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臣妻》
1. 第 1 章
夜河浮星,长桥横波。
七夕夜,小城河畔长棚铺成,灯火如昼。杂耍技人吞火走索,铜锣声、喝彩声与蝉鸣交融,卖巧果的年轻嫂子甜声吆喝,人流中穿梭着卖彩线的姑娘如翩翩彩蝶……河风拂面,送来阵阵荷香,空气中都是淡淡的香甜。
小心翼翼把写好心愿的粉彩莲花灯放入河面,巧儿用手轻轻拨了拨水,花灯里烛火微颤,晃晃悠悠汇向水中星河。
巧儿蹲在水边,望着自己的莲花灯默念了会儿心愿。
要是能像表姑一样有门好亲事,自己人生就完满咯。
“表姑,你不来放盏灯么?”
巧儿回头,与站在不远处的表姑说话,抬眸间神情不由呆了呆。
表姑长得实在美,站在河边台阶上浅笑盈盈,莺儿黄罗裙衣袂飘飘仙女似的,若不是表姑双手拿着两串糖葫芦,沾染了些俗世烟火气,巧儿就会以为七仙女今晚下凡人间了。
巧儿心中叹了一番,若是自己有表姑的美貌,确实不用放什么河灯许什么心愿,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懂这个道理的,这么美的表姑就该京城的士大夫谦谦君子才堪配。
“你表姑用不着像你一样放灯许愿,接亲的人已在路上了!”巧儿娘笑着,看向身旁云湄,和声问:“表妹想逛些什么,我们一起去看看?”
巧儿娘可不敢怠慢表妹云湄。
表妹虽是孤女,但她结了一门好亲,是她幼时在京城的熟人。未婚夫晏琅龙驹凤雏,年纪轻轻已为四品御史中丞,名头说出来就能让人抖三抖。而且京城已来了信,晏家看重她,婆婆亲自来接云湄回京完婚。
巧儿娘原以为云湄好亲事轮不到自家沾光,长辈们都已仙去几年,离得远一年也难见上一面。没想到云湄去京之际,专门来金溪县城探望,念叨表哥是唯一的母家亲戚,待婆母到越州,定要让婆母来金溪,嘱托自家到时遣人去接了她和婆母来小住。
一家人欢天喜地,只要云湄婆母到自家来,街坊邻居一传十十传百,就算日后云湄远在京城不帮衬什么,小城里的人都会给自家几分薄面,自家生意再不担心招惹什么。
云湄明日就回越州,巧儿全家出门陪她逛热闹。巧儿娘以为,七夕节里姑娘家都爱放河灯许心愿应个景儿,云湄成婚在即,肯定想玩这个,不料姑娘的心思难于揣摩,云湄大概良人佳婿在手,根本不屑这些。
巧儿娘笑吟吟看着云湄。
云湄目光追随着数不清的河灯。
缓缓游弋的银河光火闪烁,晚风拂水,千万点银鳞碎散,像她宝贝多年的痴梦。
自母亲带她回了越州老家,亲戚们见面,都会或嫉妒或逗乐拿她京城的娃娃亲打趣儿。小小年纪云湄便知道,她的未婚夫学富五车,仕途得意,是世间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夫婿。
听着母亲含笑描述那样一个俊美少年,云湄也曾生出旖思,憧憬和情郎心意相通的美梦,可出了母孝,京城一封封来信述说各种变故婚期难定。
那美梦五彩斑斓颜色逐渐暗淡褪色。
转眼过了十八岁,这年给云湄的信中直白表示,婆母要来越州收她做契女,面叙旧情。
云湄看到信时,一瞬间心都冻成了冰。
拿着信的手不可抑制地发颤,却不忘抻出笑脸装作害羞,一把将信揉进衣袖,小女儿情态给婶娘解释:“是他的信。”
母亲身前隐忧到底成了现实,失去父母怙恃,昔年在京城时长辈们结下的浓情厚意终归散去。
未婚夫晏琅自高中探花后,仕途顺风顺水,即便二年前天子易位朝臣更迭,也丝毫未影响他步步高升。高高在上的朝廷重臣鼻孔朝天,看不上一介布衣孤女,似乎理所当然。
云湄没空自怜,没心思怨愤晏家,火烧眉毛得逃离叔叔的掌控。
自母亲病逝后,她在叔叔家几年过得尚可,她知道那是未婚夫晏琅步步高升带来的惠益。可叔叔当年与母亲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过继个儿吧,家里不能没了指望。”这桩婚约若没了,田契和家财不说,叔叔会把自己当作一桩生意,去谋换利益。
云湄日思夜想,趁着七夕找借口到金溪县城探望表哥一家,与表哥说好,待婆母来越州后,接她们二人到金溪小住几日,那时有了路引就是逃跑的良机。
表哥家一口应允,可云湄的心仍然沉甸甸,一想到以后孤身离开熟悉的故土,似浓雾迷了视线,心中惶惶。
云湄慰勉自己,人对未知总有种本能惶恐,母亲料想过最糟情形,她的话云湄记得分明。
“孤身亦可为光。”
“无论何时,光芒自照,必有前路。”
可以安心回越州了,只待婆母到来。
万千思绪在云湄脑海中转了一遍,她收回望向满河灯火的目光,对上巧儿娘的视线浅浅一笑,迎上走上台阶的巧儿,笑嘻嘻地将手中糖葫芦递给她一只。
“莲灯长耀,良缘早到!”
“拿好啦,我们去前面看杂耍吧。”
巧儿的脸红扑扑,她嘿嘿笑着低头,顺势咬了一大口糖葫芦,山楂酸得她呲牙裂嘴,但她没舍得吐出来:“走走走,我最想看!”
众人笑容满面地转身迈步向前。云湄眼角余光掠过一人,人流中那人身形异常高大难于忽视,她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青年站在丈余外往水埠头方向来的拐角空地,身形高出身后人流大半个头,戴着普通墨玉冠,着平平无奇玄青暗纹绸衫,可周身流动的气质彰示他并非一介布衣。
云湄想到一柄宝剑,一柄刚刚淬火不染纤尘、集水火天地精华的锋刃,笔直,坚硬,冷冽,尚未趟入人间俗世。
他的皮肤似雪擦过的白,鼻梁挺直,玉雕般线条干净流畅,尤为深邃的眼睛闪着黑曜石般光泽。
危险气息和空灵的美完美契合在一张脸上,令云湄过目难忘。
而这样一位美男子的眼眸正一眨不眨看着她。
云湄触碰上他的目光。
大多数时候,因着云湄美貌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含蓄而隐蔽,云湄看过去时,对方出于礼节和羞赧几乎不会和云湄对视,而这柄宝剑锋芒锐利,自然不同常人。
他的目光坦然直截,像早春冰河突然崩裂的一道水光,纯净冷寂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度,清泠泠地探寻过来。
偏偏这样的清寒气质糅杂了神色中的一丝痴态,他又正好站在一株盛放的木槿花树边,从云湄视线看过去,一朵开得正艳的银朱红木槿花似乎簪在他的发顶。
河风微拂,花枝轻颤,在这样一个清冷凌厉的男子发间红彤彤木槿花在跳舞戏耍。
莫名好笑。
云湄嘴角漾起似有若无笑意,她的目光往上,停在那朵红花上几息,再继续向上。
树梢上一抹细细的月牙清寂,云湄微微轻叹了叹。
韶华胜极,色衰爱弛。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此时此刻,高翊脑子里萦绕的只有这一句。他整个人似被雷电击中,全身麻麻的僵僵的,有什么破开他的身体,劈进了他的脑海,让他的世界变了样。
淡淡月晖洒在她的身上,似激发了她蕴藏的神采,她熠熠发光,笑如月华散落,在高翊的世界里闪闪发亮,那光亮照得世间都添了色彩,一切都美好起来。
呱噪的蝉鸣变得热烈生动,喧嚣的人声宛若潮音浩大悦耳,不起眼的小城充满喜乐……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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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正好,荷风温柔,花香浓郁,美人巧笑,高翊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心底涌出从未有过的柔软和安宁,无以名状的酩酊让他如坠梦幻。
原来可以如此轻松自在,世间可以如此令人惬意。
十年前握着糖葫芦的女娃娃再次出现,糖葫芦依旧,甜笑更胜往昔,仿佛逝去漫漫光阴只是眨眼间。高翊从未想过再见,却在不经意间邂逅,她长大了,高挑婀娜,美得动人心魄,笑得醉人神魂,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该是命运的馈赠,在他天下在握时,佳人袅袅而来,不早不晚,时间正好。
高翊凝视着她,胸臆间满满欢喜。
意识到云湄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只停留了须臾,如坠云端恍恍惚惚的高翊顿时沮丧。
她没有认出自己。
她的眼眸像盛满秘密的湖水,水光流转,明澈晶莹,此刻却落在旁人身上。
高翊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相貌,更让他心塞抓心挠肝的,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特意擢升的御史中丞晏琅,她的未婚夫,很快会与她成婚。
云湄与身边众人低低的谈笑声要刺破高翊的耳膜,他刚刚柔软无比的心像被人拧成了麻绳,她在他的世界里如雷电般只闪现了刹那。
姗姗走来,离高翊越来越近,她神色柔和,嘴角噙笑,像天上仙女照拂凡间,可经过高翊身侧,对他却视若无睹。
咫尺之间,高翊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仿佛自己呼出的浊气会污染了她。
裙裾轻曳而过,高翊的心揪着堵着闷着,他快要窒息,手掌似生出了神智,不堪痛苦伸出去想拽住她。
“筱筱,你怎么在这儿?”
云湄和表哥一家听得一愣,众人脚步顿住,目光齐齐看向高翊。
高翊迅速收回悬在半空的手。
话一出口,心中瞬间畅快了许多,
见云湄看着自己,他竭力平缓呼吸,调整气息再次问道:“筱筱,你怎么没在越州?”
云湄一脸讶异,“筱筱”是她的闺名,怎么从一个陌生男子口中唤出,他还知道她应该在越州。
她定定地细瞧他。
两人不过几步距离,云湄看得更清楚,俊美公子有着厚重双眼皮,瞳仁深得吸进所有光亮,此时宝剑入鞘,他冷意敛去,通体尊贵。
如此俊美逸群的公子,她从未见过。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还杵着一人,也是位身量高大的俊朗公子,抱臂胸前悄无声息地靠着木槿树,目光鹰隼般打量着人,如蛰伏草丛中等待扑食的猎豹。
“公子,认识我?”云湄问得有些迟疑,这二人都不像她该认识的人。
“认识,在你小时候就认识,”高翊答得自然流畅。
云湄脸上一片茫然。
没有期待中的回应,空气些微凝滞,高翊确认,云湄对自己没有丁点儿印象。
心中涌出一股深深失落,他微抿了唇,思索如何介绍自己。
尴尬气氛里,面对云湄稍显警惕目光,高翊向她弯了弯唇角,让自己显得亲和:“我从京城来。”
他琢磨该给自己何种身份,毕竟这次出宫极为隐秘,不可轻易让人知晓。
高翊的话有点卡壳。
见他支支吾吾,一旁一直盯着他看的巧儿听到这里猛地拍手,哈哈一笑:“京城表姑父来了!”
她就猜到,一口好听官话的美男子可不是路边那些见色起意的俗物,定和表姑有着渊源。
巧儿兴奋地向爹娘叫嚷:“表姑父来接表姑了!”
她羡慕的心思满溢了出来,笑着拉住云湄的一只手左摇右晃,偏头对着她气音说话:“表姑,你和表姑父天造地设呀!”
2. 第 2 章
众人神情各异。
在听到“在你小时候就认识”、“我从京城来”时,云湄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难道是晏琅?云湄随即否定这个猜想。
婆母亲笔信里写得明白,她将亲自来越州。而且晏琅颇得天子青睐,哪有空闲来越州为退亲费心思。
巧儿火热的“姑父”一出口,云湄整个人都绷紧了。当着表哥一家人的面,她根本不敢开口问对方名姓,唯恐破坏她和未婚夫两小无猜郎情妾意的人设。
她被京城来信折磨了月余,已不知道该如何扮演一个望穿秋水的姑娘,该红着脸亲热地迎上去还是颤抖着身子扑簌簌掉眼泪。
云湄目光黏在高翊的唇上。
她不知道晏琅模样。父亲病逝后她也染病快没气了,母亲万般无奈,带着她和父亲棺椁回乡,想着叶落归根葬回故土。幸运的是,回乡后她渐渐好了起来,只是病好后京城的时光全忘光了。晏琅虽是她幼时邻居,可于病后的她就是个陌生人,但母亲提过他长得很好,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
面前公子拔萃不群,确实一眼难忘。
广袖里的手不经意握成了拳,云湄手心里全是汗。
高翊心中很不是滋味,不知该气该恼还是怒怨怼。
他吃过苦流过泪发过疯饮过血,今夜头一遭品尝酸涩。堂堂天子,轩昂赫赫,他竟被错认为云湄未婚夫!
那个黑不溜秋麻杆儿,没有一处长得和自己相似,没有一点儿比得上自己!
高翊脸色暗沉。
他看着云湄,她神情一脸不可置信,可她并未言语,没有向身边满脸喜色的小姑娘澄清。
她的唇瓣绷得紧紧的,以至于微微发白,那只垂着的广袖现出几丝褶皱,袖口边彩蝶戏花的绣纹因而变了形,像暴雨冲刷后伤了翅膀奄奄一息的蝴蝶耷拉在摇摇欲坠的花瓣上。
高翊看明白了,原来她也不记得晏琅。
心里忽的生出一点儿隐秘快意。
云湄只见过自己一次,可她和晏琅应该见过许多次。
不知怎的,高翊心里,云湄不认识他的不虞竟消散了大半。
高翊不想占云湄便宜,不屑冒认自己臣子身份。他是天子,想要什么得不到,别说云湄尚未嫁人,就算嫁了人只要他想要,也是手到擒来。
只是眼前闲杂人等太多,他不想这些人知晓他的身份。
巧儿爹娘在一旁不动声色看着。两位公子年纪轻轻,却都是副生人勿近不可招惹模样,巧儿乱喊“姑父”,面前公子并未露出喜色,相反脸色不太好。
巧儿娘伸手攥紧女儿手腕,想止住她活蹦乱跳将要闯祸架势。“别乱喊,”她低声提醒。
巧儿撇了撇嘴,手上使劲儿想甩开母亲的钳制,却是徒劳无功。
“我才没有!”她不满地争辩。
她才不是瞎喊,她的小姐妹和竹马在一起时,那竹马就是这样扭捏拧巴的样子,有什么话总不直说,和表姑父一模一样!
气氛属实透着古怪,巧儿爹有些摸不清状况。按说晏琅不应该出现在金溪,可云湄没说不是,公子也不否认。
他脑子飞速转了转,以他经营药铺多年和无数人打交道的经验,眼前公子龙章凤姿,气度矜贵冷厉,挺符合探花御史身份。既然认识幼时表妹又从京城来,打招呼时还想拉住人,除了表妹未婚夫还能有谁如此唐突。难道他不喜云湄离开越州?幸好这里碰见不然他到越州就扑空?
巧儿爹微微躬身,向高翊作了个揖,斟酌词语犹豫间开了口。
“大人,民姚致远,是云湄的表哥,她七夕来我家玩几日,明日我就送表妹回越州。您是,”巧儿爹舌头有些打颤,但还是问了出来,“您是,来接表妹归家吗?”
云湄尚未成亲,姚致远不敢在四品御史中丞面前套近乎,恭恭敬敬地自称草民。
再次被认晏琅,高翊面色不虞:“我并非——”
云湄面色泛白,她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可她没感到疼痛,目光死死盯住高翊的嘴唇,在他说出来三个字后,云湄猛向他跨出一步,一把揪住高翊的衣袖。
“我并非——晏琅。”高翊要说的后半句在云湄突然举动中落回了胸腔,他垂眸,愕然看向拉着自己衣袖的手。
她的手纤细柔软,陷入玄青衣料中,更衬得肌肤莹润如玉,指甲并未染色,透明富有光泽,此时因用力而发白,那力度让手背上的血脉清晰可见。
她握得如此紧,指腹的温度似乎透过薄薄衣料传递到高翊的手腕,顺着手腕悄然潜进到胸口,引燃了他的心火。
呼吸间,血气翻涌。
高翊视线避开纤纤柔荑,抬眸对上云湄目光,前一刻春水般柔和,现下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深沉难测。
他怔了一瞬。
云湄紧紧攥着高翊衣袖,如同攥着自己命运缰绳。
他没有说完,来得及挽救。
她暗暗吐了口气,在这温柔夜风里,汗流浃背。
“我们,到那儿说说话,好不好?”云湄一手攥着高翊衣袖,另一只拿着糖葫芦的手指指河边,她刚刚走来的地方。
她的声音带着江南春色的柔媚,似小溪潺潺,若玉笛轻吹,听得高翊心里软软的,不假思索便点了头。
“大人!”胳膊被身后的人轻拉了一把,可高翊浑然不觉,衣袖被云湄攥着,神魂似乎也被勾了去,不由自主就迈开腿,跟着云湄往河边走了。
两人并排而行,步调默契得如同一人,云湄仍然紧紧攥着衣袖,不仔细看就像两人亲昵地牵着手。
河灯逐水,光影如梦,两人背影比画中璧人还好看。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
巧儿嘿嘿笑起来:“我就说嘛,隔壁珠儿和阿虎就是这样的,阿虎非要珠儿生气了哭了他才能正常说话。”
察觉有股冷飕飕目光扫过,巧儿看了一眼抱臂的青年,他这会儿站直了,目光锁在河边璧人身上。巧儿轻哼了一声:“等着瞧,表姑表姑父眉开眼笑地回来。”
她才不怕表姑父,做做样子的纸老虎,轻而易举就被表姑牵走,就像珠儿阿虎之间的情侣伎俩,她早就看得眼熟了。
抱臂青年的脸色如此时夜空。
他和陛下星夜兼程赶到此地,行程极为隐蔽,为的是给对手出其不意打击,一锅端得彻底。今日忙碌整天已部署好明日行动,晚上出门透个气,事情就莫名其妙起来。若不是自己寸步不离跟在陛下身边,他定会怀疑陛下被夺了舍。
河畔边两人拉拉扯扯,陛下和被夺舍也差不离了。青年别过视线。
姚致远一家各个伸长脖子目不转睛盯着,待看到“晏琅”温柔地给云湄擦眼泪,巧儿娘一把扭过巧儿的头,对自己丈夫递眼色提示道:“好了,嗯?”
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晏琅”在金溪遇见云湄,自家绝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一定要在晏琅面前表现一番。
河边,把“晏琅”拉过来的云湄总算松了口气,她极其害怕他不配合,直白的在亲人面前拒绝她。
想来即便退亲,他还是念着长辈们往日交情,给了她一分薄面吧。
云湄心里乱乱的。
她有很多的设想和计划,都是基于婆母来越州的考量,“晏琅”突然出现,一切变得不一样。
她没有时间细细思考,匆匆理了理思路,云湄抓住了核心。
她松开高翊衣袖,垂着头看着手中的糖葫芦,甜美的糖衣下全是酸涩。
酝酿了须臾情绪,再抬眸时,云湄澄澈的眼睛里水光流动。
高翊此时迷迷瞪瞪。
他被拉到河边,他还从未和一个姑娘如此亲昵接触过,脚步有点儿虚浮,心里酸酸甜甜的。
和喜欢的姑娘亲近,心情从未有过的愉悦,除了想到她糟心的未婚夫。
两人距离那么近,他能敏锐感触她从衣袖那儿传来的热度,还可以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他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他打算和她说点什么。
反正她不认识晏琅,和陌生人的婚约没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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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不会说什么。
眼前人低着头看着糖葫芦像在思考,再抬眸时高翊从她水汪汪的眼眸中清晰地看到自己。
有一瞬间错觉,他以为她会像小时候那样,把手中糖葫芦递给他,告诉他味道很甜。
“大人。”
听到云湄不再唤自己公子,高翊恢复了神智,眉头微微蹙起。
“令堂的信我收到了。”
“大人身居京城要职,我布衣寒女,既无助力大人之财,又无理家之贤,与大人实难相配,勉强为之,于大人添累于我苦痛。”
“我早有退亲之意,如今自愿退亲。”
云湄声音低沉,说到后来细若蚊吟,头也渐渐垂了下去。高翊本沉醉在她色夺芙蕖的面容中,最后只看到她小扇子般的眼睫不停地扇呀扇,似乎想把眼中的泪水扇回去。
高翊眉头紧蹙,眼里渐有摄人之感。
手中拳头紧握,想象着晏琅的脖颈就在掌中。
竟然看人走眼,没想到他说一套做一套,不是说就要成亲么。
想安慰云湄,可她扇个不停的眼睫上已挂上泪珠,高翊一时不知说什么,担心一开口那颗盈盈欲坠的珍珠就会滚落。
云湄停了会儿平复情绪,视线正对着高翊胸口,他的胸口明显起伏不停,可他没有声息,想来是听进去了。
她接着说出最想说的话。
“我愿意退亲,但求大人带我离开此地,离开越州。”
“我不想被我叔叔嫁予旁人。”
“大人带我离开越州,只要我离开叔叔家,”云湄声音变得哽咽,话难再继。
她不想这样的,她只想在晏琅面前掉几滴眼泪,博得他几分同情和怜悯,答应带她离开越州就成。她只是演戏,可说着说着心酸难抑,眼泪不受控制流淌,想止也止不住。
云湄把头埋得更低了,她拼力控制颤抖,不让话音中带有哭腔。
“只要我离开叔叔家,我会退回婚书自行离去,和大人再无瓜葛。”
“大人可以带我走吗?”
面前的人没有一点儿声音。
云湄等了等。
哭得有些过了,不想被晏琅看到,她头埋得很低。
待眼泪止住了,她抬眸看向晏琅。
面前“晏琅”神色温柔,眼里深湖般静谧,将她的喜怒哀乐都收入湖底,有她想看到的怜惜。
这样的眼神给了云湄勇气和希望,她再次求他:“大人带我走吧。”见“晏琅”仍然没有回应,云湄伸手轻轻勾住他的衣袖,声音梨花带雨:“大人,求你。”
她的眼眸通红,鼻尖也带了点儿粉,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偏她还硬撑着神情自若,高翊心里早就软成一滩水,没空再想晏琅,伸手轻轻覆在她的脸上,指腹温柔地拭去了那滴泪。
像暮春一片花瓣轻轻拂落在云湄脸上,轻柔自然。
云湄呆住了。
指腹触碰脸颊的那瞬,云湄情不自禁眨了一下眼,密而长的眼睫上挂着的一滴泪再次滚落。
又一片花瓣轻轻拂落。
云湄惊讶得忘了呼吸,脸上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一分一毫都不敢再动,唯恐“晏琅”再有什么出格举动。
高翊没有注意到她的颤栗,眼里的专注仿佛擦拭掉她的泪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云湄不知怎会如此,和自己想的完全不同,她看着他眼眸深深,疑惑地问了声:“大人?”
她不知高翊的心里已翻天覆地沧海桑田,起起伏伏走过千山万水,从最初的切齿愤盈到心中暗自欢喜,此刻心头唯有珍爱疼惜。
指腹间的湿润带来细微的黏腻,缠绕在高翊的指尖绵密不散,像有什么粘住了他吸住了他,心里也被什么粘住,好像生出一种如胶似漆从此黏上了她,再没法和她分开。
想到以后有她的日子,一股灼烫涌上高翊心间,滚烫而舒畅,这股炙热灼过喉咙急蹦欲出,高翊下意识张口,听见自己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颤噎:“我来,娶你。”
3. 第 3 章
云湄后知后觉“晏琅”眼眸深深里蕴藏着什么。
是一个男人的情愫,爱欲,占有,贪恋。
在七夕温柔的夜晚,无数盏河灯触碰神明,有天神倾听作证,俊美无俦的情郎深情款款,对自己许下心仪已久的诺言。
无数次在心底描绘过的美好景象,不经意间悄然而来,温润绮丽。
如果没有几个月前的那封信,云湄会沉醉不可自拔。
可那封信的每个字都已深深烙刻在云湄脑海,无数个夜晚将她心底烙烫得伤痕累累,她的绮梦早就破碎得连粒尘埃都不曾留下。
云湄微微吸了吸鼻子,距离太近了,“晏琅”的气息包裹着她。
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两人之间陡然空开显见的距离。
“怎么了?”高翊心弦微动,随即问道。
他不害怕云湄怪罪唐突,他更忐忑云湄想起什么。在云湄眼里,他如果不是晏琅,只能是位面目模糊的路人。
“大人不是来退亲的吗?”云湄站定,“令堂信里写得明白。”
原来是这个。
高翊抿了抿唇角,微微笑道:“筱筱,我一眼就认出你,你怎么不记得我了?”
他神态温润自然,像久别回家的大哥哥,亲昵嗔怪不记得自己的妹妹,对着张和容悦色的俊脸,云湄属实难以拒绝回答。
母亲提过,在京城时两家紧挨着,几乎天天都要串门,他俩青梅竹马长大。
云湄讪讪道:“不是如此,回来病好后小时候的事全忘光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高翊惊疑,知道她大病一场捡回小命,但此时才知还有如此遗祸。
“嗯,我娘的信里没有提过么。”
“我没看过,我母亲——或许,我不太有印象。”他下意识回避这个容易漏马脚的话题,他不是晏琅,他的母亲永远不可能写悔婚信。
“不记得没关系,我记得就行,”高翊恍然大悟模样,他向云湄走近一步,将刚刚她拉开的距离缩短了回来,“我记得很清楚,你送我糖葫芦。”
高翊目光掠过云湄手中糖葫芦,落在她的眼中挚诚温暖,“和这串一样。”
“好像什么都没变,除了你长大了,”他说着昔日旧事,像一个实心实意的邻居哥哥。
这会的“晏琅”温暖贴心,对上邻居哥哥,云湄没好意思再往后退,她想说点什么,可不知如何接茬,过去的记忆一片空白。
好在“晏琅”没计较这些,他温润地笑了笑。
两人静默片刻,似体味过去时光,高翊突然问:“现在筱筱见了我,觉得我怎样?”
云湄与“晏琅”目光相撞,他身后河灯里忽明忽暗的焰火似乎炙烈烁亮起来。
他脸上再无刚刚听到“姑父”时的不虞,星眸璀璨,脉脉含情,嘴角带笑,那眼中亮光一团火似的,热度蔓延到云湄脸上竟发热发烫。
锋寒宝剑变蓝田暖玉,带着春日艳阳的味道。
云湄神情微滞,贝齿不觉间轻咬住下唇。
他实在生得好看,带着情愫说话如流霞漫天,让人挪不开眼心生向往。
不等云湄回答,高翊粲然一笑,微微垂首似乎如此能离她更近一些,他轻轻问:“筱筱,我想求娶你,你可愿嫁于我?”
云湄的脸烧到耳根,脑子骤然晕乎起来,身体对他的话有感应似的涌起各种奇怪的反应。
明明才认识,那些消失的记忆似隐藏在身体某个角落里作怪,又或者身体认出了他?
脑子一片混沌中云湄突然想起来,她本要问信的事情,怎么说话间偏到这里,又意识到,“晏琅”故意岔开话题,那封信确实为晏家的句句真言,他初见面的那些行为一点也无求娶的姿态。
耽于美色而改了主意?
云湄立刻清醒,他是世间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夫婿又怎样,晏家一朝飞黄腾达便嫌贫爱富,日后美娇娘韶华不再,晏家必然也做得出弃如敝屣之事。
云湄脸上的绯红褪去,她语气有点儿僵硬:“那封信是令堂手笔,对吧?”
以为“晏琅”会说些什么辩解一番,可他凝目看了她少顷,竟低低笑出了声。那笑声虽轻却清朗悦耳,好像散尽他心底积郁,只余从容畅快,整个人都透出喜悦之色。
云湄不懂他笑什么,他笑得好似她月余的焦虑纠结难过痛苦是个笑话。
在高翊的低笑声中,云湄终于忍不住了,伸手轻戳了一下他的胳膊,声音带着点愠怒:“什么好笑?”
高翊意外她还动起手来,只觉她可爱之极,心里也畅快之极。
她什么没说,但他就是知晓,她认可他。
他还有什么可顾虑?心里既心疼又高兴还喜欢,看着她粉润润的小脸很想再摸一摸,但想到她刚刚退缩的那一步还是生生克制住冲动。今晚浅尝辄止,不要再吓到她。
“我明白,”高翊收敛了笑,正色道:“那封信还在吗?我并不知道那封信,这里面定有什么缘故,总之不会让筱筱受气。”
他拿到这封信,会直接向晏家要退婚书,晏琅哪来儿哪儿去,别再在京城碍眼闹心,最后一家人齐齐整整在某个地方消失。
当然,没这封信他一样能收拾。
“晏琅”说得端肃认真,云湄内心不信,可她离他如此近,他的眼神他的微动作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但她什么没看出来。
云湄不由得怀疑起那封信,虽然她已看过无数遍,从没看出过什么破绽。
幸好没有烧掉,她庆幸。
她曾有这个想法,但最终还是小心收起来。这次来金溪,担心叔叔家的人会翻动自己的东西,那封信也随身带了过来。
难道是假的?
不可能,可云湄心里还是忍不住升起了一丝期待。
“信还在,我收好了。”
“下次带给我。”高翊语气硬朗,似要为她讨个公道,“绝不让筱筱受一丝委屈。”
见云湄眼中有怀疑,高翊冷哼了一声:“没人敢在我面前耍心思,父母高堂也不行。”
他语气带着冷厉霸道,好似宝剑就要出鞘,可寒光凛凛的宝剑为自己而露锋芒,不知怎的,云湄心里虽不太相信“晏琅”的话,但对他的怨怼少了些。
此刻高翊心情爽利颇为自信,他已了然云湄心思,她认可他,那身份之事便不急于此时一时半刻。
佳期难得,他不想周遭男女卿卿我我时刻云湄梨花带雨,不想她耗费情绪伤心或者生气,此时此刻良宵美景,高翊唯想和佳人甜蜜共度。
暂且做片刻“晏琅”,明日会与她再见,到时再和她细说。
“我们去逛热闹?”高翊热情邀请,视线看向喧闹摊铺。他不知道逛什么,但想看她逛和她逛。
正往这边看的姚致远一家人纷纷转移视线。
这会儿与“晏琅”辩不出信的真假,但他行止让云湄稍稍心安,不再担心被叔叔另嫁。而且婆母不来越州,不论信的真假,她都得依靠“晏琅”才能摆脱叔叔。只有跟着他,父母留下的家财才能一分不少全部带走。
这样想想,暂且依附“晏琅”顺他心意百利无一害。
云湄打定主意,只要信是真的,只要“晏琅”有一句假话,跟随他迈出越州地界,她就远远离开他。
这本就是她几个月来反复思虑的事。
她不会被他的皮囊蛊惑。
众人目光中,两人肩并肩齐步走了回来。
“晏琅”神色欣然,浑身散发着愉悦,云湄虽面色淡淡,但也看得出轻松自在,两个人和刚刚离开时明显不同。
不等俩人走到,巧儿一个剑步冲上去,“表姑表姑父!”边亲热喊人边挽起云湄胳膊。
照她纸上谈兵看来的经验,接下来表姑父该给表姑大买特买,是她可以沾光的好时机。
云湄给“晏琅”介绍众亲戚,他和颜悦色一一喊过去,听得姚致远夫妻心惊肉跳,连声“哎哎客气客气”,明明挺正常的一声“表哥表嫂”。
轮到“晏琅”介绍,他指着同行年轻公子,淡笑道:“我的长随,叫小季就成。”
季仲珩眼角直抽,他公明正大御林军大将军,就算婴儿时期也没人叫过他“小季”!
季仲珩眼角尚未平复,就听高翊对他道:“云湄,我未过门的妻子,这次带她归家。”
顿了一息,加了句:“你知道的。”
季仲珩怀疑陛下有未告知他的特别任务,他看了一眼云湄,收敛神色垂首恭敬道:“云姑娘。”
云湄还礼:“季公子。”
声音软和清亮,季仲珩眉眼微挑。
众人重新走回热闹的街铺。
人群摩肩接踵,高翊紧紧挨着云湄,像一道坚固高大屏风为她避开人流,除了巧儿姚致远一家识趣地与两人保持距离。
云湄没逛热闹的心思,脑子里被刚刚发生的事情萦绕,梦一般地魔幻。
她乖顺地回应着“晏琅”的问话,“叔叔家有没有让受委屈”,“有没有谁欺负过你”,“身体如何”等等,时不时投桃报李,给满脸悦色的他一个甜笑。
高翊心底丰盈、满足,第一次被整个世界温柔环抱,入眼的所有美轮美奂,绝伦美妙。
巧儿带着两人走到一个卖磨喝乐的摊铺前,她挑选了几个递到云湄眼前:“表姑,你喜欢哪一个?”
云湄手上一直拿着那只糖葫芦,自遇到“晏琅”她没好意思把糖葫芦往嘴里放,这会儿挑选东西它实在碍手碍脚。
好似心有灵犀,“晏琅”察觉她的不便,自然而然伸手拿过了她手中的糖葫芦,温声道:“帮你拿着,你选个喜欢的。”
云湄看着空空的手,脸色绯红地点点头。
不多时,众人手上就再拿不下了。尽管云湄一再推辞,高翊就像没长耳朵,不仅给云湄买,给所有人都买了礼物,连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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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份。
云湄抱着满怀的礼物,和“晏琅”商量:“再拿不下了,我们回去吧,明天你不是有事吗?”
高翊这才意犹未尽问姚致远:“表哥家住哪儿,我送你们回去。”
姚致远的家前店后宅,是金溪县最大的药铺,就在主街上,拐弯几步路就到。距离近得没必要送,但他体贴道:“有点儿距离!我来带路。”
高翊对他的“有点儿距离”颇有意见,他站在院门口镇宅兽边,看着台阶上的云湄,心里怅然若失。
好像宝贝至极的东西突然被人抢走,虽然明明天亮后就可以再见。
可惜必须得走了,明日还有很重要的事。
“明日傍晚我再来,先别回越州,”高翊叮咛云湄,“今晚和筱筱在一起很开心,明日和你说个更高兴的事。”
他看得出来,云湄今晚和他一样高兴,明天告诉她,他可以为她办到她想要的任何事,让晏家滚得远远的,她该多么欢喜!
他都能想象她脸上的喜色。
他简直要迫不及待了。
云湄温柔点点头,看着“晏琅”不动。
高翊道:“夜凉了,快进去吧。”
云湄看着他手里的糖葫芦:“这个还没给我。”
高翊笑笑,却将糖葫芦收了收:“粘了一路尘土,明天送你更好的。”
“进去吧。”
云湄没坚持,笑着道:“你们快回吧,等你们拐弯了我进去。”
高翊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二人消逝在街角,巧儿迭声催着云湄进门。
空荡荡主街上云湄能听到夜风轻拂的声音,她的眼里还映着“晏琅”的模样,眉梢眼角都带着笑,宠溺看着她,要把所有美好都塞到她怀里。
收敛去锋芒,他像一块美玉,让人想爱之珍之藏之。
云湄已努力克制自己不被皮相蛊惑,可他不仅姿容眩目,心性也魅惑勾魂。
如此让人眷念,让人沉溺,让人上瘾。
只有母亲的温暖才能与之相媲。
想起母亲的话,“你会喜欢他的。”
可是,那封信。
他怎么能做到把那封信不当事,以为可以轻松翻过呢?
那信是假的吧。
云湄第一次心生无比渴望,渴望一切全是误解。
明晚更高兴的事会是什么,这封赝品信笺?
*
高翊二人静默地快步行进在县衙方向。
季仲珩看了高翊一眼。
离开云姑娘,高翊才恢复了一点点往常模样,少言到像哑巴。
今晚他看着像个正常人,这很不正常。像他身体里突然滋生出截然相反的人格,这会儿这个人格沉寂,本尊才有机会露出来透口气。
高翊不言不语,季仲珩反而心里踏实,可在看到高翊倏地一口一个糖葫芦时季仲珩再也忍不住。
“陛下,云姑娘和我们要办的事有什么关联么?”
“没有。”
季仲珩沉默了会:“她有未婚夫。”
“所以呢?”高翊吃完了最后一口,把手中细竹签看了看不舍扔掉,“有问题?”
他知道晏琅是她的未婚夫,过去特意擢升他,可那渣滓做了些什么。
他心中犹豫只存在了一息。
他看到她就欢喜,她也心悦他,还有什么问题呢。
高翊细细回味今夜和云湄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好神奇。
原来动心就是这样,心甘情愿顺她的意遂她的心,看到她笑心底就像开出了花。
他的嘴角浮起不自知的笑。
“陛下。”
“你的话有点多,”高翊即刻打断了季仲珩,他睨了季仲珩一眼,顿了会儿问:“是想起她了吗?”
季仲珩没应声。
高翊默了会儿,叹了口气:“往前看吧。”
想起来什么,高翊道:“后面对外我是晏琅,你是我的长随。”
季仲珩没有回应,却突然低声:“姚致远的小儿子在我们身后。”
“我知道,随他去。”
县衙里的寝具虽是县令精心准备,和宫里御造相比仍是令人不适,但高翊这夜睡得格外香甜。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在门口站了站,她梳着两个螺髻,高举着一个糖葫芦,眼睛水亮亮,脸颊红润润,看到床上的高翊,蹦蹦跳跳兴高采烈跑向他。
待跑到床边,小女娃竟变为筱筱,她坐在他的身旁,瑰姿艳逸,眼波流转间轻笑盈盈,垂首把手中红彤彤亮晶晶的糖葫芦递到他的唇边,声音如梦似幻:“很甜。”
高翊不由自主张口。
红彤彤亮晶晶触碰唇的瞬间,柔软温热湿润甜腻,竟是筱筱红馥馥柔软的唇瓣。
高翊四肢一阵酥麻,浑身为之一颤。
他喉咙干涩地醒来,然后发现,某个地方洇湿了。
4. 第 4 章
七月的初晨,霞光万道,若彩绢流辉。
姚家宅院里各人忙忙碌碌,伙计们挪开门板整理铺面,为生意做准备,后宅里巧儿娘带着丫鬟们在厨房里噼噼啪啪杀鸡宰鱼,挥汗如雨。
自家药铺在金溪最大最好,平日生活富足,巧儿娘不用下厨,丫鬟们会伺候。
但今日不同,表妹夫晏琅晚上要到家做客,大概是这辈子全家人唯一到四品御史中丞面前露脸的机缘。
姚致远做事谨慎,昨晚让小儿子偷偷尾随晏琅看清了他的落脚地。他不仅住在县衙,更得赵县令卑躬屈膝毕恭毕敬站在衙门口恭迎。姚致远彻底放下心,夫妻俩被窝里商量到半夜才睡。
一大早姚致远就去金溪最好的酒家松鹤楼找厨子去了。夫妻俩并非舍不得酒席钱,去酒家吃饭不如在自家方便,而且想饭后和晏琅多套套近乎。
巧儿娘在厨房指挥丫鬟们先做起准备工作。
巧儿使唤弟弟在院子里整理铺晒药材,云湄无事可做,和自己丫鬟碧盈给姐弟俩搭把手。
巧儿娘看到院子里的情形,迭声让云湄回房休息,呵叱巧儿不懂事,又呼喝着小儿子赶快去学堂。
云湄笑着答应,仍站在院子里看着。
大概血脉原因,云湄看到药草就喜欢,即使不记得太医父亲,即使母亲回越州后没再继续药材生意,她只要看到药草,就兴趣盎然。
嚼碎曼陀罗花会昏昏欲睡,捣烂白头翁湿敷能止痛……药草秘事无数,幻妙无穷。
母亲尚在时,她常常在自家药田里从早玩到黑,母亲不拘着她,她高兴就成。
后来母亲病重,她对药草兴趣更加浓烈,几乎翻烂父亲留下的书,可她大概没父亲聪明,没能留住母亲性命。
家族里遗憾父亲无后,叔叔硬要给死去的父亲立嗣子,云湄心里有一股劲儿,想会父亲会的,想懂得父亲懂得的,好像每认识一株药草,每掌握一项岐黄之法,就探知到父亲心灵中的某处,父亲模糊的影像就清晰了微微。
好像如此父亲在天上就能看到就会老怀欣慰,即使从无任何人如此要求过她。
表嫂进了厨房,云湄再次走到巧儿身边,站在硕大的竹筛跟前,笑着和巧儿铺弄药草。
草叶在她纤细白皙的指尖翻飞,她像施了神力,让草叶重新活了过来,在竹筛上轻灵跳舞。
姚致远从铺面冲进院子,口里呼着“媳妇”,看到云湄在院子里干活,“哎呀”一声,让云湄别脏了手,匆匆迈进厨房。
听到松鹤楼的厨子今日都没空,巧儿娘质疑姚致远办事不行:“他家好几个厨子,能都没空?故意的吧。你给他们涨工钱呀!”
“我涨了,还是不肯,他们真有事。”
巧儿娘眉头紧皱想了会儿,道:“我去陈家酒铺一趟,陈家媳妇厨艺好,以前在越州的酒楼做过事。”
巧儿娘忙去房里换衣裳,听见女孩子们在院子里笑闹,不忘提醒丫鬟给云湄送上茶果点心。
云湄看了一眼脚步不停的表嫂,心里感慨。
权势让人笑脸恭敬,她也要抱紧晏琅的大腿,出越州地界前打死都不松开。
门外传来车马声,随即敲门声响起。在院子里的巧儿离门最近,她绕过照壁跑去开门。
“表姑,姑父差人送礼物来了!”人没见着,巧儿清脆声音先传了进来。云湄闻言往照壁方向走。
刚表明来意的内侍薛勤听到面前小姑娘的话,瞳孔都大了好几圈。
他跟随陛下一路南下,几乎没离开过陛下身边。今日要随陛下出门,可陛下却让他给一位姑娘送糖葫芦,交代嘱托的事情细又密。
这种关系?!
怪不得站在陛下身边的季大人神色怪异。
薛勤按下心中震惊,跟随巧儿走进院子,迎面对上一位美人。
那美人穿着件浅绿色襦裙,右手随意轻握于胸前,指尖转着一片翠叶。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比世间最美的翡翠还美,她似雕刻过的,又是那样柔和自然,光和影在她的身上跳跃着,像翡翠盈光在流淌。
薛勤立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美人浅笑盈盈:“有劳公子,是晏大人让你来的吗?”
待美人又问了一遍,薛勤神魂才归位,想起前来的目的。他垂下眼眸,将手中锦盒双手托前,恭敬回道:“晏大人出门办事,我是他的小厮晏勤,姑娘叫我小勤便可。”
“大人交代,小地方糖葫芦粗陋,以后给姑娘买更好的。”
“姑娘等大人回来一起用晚饭,我会来接姑娘。”
云湄笑着接过锦盒,对巧儿说:“我们请公子进屋喝杯茶吧。”
薛勤抬眸又看了一眼,他在宫里看过的美人也不少,和这位姑娘比起来,宫里美人的美显得浅显和呆板。
她的美有着韵律,像翡翠有了灵性和活气,怪不得陛下办事之余还惦记。
云湄和巧儿要引薛勤屋里去坐,薛勤哪里得闲,他还有一堆陛下交代的事呢。
姚致远听到动静,从铺面里小跑过来,正碰上薛勤要离开。薛勤把刚刚说过的又向他说了一遍,特地交代晚上晏大人请大家吃饭。姚致远要谦让,薛勤没和他多话,抱拳致礼便走了。
云湄回屋摆弄她的糖葫芦。
锦盒木纹沉华,盖面上金线描着缠枝莲花,就这锦盒应该可以买许多糖葫芦。启开盒盖,红色丝缎里整齐摆放着六只口味不同颜色各异的糖葫芦,每个糖葫芦犹抱琵琶半遮面,晶亮糖衣上细致地包裹着一层米纸。
巧儿就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糖葫芦,她和碧盈叽叽喳喳笑着,口水都要流出来。
云湄笑着让她俩选,自己选了个黄澄澄橘子口味,轻咬一口,薄薄糖衣一声脆响,绵软果甜带着香蜜,从口中蔓延到心田。
想傍晚快些到来,也忐忑它的到来。
*
溪口镇沈家大宅小花园里,时近中午,沈大钦躺在竹椅上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
两个孙子站在竹椅边稚声稚气背着书,背到错处沈大钦举起手中竹片在孙子手背上轻轻拍一下,指出错误后让兄弟俩接着背。
两年前新帝登基,朝臣动荡,他趁机致仕,虽然远不到致仕年岁,当初还担心新帝不准,没想到毫无波折顺利回乡。
起初也有点儿壮志难酬的遗憾,但后来知道掉脑袋的朝臣越来越多,沈大钦在老宅里直呼庆幸!
唯一的波澜,半年前新帝曾召他复起工部侍郎,可那是掉脑袋的事,他称病婉拒。
黄河改道三年多死伤无数,昔日同僚因治水患不力砍头流放大半,沈大钦纵有多年治水经验,也不敢托大,何况新帝得位不正,嗜杀成性,稍不顺其意者便开膛剖腹,他半百年纪再不敢回京。
自从称病,沈大钦再不敢出门,也叮嘱家人尽量不出门,唯恐走漏风声被治欺君之君。半年过去风平浪静,沈大钦的心慢慢回落到胸腔,想来千里之外的帝王没工夫把时间花在一个糟老头身上。
沈大钦听着孙儿背书,心里想着开饭。
一声清亮口哨声尖锐绵长,响在树梢,把沈大钦吓得差点摔下竹椅。
他猛地站起身,视线看向声音来处,院墙上有个人影,沈大钦向其大声喝道:“谁在那儿?”
季仲珩从院墙上大剌剌飞下来,在沈大钦几步外站定:“沈大人声如洪钟。”
沈大钦看清来人,登时脑袋发晕,额头冒汗。
陛下鹰爪御林军大将军季仲珩怎么出现在自己家?!
他腿脚发软,顺势跪下来,战战兢兢垂首道:“民沈大钦卧病在床半年有余,最近病情刚有起色。”
季仲珩上前两步,伸手放在沈大钦一个孙儿的头上轻轻抚了抚,他的手摸得很轻,沈大钦却觉得摸在自己心上,随时会给自己一个痛快。
季仲珩声音冷厉:“小公子——”
沈大钦不等他说完,一把拉住自己孙儿跪下,拼命磕头:“稚儿无辜,稚儿无辜!”
沈大钦磕着头,就听前院声音嘈杂,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家仆慌慌张张飞奔进花园,大声喊着:“老爷!老爷!门口一堆官兵撞门!”
家仆四处张望,一眼看到竹椅边沈大钦磕头的情形,吓得再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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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
沈大钦回头看向家仆,吩咐道:“快去开门!”
“轰!”不等家仆反应,花园里众人都听到前院一声闷响,门被撞开了。
士兵哗哗跑步的声音越来越近,沈大钦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不怕死,但他怕家人死,怕孙儿死。
士兵们跑进花园站定,小小花园水泄不通。
沈大钦看过去,两个儿子嘴里塞着布条,被五花大绑地丢在地上。身边的两个孙儿顿时吓哭了。
“不怕不怕。”沈大钦安慰孙儿,心里怕得要死,欺君之罪,全家亡于今日!
他正要开口向季仲珩求情,就见他也跪了下来,声音低沉恭敬:“拜见御史大人,罪人沈大钦及家属俱已归案。”
沈大钦顺着季仲珩视线看过去,高大挺拔的身影自士兵中缓缓而出,年轻帝王向他走来,每一步如踏在他的心上,鲜血淋漓。
帝王面目凛然,气势森森,午时阳光此刻也带着寒气。
沈大钦眼前发黑,再也说不出求情的话,俯首磕头:“民罪该万死。”
只求给个痛快死法。
“沈大钦,你颇有殊荣,我亲自送你上路。”
高翊站在沈大钦面前,声量不高却让他浑身发寒。
赵县令将两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带到人群后,交给跪地的女眷,季仲珩看到高翊眼神示意,一刀挥向沈大钦。
“啊!”
一声惨叫,士兵身后跪地的女眷顿时倒了几个。
一旁侯着的大夫迅速上前,给沈大钦断掉的左臂包扎伤口,待他处理完毕,一盆水利落地浇在沈大钦头上。
沈大钦啰嗦着疼醒,意识到自己没死,颤着声音继续向高翊请罪。
他知道,只要辩解求情一个字,都会遭更多罪死得更痛苦。
高翊道:“且让你多活几日。
即刻去往滨州,不平水患便随水而葬,家眷亦陪你共赴黄泉。”
又对躺地上的沈大钦的两个儿子道:“你俩同去,你们爹有三长两短,你们孝顺最先陪葬。”
沈大钦大喜,颤抖着要高呼万岁,“谢”字刚出口,就被士兵一团破布堵住了嘴架了出去,大夫小跑着跟上。
高翊看向季仲珩,冰冻的脸色似被春风化开:“回金溪。”
*
田间小道上,两匹快马往金溪疾驰,带起一路尘土。清风在高翊耳边呼呼声像悦耳鸣奏,他心里酣畅淋漓。
登位后朝堂民间都有人指摘他弑父戕兄得位不正,九月他要登泰山举行封禅大典,祭天祭地印证自己天命所归。
但封禅大典并不能抹除高翊的心患。
他诛兄檄文便是帝王失德失道,天怒人怨致江河倒流。可他初登位时看不入眼那些旧臣,放走了能臣贤才,两年来水患治理既无起色,还耗费大量钱财使国库空虚,江南富庶之地税赋因水匪横行,难于通畅解送京都,背后皆是那些逆臣作怪,可京都的官可杀,地方的官盘根错节鞭长莫及。
高翊悄悄南下,想迅雷之势攻克心患:复起治水旧臣,诛杀水匪头目,铲除水匪背后逆臣,使江南税赋通达京都。这几件事情中,于他而言最棘手的是第一件。若沈大钦病入膏肓,他一时半会去哪儿寻治水良臣!
一路南下高翊心情烦躁沉闷。
遇到云湄,心中巨石被她轻易掀掉,还发现了一湾泉眼,汩汩清泉奔涌而出,心神被洗濯得俱清俱澄,似乎再没烦恼。
沈大钦的事儿就这么轻松解决了,昨晚他和季仲珩迈出县衙大门时,心里还是灰色。
姚致远随口提到,沈大钦沈家很久未到过他的药铺采买,高翊当时就觉得有戏,重病卧床之人可以不吃饭怎会不服药。
遇到云湄,一团乱麻之事瞬间就露出关窍,天地间予他的重负在她的笑靥中化作烟云。他的心柔软而明朗,好像有了神力笃定应对所有,万事如烹小鲜。
此刻,高翊想快点再快点回到云湄身边,看她甜笑生花,亲口告诉她,他也可以让她轻松应对任何事。
让她如同自己一般,心中只有高兴惬意和满足。
5. 第 5 章
马蹄骤雨般击打着土路,申时未到,天光正盛,金溪县城的灰色城墙已落入高翊眼帘。
“直接去姚家。”高翊改了主意,原本薛勤饭点会去姚家接人,可时辰这么早,他不想独自在县衙虚负良辰。
季仲珩闻言瞥了高翊一眼,细密汗珠在他鬓角泛着油光,发冠虽束得紧实,但一路风尘和颠簸,有几缕发丝不再服帖。季仲珩道:“这样去见她?”
高翊看他眼神,醒悟到什么,抬手摸了把脸,黏着沙土的油腻。他爽朗哼了一声:“回县衙。”
毕竟尝过情爱滋味,言行细腻自是不同,高翊悦服,心下又为季仲珩惋惜。
两人回县衙换洗一番,高翊乘着马车再次来到姚家。
门前静谧,似有女子笑闹声从墙内传来,高翊站在门口突然踌躇,想到马上见到她,心里盘复多遍的话似乎黏糊烫口,面糊般在胸膛里翻滚就是蹦不出来。
“我们站到何时?”季仲珩问。
高翊的手重重拍在门板上。
不过片刻门就开了,开门的丫鬟讶异了一声,唤了声“大人”低头抿笑将人引进院内。
刚刚听到的笑闹声更为清晰,如玉佩叮铛,又带着嬉闹的稚气,高翊转过照壁,就看到云湄和巧儿欢快地踢着毽子。
云湄双手提着绿色裙裾,足尖轻点,跳起来时像只轻盈的翠鸟,掠水而起,随时会飞到云霄去。
高翊的心被翠鸟牵引着,上下翻飞。
云湄一眼看到高翊二人,没想到两人这个时辰会来,跳得红扑扑的脸颊上绯色更深了一层。她忙停了蹦跳,示意碧盈收好毽子,自己快步走到高翊面前,羞赧行礼道:“公子见笑了。公子怎么来了,事情可都顺利?”
她身上蓬勃生动和欢愉的余韵侵染到高翊,他身心舒坦,看到她哪哪儿都喜欢,觉得她哪哪儿都长到了自己心巴上。
云湄仰着红润润小脸,笑意盈盈看着高翊。
高翊心里似有头小鹿乱撞,越看越燥心。
昨夜她像仙女下凡,轻盈飘缈得让高翊如坠梦幻,此时阳光下她熠熠生辉,像颗温润耀眼的明珠,柔和的光泽在细腻皮肤上晃动,高翊仿佛能触到实感,滑润柔嫩。
他情不自禁看向她的嘴唇。
和他梦里触碰到的一样,丰润红艳,像醇香红酒有着不经意的诱惑。
高翊不可自抑地干咽了一口,回神自己的动作,下意识避开云湄目光,垂眸正色回她的话:“办妥了便过来了。”
“今儿的这身真好看。”似解释自己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原因。
说完觉得不妥,又补充道:“昨晚的黄裙子也好看。”
云湄咬着唇笑看着他。
姚致远夫妻得了丫鬟通传,这会儿小跑过来,姚致远对高翊恭敬道:“时辰尚早,大人进寒舍喝杯茶歇会儿?”
“不必。”
巧儿娘很有眼力见地接过丫鬟端过来的茶盘毛巾,递到高翊面前:“天热,大人润个口。”
那茶盘上晶莹的茶汤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高翊看了一眼,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放下茶盏再抬眸时,又碰上云湄目光,她的视线似乎没有离开过他,见他放下茶盏,唇角翘起眸中笑意更深。
高翊的脸一瞬间火辣辣,好像自己心思被云湄看透,他掩饰般笑了笑,对姚致远夫妻道:“这就出门吧。”
站在一边的季仲珩看得明白,陛下动了春心。
吃饭地点在金溪最好的酒家松鹤楼。
姚致远夫妻以为,今儿时辰早,应该可以和晏琅在饭桌上说上几句话,没想到晏琅把大家安排到一个雅间,吩咐了店家上菜,就带着云湄出了房间。
薛勤站在门口,客气道:“各位随意,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店家和我,我就在门外。”
他得了吩咐,得守好这般人,别给陛下和佳人甜蜜时刻添乱。
松鹤楼另一处雅间里,硕大紫檀木圆桌上各式菜肴堆得满满当当,空气里俱是诱人菜香。
这雅间和菜式已是金溪顶级水准,虽然在高翊看来极为粗鄙,但和云湄一起,这些粗鄙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他问门口的季仲珩:“齐了么?”
“还有一道蒸菜。”
“关上。”
季仲珩配合地合上门,他和陛下总角之交,既是君臣亦是亲人,两人共进退多年,默契得如同一人。
合上门的雅间里温度骤然变高,第一次和晏琅单独在一个幽闭空间,本来心静如水的云湄心生不安,她看看满桌的菜碟,无话找话:“太丰富了,吃不完。”
高翊眉眼含笑,给云湄斟上酒:“慢慢吃,时间很早。”
云湄更想那封信,捂在自己衣袖中热乎乎的,她一路都仔细呵护惦记。
她挑拨了几口菜,想先说点淡话再说信。
“公子办完事,何时回京?”
高翊蹙了蹙眉,他不是晏公子,他不想听到这个称呼。
“以前,你叫我哥哥的。”
云湄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眼底有火似的,亮灼得让人心悸,云湄有些结巴:“我,都不记得了。”
憨窘的样子让人心猿意马想摸上一摸,高翊忍住冲动,淡笑道:“我说过,不记得没关系,我记得就行。”
“现在你知道了,可愿像旧日那样称呼我?”
青梅竹马的情谊自然会水到渠成,可云湄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对着一个才见面两次的年轻男子,即便再有好感她也开不了口。
“这,不合适吧,”云湄推阻道,“公子出来办差,外人听到实在不妥。”
“也是,”高翊若有所思,后面会带她一路到京都,他想起另外一个称呼。
“六郎,筱筱可以叫我六郎,我家里排行第六。”
看到云湄狐疑的目光,高翊添补道:“家族里的排行。”
晏琅家中独子,有个庶子哥哥,高翊在知道云湄定亲后就把晏家底细调查得一清二白。
云湄轻“嗯”了一声。
“那你再问我一遍?”
“嗯?”云湄没明白高翊的意思。
“你刚刚问我的,再说一遍。”
云湄懂了,在高翊期待的眼神里她红着脸小声重复了一遍:““六郎,办完事,何时回京?”
高翊满意地笑起来,如春风拂面,他重重“嗯”了一声,答道:“最晚八月,应该到不了那个时候。”
“筱筱是想快点儿回京吗?”
云湄想到了信,此刻正是说信的良机。
“六郎,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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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令堂前,我想弄明白那封信。”
“那封信我今儿带来了。”
云湄从衣袖中小心取出信笺,双手递到高翊面前。
高翊放下了筷箸。
挺高兴的气氛里突然搀杂进硌人冷硬的冰渣,高翊心里咒骂起晏家每一个人。他接过信笺,将一张薄薄信纸抽了出来,翻开扫了一眼。
字迹清秀,应为女子所书,言简意赅表明会在七月亲临越州,收云湄为契女。
高翊一声不吭看完,把信笺收好放进自己衣袖。
他动作行云流水,除了微微蹙眉,无事人般把信笺收起,云湄看得满脑疑惑和惊讶。
在此刻之前,云湄心里极大希冀,晏琅提到的“和你说个更高兴的事”,便是这封信为他人伪信。即便高兴的事不是这个,那也是和信有关,和晏琅母亲有关。
昨晚她甚至梦到,晏琅一把扯碎信笺,气极怒极告诉她,这根本不是他母亲字迹!
她醒来时怅然许久,这封信的字迹和过往几年的信笺字迹一模一样。
“我们先吃饭,这个等会儿再说。”高翊重新拿起筷箸,抻出一个浅笑。
云湄看着高翊不耐的表情,心中的疑惑惊讶渐渐变为惘然黯淡,心里似被忽然抽空,空落落扯着胸口一片疼痛。
“所以,是令堂的信,对吗?”
她看着高翊夹了口菜,色香味俱全,可自己口中涌出的全是苦涩。
不详的预感心中骤生,头顶如乌云罩顶,压得她喘不过气。
高翊方体察到这封信对云湄的巨大压制。
寄住在叔叔家的孤女,全部人生希望都被这封信击碎了。
可没关系,云湄有了自己,这些都算得了什么呢。
高翊想说,自己就是章武帝,可他设想过多遍的情形,与云湄温情脉脉时自然而然说出这句,向她表明心意,要为她撑天拄地,而不是急张拘诸的此刻,给她一个炸雷。
可云湄意兴阑珊满脸失落,高翊看着这张蔫蔫的脸,感到自己必须得说点什么。
“这封信,我得拿回去对质,”高翊斟酌着字句,“但筱筱放心,我绝不放过一个欺辱你的人。”
“不管是谁!”
云湄动了动嘴角,想认可他的话,却发觉开不了口,这些话他昨夜就说过,那时像点燃了她的心火,让她暖烘烘的。
可等到今天说话方便时,以为他会有更有力的说辞,却是一字不错的重复。
曾经掷地有声的话语不过强弩之末,轻飘飘地落了地。
“其实,四品御史没什么了不得,不过当今陛下一句话。”
“如果,有一个权势更大更喜欢你的——”高翊观察着云湄的神色,她刚刚进房间时眸中熠熠神采似乎被菜肴腾腾升起的气氲给掩住了,高翊挥挥手,想赶走遮蔽她目光的水雾。
“权势更大更喜欢我?”云湄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重复,眼眸凝视着高翊。
“嗯,为你撑腰,为你做任何事,他很喜欢你,你会,”两人目光在烟氲中碰撞,“你会喜欢吧?”
原来如此!
云湄如坠冰窟,又似落入火坑。
面前的男人想做吕不韦,把小妾赵姬送贵人谋利,换日后尊荣一国之相,可自己才不是赵姬!
6. 第 6 章
云湄的心翻江倒海。
含情脉脉求娶自己的是他,神态自若提出有权贵更喜欢自己的是他,这中间相隔时间还不足一日。他怎么能心无波澜不以为耻地说出这番话!
是了,毫无底线无耻之徒就是这样做派,云湄想到叔叔和婶娘,当年他俩围着丧夫不久心情哀伤的母亲“关怀备至”,全心全意劝说为父亲立嗣子。那是他们心中母亲下半辈子最好的出路,他们从未觉得此举深深伤害母亲和自己,相反,对此事未成颇有怨怼。
在晏琅心里,能让一位贫家孤女攀附上她一辈子都未必有机会见上一面的权贵,那是他才能带给她的天大福气和幸运。
他怎会理不直气不壮呢。
他要说的更高兴的事就是这个吧。
昨夜与高翊的那些时刻在云湄心里一一浮现。
初见时,他神情愣怔,毫无与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未婚妻重逢时的喜悦,他是在自己哀哀戚戚求带离开时才突然改了神色,冒出求娶之言。
是灵光一闪,不想枉费一个美人么。
他想把自己送给谁,何时送呢。
云湄的心冻成冰坨,浑身却因愤恨而似火烧。在这极致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中,她脑子异常清醒,晏琅是比叔叔更可怕的人。叔叔压制她的是礼法和血脉,而晏琅手中的权势像天眼,锁住一个人就再难逃脱。
云湄直直地看着高翊,声音平和:“六郎,你要说的高兴的事就是这个吗,有更有权势之人喜欢我?”
高翊被问得噎住。
此时情形和他想象的迥然不同,气氛恢诡谲怪。
他想告诉她的,可她亲口说了出来,神色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家闲话。
一样的意思,可感觉完全不是那回事。
见他默不作声,云湄验证了心中猜想,她继续问:“更有权势是多大的权势,三品二品还是一品?”
“还是全天下最有权势之人,当今帝王?”
高翊面色一紧,她可聪明,但为什么自己毫无预想的喜悦呢。
“便是帝王的权势,也未必长久稳固,仗恃不倒。先帝不是当今圣上亲兄弟么,登位没享几天好日子便被圣上赶下了宝座,死得凄惨。
我听说,当今圣上得位不正,把兄弟宗亲杀了个干净,可没有威胁自己的兄弟,吃不饱腹的白丁比比皆是,说不得哪天就反了,逃难的天子哪有权势可言,李隆基逃难路上亲自送自己爱妃上路呢。”
“你——”高翊脸色渐渐暗淡,听到提及自己的不堪言语爆脾气瞬间飙了出来,“大逆不道!”
他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这两天初尝情愫滋味,那些乖张无常不知不觉隐了去,就像孩童初进学堂,在夫子面前谦和懂礼般,可本性从来只能隐得一时。
这声斥责音量低沉,却似宝剑出鞘寒光摄人,云湄寒毛竖立心都颤了,想起来初见晏琅印象,杀人的宝剑斩天裂地,只是后来他温润亲和,云湄陷入温柔乡忘了这茬儿。
她垂眸闭口不言,筷箸在菜肴里扒拉着。
她得打消掉晏琅将她送人的念头,至少暂时搁置。晏琅必须在叔叔面前带走她,她要拿到路引,带着全部家财离开。
“六郎,尝尝这个?三丝鱼片,我们这儿特色菜,很鲜很软。”云湄舀了半勺鱼片递到高翊碗盏前,脸上讨好的神色一目了然。
高翊没有胃口,满腔兴奋劲儿被云湄的话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心里啰嗦着又冷又痛不知道说什么。
他不得不承认,云湄说得一点儿没错。
若不是寝食难安,忧心水患不平酿成更大人祸,他会秘密出宫跑到越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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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灾民举事,他征讨兄长的檄文可以只字不改的被拿来讨伐自己。
这样想来,手中无上权势竟然比不上晏琅四品官帽,他进可为官退可安民,自己退路只有血淋淋头颅。
云湄温柔看着高翊,眼含期待希望他尝上一口。
看着这样一张动人艳逸的脸,高翊忍不住想,云湄根本不记得晏琅,她喜欢的归根结底是自己,她只是不了解,受了那些传言蛊惑。
待平了水患,没有了祸事,云湄所忧全都不复存在,她本就爱慕自己,还有何理由拒绝自己呢。
高翊面无表情时,眉目间隐隐有股肃杀之气,云湄虽眉目含笑,对着这样的冰冷,心里惴惴不安。
他会放弃自己么,和他母亲信里写的一样,直白地要与自己做兄妹,云湄不敢深想。
“店家上菜。”季仲珩敲敲门,在门外通传了一声。
小二端着一大盆冒着热气的蒸羊肉,满脸堆笑地走进来。他一边热情介绍菜名,一边把蒸羊肉放在桌上。
“呕——”云湄突然身子一颤,猛地向侧首弯腰,捂住嘴干呕。
小二惊呆了,不知云湄举止是否与自己与菜肴有关,目光慌乱地在高翊和云湄身上游移。
高翊一个剑步走到云湄身边,半蹲下扶住她颤抖的身子,声音关切:“怎么了?哪里难受了?”
云湄抬眸,高翊体贴心疼的眼神映入眼中。
她摇摇头:“没什么,这道菜的气味有些不舒服。”说着又呕了两声,忙垂首在衣袖中翻找绣帕。
一块方方正正素白梅花暗纹手帕递到眼前,手帕下高翊的手指修长有力。
云湄毫不迟疑接过手帕,顺势握住了高翊的手,紧紧地,严丝合缝。手心温度倏地火般燃烧到高翊,他手和心俱热,反手握住了纤纤柔荑。
7. 第 7 章
薄薄手帕根本阻碍不了手掌间情谊流动,反倒添了几分含羞带怯情欲意味。
站在一边惊慌失措的小二看到这儿,顿悟了过来,不管高翊云湄两人有没有看到,躬着身子作着揖连连后退,就要退出门去。
高翊仿佛长了后眼睛,突然回头看向小二,厉声道:“撤下!滚!”
不过三个字沉闷却似屠龙刀,猛然劈下,地动山摇,小二心胆俱裂,脚步都微晃,他连忙到桌前端起羊肉盆,身后有厉鬼索命似的飞逃出门。
云湄也被这声突如其来呵斥吓得一颤,那声音冷厉得似在铁血沙场,杀气腾腾。她抬眸飞快看了一眼高翊,他侧脸眉骨深峻,颧线如刀,半垂眼皮压制着冷鸷,大概地府阎王爷也不过如此。
心颤中高翊骤然侧转回来,眼中杀意就在这一息间玄妙消失,神情温和好似变了个人。
云湄压下心中恐惧,迅速垂下眼眸,回避了高翊的目光。
只是还被握住的手心愈发燥热发汗,胸前不自知地微微起伏。
他晏家可以得势后就毁婚,他本人可以见她后即刻改了主意继续求娶,如果晏琅识破她现在的伎俩,知道她虎口拔牙的心思,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短短两日间不到十二个时辰,他冷肃过温柔过亲和过羞窘过森寒过,似百变仙君,云湄无法辨识哪个是他的真身,此刻她不能自已地心抖身颤。
落在高翊眼中,云湄被那道气味难闻的羊肉恶心坏了。
他松开握着云湄的手,拿起手帕轻轻擦拭云湄唇边并不存在的污渍。
手帕触碰云湄的那瞬,她身子都僵直了。
门外守卫的季仲珩恰好此时敲了敲门,“大人?”看到小二面色苍白地把羊肉盆原封不动端了出来,季仲珩想问问。
“无事。”高翊给云湄擦着唇角,对外面的季仲珩回应了声。
似在浓厚迷雾中惊惶时忽然被耀进一道亮光,季仲珩的声音及时地让云湄找到被打断的情绪。
事到如今,她没有别的选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寻求生机只有死路一条,她必须得摸老虎尾巴,她只能演好戏不露一丝破绽,行差踏错半步就是悬崖深渊。
“喝点水。”
高翊正要拿开手,想给云湄递茶盏,拿着手帕的手倏忽间被云湄的手覆住。
他的手贴在云湄唇角边。
高翊微微动了动手指,手指间的帕子轻轻落下,指腹像在最柔嫩的花瓣上弹跳。
云湄覆住高翊的手,脸颊贴在他的手心,像贴在最温暖的云朵里。
“六郎,昨夜求娶之言可还算数?”
她眼眸中水雾迷蒙,高翊望着这双盈满泪水的眼,顿然清醒。
他顾虑重重,字斟句酌间想表明身份,如身陷庐山不识情路,却把忧思多月的云湄误绕了进来,她想岔了他的意思。
“怎么会——我想求娶你!”
“筱筱可是答应了?”想到她心悦自己,高翊刚刚沉郁的心情一扫而空,他嘴角上翘,眼神闪亮,很想将眼前人拉进怀里温存一番。
云湄笑了,羞涩点头间长睫上挂上了泪珠。
她只求这句话。只需他办差结束后在叔叔面前将这句话重复一遍,其余皆不重要。
高翊心里又甜又酸,心脏麻麻酥酥,他解释:“我刚刚说的,权势更大的人就是我,”话到嘴边还是迟疑,“章武帝”三字让他患得患失,不知从来杀伐果断的自己在云湄面前怎么变得瞻前顾后,好似说错一个字一句话就万劫不复。
他不想让云湄厌弃,让她惧怕,被她拒绝。他渴望,她像儿时那样主动快乐地迎向他,没有任何目的和心机,只为给他一口甜,予他一个安心。
云湄既确认高翊仍然愿意求娶,见他话说半截,就不在意“权势更大的人就是我——的上峰”或者同僚或者恩公,反正她不会同他回京。
“六郎,我母亲曾说,只要我见到你,就会喜欢你。”
高翊刚刚绽放的笑意变得有些僵硬。
云湄以为他有点儿臊,她继续道:“母亲说的一点儿没错。我见到六郎就心生喜欢,可我担心六郎如信里所说,是来与我退亲的。现在知道六郎心意不变,我实在高兴。”
最后几个字声带哽咽,睫上的泪摇摇欲坠。
“我父亲爱重你,他没有看错过人,今日有六郎这句话,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生是晏家人死是晏家鬼。”
高翊拂落从她眼睫上滑落的泪,动作僵硬,心情复杂。
他高兴的,但为何这种情绪总有一丝苦涩。
他艰涩道:“筱筱心悦我,心悦你面前的这个人,不管遇到什么都不会变,是不是?”
云湄体味出他话中有话,但她不在意,她只需要晏琅“愿意求娶”的承诺保持很短暂的时间,不需要漫长到去京都,不需要展示给除了越州叔叔家以外的任何人。
云湄言笑晏晏,轻握住高翊为她擦泪的手:“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会是晏家媳妇,对不对?六郎会为我撑腰,向高堂问明信的缘故,消解他们的心结,是不是?”
高翊微叹了声,笑意清浅:“我会娶筱筱,为你撑腰。”
再找其他时机和她说实话罢。
她心悦自己,已是彼此相知的最好开端。
两人心意“相通”,这顿饭吃得还算高兴,行将尾声时,见气氛尚好,云湄问高翊:“六郎办完差事后回越州见叔叔吗,我闲着没事,可需要我帮着准备什么?”
她想知道大概时间,心里更踏实。
高翊正想着如何开口带走云湄。
没有表明身份,晏琅的御史角色还得继续扮下去,他俩得避开随时可能抵达越州的晏琅母亲。
他回道:“我俩这么多年未见,我想与筱筱多说说话,筱筱你随我办差,可愿意?”
云湄讶异一瞬,随即道:“我不会骑马,会不会拖累六郎办差。”
自高翊提到有贵人爱慕云湄,她就像浑身有刺的刺猬,随时都是防御状态。
她不想随晏琅办差,她得回越州处理财物,能变卖的全换了银钱带走。
她也对晏琅的话充满怀疑,作为天子重臣在外秘密办案,会不知轻重带个累赘女子在身边么。
他有什么目的?
可云湄刚刚对情郎说过情意绵绵的话,她不能立刻打脸毁了一心恨嫁的人设,在听到高翊回答“无碍”后,云湄又道:“我们问问表哥吧,他得知会越州的叔叔。”
表哥应该不会同意,未嫁女子孤身一人和一群男人在外奔波月余,即便这群男人中有女子未婚夫,那也是不合礼法之事。
云湄祈祷表哥给力。
云湄还是看轻了“晏琅”,她以为他与表哥的交流是征询,实际上高翊只是告知。
在姚宅门口,高翊吩咐姚致远夫妻:“明日我会带云湄离开,辛苦表哥跑一趟,明日送云湄到县衙。月余后我俩再回越州。”
云湄惊呆了,直觉“晏琅”不对劲,为何执拗带她办差?
姚致远面对御史中丞的威赫气势,他的反对像秋日的炊烟,现形就散了。
另云湄想不到的是,始终沉默寡言的“晏琅”长随季公子突然开口,言辞激烈地反对。
姚致远夫妻听着“危险”、“负累”类似的词,头如捣蒜。
可季公子只是一位长随,他反对家主的意见注定无果。在“晏琅”一声严厉喝止后,姚宅门口众人各个噤若寒蝉。
在松鹤楼“晏琅”让云湄第一次感受到他的冷酷狠戾,此刻他的权势带来的威压不仅盘桓在云湄头顶,在场的每个人似乎都被压得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云湄心底绝望一点点凝聚,变成磐石横压心口,她甚至猜测,她这位竹马会不会办差路上就把自己送给某位能助他登云梯的贵人。
看着“晏琅”冰块般的脸,云湄做最后努力:“要不六郎写封信说明缘由,让表哥送去越州,让长辈放心。”
一封信无法阻拦做坏事的人,但留下书证对坏人也是种威慑。
云湄语音刚落,意外高翊瞬间同意了:“可。”
他看向姚致远,交代道:“表哥写封信,明日我让越州李知府送给叔叔。”
拿不到他的信,有越州知府做人证也行,云湄自我安慰,天子屠戮兄长都知道矫心饰貌写个檄文,“晏琅”作为巡查地方的御史不至于在陌生环境里明目张胆行恶吧。
云湄“晏琅”对视一眼,云湄浅浅一笑,似乎极为期待即将开始的旅程。
如春水上浮冰转瞬消融,高翊的脸色即刻缓和。
*
翌日清晨,姚致远如约带着云湄和满满一车行李来到县衙。
下了马车,云湄看过去,金溪县衙大门厚重森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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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乌黑的瓦片闪着亮光,从门外往里看,县衙内布局井然,庭院深深。
想到孤身一人将要和一个才认识不过三日的男人共渡月余,云湄心生惧意,可熬过这段时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的脚底似乎又有了气力。
门口一直侯着的衙役见了两位,小跑过来招呼:“是姚爷和云姑娘?请随我来,大人们正在议事。”
姚致远和云湄跟着衙役,走进了县衙。
刚刚走过一进院,甬道上出现一群人迎面走来,衙役和姚致远云湄二人忙靠边站立,给这群人让路。
擦肩而过的瞬间,姚致远从这群人里看到熟人,他奇道:“沈大人吗?大人们怎么在这儿?”
姚致远经营金溪最大药铺,消息灵通。他知道京城大官沈大钦已致仕几年,住在金溪下面的镇里,平时除了日常采买根本不到金溪来,更不和官府打交道。可这会儿一家人神色严肃整整齐齐出现在县衙,实在奇怪。
他再定眼一看,沈大钦走路虚浮,似乎少了个胳膊,空荡荡衣袖上方有着不明显的暗色血迹。
看清楚了的姚致远一哆嗦。
沈大钦也认出了姚致远,淡淡点头:“姚老板。”
沈大钦的二儿子沈珏与姚致远更熟悉一些,问道:“姚老板,您这是?”
虽然有些后悔打了招呼,但姚致远还是很高兴在人前介绍自己和御史大人的关系,尤其在金溪县衙里。他应道:“我陪我表妹来,她是御史中丞晏琅晏大人的未婚妻。”
云湄给沈家三位男人福礼。
沈珏神色古怪,轻轻“哦”了一声。
姚致远抱拳道:“那不打扰大人们了,晏大人在里面等我们。”既让过路,三人继续向前。
“等等,”沈珏突然叫住人。
姚致远云湄顿住脚步,齐齐回头。
沈珏笑笑,看向姚致远抱拳还礼:“京城人各个人精,乡下布衣莫要沾惹。”
姚致远愕然,这是提点他莫要生攀附之心以招祸事?
人群走远,姚致远还立在原地,沈大钦空荡荡的衣袖仿佛还在面前飘荡。
“走吧。”衙役道。
三人继续往县衙里走,云湄问衙役:“这位官爷,刚才那几位大人犯事了?”
衙役本得了命令不得多话,但知道这位姑娘是御史大人未婚妻,她又温柔客气,便答道:“哪能呢,是沈大人起复了,我们护送着去做官呢。”
云湄看了一眼表哥,和他一样讶异。
那沈大人一家被人包围得密不透风,各个神情凝重,丝毫无起复的喜色,尤其说话的那位男子,和表哥说完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眼神复杂。
云湄回味着那个场景,总觉得男子像暗示什么。
大概知道“晏琅”品性,提醒自己?
云湄隐隐感到,“晏琅”在新帝登位后高升为御史中丞,不是什么好事儿。
乡下人不懂,听到晏琅步步高升便以为文曲星下凡,佩服得五体投地,孰不知新帝弑父戕兄才抢来宝座,能臣贤才不是直言抗声被杀,就是自请还乡不复朝政。
晏琅在如此黯淡朝堂下竟一骑黑马,被先帝点探花,被新帝委重任,必是心思玲珑之人。
或许就是与新帝气味相投,沆瀣一气。
云湄心里叹气,十年时间,被父母看着长大,父母心中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少年完全变为一个陌生人了。
他甚至大言不惭,告诉自己美人当配更有权势之人。
云湄二人被引到偏厅等候。自甬道撞见沈家人,二人各有心思,姚致远刚刚在马车里尚未叮嘱完的话也忘了继续说,偏厅里安安静静鸦雀无声。
“晏大人到!”门口侯着的衙役大声通传。
云湄和姚致远赶紧站起来,还没迈出步子,就看到台阶上现出“晏琅”影子。
高大轩昂的男子站在偏厅门口,阳光洒在他的肩头,他像披上了金光的彩衣,亮闪闪的。
“筱筱。”
高翊温柔地唤了一声,看到云湄时,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在高眉弓的阴影下耀着钻石般的光。
云湄看得呆了一瞬,心弦仿佛被他的声音轻轻拨弹了一下,颤颤地发着微不可察的余音,痒痒地涨涨的。
若不是亲眼目睹这几日里“晏琅”天差地别的变化,云湄大概会耽溺在这一眼中。
8. 第 8 章
“六郎!”
云湄迎到高翊面前,仰着小脸柔柔唤了声,眉间炽艳,秋波盈盈,韵调含情。
高翊的心就在这软软柔柔的语调中化了。
继续披皮晏琅的不快,昨夜和季仲珩大吵一架的郁闷,对行程可能延搁的隐忧,统统在这声吴音软语中消为无形。
天高地阔,云淡风轻,自此行路上有她的陪伴,高翊只觉人生没有比这个更好更畅快的事了。
她本就心悦他,他爱重她全心全意对她好,她日日亲见他所言所行并非流言那样不堪,那她知道真相那天,定做不到铁石心肠弃他而去。
“可都收拾好了?”高翊温声问。
云湄点点头,她来金溪时只有几个包袱,这会儿要随“晏琅”出门月余,表哥表嫂为她准备了一车的行李。她担心会遭“晏琅”嫌弃遇到白眼,可这是她及笄后第一次出远门,还跟着一群男人,那自己便利最重要。
高翊颔首,问姚致远:“表哥的信,可带来了?”
姚致远连忙把信掏了出来,双手递上。
见“晏琅”收了信,云湄心里的担心缓了一半,他主动提这个事,那这次办差就是单纯办差吧。
众人在偏厅里说完话,出了院子高翊对赵县令交代了几句,一行人再到县衙门口时,云湄瞧见门口变化,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堂前空地上黑压压一片骑兵,少说也得百来人,如森然铁墙轰然耸立。骑兵们整齐肃立,各个冷厉如鹰,战马匹匹雄健,昂首立蹄训练有素,这么多人马却安静无声,只有战马鼻间喷出的气息微微作响。
云湄的马车在这群骑兵中格格不入,幸好还有一辆马车搭伴,那辆车更高大宽阔,云湄猜想应该是给“晏琅”准备的。
骑兵为首者季仲珩向高翊行礼:“大人,均已妥当。”
高翊向骑兵们挥手,他眸光冷冽坚决,声音带着金属的铿锵:“启程!”
浑然天成的威严气势仿佛天生战神,令山河俯首,让敌军尸横遍野。
云湄尚未从震惊中反映过来,就被高翊一把拎进了马车,她如梦方醒,赶紧撩开车帘,向同样震惊的姚致远挥手:“表哥,保重!”
姚致远也挥挥手,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车马转眼间消逝,姚致远心里不得劲。他和表妹云湄年纪差距大感情没多深,但也希望她过得好。这还没嫁人就被“晏琅”强带着跑出去几个月,根本不是守礼人家能做出的事。
唯愿这位大人真心爱重表妹。
金溪县城不大,转眼车马就出了城。
云湄坐在马车里有些不自在。马车虽然比她以前坐过的要宽敞许多,但身边“晏琅”高大魁梧,再宽敞的马车在他人高马大身形衬托下都逼仄了几分。
高翊似乎也沾染上云湄情绪。待马车出了城,他从和云湄并排的主位上挪到车窗边的绣凳,拉起车帘看窗外风景。
有风吹了进来,云湄顿觉拘束少了几分,她目光顺着高翊的视线看过去,一碧如洗的天空,一望无际的荒野,间或有零星的树木和开垦出来的小块田地。
来时便是这般景致,其实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他好看。
见“晏琅”认真地欣赏车外风景,云湄的目光便肆无忌惮,无遮无掩地落在“晏琅”身上。
千面郎君。
云湄回忆着刚刚在县衙门口那幕,他一介文臣怎的就突生了股凌云之势,对着百骑人马却似统御三军的将首。
可这会儿又变回温润公子,竹月色锦衫顺光流彩,轻柔雅致,侧颜清俊,眉峰舒展,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分外和煦温润。
云湄有点儿怕他的,可这会儿那点惧意不知怎么就没了,虽然戒备心思始终不曾松懈。
要是一直这幅模样就好了,云湄暗暗祈祷,人畜无害的翩翩公子,自己陪伴他平平安安出门,全须全尾回来。
“看什么?”高翊忽的转头,目光和云湄撞个正着。
他看着云湄嘴角含笑,神情似乎一个极度兴奋的厨娘,刚刚抓着米缸里偷吃大米的老鼠,满是得意和爽利。
云湄的脸瞬间红绯,随即意识到,他根本就知道她在看他!
让他得意洋洋,让他爽到心花怒放,如此以后某刻他生出利用她抛弃她放弃她的念头时,会不会有一丝不舍,会不会犹豫一息而改变主意?
云湄几乎没有多想,迎着高翊的目光脱口而出:“看我夫君郎艳独绝。”
说出来这句话时云湄舌头还是有点儿打结的,太羞耻了。虽然昨晚已经在他面前表了忠心,生死都要做他家的人,但“夫君”二字还是太僭越了。
没有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个称呼而已,说了少不了银子掉不了肉,这么短的时间不给他下重药,他随时改主意卖了云湄时,云湄喊他老祖宗都晚了。
高翊耳朵都红了,他以为可以逗趣云湄,她定会含羞带怯躲闪,实在没想到她如此直白,好像倒反天罡他成了那个被调戏的小媳妇。
偏偏云湄还看着他,一点没躲闪的意思。再看下去,他的脸比她的还要红了。
“不许看。”高翊低低斥了一声。
云湄应声转过脸,唰一下拉开她身侧的车帘,手肘搭在窗框上,脸都快探出车窗外了。
那姿势,就是眼角余光都看不到车厢里一丝一毫。
风吹在云湄脸上,她凉快了许多。
云湄舔了舔唇,火烫的温度。
真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我夫君郎艳独绝”这句话杀伤力如重锤,狠狠敲击在云湄心上,她的心“咚咚”的响,那声音大得她都担心“晏琅”听到。
没关系,多练练,熟能生巧,以后便不会如此羞涩了。而且,效果似乎还不错,他只是让自己别再看他,没说不该说。
这会儿说不定美滋滋回味呢。
云湄看看马车前后的骑兵,威风凛凛的铁骑提醒着她,身后马车里的人绝不是表面那样的温润和善。
她给自己鼓劲,在娘面前在叔叔婶婶面前不是挺能说么,把“晏琅”当根何首乌好了,他那块头精壮结实,和何首乌没两样。
车厢内高翊脸色恢复如常,他的目光被云湄牵引。
她舔了舔唇,她四处张望,她脸上红绯渐渐淡去,她拢了拢乱飞的发丝……可她就是不转身,余光都不往车厢里扫一眼。
他等了一会儿,云湄仍然没有动静,像根藤蔓似的,趴在车窗上一动不动。
自己吓着她了?高翊仔细回忆了刚刚说话的语气,嗯,好像是第一次那样和她说话,确实有点点严厉。
但她也确实豪勇,和自己想的完全迥异。
就——还挺好。
高翊不想云湄大敞着小脸,大剌剌被骑兵们看到,更不想对着她的背影,孤单单地胡思乱想。
“这一路你都保持这个姿势吗?”
“哦,”云湄慢慢退了回来,又像刚刚钻进马车那会儿正襟危坐,只是脸微微侧向窗外,目光绝不试图往高翊这边扫一眼。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嗯,”云湄有问有答,发了会呆开始扣衣袖边的云纹绣花。
就是再不看高翊一眼。
高翊目光把车厢细细扫了一遍,犄角旮旯也不曾漏过。
须臾,他坐回了主位,倾身把榻上角落里的一个包袱拿出来,放在隔在自己和云湄之间的小几上。
云湄老僧入定,视线老老实实,不受任何外物干扰。
高翊把包袱打开,里面是几件衣衫和一个小巧精致的黑漆描金纹的妆奁盒。
“以后你穿这些衣裳。”高翊看向云湄。
云湄终于转移了视线,目光落在这些衣裳上。各种颜色好几套,样式简单但布料都是上好锦缎,里面似乎还有几套男装。
她忍住扒拉的好奇心,淡淡看了一眼。
“有些寒酸,但你要扮我的丫鬟和小厮,暂且受点委屈,”高翊打开妆奁盒,拿出一只玉簪看了看,神情对簪钗还算满意。
他把玉簪递到云湄眼前,没有说话,就淡淡一笑。
他的意思都在淡笑中明明白白,云湄怎会不懂,她乖顺接过玉簪,投桃报李般笑了笑。
高翊心里,云湄刚刚的置气就应该翻篇了。
云湄对这些首饰不感兴趣,她自己的首饰都打算能变卖的变卖,尽量折成银钱便于带走。这些首饰她不便变卖,便不愿多碰。
她把玩着手中玉簪,问高翊:“我戴自己的不可么,我这些头面还是你送我的,是京城的款式呢。”
高翊的目光落在云湄头面上。
这是一整套金质镶嵌红宝石头面,发间是一对金镶红宝石蜻蜓簪,缀有红宝石流苏,耳间挂着镶红宝石金耳坠,胸前压襟是整块嵌金红宝石,手腕上——衣袖遮挡得严实。
一看就价值不菲,且适合年轻姑娘。
云湄见他目光落在自己头面上,带些讨好语气笑道:“你忘了吗,及笄礼时送来的,在叔叔面前可长脸了,我很喜欢。”
高翊笑笑,伸手便拔下她发间蜻蜓簪。
见他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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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拔下另外一只,云湄虽觉奇怪,还是主动取下剩下一只,递到高翊手中。
高翊看着手里两只金簪,品评道:“过时了。”
“可这是我的及笄礼呀,越州都没有,我很喜欢。”
“耳坠也给我看看。”
云湄乖乖取下耳坠。
高翊目光又落在她的衣襟前衣袖上,云湄看出来他的意图,将这套金质镶嵌红宝石头面全都取下,完完整整摆放在小几上的托盘里。
“全在这儿了?”
“嗯,”不知道高翊想法,但这套头面委实好看,云湄据实夸赞:“我觉得不过时呢,巧儿都说好看,一看就花了许多心思选的,是不是?”她落在头面上的目光移到高翊脸上,却发现他似乎真的不太喜欢。
“我平日都——”云湄下意识改了要说出口的话,“都舍不得戴”变为“都不怎么戴”。
话音未落,就见高翊手起手落,头面连带着托盘瞬间从车窗飞了出去。
“过时了,以后买更好的,”他淡淡道,“现在你可以戴这些。”他的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那个描金妆奁盒。
云湄一点儿不心疼这套头面,当初有多喜欢,在收到退婚信后就有多恶心,若不是到表哥家需要搏个晏琅心爱自己的名声,她根本不想再看一眼这套头面。
可“晏琅”问也不问一声,就将其弃如草芥,也太欺负人了!她才是这套头面的所有者!
不过云湄自小玲珑剔透,觉察出高翊态度有异,和刚刚“不许看”的涨红脸不同,这会儿阴沉着脸离想杀人也差不离了。
云湄有着与高翊前几日相处的经验教训,心中怒海咆哮,可脸上的怒色在心思几经回转中消散了。
他说一不二,小山般壮实的长随被他一句话吓得敛声屏气,她又能奈他如何,不顺着他的意,下次他扔掉的就是她了。
云湄捻起那只玉簪,小心翼翼插在发髻上,又在妆奁盒里找了对玉耳环戴上,全都戴好了后先拿着妆奁盒里的小镜子照了照,然后才对着高翊嫣然一笑:“这样好看了吧,别生气了。”
高翊心口一震,完全没想到云湄会如此。
那套头面好看又贵重,她那么喜欢,高翊以为她会生气会哭,最少也得埋怨几句,他连哄她的说辞都想好了。
可她脸上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却是笑着来哄他。再想想前面她“厚颜无耻”唤他夫君,被他斥责后吹了半天冷风,高翊心里难受非常,心疼坏了云湄。
她为何“厚颜无耻”,为何没错却温言软语给自己说好话,她是个孤女啊,害怕再被抛弃再被伤害再被捅刀子。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马车还没驶出两里地,他已伤了她两次心。
就算和她说了,她肯定会笑着说没事儿,心里真实想法根本不吭气,想到这儿,高翊恨不能拿刀子戳自己两下。
“啪啪”,高翊直接给自己两耳光。
声音响亮得让薛勤在车窗边探出脑袋:“大人?”
“无事。”
薛勤牵紧马绳退后到马车尾部,心中诧异,陛下脸上分明两个耳光印,难道云姑娘所为?那陛下做了什么才至于此?
想到此,他赶紧摇了摇脑袋,把这些不能想的念头赶出脑海。
车内云湄吓丢了魂,身体僵直得像不属于自己。
见高翊转过头和自己说:“我不喜欢那个头面,但我以后再不这样对你。”云湄神魂才迅速归位,她赶紧摆手,结结巴巴道:“本来就是你买的,不喜欢就不喜欢,你不是还会给我买吗,你以后别这样了。”
高翊猜到云湄会这样说,他伸手握紧云湄一只手,应道:“嗯,我以后不会这样。”
不会这样伤你的心。
手被高翊紧攥,感受到他手心极烫,云湄垂首,用自己另外一只手微微拨开他的手掌,见他手心里红得胜火。
云湄看一眼他脸上的巴掌印,撇撇嘴:“你再别这样,别人以为是我打的。”
云湄的手指在高翊手心里轻轻拨拉着,他很痒,但心里似被这痒痒牵拉着,却很是舒服。
高翊心情好了点,嘴角微微翘起:“我替你打。”
见云湄神情没刚才那幅取悦样,高翊对自己的气总算顺了,他微微躬身,离云湄近了些。
云湄不知他又要做什么,心里很是紧绷。
高翊靠近云湄,看了她一眼,却又迅速垂下眼皮回避了云湄目光,气音说话:“像刚才那样叫我一声。”
云湄毛发森竖,这是怎样一个喜怒无常的神经病啊。
9. 第 9 章
马车“哒哒”疾驰,车内寂静,高翊微微向云湄倾身,面容红肿,像受伤的孩童向长辈展示伤口,等着她的安抚。
云湄看着他脸上两个清晰巴掌印,心中震惊还未散去,他这副巴巴等着的模样,她更没胆量忤逆。
“何首乌,何首乌,”云湄心里念叨着,倾身向前,小小声音在高翊耳边低低唤了声,“夫君”。
好似车里还有第三人听着看着。
这么近的距离还没有红脸,进步了!云湄在心里夸赞自己,冷不防高翊倏的抬眸。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长长眼睫扇了扇,嘴角漾起了笑,眸光似玉盏里的清酒,清香带着点醉意。
脸挨着脸不过寸许距离,云湄对上这突如其来一缕醉意,好似自己喝了一盅似的,脸上渐渐显出酡红。
“疼不疼?”云湄目光赶紧转移到他的脸颊,问道。
“很疼。”
刚刚下了狠手,高翊脸上火辣辣的,经云湄这么一问,更觉烧脸,他真觉得疼,那痛感和刀剑伤挫伤很不一样,在神经和骨头间反复拉扯呢。
云湄:“……”
她不过随口一问,这会儿得小心伺候他了吧。
“这车里有药吗,脸有些肿呢。我带了药,在我那辆马车里。”
高翊想了想,掀起床榻上垂到床沿的锦毯,显出几个抽屉。他一一拉开抽屉看了看,找出来一个白色瓷瓶,瓶胎中间贴着红纸写着药名。
“这个。”他把瓷瓶递给云湄,动作一气浑成。那举动流畅得好似她给他搽药天经地义。
云湄也没在意,小时候就喜欢给干活跌打损伤的老仆们搽药,后来母亲病了,她搽药敷药服侍母亲极为熟练。
她把瓶塞拔开,鼻子凑近瓶口闻了闻,然后笑起来:“这个味道挺香,是上好的药。”顺手就把瓷瓶递到高翊鼻尖,想他也闻一闻。
伸出去才想到,“晏琅”御史中丞,吃穿用度哪样不是顶尖,哪里像她乡下姑娘没见过世面,这样想着刚刚伸出的手旋即收了回来。
“嗯?”高翊微微扬眉,一把抓住她握着瓷瓶的手,鼻尖凑过去,深深嗅了嗅。
云湄红绯刚刚褪下的脸隐隐又有了点红晕。
高翊看着这样一张芙蓉面,第一次生出了捉狭的快乐。
心里开心脸上藏不住,他抿着唇无声地笑。
见云湄的脸越来越红,他识趣地闭上眼,躬身往她的方向凑近了些,吩咐道:“搽药吧。”
云湄这才自若了点,她红着脸一边搽药一边道:“六郎不想我做什么,和我好好说,我又怎会不依六郎呢。”
“幸好无人看到,不然多损你的威严。”
“嗯。”高翊漫不经心地应着,心想他再不会做伤她心的事。
他的脸很红很烫,云湄指腹蘸着药膏触碰到高翊脸颊时,猜测他应该没多舒服,可他脸上表情似沐浴春风里享受明媚春光,又像冬雪夜浸泡在汤池,一脸沉溺。
云湄心思便有点活。
“你这样既伤着自己,又吓着我了,下次可别这样了。”
“嗯。”
“那你下次还自伤,怎么办?”
“我不会。”
“你下次还这样,还吓我,那就允我一件事以示惩罚。”
高翊睁开了眼,打量地眼神看着云湄。
他的眼神似鹰隼搜捕猎物,云湄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刚萌出的那点儿心思立刻被掐灭,她嘿嘿笑道:“六郎堂堂男儿一诺九鼎,肯定说不会就绝不会。”
高翊神色却变得端正,似乎思考着什么:“筱筱想让我做什么事?”
云湄不过见他心情好想为自己搏点便益,以后说不定用得上,即便他的话像她一样做不得真,但哪天他心情好说不定呢,四品御史中丞轻启檀口,都是普通布衣身上一座山。
可他一脸严肃地问起来,倒让云湄莫名心虚。
云湄道:“没什么事,我顺口而已。”
高翊却不怎么相信,生活顺当美满的人根本不会有求人的念头,只有遇到事儿的时候这种想法才会时不时冒出来。
他追问:“叔叔一家如何欺负你的?”
“没有,叔叔待我很好。你别想了,我真的随口说说。”
云湄发现,不能和“晏琅”耍心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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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像鹰隼狩猎一样,不把猎物噙到嘴里绝不罢休,她可经不住专门审查官员的人精刨根问底。
“搽好了,”云湄岔开话题,“隔会儿再搽,希望下车时就能好。”
“行,我答应你,”高翊应道,“我再做同样的事就应你一个承诺。”
他都想立刻再来一下,看看云湄所求何事。
“真答应了?”云湄意外,她本以为他的承诺会极为谨慎。
“嗯,”高翊侧身在妆奁盒里翻翻找找,翻出来一根细细金链。他把自己手指上的玉扳指取了下来,挂在了这根金链上,然后看着云湄道:“戴上。”
“什么?”云湄不明白。
高翊已站起身,要亲手给云湄戴上这根挂上他玉扳指的金链,云湄虽不明白,但也顺了他的意。
云湄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玉扳指项链,笑着嗔怪:“不好看。”
“后面找家店铺改好看点儿,”高翊欣赏着自己的玉扳指,“就当压襟,时刻提醒我答应你的事儿。”
话音一转,高翊看向云湄:“你若愿意现在告诉我,你想让我办什么事,也可以不戴。”
玉扳指是块好料,可挂在细细金链上不伦不类,可以称得上丑,高翊目光里含有期待。
但他还是失望了,她总让他意外。
云湄垂首抚了抚胸口玉扳指,抬头笑看着他,幽幽道:“它的触感像六郎的手,甘润、细腻。”
高翊目光从云湄的脸落在那只玉扳指上,那里她白皙纤柔的手指还在轻轻摩挲着,似乎在感受某种余温。
高翊的手微不可察随之微微发颤。
他悄悄将手隐进袖口,嘴唇抿紧近乎直线,这次他没有转过脸,目光又回到云湄脸上,直直看着她,大剌剌迎着她的目光。
云湄却移开视线,低头掰弄着金链。
“不看我了?”高翊语气带着戏谑和获胜的得瑟。
“不想看,难看。”
高翊随手拿起妆奁盒里的小镜子,看了一眼后烫手似地迅速丢在一边,蓦的又挪到绣凳上,脸朝车窗看向外面风景。
脸上红印不褪他绝不回头看一眼。
10. 第 10 章
车窗被高翊身形挡了大半,马车疾驶带起晨风,那风从车窗绕过高翊吹到云湄身上时,不多不少刚刚好。
云湄看不到高翊的表情,对着他的后脑勺静静享受会儿晨风清凉,见他纹丝不动专注看向车外,不由多心。
一直这么互不搭理,井水不犯河水,他等会儿会不会不高兴又生事。那套头面他家千里迢迢送来,那么好看,就因她不顺他的意,不想戴妆奁盒里的首饰,他就生气扔了。
云湄想了想,对着高翊背影温柔问道:“六郎,小时候在京城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们小时候是怎样的?”
是亲如一家的邻居。晏琅母亲闲在家中无事,会带着年幼的他天天串门,后来晏琅大一些上了学堂,晏琅母亲独自来串门时,有时会带回云湄去她家玩儿。
晏家全家无不爱她至极。
这些和母亲闲话时,云湄听过无数遍。
“晏琅”没回头,也不吭声。
果然不高兴,云湄等了会儿,期冀道:“我怎会送你糖葫芦啊?”
她的声音像清晨滚落喉间一口蜜水清甜,也像此刻掠过耳畔的柔风温绵,高翊没法儿充耳不闻。
可说什么呢。
甜蜜后总留下苦涩,愉悦和痛苦从来如影随形,愉悦是痛苦的前奏,痛苦是愉悦的回音。
在她送给他那串糖葫芦后的翌日,他就离开了京城,远赴人烟稀少荒凉艰险的北地,直到回来抢夺大宝。
而她的父亲命丧当夜。
那串糖葫芦滋味他压根儿没有印象,他只记得他身体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每一簇血肉都绷紧到极致。
而她毫无杂质天真无邪的甜美笑容骤然出现,对他轻轻一笑,递给他只糖葫芦只为告诉他:“很甜。”
这个世界很甜。
那一刻她像来自一个异世界,特为他而赴这个即将被黑暗湮没的人间,为他把永夜黑暗的空间照亮一瞬。
她做到了,他逃出生天。
而现在他也知晓,这个世界真的很甜,她还在这儿,在他身边。
高翊嘴唇微微蠕动:“因为你喜欢我。”
和心中所想并不相同。
她不记得,那就只藏于自己心底,深埋,铭刻。
云湄挑眉,那时她一个小娃娃,哪里知道什么喜欢。
不过,听出高翊语气还算正常,云湄很配合地轻笑出声,带着小女子的羞赧和欢喜。
高翊的声音传来:“以前的事都不记得,筱筱对想起以前有没有执念,可曾求医问药?”
云湄笑了:“我家行医世家,叔叔近年还得了官府嘉荐,有杏林永誉的匾额。”
“就这样啦,没有执念,能想起来很好,想不起来也没什么。”
知道父亲如珍若宝的爱她,就够了,虽有遗憾,但这世间哪有无憾之事,哪能尽得人心所愿。
高翊默默颔首,他特意命人赐给云家一块牌匾,也不知道云湄是否沾了点光。
“我们记住今后。”
见他又没话了,语气也淡淡的,云湄绞尽脑汁道:“我虽不记得,但我母亲和我说过许多从前的事。我知道六郎好多小时候的事呢。”
“何事?”
云湄当然要捡好的说,便是母亲描述晏家里的一株草,她这会儿也要雕刻渲染成一朵花儿。
“说六郎打小聪明,读书过目不忘,小小年纪能言善辩,我们那片街坊无论长幼,无人能与六郎争锋,最难得的是,与六郎辩论过的人,无不心服口服均折服于你。
长得也好,小时像天上仙童,大了翩翩美少年,让人一见倾心呢。”
云湄说得身当其境,却听见“晏琅”嗤了一声,还带点儿冷。
说得还不够?内里外在都夸了啊,她都有点脸热呢。
还是没说到心坎上?
云湄顿了顿,心思一转:“偏偏六郎从小就只对我一人好。邻里孩童无论男女都爱找六郎玩,六郎只带我玩儿。”
云湄话里真真假假,总之让他以为她一心痴恋他爱慕他全心全眼都是他就对了。
只要他的良心也好善心也罢,保持到与叔叔见面即可。
见“晏琅”不再嗤声,云湄认为自己找对了路子,继续道。
“六郎教我读书认字,陪我做了许多玩具,还和我一起养鸟。再后来,六郎给我的信里从来叮嘱我养好身体,每天要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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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心,总问我想看什么吃什么玩什么,全都托人给送到越州来。”
“六郎,你对我真好!我每每看到你的信——”
“行了,这些不值得说,”高翊打断云湄的话,“你也不用记着。”
云湄被猝然而来的打断浇了一盆凉水,这是适得其反了?反而激起他的不快,引发内心挣扎?
她像一巴掌被拍瘪的球,耷拉着小脸不再说话。
“睡会儿吧。”高翊突然道。
云湄不明白他为何让她睡觉,大概是希望她闭嘴,她视线斜睨了一眼床榻,回道:“我不困。”
这空间太小了,她做不来在他面前睡觉,那哪能是休息,是折磨。
没料到高翊蓦的转过身,红着一张脸道:“睡吧。”
他就那样直直看她,语气并不严厉,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没有不高兴,也没开心的神色。云湄心里却生出一股惧意,这么多的肺腑之言溢美之词都换不来他一丝笑容一句温言,那稍有忤逆就会落得和头面一样的结局吧。
云湄“哦”了一声,即刻伸手挪开小几,立马躺倒。
她背对着高翊躺下,顺手拉上薄薄被衾:“六郎,我睡会儿。”
我闭嘴了,再不说话。
云湄侧躺在榻上闭眼小憩,心里没有睡觉的念头,耳朵留心着身后动静。不过她什么都没听到,“晏琅”似变成一尊雕塑,再没发出声响,云湄甚至不确定他看着自己,还是转头看向窗外。
大概昨晚收拾行李到深夜,今日又起了个大早,马车的颠簸中,云湄没想到,她竟然晃着晃着睡着了。
高翊看着云湄绷紧的肩膀渐渐松懈,身躯僵硬曲线缓缓变得流水般自然柔软,她呼吸渐缓,全身松开软绵下来。
像欣赏一朵紧致的花骨朵静静绽放到盛时,肆意松弛。
“筱筱,筱筱。”高翊轻唤了两声。
见云湄没有回应,他站起身,一步迈到床榻边,无声无息坐在了她的身侧。
和梦里是相反的,但其他一般无二,一切都是真的,可嗅可触可感。
她瑰姿艳逸,她柔软温热,她甜香醉人。
高翊情不自禁伸出手。
11. 第 11 章
云湄没有施脂粉,她的唇色饱满红润,唇线丰盈自然,从高翊视线看过去,就像朵娇嫩莹润的玫瑰花瓣,透着令人欲罢不能的蛊惑。可她的眉眼又是纯真的,眉似远山新黛,睫如蝴翼轻覆,她的睡颜静好,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有着毫无防备的本真,对她的任何触碰似乎都是亵渎。
高翊的手停在云湄唇瓣上方。
指尖感受到她呼吸的温度,她的气息轻轻拂过指腹,一呼一吸间似乎在逗弄戏耍着他。
怎会心怯呢。
他的手,执刀饮血拧断咽喉而从未犹豫,他出手快如电光破空,可这会儿却徘徊踯躅。
她定喜欢的,不是吗,她唤他夫君,赞他郎艳独绝,她心里定然开心的,像他一样。
……指腹终落在那瓣花瓣上,触感柔软温润,似绸似绮带着暖意,高翊忍不住轻轻摩挲。
云湄的唇微微颤动了一瞬,高翊的手指倏的收了回来。
他悄无声息静默了一会儿,见云湄继续熟睡,慢慢地轻轻地倾覆下身躯。
高大的身形完全盖住了云湄。
高翊再无法克制,唇瓣在云湄脸颊上轻轻一碰,似蜻蜓点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可一息间心尖颤动,带着他全身抖动了一瞬。
他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刚刚触碰过的地方,似验证似眷念,随即低下头再次触碰,这一次他极轻地舔过那片柔嫩肌肤,动作几乎微不可察,像拥簇着一块一碰即碎的珍宝。
……许久,他凝望着她安睡的眉眼,神色欢喜餍足,心灵如孩童终归得到心爱之物纯粹安宁。
*
云湄是被高翊叫醒的。她一睁眼就对上高翊轩然霞举的脸,巴掌印已消退,明亮的眼眸中蕴藏笑意,本来脑袋一团浆糊睡眼惺忪的她立刻清醒,一咕噜坐起来,发现马车停了,外面也很安静,再没有“哒哒哒”马蹄声。
“我们到了?”车厢两边的车帘都放了下来,外面光景云湄一无所知。
高翊只笑问:“睡好了吗?”
云湄点头:“嗯,我睡了一天?!”
“还早呢,这会儿人马休整。我们也下去透透气。”
云湄感叹自己竟然没心没肺睡着了。她拿出妆奁盒收拾了一下自己,才和高翊一起下了马车。
阳光刺眼,云湄眯起了眼睛。
这里是一片林地,枝叶大多染黄,地上落叶层层铺展,走在上面发出清脆沙沙声。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溪水泛着晶亮的光芒水波粼粼,不少马匹在那儿饮水,周围骑兵们三三两两或坐着休息或吃着干粮,并没有人闲谈,也没有目光聚集在刚刚走下马车的两人身上。
云湄稍感自在,跟着高翊步伐走。
高翊先往溪边走,再顺着溪流往上游方向行进。云湄跟了一会儿,见高翊越走越远,已经远离大部队,她提着裙裾跟在他的身后问:“我们要去哪儿?”
高翊停了下来,回转身看向马车方向,人车隐没在树林中隐隐约约。没人能看到他们,他便从剑鞘里抽出了剑。
云湄心里一惊!
幸好他动作迅速没给时间让云湄误解,他拔剑后“唰唰唰”几下,脚下杂草丛生的灌木丛现出一小块齐刷刷平地。
“你在这儿方便,我去那边等你。”
“有事儿叫我。”
他指指来时方向,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湄顿时红了脸,本想说“不用”,见“晏琅”已经几步之外没有停留回头意思,便观察了一番,等他走远后迅速解决了问题。
见小溪在眼前,云湄走到溪边洗了洗脸,等脸上热度退了才原路返回。
走到高翊身边时,本已散去的热意又涌了上来,云湄加快步伐目不斜视:“我们走吧。”
云湄从高翊面前走了过去,高翊微微抬脚,脚边已候多时的一块小石头悄悄飞了起来,精准落在云湄脚下草丛里。
云湄不知踩到什么硌了一下,脚底一崴失去重心,“啊”了一声身不由己往后倒,不偏不倚倒进了高翊怀里。
“看路。”高翊抱了个满怀,对着怀里的人笑笑。
云湄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这真是欲速不达,心想事反。
她倒在高翊怀里,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身后紧贴着他宽阔的胸膛,他的双臂箍着她就像她躺在他的怀里撒娇,云湄呼吸都不会了,面红耳赤地挣扎着想站好,高翊及时放开她。
云湄站好,弯身捋了捋衣裳上的褶皱,避开高翊目光期期艾艾道:“对不起,我好像踩到石头没站稳。”
“脚没事儿吧?”
“没事,没事。”
云湄一边答着一边飞快往前走,高翊在她身后喊:“别那么快,小心再摔着!”
云湄不怕摔,摔地上狗啃泥没事儿,摔在他怀里就有事儿!
她的底线让“晏琅”占点儿口头上的便宜,可没想过和他肌肤之亲!
这才第一天,后面他对自己动手动脚怎么办!
保持距离!保持距离!滚得远远的!
云湄提着裙裾走得快飞起来。
季仲珩等人看着云湄满脸通红一路小跑回来,飞似的钻进了马车,他们的陛下落在远远后面,不紧不慢走着。
季仲珩等人垂下头继续吃干粮。
高翊很是郁闷,他轻轻抱了一瞬,还没体味到什么,她就受惊似地跑开了。
到底是喜欢还是害羞,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很想问问人,他往季仲珩的方向扫了一眼,他正大快朵颐,压根没看他。
高翊走到车边,掀开车帘看清车内情形,他唇角不觉微挑,几欲失笑。
云湄一动不动躺回榻上,连被衾都盖得严实。
高翊坐在绣凳上,对着床榻上的人笑道:“睡得着吗?”
云湄背对着高翊嗡声道:“有点儿困呢。”
就听见高翊走近的脚步声,云湄缩在被衾里闭紧了双眼,双手揪住了被衾。
他总不会掀她被衾吧。
念头才起,身上被衾嗤啦一下被高翊拉开,一把丢在榻角。
云湄闭着的眼睛倏的睁得又圆又大,空空的双手晃悠了一瞬攥住自己的衣袖。
天真!他都逼着自己陪他办差,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高翊抿着唇坐到云湄边上,手指点点她的胳膊:“到底是困还是害羞?”
“以后成亲还有更害羞的事,那要整天蒙着被子吗?”
云湄坐了起来,小声道:“我们还没成亲呢。”
“回去就成亲。”
“成亲后我就不会害羞了。”
高翊看了云湄一眼,她脸红红地真挺羞赧,可他就想和她做一些害羞的事,他等不及回京城,他想正大光明地搂着她亲吻她,还想她喜欢他这样做,这可如何是好。
高翊把小几摆回了床榻中间,不由分说摆上棋盘:“我们下棋吧,赢了可以提个要求,输的受罚必须照做。”
“我不会下棋。”
“我教你,我也不是很会。”
“那你得让我几子。”
“行。”
高翊信心百倍,他棋艺不精,儿时在宫里时学过,后来离开京城再没功夫和心情去碰,但对付不会下棋的云湄,闭着眼都能胜吧。
他尽力压住嘴角的笑,心里盘算着等会提什么要求,能让云湄勉为其难地接受。
云湄很聪明,很快弄明白围棋规则,两人试着来了一局以云湄认输结束。
“规则会了吗?”
“会了。”
“想我让你几子?”
“让十子,我先行。”
“好,你可想好了,输了不能赖帐。”
“不赖帐。”
高翊看着云湄认真地摆放黑子,也拿上一颗白子跃跃欲试,别说让十子,让二十子他都没问题。
车外车轱辘声隆隆,车内安静落针可闻。
小几的棋盘上黑白子分明,局势井然。
高翊成竹在胸,看着面前云湄一脸凝神专注的模样暗暗好笑。
此局不过小试牛刀,胜负开局即定。
可他实在没想到,手中棋路渐渐受阻凝滞,高翊笑容慢慢淡去。他的目光时不时瞟向对面之人,却见云湄以手托腮,眉头深蹙,目光落在棋盘上一眨不眨,显然也困苦于深陷囹圄。
再后来,高翊薄汗沁出,他连连喝了几杯茶,却越饮越燥,抬眸间对上云湄目光,她眼波微转,眉眼含笑,高翊更热了。
中间马车再次停车休整时两人均未下车,继续在车上厮杀,薛勤来请示时被高翊不耐烦地赶走。
这一局持续近两个时辰,至局终时,高翊轻叹,弃子认输。
云湄抿了口茶,安慰道:“六郎好棋,若不是让我十子,我哪有机会?”
她言语宽慰,可面上春风得意,一点儿不掩藏心里的欢喜和得意。
高翊郁闷地问:“你不是一点儿不会吧?”
云湄嘿嘿地笑,眼中流光溢彩。
看得高翊牙根发痒,很想按住她,狠狠把她捏扁搓圆,在她的脸上脖颈上做上自己的标记。
见她笑得咯咯的,高翊不服气道:“不准骗人,你会下棋的,对不对?”
他好歹学了几年,棋艺师傅是全国顶级棋手,这样能输给刚刚知道规则的云湄,要么他是傻子,要么云湄天纵之才。
云湄笑:“六郎不能赖帐噢。”
高翊取下手指上金镶玉戒指,串到云湄胸前那个丑丑的压襟玉扳指上:“一言九鼎,绝不赖帐。”
挂好后不甘心道:“现在可以说实话吧,你会的?”
云湄看着胸前两个难看的承诺,见好就收:“怎么说呢,我闲来无事时背过棋谱,是我爹的藏书,但我周围人没人会这些,我自己瞎琢磨。”
高翊心里好受了些:“下次我们再来。”
云湄嘻嘻笑不接话,她都以为要输了,九死一生后才柳暗花明。她傻了才会和他再来。
天边余霞成绮时,一行人抵达今日落脚地一处官驿。这处官驿很大,驿舍、马厩、仓储等设施一应俱全。驿长得知御史大人到来,亲自迎接,给高翊安排了最好客舍。
高翊把这间上房给云湄居住,自己住其隔壁。
云湄没有丫鬟,高翊让内侍薛勤帮着收拾马车上的行李。云湄看着薛勤跑进跑出累得够呛,便给他斟了杯茶让喘口气。
薛勤接过茶道了谢,小口尝着,歇一会儿。随陛下出门在外,这些力气活儿本轮不到他做,但云湄是姑娘家,现在是陛下心尖上的人物,她的事儿除了薛勤,其他人都不合适。
薛勤歇息空档,云湄和他闲话:“晏公子在大人身边服侍多年了吧?”
薛勤客气道:“姑娘叫我小勤即可,也就最近几年。”
在宫里,贴身服侍陛下的内侍还轮不上薛勤,是他的干爹刘永祥,自陛下儿时就在陛下身边伺候,但现在刘永祥年纪大了,出远门的差事陛下便不让他做了。
云湄却想着,小厮这样的角色应该是打小跟着小主人的,薛勤看起来不是少年,才跟了晏琅不过几年,那肯定是晏琅的缘故。
“小勤,大人平日里好相处么。”
薛勤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让陛下觉得碍眼,不忤逆他的旨意,吩咐下来的事情按规矩完成,陛下并不会吹毛求疵找麻烦,该给的赏赐也会给,可一旦碍了他的眼,忤逆了他的意思,不好好做事,那下惨不是可怖就是凄凉。
“姑娘和大人接触一日,感觉如何呀?”
薛勤心道,好不好相处,您已处了一日,心里有数了吧。
云湄笑着点点头,心里确实有了数。
好相处的主子,对近身服侍的下人仆妇尤其好,他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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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主人恩德,都会真心夸赞几句,这晏勤看着挺和气的一个人,说话拐弯抹角的,可见晏琅平时多难处。
薛勤见云湄笑,猜测陛下对她不错,毕竟陛下脸上的巴掌印无声无息地落了幕,这要发生在宫里不死几个无法收场。
薛勤便也笑着应和:“大人爱重姑娘,前所未有。”
说到这儿,薛勤忽然想到怀里的东西,又觉陛下的爱重实在奇葩。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兜,递给云湄:“姑娘掉在路上的东西,恰好被我捡到,姑娘可收拾好了。”
云湄奇怪,可摸上布兜,她就明白了,那是被“晏琅”扔掉的头面。她本不想要,可想到晏勤巴巴送来,不好当面打脸,便笑着收下:“劳你费心。”
薛勤松了口气,这是御林军大将军季仲珩让他送来的,还再三叮嘱让他保密,勿要第三人特别是陛下知晓,那严肃谨慎的架势让薛勤以为这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云湄又问了一些关于晏琅的事,可从晏勤这儿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眼看晏勤喝完茶水,云湄想再斟上一杯,晏勤回绝了:“我赶紧忙完,姑娘便可早点休息。明日一大早还要赶路。”
云湄问:“我们去湖州到底做什么呢。”
晏勤:“去剿水匪。”
“剿水匪?”
“是呢,湖州湖泊众多,最大的水匪头子就在那儿。大人没说吗?”
云湄摇摇头,一路悬着的心终于快回归原位。
她不敢问“晏琅”,担心他带她出来别有目的,巴巴去问他非但问不出实话,反而打草惊蛇。
晏勤回答得自然流畅,八成应该是真的。
可刚刚放下被“晏琅”卖了的担心,新的担忧即刻冒了出来。
就这么点人手,能成功剿灭人数几倍于自己的水匪么。
云湄深深为“晏琅”担心——为自己发愁,他要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就是克父母克丈夫的扫把星命格,那时不是嫁人的问题,而是被强迫送到庵堂赎罪的命运!
见晏勤要继续干活,云湄忙喊“等等”,转身从包袱里找出两个香囊送给他。
“我这儿没送得出手的,这香囊防毒驱虫特别好,用的自家方子和药材,外面买不到这样的。您帮了我的忙,这个您别嫌弃。”
薛勤本要推辞,余光瞅见一个高大身影往门口靠近,他赶紧道了声谢收下塞进袖中。
这刚放好呢,身后传来高翊声音:“晏勤,你出来。”
薛勤向云湄点个头,小跑着出去了。
隔壁房间,高翊仔仔细细盘问薛勤与云湄的对话。除了头面之事,薛勤都照实做了汇报。
高翊问:“香囊呢?”
薛勤赶紧从袖中拿出来呈递给高翊。
高翊浑不在意地接过放到桌上:“去忙,赶紧帮她收拾完!”
等薛勤出了门,高翊拿起两只香囊对比着左右翻看。
嘴里嘟囔道:“有必要成双成对的送?”“小气!”
*
晚间高翊云湄终于吃上了一顿正经饭。
高翊对饭桌上的云湄道:“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接问我。”
“我没什么问题呀,”意识到高翊所指,云湄解释道:“我就随口问问晏勤而已。”
“你现在就可以随口问,随便问。”
云湄笑而不语。
高翊认真严肃道:“我没什么特别爱好。”
“别人都以为我也没什么特别爱吃的,其实是有的,臭腐乳,我一年都吃不上一回!”
云湄“扑哧”一声笑出声。
“我最喜欢的,”高翊盯着云湄,“就是你。”
云湄笑容在唇边顿住了,昨天他还脸红来着,现在脸皮也噌噌长得厚实,两人互相切磋,进步都是一日千里。
高翊道:“那现在你说说你的。”
“我喜欢捣鼓草药,我最喜欢吃越州菜。”
“我最开心的,”云湄眨巴眼睛,“就是听到六郎说娶我。”
高翊满意地笑了,下颚高高扬起,声音都高了一个调:“吃饭!”
饭菜异常的香,高翊边吃边问:“还有什么要问的,一并问了。”
云湄想了想,问:“我们真去湖州剿水匪?”
“我去剿水匪,你留在湖州府。”
“你以前剿过水匪?你会功夫?会凫水?”
高翊回想晏琅资历和条件,他应该不会让晏琅做这个事,得找个会功夫的。
“没有,但陛下既然信任我,我赴汤蹈火,不负陛下所托。”
云湄怀疑道:“我们这儿的水匪可不是一般的水匪,我娘年轻时做生意走南闯北,那时行船就得给水匪交保护费。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带着这么点人马,陛下是不是对你有意见,让你来送命?”
“不可胡说,”高翊想给自己美言几句,“水匪盘踞此处几十年,历任帝王视若无睹,只有当今天子登大宝未几,便心系百姓矢志荡平此患,此等拳拳爱民之心可敬可颂,我才疏力薄,也愿追随圣心,杀尽群匪,还百姓安宁!”
他慷慨激昂一番,却见云湄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我说的哪里不对?”
云湄缓缓道:“都说天子是暴君,六郎说得千古一帝似的。”
高翊气不打一处来:“说不定他想呢。”
云湄垂首,脸上带着笑,却不吭气了。
高翊气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想,他就是想!难道我不辨龙蛇,大愚不灵?!”
云湄见他生气了,赶紧给他顺气:“玲珑如你,怎会一叶障目,我只是担心你。”
“不说这事了!”高翊尤仍忿忿,吃饭都没了胃口。
“不说了!以后都不说!”云湄附和地坚决表示,“谁再提一句天子,谁是狗!”
高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