬眼,便见席誉一袭霜白锦袍,自卢老宅院而返,步履缓缓,恰而落在月洞门的门阶上。
他面上淡然,视线落在尹逸身上,浅淡的琥珀色瞳眸中若有似无地飞过一缕诧异。
“可是出了何事?”
尹逸见他出入顺畅,心底又翻涌起一阵阵悔意,目光不舍地自他身后的院子收回,将药堂被毁的经过三两句说明,转头同他打听起来:“安成兄,老师可还好?可有同你说什么?”
席誉若有所思地落向尹逸一眼,缓缓摇了摇头:“老师只是劝了两声,倒是并未提起旁的。”
尹逸一拍脑门,哎哟了一声,这才猛地记起,学究还交待她去劝席誉入京应考。
递官府的籍册文牒限在这几日,最晚不出九月十五。若是误了日子,便只能再等三年了。
只是劝,她却也不知从何劝起。学究说席誉母亲重病卧榻,离不得人。此事无论落在谁人身上,皆须慎重考量。仕途要紧,可违逆了孝道,怕也会落得遭人怒戳脊梁骨的下场。
她若当真劝动了席誉,岂不成了背后怂恿唆使之人,那旁人的吐沫星子岂不更要连着她一块儿淹死……
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劈头盖脸地撞来,直撞得神魂飞散,无暇四顾。
尹逸沉沉叹了一口气,只觉近日背得很,合该去庙里拜一拜,除除晦气才是。
席誉从阶上步下,脚步不停缓缓迈回书院。尹逸轻叹了声,今日也没脸在留宿此地,跟在席誉身侧,同她一道往院中走着。
席誉微微侧目:“此事竟令你如此心焦?”
尹逸重重点头,教她心焦的何止这一件事……可追根溯源,这一连串的祸事都怪郡王府那几个仙门中人,好好的不去避世修他的长生道,反是下山来市井行风作乱。
尹逸心底嗖嗖冒火,她当日便该同席誉一道托词婉谢,躲过这场教人提心吊胆的宴席。
尹逸垂头,丧气又叹,没头没尾地赞了一声:“安成兄,你当日未前去赴宴,真是明智。”
席誉脚步一顿,微微侧目,淡然疏冷的视线倏地移去尹逸面上,浅淡的琥珀色瞳眸微不可见地一闪,目光缓缓错开,淡淡道。
“若只是银子,或许不是难事。”
尹逸耳根一竖,从他话里听出两分转机,大跨两步挡在席誉前路,一把抓住席誉手臂,眼底闪着惊喜,“安成兄这话是……”
席誉被尹逸眼中光亮一刺,羽睫一颤,眼帘忽而垂落半掩,抬手拂开她的触碰,随即抚了抚袖,云淡风轻地绕开尹逸,提步入了藏书阁。
尹逸紧随其后,眼巴巴地落在两步之后望着他,待他找到藏书细致妥帖地放进书匣。
席誉垂着眼,薄唇微启,缓缓道:“我知晓一处地方,可以画作筹,作价不菲。若被看中,百两银子也不过小数目。只是……”他稍稍停顿,极轻地看了眼尹逸,随即移开视线:“那地方的主人眼光奇高,等闲凡品入不得眼。你的画,未必……”
尹逸被点燃了希冀,不死心地接过茬:“既是画作必有流派一说,他是属意写意山水,还是工笔花鸟?安成兄可曾在此卖出过笔墨?可否予小弟些机缘?”
席誉合上书匣上的小抽屉,修长的指节无端轻颤一瞬,抽屉上铜环猛地磕在木匣上,发出清脆珰珰几声……
许是她的期待过分灼热,尹逸总觉得,席誉神色似乎冷了几分。
席誉眉头发紧,眼眸似蒙上一层雾,失神地凝着铜环,平静的面上忽而出现一道裂缝,茫然又挣扎,像被突然扯进某种场景,灵魂在反复撕扯。
他声色微凉,一字一句道:
“人物。”
碰撞……
“山水作衬。”
山涧……湖舟……
“花鸟点缀。”
羽翅轻弄,唇齿衔春……
尹逸听得认真,听罢,心中已勾勒出一幅样图。她的山水画虽总被学究批有形无神,可人物工笔却正是她擅长的。料想定有几分被看中的机会。
“安成兄,此人喜欢什么韵味,是婉约些还是粗犷些?”
席誉羽睫一缠,思绪陡然抽回,垂下头,提起书匣缓缓出屋,“无所谓韵味。只要工笔,用出峰凌厉的羊毫,画出细致入微,分毫不错的笔触,便成了。”
尹逸合掌一拍,弯起了眉眼,这不正撞她枪口上了。
她满怀希冀地两步追上席誉,“安成兄,可否为我引荐一二?”
席誉脚步一顿,没有看她,有些疏离道:“莫在一时脑热时抉择。”话出口,又似想起什么,声线僵硬地出声:“你若是想好,晚些时候到家寻我,我领你前去。”
尹逸连应了一串好,一路将席誉送出书院。
尹逸站在门廊下,叉着腰目送了半晌,面上一扫颓丧之气,喜不自胜,她便知道,事情定有转机。
街巷上,三三两两并行的过路人脚步忽的一停,抬眼望了望天穹,纷纷抱头跑了起来。
尹逸随之抬眸,头顶的太阳刺目,她狐疑地伸出手,偏偏砸下一颗豆大的雨点子,不偏不倚,正砸在她手心。
眨眼功夫。
雨,瓢泼而落,水雾霎时间漫了满城。
城中坊肆都忙不停地收着沿街的桌椅板凳。
临近城门的茶肆外头,原摆着四张桌椅,现下只剩下一张桌子并四条长凳。
潘望仁顾不得被雨浸透的褂子,着急忙慌地扛起两条长凳,来回奔波在街边与店内。
一连跑了六七趟,累得呼哧带喘。
潘望仁把长凳抬进店内,胡乱拿身子顶开堵在堂上的桌子,勉强腾挪出些空。
就忽的察觉周遭光线一暗,紧接着身后传过一道轻笑,“潘叔,再往里头挪挪,搁不下。”
潘望仁回过身,见尹逸站在门槛前冲着他笑,苍老的眼角瞬间炸开了花,赶忙挪开拥搡的桌凳。
门前仅有的光束被尹逸挡着严严实实,她身前抱着一台四角茶水案,视野更是被遮了大半,只能试探地向腾出的空地迈出步子,小心翼翼地落在地上。
这片刻的功夫,潘望仁已将剩下三条长凳子扛回了店,抬手朝尹逸按了按,示意她安心坐下。随即转身,从柜台下找出烛台点上,店里倏地一亮。
“你这小子,怎的来了也不招呼一声。”潘望仁笑着斥了一声。
尹逸腆着笑,“今日想在您这儿借宿一晚。”
潘望仁愣了下,笑意更浓了,“成啊,西厢日日打扫,虽没人住,却也干净着呢。”
尹逸弯了弯眼,没客气,转身便脱下蓑衣,摆起了桌椅。
潘家茶肆店面不大。
前院营生,后院住人。
小小的院子,分东西两间屋舍。院里辟了一块菜地,什么都没种,只栽了一颗年轻的柿子树,今年是头一年结果。
西厢,窗台下贴墙置着一方书桌。
尹逸坐在案前望着窗外出神,她支着脑袋,悠闲地吸扁了一颗软柿子。
晌后的雨落得着实古怪,从日头刺眼,一直落到夜幕昏沉,直至现下都未停歇。
只是雨势小了些,细丝绵绵淅淅沥沥地滴答。
门响了一声,潘望仁端了饭菜进屋,尹逸忙起身来接,潘望仁笑着拂开她的手,转身放在了床榻一侧的圆形小几上。
西厢里的布置极具书香气,四面墙壁挂满了字画,房内一张榻,一方桌,再一只小几,其余便是存书的矮柜,布满床头床位,几乎占了房间大半。
潘望仁摆放好筷子,“清粥小菜,可吃得惯?”
尹逸听这打趣,笑了一下,她是真正意义上的食不知味,糟糠她没吃过,但若真让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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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也不成问题。
她没应声,夹了一大筷子塞进嘴里,用行动代替了言语。
两人相视一笑。
小户人家饭桌上没多少规矩,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近况,得知尹翁受伤,潘望仁愣了下,赶忙问了几声。
尹逸摇了摇头,可思及那几个山门中人,心底又是一沉,“阿翁伤势并不严重。”
“潘叔,那些人还在城中,身穿白衣,腰间缀着一枚白玉鹅黄穗子。您铺面临近城门,若是空了便帮我留意着些。”
“这些人穷凶极恶,若当真瞧见,也千万别往店里引。同守城的卒役说一声便是,邢知府已下了令,他们都是知晓的,”
潘望仁点头的动作一顿,目光飘忽了一瞬,从眼前的小菜中缓缓抬起眼,“邢知府?”
尹逸瞧他放了筷子,起身收拾起碗碟,一面应道:“此事事关汝舟兄,邢知府做父亲的自然上心一些。”
潘望仁神色变了变,一瞬,又勉强挤出了笑意,“逸儿,你与邢知府可算相熟?”
“几面之缘罢了。”尹逸垂着眼,随意应道,便也未瞧见潘望仁陡然放松下的脸色。
说完起身,出了院,熟门熟路摸到厨间,利落地收拾干净,寻潘淑拿了一柄纸伞。
院门前,伞面缓缓撑起开,雨珠子落下,头顶一阵闷闷的淅淅沥沥声。
“院里给你留着灯,早些回来。”
潘望仁站在门廊下,忧心忡忡地望着。
尹逸扬了扬手,眼底笑意晶亮:“我与同窗议事,去一遭便回。”
随即转身,清瘦高挑的身影,缓缓隐入朦胧雨雾中。
.
城北,朝云巷,多是住着豫章府城身份矜贵的老爷富绅。
席家祖上也曾是簪缨世家,如今家道中落,却也靠祖产撑着一副体面,位于朝云巷尾,一座两进的宅院。
尹逸到了府门前,还未叩门,门里面便撑伞跑出一名小厮,扬着笑,和善地问:“是尹家郎君吧?”
尹逸点点头,跟在小厮身后入了院。
院里装饰不多,质朴素净,一路入屋,瞧见的也拢共不过两个小厮,一个婢女,并不是铺张的排场。
屋内弥漫着一阵苦涩,脚还未踩进去,便惹皱了眉头。
进了屋,尹逸最先看到的是席誉的背影,他坐在床榻前,手中端着一盏黑乎乎的汤药,一勺一勺地喂进床榻上形容枯槁的妇人。
席誉听到脚步声,淡淡侧身瞧了一眼,没有问候,冷淡地撤回视线,转而对上病重的母亲时,眉眼倏而温和下来,微微俯身,贴在她耳边,轻声告知了尹逸的身份。
程氏勉力地抬了抬眼皮,疲态尽显的眼眸缓慢地转向尹逸,渐渐地泛起温和的笑意。
或许是因病,程氏与席誉相貌并不相似,气质也截然不同。被程氏那双杏眼瞧着,她冒雨前来,冻了半晌的身子都好似被温暖了许多。
而席誉……
他与人素来疏离淡漠,虽不乏礼数,但多数时,更是点到即止,尤其因着喜净厌污,更是不容旁人走近方圆三寸。种种可见,他骨子里傲气并不比秦衍少半分。
尹逸上前几步,欠了欠身,轻轻唤了声:“伯母。”
程氏弯起唇角,由席誉扶着缓缓靠坐起身子,指尖轻扬了扬,点了点床头小几,气若游丝地动了动唇。
“多谢你,还记挂着誉儿。”
“我原以为他性子冷,交不到友人,这下便也放心了。”
“这孩子性子犟,你替我劝劝他,你们一同入京考进士,可好?”
尹逸目光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只见小几上放着一块干净的帕子,其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两颗大柿果。
她未想到,席誉竟还留着这两颗柿果,不由得目光一滞,视线缓慢地移去席誉背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