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夫郎又如何?(女尊)》
1. 第一章
风月夜,齐言浑身燥热。
禽鸟纹绛纱袍闷得紧,她将领口扯松些,又拿衣袖扇风,可颈上细汗直流,热蓬蓬地融作一团。
堂前宴会嘈杂,司礼部的一众同僚趁醉意吟风弄月,高谈诗文风雅。她怕众人寻不见主座,于是伸手去够案上茶盏,打算浇浇火再行归位。
青衣小侍自旁出现,主动将茶水奉到她跟前。
“主子。”轻落落的一声,带点撩拨人心的痒意。
撩拨?
她怎会想到这个词?
齐言脑袋昏沉,也不清楚这是不是自己带来的人,她接过一饮而下,而后挥挥手让其退开。
今夜她被攒拥着在这枕玉阁内做东,各上属下司皆道她好福气,硬是轮番上阵,给她灌了一大通烈酒。
齐言一面陪笑一面暗自腹诽:什么福气?怕不是借幌子来割她的肉!这名窖陈酿一坛就值二两银,司礼部上上下下三十余人,整场下来能耗掉她半年俸禄。
不过是个赐婚,倒弄得像比结亲还受重视。
齐言暗叹一声,思绪稍稍清明了些。
三日前,圣上忽颁下一道旨意,上书齐少傅之女容貌品行俱佳,又因已过成礼四载,天子怜惜,特将崔大学士之子崔显赐婚于她。
齐言初闻时有些发愣,宫人示意她接旨时愈加得愣——她与大学士之子素未谋面,怎将红线牵到她头上?
然而见是没见过,这位崔显的名气她还是略知一二,也不止她,朝中官员得知后纷纷道贺,称齐崔两人是为天造地设——
崔显才名久盛,而齐言也是新流中的佼佼者。
齐言归属司礼部,任仪使职位,但两年前不过是个小小司务,只负责部院内的日常杂事。
她出身朝中世家,母亲是少傅,祖母是太傅,高祖甚至为大梁的开国元老。母亲深受熏陶,于下一代的教育极为看重,打齐言出生起便教导她礼、义、忠、孝、廉。
齐言虽为独女,可因这五字倒没像其他大官重臣的后代一样长歪,成礼后靠着荫叙制度入仕,在京中捞了个九品小官。
荫官出身通常被视为“杂流”,晋升较普通科举进士慢,需参选三年一度的大试才能升迁。
齐言白日里任司务,兢兢业业地为部院奔波效力,晚间潜心备考,为不丢祖宗的脸挑灯夜读。
如此过了两余载,因三伏大旱,圣上要在丘坛主持祭天,本来这等要事轮不到齐言,可当日读祝词的赞礼意外磕了脑袋,司礼部典事急得发汗,左挑右拣寻不到合适替补,索性将目光落在齐言身上。
她向来看重齐言,又因其祖上皆能与帝王“坐而论道”,于是打鸭子上架,将祭前诵读一事交给了她。
齐言临危受命,只能在心底暗叫倒霉,好在并未出什么差错,最后顺利办妥任务。
祭礼结束,圣上却未即刻回宫,她注意到齐言读词时的风貌,便将她召到御驾前问询。
圣上知晓她的家世,只指出《大梁会典》中的难处让她作答,齐言心中打鼓,但还是一一提出见解,圣上点头,亲赞她有功有识,于是破格将她提拔为五品仪使。
五品!
读祝文的赞礼也才六品职级!
齐言被天大的机遇砸中,喜不自胜地跪谢领恩,她没想到自己埋头苦读两载,到头来却是一首祝词让她官路亨通。
自此齐言名声大噪,她与圣上的御前对话也成美谈,圣上称她为京中难得的好容貌好品行,也称她母亲育女有方,自纨绔堆里教养出齐言这般人才。
也是这年,才子崔显因首《长风赋》一鸣惊人,其以墨写赋,以赋显才,词句空灵隽永,将天道人合为一体。
齐言曾拜读过此篇,不免惊艳于他的才情,大梁男子多是相妻教女,很少会在诗词歌赋上做文章。
她欣赏他,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与他结为妻夫。
好在齐言心性聪颖,圣旨一下,她便顿悟出其中道理——圣上已近暮年,朝廷明中暗里的开始划为两派,其一以太女为首,崔大学士为辅,另一以三皇女主导,麾下聚集阮首辅张尚书等重臣。
齐府贵为世家,也养有不少门生清客,话语权虽强,但仍和大多官员一样,不肯轻易搅和。
齐言身为仪使的这两年,除了日常公文政事,也学到些官场皮毛,如今圣上公然将太女党下的人物赐婚于她,摆明是要拉齐府下场,为太女一派再添助力。
圣命难违,她不敢抗旨。
想到这,她身上似乎更热了些。
司礼部的一干人着实让她出了回血,齐言被灌得太狠,虽说明日休沐无需上朝,但头昏脑胀的只能在后堂躲清静。
方才那盏茶水下肚,心头暗火不息反盛,她觉得怪,可又说不上来,于是难耐地呼着热气,衣领又被拽松一截。
青衣小侍再度上前,嗓音放得轻而缓:“主子若不舒服,可到别室歇息片刻。”
视线朦胧,她借着后堂烛照对上小侍的眼——烟柳凝眸,温软含情。
美。
齐言被突然蹦出的词吓了一跳,赶忙移开目光不再去看,她摆摆手示意无事,“众人还在等,先扶我过去。”
说着她站起身,只是脚下不稳,还没迈步就感到阵天旋地转。小侍赶忙伸手搀住,动作间,齐言闻到缕若有似无的幽香。
她忽地感到口渴,喉头不自觉滚动了下。
齐言面上越发滚烫,而不知有意无意,身侧小侍悄然向她贴紧,“主子还是先休息会儿。”
她抬眼,只窥见一抿柔软薄唇。
听不清。
但好想吻。
齐言被脑中秽念又吓一跳,她即刻摆脱搀扶,撑着桌案稳了稳,这才开口嘱道:“送我去别室。”
她状况不对,还是得避着些人。
齐言也不明白今夜是怎么回事,明明酒量尚可,头脑却仿佛块烧融的蜡,蜡油熏红,渗成汗珠自额顶缓缓滑落。
她因热汗迷住眼,面对不退反进的小侍,倒也没再拒绝。
齐言被搀着走出后堂,枕玉阁雅致,十二阑干九曲廊,处处是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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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努力维持清醒,踏进别室时出言吩咐:“告诉前堂的大人们,就说我不胜酒力难以作陪。”
说着又补充句:“再给府上报个信。”
小侍回答个“是”,齐言便呼出口气,解起早被汗浸湿的绛纱袍。
她耐心已失,以往的世家风度因这热意消耗殆尽,于是松开革带,一下将衣袍褪了个三两分。
身后脚步顿住,下一秒,房门被轻轻关上。
齐言没怎么在意,只胡乱拿手扇风,她又闻到缕幽香,还未来得及探究,背上却忽地一紧。
身后那人大着胆子贴上她,嗓音在耳边轻轻落下,“奴愿服侍主子。”
齐言正处于混沌中,听了这话瞬时察到不妙,她醒转过后猛地挣开,与这想攀高枝的小侍隔开两步。
她强撑着稳住身形,沉下声喝退道:“出去!”
她如今有皇命婚约在身,倒也并非不能纳侍,但少生枝节总归不会错。
小侍被这声音吓住,怔愣半秒才反应过来,他轻咬下唇,一双眼漫起水雾。
“主子不喜,奴便只为主子更衣。”
别室内烛光黯淡,在他脸侧投下一片阴影,齐言没太看清他的面容,只注意到他的眼,唇,以及身上时断时续的暗香。
她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坐下,由小侍替她松衣解带。
齐言不喜过度装扮,往前她是九品小官,潜心研读没空修饰,后来升至五品仪使,上朝时穿戴朝服,下朝后也有规制的常袍,休沐日只想好好歇息,因而腕钏钗环并不常戴。
她今夜主宴,也只穿着绛纱常袍,交领右衽,宽袖曲裾,衣襟处镶有彰显身份的禽鸟纹,系腰的革带嵌玉,端在手上颇有份量。
发髻是官中的常见样式,通拢起来偏垂一侧,髻尾佩戴支四蝶银步摇,垂坠及肩。
小侍散开发髻,指腹无意触到她颈后皮肤,齐言褪去纱袍只剩里衣,本来热意稍降,又因这一举动“腾”得燃起。
她先前压制许久,这下倒好似反噬,红晕从鼻尖一路蔓至耳根,于是粗粗喘气,抓过身后那人的手。
热。
怎么会这么热?
齐言非但没有让人退下,反而像在汲取凉意,紧握住对方的手不松。
手主人也格外机敏,见状立时转跪于她身前。
他趴伏在齐言膝上,抬起头时,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眸望她,“奴愿服侍主子。”
明明是句重复言语,可齐言并未在意,她视线迷蒙,鼻尖萦绕着香,只能察到对方支起身子,自下而上朝她靠近。
小侍在她唇上贴了下,退开来,又重新覆上。
齐言脑中已然成了浆糊,不自觉将唇张开条缝,被对方带着与他舌尖勾缠。
火热间,绷紧的弦终于熔断,齐言丢下所有顾忌,只遵循本能拥过男子。
该死。
她管不了那么多。
肌肤相贴,身心交缠,两人自片混乱中滚上床榻。
风月夜。
红绡帐暖,一晌贪欢。
2. 第二章
齐言扶上额头,竭力撑开眼皮。
脑袋晕沉,太阳穴一突一突猛跳,她想支起身,伸手探去却摸到滩古怪潮意。
湿的?
她有些糊涂,也没思考,只收回手按上另一侧——柔软,还带点温热。
齐言猛地一惊,酒意顿消大半。
昨夜的荒唐画面即刻涌上,轮转灯般在眼前一一划过,她微微震惊,心慌乱跳地朝旁侧看去。
那名小侍正安稳酣睡,青丝散在枕上,遮住了他的眉眼轮廓。
完了,齐言暗暗想,她怎能犯这种错?
齐言不是放浪之人,相反她一向洁身自好,成礼前家中管教得严,成礼后又得潜心备考,虽说后来升了职级,可她想着要先在官中站稳脚跟,于终身大事也就一搁再搁。
也正因此,不过道赐婚旨意,便将齐府与太女党绑在一处。
谁让她不成婚……不对,谁让她有了婚约,还和旁人一夜纵情?
齐言酒醒,但头却好像更痛了。
她虽懊恼,可想着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处,只能先问对方愿不愿留作侍郎。
赐婚是一件,纳侍是另一件,大梁女子最重传宗接代,哪怕是在官场,一夫几侍也为常态。
虽为迫不得已,但若小侍点头作答,也只能将其安置在府上,给予日常吃穿用度。
她还有个尚未过门的的正君,不能三心二意。
齐言打定主意,捞过散落在地的里衣,窸窸窣窣地穿戴齐。
不动还好,这一动,酸麻感便瞬时袭过。她轻“嘶”了声,身后那人听到动静,于榻上幽幽醒转。
小侍肌肤裸露,颈处遍布红痕,被褥顺着起身动作往下滑,更露出一片旖旎光景。
齐言匆忙移开视线,稳住心神后拿过漆木架上的衣物。
“你姓甚名何?家在哪里?”她套上常袍,想着虽是手底下的人,但也得先弄清对方家世。
小侍没应声,齐言料他或许是怕自己怪罪,于是缓下声又道一句:“昨夜是我的错,我也愿意担责。”
她明确下态度,只等对方回话,而小侍犹豫几秒,只轻轻出声:“我愿服侍言娘。”
他嗓子微哑,似乎被折腾得不轻,齐言生出点负罪感,但下一秒反应过来——言娘?不该叫主子吗?
齐言意识到不对,正想转过去,别室外忽地传来阵杂乱脚步声。
没给她反应时间,门“砰”得一下被撞开,五六名虎背熊腰的汉子冲进屋内,上来就将齐言团团围住。
“这是怎么回事?!”
齐言被堵在中间,被这群魁梧男子刺伤了眼,好在她见识多反应快,环视了周便道:“什么怎么回事?”
汉子们皆作小侍打扮,其中一位面露凶意,不客气地反问:“你污了我家公子的清白,还想赖账?”
清白倒是没说错,但是……公子?
齐言隐约猜到什么,又将几人打量一番,而后她下定结论——什么爬床?什么攀高枝?怕不是给她设了仙人跳!
齐言分外恼怒,觉得方才想将人纳作侍郎的念头可笑得紧,她不明白身边侍从都去了哪里,而那大块头见她没反应,便粗粗发声:“我家公子昨夜来枕玉阁赏景,谁成想竟被你这贼子盯上!”
齐言遭人污蔑,倒也没急着反驳,她只冷下语调,严肃道:“你们可知我是谁?”
汉子们闻言也不紧张,只让她别再废话,齐言怒极反笑,方要结束这场闹剧,身后却传来一句:“你们先下去吧。”
自然不是在对她说。
房门重新被关上,屋内只剩两人,齐言心中憋着团火,深吸口气才转过去。
小侍,又或是公子,此时已穿好衣衫,直直立在对面。
齐言昨夜没怎么看清,此时天已大亮,光线透过槅扇窗,将对方的身形面容照得一览无余。
他生得白,是种如玉般剔透的白,墨发垂在肩后,更衬得一张脸肤若新雪。睫毛很密,也长,低垂时会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而抬起便能窥见一双极为少见的美眸。
眼波流转,顾盼生辉,仿佛浸了蜜水,望向旁人时会泛起柔情涟漪。
齐言哑住,片刻才回过神来。
他确实美,但也有些熟悉。
齐言在脑海里搜寻一番,几秒后微睁大眼,将他与个“阮”字对应起来。
她见过他,就在去年阮府的曲水宴上。
大梁朝自立国起已历经两百二十四载,各代天子都为圣君,当今圣上更是典范。
然而前皇驾崩时仍旧乱了一遭,皇家争斗血雨腥风,圣上监禁婶母诛戮手足,其间效力最大的便是官拜一品的阮易。
阮易与崔大学士同属内阁,但位高权重,因而被尊为阮首辅。她酷爱诗文,司礼部与翰林院下有不少她的门生,也因此常邀众人赴宴作词。
齐言职级五品,虽还在朝中说不上话,但已远超同龄地位,阮首辅自然知晓她这号人物,于是常常不忘向她下帖。
宴会地点不定,去年便有一回是设在阮家府邸。齐言见惯了京中奢靡,但当阮首辅酒醉兴起,让侍从捧出卫铄真迹时还是感到吃惊。
卫铄出身前朝书法世家,楷书是为一绝,被世人誉为“笔仙”,其《淳化阁帖》没于亡朝战火中,下落不明百余年。
阮府堆金积玉,没想到竟还私藏了此等圣物。
侍从们搬来桌案,将真迹摊开其上,众宾客皆酒醒大半,巴巴得等待首辅出声示意。
齐言也急,伸长脖子想一探究竟,阮首辅却不忙,只同身旁亲侍耳语几句,便又开始与下座对酌。
小侍为男子,侍从为女子,而亲侍则为时刻随行的女郎。
齐言心焦难耐,直饮了六七杯才终于得到准允。
她当即起身,喜出望外地与众人凑到案前,与此同时上座屏风后忽传来道“铮”声,下一秒,泠泠琴音流淌而出,如山间溪流,叮咚错落。
齐言听琴赏迹,不免觉得好雅兴,但也不知是不是醉意上头,眼前名家书法渐渐模糊,倒只剩耳边碎玉般的颤音。
一曲终了,尾韵却似游丝,浮在空中久久不散。
众宾寂然,片刻后齐声称赞。
阮首辅大悦,便有学生趁机上前,问是哪位高人在弹琴伴奏。她直言唤来了府中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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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色自得,仿佛挣足了不少面子。
但她并未再言这位二公子,只让众人归位饮酒。
齐言坐回小榻,余光瞥向屏风后的人影,便见其敛袖抱琴,沉默着准备退场。
她多看了一眼,也是这一眼,让她将那日面容与此刻所见重合上。
她认识他——阮府的二公子,阮知湫。
齐言顿觉荒谬,不明白自己昨夜怎和他滚到一处,而现在又有人闯进指责,她觉得自己或许是中了计。
还中的美人计。
齐言思绪分外得乱,而阮公子见她不语,便往前轻迈一步。
他薄唇微启,“我并非有意欺骗言娘。”
齐言见他长睫微垂,心中恼怒并未抵消,她已悟出此中道理,知道阮家是想将她拉进另一趟浑水——
她被圣上赐婚,自然要投身太女一派,不止是她,连她母亲也得提供携力。
齐府祖上都是帝王师,虽说如今权势渐微,但天下儒生谁不尊崇?若能得其协助,话语权上自能压倒众方。
更何况齐言深受赏识,未来大有可为。
好好好。
这么算计是吧?
齐言一口浊气郁在喉头,开口时暗暗咬紧牙,“别白费力气。”
她既是同阮知湫对话,也是说给阮首辅听,昨夜必定是阮府所为,先调离她带来的侍从,又将二公子插到她身边,看情形似乎还给她下了药,让她燥热难耐不能自已。
等天一白,便叫来几名人证,踹开门斥她污了公子清誉。
齐言血压飙升,补充了句:“我不会和你们阮家扯上关系。”
阮知湫并不意外她知晓自己身份,闻言仍低垂着眼,倒好似委屈一般。
齐言不再去管,想着现下情况不妙,还是得先脱身才行——就算有见证又如何?一没字据二没画押,怎就能断定是她睡了人家?
她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抛下话当即就往门外走。
只是一道幽咽嗓音截住了她,齐言转头,便见对方轻咬下唇,露出副无辜模样,“我愿服侍言娘,哪怕是以侧室身份。”
怎么?美人计还没结束?
齐言心里明白,但不知怎的却有些迈不动腿,身体与头脑互相打架,最后竟定定立在原地,只望着对面那人一步步走来。
阮知湫长睫轻颤,带动眼底湿漉漉的雾气,“我清白已失,只望言娘怜惜。”
“若能常伴言娘身侧,”他越靠越近,“便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齐言鼻间又闻到股幽香,目光也被身前那人勾动,只差一秒就要沦陷进去。
不好!
齐言猛地退开,手慌脚乱地凝神平息。
她视线不敢再偏移半毫,只一概不管,大踏步朝房门走去。
正准备推门离开,身后却忽然传来阵微弱啜泣。
美人落泪,嗓音中带着哽咽,“言娘既不喜我,为何要与我共度春宵?”
齐言终是放下推门的手,转身看向声泪俱下的阮家公子。
完了……
伤害男人的事她做不到。
这可怎么办啊?
3. 第三章
齐言头痛极了。
她平生第一次遇到如此场面,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正头昏脑涨不知如何是好,房门忽被敲响,亲侍冯吉在外出声:“主子,您在里头吗?”
齐言思绪瞬间清明。
“在!等会儿出去。”
昨夜她遭人算计,身边侍从皆被调走,而后更是衣衫不整滚上床榻,这一整晚都没消息,想必下人们已急得升天。
她望向对面,衡量过后挤出一句:“婚姻大事,还得母上做主。”
随之不知想到什么,又咬了下牙,“不过既已至此,我会回去请示。”
侧君并非侍郎,位分只比正君矮上一截,阮家费尽心机地将二公子送给她,想必是要与崔家一争高下。
她想着要走,可耳边隐隐传来泣音,实在狠不下心。
对方闻言抬起眸,泪珠悬在睫上要落不落,“只要言娘不嫌弃就好……”
齐言被美貌晃了眼,心脏“扑通扑通”一阵狂跳,好不容易才按耐下去,“但只对你,背后那些弯绕我不能管。”
阮知湫眼尾泛红,“我已是言娘的人,只听言娘的。”
还挺贤惠。
齐言舒了口气,转念一想,又觉得肩上担重。
她虽说不管其他,可阮府必定会于此较劲,更糟的是她已有婚约在身,若想光明正大迎娶,除了要母亲同意,说不定还得递奏疏向圣上言明。
毕竟圣上只让辅佐太女,而没叫她左右逢源。
她怎么就没管住?
阮知湫见齐言松口,抬起袖拭去眼泪,他哭泣时柔弱易碎,平复后倒显得格外体贴,“我先为言娘挽髻,待会儿言娘也好归家。”
别了,齐言暗暗想,这还没过门呢,就要行夫郎职责了。
然而散髻总归不妥,到最后齐言只让他给自己系发,阮知湫拿过丢落在榻的银丝缎带,松松得挽了个结,“这原是我的发绦,昨夜由言娘亲手解下。”
齐言眼皮一跳。
阮知湫眼如秋水,俯下身与铜镜中的她对视,“我只等言娘。”
齐言不敢再多留。
临行前她提起方才那帮人,阮知湫摇摇头,只道不用去管。
齐言见他不愿言及阮首辅,想其或许也是受制于人,心下暗叹一声,双手推门迈了出去。
冯吉在外等候许久,此时见她终于现身,当即抹了把汗上前一步,“主子,您可算出来了。”
齐言想快些离开,稳住心神后开口发问:“你们寻了我整夜?”
冯吉一面走一面答:“亥时初宴便散了,有人通传主子在别室歇息,小的们忙着送客,便没去服侍。”
说着她忽地压低嗓音:“下次这种事主子最好提前知会一句,小的们等着倒没什么,可府上那边不好交待。”
“昨夜也是回禀说主子被其他大人留下,要不然老祖宗知道了,肯定会大发雷霆……”
老祖宗,也就是齐言母亲。
齐言见她越说越怪,当即停下脚步,“什么事?知道什么?”
冯吉便凑近悄声道:“主子要再看上哪位郎君,只管和小的说,下边的人都会尽力打掩护。”
齐言噎住,差点气个半死。
她没法解释,只深感无力,摆摆手让其去备马车。
冯吉依言行事,齐言便在原处扶额缓了下,她想幸好今天是休沐日,不然出了这档事,还不知要以什么精神面貌上朝。
马车很快牵来,齐言上去躲清净,摇摇晃晃半刻钟,终于停在齐府正门前。
她刚踏上地面,就有一道人影飞扑而来。
“好啊!”来者勾住齐言肩膀往下压,磨牙道:“怎么办宴倒不请我?”
齐言看向身侧,眼睛一亮:“你何时回的?”
薛苓敲了下她的头,“回得不早,等你倒是等了一阵,听人通传说马车已上路,这才出来侯着。”
齐言赶忙邀她进府。
薛苓是她多年的好友,祖上是武将出身,母亲现任总兵官,统领北方戍边。
她与齐言不同,上有名可杀敌斩将的长姐,下有位能马踏联营的小妹,还有个通晓兵著的兄弟,她本人资质平平,成礼后便在京中捐了个监生。
监生是为文职,也需参选三年一度的大试,然而武将子嗣捐文官会被讥讽为“赀女”,薛苓被几位同僚当着面骂“膏梁纨绔”,她一时火起与人大打一架,赢是赢了,却被罚俸三月外加杖责三十。
薛苓领完罚,索性也不再去部院,这几年只斗鸡走狗,渐渐的,倒真成了他人口中的纨绔。
但齐言知她根性不恶,两人打小便在一处,这回薛苓因家事去了趟苏州,已是一月未曾碰面。
齐言将薛苓让进正厅,又吩咐小侍上茶,她见薛苓在对面坐下,便开口询问起状况:“事可摆平了?”
薛苓端起奉上来的茶盏,吹了吹水面浮沫,“倒没什么难的,不过是强逼那杂碎写和离书。”
“她祖上那般荣光,竟生出这么个败类。”
齐言便放下心道:“那就好。”
薛苓此行是为她兄弟薛云廷,薛总兵官早年间与一同级将士定下子女姻亲,后来两人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南边参将于一场平乱中英勇阵亡,只余下对孤女寡夫。
朝廷赏银赐田,让其女降级承袭军职,然而其女无能,袭职后不久便被罢免。薛总兵官得知,不仅动用关系为参将之女谋了份闲差,还给家中寄信,让薛苓父亲待薛公子成年便将其嫁出。
一年前薛云廷带着丰厚妆奁离家远嫁,却没想到参将之女人面兽心,家中小侍被她染了个遍,聚众斗殴更是个中好手。
嫁出去的儿郎如泼出去的水,薛云廷能忍则忍,只是状况愈演愈烈,薛云廷再不肯与她行房中事,她大怒,叫侍从拿棍棒将人打了个半死。
薛云廷血书一封送到京城,薛父见到几欲昏死,只是家中众人皆在沙场,最后只能差薛苓出发苏州,让她无论如何都得将薛云廷带回。
这一去,便是一月。
齐言想到这,不禁又问:“你兄弟可还好?没落什么伤吧?”
薛苓眉心拧起,“身上倒能养好,只是变得怕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她嗓音沉下去,“这畜生,就算母亲不在,我也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无论怎样,人算是安全归家,齐言不宜再问更多,只端盏抿了口茶。
薛苓也不想再言此事,眉梢一挑便反问起齐言:“听说你被圣上赐婚,对面还是崔大学士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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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齐言呛了一声,无奈点头。
薛苓正事上不作推诿,于私事却总爱玩笑,她斜睨了齐言一眼,“书香门第啊……我要也能娶个该有多好……”
齐言放下茶盏,“我去回明圣上,让她将人转赐予你。”
薛苓赶忙探身捂她的嘴,“开玩笑罢了,你怎么比我还能瞎说?”
齐言拍开她的手,短叹一声,“你是不知这其中的弯绕。”
薛苓便问有何弯绕,齐言与她是挚交,也就将难处一五一十地说明。
对面是武官后代,脑袋没那么灵光,听了好半天,对别的没反应,只在齐言提及阮知湫一事时张大了嘴。
“什么?你被下药了?!”
这回轮到齐言捂嘴,“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薛苓做了个噤声动作,几秒后还是没忍住:“滋味怎样?”
齐言:……
齐言觉得冤,可事实摆在眼前,她只好扶额叹气,“阮家定是不会放过我了。”
话音落下,厅外忽地传来句:“谁不会放过你?”
齐言头皮一麻,赶忙站起。
薛苓也瞬间规矩,老实唤了声:“婶母。”
小辈们走得近,对彼此长辈的称呼也更显亲昵,齐母走进正厅,对薛苓略一颔首,又将视线落在齐言身上,“你方才说什么?”
齐言大气不敢出,薛苓见状也不敢救场,只道家中有事,当即脚底抹油火速溜走。
齐言面对压力,缩着脖子道了句:“母亲勿怪。”
她深知瞒不住,只好将昨夜遭遇全盘托出,齐母坐在上首,闻言“咣当”一声将手中茶盏撞在台面上。
齐言背上冒了点汗,听见声:“你怎这般容易轻信?”
齐言愣住,她本以为母亲会勃然大怒,斥责她将“礼义忠孝廉”忘了干净,然而齐母只是叹口气,“我早知会如此。”
两党一事朝中众人心知肚明,太女与三皇女明面上手足情深,暗地里不知较了多少劲,先前两人及麾下臣子不过是小打小闹,如今逐渐步入正轨,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母亲心焦,忍不住咳嗽两声。
齐言当即上前为其抚背顺气,齐母摆摆手,强压下心头浊气:“如今圣上为太女撑台,将朝中势力尽数归拢,三皇女虽不敢言,但也非良善之辈。”
“圣上明助,她便暗算,不止是我齐府,其他人或多或少都会遭殃。”
齐言皱眉,“圣上怎会由她胡作非为?”
齐母重咳一声,“圣上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只个阮家,她便不能动……”
“未来到底如何,谁也不知。”
齐言见母亲提及“阮”姓,犹豫道:“那昨夜之事……”
齐母抬眼望她。
“我齐家祖上皆为仁德之辈,历来忠君报国。可如今局势波谲云诡,国明,君不明。”
她面色不虞,“就算此事不出,往后也仍有风险……”
“明日我便上奏言明,将三皇女的人纳作齐府侧君。”齐母看清形势,沉下声严肃道:“你为齐家单传,务必要有忠有义,雾未散前,哪方都不能懈怠。”
齐言不知这是让她保持中立还是两边讨好,但她不敢多问,只答了个“是”。
4. 第四章
母亲既已发话,齐言也不敢违抗。
她毕恭毕敬地垂头受教,一刻钟后恭送母上,松下口气回到寝房。
昨夜过后身上黏糊糊的,齐言召来小侍替自己更衣解发,等见到那根银丝缎带时当即想起阮知湫。
她眼皮跳了跳,让人先收进漆盒。
齐言吩咐备水,在服侍下泡了个澡。她沐浴完毕,先换上身宽松罗裙,又梳了日常发髻。
而后她想到母亲的话——
崔显,阮知湫。
太女,三皇女。
不论是中立还是两边讨好,哪能轻易做到?
齐言待在房中,觉得这局面实在太难,圣上为太女撑台,三皇女背后也有威势,皇权虽为天权,但暗地里仍有显贵与之抗衡。
如今阮家为三皇女效力,两方争斗虽还未见血,但几乎已摆上明面。
不然也不会斗到她这里,让她一夜间又多出个夫郎。
齐言不由叹出口气。
母亲说如今君主未明,两方都不能得罪,她只觉得头疼,准备让冯吉帮自己找找芒硝贴。
连唤了两声,外边也没动静,齐言让小侍看看情况,然而话中的人匆忙赶来,张口便道:“主子,崔府那边来信了。”
齐言本来神色恹恹,闻言当即一震。
冯吉将信捧上,“崔公子说务必让主子亲自打开。”
什么情况?
难道发现昨夜的事了?
齐言莫名心虚,但还是接过未来正君的信,摊开细看纸上内容。
崔显是才子,字也清雅脱俗,开头便是一行端正小楷:“言娘尊前。”
言娘,就是她,尊前,也就是尊敬的她。
齐言接着看下去。
“今具书信,以表相思。”
齐言顿住。
前四字没问题,但带上后一行就变了味道,言娘本是个尊称,放这里却可直接译成:亲亲妻主,我写这封信给你,是以倾诉相思之情。
齐言大惊,以为冯吉在诓她,而冯吉发誓是崔府送来,并说现在送信人还在门房歇着,若不信可亲自问询。
齐言当然不会巴巴地问,她眉心直跳,深吸口气才勉强继续。
后续是一通洋洋洒洒的肉麻话,只在结尾点明扼要——崔显邀她下个休沐日于潭拓寺一聚,为天地人君烧香祈福。
齐言放下信笺,觉得完全看不懂。
烧香?祈福?还有肉麻话?
哪个都跟她没关系啊!
齐言怀疑自己是不是漏了段记忆,说不定她先前救过崔显,才让对方念念不忘,对她怀有相思之情。
但是没有。
她跟崔显真不熟。
齐言确定自己与崔显从未谋面,就连赐婚都不过是在几日前,她左思右想了好一阵,最后终于得出答案——
他在替别人笼络自己,就同阮知湫一样。
齐家在儒生心中份量重,话事权强,朝廷两派都想为己所用,因而各使计谋。
阮知湫在阮府不受重视,是能被随意差遣的棋子,齐言中了首辅设下的美人计,回到家,又收到受崔大学士指使,由崔显写就的锦书。
除去拉拢,别无解释。
总不能是崔才子芳心暗许,主动写信向她示好。
齐言放平心态,召来小侍让其将信也收进漆盒,她差冯吉拿过笔墨纸砚,铺在案上写下答复。
她中规中矩地应承邀约,于其他一概不提,封好信后便交给冯吉,让她叫那送信人再带回去。
一番折腾下来,日头已渐渐西沉,冯吉赶回后又捎来薛苓口信,说薛少主邀她有空时游船喝酒。
齐言摆摆手,只道自己很忙。
她明日得上朝,休沐日还得陪人礼佛,同时又想到圣上赐婚后已让钦天监测算吉日——
皇命婚约,最多三到六月就得完礼,所以还得按规制备聘礼,制婚服,府园还得请工匠整修一番,才能彰显世家风范。
更何况还出了那档子事,聘礼说不定还得准备双份。
即便一正一侧,也要费不少功夫。
齐言长叹一声,屏退了冯吉,让小侍伺候自己更衣歇息。
她累了,也就一夜无话。
翌日卯时,齐言睁眼,开始晨起备朝。
小侍们已在旁等候,齐言方起身,便有温水奉上供她漱口洗面。
齐言按惯例盥洗完,挥挥手,又有两名小侍捧过官服替她穿戴。
五品官员着藏青色缘袍深衣,素银色革带,样式与绛纱袍相似,只是袖口更为宽大,上绣白鹇纹案。
梳分髾髻,将头发分为上下两部分,顶部盘绕成髻,余发自然垂落,两侧皆插玳瑁梳,佩玉笄。
齐言整理好,便差冯吉去回母亲。
齐府话事权虽重,但近些年逐渐势微,在朝中并无太多实权,其中一个缘由便是母亲染恙在身,自齐言父君离世后便力不从心。
前年圣上特恩免于齐少傅的日常朝会,可母亲不敢荒废公事,仍带病履职,只是今年起身体每况愈下,若咳得厉害也只好告假在家。
昨日母亲咳症又犯,齐言忧心她撑不住,便吩咐手下侍从去市上寻几支野山参。
参汤滋补,熬煮后或许能够缓解。
冯吉很快赶回,说老祖宗那儿已收拾妥当,齐言便撩袍动身,自正门口登上马车。
宫中分三级门禁,品级不同,走的门也不相同。母亲是为二品,走左右阙门,齐言五品小官,只能进两侧掖门。
两人先坐同一辆,到宫门外再分别,一刻后马车抵达皇城,齐言先下,又赶往另一侧搀扶母亲。
周围陆陆续续停驻不少车马,其中还有几顶轿舆。
一品大员多居皇城附近,被特许乘轿出行,齐言无意中瞥见阮首辅的官轿,登时心慌般移开视线。
齐母下车,离得近的官员便赶来问候,齐言一个小小五品站在旁侧,只能同这些高职级行拱手礼。
宫门还未开,齐言一面等候一面想问有关奏疏的事,值此之际忽有道声音插入,齐言抬头,便见到一身朱红官服的崔大学士,崔颉。
齐言当即行礼,“崔大人。”
对方镇定点头,“不必多礼。”
大学士是为内阁栋梁,齐母也需拱手相礼,崔大学士伸手扶住,又言不必客气。
两位已是明面上的亲家,免去虚礼后便寒暄两句,齐言在一旁安静听着,却没想到话题突然拐到自己头上。
崔大学士面容沉静,一双眼浅望着她:“听闻齐仪使前日在枕玉阁设宴?”
齐言一惊,心想果然什么消息都瞒不住这群人。
她暗暗吸了口气,目光低垂以示谦卑,“司礼部的一众同僚吵嚷着要请客,让大人见笑了。”
对面不语,片刻后又道:“司礼部首揆可是张尚书?”
齐言答了个“是”。
可答完,她却忽然意识到什么。
张尚书,二品大员,司礼部的顶头上属。
休沐日前张尚书提议齐言办宴,众人便跟着闹腾,几乎是将她抬到了枕玉阁。
更重要的是,她由阮首辅提拔,大事决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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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阮首辅沆瀣一气。
前夜的事,也必有她的助力。
崔大学士早已知悉情况,但并非是来怪罪,只表态道:“一二插曲不会影响大局。”
意思就是无论三皇女麾下有什么动作,都不会影响两方。
崔大人走后,齐言不由看向身旁,“母亲……”
齐母也明白,不由捂嘴轻咳,“我们骑虎难下。”
崔大学士自然不想让齐家与另一派扯上关系,可阮家那边同样难以应付,齐言觉得母亲说得很对,她们的确是骑虎难下。
正说着,不远处忽传来阵沉闷轰鸣声——宫门开启,该上朝了。
齐言独自进入掖门,袖中指节紧张攥起,行走间,忽有一人挤到她身旁,“前日你怎提前退席了?”
齐言定睛一看,发现正是司礼部台佐陈流璃。
陈流璃和她品级相同,也只能走这窄小掖门,她比齐言年长几岁,天资聪颖能力不俗,在部院里常与她一起处理政务。
齐言见到熟人,心里稍放松了些,“不胜酒力而已。”
对方感到费解,“你酒量向来不差,那么几杯就给你灌倒了?”
齐言便搪塞两句,陈流璃虽是半信半疑,但也还是跳过这个话题,“对了,你有没有听说?”
齐言一面走一面用目光示意她继续,陈流璃便凑到她耳旁悄声道:“阮首辅要将大公子嫁于三皇女做正君。”
三皇女还未选夫她知道,但这两方准备缔结姻亲她还真不知。
陈流璃退开,看到齐言皱眉,“我也觉得不妥。”
说完警惕地张望四周,见无人注意又压低声音,“她们见圣上春秋已高,便这般明目张胆地勾结。”
“阮首辅子嗣众多,但统共只有一女,几年前还因病死了,如今将各儿郎送到显贵家中,怕不是要织下张姓“阮”的密网。”
她摇摇头,似是感到惋惜,“听闻二公子也被张罗着出嫁,不知是谁会接这个烫手山芋。”
齐言僵硬一笑,没敢说话。
谈话间两人已到朝堂,齐言职级不够,只能与陈流璃列在队尾。
她抬眼看向前方,便见太女与三皇女站在最首,后边是以阮首辅领头的几位内阁大学士,再后便是母亲与其他重臣。
鸣鞭三响,圣上落座。
大臣们皆跪下行叩礼,而后便是奏事阶段。
齐言额上冒汗,余光瞥见母亲出列,选择呈递奏疏。
汗越冒越多……
圣上今日状态不佳,只让侍官一一收集,后续又是几人站出来口头上奏,圣上强撑着给予旨意,随后挥挥手让侍官宣告退朝。
辰时末,齐言迈出大殿,被陈流璃催着去部院干活。
她让对方等自己会儿,便匆匆赶往母亲身旁。
齐言避开其他人,在殿外空处与母亲商谈:“上朝前崔大学士赶来敲打,可母亲仍然选择呈奏,若圣上驳回可怎么办?”
齐母摇头,“圣上年迈,但不糊涂。”
“就算这次打破对方图谋,往后还不知会有多少手段,不如在明面上留下把柄。”
她看向齐言,“真正厉害的是背后关系,不是这等小事。”
齐言稍稍明白,便又听母亲道:“但于齐府而言,事情不过才刚开始。”
她垂头答“是”。
既然如此,迎正纳侧便是板上钉钉,齐言松口气,却又开始有些担忧——
两党也就罢了,左右都不可避免。
可现在一方给她塞一个夫郎,这往后日子,她该怎么过呢?
5. 第五章
司礼部位于皇城东南,上上下下三十余号人,只五品及以上职级需每日上朝点卯,其余的早早就要赶到履职。
齐言身为仪使,上头有张尚书与左右侍卿,同级有台佐和典事,下属便是赞礼、司务等一干职位。
她被陈流璃紧催着回到部院,而后开始一整日的政务处理。
先批阅地方报送的各项礼制申请,有的批红有的驳回,如此花费半上午时间,直到午休才喘上口气。
先用膳,四菜一汤,她和陈流璃共桌,期间交流了些时下的八卦逸闻。
再浅眠,一人一个小榻,和衣躺在上面,能眯上半个时辰。
下午醒来整整衣貌,陈流璃要去陪同南越觐见的使臣,她便继续批阅文书,好不容易搁下手中朱笔,司礼部典事又托她去核对陵寝祭品的采买清单。
这项任务更是琐碎,齐言调出部院存档的“勘合”,一字一词的互相比对,直捱到下值时分,才总算能在上边落笔签字。
回府时,她已精疲力尽。
母亲归来得早,正在寝房里休憩,齐言被服侍着换下官服,便问起晨时让人去买的野山参。
冯吉捧了盒子来,说下边侍从寻到两支。
齐言也想再问问白日的事,准备携上人参前去探望,这时母亲派了亲侍来,告知她圣上已准允奏疏,并让钦天监一同定下吉日。
齐言松了口气,心想母亲果然没说错。
崔显也好,阮知湫也罢,不过都是表面上的一枚棋子,圣上也没在这事上为难齐府,只传了句口谕,让齐言婚后携正君进宫领恩。
也就是让她重视崔大学士之子,无论三皇女在她身边插多少人,始终都要偏向太女一方。
齐言叹气,让冯吉单独将人参送去。
奏疏被准,阮家也得到消息,纳侧虽非皇命,但圣上让挑同一吉日,流程规格自然也得按照旧制。
隔天散朝后阮首辅差人送信到司礼部,表明对此事十分满意,齐言眉心直跳,想到先前对方时常下帖邀她赴宴,甚至觉得宴上每杯酒都被算好了价钱。
官中同僚得知她又要迎娶阮二公子为侧君,纷纷羡她艳福不浅,唯独陈流璃格外震惊,看她的眼神似乎带上了些怜悯。
张尚书也对她夸赞一番,送她句“识时务者为好女”。
唉。
还是算了。
接下来便是日常的上朝理政,很快钦天监挑好日子,齐言接到旨意,发现正是立秋后一天。
距今三个多月,不短不长。
齐府上下得知后立刻着手准备,聘礼婚服都开始提上日程,齐言还差冯吉去请工匠,让其监管府园的修缮事宜。
一通忙乱下来,她差点忘记与崔公子的礼佛之约。
崔显家世显赫,相较平民阶层拥有特权,两人也属皇命婚约,按例能在成亲前见上一面。
休沐日的潭拓寺香火缭绕,人声嘈杂。
齐言率先赶赴,婉拒了寺院管事的陪同,只让人将后殿清扫干净。
她今日照旧穿着绛纱常袍,也未簪金佩玉,只梳了寻常发髻,上坠支穿花戏珠步摇。
冯吉一面让下边盯好前殿动静,别轻易放人进来,一面又扶齐言坐下,老实回禀道:“崔府那边传信说马车已在路上,估计再一会儿就能到。”
齐言点头,心里倒有些忐忑。
崔显才名久盛,一首《长风赋》惊艳了不少世家名流,两人素不相识,却因党派争斗被迫结亲,虽说先前那封锦书也是迫于压力写下,可他字迹清雅,见字如见人,齐言仍旧欣赏他。
齐言静静等候对方前来,不消半刻钟冯吉便得了信,赶忙差人迎接。
她起身相待,见到一身月色长衫踏过门槛,步履间玉佩轻撞,响音如泉击石。
齐言抬眼,同他对上视线——
很漂亮。
崔显不同于阮知湫,后者虽美,却不如前者矜贵。对面如竹如兰,漆黑如墨的长发半束,只用支素银簪固定。
鼻梁高挺,唇薄色淡,眸若寒星映水,仿佛画中仙墨中魂,不染尘俗。
齐言余光瞥见他袖口微抬,露出截冷白手腕。
还有修长指节。
齐言忙掩唇咳嗽半声,“车马劳顿,崔公子辛苦了。”
崔显双手交握,微微福身,“言娘安。”
齐言见他礼节精通,一举一动如模板刻画,不差分毫,她暗暗点头,侧过身示意对方上前,“佛堂清静,还是先燃香吧。”
潭拓寺后殿比前殿大些,通常用来接待达官显贵,供桌约一丈长,上摆佛祖观香等坐像,统共五位。
供桌前设香炉,两旁各有一盏立柱油灯,两人先于佛前合掌躬身,再接过后方递过的线香,于灯火上点燃。
第一柱插于香炉正中,敬献天地。
第二柱为右侧,祝祷国泰君安。
第三柱为左侧,期盼万民康宁。
随后退开跪于蒲团之上,为自己闭眼祈愿。
齐言心中默念完,便行三次叩礼。
礼毕,她侧过脸去看对方,只见崔显眼眸微阖,模样分外虔诚。
不对?
他真是来礼佛的?
齐言有些纳闷,按理说他既写下封情意绵绵的锦书,定会利用这大好时机再作笼络,毕竟下次相见就是新婚夜,除了他,还有位姓阮的公子。
两人初次碰面,也是难得独处,就算他此行是替崔大学士带话,齐言也毫不意外。
她借力起身,便见崔显也行完叩礼。
齐言先开口,试探起对面态度:“崔大学士果真教子有方,教养出公子这般品貌。”
崔显低眉道:“言娘过誉。”
齐言见他仍是恭顺谦卑,尽显世家仪态,又想到《长风赋》出自他笔下,沉默片刻,便邀他在外相谈。
两人分先后迈出佛堂,于不远处的亭中坐下。亭内打扫得很干净,案面摆了茶水糕点,石座上铺着绣花褥垫。
齐言敛袖,亲自给对面倒了杯茶。
崔显微微俯首,顺从接过,他低声道谢,而后抬眼望向齐言,“今日得见言娘,是我有幸。”
齐言正想给自己也倒一杯,闻言壶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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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歪,差点把茶水洒出来。
等会儿?
还来这套?
先前那封信里,什么“红豆相思”,又什么“朱砂刻骨”,看得齐言鸡皮疙瘩掉一地,差点以为崔家是想恶心自己。
于是她赶忙打住,“崔公子的信我都看了,倒是可以聊聊信外的话。”
崔显仿佛没明白她的意思,“信里便是信外,言娘若想听,我可再复述遍。”
齐言也不知这是在玩什么名堂,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暗示道:“真没有了?”
崔显眸色淡淡,想了想,“还有一句。”
“是什么?”
他对上齐言的眼,“愿得一人心。”
齐言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瞬间哑住。
崔显脖颈修长,线条干净利落,面上没什么多余表情,只专心看着自己。
齐言与他僵持几秒,而后终于发觉问题——他没在撒谎。
齐言发懵。
崔显见她面露纠结,放轻嗓音道:“言娘不识我,但我早已见过言娘。”
齐言愈加发懵。
崔显此行似乎并非是受他人指使,他轻挽衣袖,替齐言将杯盏添满,而后掀眸,目光看上去温良而贤淑。
他一五一十地道出了与齐言的初次相见。
齐言四年前成礼,靠着祖上荫庇做了个小小司务,部院内平日就显忙乱,若遇重大典礼更是鸡飞狗跳,上上下下不得安宁。
她刚上任就遇端午佳节,司礼部除了需主导相关祭祀仪式,还得替圣上为各官员赐礼。
礼是团扇,扇面绘有菖蒲纹样,取“驱邪纳福”之意,常规下只需在散朝时逐一分发,但除此外,圣上还会挑出几份题写御词,特殊赏赐给大官重臣。
圣上亲笔,自然要差人亲自去送,司礼部典事忙得脚不沾地,便拉出几个新入院的司务,叮嘱她们定要完成任务。
齐言分到崔大学士那份,当即应下吩咐,带着两名宫人叩响崔府大门,并向府中侍从说明来意。
本来赐礼一事极为简单,只是大学士不巧还在宫中,便由崔府正君出面接下。齐言没怎么在意,行完拱手礼后便准备原途返回,这时府中管事忽然上前,给她们一人封了一道谢礼。
齐言虽为世家,可自小被管得严,成礼前也是读书苦学,只偶尔与薛苓喝酒畅谈,或陪母亲参加宴席。
她一向尊崇“礼义忠孝廉”五字,再者是初出茅庐不知事,见此匆忙摆手拒绝,死也不肯收下这份惠利。
崔府下人还不识她,只道是官中惯例,见齐言仍旧抗拒便去寻正君意见。齐言不知他们商谈了什么,只能在厅外安静等候,而后便见管事捧出本经书,说是将此物作为谢礼。
“父亲信佛,我自小便学会誊抄佛经,那日赠物便是出自我笔下。”
崔显袖口滑落一寸,肌肤冷白,“我依言送来经书,在厅后见你望上经文,赞出句‘好字’。”
他声线压低,目光扫过时,仿佛春日里徐徐轻风,“言娘是第一个夸我的人。”
“所以我心悦你,已很久很久。”
6. 第六章
齐言头脑空白一瞬。
崔显说的事她有印象,当年她初入官场,确实替部院去崔府送过御扇。
她少不更事,不仅拒收旁人谢礼,后来也不知要奉给上属薪柴,只是众人知晓她是少傅之女,倒也没敢给她脸色看。
再然后齐言升了仪使,五品职级不比司务,为站稳脚跟也难以免俗,对这类往事也就渐渐淡忘。
她想了想,虽忘记自己有没有赞过崔显的字,可那经书恐怕早已被压在箱底,若非现在提及,她敲破脑袋也不会想到两人还有这等渊源。
但是?
他就这么喜欢上了?
齐言怀疑这是崔府教的话术,于是清清喉咙,打起官腔道:“崔公子德才兼备,受赞也是理所应该。”
对面见她刻意忽略方才最后一句,也不恼,只颔首应声:“言娘说得对。”
案上茶雾氤氲,模糊了他的眉眼,齐言也不明白他的意图,崔显却又道一句:“我此行只是想告知言娘心意。”
他抬眸,缓缓出声:“能与言娘结为妻夫,是我梦中的事。”
“崔府也好,大学士也罢,圣上既已赐婚,我便是齐府的人。”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圣贤书曰一辈子只能忠于一人,”他注视着齐言,“所以无论将来是何情形,我只认言娘一个。”
“我只认妻主。”
齐言愣住,没明白这又是何意。
对方端端正正地坐着,修长指节收进袖中,看上去是一副清雅贵公子的模样。
齐言与他对视半晌,忽然觉得这肯定也是计谋。
先前阮首辅设下美人计,指使二公子对她投怀送抱,她一时没忍住,结果大伤脑筋,局势也因此变化。
现在崔大学士有样学样,阮府怎么来,她也怎么来,或许她已教导过崔公子,让其尝试卸下自己的防备之意。
待整个齐府都放松警惕,崔家便能伙同太女将之纳入囊中。
她不可能上当两次!
齐言一下来了精神,挺直脊背正色道:“男子忠于妻主是为当然,不止是你,阮家公子也得如此。”
她斜睨了对面一眼,接续出声:“既为正君,往后要好好管理府中事宜,侧君会在同日进门,你们彼此也要和睦相处。”
她提醒得刻意,目的不言而喻,对方闻言果然敛眸收声,“我知道,父君已告知我此事。”
他嗓音放低,但仍显得恭顺,“我会做好分内的事,不会让言娘为难。”
齐言微皱起眉,愈加猜不透对方意图。
她提及阮知湫,想让崔家知晓齐府内还有“阮”姓存在,本以为对面会借机行笼络之事,再不济也要表明太女党的态度,然而崔显只一味顺从,仿佛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到底要闹哪一出?
他不表态,齐言倒要表态,于是她学着崔大学士敲打道:“你今日既说出这番话,我也就当真,可若往后你所言所行并非一致,那齐府也不会认下你的名分。”
她有意将话说重,虽不指望对方真的只忠于她一人,但也想让他别太替崔家考虑。
崔显应承,“言娘说得是。”
他仿佛将齐言的话当作圣旨,又重复一句:“我只认妻主。”
行了。
差不多可以了。
一番相谈下来,齐言觉得时候不早,她唤来冯吉,让人通知寺院递送签文。
世人礼佛,除去燃香捐银,还要求签问卜,齐言最近背运得很,很想问问到底是何物与她犯冲。
寺中管事很快赶到,同齐崔二人行了僧礼,“签文已备在殿中,请大人公子前往。”
齐言点头示意,侧过身,让崔显先行。
她方才虽敲打了几句,可其实也并非对他,而是对他背后的崔家。事实上她也有些惋惜,短短时间里,齐言已看出崔显的知文达礼,其谈吐举止皆是不俗,完全配得上他的才名。
然而他却被迫卷入权势斗争,可谓是身不由己。
风吹过,夹杂着前殿喧闹,齐言暗叹口气,深感到局势艰难。
签筒摆于香案上,齐言想礼让,崔显却稍退一步,“言娘先请。”
齐言没推辞,上前一步握上筒身,闭眼默念两句后开始摇动。
“啪嗒”一声,一支竹签掉上地面,冯吉弯腰拾起,赶着递到齐言手中。
她凝神看去,只见其上写有五字:顺逆皆舟楫。
大吉签。
管事想去取签诗,齐言却道不用——她求的东西不可言,也不能为人过多揣摩。
虽不太解其中意,但齐言心情好了许多,她将位置让给崔显,看着对方摇动签筒。
崔显抽中支平签,齐言觉得不是好兆头,劝他再抽一次,崔显却摇头道:“一事不二问。”
齐言望过签上文字,发现是句“明月过庭,不独一影”。
明月过庭,不独照一人。
他求的是什么呢?
出寺院时天边雷声隐起,齐言头顶一凉,趁着雨还没下大,赶紧吩咐冯吉和崔府侍从一起护送崔公子回府。
崔显手攥签文,微微福身同她道别,他目光仿佛一锭沉底的墨,晕染在眼前这场春日细雨中,“今日得见言娘,是我有幸。”
齐言见他翻来覆去只会说这几句,便摆摆手示意自己已知道。
但崔显并未离开,他踌躇片刻,而后轻声道:“无人教我这些。”
齐言没听懂,只见他直直望着自己,目光不曾偏移,“从小到大,无人教我情爱。”
“我只从书中看过类似的话,也只能学它讨言娘欢心。”
“若言娘觉得厌烦,可以不用在意。”
雨渐大,使他的声音变得模糊,“可我的心意是真的,我始终喜欢言娘。”
齐言顿住,还没来得及反应,冯吉便跑过来说雨天路滑,催着两边赶紧上路。
她见崔显离去,沉默片刻,还是转身回到马车中。
一路上齐言都在想崔显,他的话,他的签,越想越觉得若他真是受崔大学士指使,那表演可谓是天衣无缝。
因为他眼里满是坦诚,不像撒谎。
齐言脑袋乱乱的,索性也不再思考,半个时辰后马车到达齐府,侍从举着伞撩开车帘,将她迎了下来。
春雷轰隆隆得响,脚下积着冰凉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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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言一脚深一脚浅地踏上正门台阶,正想拧干衣袖,家侍就跑来通传道:“主子,阮府来人了。”
齐言一惊,当即问在哪儿。
家侍老实回禀:“才来没一会儿,现在正厅坐着,老祖宗身子不适,小的就没敢去打扰。”
齐言默下来,想了想还是道:“撑伞过去吧。”
她不知阮府来的是谁,但左右也躲不过,只盼着不是现在就来逼齐家加入三皇女一派——
才刚解决阮知湫的事,她们也未免太过着急。
齐言来不及换衣裳,只匆匆赶往正厅迎接,刚跨过门槛,一身罗裙就映入眼帘。
她行拱手礼,同来者道:“有失远迎,还望勿怪。”
阮首辅手下能者众多,她不知女子身份职级,只能暂且不作称呼。
然而语毕,对面却并未自报家门,齐言觉得怪,抬眼望去便窥见双极少见的美眸。
等会儿?
怎么这么熟悉?
来者轻纱遮面,身后还带了位小侍,齐言心生疑虑,挥退了前来奉茶的侍从,“你……”
还未等她说完,“女子”便率先摘下面纱。
阮知湫款款出声道:“言娘安。”
齐言有些震惊,望着对方又吐出一句:“你?”
你怎么来了?
齐言见阮知湫乔装打扮,以阮府的名义前来拜访,揭下面纱后也不急,只用双湿润而幽深的眼望她,“许久未见言娘,寝食难安。”
不信。
她可不信。
齐言想到先前那一夜的混乱,还想起他在之后楚楚可怜的神情,两人虽已成事实,可齐言深知他是受人指派,一举一动都为人所控。
要不是他长得美,她才不会糊涂到回去请示,最后无奈遂了阮家的意,给予他侧君地位。
齐言一见他就想到阮首辅,于是撤开目光,“阮公子倒是冒险。”
阮知湫一身女子装扮,倒也不显违和,他稍稍放低嗓音:“只是过于想念。”
齐言见他满口暧昧话语,觉得自己不能再被套住,正打算叫人送客,天边却是一道惊雷乍响。
阮知湫微缩了下身子,自袖中掏出支银步摇,“先前言娘将它落下,我既是赶来相见,也是送还此物。”
齐言眼皮一跳,没想到他还留着这物件,默了默才道:“既是如此,送还后便离开吧。”
“侧君不比正室,成婚前理应不能与妻主见面。”
阮知湫长睫垂下,“是。”
齐言见他倒也还算听话,看他一副乖巧模样便上前接过,只是手刚碰到,一道闪电忽地劈开云层,雷声如万鼓齐擂,自头顶轰然炸开。
阮知湫再度受惊,一下抓紧齐言的手,趁势缩进她怀中。
他神色紧张,牢牢攥住齐言衣袖,“我怕……”
齐言被他扑了个正着,条件反射般心下猛跳,于是赶忙召来那名小侍,“扶好你家公子。”
阮知湫被她交给旁人,又被下令离开,他静默两秒,而后轻咬上下唇,“雨这般大,雷声也大……”
他眼底弥漫开雾气,哀声请求道:“言娘可否留我一夜?”
7. 第七章
开玩笑!
这成何体统?
先前她遭人算计,才在稀里糊涂下与人一晌贪欢,现如今美色入怀,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再行轻薄之举。
礼义忠孝廉,哪个字也丢不得!
齐言接过步摇,很有分寸地退开一步,“阮公子私自外出,本就不合礼制,更不论说夜宿他处。”
对方眸中泛着幽幽波光,闻言不由低垂下头,“我只是害怕……”
他长睫扇动,在眼下投出小块阴影,“而且我已是言娘的人。”
齐言眉心一跳。
外面大雨倾盆,冯吉还未自崔府赶回,齐言担心阮知湫被识出身份,只能屏退一众侍从,独自留在正厅中。
对面是楚楚可怜的阮二公子,以及在旁搀扶他的小侍,小侍一脸担忧,停了停,大着胆子朝齐言道:“大人,我家公子生来怕雷,今日特意乔装赶赴,只为能见……”
他未说完,就被身侧那人出言截断。
阮知湫嗓音放低,虽是在对小侍开口,目光却落在齐言身上,“言娘不愿,我们便不能为难。”
他身形隐在女子衣裙下,肩宽腰窄,墨发如云,一张脸剔透的白,如水般柔弱,也如瓷般易碎。
不知怎的,齐言忽有些迈不动脚。
完了。
她还是狠不下心。
冯吉回来已是一刻钟后,她活像只落汤鸡般,湿淋淋地跑来同齐言禀报。
齐言得知崔显已安全到府,便挥挥手让她换下一身湿皮,冯吉依言动作,还没走出两步又被齐言叫回。
她无奈般揉着眉心,“让下边准备两床干净被褥,你亲自送去东院寝房。”
冯吉不解其意,看看她,又移过视线看向厅中不知名的两位客人,而后总算反应过来,忙着点头答是。
除去被褥,齐言还派去几名小侍,她想左右不过只是一夜,应该出不了什么纰漏。
至于阮知湫是不是受阮首辅指使,此行又有何目的,齐言不知,也暂时不想考虑。
她今日格外疲累,潭拓寺位于城外,与崔显这一聚耗费了大半个白日,于是不再管其他,回到寝房后让小侍备水沐浴。
她不喜花露,只让在水中加了当归、白芷等药材。当归补血,白芷行气,两者皆属温性,泡浴后能祛湿驱寒,更能舒缓神经。
雾气弥漫,齐言通体舒畅。
她足足泡了半个时辰,这才起身更衣。
天边闷雷滚动,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棂处,齐言换上寝服走到廊下,只觉乌云黑沉沉得压着天,看起来仿佛是要持续整夜。
冯吉已将被褥送去,齐言便让她多盯着点东边动静,说着又想到母亲,赶忙叫她差人前去问候一声。
她让小侍将步摇收进匣中,又派人去给阮公子送晚膳,就寝前她再度唤来冯吉,没听到异常后才终于放下心。
雨仍旧大。
齐言一个人往左翻,又往右侧,折腾了好半会儿忽然捂着额头坐起身,挥退了在旁伺候的小侍。
不对?
真只是来借宿?
齐言有些不信,趿着鞋下床,打算再看看外头雨势。
这一动,屋外忽地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冯吉拍门道:“主子!东院出事了!”
她一惊,赶忙开口询问。
冯吉滚进屋,只道先前那位客人在房中骤然病倒,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凉,现躺在榻上浑身发冷。
齐言大骇,当即披过外袍让冯吉先去撑伞。
她将阮知湫安顿下来,一是狠不下心,二是想看看阮家到底有何意图,然而未曾想竟发生这等变故,若阮知湫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她绝对难逃其责。
更何况他还是自己未过门的侧君,他可不能有事。
头顶雷声滚滚,脚下泥水湿而滑,她与冯吉两人在雨中疾步前行,过了片刻才总算到达东边廊下。
齐言亲自拍门,门开后立刻向榻边走去。
房中烛光跳跃,映出几名小侍面上的忐忑神情,齐言掀开床幔朝里望去,便见到病弱无力的阮知湫——
他面色苍白,气息微弱,青丝胡乱散在枕上,整个人连眼皮都难以抬起。
齐言上前一步,急急唤道:“阮公子?”
对方听到话语,于浑噩中轻“嗯”了声,她顿生希冀,赶忙在榻边坐下。
齐言握上病者的手,果然察到阵冷意,对方感知到温度,竭力睁开双略显涣散的眸,“言娘……”
她方想应声,冯吉就在外焦急道:“主子,是不是要请太医?”
京中显贵,但凡有个头疼脑热都得请太医相看,现在阮知湫如此严重,自然得赶紧差人前往太医院。
冯吉接到命令便匆匆退下,几名小侍见状围上前,其中阮家那位没忍住哭出声:“公子本不想惊扰大人,可奴们实在不忍,只能去找冯管事。”
齐言示意自己知道,只让他们去外边候着,等太医一到便即刻通传。
房中安静下来,齐言又看过榻上身影,见他昏沉着阖上眼眸,忙又唤了一句:“阮公子?”
阮知湫再度抬眼,目光有些许怔松,“言娘……”
他微喘一声,“我难受。”
齐言按下他的话,只说太医很快就到,然而对方只喃喃着“难受”二字,嗓音听起来分外嘶哑。
她有些急,也不知如何是好,正心焦时身上忽地一热——
阮知湫意识不清,竟蜷缩着拱进齐言怀中,他拽上齐言衣袖,皱紧眉头重复道:“言娘,我难受。”
齐言顿住,忽然感觉有些不对。
怎么像是装的?
寝房外雷号雨泣,紫电一道接一道劈开夜幕混沌,阮知湫似是害怕,不由又往齐言怀中缩了缩。
齐言没立即推开,只狐疑地打量了番对方,见他青丝披散,脸如白蜡,衣袍在动作间稍显凌乱,倒也不像能装出来的模样。
可她先前上过回当,于此自然慎之又慎。
齐言想扶起他靠回枕上,但对方轻微发着抖,她犹豫了会儿,再伸手时却摸到满掌的滚烫炙热。
齐言大惊,匆忙掰过他的脸细看,便见他面上浮起病态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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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颈处青白的血管突突跳动。
坏了。
是热症!
他不再冷,反而开始发热,鼻尖渗出点点汗滴,在烛光下细碎地泛着光。
齐言当即抛开猜测,只忧心如焚,盼着太医能快些赶来诊治。这时阮知湫忽地生出呓语,迷迷糊糊中喊道:“妻主……”
齐言一愣,差点没反应过来。
阮知湫呼吸变得急促,喉结上下滚动,高烧将他灼地神志恍惚,不由自唇间泄出难耐低吟。
他尾音里带了点抽噎,一张脸上热汗滚滚,似是因为没听到回话,便紧咬下唇呜咽出声。
齐言有些措手不及,顿了顿才硬着头皮道:“我在。”
阮知湫喉头哽塞,潮红在他脸上泅开,衬得眼睫越发湿润,“妻主是不是不喜我?”
齐言再次愣住。
阮知湫好似清醒,又好似不清醒,整个人埋在她怀里抽抽答答,看起来可怜至极。
她迟疑片刻,最终还是不由软下颗心。
齐言对阮知湫了解不多,只知他是阮府二公子,并且似乎不受重视。
阮首辅是强权人物,在朝中叱咤风云多年,她一生只得一女,可惜几年前白发送黑发,竟是痛失至亲。
余下便是十几名儿郎,自大公子开始,往下最小不过四岁,阮知湫上有长兄下有幼弟,纵然习得一手绝妙琴艺,也不过只被首辅拿来撑场。
但他美,或许正因如此,阮首辅才会选他接近齐言——侧室不比正君,家世德行要求不高,但倘若貌美过人,必然能讨妻主欢心。
他的任务就在于此,所以才会下意识问出这个问题。
齐言见对方肩头耸动,哭音细微而破碎,于是在心底暗叹一声,悄悄伸手抚上他的发顶,“妻主自然喜欢你。”
阮知湫闻言不由停下啜泣,“可妻主讨厌我……”
说着又将脸埋下,哽咽出声道:“妻主一直在赶我走。”
齐言眉心直跳,不曾想哄过一句还要再哄,她深吸口气,“我只是怕为人利用,才不得不选择推拒。”
阮知湫被热症侵袭,眉眼都染上了脂色,他抬起眸子,神情看上去仿佛随时会落泪,“妻主没骗我吗?”
齐言言之凿凿:“妻主不会骗你。”
于是阮知湫停住,又无意识般往她怀中挤了挤,他咽下喉间滚烫的热意,低声喃喃道:“妻主,我好喜欢你。”
齐言这下真的顿住,同面对崔显一样,头脑瞬时空白。
说起来,崔家并不比阮家势弱,阮首辅是匡扶圣上登基的功臣,崔大学士虽未出力,却属名门之后,是圣上在位的首名状元。
崔大学士颖悟绝伦,于革新更化一方面深受圣上赏识,如今更是作为内阁栋梁,能与阮家分庭抗议。
也是在她的教导下,崔显才能够如此谦恭有礼,她不知崔显是不是在假装,可却觉得说出相似话语的阮知湫异乎寻常——
他定是受阮首辅指使,借着热症行蛊惑之事。
或许再通俗点。
他又一次设下陷阱,准备引诱自己。
8. 第八章
毕竟齐言只和他见过一面,实在不敢信他会心悦自己。
虽然已发生了些不该发生的。
齐言觉得这话过于刻意,顿时收起方才的怜悯之心,她一下推开对方,“太医快要到了,阮公子还是好好歇息。”
阮知湫气喘不匀,被推后倒上床榻,他胸膛起起伏伏,好半会儿才平息下。
他仿佛清醒过来,抬起张潮红的脸看向齐言,“言娘……”
齐言听他不再唤妻主,也不知是不是什么新的手段,然而循声望去,却见他睁着双美眸,仿佛不可置信般滚下行泪。
她霎时顿住,看对方竭力自唇间挤出词句:“言娘既不喜我,又为何要应下婚约?”
阮知湫的语调不同于先前任一时刻,他悲切而哀伤,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落,高烧如同无形火舌般舔舐着他,衬得他整个人可怜而无力。
齐言忽地不知如何是好,只下意识道:“我……”
话音方落,天边惊雷乍响,阮知湫猛地缩起身子,手掌紧紧揪住身下被褥。
齐言连忙护过他,安慰他说无事。
等会儿?
不是不上当吗?
齐言脑中再度开始打架,一个说阮知湫是眼线,该立刻与之割席,又有一个说阮知湫柔弱无害,推拒对方只会使其伤心。
正左右拉扯间,怀中那人却低低出声,他仍旧断断续续地呜咽着,泪水浸湿了齐言的小块衣襟,“倘若言娘厌我,不如毁去这桩婚事……”
他一面哭一面靠上齐言肩头,颤着嗓子道:“我本就是自愿,除我外,也仍有正君陪你。”
齐言不想竟还能牵扯到崔显,于是出言打断:“我并不厌你。”
阮知湫抽噎着,“可言娘一直赶我走……”
齐言想他方才已问过这个问题,自己也已解释过,可他只又抬起眸子望着自己,喉头滚动道:“言娘不愿接纳我吗?”
齐言对上他的视线,一个字也说不出。
值此之际,门外总算传来报信声,小侍们候在外方,只道太医已经进府。
齐言赶忙让请进来,同时将阮知湫按回枕上,叮嘱他别再乱动。
说完又补充句:“其他事等病好后再说。”
当然,她并不知该怎么说。
齐言深知阮首辅专权擅势,这些年在朝中结党营私,网罗了不少势力替三皇女撑台。
她不知阮首辅与三皇女有何交易,却能窥出其对阮知湫不甚重视,现如今身为棋子的对方这般示好,她抱有怀疑也在所难免。
可同崔显一样,她面对阮知湫也有些动摇——
他柔弱、无害、惹人心疼。
真的会欺骗自己吗?
齐言一时想不明白,而冯吉已将太医领进寝房,她忙回过神来行拱手礼,直言路上辛苦。
太医冒雨赶到,问询了情况后便准备把脉,齐言本想叫小侍上前,然而衣袖却忽被攥住。
她回过身,便见阮知湫虽被烧得迷糊,却仍拽着她不许她走。
她略感无奈,只能扯出个笑,示意太医不必在意。
最后的确是诊出热症,太医开出方子,一面给齐言过目一面嘱咐出声:“正君体弱,轻易不能受寒,平常可饮姜枣茶或百合固金汤调养。”
齐言正扫视着方上的“连翘”“车前草”等物,闻言手一抖,被“正君”两字吓了一跳。
她也不知这是哪来的太医,连齐府迎没迎正君都不清楚,但也未作反驳,只于榻边唤来冯吉,让其亲送太医回院。
临了还示意多封些赏银。
热症虽险,但来得快去得也快,太医走后,齐言让人按方子抓药煎熬,很快便有汤药奉上。
阮知湫昏沉,手指紧攥她的衣角不放,齐言看到阮家小侍捧过药碗,默了默便唤道:“你叫什么名姓?”
小侍当即垂头,“奴名青羽。”
齐言挥挥手让他上前,青羽似是紧张,步子迈得又小又缓。
齐言见他这般磨叽,一点也不像先前为他家公子出头的模样,于是耐着性子待他靠近,这才开口道:“松开你家公子的手,好生喂他喝药。”
青羽应下,却仿佛有些失望。
失望?
失望什么?
齐言不解,只在抽出衣角后长舒一口气,这趟折腾了大半夜,她实在有些撑不住。
阮知湫喝下药后沉沉睡去,眼睫处仍沾有泪滴,看上去脆弱可怜。
齐言不敢多望,一面往外走一面盘算着明日将其送回,步到廊下时她忽地想起什么,于是召过自己派来的小侍:“阮公子有无其他举动?”
小侍摇头,齐言怕他没理解话中意思,正欲再开口时却又止住。
算了。
头好疼,明日再说。
齐言抛却猜疑,在侍从护送下回到房中,她明日还得上朝,于是褪下外袍倒头便睡。
两三个时辰后,她又得晨起备朝。
齐言倦怠乏力,被服侍着穿戴齐便缓步到门外。
大雨连下整夜,此时已逐渐停住,她召来冯吉让其去回母亲,片刻后得到消息,说是老祖宗身体不适今日告假。
齐言也想告假,然而轻叹口气,上朝前先往东边去了一趟。
阮知湫还未醒,但气色明显好了许多,青羽靠在榻边正打瞌睡,听到动静赶忙起身。
齐言示意他不必行礼,见榻上人并无大碍后便放下心,交代冯吉道:“等午时将人送回阮府,注意别让母亲察觉。”
冯吉洞悉两名客人的身份,赶忙点头称是。
齐言登上马车赶往皇城,一路上哈欠连天,困得眼都睁不开。
她想昨日白天是崔显,晚间是阮知湫,还未成婚就因两方忙得脚不沾地,往后也不知会是什么境遇。
唉。
做女人真难。
朝堂中事就容易许多,崔阮两家将人塞进齐府,但还未堂而皇之地逼迫站队,她避开大学士与首辅,只同陈流璃赶到司礼部上值。
然而刚踏进部院,赵侍卿的怒斥声就传入耳中。
司礼部顶头上属为张尚书,往下便是两名侍卿,赵侍卿为左,本名赵祯,进士出身,摸爬滚打二十余载才被调到京中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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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言向来尊崇她的能力,也知她并非跋扈之人,闻声与陈流璃相视一眼,而后匆匆朝其赶去。
赵侍卿是为三品大员,玄衣官髻,今日也不知怎的,正坐于堂上斥骂底下一干人。
司礼部典事站在最前,额角冷汗冒了满茬,见到齐言与陈流璃后当即暗暗招手,示意她们快些进来。
两人意识到不妙,行完拱手礼便自发地与典事站在一处。
赵侍卿见人已到齐,沉着脸扫视了圈,“尚书大人与李侍卿皆在宫中面圣,商讨三皇女纳夫一事。”
陈流璃听到消息,拿手背悄悄碰了下齐言,齐言知晓她的意思,但只默不作声,继续听赵侍卿发话。
“皇家婚礼,理应提前筹备,尚书大人前几日便让部院调出堪合,好按以往规制置办。”
她肃然道:“可如今竟找寻不见,可想是有人玩忽职守,连这等紧要典籍都能丢失!”
齐言一惊,心道这的确是件天大的错漏。
司礼部作为朝廷六部之一,主管礼仪、教化、外交等事物,上至皇亲贵族,下至地方百姓,所遵所循皆由其制定。
但部院内最紧要的并非她们这群官员,而是记载了立国以来大大小小无数规制的“勘合”,其数量之多,涉猎之广,足需三连排的库房才能装下。
一排为皇家,一排为外邦,一排为平民,齐言身为仪使主管地方事物,陈流璃作为台佐需同番邦使臣打交道,皇室典礼祭祀的事宜便由典事把控。
尚书与左右侍卿起统领作用,通常只需分派任务到她们三位头上,好在三人手下还有赞礼、司务等职位,实在忙乱得紧,也能从其他部院抽调些人手过来。
如今三皇女纳夫,皇家勘合却没来由得遗失,齐言不免替身旁典事捏了把汗,也不知她要如何收场。
司礼部典事已任职多年,姓韩名观清,闻言当即察到大祸临头,下跪告罪道:“卑职该死!”
她似是没想到事在己身,反应了好半会儿才抬起张慌乱的脸,“敢问是一册丢失还是……”
赵侍卿猛地一拍桌案,“你连几册都不知,若非现在调用,怕不是一直蒙在鼓里!”
韩典事忙将头磕上地面,“卑职属实该死!”
齐言与陈流璃听得心惊胆战,后方众人也是腿软,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赵侍卿气急,平复下后才勉强道:“遗失四册,皆是有关皇家婚嫁祭祀,若圣上得知,别说你一个小小典事,连尚书大人都难辞其咎。”
韩典事浑身抖如筛糠,不免又磕了个响头,然而抬起时,她却像突然想起什么。
“婚嫁也就罢了,若是祭祀……”她忽地将视线朝齐言投来,“属下没记错的话,前几日齐仪使倒调用过相关勘合。”
齐言僵住,其余人也纷纷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不对?
怎么又成她的事了?
齐言慌忙解释道:“前几日韩典事托卑职核对陵寝祭品的清单,卑职也的确调用过勘合……”
但老老实实地放回去了,压根没丢啊!她不过是好心帮忙,怎么还揽上罪了?
9. 第九章
齐言一时没明白,正想继续说下去,赵侍卿却打断道:“如今并非是要断定对错。”
她脸色微沉,目光似寒潭一般划过众人,“勘合遗失关系到整个部院,趁圣上还未得知,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找出来。”
此令一出,再无人敢说话,齐言低头称是,韩典事也匆忙应下。
赵侍卿虽将众人痛斥一番,但并非是为推诿,反而让底下人先搜寻,自己则将上头几位拖住。
齐言心下复杂,待人离开后便准备着手此事,然而刚要动作,韩典事却赶过来道:“齐仪使,你真不知堪合去向?”
齐言一听登时上了火气,“明明是你托我核对清单,怎么如今有罪却怪在我头上?”
韩典事见她面有愠色,当即摆手示意,“我不过是想到齐仪使调用过堪合,并无其他意思……”
她抹去头上冷汗,“我上有老母下有小女,这回若真摊上事,只怕她们没人养活……”
韩典事并非显贵出身,其属地方的寒门子嗣,进士及第后才举家搬迁到京城。
齐言知她也是自九品小官升迁上来,再者先前诵读一事也是借她的力,只好耐住性子放平心绪,“前几日我虽调出勘合,可下值时便小心放回,那时还未丢失,可见是后来者所为。”
话刚落,一旁的陈流璃忽插进来,“钥匙由周司务保管,谁进谁出她自有记录。”
勘合紧要,存放处的钥匙也是专人守着,韩典事闻言也觉有理,当即想将周司务叫来问询。
然而齐言先一步止住对方,她目光在韩典事身上停驻两秒,随之开口:“不如我和陈台佐前去盘问,韩典事先带领众人找上几遍。”
韩典事犹豫半秒,不过还是点头应下,让两人一有消息便差人告知。
离开会堂后陈流璃开口发问:“你在防她?”
齐言并未正面回答,只反问一句:“你可知张尚书在何人旗下?”
陈流璃思索片刻,“自然是阮首辅,她受阮家提拔。”
齐言听到此话,也不再打算遮掩,拉过对面悄声道:“你既知我要纳阮府二公子为侧君,便该知阮家也已盯上我。”
“先前那场宴席就是阮家设下的套,张尚书也在其中协助。”
陈流璃神色一变,“我只听闻二公子貌美,还以为你……”
齐言:……
陈流璃自知说错话,伸手拍了拍嘴,“可这与韩典事何干?你又为何要防她?”
齐言短叹一声,“我也不想,只是此事生得过于蹊跷。”
陈流璃接道:“你觉得韩典事是受人指使?”
齐言点头,“说不定她也为阮家效力。”
阮家,也代表三皇女,这回独独在皇女纳夫时出了错漏,她怎么也不相信其中毫无关联。
陈流璃悟透其中道理,顿时泛起一身鸡皮疙瘩,“所幸阮首辅没看上我这等小民,不然咱俩都得遭殃。”
说着又正经起来,凑近齐言低声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她们何故要搬起石头砸自身的脚?就算韩典事真为人所用,就没可能是另一方的人吗?”
齐言顿住,忽觉有些不可思议。
韩典事是崔家的人?
崔大学士?崔显?
不会吧?
齐言仔细揣摩,片刻后竟发现此话不无道理——阮家虽与圣上作对,明中暗里地替三皇女效力,可勘合一事只会阻碍两方结亲,无论是何目的都得不偿失。
更何况赵侍卿一开始就提及张尚书还未知情,倘若韩典事真为阮家指使,越过同党的上司也有违逻辑。
但她若是崔家的人,那就说得通了。
崔家与圣上站在一处,尽心尽力为太女撑台,或许是先前齐府上奏的举动将其激怒,圣上虽未阻拦,崔大学士却认定齐家在左右摇摆。
大学士有样学样,借机故意设套,一面阻碍三皇女与阮家结亲,一面想将罪责怪在齐家头上,离间齐阮两方的关系。
齐言想通后,被这招一石二鸟打得找不着北。
陈流璃见她面若死灰,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于是伸手拍拍她的肩,劝解道:“你要拜在一方势力下,倒也不用这般为难。”
她停了停,又补上一句:“太女贤德,圣上也认可,你何必要去趟三皇女那滩浑水?”
两派争斗已为朝中众人所知,陈流璃聪慧,自然有她自身的见解,齐言顺着这话斟酌了番,而后在心底暗叹一声。
当今圣上励精图治,宽厚待民,只可惜子嗣单薄,一生只得三位皇女。
按着立长习俗,本应是大皇女承袭君位,然而其在六年前不幸遭敌暗杀,造就了轰动上下的幕殿案。
案子牵连甚广,导致京中风声鹤唳了好一段时间,直至后来二皇女被册封为太女,这才渐渐平息。
二皇女贤德,一举一动颇有先祖风范,只是袭位不长,短短几年还无法扎根。圣上耗费心力替她拉拢朝中大员,却不曾想三皇女也有这份心思。
三皇女果断,靠着阮家及麾下众人与之抗衡,其党派根基深厚,一时无法铲除,又因圣上年事已高精力不济,这才形成如今这番局面。
齐言想到母亲曾说过的话,摇了摇头,不打算轻易站队。
但她试探性地看向陈流璃,“这么说,你想投身在太女党下?”
陈流璃闻言大骇,“可别乱说!我没那打算!”
齐言:……
算了。
还是先找堪合吧。
齐言虽怀疑韩典事受崔家指使,但手头并无证据,先前她办差时并未设防,现在又遭到指控,倘若接下来没寻到勘合,只怕官位会因此不稳。
齐言也抹了把冷汗,深感前途坎坷。
方才赵侍卿召众人于会堂,只周司务及几位赞礼没到,齐言与陈流璃一同赶去上值处,却被告知周司务前两日便告假在家。
她与陈流璃对视一眼,心都稍稍沉下去。
麻烦了,这是打定主意想和她过不去。
然而事已至此,也不能坐以待毙,齐言打算出宫去周司务家中捉人,同陈流璃说明后,却见她似是有些迟疑。
齐言看出对方心思,也没为难,“你先去吧,这原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在部院里还能说明白,若出了部院,只怕会被误解成和某一方作对。
陈流璃略感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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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有心无力,这两方我哪边也得罪不起。”
齐言想说自己也一样,但只摆摆手示意无事,待她走后便向上值处的同僚告了今日的假。
出皇城时马车仍候在原处,冯吉虽为亲侍,但平日里需在府中打点事物,并不陪同上朝。齐言也懒得差人将她喊来,只在其余侍从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她本打算直接去周司务住所,想了想又停下,“先去薛府一趟。”
崔大学士摆明要给齐府立威,她虽觉得事情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独自前往恐怕会出差错,现如今陈流璃怕被牵扯进来,也就只有薛苓能够陪同。
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叫上她为好。
片刻后马车停到薛府侧门外,齐言有任务在身,也没进府拜访,只差人偷偷通传薛苓,让她快些出来。
她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策,很快脚步声落入耳中,薛苓一把掀开车帘,钻进来道:“好啊,你可算想起我来了!”
齐言听到熟悉嗓音,眉头稍稍舒展些,朝她看去时见到一身深色直裾长袍,下意识开口:“你有要事?”
大梁女子通常穿曲裾,梳盘髻,闲时也会着罗裙,但只在骑马或射箭时才外罩直裾袍,头发也整齐束在脑后,用块头帻包裹。
薛苓脚蹬一双皮质短靴,大大方方地靠坐在齐言对面,“父君让我带他出去散心,本打算去猎场,谁成想刚换好袍服你就来了。”
他自然是指刚回来不久的薛云廷。
齐言意识到自己误了事,赔罪道:“我倒没想到这层,下回请你们一同去围猎。”
薛苓倒不计较,只爽快应下,并问齐言有什么要紧事。
齐言揉着眉心,“我又被算计了。”
薛苓大惊,上下打量齐言一番后,凑过来神秘道:“你不会又和阮家二公子……”
齐言看她欲言又止却又兴致昂然的模样,忍了忍才开口解释:“是崔家。”
薛苓面色更加精彩,齐言见她明显想歪一层,无力般补充了句:“崔大学士算计的我。”
这下总算止住玩笑,齐言趁势同她说了今早的事,薛苓听后像被戳到痛处,重哼了声,“这群文官没一个好东西,尽耍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说完又反应过来,忙道:“你自然不同。”
齐言知她先前与人结仇,也没往心里去,只暗叹口气,让侍从将马车赶往北街。
没好东西。
确实是没好东西。
京城中西富东贵,西面尽是颇有家财的豪族,东面则为世代显贵的官宅,普通百姓居于南边的正阳门外,而北街则汇聚了廊坊商铺,异常繁华。
齐言知晓周司务居于北街廊坊内,到地方后差人前往问询,过了半晌侍从赶回禀报,说周司务并未在家,半个时辰前便去了枕玉阁。
薛苓闻言一乍,“这青天白日的,我都不敢这般享乐!”
齐言也想附和,但转念一思考又觉不对。
枕玉阁?
不对?枕玉阁?
崔大学士是知晓先前那夜的,此举该不会、该不会……
该不会是要将崔公子先行塞给她,她该不会撞见崔显吧?
10. 第十章
不不不。
崔大学士虽为党魁,但也是正儿八经的状元出身,总不会学阮首辅的作派,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再说了,崔显如何会肯?
齐言舒出口气,望向对面正坐的薛苓,“等会儿拿住人了,记得替我逼问两句。”
薛苓才具平平,但好歹属武将世家,论体力耐性都比她们这群儒生好上一截。她见齐言这般发话,当即拍着胸脯,示意包在自己身上。
齐言稍感宽慰,心道死党果真是死党。
枕玉阁同在北街,与周司务住处离得不远,马车没过片刻便停在正门前,两人分先后迈下,却发现日照已不知不觉升至头顶。
齐言感到心焦,想着今日无论如何也得寻回勘合,率先抬脚踏上了台阶。
枕玉阁是京中显贵的常聚场所,通常只在晚间与休沐日时最为热闹,白日里阁内只三三两两的,倒显出些冷清气氛。
她不打算张扬,待薛苓跟上后便挥手召来小侍。
小侍青衣束发,身段款款,齐言忆起什么般眼皮一跳,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这才问他有无姓周的官员前来。
对方恭敬垂头,话倒是滴水不漏,“要客在场,奴不便答复。”
要客?
什么要客?
齐言觉得像是推诿,而薛苓已自怀中掏出块足银,先她一步道:“将我们安排在邻近,别的与你无关。”
这回小侍没再出声,接过后便躬身带路。
还真有要客?
齐言怀揣着疑虑,和薛苓一起跟随小侍行进。
枕玉阁十二阑干九曲廊,其中划为众多宴堂,每间都分前后处,并与其它单独隔开。两人被带到名为“幽兰”的堂内,相邻便是阁中最大的流云堂。
齐言在此办过宴,自然知晓其间布局,她同薛苓相视一眼,而后摆摆手让小侍退下。
薛苓环顾了番四周,“说要安排在邻近,可倒是左还是右?”
“左边,”齐言指出流云堂的方位,“既为要客,理应摆有排场。”
至于要客是谁,周司务与其有何关联,她不得而知。
齐言没想太多,同薛苓步到后堂,打算亲眼目睹。
两间隔着道薄薄窗纸,她很轻易便戳破一方小洞,薛苓学她在拐角戳出个洞,见到对面场景后“咦”了一声。
“这人怎么还带着位小郎君?”
齐言也将视线投去,可下一秒忽地顿住,脑袋像是转不大动。
这、这不是昨日刚见的崔显吗?
齐言不敢置信,退开,揉揉眼,再贴上——
还真是崔显!
她脑中一炸,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与此同时恍然大悟。
她没猜错。
原来真在骗她。
之前崔显约她潭拓寺相见,不仅特地写了封锦书,还在昨日坦白心意,直言自己已心悦齐言多时。
他清贵高洁,一言一行都恪守礼教,与齐言对谈时满眼诚挚,差些就让她为之动摇。
可现下他却身在隔壁,显然与勘合一事相关,说不定他就是那名贵客,正替崔大学士带话给周司务。
但,齐言稍稍困惑,崔显不过一介男子,怎会抛头露面做这种事?
她暂且放下疑惑,朝想象中的周司务看去,这一看,她便又发现不对。
薛苓同样意识到问题,退开来悄声道:“这是你说的司务?”
齐言停了停,“这是……”
流云堂内端坐两人,女子身着紫袍,上绣八宝祥纹,男子一袭月色长衫,袖口滑落时露出冷白腕骨。
两者间设有棋局,彼此各执一子落在盘上。
齐言哑住,怎么也吐不出口中姓名。
于是薛苓接道:“这是太女还是三皇女?”
齐言终于咽下喉中堵意,“太女明昭。”
薛苓只做过几日京官,对朝中事宜不甚熟稔,可齐言每日上朝点卯,抬头一望便能窥见前方人物,虽还说不上话,但对其身形面貌还是了然于胸。
更何况大梁以紫为尊,只皇室成员才有权穿着。
她认出对方,却怎么也想不到,崔显竟会与太女相识。
就算崔家拜在太女党下,也不该出现这番场面。
齐言紧皱起眉,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值此之际,隔壁房门忽被敲响,两人躲在窗纸后,听到太女缓缓道出句:“进。”
薛苓拽她,示意她往门口望去。
这回就真是周司务了,齐言见到熟悉面孔,看她谨小慎微地禀报:“殿下,阮大公子未作应邀。”
隔壁安静,这话一落便更静,几秒后太女才抬眼,目光淡淡扫在周司务脸上,“以崔家公子的名义也不可行?”
周司务缩着肩,不自觉地将头压低,“属下就是这般递的贴……”
齐言隐隐嗅到不对,还未来得及揣摩,就听到一声极轻的冷笑。
太女面色沉沉,“崔大学士说你办事可靠,倒是哪里可靠呢?”
周司务闻言大骇,当即跪伏在地慌忙叩头,“属下不力,还请殿下责罚!”
齐言与薛苓皆屏气息声,而旁观了整程的崔显却在此刻缓缓站起,他躬身福礼道:“既是如此,民便告退了。”
男子无官无爵,即便出身世家,在强权前也只能自称为民。
太女便将视线移向崔显,幽幽出声:“你有这手好棋艺,昨日可在齐家独女前展露?”
崔显不语,她便又冷笑一声,目光仿佛淬了毒般的阴狠。
“废物,”她骂道:“都是废物。”
齐言惊了。
薛苓也惊了。
两人不敢再听,自后堂退出便找了块角落面面相觑。
薛苓先开口:“那小郎君是崔大学士的公子?”
齐言后开口:“太女不是被冠以贤名吗?”
薛苓答不出。
齐言忘记答。
这、这是哪门子的事?
齐言觉得自己大约误会了太女与崔显的关系,可方才所听所闻实在惊心,她一下连堪合都抛在脑后,只将窥见的事物拿出来细细咀嚼。
按太女所言,周司务应是受崔大学士举荐,崔大学士说她可靠,或许正是在她偷取堪合后才给予其信任。
而眼下三皇女要与阮家结亲,两方关系势必再攀一层,太女要阻碍敌手,便只能派人从中作梗。
齐言听出她想以崔显的名义邀约阮大公子,虽不知打得何等算盘,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再者她也知晓昨日的潭拓寺相聚,甚至斥责崔显未在齐言面前展现棋艺,可见齐府也被视作目标,而她则想利用旁人将其纳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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囊中。
太女贤德。
太女当真贤德吗?
齐言生出防备,薛苓脑袋却转得慢,见她不答又问一句:“那真是你的正君?”
齐言回过神,开口纠正道:“还未过门。”
薛苓听后咂舌,“品貌好是好,可惜和你不在一路。”
齐言见她总算聪明了回,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头疼般揉着眉心。
无论正还是侧,都不单纯。
齐言想到阮知湫,觉着他应已被送回阮府,这时廊间传来周司务的话声,听上去小心而谄媚。
“殿下放心,阮大公子那边还有对策。”她陪着太女步出隔壁,“属下定不负所托,竭力办妥差事。”
太女嗓音模糊,但仍显得冷沉,“若真如此,答应你的便不会少。”
周司务连忙应是,同太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薛苓听到这番对谈,反应两秒后一拍脑袋,“她可不能走,你那事还没完呢!”
齐言想到此行就是来捉周司务的,也急道:“没错,咱们得去堵她。”
朝廷两党争斗没所谓,毕竟也不会因她而变,可堪合一案是悬在头顶的大事,若找不见只会遭受牵连。
齐言同薛苓定下计划,打算在周司务家门前将其截住。
两人当即准备赶回马车处,可还没走两步,齐言就堪堪停驻。
薛苓不解,齐言想了想,让她在马车上等自己。
毕竟还有崔显。
她不能装没看见。
齐言觉得这算表明立场的好时机,先前崔公子那般作态,甚至说出“只认妻主”一言,而如今他摆明与太女党脱不了干系,种种誓言不攻自破。
她先前已敲打过,该着力再敲打一遍。
薛苓没在意,只让她快些赶来,齐言便等在廊下,片刻后果然见到身月色长衫。
崔显面容沉静,宽大衣袖随步伐微动,行走间不疾不徐,每一步都似用丈尺量过。
他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身旁跟有随行小侍,而后在离齐言几步远的方位停下,先抬眸后启唇,有些意外地唤了声:“言娘。”
齐言对上那双眼,没来由得心中一跳。
她立时轻咳半声,装作偶然碰见,“崔公子,巧遇。”
崔显眸色乌黑,目光落在齐言身上,他沉寂半秒,随后似乎洞悉情形,“言娘都听见了。”
不是疑问,也非推测,齐言看他这般坦然地说出事实,停了停,不再打算假装。
她与崔显不过几步之遥,也不必刻意抬高声调,“崔大学士近来似与齐府不和,崔公子受其影响,倒也无可厚非。”
“只是先前我已告知过崔公子,不仅是为提醒,也望你言行一致。”
“臣之天为君,夫之天为妻,男子既嫁妻主,便不应太为夫家考虑。”
齐言沉下声来,“崔公子知书通文,怎会不懂其中道理?”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通,本想着崔显要么低头认错,要么不再遮掩,可对方只是静静站立在深长廊下,一阵风拂过,吹动他如墨般的青丝。
“妻主……”他低声呢喃,像在思考。
齐言不知他在思考何物,而崔显却忽然凝望向她,仿佛学到什么至理般轻声道:“妻主说得对。”
“妻主就是我的天。”
11. 第十一章
怎、怎么又来这出?
齐言因“妻主”两字微怔,先是阮知湫唤,现又是他唤,两人倒像背后党派的集中缩影,借着“齐”姓彼此较力。
虽然他们还未相识。
齐言觉得崔显在扯开话题,也不像对待病中的阮知湫那般耐心,只沉下声调开口:“崔公子既这样说,想必是通晓我的意思。”
“昨日我已告知过崔公子,若你所言所行并非一致,那齐府便不会认下你的名分。”
她把话坦白开来,“嫁娶前我无权干涉,但往后崔公子若有违妻夫之理,我容得,齐府也容不得。”
齐言再度出言告诫,想让这名未来正君看透孰是孰非。大梁男子地位低,婚前从母,婚后从妻,即便他出身世家,结亲后也得安心侍候妻主。
他不过是推上来的一枚棋,一处把柄,若想利用身份替背后某人办事,她自然不会宽贷。
齐言觉得话已说透,先前那些笼络行径她不计较,可如今当面撞见密谋,怎么也不能作壁上观。
她观察着对面神色,却见崔显一派沉静,似乎未被这番话影响。
他只垂头受教,并将称呼改回,“言娘说得是。”
齐言停住,不知为何有些哑火。
他怎么总说这句?
他真明白了吗?
齐言稍感困惑,也不知崔显打得什么算盘,而这时对面抬起头,嗓音一如既往得温良。
“今日贵人传召,民不敢不到。”
他避开太女名讳,只用“贵人”代替,“可我仅陪了盘棋,并非如言娘所想,在为贵人效力。”
他眸如黑墨,看上去很柔和,也很真挚,“因我说过不会让言娘为难。”
“从前,现今,往后,都只认言娘一人。”
崔显长身玉立,恭而有礼,一袭月色衣衫不沾尘俗,似流云,又似凝滞的轻烟。
齐言被他这样望着,张张嘴,竟没能吐出字来。
不对。
肯定有哪里不对。
她忽觉得不满,这崔显左一个对,右一个是,明明跟太女有所牵扯,却总表明站在自己这方。
先前还道已心悦她多时,将她无意的一句夸赞记了几载光阴。
可大学士既属状元又归内阁,若崔家当时开口,齐府断然不会拒绝。
他要真这般情深,怎还会等到现在?怎还会待到赐婚?
齐言不便明说,仅是睨了对方半眼,“我今日所言仍是提醒,不过想让崔公子看清事态。”
她与崔显相隔几步,又一阵风拂过,扫动两人低垂的衣角。
“还有两月余便到吉日,崔公子果真如方才所说,便安分呆在府中。”
她无意识般皱起眉:“男子最该恪守德行,今日你私见贵人,本就不合礼制,就算是传召,也该差旁人先通书信。”
她归属司礼部,对礼仪教化最为清楚,可也说不准有无其余念头,竟指责起崔显的品德操守。
对面默了默,仍旧不作反驳:“是。”
没什么好说的了。
齐言想着薛苓还在外等待,自己也尽力敲打了番,于是拱手相礼,同崔显客气道别。
她要走,可刚转身,对方却又一次开口。
崔显差使随行小侍将枚环佩交在她手中,“这是独山玉,在佛堂中供奉多年,本由我一直佩戴,现将其转赠于言娘。”
他嗓音放低,轻轻压着人的耳廓,“两月不见,望它能与言娘相伴。”
齐言握着方被体温煨热的白玉,不知怎的,心中悄然一跳。
竟然赠予信物。
倒像真喜欢她似的。
她没作推辞,将玉收在袖中后便踏出枕玉阁。
薛苓出乎意料地没在原处,齐言见到马车外候着的侍从,当即挥手召来一位。
“薛少主呢?”她左看右寻,也未见到熟悉身影。
侍从倒是知情,赶着答道:“薛少主刚离开没一会儿,像是见着了什么人,带上其他两个往东边醉仙楼去了。”
醉仙楼?
不会是去喝酒了吧?
薛苓虽被视作纨绔,但根性不恶能辨是非,却独独在饮酒这一点上毫无分寸,平日里时常传信邀她,若叫不动,便聚集些狐朋狗友一同作乐。
原先都商量好要去堵周司务的路,可她方才定是见到熟人,才会抛下正事直奔醉仙楼。
齐言大感不忿。
她让剩余侍从跟随自己也往醉仙楼去,东边离得不远,不过百米便赶到所在。侍从率先迈过门槛,片刻后回来相告,说薛少主正在二楼雅间。
齐言没再发话,只怀揣着焦灼上到二楼。
薛苓身在最靠里的一间房,齐言让人在外等候,自己亲手拍门三下。
急归急,但还得遵礼行动。
这三声不大不小,可里边却因此“噼里啪啦”一阵响,她仔细听去,没明白怎会发出这等动静。
片刻后门被打开,薛苓探出头,见到齐言顿时松出口气。
“原来是你,”她将门缝拉开些,侧过身让齐言进来,“这下也不必费工夫去寻了。”
齐言见她不似醉酒模样,没弄懂在搞什么名堂,不过还是抬脚进屋,同时口中出声:“你怎么跑到这里?”
薛苓没回话,也无需回话,因为屋内除去两人,还捆了个极为眼熟的蓝衣官员。
这不是周司务吗?
齐言视线顿住,而后上上下下扫了对方一遍,等确信后赶忙上前,将周司务口中的脏布扯下。
对方一见齐言便低呼出声,模样活像只惊破胆的猫,“齐……齐大人!”
周司务双手被缚,东歪西扭地靠在圈椅上,头脸处满满当当布着热汗,下句话还未出口,就被抢上前的薛苓狠敲了下脑袋。
“让你低声些,怎的不长记性?”
周司务痛叫一声,随后蔫巴下去。
齐言瞪大双眼。
这这这、这是怎么将她绑来的?
薛苓看出她的诧异,在桌前坐下后神气道:“方才你让我先走,谁成想她正巧也要离开,我带人在后面跟了一阵,看准时机便动手捆住。”
她扬起眉毛,“这醉仙楼我最熟,三两下就将人丢了进来。”
齐言听后大骇,匆匆环顾了遍四周,“有无旁人看到你们?”
薛苓自顾自得倒了杯热茶,吹着气道:“就你那两个侍从,上楼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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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几位。”
齐言连忙扶额,有些不知从何开口,“她可是朝廷命官……”
“《大梁会典》有云,执官家为质者,皆斩。”
薛苓显然没通读过这本典籍,闻言怔了怔,“只要不说,谁能定罪?”
话毕看向仍被绑缚着的周司务,“你会说吗?”
齐言见两人一左一右,左边的周司务满头大汗,在逼视中软下声调,“只要齐大人与……这位同僚,无害人之心即可。”
她似乎格外惧怕薛苓,说完便拿眼看向齐言,“齐大人,这到底是何意?”
薛苓一做到底,将目标人物掳掠过来,周司务虽摸不清她的底细,但对齐言却是了如指掌。齐言见她发问,想了想,索性任这局面发展下去。
她站立着清咳一声,没打算将绳索解开,“是为堪合。”
周司务既与太女牵扯,那堪合一案必然和她相关,阮大公子暂能逃脱,可她已被搅和进去,今日若找不见踪影,明早还不定会起什么风波。
齐言下定主意,又补充句:“周司务掌管钥匙,想必有堪合的下落。”
对方闻言冒出不解,“什么下落?堪合能有何事?”
薛苓坐在右面听着两人对谈,见周司务反问出声当即一拍桌案,“你敢说不清楚?”
周司务正经科举出身,大抵没见过此番凶恶架势,被这动静吓得一颤,随后提着颗心道:“齐大人,这位同僚……是大理寺的钦官?”
齐言没答,薛苓却抢着嗤笑,“你又不是罪员,怎还怕起大理寺?”
周司务听出话中意思,忙止住话头,“若是如此,就不能无端冤枉她者。”
齐言看她信誓旦旦,似是真不知堪合去向,缓了缓才道:“今日赵侍卿通告众人,说有四册堪合遗失,皆是有关皇家祭祀,周司务难道没什么线索?”
对方听后更加喊冤,“下属已告假几日,哪里知晓部院中事?”
这样一说,薛苓便转过脸来,变得有些不确定:“莫非你弄错了?”
齐言不语,只将视线凝在周司务面上。
对方在圈椅上挣扎着,让她们快些放开自己,齐言看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声劝道:“方才周司务与太女同行,所以遭到劫持也不敢高声。”
“你怕为人知晓,更怕追查起来会牵涉到自身,我们两人虽是撞见,但也无有告发之意。”
她目光沉沉,“我们也怕,堪合事关重大,部院上下都在忙着搜寻,你既已明确前路,再想撇清关系怕是不能。”
周司务先是受崔大学士信任,再被举荐给太女,里里外外都属太女一派,偷取堪合阻碍三皇女结亲便是板上钉钉。
对方突然哑住,瞬间息去气势。
她垂下头,些微丧气道:“我是在替太女办事,但堪合一案真与我无关。”
说着又怕齐言不信,连忙解释:“我不过只让出把钥匙。”
让,也就是借。
齐言皱眉,“你让给谁了?”
周司务便露出副讳莫如深的模样,“齐大人,你也知道现下局势,上头除去两位皇女还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官……”
“下属、下属哪里敢说呢?”
12. 第十二章
大官?小官?
左右都是圣上和太女底下的官,有什么不敢说的?
齐言并未信任周司务的话,“你既能将钥匙让出,怎不敢直接拿取?”
“若是有人下令,你不会趁职务之便行事?”
她没指明是谁下的令,也未提及偷听到的阮大公子一事,知道得越多,牵涉得越多,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回堪合,其它事能不参与就不参与。
周司务略感无奈,“齐大人,你也体谅体谅……”
话未毕,右边的薛苓就闯进声来:“我看你是铁了心要作对。”
她牢记齐言在马车上的交待,当真摆出一副审讯架势,“不坦白,就别想走出这地!”
周司务顿时被吓住,求助似的望向齐言,齐言看了看两方,权衡一番,上前松开了缚着周司务的绳索。
周司务虽为九品小官,但也算聪明人,不然也不会攀到太女跟前替她鞍前马后。
而太女贤不贤德先不论,却必懂得用人之术,脏事累活使不动崔大学士那样的高官,便承诺周司务好处,就算往后出了事,推到这种无名小吏身上也不费力。
老鼠年年打,年年打不尽,天下贪吏比老鼠还多,为名为利,都挤破脑袋想往上爬。
也难怪她惧怕大理寺。
齐言处在官中,深知其理,她挡下薛苓的阻拦,松开周司务后拱手道:“是我们鲁莽了,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周司务反应快,见状还没来得及揉搓痛处,便赶忙抬手回了个礼,“齐大人不必如此。”
对方并无追究之意,齐言也就没再提,但也并未打算让人离开,而是伸手一请,示意周司务坐到桌案旁。
方才还是逼问情形,现下又像一团和气,薛苓眼睁睁看着这番变化,顿了顿才道:“那堪合呢?”
堪合呢?
她也想问。
周司务也知暂且走不了,告完罪便依言坐下,齐言看她抹去头上热汗,在薛苓大惑不解的眼神中步到对面。
她与薛苓坐在一处,接上先前的话道:“周司务这般恳诚,倒不得不信。”
“既非你所为,旁人无权也不得调阅,我便大胆猜测是位高职级的官员。”
齐言试探出声,“莫非是韩典事?”
司礼部统共三十余人,带上尚书侍卿也就六人的职级在五品往上,她与陈流璃自不会是幕后指使,可韩典事从一开始就将矛头直指向她,若说与此事无关实不可信。
周司务也想快些摆脱,听后当即摆手,“韩典事看起来老实,实则油滑得很。”
她明着评判道:“她总说顾念着一家老小,其实是在顾她自身,就算有人交待,没十成的把握她也不敢去做。”
不是韩典事?
那会是谁?
齐言今日遭到指控,格外怀疑司礼部众人已开始分门划派,尤其是韩典事表现明显,可经周司务这么一说,她也些许动摇。
齐言沉思几秒,又问:“那是赵侍卿?”
周司务立时忙道:“赵侍卿最为刚直,齐大人应当知晓。”
对方评价的两位她确实也知,韩典事圆滑,赵侍卿刚正,可若除去她们,便只剩张尚书和李侍卿。
张尚书是阮首辅的人,阮首辅拜在三皇女麾下,而李侍卿李宁谦奉承于张尚书,因而也算作三皇女一派。
难道堪合一案并非司礼部内部所为?可总不能是崔大学士亲自下场吧?
齐言再起疑心,而周司务未等她发问便站起身道:“齐大人就别为难下属了。”
“既被两位看到与太女同行,我也是全都不瞒,适才遭遇我也不会吐露半字。”她叹了声气,“可堪合这事下属实在不能言,不然连个小小九品也保不住。”
她态度明确,一旁的薛苓见状偏过头,“这怎么办?”
齐言不语,片刻后才出声:“周司务聪敏,日后大有可为。”
对方忙称过誉,齐言便按下她的话,目光扫在她身上,“堪合为谁所拿现已不要紧,可堪合的下落却是举足轻重。”
“再怎么敢为,应也不会将其销毁或藏在家中,周司务如此伶俐,不如给自己多留条路。”
说起来周司务去年才进司礼部任的职,官位小,愿景却大,更想走捷径升迁,因而才与太女,与崔大学士同出一气。
齐言这样说了,对方自然反应过来,匆忙拱手道:“齐大人出身世家,刚过成礼便受圣上赏识,谈聪敏论资辈下属远远不及。”
随之又挤出个笑,小心翼翼地拿眼窥探,“更何况齐大人即将纳崔府公子为正君,与众人是在同条船上。”
众人,自然是指她、崔家和太女。
齐言没回话,薛苓却像专门提醒似的接上句:“还要纳阮家公子为侧君。”
齐言呼吸一停,悄悄拿脚踢了下她。
好在周司务并未在意,只讪笑道:“侧君而已,也非圣上牵线,齐大人不定会放在心上。”
她想明白,终于肯将底细透露给齐言,“堪合虽能影响另一方,可齐大人这般急切,想必也被牵涉进去。”
“承蒙齐大人看得起,下属所言还请务必守秘。”
“东西在架阁库里,与其它公文混在一处。”
齐言总算得到下落,当即站起出言谢过,“周司务的人情,日后定会归还。”
对方直道不必,神色却极为坦然,齐言又为绑缚一事道了歉,这才亲自送离周司务。
薛苓这趟有功劳也有苦劳,上马车后她不免开口道谢,薛苓连连摆手,只让她别忘记先前说的围猎。
回皇城时,离下值只余半个时辰。
架阁库并非部院核心,只用来存放经年累月积攒下的无用文书,其中卷帙浩繁,堆叠如山,并且把守不严,部院中人皆能出入。
堪合藏在此处,也在情理之中。
齐言着急往司礼部赶,垂头行进时,没料到会迎面撞上几位人物。
她听到脚步声,抬头望去,当即按规制下跪行礼:“臣叩见殿下。”
三皇女明挽身着紫服,发髻高挽,似是认出了她,向旁侧的张尚书确认道:“是齐少傅之女?”
张尚书张轲赶忙回禀:“是齐少傅之女齐言,在司礼部下任仪使职位。”
二品大员也着朱红色,旁边的李侍卿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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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品,同左侍卿赵祯一样身穿玄色深衣。
齐言一袭藏青衣官袍,听到自己的名姓后心底大叹出声。
怎能这么倒霉?
齐言一个五品小员,平日里上朝只同陈流璃列在队尾,两人行的具体差使,于礼于制也不常常上奏。
皇家子嗣单薄,先太女在位十几载却不幸遇害,再册封的太女是圣上中年所得,三皇女更往后推,若算起来只比齐言大上一岁。
如今圣上年迈,两位皇女旨在为君分忧,召集了一干重臣在彼此麾下效力,齐言这等家世也是近来才被盯上,因而先前并未与其有过交集。
可今日先是窥见太女,又无意撞到三皇女,短短一天内遇上两位皇储,还是党派之争的两方魁首,实不知到底是何运气。
好在齐言位低言轻,三皇女没作为难,她遵命起身,又向皇女身后的张尚书躬身,及另一边的李侍卿行拱手礼。
所幸阮首辅不在。
司礼部不大不小,明面上的两名三皇女党竟在此时与正主聚集一处,齐言偷偷抹了把汗,想着自己行完礼应该就能离开。
然而对面安静了会儿,而后竟是三皇女出声:“听闻齐仪使要纳阮家公子?”
齐言不知这是何意,忙道:“回殿下,先前圣上下旨,将崔大学士的公子赐婚于臣,后又准允了纳侧的奏疏,也就是阮府二公子。”
张尚书在部院内高视阔步,待在三皇女身后却小心谨慎,闻言接道:“齐仪使为栋梁之材,阮首辅自是赞同这门亲事。”
一旁的李侍卿附和:“齐少傅也为朝中重臣,圣上称其能堪大用。”
齐言听出这是把齐府的关系利害摆给三皇女看,她低头不语,只想着快些去寻堪合,然而对面却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她抬眼,便见三皇女道:“不用你们多说。”
对方和颜悦色,看上去十分好脾性,“齐仪使要同阮家结亲,本殿也要同阮家结亲,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齐言忙道不敢,正欲下跪,对方却伸手将她扶住。
三皇女嘱道:“既是有缘,往后不必多礼。”
齐言心中敲了一万遍的鼓,但只垂头应答:“是。”
三皇女果断而有手段,真如这般和善吗?
目送几位离去后,才终于得以抽身前往部院,齐言也不知耽误了多长时候,踏进门时,正巧见到副鸡飞狗跳的场景。
司礼部上上下下乱成一遭,韩典事率人将箱柜全数搬在院中,赵侍卿不知何时也已赶回,声色俱厉得督促众人再找一遍。
陈流璃似是从上午时分寻到傍晚,满脸的苦不堪言,齐言方现身,她便敏锐地抬起头将人捉住。
她大喜过望,赶着跑来询问:“怎么样了?”
齐言还没答,韩典事便也望见她的身影,放下事物挤过来道:“齐仪使这是去哪儿了?”
她急得满头是汗,却不忘明中暗里地将错推给齐言:“堪合遗失这样的大事,赵侍卿难得为我们拖出时间,齐仪使说要去寻周司务,可却一整天都不见踪影。”
“这到底是真寻还是假寻,该不会、该不会是齐仪使畏罪,才躲藏起来不敢现身吧?”
13. 第十三章
齐言知她,也知她这是想把自己摘干净。
她猜韩典事大概率已站好了队,虽不敢实打实地背后作梗,但在旁推波助澜还是一把好手。
说不准对方一开始就知晓来龙去脉,现今周司务告知了堪合下落,齐言得遵言守秘,还得将自己也摘出去。
她同陈流璃站近些,嗓音淡然:“我的确是去寻周司务,然其因事告假,辗转几处都未能得见。”
韩典事见她未寻到当事者,立时摇首出声:“周司务既已告假,想必和此事并无关联。”
“这堪合我们找了整日,除去齐仪使,其他人都盘问了遍……”她视线黏在齐言身上,不忘补充道:“不过我也无其他意思,只望齐仪使再想想,是不是先前将东西丢在哪处?”
齐言看对面老实下藏着油滑,字字句句都将矛头转向她,她同陈流璃相视一眼,而后才道:“钥匙本就由周司务保管,现无端遗失堪合,我们自想找她问清楚。”
“但其确实告假家中,也不与此事相关,可无论怎样,也不该指责是我畏罪。”
她穿透对方心思,“韩典事,你上有母下有女,吃的朝廷俸禄,忠的圣明君主。”
“可我也是大梁官员,也需侍奉母亲,我若真做出此事,一是忤逆圣意,二是背离祖训。”
齐言直直盯住她,将所有话都堵将回去,“这样看来,韩典事认我为不忠不孝之人,约是拔擢我的圣上也难辨能非,竟于此前亲赞我有功有识。”
对面一下哑火,齐言停住话头,没再继续。
司礼部是为六部之一,但却绝非简单的清水衙门,其掌天下之礼,拥朝堂言路。
当今圣上登基时,曾要求追封自己出身寒微的生父为太凤君,司礼部尚书质其不合礼法,率众臣在朝堂公然对抗。
追封一事不足挂齿,其真实意图在于动摇尚未稳固的皇权,圣上手腕高明,同时任户部尚书的阮易联合,将反对臣子流放贬谪,更有甚者被廷杖下狱,异议也暂被强压下去。
司礼部换了天,前尚书被罢,后续上任的几位皆在博弈中惨败下阵,直至阮易官拜首辅,又将张尚书提拔上来,朝堂声音才一边倒的偏向圣上。
天下儒生尊“齐”姓,朝廷百官尊皇权,如今齐言将最顶上的那位搬出,无论韩典事何党何派,都不能再说,也不敢再说。
礼官就这点好,齐言暗暗想,敌手若想构陷于己,便以忠孝为名,作道德权威,任谁也不敢挡。
两方对擂,韩典事明显落在下风,部院中人注意到此方态势,不由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陈流璃见韩典事说不出话,想了想准备打个圆场,这时后方忽地插进道音,赵侍卿听见这番对谈,声调些微发沉:“圣上如天之仁,言行岂非常人所能揣度?”
几人闻言反应过来,纷纷垂首,任由上司用目光一一扫过,“齐仪使为圣上亲赐的官,德行自不必疑,司礼部也容不得作奸犯恶者,若真有人刻意为之,尚书大人饶过,我也不饶。”
她着重看了韩典事半眼,强调道:“此处只有圣上和我大梁的礼法,无党,也无派。”
“上下同欲是为胜,抱有私心者,或能得一时之利,然失道寡助,终难成气候。”
赵侍卿几乎是坦明在说,也不止针对韩典事,更将所有人都敲打遍。
齐言感念她的刚直,头一个开口应是。
可圣上也站太女一边,她这无党无派论又能坚持多久?
齐言望望陈流璃,想着她们两人又能坚守多久。
韩典事遭批,立即敛了声气低下头,待赵侍卿话毕才小心抬起眼,找补道:“属下不过是担忧勘合,没成想失了分寸……”
她又作出副关系重大的模样,擦去额汗道:“就快到下值时分,若寻不见,明日可怎么交待?”
齐言觉得韩典事是两面不沾,暗地里替人办事,表面又想分毫不显,她索性不再耽搁,直接发问:“部院里都找遍了?”
陈流璃离她近,回道:“找了一天,几乎都寻遍了。”
齐言装作思考,随后又问:“架阁库呢?”
众人皆知架阁库的性质,只是还未开口,韩典事却忙着站出来质疑:“架阁库里都是些废弃文书,怎可能将勘合丢在那里?”
她不说还好,一说赵侍卿和陈流璃都仿佛明悉,前者沉吟两秒,吩咐道:“带几个人去翻翻。”
韩典事意识到说错话,嗫嚅两句,终还是应下。
齐言见人散去,心里总算放松些,陈流璃未跟随前去,反而同她来到会堂,看她渴极似的灌上口茶。
“你真没寻到周司务?”她见齐言放下茶盏,当即压低嗓子问。
陈流璃聪慧,但皇城中无一人不聪慧,齐言深知天子脚下暗流汹涌,阴影里不知藏着多少双窥伺的眼,于是轻叹口气,同样放低声调与她说清原委。
周司务属太女一派,韩典事应也相同,张尚书与右侍卿李宁谦拜在三皇女下,其余人虽还未知,但整个司礼部中,或许只她、陈流璃和赵侍卿还未站队。
崔大学士与阮首辅作为元老,在其间必有不少助力,周司务便是崔家举荐给的太女,而翰林院、大理寺、户部工部刑部等等,不知有多少官员已因她们下场。
她联想到今日撞见的两位正主——太女贤德,却似乎也不贤德,三皇女果断,可笑脸下不知藏着什么。
东面起火,西边刮风,想要独善其身当真是难之又难。
她说完周司务相关,将剩余嚼了又咽回去,没再开口。
陈流璃得知是周司务给的线索,琢磨一番道:“既不是她所为,也非韩典事,难道还藏着旁人不成?”
齐言摆手,“管她藏的是谁,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都会显形。”
陈流璃觉着也对,看她伸手去揉太阳穴,也感到些疲累:“忙了一天,总算能喘口气。”
话落,有人来传堪合已在库中寻到,陈流璃问具体在哪儿,下属便答被人堆在了角落文书中。
齐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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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手,“人是找不见了,罪也落不到她们身上。”
“赵侍卿不会闹大,底下那些也不敢捅到上面,”她瞅了眼外方日头,叹道:“希望就此翻过篇,再来一遭可真要累死了。”
堪合一案暂且落定,但两党仍在角力,幕后中人也未揭晓,往后不定会再生波折。
但她也管不着许多,下值时到,便借口头疼先行回府。
夕阳西下,天边染透了层轻柔的橘红。
昨夜未歇好,今日又闹腾一番,齐言人困马乏,被家侍迎着回到寝房,却没见到冯吉身影。
她心下一跳,生怕母亲那边出事,于是赶忙差人去问。
冯吉是亲侍,更是府中管事,近几年母亲身体抱恙,一般事务都放手给齐言拿主意,而齐言精力有限,除去些要紧的,其它皆交给冯吉去管。
冯吉自小跟她,也算聪明机智,不仅将手下人管得服帖,还不忘关心照看主子。今日下朝却不见她,要么被事绊住脚,要么母亲咳症加重,她着急去寻大夫。
总不会是送阮知湫回府时遭了难处,担心她怪罪正想法子。
难处?能有什么难处?
片刻后侍从赶回禀报,说老祖宗白日里的确咳了一阵,身边人将先前送的野山参熬煮成药,服用后现已安好。
齐言放下心,又想问冯吉在哪儿,然而奉茶小侍却笨手笨脚的,从拐角冒出后竟将满盏热茶尽数泼在她怀中。
她被烫了个正着,杯盏随之“哐当”一声砸碎在地,小侍慌得跪地磕头,回话的侍从赶上前来大骂出声,叫其余人赶紧找新衣替主子换上。
齐言觉得倒霉,但也按下处罚念头,祖训让她宽待仆役,再者她是礼官,为小事发怒容易被拿住话柄。
很快衣裙捧来,齐言伸手准备换下官袍,那名小侍似是急于脱罪,爬到她身前跪着为她松开革带。
她垂头,正巧对上双明亮的眼。
挺清秀的。
齐言顿感不妙,没料到自己府上也有类似情形,约是这些小侍见冯吉不在,便大着胆子往她身边凑,想博得一个侍郎名头。
她赶紧抬手挥退,动作间一枚环佩溜出袖口,白色玉石跌在地上,通体漾着月华般的光泽。
齐言想到这是崔显的赠物,正准备差人拾起,遭到遣退的小侍却又过去,将其捧上头顶轻唤了声:“主子。”
齐言觉得烦,想着等冯吉回来让她好好管教,但下一秒,脑中的人就现身在门外,急火火地劝着走在前方的长衫公子。
阮知湫意外地还在府中,病体初愈,面上稍显苍白。他步子轻悄,袖摆随其荡有一丝极微妙的摆动。
齐言与他撞上眼。
对方望着衣衫湿乱的她,眸子微转,又看向地上的清秀小侍。
冯吉也见到主子,当即绕到她跟前想要解释。
但阮知湫先出声,他嗓音轻飘飘的,像根软羽挠在人心上,“言娘累了吗?”
“更衣的事不烦旁人,由我来吧。”
14. 第十四章
齐言没明白状况,倏地转头去看冯吉。
冯吉满脸为难神色,欲言又止道:“主子怎这般早回府……”
与她早不早何干?要紧的是阮知湫怎还没走?
她转眼去看对面,听见道轻缓嗓音:“不与冯管事相关,是我自愿留下。”
阮知湫一身清绿色,仿佛雨洗新叶般纯粹,墨发长垂,眸中透着朦胧而湿润的柔意。
他仍旧白,只是白得脆弱,昨夜热症夺去他的部分血色,于是美中掺着可怜,像浅溪水底随波摇曳的草苔。
齐言还未回复,冯吉就抓住机会道:“阮公子说得当面谢过主子,午时便留下等待,小的不敢催促。”
冯吉知晓阮知湫的身份,说这话也是想作解释,然而齐言却闷了口气,望她的眼神里写明四个大字:那又如何?
昨日她因场暴雨无奈将人留下,然而入夜却生出事端,直折腾大半宿才算睡下。今早又特地赶去察看情形,还叮嘱冯吉待人好转便送回阮府。
两天一夜,她本就在尽力瞒着,再多待些时间,保不齐会传进母亲院里。
齐言头痛至极,觉得冯吉是越发退步,不仅手底下的人欠管教,连她吩咐的事也没能办好。
这样想着,她无意瞥了眼仍跪在地的小侍,转而移回视线道:“阮公子的心意我已领会,天色不早,便让侍从们护送回府吧。”
对方稍作停顿,声调不自觉低下去,“除去道谢,我还有另外几句。”
说罢抬起眼,轻悄悄地勾住齐言视线,“言娘衣袍尽湿,还是先作更换。”
屋内寂声,方才一通错漏唬得下人们不敢抬头,齐言见阮知湫走上前来,想出声拒绝,对方却已到达跟前。
他未带随行小侍,只半跪下身亲自替齐言解开革带,手指精巧,掌心无意刮擦过她的腰际,随后又起身,垂着眼眸触上她的外袍衣襟。
齐言哑住,不知为何竟没能动。
宽衣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既没什么大不了,那就,宽吧。
齐言被服侍着换上罗裙,阮知湫一一替她穿戴齐,最后小心抚平衣上褶皱。
他多耗费了心力,掩唇咳嗽半声,这才关怀道:“可还舒适?”
齐言莫名有些不敢看他,只点头示意。
阮知湫并未再进一步,他先前常以眼泪示人,可此时看来倒也乖巧。齐言松出口气,注意到冯吉早退在门外,还使眼色让里面人赶紧出来。
她略感无言,想了想,打算屏退众人让阮知湫好生说话。
他想和她对谈。
倒也不知要谈什么。
齐言发完话,无意识揉了揉眉心,睁开眼,却见之前那名小侍还跪在原处。
对面似是不甘心,捧着那枚环佩小心翼翼望她:“主子……”
齐言被看得上了脾气,正想让冯吉前来,身侧的阮知湫却先一步踏出,接过玉石后淡声道:“下去。”
他几不可察地睨了小侍一眼,目光骤冷。
齐言未留意两者间的交锋,待那小侍满腹委屈地退离时不由道:“明日便叫冯吉打发他走。”
话落,又望向阮知湫手中事物,“交由我吧。”
阮知湫温顺捧上,“这块玉倒是罕有。”
独山玉自然罕有,更受到佛堂香火浸染,再由崔家才子佩戴在身。
崔显的东西,还是不让他知晓为好。
齐言没回应,反而岔开话头问:“阮公子要同我说什么?”
阮知湫密睫微颤,默了默,又掩袖轻咳起来。
齐言见他病体初愈,想他昨夜意识昏沉麻烦不断,为防重蹈覆辙,只好过去扶人坐下,“太医说你不能受寒,平日里要顾好身子。”
阮知湫搭着她的手,闻言掀眸,一双眼里漫起薄雾,“谢言娘关心。”
也算关心吧。
齐言安抚下他,准备撤开手去旁边坐会儿,然而方有动作,对方又咳个不停,这回由轻到重,紧攥着齐言衣袖无法放松。
齐言常年担忧母亲咳症,见到相似情形也放不下心,于是打消念头替他拍背顺气。
对方渐缓过来,只是看上去摇摇欲坠,一时离不开人。
她暗叹半声,语调放轻:“要不要叫你那小侍?”
阮知湫摇头,嗓子含沙带砾,每个字都像费力挤出,“言娘在就好。”
齐言难得没觉这话暧昧,又开口问:“那要不要水?”
对方这次点头,她便起身前往桌案,片刻后端来杯盏,看阮知湫掩在袖后润了润喉。
她将杯盏送回,又在阮知湫身侧捡了位置坐下,也不知要说什么,等了等才听见出声:“多谢言娘昨夜收留。”
对方一连两次道谢,先谢关怀,再谢容留,仿佛齐言给予了天大恩惠,眸底显得湿漉漉的。
齐言摆手示意,等着另外的话。
阮知湫微微沉默,“昨夜我高热不止,糊涂下……”
他巧妙停住,难以启齿般垂下眼睫,“只望言娘勿怪。”
齐言顿了顿,没想到他竟知晓发生的事。
不过,也用不着这般吧?
对方的反应似是两人间又不清不楚了回,齐言赶忙截住,将话题掰正过来,“胡话而已,我自不会放在心上。”
此言一出,阮知湫忽地抬眸,略微睁大眼看她。
“我……”他轻咬起下唇,神色隐约透出哀怨,“我并未说胡话。”
“我说的都是真的。”
阮知湫像是不安,一面朝她靠近一面缓降下声调,“言娘早已是我的妻主,无论是何情形,我都不会违背妻意。”
“无论病痛委屈,哪怕是磕坏脑袋,面对妻主都该说真话行对事。”
“昨夜虽意识恍惚,可我知言娘在自己身旁,那些话也深藏心底许久,才在无意中吐露出来。”
他轻拽上齐言衣角,张张嘴,竟问出先前没能得到答案的难题:“可言娘还未说明,是否愿意接纳我。”
齐言怔愣半秒。
他就是要谈这个?
齐言没料到躲过一时还有一时,昨夜阮知湫可怜无力,缩在她怀中说让她毁去这桩婚事,他似是觉得齐言厌恶自己,泪眼婆娑地凝望着她。
她当然不厌他,只是顾及到他背后的阮府,才不知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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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日又撞上两派人物,局势变得愈发复杂,她想到那夜情乱,想到陈流璃口中姓“阮”的密网,怎么也不能真心实意回他。
头好疼。
阮知湫见她犹豫,面色似乎更白了些,他停顿了会儿才开口,尾音里带着近乎透明的易碎感,“言娘……”
“是更喜欢他吗?”
齐言没能反应,对方便哑着嗓子补上句:“崔家公子是为正君,言娘定与其情投意合。”
这、这是哪里的话?
齐言见他提及崔显,想着自己一共不过才见崔公子两面,还次次都佯装敲打,虽说对方也时时坦明心意,可她一样未选择轻信。
怎就成了更喜欢他?成了情投意合?
她赶着出声,可方吐出个“我”字,身侧那人就趁势握上她的手。
对方的眼既潮湿又温软,目光里含了些恳切意味,“可我也喜欢言娘。”
“我不会撒谎,见言娘的第一眼起,我便心生爱意。”
“我日日夜夜盼着见你,只等你来向我提亲。”
他抽噎两下,“哪怕是以侧室身份,我也甘愿留在言娘身边。”
阮知湫眼眶泛红,一滴泪恰到好处地沿着脸颊滚落,“言娘与我早已有妻夫之实,就算嫌我厌我,我也只认言娘为妻主。”
这、这……
齐言有些转不动眼,脑袋几乎成了浆糊。
这怎么又哭了?
她下意识想替人拭泪,可刚动作,又意识到掌心握在对方手中。
她哑了哑,“我不厌你。”
齐言知道自己该有所顾忌,可头脑仿佛锈住般,不自觉打消所有疑虑,“你是齐府侧君,无人敢厌你。”
“我应下婚事,迎你过门,便代表齐府接纳下你,我自然也接纳下你。”
她叹口气,用另只手擦去对方泪水,“总这般忧心,若伤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对方闻言迎上她的视线,喃喃唤道:“妻主。”
齐言还未适应这声称呼,就有小侍自门外踏进,禀报说已到掌灯时候。
天色晦暗,又过去一日。
齐言安慰着阮知湫,示意他们快些动作,烛光暗黄,小侍们安上角罩便退下,关门时一阵风吹进,激得焰火不住跳跃。
阮知湫的影子被映上墙面,些许无辜,些许柔弱,他已止住泪意,倚着齐言轻轻道:“妻主能否再留我一夜?”
他抬起脸,眸里带有哀求,“我想多陪陪妻主。”
齐言别的拒绝不了,可于此事倒是格外慎重——两人还未成婚,必须严守女男大防,更何况母亲若得知她在府中偷藏了位小郎君,约是会先打断她的腿,再罚她去祠堂跪上三天两夜。
于是齐言摇头,“待会儿让冯吉备辆马车送你回去。”
说完补充一句:“阮府的人恐怕也急。”
对方收声敛气,“不会有人急。”
阮知湫试探性地望着齐言,而后朝她凑近,“我只是舍不得妻主。”
他身子微热,贴到齐言身边,用唇瓣悄悄擦过她的耳垂,“妻主很温柔。”
“也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