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强惨恶犬驯养指南》
1. 第 1 章
紫川城初霁,雨后街巷尚带着水汽,地面石砖湿滑,云光漫漫。
南城外庙下的空地上,流民聚集,人声杂乱。谷雨将至,凉州仓中所余不多,仍拨出一批粮米赈济。
姜辞亲自站在粮棚前,身着浅青直裾,袖口微卷,容貌素净却气度从容,正将一袋袋量好的粮米分发出去。
春雨未干,米袋外皮略潮,粘手,她却并不在意,动作娴熟而利落,偶尔低声吩咐左右下人登记录册、安排住所,话音清清淡淡,却无一人敢轻慢。
忽然,人群中一声惊叫打破秩序。
“别挤!你推他作甚!”
“你们怎么插队呢?”
只见有几名流民突然冲出队列,趁着混乱朝前抢夺粮袋,其中一人将一个排队的小孩撞翻在地,那孩子摔倒磕到膝盖,哇哇直哭。
属吏正要上前,姜辞已先一步沉声开口:
“将那几人制住。”
声音不重,却不容置疑。
护卫立刻动身,几名闹事者被按倒在泥地上。人群愣住了,一时鸦雀无声。
姜辞走了过去,蹲下身,亲自将那孩子扶起,一面轻声安抚,一面唤人取药上前。
那几名被按住的流民仍不服,喊道:“是你们在城外贴了接纳告示!我们来领些粮米,天经地义!”
姜辞闻言站起,身上青衣被泥溅数点,她未拍去,只是一步步走近那几人。
她压下眼皮,望着他们,目光冷静清明。
“凉州愿接纳流民,是怜你们身无所依、家国俱毁。”她语气平稳,“但不代表我们欠你们。”
人群哗然,有人想辩驳,却在她下一个字落下时,噤声。
“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她一字一顿,“是寺庙吗?是来许愿的?”
空气仿佛冻结。
姜辞目光掠过人群,语调不高,却每一字都掷地有声:
“凉州不忍战火波及百姓,所以我们不问来处、不责过往,给你们屋舍粮米,不是软弱,是仁义。”
“可若有人仗着这份仁义妄作非为,便是恩将仇报。”
“凉州,不欢迎你们,请你们即刻出去。”
她眼神不带一丝波动,却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压。
这时一骑自街道转角疾驰而来。
那人坐骑一身赤骝,马蹄如风,人在马上,衣袍随风猎猎,腰间配玉,鬓角点雨痕,一身意气风发。
正是谢归璟。
他翻身下马时,仍带着少年未尽的热气,眼底掠过一丝不悦“阿辞,这是怎么了?”
姜辞换上笑颜,答道:“无事,璟郎,你怎么来了?”
谢归璟嗓音带笑而略带怨意:“昨日我弱冠之礼,你怎地走得这样早?我本想带你去一处地方,结果宴后,竟然寻不到你。”
姜辞扬了扬下颌,让贴着手腕的绸带滑入袖中。她走至他面前,仰首遮着阳光打量他一眼:“昨日回去替长姐缝嫁衣,下个月初六她就要出嫁,怕赶不及。”
谢归璟一噎,随即笑了,眉眼舒朗,语气却更认真:“那也不该走得那般干脆。我入冠,你是第一个被请的,倒好,连杯羹酒都未敬。”
姜辞似笑非笑,语调温缓:“那璟郎想让我怎么弥补你?”
谢归璟正要再说,忽见她额前沾了米屑,皱了一下眉,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低头轻轻为她擦去鬓角水渍与米尘,动作极轻,像怕弄疼她。
姜辞本欲自己动手,却看他神色认真,便也由着他了。她略一偏头,道:“璟郎倒是讲究,竟随身带帕。”
“不是讲究,是习惯,”他将帕子递给她,又补了一句,“只带给你。”
身后随从来报:“姑娘,这边登记已完,可否交予属吏后续安排?”
姜辞点点头,交代两句,便回身看谢归璟:“你方才说,要带我去何处?”
“秘密,”谢归璟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随我走便是。”
姜辞抬眼看他,春光映在他面上,鬓角雨湿,笑意却干净明朗。她也不再多问,只上了马车。
车轮碾过潮湿的青石路,一路往西出城。谢归璟骑马随行,策骑慢缓,与马车并行。他坐姿挺拔,身姿修长,手执马缰的手骨节分明,眉目被阳光一照,竟有几分玉树照风林之意。
姜辞坐于车内,时而掀开车帘,望他几眼。
他侧脸轮廓清俊,神色闲适,又不时转头望她,眼神撞上,她便微微弯唇,把帘子垂下。
二人出得城来,马车行至一处高坡,前方豁然开朗。
坡上风软草长,眼底是一整片春意烂漫的花海,金粉红白交错,花浪起伏,芬芳扑鼻。
姜辞轻掀帘帐,下车站定,望着眼前景致,眼底不由浮起惊喜之色,转头笑问:“你是何时发现这样美的地方?”
谢归璟一手牵马,笑容颇为自得:“前些日子随你大哥狩猎,偶然至此,只觉春光如画,花影成诗,心中第一念,便是想着来日一定带你来看看。”
说着,他走入花丛中,挑了枝最盛开的浅粉花,步至她身前,垂眸替她簪入鬓边。
他动作极轻,语声却温柔笃定:“这花衬你,不过衬得勉强,终归是人比花娇。”
姜辞闻言,面颊微热,轻锤了他一记:“谢归璟,你如今也会说这些花言巧语了?”
谢归璟被她一捶不恼,反倒笑意更深,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道:“这些话,我只说与你听。旁人,不配。”
他顿了顿,忽然收了笑,语气郑重了几分:“我已经同父亲说了,过些时日,便去你府上提亲。”
“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姜辞一怔,未料他会说得这般坦然,耳根微热,垂眸抚着鬓边那朵花,唇角却藏不住笑意。
春风拂来,她鬓发微扬,花影轻晃,整个人如那春日间最温柔的一抹色彩。
而谢归璟看着她那含羞低眉的模样,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他想,哪怕与她相识多年,每一次见她,依旧会心动如初,甚至更甚。
正当二人欲再言几句,忽有一名小厮气喘吁吁奔至,行礼道:“姑娘,老爷唤您回府,说有要事相商。”
姜辞闻言,略蹙眉,却未多问,只转眸看向谢归璟。
谢归璟目光柔和,替她理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花枝,低声道:“我送你回去。待他日你我成亲,便可常来此处,不必匆匆。”
他语气轻柔,却藏不住话中几分不舍与期盼。
姜辞点了点头,低声应了,眼神在花海间轻轻掠过,像要将这片光景收进心里。
她随小厮上了马车,帘幕落下前,又望了一眼已经骑在马上的少年。
姜辞一回到府中,便同侍婢银霜匆匆往内院而去,穿过花厅,入了东廊,停在书房门前。
门半掩着,微光洒入屋内,映出案几上的一张舆图。舆图以凉州为心,周围山河划界,笔触沉重,墨迹犹新,江山四分,战火将燃。
姜怀策独坐案前,眉心紧蹙,盯着图上凉州一隅良久未动。光影映在他鬓角的白发上,仿佛将一位曾领兵纵横的老将军,定格在了迟暮边缘。
姜辞看着他神情,心头隐隐不安,上前几步,轻声道:“父亲。”为他倒了杯茶,亲手奉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姜怀策接过茶盏,指尖微颤,半晌方叹了口气,道:“阿辞,你可知东阳大都督——姬阳?”
姜辞略一蹙眉,思忖片刻,缓声回道:“知道。听闻他十七岁接军权,横扫南境,一战封神。二十四岁统四州,号令整个东南,父亲为何突然提起他?”
姜怀策神色愈发复杂,眼中闪过一抹迟疑,终是叹道:“昔年我等为西凉旧部,随主帅征战多年。那姬阳,曾为质子,困于军中三载,受尽欺辱……就在我麾下。”
他说到此处,嗓音低哑:“我不曾亲加苛待,然我也未曾护他。”
姜辞一震,未言语。
姜怀策起身,缓步走至窗前,望着春雨后氤氲的山城,目光落在远处隐现的丹崖山脉,沉声道:“五年前,主帅去世,我归居凉州,不问西凉旧部之争,只求百姓安宁。可如今……姬阳兵锋东来,剑指凉州。”
姜辞神色一紧:“以父亲之兵,仅能守一方之稳。若姬阳倾全军而来,凉州如何抵挡?不过是以卵击石。”
姜怀策点头,语气苦涩:“我知。故此……只得另寻出路。”
他顿了顿,回头看向她,眼神藏着一丝迟疑与愧疚,“上月,我与姬阳之母通了一封书信。”
姜辞心头微颤,不祥之意油然而生:“父亲此言……何意?”
姜怀策缓缓走到她面前,抬手欲握她肩,又似不敢碰她,只低声道:“阿辞,父亲没本事,保不住你,也护不住凉州。我与姬夫人……已定下你的婚事。以你为盟,以婚为契,换凉州百姓一纸安宁。”
姜辞如遭雷击,身子微晃,声音几不可闻:“你……将我许给姬阳?”
“他若娶你,便不会攻我凉州。”姜怀策低低道,“你娘临终前托我护你周全,我……如今负了她的愿。”
屋内一时寂静。
窗外春风入帘,卷起案上舆图一角。姜辞目光望着那幅图,她呆立半晌,忽觉泪水不受控制般涌上眼眶。
一颗泪,滴落手背。
姜怀策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你阿姐已议亲,下月便要出阁;你妹妹尚年幼,如今不过是个见着果脯就走不动道的年纪,我姜家无男儿郎,如今能担起凉州之重者……唯你一人。”
他望向姜辞的目光里带着说不清的疲惫与痛楚,“你今秋就满二十了,自小便比旁人稳重得多……阿辞,爹爹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
话未说尽,泪已先落。他曾是西凉骁将,曾策马横戈、谈笑破敌,如今却要亲口将亲生女儿送入旧敌将营中,只为换来凉州一时安宁。
姜辞一怔,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强自扬起一抹笑意,执帕替父亲拭去眼角泪痕,声音颤抖却带着笃定:“父亲,我会去嫁。”
“流民已够多了,凉州这些年中立于四方夹缝之间,接纳无数流离失所之人。我不忍他们再受兵火涂炭,不忍你……日日守图长叹。”
她眼神澄明,语气哽咽而坚定。
姜怀策闻言猛然抬头,望着眼前的女儿,只觉她一夜之间长大了,眉目仍温柔,却已不再只是家中千娇百宠的少女,而是这座城池最后的屏障。
他喃喃低语:“阿辞……在这乱世中,你若想活得自由自在,便只能嫁给最有权势之人。”
姜辞缓缓走上前,抱住他,肩头微颤,语声低却清晰:“父亲,我明白。”
她明白这不是求亲,而是议和。
夜深时分,姜府灯火已息,唯有东厢小院尚留一盏昏黄微光。
窗外细雨如织,笼着檐下残灯,屋内静得只余笔尖轻响。
姜辞独坐案前,桌上摊开一方素笺,墨香淡淡。她执笔良久,却迟迟未落第一字。
她不是不知如何开口,只是不知,如何告别。
盏中茶已凉,窗外风穿过梅枝,掀动她鬓边几缕青丝。灯影照着她眼中水光。
良久,她终在纸上写下寥寥数句:
“璟郎:春来犹早,花事方新,你所赠之花,犹在案头未谢。”
“若有来日,我愿与你共观满城花事。但今岁风向有变,阿辞当行他路。”
“勿念。”
她将信轻轻折起,封于素匣之中。
她抬眸看了一眼窗外,春雨已停,凉风渐起,枝头初绽的新芽,在风中微颤。
她熄了灯,坐在暗中许久未动。直到夜色沉沉压顶,她才轻声一笑,喃喃低语:
“谢归璟……愿你我,都安好。”
三日后的清晨。
内院正厅被清扫一新,喜色未张,嫁衣却已入府。
银霜将一方木匣托入她房内,打开时一阵沉香扑鼻。里面是一袭锦衣,大红织金,广袖长裾,上绣暗纹鸾凤交辉,却无一丝欢意。
姜辞看了片刻,无言地伸手取出。衣料冰凉,落在掌中仿若沉石。
“姑娘……”银霜嗓音颤抖,眼眶早已泛红,“不如……不如再去求求老爷,看能不能……”
“不能。”姜辞打断她,语气平静如水,“这是凉州的嫁衣,也是凉州的甲胄。”
她缓缓穿上嫁衣,动作一如从前着衣,熟练而不疾不徐。银霜想帮她拢发,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姑娘,你昨夜未眠,脸色这样……”银霜哽咽。
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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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却只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静静将最后一枚步摇插入鬓侧。
镜中人妆容未施,发鬓清净,一身喜服衬得肌肤更显雪白,眼神却冷清如初雪初霜。
她望着镜中自己,轻声道:“银霜,辛苦你了,以后要陪我去丰都了。”
天色微明,紫川城外的官道上,马蹄声杂乱,旌旗低垂,护送和亲车驾缓缓出城。
姜辞穿着一身嫁衣,稳稳坐在素幔低垂的马车中,帘外是一骑护卫整肃,银甲披寒光。
她指尖紧攥着一方帕子,帕角早已被捻出褶痕。帘内寂静,只有马车车轮碾过青石的低鸣,宛如压过心头的闷鼓。
银霜坐于她侧,眼圈微红,正悄悄抬手替她扶稳发簪。
另一侧是晚娘,也就是姜辞母亲生前的贴身女侍,年近四旬,面色凝重,紧紧握着姜辞的手,低声劝道:“姑娘……忍一忍,过了此关,一切总会安稳。”
姜辞未言,只将帕子握得更紧。
城后忽有一阵马蹄急响,由远及近,似一道风追逐而来。
是谢归璟。
他自小院听得风声不对,追问下人才惊觉姜辞今日出嫁之事,披衣便策马奔出城门。
远远望见那一行红轿素幛、甲士簇拥,他眼前猛地一震,几乎无法呼吸。来不及思索,马鞭猛抽,直奔车队而来。
“让开!让开!”
护卫闻声转身,长枪一横,将他生生拦在护卫外圈。
“谢公子,前方为和亲队列,请止步。”
“你们让开!”谢归璟眼眶发红,声如震响,“我只是……我只是要和她说一句话!”
他翻身下马,几乎是带着失控地冲向马车,声嘶力竭地唤道:
“阿辞——!”
“姜辞!你下车!你别去好不好!你若开口,我现在就去找你父亲,我、我求他……”
马车未停。
帘帐之内,那道呼唤声一声高过一声,终于震碎了姜辞眼角强忍未落的一滴泪。
银霜的手紧紧按住她的手背,轻轻摇头:“姑娘……”
晚娘一字未说,只低垂着眼,手却更紧地握住了她的肩膀。
帘幕微动,姜辞抬眸望去,能看到城门远处青灰色的光,不能看见他。
她终究没有掀开帘子。
她不能掀。
身后,谢归璟下马望着那越来越远的马车,忽而猛地低头,将那玉簪生生折断,两截玉断从指缝滑落,砸在地上,清脆一声。
眼眶通红。
十余日风尘仆仆,马车由紫川一路行至丰都。
姜辞未曾想,两地竟近得如此,不过半月,便已从娘家之地踏入姬氏疆土。
城门在望,她本以为迎亲之礼或有简式接引,哪怕一名东阳侯府中副将也好,然来者却并非姬阳,而是一队衣着考究、神色冷肃的内府婢仆,皆是姬夫人所遣。
银霜悄声:“都督竟未出迎……”
马车刚入城,前方忽有甲士列阵,东阳军横刀而立,气势森然,将马车一行人拦于城內主干道上。
为首将士沉声问道:“来者何人,敢擅入军城?”
姬夫人所派的婢女忙上前,扬声回道:“此乃夫人亲定之亲事,新妇姜氏,今日奉命入城。”
那将士目色未动,正欲言语,忽而,一阵蹄声疾至。
黑甲、黑马,一骑高踞尘上,身披紫金披风,策马而来,马蹄未停,威风已至。
正是姬阳,身旁随行一人,披青衣,佩竹简,神色温雅,乃东阳军策主,行军司马陆临川。
姬阳勒马于列阵之外,未下马,只是高高在上,盯着马车片刻,冷声开口:
“姜家女,滚出来。”
话音刚落,马车中一瞬沉寂。
姜辞指节微颤,却并未动作。
银霜望着她,眼圈发红,低声唤了声:“姑娘……”
姜辞欲揭帘下车,晚娘却先开口,不忘劝道:“都还未成亲,怎能叫姑娘先露面?礼数不合。”
话未落,那将士厉声斥道:“都督发话,有你这等下人插嘴的份?简直放肆!”
银霜面色煞白,晚娘亦被骂得噤声。
姜辞却伸手,按住晚娘的手,缓缓摇头。
“无妨。”
她声音轻淡,却带着一丝不可违逆的镇定。马车帘幕被她亲手掀起,她一步一步走下。
尘土未干,天光偏寒,她一身嫁衣早被风尘打湿,脚下泥尘侵裙,仍步履从容。
马车前,主仆三人立于风中,衣袂微扬,暮色将沉。
姜辞抬眸,望向高坐在黑马之上的男人。
那人身披玄甲,披风猎猎,五官凌厉而冷峻,眉锋如刃,目光如炬。乌发束于金冠之下,鬓边带风,整个人沉默而森然。
他端坐鞍上,气势天成,不怒自威,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最终,落定于她一人。
四目相接,姜辞指尖一紧,却并未移开视线。
这就是她未来的夫君——那位传言中三日夺城、五夜破敌、不近女色、冷心冷性的东阳大都督。
银霜低头,被姬阳的气场压的指节微颤,晚娘则下意识半步挡在姜辞身前,眼神戒备地望向前方。
姬阳居高临下地开口,语声寒如霜雪:
“摘掉你的面巾。”
话音落地,四周将士皆微有动作,空气仿佛被瞬间压低了温度。
晚娘心头一震,欲上前开口,却被姜辞抬手轻轻拦下。
她的指尖搭在晚娘手背上,力道温和却坚定。
姜辞不疾不徐地向前一步,屈膝行礼,声音平静:
“谨遵都督之命。”
她垂首行礼,礼数周全,却没有一丝羞怯与惧意,抬手缓缓摘下面巾。
纱落之刻,天地一瞬静寂。
那是一张可入画、可颠城的脸,五官清艳绝伦,眉眼间却带着未施粉黛的清冷孤意。
列阵士兵目光皆是一凝,那高坐马上的人,也在那一瞬,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息。
陆临川望着她,似欣赏,又似担忧,轻声对姬阳道:“主公,美人误国。”
话音未落,姬阳的眸光骤冷,唇角勾起一道森寒弧度。
他缓缓吐出四字:“把她杀了。”
2. 第 2 章
四野风动,旌旗微颤。
气氛陡凝,兵刃未出,已似剑拔弩张。
马车之下,银霜和晚娘惊得魂飞魄散,跪倒大喊:“都督饶命!姑娘无罪!”
姜辞却忽而抬手,示意她们停声。
她站在甲士之前,望着那高高在上的男人,不言语,不屈膝,也不退缩,神色坦然如初。
姜辞不愿跪他。
她从不信卑微能换得怜悯。倘若他真要她死,那便是定局,求也无益。
既如此,那她也要站着死。
不远处,一名东阳军将士拔剑出鞘,剑光冷冽,在雨后初晴的天光下闪着寒芒。他缓步走来,步伐沉稳而无情。
姜辞身后随行而来的护兵慌乱拔剑,却被其他将士逼退一步。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姜辞忽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身侧一人手中的长剑。
动作利落干脆,毫无迟疑。
众人一惊未及阻拦,她已将剑锋横在自己颈前,目光直指马上的姬阳,语声冷静:
“都督不必让你的人出手。”
“自我出了凉州那日开始,便是作为你未来之妇前来。你若要我死,那我自己动手,也算体面。”
“否则传出去,说堂堂东阳大都督的新妇死于部下刀下,怕是不好听。”
她手中的剑未颤,目光也不躲避,语调清冷,却在场每一人心上砸下一声惊雷。
姬阳居高临下,眸色一沉,盯着那抬首望向他的女子。
她眼中果真无惧,只有一腔冷定,她是真的,不怕死。
他冷声开口:“你我尚未成婚,何来新妇之说?”
姜辞不语,只是唇角微扬,神情平静,握剑的手却已悄然用力。
她不等他回应,手腕一动,便要将剑刃划下。
就在那一瞬——
“锵!”
一箭破风而来,疾若流星,长剑应声飞落,掉在地上,所有人屏息一瞬。
剑脱手的同时,利刃已在她颈间留下一道薄红的血痕,血丝缓缓渗出,顺着她雪白的肌肤而下。
姜辞却未动分毫,神情未改。
银霜与晚娘早已跪倒在地,伏着身子,不敢出声,脸色煞白。
姬阳收弓,冷声道:“既然我母亲执意要见你,那便留你多活几日。”
说罢,他将弓随手甩给一旁将士,勒马掉头。
“走。”
陆临川一言未发,紧随其后,临行之际,他回头望了姜辞一眼——
那女子站在混乱之中,嫁衣染血,却身姿笔直,她缓缓抬手,朝他二人盈盈一礼。
眉眼宁静,宛若从未惊波动澜。
马车缓缓行驶,帘幕一落,尘世喧哗隔绝在外。
银霜与晚娘扶着姜辞坐下,这才发现她指节泛白、浑身微颤,嫁衣下的脊背僵直如弓,冷汗透衣,湿了中衣衣角。
她始终未曾出声,直到坐稳那一刻,脸上的冷静终于崩塌。
她眼中水光翻涌,唇齿轻咬,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住胸口翻腾的恐惧。她倔强地绷着,终究还是被惊骇逼出本色。
泪水一滴滴落下,她低声道:
“刚才……我们差点就死在那儿了……”
声音微哑,颤得厉害。
银霜再也忍不住,低低啜泣出声:“姑娘,你刚刚吓死我了……我以为你真的要……”
姜辞转头看她一眼,眼神还是清醒的,带着淡淡疲惫,却并不悔意。
“是啊,”她轻声答道,“我那时……的确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她低头,抚了抚脖颈上被晚娘包扎的剑痕,语气缓慢却极清晰:
“这门婚事,是姬夫人定下的。我听闻姬阳丧父,兄长病重多年,他一人担起整个姬氏,唯姬夫人一人所亲所重。”
“他疑我、厌我都可以,我只赌一点,他敬母。”
“他再如何杀伐果断,也不会当众违逆亲母立下的婚盟。”
她眼底血丝未退,泪未尽,但言辞却是步步为营的冷静,带着赌徒一样的锋利理智。
晚娘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复杂情绪,低声道:
“姑娘这是……以死博生。”
姜辞回握住她,轻轻一点头。
“博生,更是博局,倘若我也跪地求他,到叫他小瞧了我们姜家。”
她活着,才能立于这座军棋盘之上,才有可能为凉州留一线生机,想起父亲说姬阳为质三年,受尽屈辱与苦楚,她若倒在丰都,那么凉州也会被他铁骑踏破。
银霜看着她,喉中哽咽,只能低头不语。
东阳侯府门前,红墙黛瓦,肃静威严。
马车一停,未等下人通禀,一名身着绛色大氅的中年妇人便已出门而立,身姿挺拔,目光沉稳。
她鬓发虽斑,却束得利落,眉眼间英气未退,脚下步履铿锵。虽年过五旬,整个人却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干练之气。
正是东阳都督之母,昔年与夫君并肩沙场,也是立下过战功的姬夫人。
姜辞刚踏下马车,尚未开口,姬夫人已快步迎来,一把握住她的手,目光定定地看着她的脸,神情中带着些许怔然。
良久,她轻声叹道:
“你和你母亲……长得真像。”
姜辞一怔,连忙俯身行礼:“见过夫人。”
姬夫人伸手将她扶起,语气干脆:“你我之间,不必行这么多礼数。”
姜辞眨了眨眼,有些迟疑地问:“夫人……是认识家母的?”
姬夫人听她提起旧人,眼底浮上一层淡淡的回忆,语气微缓:
“岂止是认识,我们一同长大,自小就是最要好的姐妹。”
“只是后来,她嫁了凉州姜氏,我随姬阳父亲奔赴军营,自此天各一方。那一别……竟是诀别。”
“战火纷飞,世路艰难,想再见一面,竟也成了奢望。”
她说着,顿了顿,仿佛不愿再沉溺于旧事,目光重新落回姜辞身上,柔声一笑:“不说这些了。”
“好闺女,舟车劳顿,快随我进来。”
姜辞望着眼前这位英气犹存的女将,眼底浮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安定之意。
姬夫人亲自引着姜辞入了内宅,并未将她安置于偏僻院落,而是绕过回廊,径直在主院东侧停步。
“这里。”她指了指眼前朱漆院门,“与你未来夫君的院子只隔一墙,相距不过数步。你若有事,叫一声便听得见。”
姜辞怔了怔,略有意外。
姬夫人似是看出了她心思,笑着回头望了她一眼,又收了笑容,视线落在她颈侧纱布之上,神情略有几分复杂与无奈。
“子溯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不必怕。男人在外面杀伐果断,那是因局势所逼。可家里若有一个懂事柔和的女子,他迟早会软下来。”
她语气平和,却极有分寸。
“更何况,有我在。”她语意微顿,带着长辈的笃定与维护,“断不会叫他胡来。”
姜辞低头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极为恭敬。
“多谢夫人。”
姬夫人拍拍她的手,又吩咐几名得力的女侍与老妈子:“从今往后,这院子就是姜姑娘的主所,一应起居饮食都由你们听用安排。若有一丝怠慢,为你们是问。”
一众人齐声应下。
交代妥当后,姬夫人让姜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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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歇息,才带人转身离开。
院门掩上,尘嚣隔绝。
姜辞缓缓踏入屋中,目光环顾四周,陈设精致却不流俗,窗几净雅,帷幔用的是细纹蜀锦,榻边香炉燃的是温沉不艳的檀香。
书案上搁着未写的素笺,角边压着一枚碧玉镇纸;墙上却无一幅男子之像,全然一副女子闺房的静谧气象。
显然,这处院落是临时布置出来的,却又布置得极为用心细致。
这一刻,姜辞终于觉得,哪怕只是片刻,心,稍微安定了一丝。
晚娘与银霜已将行李箱笼打开,铺衣、摆物、置器。
屋外春风细细,吹动帘幔轻摆,姜辞轻轻抚过榻边衣架,指腹触到木纹温润,不知怎的,眼底一瞬竟涌出微不可察的酸意。
今后的路就要她一个人走了。
一切收拾妥当,屋中点了温香,灯火柔和。
姜辞披了件外衣,倚在院门边,望着天边月色。夜色如水,静得能听见风吹竹影的轻响。
正出神间,隔墙忽然传来一声低怒:
“母亲!你做什么——?”
姜辞眉头轻蹙,脚步一转,悄然绕出侧门,顺着回廊拐至东侧小径,恰好看见隔壁庭院里,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正在逃窜,而另一道威风不减的女将身影,正挥着一根竹子,追在他身后。
姬夫人发髻稳整,衣袍带风,手中竹杖生风,一边追一边骂:
“姬子溯!你当我是眼盲的?那姜家姑娘脖子上的伤是凭空长出来的吗?你还口口声声说没为难她?”
姬阳一边躲一边喊:“我真没有为难她!她自己拔的剑!我只是……我只是吓她一下!”
“吓她一下你说得倒轻巧!”姬夫人一竹子落在他腿上,咬牙怒道:“还说什么美人误国,要杀了她是吧?你是不是疯了!”
“我那是军中戒令!哎哎哎,娘!你轻点!”姬阳脚步乱了几下,刚一转身,目光便撞上了站在院门外的那道素衣身影。
姜辞立在月下,一身清衣,神情平静,未言未动。
姬阳动作顿住,眸色微冷,未等开口,姬夫人手中竹杖顺势抽在他大腿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姬阳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定定望着姜辞,眼底浮上不悦的情绪。
姜辞眼神一动,旋即轻轻别过头去。
姬夫人也随即注意到院门外来人,神色一滞,随即冷哼一声,随手将竹杖往一旁一掷,抬手对姬阳道:“今儿我就给你留点脸面。给姜姑娘道个歉。”
说罢便转身欲走。
姜辞见状,连忙上前半步,盈盈一礼,语声温缓:“夫人言重了。都督并未为难我。”
“此事……是我主动所为。”
她抬眸望向姬夫人,语气分明却柔和:“毕竟凉州与东阳曾属敌对之列,他对我心生戒备,亦在情理之中。我……未尝不是也对他抱有敌意。这些都是旧事,夫人莫要责怪。”
姬夫人闻言,脚步微顿,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浮现出些许欣慰,轻声道: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言罢,拂袖而去。
院中只剩下姬阳与姜辞,气氛一时间沉寂。
夜风拂过,落叶打旋。姬阳站在月光下,眼神沉沉望着院门处未进的女子,冷笑一声:
“蛊惑人心,一手好段数。”
“竟能让她转而向着你说话。”
姜辞站定在门外,始终未越过院门一步。
她并不争辩,只静静看着那棵月下老树,风吹枝影斜落在地。
姬阳薄唇一抿,语气更冷:“如果你在等我向你道歉,趁早死了这条心,我暂时留你这条命已经仁至义尽。”
3. 第 3 章
姜辞并未回话,只盈盈一礼,语气淡然:
“谢都督不杀之恩,允我苟活。”
她说得规矩周全,半分不失礼,然而那字字句句,却毫无讨好之意。
话语出口,反倒像是在借礼貌封人情,叫人无从追责,也无从接话。
姬阳听着这句“苟活”,眉目未动,心却仿佛被什么细细刮过,生出一丝难言的不快。
她不是软弱求全,而是根本不屑求情。
他刚要开口,姜辞却已转身,步伐轻快,带着银霜安静离去,只留他一人站在园中,风落青瓦,夜色沉沉。
—
翌日清晨。
姜辞早早起身,熬了一碗百合莲子清汤,亲自盛好放进托盘,带着银霜往姬夫人院中请安。
东阳侯府尚未完全醒透,内宅花木微润,露气清寒。她正欲拐入垂花门,忽听得一声惊呼,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回廊边猛地冲出。
“当心!”
姜辞尚未来得及避让,那孩子已撞上她侧腰,手中的汤盅“哐啷”一声倾斜,热汤泼溅而出,洒在她的手腕处,一阵灼痛袭来,腕上迅速泛起一抹通红。
银霜后脚赶来,见状脸色骤变,连忙奔上前:“姑娘,小心——”她忙着掏帕子欲擦拭姜辞的手,语气急促。
姜辞却先拦住了她,反倒将帕子接过来,蹲下身去,先替那被汤溅湿衣裳的小孩子轻轻擦拭。
小孩睁大眼望着她,衣裳被湿了一片,所幸没碰到皮肤,没什么大事。他眼珠黑亮,气质清贵,面容未开,却眉眼分明,与姬阳颇有三分神似。
姜辞动作温和,边替他擦着,边低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眨了眨眼,带着一点稚气又不怯人:“我叫姬云梵。你也是来看祖母的吗?”
姜辞一怔,眼底微动,原来是姬阳大哥姬栩之子。她回过神来,轻轻点头:“是的,我是来拜见夫人的。”
姬云梵眼神亮亮的,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了些:“那你就是二伯要娶的新妇吗?”
姜辞唇边含笑未答,他又认真看了她一眼,小大人似的点点头道:“你真好看。”
姜辞轻轻一笑,让银霜打开随身的食盒,从里头取出一个用蜜渍桂花做的小糕点,递给他。
“这是我早上做的,你尝尝,喜欢我下次再做给你。”
姬云梵双手接过糕点,眼睛都弯了,正欲开口说话,身后不远处,一个婆子快步走来,连忙向姜辞福身:
“见过姜姑娘,小少主顽皮,叨扰了姑娘,请恕罪。”
姜辞起身,笑着摆摆手:“无妨。”
那婆子温声劝道:“小少主,该回去了读书了。”
姬云梵依依不舍地看了姜辞一眼,又低头望了望手中的桂花糕,才乖乖点头:“那我可以明天再来找你吗?”
姜辞温声道:“我就在那座院里,你想来,随时都可以。”姜辞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院落。
小少主笑得眉眼弯弯,被婆子牵着走远,步子轻快。
银霜在一旁低声道:“他生得倒像极了……倒是好亲近。”
姜辞点点头,与小少主和婆子告别,这才转回到自己院中。
直到脚步一转入门槛,她才露出一丝压抑许久的吃痛神色。
手腕上那一片灼红愈发明显,汤汁泼洒处已浮起薄红,被袖口一蹭,疼得她眉心微蹙。
银霜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姑娘,要不先敷药再去夫人那边?”
姜辞轻轻摇头,语气温和:“汤撒了,还好我早晨多熬了一些。你先回厨房去,把那剩的一份再温一温,我在这里等你。”
银霜应声退下。
姜辞稍稍理了理衣襟,拢好袖口,遮住那道红痕,等到银霜再次过来,二人便朝正院而去。
姬夫人院中正有客在。
她端坐在主座,面前坐着一位鹤发童颜、衣袍斜挂道铃的老道士,正手持拂尘,与她低声言语。
见姜辞进来,姬夫人目光一亮,连忙招手道:“快过来坐,正说到你呢。”
姜辞行礼:“见过夫人。”
姬夫人亲自起身将她拉到身边坐下,笑道:“这位是平江观李道长,是我多年的旧识,极擅推命定日。”
“先前收到你父亲的信,只想着先接你来丰都,其他日后再说,实在仓促,昨日一见,我对你甚是满意,今日想着,终归是要成礼的,就请他来瞧瞧,看看你和子溯的八字,可配?何日合礼最宜?”
道士拂尘一卷,端起几分正色,眼神在姜辞面上一转,拈须而笑:“这位便是姜家姑娘?气度不俗,面有藏锋,是个福重之人。”
姜辞微微颔首,温声道:“有劳道长。”
道士请她写下生辰,婆子呈上纸笔。姜辞接过时下意识藏住烫伤处,袖口掩得妥帖,不动声色地落笔。
她字写得端劲遒美,藏锋含骨。道士看了一眼,点头称赞:“字如其人,收敛而不失骨气。”
姜辞礼貌一笑,轻声道:“蒙夸。”
道士将纸展平,指间捏诀,口中念念有词,眉头轻拧片刻,旋即舒展而开,眼中浮现喜意:
“巧了——三日后,乃癸卯年三月廿八,天德、月恩并临,正合宜室宜家之象。”
“且此日金木合局,辰土扶身,主主婚和顺、百年安稳。更难得的是,命中相冲处,彼此能解,是一种误入为缘,祸转为福之象。”
姬夫人听得连连点头,抚掌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当即唤来婆子吩咐:“传话下去,大婚三日后行礼,府中各处,今起整备,不得怠慢。”
那婆子应声,转而又问道:“那是否先告知二公子?”
姬夫人摆摆手:“这事就这么定了,到时候叫他回来成婚即可。”婆子点点头而去。
姬夫人又回头看向姜辞,语气温婉:“一切虽急了些,但你放心,这桩婚事,是正经的,排场、礼数,必不会叫你受委屈。”
姜辞眼中微动,低声应道:“多谢夫人厚爱。”
姬夫人忽然转头吩咐道:“阿辞,去我书房里帮我取一样东西,柜子上头有个檀木匣子,我记得放在那里。”
她正与道长继续商谈婚期细节,语气淡淡,显然并不欲让旁人听见。
姜辞轻轻应了声,起身离开内室,循着熟悉的方向走向姬夫人的书房。
书房在西偏院,窗牖敞开,光线透入,空气中还残着些旧木与墨香。
她推门而入,屋内静谧无声,案几上摊着几卷未收的兵书和一封信。
她正要径直去取柜上的匣子,却在不经意的一瞥间,瞥见那封信露出的半行字迹。
是父亲的笔迹。
那是她从小看到大的笔风,瘦硬中带骨力,结字之间,藏着熟悉的风骨。
姜辞脚步一顿,站在桌前,指尖悬在那页信纸上方,迟迟未落。
她知道——私看他人信件,是大忌,尤其在这东阳侯府中,一举一动皆牵丝攀藤。
可那是父亲写给姬夫人的信。
她终究还是伸出了手,将那封信自书页下轻轻抽出。
信纸展开,熟悉的墨香扑面而来。
入目第一行,便是:故人姜怀策,叩请汀州安好。
姜辞怔住,手指紧了紧,忍不住继续读下去:
“三十年前,怀策曾见夫人与亡妻沈氏并肩而行,春风执扇,同席轻笑,诗札往来,时人称凉汀双璧。旧事清雅,不敢忘怀。
昔年之事,怀策有愧难言。彼时战局胶着,少主西凉为质,怀策奉命看守,亦曾暗中设法相助,故而少主方得一线脱身,安返汀州。
然为敌营中人,身负将职,明不能护,言不能劝,所能者,唯以病疏假象,夜中引哨,使其脱围而去。此举险而不宣,怀策知之,自知为幸。
今凉州危局将至,边军不敌,前有姬阳大军逼境,后有北庭虎视眈眈,怀策势难支。无奈之下,送女阿辞入汀州,以和亲求一线缓局。此举虽辱,实为保城之计。
若夫人尚念旧时交谊,念沈氏之亡魂,思昔年一面之情。
若夫人未忘往昔所为,尚记怀策暗助逃生之举
则愿借此一筹,请夫人一言相助。
凉州若终不可守,惟愿我女阿辞,得保性命周全。
阿辞天性沉静,才识尚可,不乞怜、不求宠,愿为王事所用,惟求不作弃子。
怀策年过半百,凉州若破,便是赴死之时。
此信所求,不过愿留姜氏一线血脉,一息归途。
若能如此,怀策虽死,无憾矣。
姜怀策拜启。”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急忙将信重新折起,手指一抖,纸页竟有些合不拢,她只得用力一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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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其重新压回原位。
呼吸微乱。
她站在原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情绪压进胸口最深处。
片刻后,她才恢复如常,转身取下柜上的檀木匣子,袖口一拢,步伐稳当地走出书房。
她缓步回到正堂,姬夫人与道士还在说话,见她进来,便抬了抬手,笑问:“找到了?”
姜辞轻轻颔首,将檀木匣子双手奉上:“已寻到。”
姬夫人接过匣子,笑着点头:“麻烦你了,阿辞。”
姜辞回以一礼,声音温柔含分寸:“不敢。”
她微侧身,目光淡淡扫过厅内,再不多看半分,便带着银霜退至门口,福身告辞。
“夫人,那我便先行告退了。”
姬夫人回头一笑,目送她离开,未多挽留。
院外微风轻拂,帘幔微响,姜辞的身影渐渐隐入回廊深处。
夜已深。
姜辞刚拆了发,墨发如绸泻落,褪下外衣,洗去一身风尘,整个人都显得清寂而疲惫。
铜镜前灯火微弱,晚娘替她拧干帕子放好,银霜则在一旁收拾盥洗用具,屋内只余水声轻响与烛影微摇。
就在这时——
“咚、咚。”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从院外传来,节奏温柔,像怕惊扰了什么。
银霜动作一顿,与晚娘对视一眼,小声嘀咕:“这时候……还能是谁?总不会是都督吧。”
姜辞正在理发,闻言轻笑一声,语气淡淡,带着几分自嘲:
“他看我就像看条毒蛇。”
“放心,不会是他。”
她微抬下巴,示意银霜去开门。
银霜披了件衣服走出去,轻轻拉开门扇,夜风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微凉。
门外站着一个半大小子,光着脚,抱着被子,乌发乱翘,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姜姐姐在吗?”他声音软软的,透着刚哭过的鼻音。
“我……我做噩梦了,我想娘亲……”
他低头踢了踢脚尖,小声又补了一句:“我想和姜姐姐一起睡,可以吗?我保证不会乱动。”
银霜愣了两息,转头看向屋内的姜辞,眼神微妙地飘了一下。
姜辞怔了一下,手里正拢着发,她没说话,眉眼之间却缓缓化开了一层从未有过的情绪。
她没等孩子开口第二遍,已起身披衣,走至门边。
隔着门廊灯火,她低头看着那双尚未定型的少年眉眼,温声问道:
“做了什么梦?”
“梦见我爹没醒过来,祖母也不要我了。”他说得轻,眼圈却红了。
姜辞蹲下身,替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语气很轻轻:“别怕。”
“姐姐今夜陪你睡。”
银霜说道:“姐姐?这不是差辈了,我家姑娘将来是你二伯的夫人。”
姜辞却轻轻抬手,打断她:
“他还不到十岁,无妨。”
语气温缓却不容置疑。
她说完这句,便俯身牵过姬云梵的小手,那孩子手心还带着些潮热,指节轻轻握紧她的,带着小孩子特有的依赖与信任。
姜辞回头看了银霜一眼,微一颔首,便领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床榻。
烛影晃动间,那一高一矮的身影投在帐子上。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前院,夜色浓重。
姬阳方才自外归府,身上仍带着未散尽的寒气,正跨过影壁,便见竹娘领着两名下人匆匆奔来,脚步凌乱,神色焦急。
竹娘一眼瞧见姬阳,仿佛见到救命之人,忙迎上前,一边福身一边语急:
“都督,小少主不见了!”
姬阳眉头一拧,目光瞬间一冷:“不见了?”
“奴婢只是出去打了一盆水,走前看他睡得安稳,没点蜡也没留人守着。谁知才一盏茶功夫回来,人影都没了!”
“屋里冷,奴婢原想给他换张薄被……”
她越说越慌,声音发颤,额上都是细汗:“后院下人我都问遍了,都说没见。奴婢……奴婢该死!”
姬阳脸色沉下,衣摆一振,杀气顿起。
他转身,眼神如箭般扫向内院方向,语气克制却咬着寒意:“找。”
“整个东阳侯府,挨处找。”
“翻了这府也要把他找出来。”
4. 第 4 章
夜色已深,东廊灯火未歇。
姬阳负手立于廊下,夜风拂起他玄色披风的衣角,一众侍卫分立两侧,个个不敢出声。
“府内寻遍了吗?”他问。
一个婢子前来回话,她低着头立于一旁,轻轻点头:“东院、西偏、书斋、藏阁……皆未见。”
姬阳神情更冷一分,目光犀利:“池边、后园、暗井都查过?”
一名亲兵立即应声:“是,属下亲自查过,未发现少主踪迹。”
竹娘跪在一侧,已是惊慌失措:“都督,奴婢、奴婢该死,请都督处罚我。”
姬阳未理她,只低声道:
“此事暂且莫惊动母亲。”
“若叫她知道了,今晚别想安生。”
他眼神一转,语气一顿:“姜辞的院子……查过没有?”
众人皆是一怔。
竹娘沉吟半息:“她那里……不太可能吧。”
姬阳眯起眼,冷声一笑:“不太可能?谁知道姜家人来到丰都安的什么心。”
语毕,他衣袍一振,大步转身:
“走,亲自过去看看。”
而此时,东侧内院。
姜辞穿着寝衣,倚靠在床榻上,发未完全束起,一缕垂在耳边,被夜风吹得微微摆动。
床榻上,姬云梵已抱着她给的小枕,缩在榻角,眼睛半睁半闭,睫毛扑闪。
姜辞一手覆在他额头轻轻抚着,声音低缓如夜间的炉火:
“……后来,小将军就把那只掉队的小鹿送回了山里,再也没让人打扰它。”
姬云梵咕哝一声,手里的被角揪了揪,终于彻底沉入梦乡。
他呼吸绵长,面颊带着一点孩童才有的柔软和天真。
银霜坐在外间,压低声音道:“姑娘,他睡着了。”
姜辞轻轻“嗯”了一声,垂眼看着怀中那熟睡的孩子,眼中浮起一点淡淡的情绪。
就在这时——
“砰。”
院门被人猛然推开,一声怒喝落下:
“姜辞。”
银霜猛地起身,脸色骤变:“是都督!”
屋门被他一脚踹开,撞得门扇重响,姬阳大步入内,玄袍扫地,气势逼人。
姜辞被吓得朝他望去,姬阳束发高绾,他立于门口,整个人仿佛从战场中刚刚归来,煞气未收。
夜色顺着门扉倾泻而入,将他整个人映得沉如寒铁。
他的目光像刀,迅速掠过室内,最终落定于床榻之上。
榻上红烛尚燃,帷帐半垂,一男一女共处一床,只隔着一道小小的抱枕。
姬云梵睡得极沉,脸颊埋在姜辞的手边,呼吸均匀。
而姜辞,已经抬眸看向他,神色恢复淡定,眼含微凉。
她坐直身子,语气平平道:“他梦中惊醒,寻我投宿。”
“我拦不住。”
此时刚睡着的姬云梵因为姬阳的动静也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做起身来,糯糯喊了一句:“二伯……”
姬阳立在榻前,黑影投在地上,沉如铁幕。
他眼神森冷,死死盯着姜辞,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嘲弄的弧度,声音低沉压着怒意:
“你才来府中两日,竟能哄得我那侄子与你如此亲近。”
“姜辞,你安的什么心?”
“你真当我不知?”
语气一寸寸逼近,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寒霜。
而他话音刚落,脑海中却轰然掀起了回忆。
那年他为质的第二个冬天。
西凉军营,大雪漫天。他被关在辎重营后,身上只穿着一件破了口的旧襦,脚底赤裸,冻得发青。
那日有人扔下一只馒头,在他面前滚了一圈。
他当时饿得眼前发黑,正欲伸手去捡,却被人一脚踢飞,笑声哄然。
“啧,堂堂东阳姬家子,也不过如此。”
“狗都不如,连馒头都得抢。”
他们围着他,嘴里骂着“贱种”“孽子”,一个人端着米汤走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将整碗汤水一倾而下,污浊的汤汁从头顶泼下,顺着脖颈一路流入衣襟。
冰冷彻骨,屈辱入骨。
而他那时抬眼望去,不远处的营台上,站着一身戎装的西凉将领。
姜怀策。
他居高临下看着,没有动,没有阻止,甚至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姬阳那年不过十四岁,被西凉人抓到送入营中。
三年。
他吃过牲口盆里的残渣,被绑在树下淋一夜的雨,被迫跪在旌旗下听人辱骂姬家祖宗十八代。
夜里,他蜷在马圈角落,冻得四肢僵直,眼神却从未熄灭。
他知道,只要活着,总有一日他会回来。
会以仇人之血洗他所受的一切耻辱。
而此刻,眼前的姜辞,眉眼间竟有几分姜怀策的影子,那种在寒风中站得笔直、目光清明的神色,仿佛再一次将他钉回那个肮脏而狼狈的冬夜。
姬阳手握剑柄,指节微颤。
他胸膛起伏,眼神几乎化作实质的锋刃,恨不得就此拔剑,将她一剑刺死。
将她挂在城门之上,暴晒三日,以解旧恨。
可他的剑,终究没有拔出。
姬阳站定于榻前,俯身一把捏住姜辞的脖子,眸色漆黑,浑身气势如冰川压顶,他喉咙滚动,咬牙切齿地低声道:
“你们姜家,一个都不干净。”
他的力道不轻,姜辞呼吸一窒,脸色瞬间泛白。
银霜惊呼一声正要冲上来,却被他身上的煞气逼得僵在原地,不敢妄动。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榻上的姬云梵随即猛地爬起来,一把扑上来推开姬阳那只掐着人的手。
“你干什么!”他一脸不悦地张开双臂,从榻上下来,挡在姜辞身前,小小的身子绷得笔直。
“是我做噩梦,是我想娘亲,是我自己要来找姜姐姐一起睡觉的!”他仰着头,语气里带着小大人的责备,“二伯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凶?”
姬阳低头盯着那张和自己大哥几分相似的稚气脸庞,咬牙道:
“你到底是姓姬,还是姓姜?她不过是个外人,你年纪小,看不清,她只会迷惑人心。”
“她不是你娘亲。”
可姬云梵却一点不怕,皱着鼻子扭头看向姜辞,认真地说:
“姜姐姐,二伯太凶了,你不要嫁给他。”
“你嫁给我爹吧。”
那稚声稚气的一句话,在夜里格外清晰。
“我爹脾气可好了,他总是笑,还会给我讲故事,从来不这么吼人。”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瞬间凝结。
姬阳的脸色霎时间难看至极,唇线紧绷,眼神一沉,猛地上前,一把将姬云梵提了起来,像拎只猫似的夹在腋下。
“你跟我走。”他语气冷硬,“再不走,你回头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银子。”
姬云梵被拎着,手脚乱动,小脸涨红,眼圈一红,忽然放声大哭。
“二伯你坏!我要跟姜姐姐一起睡!她身上香香的,和我娘亲很像……我想娘亲……”
他忽然哭了起来,姬阳脚步一顿,神情微微僵住,他的手还拎着姬云梵,却没有再迈步。
他想起那一年,兄长姬栩病倒在床,寻了许多大夫接连束手,连夜下了重判。
姬云梵那年才三岁,没有母亲,是姬夫人将他一手带大。
姬阳低头看了看那哭成一团的姬云梵,手渐渐松了些,却没说话。
良久,他只冷冷丢下一句:
“今晚随你,明日起不许再踏入她院门一步。”
他将孩子放回姜辞面前,冷着脸转身离去。
帘幔微动,夜风吹过,姜辞低头看着已扑进她怀中的姬云梵,哭得抽噎不止,紧紧攥着她的袖子不放。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背,声音温柔如水:
“没事了,姐姐在这。”
姬阳走出姜辞的院子后,停住半晌,他没好气的吐出一句:
“真会挑时候……驯人心。”
夜更深了。
竹娘快步跑来,在院外止住脚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急切:
“都督,可是找到小少主了?”
姬阳从廊下阴影中转身,他点了点头,语气平稳:
“找到了。”
“他在姜辞那儿,睡得很好,一切无事。”
竹娘顿时松了口气,微微佝偻的身子这才舒展开来。
姬阳又道:“你回去禀告兄长,就说阿梵今晚在我这儿借宿。明日一早,便送他回去。”
竹娘连连应是,退下前又小心翼翼看了姬阳一眼,见他神情未动,这才脚步轻快地离去。
姬阳立于原地片刻,望着前方灯火,一语不发。
片刻后,他转身,遣散了还未退下的巡夜士兵,命人休息,一人折回内宅,独自前往府中祠堂。
夜色沉沉,烛火微弱,祠堂内香烟袅袅,姬阳一身甲衣未卸,他立在父亲灵位前,久久未语。
他又想起了那年,西凉营帐,大雪纷飞的夜晚。
他跪在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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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的泥地中,脚上戴着粗重的铁镣,手腕早已勒出血痕。
那夜不知是何人偷偷解开了他脚上的镣铐,他来不及多想,咬牙抢下一匹马,撞破营墙,纵马狂奔。
身后箭如雨下,一支穿透肩头,他强忍剧痛,死死撑着才未晕厥,勒紧马缰趁夜雪掩踪,一路向东。
他几乎是九死一生回到的丰都。
却只见长街之上,白幡飘飘,万人送丧,父亲的棺椁缓缓前行,钟鼓悲鸣,锣声震天。
他跪倒在人群中,眼前模糊一片。
母亲站在送丧队伍前方,仿佛一夜老了十年。
兄长姬栩那时还身健体强,见他归来,失声痛哭,扑上前一把将他抱住,语不成声。
“子溯……你活着回来了……我们以为你……”
他跪在地上,对着父亲的棺椁磕头,磕得额上渗出血来。
风声飒飒,他低声说:
“孩儿……回来了。”
送葬的队伍在他身侧前行,姬阳没有说话,只默默上前,接过那人的位置,肩膀一沉。
他站在队伍最前,咬紧牙关,硬生生将整副棺木扛稳,走在雪地之中,步履不乱,一步未歪。
祠堂里烛火跳了一下。
姬阳缓缓抬起头,望着父亲的灵牌,眼中没有泪,只有深不见底的沉沉夜色。
他低声道:
“孩儿还在走那条路……只是这一次,背上的,不止是棺。”
“是姬家和未来的天下,我一定会完成父亲的心愿,让这版图全部都插满姬家的旗。”
姬阳语调平淡,说完这句,他伸手将香插正,直起身,缓缓退后一步,俯身,重重一拜。
翌日天光微亮,朝霞尚未尽染。
姜辞早早起身,替姬云梵理好衣襟,又唤银霜端来温水替他洗漱。小少主虽年仅八岁,却已懂礼数,举止间颇有几分小大人的模样。
“我爹最不喜欢人衣裳不整。”他对姜辞说。
姜辞忍不住笑了笑,牵起他的小手,领着他往西侧而去。
那是姬家大公子姬栩的院落。
院中遍植翠竹,细雨初停,竹叶尚滴着未干的露水。小径石板缝中长着细苔,几丛修竹随风摇曳,冷香幽远。
走到廊下,姬云梵忽然回头,抬眼看她,眼里带着几分期盼,又似担心她拒绝:
“姜姐姐,要不你进来见见我爹吧?”
姜辞原本想婉拒,可看着那双干净亮澈的小眼睛,她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好。”
姬云梵欢快地提着袍角先一步跑进屋内。
姜辞缓缓踏上阶石,刚至门口,便听见屋内传来一道温润低缓的男声:
“阿梵,你又跑去打扰你二伯了吗?”
声音不急不缓,含着笑意,带着清晨才起床的慵懒沙哑,却温润极了。
片刻后,一道修长身影自内室缓步走出。
他约莫而立之年,身形颀长,面容如玉,鬓发略乱,还未来得及束冠,只以素带松松挽起。面上带着些晨起未退的倦意,眉目温雅,却藏着一抹长病之后的清瘦之气。
皮肤极白,透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病态苍白,但眼神极清,是那种一眼看去便令人安心的神色。
他一眼望见姜辞,脚步微顿。
微不可察的一瞬,他的目光仿佛被什么惊了一下,凝在她脸上。
这一眼不是轻浮,不是炽热,而是带着几分欣赏。
姜辞心下一紧,连忙盈盈一礼:“见过大公子。”
姬栩也回过神来,收敛情绪,微一颔首,还了一礼:“姑娘不必多礼。”他声音温和,唇角微弯。
姜辞本想告辞离开,刚要背身退下,身后却传来他轻缓的话声:
“是紫川来的姜姑娘吧?昨日方才得知母亲接人入府,未曾亲迎,是我之失。”
姜辞一时有些意外,旋即轻声道:“大公子言重了。”
“冒昧前来,还望勿怪。”
他摇头一笑:“阿梵顽劣多言,姑娘愿照拂他一二,倒是我该谢你才是。”
姜辞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只得侧身站定,眼帘微垂,神色澄净如水。
而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这姬家,有人如姬阳,是寒锋铁壁,也有人如姬栩,是清风朗月。
正当屋内氛围安静,晨光映在竹影之中,姬栩与姜辞初见的寒暄尚未落定,站在一旁的姬云梵忽然一蹦一跳地跑上前,仰头看着父亲,童音清亮地来了一句:
“爹爹,我看二伯对姜姐姐凶得狠,要不你把她娶了吧!”
5. 第 5 章
话音刚落,院内一静。
两个人仿佛都被这句话瞬间冻住。
银霜和姜辞脸色同时一变,姜辞更是一时愣在原地,连福身都忘了收回。
她只觉耳畔“嗡”地一声,姬栩也是一怔,眼神在亲儿子与眼前这位未来的弟媳之间流转片刻。
他微微一笑,语气轻柔,带着一点无奈的宠溺:“胡说什么呢。”
“姜姑娘是你二伯未来的夫人,也是你以后的二娘,岂容你胡乱拿来玩笑?”
说着,他伸手摸了摸姬云梵的头,语气温和却极稳,像是要给他讲些道理:“世间婚事,不是你一句娶了吧就能定的。”
“若真有一日你要说这种话,那也得学会先问问人家女子愿不愿意。”
姜辞垂着眼睫,听得这话,心中微动。
她看了看面前这个小孩子,心里忽然有些想笑,又说不清到底是在笑他,还是在笑自己。
只是笑意未显,眼角却泛出一点潮意,谁又问过她是否愿意呢。
她轻轻福身,声音平和而疏淡:
“阿梵童言无忌,大公子莫要怪他。”
姬栩看着她的神色,眼底闪过一丝深意,但终究没有多言,只温声道:
“无妨,也请姑娘勿放在心上。”
“他年纪尚小,话不经意。”
姜辞微笑点头:“我懂。”她与二人告别,带着银霜离开姬栩院中。
一路行来,银霜一语不发,姜辞也未出声,直到走出廊下,风吹得她鬓发微起,她才像是忽然回过神来般,轻声道:
“适才那话……当真让人难堪。”
银霜也松了口气,附和道:“那孩子虽是无心,却叫人措手不及,不过没想到大公子性格到时极好相处,奴婢瞧着比都督好多了。”
姜辞抿唇,没再多言。
回到院中,她换下外袍,坐在榻边,她忽然开口问道:“姬家大公子……得的是什么病?为何病了这么多年,也不见痊愈?”
晚娘正在摆茶,闻言一顿,放下茶盏低声道:
“听府上的人说,具体是什么病也无人能断准。”
“前几年姬夫人确实遍请名医,东阳本地的大夫都来过了,但最后也都摇头离去。”
“说他五脏虚火上行,舌焦口燥,夜不能寐,还常年心悸、气血翻涌……试过温补、试过清热,试过针灸、汤药,皆不见。”
姜辞微蹙眉头:“那为何不请懂毒者来一试?”
晚娘低声一叹:“姑娘说得虽是理,但这世道乱了,许多良医早死,要么找地儿归隐,还有歹人当道,能医者和会医者,本就是两码事。”
“府中也不是没人想到以毒攻毒的法子,可真正能用毒而不伤命者,世间寥寥无几。”
“况且,那位大公子是姬家嫡长,谁敢轻试?”
姜辞微微点头,垂眸思忖。
伏火毒,灼而不烈,沉而不爆,确实不像寻常虚损,若一味温补清凉,只会扰乱经脉。
她目光沉下去。
夜深人静。
案上孤灯如豆,姜辞披着一袭素衣,独坐书案前,窗外风过竹影,烛火微晃。
她提笔蘸墨,铺开信纸,她写道:
“父亲,辞一切安好,切莫忧心。”
“今日初见大公子,观其面色浮白、舌焦脉乱,气息似有伏火之症。府中请过诸医,皆未得法。辞斗胆以己所学相度,此症或非虚损,而是内毒之郁。愿父亲助辞一臂之力,将昔日在紫川所藏医术典籍、药经草方,尽数抄录寄来。若有先祖旧藏方本、秘方残卷,亦请一并附上。”
写到此处,她顿了一瞬,抬眸望向窗外的月色,眼神微动,唇角缓缓牵出一抹思乡的浅意。
姜辞从十三岁起,便跟着府中老大夫一道走过街巷,救治流民、登记名册、处置伤疮。
瘟疫肆起时,她亦曾亲赴水井边为百姓烧汤熬药,亲手抄写病理药方。
她落下最后一笔:
“辞知此行有险,然若有一法可救人,我愿一试。”
她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将信折好封入信封,命银霜明日一早交由驿使送回凉州。
灯火照在她脸上,暖黄微晃,墨香未散,身影浅浅落在墙上,显得很孤独。
明日,便是她与姬阳的大婚之日。
一场筹谋已定,由不得她回头的大婚。
她本该沉稳,可此刻心中,却偏偏涌起一丝说不清的悸动与不安。
天未破晓,府中灯火已起。
正厅西序张起红绡绸缎,珠帘玉络沿檐而垂,东厢南苑皆换喜色装饰,礼官早已入位,内院仆从奔走,各司其职。
巳正三刻,迎亲之鼓鸣。
乐工备礼,大鼓三响,钟磬齐鸣,礼官开口唱礼,一应仪制一丝不差。
府中女眷皆盛装而出,姬夫人亲自主持内宅事宜,召见诸姬家亲戚宾客,正厅迎候文官武将、朝中宾友。
喜乐未起,心弦先紧。
姜辞早已起身,坐于镜前由晚娘梳妆。
银霜为她细细描眉,晚娘则亲自替她拢起嫁衣外袖,每一寸丝缎都熨贴得不带折痕。
“姑娘,你今日……真好看。”
银霜眼眶有些红,像是要说什么,终究忍住了。
姜辞望着铜镜中那位眉眼如画的新妇,一时恍然,仿佛这不是她,是被谁送入风雪命运中的另一个她,脸上没有一丝喜色。
倘若没有盟约,想必穿着喜服嫁的人,就是璟郎。
她轻声道:“走吧。”
喜鼓再响三声,内院门扉缓缓而开。
晚娘执红绸一端,银霜扶衣而侧。
姜辞缓缓起身,神色无波,身后吉服曳地,一寸寸踏过内院的石阶檐下。
院内钟磬已歇,宾客齐聚,红烛高燃,香烟袅袅。
礼官已唱至“新妇登堂”,眼见良辰将至,却迟迟不见新郎现身。
厅外,鼓声再次敲响。
喜帷两侧,晚娘牵着姜辞缓缓步入主厅前,她面前执着一柄织金纨扇,遮住面容。
主位上,姬阳应立之处空空如也。
姬夫人本坐于女眷侧位,见此情形,神色一滞,低声问身边婢女:“子溯呢?”
那婢女俯首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回夫人,今晨卯时后便未再见都督踪影。奴婢已让人去找了……”
姬夫人脸色骤变,眉心深蹙,沉声道:“怎可在大婚之日做出此等事来?”
而厅中宾客虽未敢高声言语,却也早已交头接耳,私语纷纷。
“这都督……怕是故意晾着她吧?”
“新妇都到堂了,人还没到,呵,听说这姜家姑娘是凉州刺史之女?”
“不错,她父亲姜怀策,可是西凉旧部。”
“如今将当年敌将之女娶入门,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唉,这婚啊,未必是喜事,怕是将她娶回来,只为一纸盟约而已。”
“都督若不愿,何不当初便拒,如今这般……是折人颜面了。”
这些言语虽压低了声,终究没逃过姜辞的耳朵。
她执扇的手不动,心却一寸寸收紧,耳中声声刺骨,皆是将她当众贬损的议论,她却没有抬头,没有退半步。
厅内红烛燃得极旺,礼乐早已停歇,宾客皆坐得腰背酸痛,却无人敢出声离席。
姜辞仍立于厅前的红毯之上,一动未动,从巳时三刻,到午正将近,已过去了整整半个时辰。
没有新郎,没有传令,礼官早已汗湿后背,几次想上前,却都被姬夫人一个眼神拦下。
姜辞站得笔直,仪容如画,姿态无一丝凌乱。
女眷席中,有人摇扇低语:“她还站着呢……都督这是有意折她。”
“你说那姜辞,还能撑到几时?”
而此时,府外五里处的督军署内。
姬阳身着玄袍甲衣,斜倚坐在主位之上,神情冷淡,指节轻叩木几,茶香氤氲,宛若无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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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川低声提醒道:“主公,吉时已过半。再不回去,只怕……”
姬阳端起茶盏,神色淡淡,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唇角轻扬出一抹冷笑:
“急什么?”
“叫她再等等。”
“她姜辞,不就是上赶着要嫁我的么?”
“我成全她,已是天大的恩赐。”
他说完这话,才慢条斯理放下茶盏,起身整衣,吩咐人牵马。
“走罢。”
而在东阳侯府大堂。
鼓声骤然再起,众人齐齐抬头,只见姬阳身着玄袍吉服,自府门缓步而入。
宾客纷纷起身行礼:“见过都督。”无人敢说恭喜。
姬阳只是淡淡抬手示意,神色冷淡如霜,眼尾未掠人群半分。
等他停于姜辞身侧,偏头看她一眼,那一眼,冷得像从瀚北草原吹来的寒风,不带喜意,不带温度,甚至……近乎不屑。
姜辞始终执扇而立,头微垂,纨扇遮面,看不清神色。
礼官只得强自镇定,拱手高声唱礼:
“吉时既至——新妇入堂。”
姜辞微一点头,在晚娘引领下,缓缓踏上阶前石级,步态沉稳,裙裾曳地无声。
姬阳并未扶她,仅抬步相随,登阶而上,立于姜辞一侧,宛若旁观者,不置一语。
礼官继续唱礼:
“合卺之礼,共饮交心之酒。”
一名侍婢端来半瓠斜剖之杯,金盏映火,各半成双。
姬阳目不斜视,举盏饮下,就是想是完成任务一般随意。
姜辞接过卺杯,稍顿一息,也举盏而饮,神色没比姬阳好到哪里去。
众人侧目,只觉这合卺如仪,也都颇为尴尬,却也不敢说些什么。
礼官复唱:
“新婚之礼,瞻视新妇。”
此为东阳礼中一道旧仪,意在正眼看妻,表纳为室人之意。
姬阳缓缓转首,面无表情地看了姜辞一眼,目光淡淡而过,竟无半分停留,便已收回视线。
像是瞻视,又像是……蔑视。
姜辞感受到那视线划过,也是懒得搭理他一分。
礼官见此,心头暗惊,只得继续唱礼,声音微弱:
“拜君亲——”
此为代行高堂礼,拜列祖宗法位。
姜辞缓缓俯身,却在将跪未跪之际,由于久站,膝盖顿了一下,忽听耳侧一声冷语:
“怎么?”
“姜家之女……跪不动我姬家祖宗?”
众宾目光齐刷刷落在姜辞身上,连姬夫人都神色骤变。
姜辞手执纨扇,身形微顿,纤腰挺拔,忽而轻声笑了笑,唇角似抿出一丝讥意。
她未抬头,只小声应了一句:
“都督不也来得迟了些?”
礼官愣在那里,不知是否还该继续唱礼,姜辞才缓缓跪下,深深一拜。
洞房之夜,红烛高照,喜幔低垂。
姜辞被婢女送入新房,银霜与晚娘规规矩矩地奉上盏盏甜汤与香点。她依旧执着那柄纨扇,未饮一口,只静静坐在红榻一侧,目光落于窗格外头的月影上。
脚步声响起。
姬阳身着吉服而入,脚步沉稳,步入房中却无半分喜意,反倒杀气逼人。
姜辞闻声微抬眼,仍执扇未动,唇角挂着一点虚无的笑意,仿若是对他的冷淡早有预料。
姬阳走近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忽地伸手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扇子。
“都督……”她语气平和,眼神却清冽如秋水。
“演够了吗?”他冷冷道。
下一瞬,他腰间长剑出鞘,剑锋已横在她脖颈之前,红烛映出银芒,落在她如玉般的颈侧。
姬阳低头靠近她,声音如霜刀般冷冽,字字刺骨:“你我之婚,不过是缓兵之计。”
“你不必装腔作势,也不必心存妄念。”
“我不会信你。”
“更不会爱你。”
6. 第 6 章
姜辞看着那柄贴近肌肤的剑锋,脖颈处被寒意激得泛起一层细密鸡皮疙瘩,却没有一丝退避。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声音轻得像是夜风:
“那你这一剑,怎不落下去?砍了我正如你愿。”
她抬眼望他,眸光清澈,仿若根本不畏死,反而在看他,究竟要如何羞辱她、又能羞辱到几分。
一时之间,姬阳竟未动。
他眼中掠过一瞬异样,随即冷笑一声,收剑入鞘,转身将扇子随手抛入火盆。
红光乍起,织金扇骨被燃成灰烬。
“本都督不碰你,是怕脏了手。”
他说完,拂袖而去,门帘掀起,又重重落下。
姜辞坐在红榻上,红烛映着她素白的面容,眼中却无泪无怨,只有一抹沉沉的、无人可窥的冷静。
她低头,将那被剑刃拂过的锁骨处轻轻按了按。
原本她以为,大婚时,姬阳不会来了。
次日清晨,姜辞依旧按礼起身,穿好衣裳,由银霜相伴,一路前往内院向姬夫人请安。
厅中红帐未撤,帘影低垂,姬夫人已坐在炕榻之上,身着月白绣梅的吉袍,精神奕奕,见姜辞进来,连忙招手让她上前。
“昨夜怎的?子溯那小子可是留下了?”
姜辞微微一怔,随即轻轻点头:“未曾。”
姬夫人叹了口气,语气中却并无责备,反而带着几分打趣意味:
“夫妻嘛,哪有不磨合的。你还年轻,记着一句话:床头打架床尾和。”
她说着,转头吩咐身边的嬷嬷,“去叫婆子夏嬷嬷过来,教教我们姜姑娘几招……相处之道。”
姜辞虽觉突兀,却也不好驳了婆母的面子,垂眸应道:“是,辞谨记夫人教诲。”
她心中却清楚得很:姬阳如今对她心存芥蒂,若贸然同房,反倒落人口实。不如静水深流,步步攻心。
入了午后,夏嬷嬷果然拎着一个红木匣子来了,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夫人让我来教姑娘些贴己法子,将来日子才过得和顺。”她笑得意味深长,将匣子放在几案上,打开后露出一本精装画册。
姜辞疑惑翻开,下一瞬,脸颊便腾地染上一抹红。
画页上男女缠/绵之态,云鬓花颜、香肩曼腰,笔笔传情,意态香艳,竟是闺中教本。
夏嬷嬷捻着帕子笑道:“姑娘莫要害羞,这是咱们闺门里的规矩。女子入水,男子如铁,再硬的心肠,也禁不得柔情缠绕。”
姜辞抿唇,没说话,只低头静静翻着。
最初一两页,她还满面羞赧,指尖都不敢碰得太实。可渐渐地,眉眼却沉下来,目光落在画卷上的细节动作,竟看得仔细极了。
夏嬷嬷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当她初嫁新妇,便笑着起身:“姑娘慢慢看,奴婢就不打扰了。”
走前,还不忘交代一句:“这画册留给你,好生琢磨。明日若有一星半点效用,夫人定是欢喜。”
姜辞微颔首,将画册收起,回了自己的卧房。
帘内光线昏昏,她随手将那本薄薄的画册塞入枕下,手指触到书角时却忽地停住了。
她低声呢喃了一句:
“春情易动,攻心难守。”
夜色方浓,姬阳一踏入东阳侯府的大门,便被守在廊下的姬夫人截了个正着。
她手中执着一根细竹条,正一下下轻敲在掌心,声音不急不缓,仿佛击在骨头上,带着几分不怒自威。
姬阳眉头一皱,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母亲,我今日并未做错什么,也没惹您不高兴。”
“我可清清白白的。”
姬夫人哼了一声,抬眼瞥他一眼:“你是没做什么,可我看你也从没打算做点什么。”
“你那正室如今独守空房,你这个做夫君的怎么如此狠心?”
不等姬阳开口,她已转身下令:“来人,送二公子去新房与二夫人共进晚膳。”
姬阳终是被押去了姜辞院中。
门一推开,屋内灯火尚暖,姜辞正坐在矮桌前拈着茶盏,听到脚步声,她微微一怔,回头时目光中略带些惊讶。
姬阳站在门口,冷着脸,紧紧捏着拳头,眼睛冷冷盯着姜辞,恨不得射出钉子将姜辞鼎在墙上,过了半晌他才开口:“是母亲逼我来的,你别多想。”
“坐会儿我就走。”
语毕,他也不等她应声,径自在一旁矮榻前坐下,眉目间满是不情不愿,另一只手始终握着剑柄。
谁知下一刻,门外“咔哒”一声轻响,那是铜锁落下的声音。
姜辞微怔,站起身去试门,拉了两下,却发现门怎么也推不动。
而此时院外,姬夫人立于石阶之上,抬头望着夜空,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
身旁站着晚娘与银霜,两人脸色皆带紧张,银霜犹豫片刻,小声问:
“夫人,这……都督与姑娘在屋里,锁了门……真的不要紧吗?”
姬夫人微微一笑,语气不紧不慢:“他们既然已经成婚,就是夫妻,迟早这屋门都要锁。”
“如今不过是帮他们提前适应罢了。”
“你们放心。”
“子溯再冷,也终归是个男人;姜辞再冷静,也是个姑娘,情投意合没那么快,可若不投,总要试试才知。”
她话音刚落,屋内隐隐传来姜辞一声:“这门……好像真的打不开了。”
姬夫人听罢,竹条轻敲掌心,悠然自语:“那就更不急着开。”
屋内,姜辞拉了半天门,未果,姬阳冷嘲一句:“真是弱不禁风,连扇门都拉不开。”
说着起身,走到她身边,语气不耐:“让开,我来。”
姜辞退到一旁,眼底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姬阳握住门环,用力一扯门纹丝不动,他眉头一蹙,试着再扯两下,又换成往外推的方向推了推,结果还是纹丝不动。
姜辞抱臂倚在门侧,语气清淡:“被人从外头锁了,你叫人锁门了?”
姬阳皱眉,一脸不可思议,“我可没这癖好。”
两人对视片刻,气氛有些微妙,姬阳神色一沉,抬拳砰地一声砸在门板上,低声咬牙:“肯定是我娘干的。”
姜辞轻叹一声,状似无奈地道:“早知道就不让晚娘去添筷子了,也不至于落得你我孤男寡女困在一间房里。”
姬阳嗤笑一声,眼角寒光微挑,落在姜辞脸上,语气里尽是讥讽:“你倒说得像不是你设计的一样。”
语闭,他一步步逼近。
姜辞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气息,心中一紧,不自觉地往后退。
可她刚退一步,姬阳忽地抬手,猛地扣住她的下巴,动作冷狠,声音低沉如冰:
“我娘把我们锁在一间房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他话音未落,忽然一把将她抱起。
姜辞猝不及防,惊呼一声,两腿本能地乱踢挣扎:“姬阳,你疯了!你放开我!”
“你不能强人所难!”
姬阳面无表情,力道不重,却也不容抗拒,一路将她抱到床榻前,抬手一甩,将她丢在被褥之间。
姜辞被摔得一颤,撑着床沿立刻想起身,可姬阳已欺身而上,压住她的退路。
“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咬牙推搡,动作极快,二人扭作一团,混乱之间,枕下忽然滑出一角书本。
姬阳一眼瞥见,眼神一凛,抬手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封面无字,他眉头微蹙,随手翻开几页,下一刻神色骤变。
画面浓艳旖旎,衣带半褪,男女缱绻,情态暧昧得过分。
一时间,气氛如刀绷紧。
他猛地回身将书甩在地上,目光阴沉如夜,盯着姜辞咬牙低吼:“你还说不是故意的?”
“你和我娘一唱一和,把我关在屋里,就为了这个?”
“色诱我?!”
姜辞还未从方才的压迫感中缓过来,呆怔地望着那本书。
姬阳的声音冷入骨髓:
“我告诉你,姜辞,你休想得逞。”
“我对你,毫无兴趣。”
说罢,他弯腰将那本书重新捡起,狠狠丢回姜辞怀中,冷声道:“藏得真好,竟然藏在枕头底下,怕不是日日夜夜翻看。”
他理了理衣襟,转身走向矮榻前的饭桌,坐下,背对着她,像是看都不愿再看一眼。
姜辞坐在床沿,手里捧着那本书,神色复杂,真是天大的冤枉哦。
白日里夏嬷嬷交给她的那本闺中教本,本想闲时翻几页应付婆母,哪知一时疏忽,竟留在了枕下。
这一场荒唐误会,想解释也已无从解释。她甚至都不知,姬阳口中的色诱该从哪一句澄清。
等她回过神来时,才察觉自己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低头望了一眼,轻轻抱住自己,像是想将这股发自本能的战栗压下去。
片刻之后,她缓缓吐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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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伸手将发髻重新绾好,拢了拢领口的衣襟。
动作不紧不慢,却极其沉稳,仿佛那方才的一切失控,从未发生过。
她起身走回案前,袖口垂落,素手揭开食盒上的盖子,将一道道饭菜重新摆好。
灯火映在她眉眼之间,神情温淡,语气平静如常:
“既然是婆母一番好意,总不能白费。”
她没再看他一眼,却将这场羞辱与错愕,用极尽从容的姿态,生生压了下去。
“夜已深,不如先吃点吧。”
“至于门,自然等到天亮,也就开了。”姜辞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哽咽,但是她没表现出来。
她不再看他,只俯身替他斟了杯温茶,落座时眉目如水,举止娴静。
姬阳目光一扫,桌上只摆了一副碗筷。
姜辞只淡淡道:“我下午吃了些果子和点心,不饿。”
“况且,都督也未必想与我同桌用膳。”
说罢,她走到书案旁,指尖轻拂灯盏,添了一炷灯芯,将昏黄灯火调亮几分,随后拣了本书坐下,静静翻阅起来。
她不言不语,神情沉静,灯火映在她侧脸,清淡恬然,竟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姬阳斜睨她一眼,冷声道:“装模作样。”
姜辞头也不抬,语气平静:“这是晚娘家乡的菜。”
“我每次想吃南疆的味道,都会让她烧一桌。”
姬阳没说话,拿起筷子,随手夹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
一入口,味道竟意外地合他胃口,酱香浓郁,带着些微的酸辣,又不失温润。
姜辞其实不知道他今晚会进来用膳,但她叮嘱晚娘,不要做凉州菜。
她知道,那三年为质的日子,估摸着他吃过的,多半都是凉州的冷饭冷汤,世上哪有人愿意一再回味自己的屈辱。
屋内静得只剩下翻书声与偶尔的碗筷碰响。
他默默吃了几口饭,最终还是放下筷子,靠坐在软垫上,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神莫测。
姬阳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语气不高:“我要洗漱更衣。”
姜辞伏案而坐,指间正拈着一页纸角,闻言似未听见,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屋内静了片刻,姬阳迈步上前,站在她案前,居高临下,手掌撑在书案一角,声音低了几分,却透着隐隐压迫:“我说——我要洗漱、更衣。”
这一回,姜辞才慢悠悠抬眸,看了他一眼,语调懒散:
“哦。”
一字而已,既无回避,也无回应。
她垂眸复又低头,将那一页纸翻过,仿佛他这句话,只是窗外夜风吹过,微响无痕。
姬阳眉峰微蹙,目光如锋,却终究未说什么。
他伸手松开衣带,玄衣落地,里衣随之而褪,只留薄衫在身,屋内微微晃动的烛光,将他肩背线条投映在地,冷峻如刻。
他再言一声,语气比方才更缓,却更冷:“我要洗漱。”
姜辞依旧目不斜视,连翻书的动作都不带顿一下,语气轻得几乎要随风飘走:
“我听到了。”
“你说了三遍。”
只抬手往桌旁一指:
“浴桶在那里。”
姬阳神色一顿,盯着她片刻,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冷哼一声,转身走到屏风之后。
片刻后,薄衫也落地。
洗罢身后,姬阳站在屏风后略一皱眉,屋内竟无人替他备衣。
他原本还想出声唤人,但透过薄薄的屏风望着那正伏案看书的姜辞,薄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口。
目光一扫,只见屏风边钩上悬着一方素白浴巾,绣着淡梅,分明是女子所用。
他沉了片刻,冷着脸走上前,手一伸,将那条浴巾拎了下来,简简单单地裹在身上,从肩到膝,束得死紧,活像个不太灵活的白粽子。
他刚一走出屏风,正好撞上姜辞合上书页抬头。
那一眼,她看得清清楚楚,姬阳那张冷峻俊脸沉得如深潭,目光一扫,冷声道:“不许笑。”
姜辞抿唇不语,眼底却带着明显的忍笑余光。
姬阳眯了眯眼,语气低沉地补上一句:“你若敢说出去……我就杀了你。”
那语气,不似玩笑,姜辞眨了眨眼,认真地点点头。
姬阳冷哼一声,走到床榻旁边,一边拎起被子,一边随手把枕头往里推了推。
“我睡床,你去睡地上。”
7. 第 7 章
姜辞并未争辩,只低头应下,她在梳妆台前静静解了发髻,乌发披落,衬得肩颈纤细。
随后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床薄被,铺在床榻一侧的地毯上,动作轻缓,不惊不扰。
姬阳背对着她,已躺上榻,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姿态僵硬,像是在防着什么。
姜辞瞥了他一眼,未语,只熄了最后一盏灯,也躺了下去。
夜深,万籁俱静,两人皆背对而卧,像是两尊沉默的石像,各守一隅。
姜辞却始终难以入眠,她侧身蜷缩,望着不远处的书案发呆。
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紫川城的春雨、父亲的眉眼,还有谢归璟少年时追着她跑过竹林的模样。
那些,像一层旧梦,再也回不去了。
忽然,榻上传来一阵细微的低语。
她一怔,坐起身来,侧耳倾听。
姬阳眉头紧皱,面色苍白,神情痛苦,嘴里含混不清地低喃着什么。
姜辞起身靠近,才听清他一遍遍念着:“好冷……好冷……”
她以为他是夜寒侵体,便转身又从柜中取了另一床被子,悄然替他盖上。
可即便被子加了,他依旧喃喃重复那两个字,声音里带着颤意,指节紧扣着被角,像是怕有人将他拖入深渊。
烛影未灭,姜辞看得分明,一滴泪,从姬阳眼角悄然滑落,没入枕褥。
她微怔。
那不是怕冷,那是怕……
是他梦回为质三年的旧日噩梦。
她忽然明白了,此刻横在他们之间的,根本不是两人曾经对立,而是他这辈子可能都无法抹去的伤。
她蹲下身,趴在榻前,隔着锦被轻轻覆上他的胸口,掌心一点一点抚过,像在替他拨开深埋的寒意。
她轻声念着:“不冷了……不冷了……”
“你已经回家了。”
声音温柔,几不可闻,像是一缕风,又像一线春水。
她一遍又一遍,耐心念着,声音越来越低,却越发坚定。
不知过了多久,姬阳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脸色恢复平静,呼吸也渐渐均匀。
姜辞松了口气,轻轻收回手,回到自己的铺上,再未出声。
姬阳他的心披着甲,却全是伤。
她闭上眼,只觉得一阵心疼。
翌日天微亮,灰白晨光透过窗纸洒入室内。
姬阳睁开眼,神色仍带着几分疲意。翻身坐起时,他才发现身上多出了一层薄被,颜色与原本不同,边角隐隐还带着女子的香气。
他眉头轻蹙,低头朝地上一看,姜辞蜷缩在一旁的小褥上,侧身而卧,发丝散落,神情安静,竟还睡得沉。
姬阳不悦地撇了撇嘴,将那床被子一把扯下,抖开,顺手丢回她身上,语气虽未出口,动作却透出几分不耐。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穿好昨夜挂在椅背上的衣裳,走到门前,拉了拉门栓,果然已经打开。
门外,晚娘与银霜早早候着。
姬阳刚迈出一只脚,忽又顿住,压低声音道:“等一下。”
两人一怔,不知他所为何意。
只见姬阳关上门转身又折返回去,站在姜辞身侧,伸出手,迟疑片刻,终是弯腰将她整个人轻轻抱起。
她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醒。
他将她安稳放回床上,动作不甚熟练,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手脚,似是不愿碰她丝毫。
地上的褥子和被子被他胡乱卷起,一并塞进一旁的柜中,动作潦草又含着些隐晦的烦躁。
收拾妥当,他这才重新拉门走出,面无表情地对站在门口的二人低声吩咐:
“她还没醒,昨夜折腾得晚。”
“你们先在门外候着。”
说罢,他站在台阶下,似随意地伸了个懒腰,骨节“咔”地响了一声,眉梢一挑,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当然知道,母亲不会亲口问姜辞昨夜如何。
可她定会从下人嘴里探风。
既如此,他便提前布下这一局,既回应了母亲的期待,又堵住了她继续将他二人锁在一个屋里的念头。
走出几步后,他神色未变,步履如常,心中却不知为何,竟有几分莫名沉闷。
屋内,姜辞刚一听见门外动静,便睁开了眼。
她翻身坐起,低头理了理鬓角发丝,唤道:“晚娘,银霜,进来吧。”
两人闻声推门而入,看着床上凌乱的痕迹,一脸笑意,眼神里都带着些压不住的调侃与喜色。
银霜憋笑着上前替她打理头发,晚娘则一边铺垫衣物,一边调笑道:
“我们阿辞如今是正经的大姑娘了。”
姜辞听得出她话里的暗示,刚想解释,却被打断。
屋外又走进来一个府中婢子,笑着行礼道:
“姬夫人说水已备好,吩咐我们伺候二夫人沐浴,说昨夜劳累,该好好泡一泡。”
姜辞一顿,原本想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她低声应了句:“辛苦了。”
待人退下,她转身看了一眼那张宽大的床榻,低低叹了口气,唇角却慢慢翘起一抹无奈的笑:
“罢了,不解释了,至少今晚,不必再睡那又硬又凉的地板了。”
姜辞梳洗妥帖,步出院门,朝着姬夫人所居的院落缓步而行。晨光初上,枝叶掩映间有鸟雀轻啼,一路宁静安和。
才至院前,远远便见几名家仆正来来回回地搬东西,大箱小笼俱往院外车旁送去,前院已有一辆马车停妥。姬夫人正站在台阶上,一一指点交代,神色从容。
姜辞心中微讶,连忙趋步上前,行了个礼,温声问道:“婆母今日这是……要出门吗?”
姬夫人闻声回头,一眼瞧见她,眉眼柔和几分,走下台阶,亲自伸手牵住她的手,语气里透着关切:
“昨夜一定乏了吧,怎么这般早就起来了?你如今是新媳妇,正该多歇歇才是。”
姜辞柔声答道:“醒得早,想着来给母亲请安。”
姬夫人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才道:“你来得正巧,我要去趟太平侯府。子溯他表哥近来卧病,我想着过去照料几日,估摸着得小住半月。”
姜辞一怔,轻声道:“竟如此突然。”
“这事儿早就说好,只是我记性不好,今日起身才想起来。”姬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命人再将备好的熏炉抱进马车。
姜辞站在一旁,眸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那些被抬出的东西,心里却浮上一丝莫名的惶然。她知晓,在这偌大的东阳侯府,姬夫人是她唯一的依仗。平日里看似温和,其实她与姬阳之间那层脆薄的关系,能勉强维系着不崩裂,全赖姬夫人在中间调和。
可若这位主母一走……
似乎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姬夫人回头看她一眼,语气柔中带着一丝不容质疑的笃定:
“你莫要担心。你既已嫁进这门来,这侯府里,便是你的家。我不在,许多事你自然该拿主意。男人打理外头风风雨雨还行,内宅家中琐事,哪里懂?子溯若欺负你,你就写信,让人送到太平侯府,我回来总能好好收拾他。”
姜辞心中一动,勉强扬唇,轻声道:“我记下了。”
姬夫人目光缓缓扫过她的面容,沉吟片刻,又补了一句:
“夫妻之间,终归要有一个人先迈出那一步。子溯他……性子是冷的,但不是个无情之人。”
话音落下,像是无意一句,又像有意提醒。
姜辞微微一怔,低下头应道:“儿媳明白。”
姬夫人不再多言,见马车已备好,便转身登车。姜辞送她一路至府门,目送那马车驾缓缓驶出,直到尘烟散尽。
春光正好,院墙外的梧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像一声声低语,回荡不休。
她终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家院中,裙角未及入门,便听见一道熟悉而清亮的声音自廊下响起:
“姜姐姐——!”
声音一如既往地欢快,夹着孩童特有的依恋。
门外,姬云梵踮着脚站在阶下,眼巴巴地望着屋中,手中还抱着一只叠得不甚工整的纸鸢。竹娘见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提醒:
“小少主,二夫人如今已是你二伯母了,不能再唤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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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云梵仰起小脸,眉头微皱,认真地说:“可她看起来就很年轻,我还是想叫姜姐姐。”
竹娘见他语气倔强,笑了笑,也就未再多言。
姬云梵一把抱住她的腰,仰头笑道:
“姜姐姐,我好想你!你今天能陪我玩吗?”
姜辞微微一笑,俯身理了理他衣领,柔声道:
“那阿梵想玩什么呢?”
“我想放纸鸢!”他说得毫不犹豫。
姜辞笑意更深:“那好,我们便放纸鸢。”
稍后用过早膳,竹娘拿着收拾好的纸鸢过来,行了一礼道:
“二夫人,都督早有吩咐,小少主不得离府。府中地势开阔的地方,唯有大公子院后空地最宜放纸鸢,那里四下无遮,风势也好。”
姜辞微一点头,道:“既如此,便去那处。”
竹林空地,风朗日和。
姜辞挽着袖子,正在空地上教姬云梵放纸鸢,小少主跑得欢快,纸鸢飞得极高,尾线被风牵得笔直,蜿蜒如云上青龙。
阳光洒落,映在姜辞的侧脸上。她轻扶云梵的肩,眉眼弯弯,唇边浮着浅笑,眼中映着满天清光。
不远处的廊下,一道身影悄然伫立。
正是姬家大公子姬栩。
他原本半倚在榻上静读医籍,忽听院外传来一阵阵欢笑声——不若平日婢仆嬉闹,却带着孩童的清朗与女子的温婉。
他抬头,微侧身问身旁的小厮:“是谁在后头空地?”
那小厮应声而去,未过片刻便回禀:“回大公子,是二夫人与小少主在放纸鸢。”
姬栩闻言轻轻一笑,合上手中书卷,语气清淡中带着几分久未有的惬意:
“今日果然是好天气,也该出去吹吹风了。”
他便起身披衣,步伐虽不急,却极稳。
穿过长廊,踏过竹影斜斜的小径,当他走至后院边缘,便见空地之上,女子与孩童正在嬉笑奔跑,纸鸢高悬如云,春光明媚,人影翩然。
他脚步在青砖廊前缓缓停住。
远远望去,姜辞衣袂摆动,鬓发轻扬,眉间带笑,不似新妇拘谨,反倒像个少女。
阳光正好,她仰头看天,眼底明澈如水。
姬栩立在廊柱之后,未出声,也未惊扰,只静静地望着那一幕。
眉眼间的疏淡神情,仿佛被这瞬间微微拨动。
他低声道了句:“竟不觉……她笑起来,竟这般好看。”说完这句话,忽然意识到失礼了,立马收了笑容。
风拂过竹影,他站在其中,目光温柔,眉宇间却藏着一丝久未动摇的波澜。
正欢笑着奔跑间,忽听“啪”地一声轻响。
纸鸢线断了。
那只原本高高飞起的纸鸢倏然失去束缚,在半空中一个旋转,随风远去,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姜辞与姬云梵一同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道斜斜远去的残影。
姬云梵眼中光芒一黯,垂下头,小小的脸上露出一抹失落。
姜辞低下身,轻轻抚了抚他柔软的发顶,柔声安慰:
“没关系,等下我再给你画一只。你想要什么样子的?”
姬云梵闻言一愣,眨了眨眼,试探着问:“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姜辞点了点头,笑意温软:“当然。”
小少主眼睛一亮,像是又重新燃起了兴致:
“那我想要一只老鹰!”
“我二伯有一只鹰,又猛又飒,我也想有……以后我也要像他一样,当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姜辞轻轻应了一声:“好。”
她指尖顺着他发顶轻抚,眼神中浮出一抹柔光。
正欲再言,一抬眸,却忽见廊檐之下,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那人着浅色常服,鬓发微束,站姿颀然静雅,正默然望着她与姬云梵,眸光温润如昔月秋水。
正是姬栩。
他并未作声,亦未回避,只静静立在廊下,像是不忍打扰,又像本就在等这一眼。
姜辞怔了怔,下意识将衣袖垂顺,盈盈俯身,行了一礼:
“见过大哥。”
8. 第 8 章
姬栩闻言,微微一笑,语气温和清雅:
“我瞧着今日春色甚好,便想着出来走走透透气。恰巧听见你们在此放纸鸢,便未曾上前打扰。”
姜辞闻言起身,略略一礼,声音柔和:“是我们扰了大哥清净,实在失礼。我与阿梵这便回去了。”
姬栩轻轻摆手,话语中带着从容温雅的挽留:
“无妨,院中本就清静,偶有笑声,更添几分生气。”
他目光落在姬云梵手中的断线上,又道:
“方才听见你说要画一只新的?我院中正好备有笔墨、纸张,还有几幅未裁的绢布,我让人都拿来,便在这里作画罢。也省得阿梵再跑动,时候也快近午,画完便可用膳。”
姜辞微一怔,眼中露出一丝迟疑。
毕竟这是姬家大公子的内院,她虽为人妇,终究是新入门,理应避嫌。
她正欲婉拒,姬栩已似看出她的顾虑,淡淡一笑,语声从容:
“弟妹不必多想,这府中人心我清楚,无人敢妄议。”
“况且,我与子溯素来亲厚,他向来疼阿梵。你照看阿梵,他更不会说些什么。”
姜辞略一思量,微微颔首,笑道:“那便叨扰大哥了。”
姬栩点头,吩咐下人将庭中小案搬至廊下,又命人去取笔墨与清茶。
竹娘贴心地去备点心,不多时,纸笔、画帛、茶盏俱已备妥。
姜辞落座于院中石案旁,阳光掠过竹影,暖意融融。
姬栩缓步走近,在她对面落座,抬手挽起宽袖,亲自替她研墨。
姜辞望着他,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这等小事,怎敢劳大哥亲手?”她轻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点不自在。
姬栩却只一笑,声音温润如春水拂玉:
“都是闲事,我闲着也是闲着。”
“带兵打仗,舞刀弄枪我不擅长,但这研墨一事,我自幼熟得很。”
他话语不多,举止有度,连袖边都不曾碰到案上一寸,只见砚中墨色渐浓。
姬栩看着不远处的姬云梵,神情温柔,语声低缓:
“你既肯陪阿梵玩,反倒是我该谢你才是。”
“我的身子,常年缠绵病榻,陪不了他太久。他一个人在这府中,年岁虽小,却总是懂事得过了头……若是他娘还在,他本不该这样孤单。”
他说得极轻,尾音淡淡,却藏着一点近乎不愿提及的哀色。
姜辞闻言,立刻温声道:
“大哥不必多虑。若我闲时无事,自会抽空多陪阿梵说说话、画画纸鸢。”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语气极是柔和体贴:
“再过几年,阿梵便也要跟着二伯入军营了,军营中那么多男子,他一定不会孤单。”
话未落,姬栩的神色微微一敛。
他的指节在衣袖下轻轻收紧,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
从军二字,对旁人而言或许是荣耀,于他而言,却未必是期许。
姜辞心中微动,眉眼间不动声色地略作转折,唇边一笑:
“阿梵,你不是说想要一只很威风的老鹰?”
小少主此时刚捧着一碟芝麻点心凑上前来,咬着一口脆皮笑嘻嘻地说:
“我想要很凶的,眼神要狠,爪子要尖的!”
“要那种一飞上天,所有人看了都怕的!”
姜辞莞尔,点了点头:“好,那我便画一只最凶的给你。”
她执起画笔,轻轻蘸墨,低头落笔,神色渐沉静。
墨色洇开,水渍晕染于白绢之上,一笔笔起落有致。
她垂着睫羽,神情专注,唇线温润,鬓边发丝轻垂于颊侧。
姬栩坐于案对,目光本在砚上,无意一抬,视线恰落在她眉目之上。
那一刻,他忽地怔了一瞬,又立马垂下头,伸手招来下人将他扶起,走到院中不远处的长榻上坐下。
姬云梵围着案几,盯的认真。
姬栩一时走神,脑中忽地浮现出那段他向来不愿提及的往事。
那是九年前。
他尚未及冠,那时的丰都正值春宴,他与几位勋贵子弟饮酒听曲,少年心性,饮得略多。
酒过三巡后,便觉浑身燥热,气血翻涌,脑中昏沉得厉害,仿佛有什么气息在体内乱撞,四肢无力,意识渐渐模糊。
他记得自己挣扎着想离席,却被一只手扶住了臂膀,引着他走进了一间静室。
后面的事,他记不得了。
只记得第二日醒来,日光照进屋内,薄被轻覆,他衣衫不整地躺在一张香气四溢的榻上,身侧是一个熟睡的女子。
她生得不算惊艳,但眉眼妩媚,唇角微抿,带着不掩的得意,姬栩记得她,她是酒肆里的一名乐师。
他几次去酒肆,素来只与朋友饮酒听曲,从未叫过女子作陪。
那女子叫什么名字,他始终记不得。
那一日之后,他便未再回过那处酒肆,只道是一场被人算计的荒唐,不提也罢。
谁知半年之后,那女子竟挺着肚子找上东阳侯府,言称腹中孩儿乃姬家血脉。
姬夫人闻之大怒,但面上仍稳住体统。那女子到底已有身孕,终究不能声张,只得分出一个偏院安置,许她在府中待产。
可她的出身,终究不配列入姬家妾室,身份悬在尴尬之间。
待姬云梵出生,府中给了她最好的衣食用度,却未能给她应有的名分。
她也从不快乐,眼神里常有怨怼之意。
云梵三岁那年,她悄然随一外来的商人离府,自此杳无音讯。
连句告别也未曾留下,姬云梵曾小声问他:“娘亲呢?”
他只是抚着孩童的头,轻声回答:“她不在了。”
“画好了。”
姜辞的声音轻轻传来,将姬栩从回忆中唤回。
他轻轻一震,抬眸望去,只见姜辞正将手中画纸轻轻放下,唇边带着一抹柔和的笑。
他微微一笑,低声道:“多谢。”
姬云梵小心翼翼地接过画好的纸鸢,欢欢喜喜地奔向竹娘,扬声道:
“竹娘,快来帮我糊上竹片,我要让它飞得最高!”
竹娘笑着应了,俯身捋了捋他的衣角,温声说:“小少主稍等,我这就叫人去拿浆糊。”
她转身离去的脚步稳而快,显然早已熟稔这种事。
片刻后,纸鸢做好,姬云梵捧着满脸期待地看向姜辞:“姜姐姐,现在可以放了吗?”
姜辞轻轻摇头,温声解释:
“今日还不能放,要等三日,让墨迹干透、竹骨定型后,才飞得稳当。”
小少主嘴一撅,语气里满是失望:“哦……那好吧……”
竹娘正好回来,笑着看着他们,道:
“也差不多是用午膳的时候了,二夫人不如留下来一并吃吧?听说您这些日子都吃的是晚娘做的小灶,还没尝过我们丰都的菜色,今日正好试试。”
姬云梵也拉住姜辞的手臂,仰头央求道:
“你就留下来吧,好不好?我想让姜姐姐陪我……”
姜辞略一迟疑,抬眸望向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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栩。
后者微微颔首,眉目温和,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也轻缓:“院中清净,不如一并坐吧。”
三人便一同在院中落座。
清风吹动竹影,石案上铺了浅纹白瓷,菜肴精致,色香俱佳,与凉州粗犷辛烈的口味大为不同。
姜辞原本只想象征性动两筷,未曾想入口清爽馥郁,竟比想象中合胃口得多,不觉间便多夹了几口。
竹娘站在一旁,看着她那副不动声色却实则吃得香的模样,眼角悄悄漾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转而望向姬栩。
她含笑开口:
“二夫人平时也常一个人吃饭。若日后奴婢这边做了什么可口的饭菜,不妨唤她来一同吃上几口。小少主定然最开心。”
她话说得妥帖,既顺了孩子的心思,也不动声色地替主子留了情面。
姜辞抿唇一笑,轻轻点头。
“多谢竹娘好意。”
席间闲话,姬栩率先开口,语气温和如旧:
“我至今未曾离过汀洲一步。”
“倒是常听人提起凉州,不知那边风物如何?可有什么为人称道之处?”
他话问得轻巧,却带着一丝真实的好奇。
姜辞微愣了一下,眸光微动。
她本以为,姬栩也会如姬阳那般,将凉州视作不愿提及之地。毕竟那处,曾是姬阳为质之地,也曾让姬家与姜氏立于对立。
未料他提起凉州时,语气平静,目光澄澈,竟无半分讳忌之意。
她轻轻颔首,低声答道:“凉州地势绵远,文风极盛。春日里榆关十里桃花,入秋后黄道山有霜林如画。”
“人文之地,讲究清雅风骨,文士多好《楚辞》,妇人喜绣九章入衣……”
她说得并不多,语调也淡,然字字句句中,自带一种清远之意。
姬栩静静听着,唇边浮起一点笑意:
“听你这般一说,倒觉得凉州不止可画,似亦可游。”
他顿了顿,又笑道:
“如今凉州与东阳暂停干戈,局势初定,我却尚无缘踏足。”
“若不嫌烦,日后弟妹可否择些闲时,将你记中的凉州一点一滴说给我听?我愿将你所言之景,悉数落在画中。如此一来,便仿佛我也去过了。”
姜辞望着他,心中一动。
眼前这个温润沉静的大公子,因病困于庭院之内,走不出这座汀洲丰都城墙半步;而他的弟弟,曾踏上她的家乡,所受之苦却无人知晓。
一东一西,一病一伤,一人被困于肉身,一人困于过往。
她眼眸轻垂,低声笑道:
“自然。”
午后日光正暖,竹影斜斜。
姬阳步履匆匆地回了府,身后跟着一位年长郎中。
“先去给我大哥把脉。”他低声吩咐。
脚步方至姬栩院外,正欲抬手让人通传,他却忽然止住了步子。
院门半掩,他的视线穿过缝隙,他看见院中石案旁,三人正围桌而坐——
姬栩、姬云梵,姜辞。
不远处还有婢子伺立,一碟碟饭菜摆得精致清雅,院中飘着饭香。
三人席间偶有低声交谈,姬云梵笑得正欢,姜辞垂着眸应着,偶尔夹一筷菜到姬云梵碗中,姬栩则含笑听着,偶尔替她斟茶。
那画面端然温和,竟像一户寻常人家的小宴,天伦安稳,其乐融融。
姬阳眯了眯眼,目光沉了几分。
唇角轻轻一勾,语气却凉得像刀锋轻拂:
“你们倒是成了一家人了。”
9. 第 9 章
门“吱呀”一声轻响,姬阳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一位年长郎中。
姜辞一时未及起身,反倒是姬云梵先看见了来人,眼睛一亮,笑着喊道:
“二伯!”
听见喊声,姜辞与姬栩才一同回首望去。
姬阳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姜辞与大哥并坐于案、笑语交谈的模样上,眸色一沉,唇角勾起,语气讥讽:
“才进府几日,倒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这么快就同我大哥坐在一处,谈笑风生,手脚熟得很。”
姜辞方要开口解释,姬栩却先温声接话,为她解围:
“我这些日子身子不爽,是我请竹娘邀她过来,陪阿梵解闷。”
他语气淡淡,却带着几分不容质疑的温和坚定。
姬阳冷哼一声,抬眸扫了姜辞一眼,冷声道:
“大哥心肠太软,她什么话都能信。”
“这女人心思深沉,留在府中怕不安分,还是少接近得好,免得教坏了阿梵,回头一肚子都是她灌的坏水。”
“她啊,最会算计。”
话音刚落,气氛顿时一静。
姜辞神色未变,只是缓缓放下了筷子。
不等旁人开口,她已起身,面上神色温和、语气有礼:
“我已用过,正好还有些事在身,便不叨扰大哥与都督相聚了。”
她行了一礼,又道:“多谢大哥今日相照。”
说罢转身欲行,刚走两步,衣角却被人拽住。
是姬云梵,他挡在她身前,鼓着脸对姬阳认真道:
“二伯你不许凶姜姐姐!”
姬阳微蹙眉,低头看着眼前的孩子,心中忽然浮出某些往事的痕迹。
他蹲下身来,语气低缓,却藏着几分警惕:
“阿梵,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想得那样。”
“你记着,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家族出身,要学会看清人,别让人算计了都不知。”
正当他说着,姬栩已放下筷子,轻声打断:“我也吃好了。”
“让大夫进来吧,先把脉。”
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却带着几分淡淡的不悦。
姜辞回到院中,银霜气鼓鼓地一路跟着姜辞回房,进门便忍不住低声道:
“姑娘,您方才为何一句都不辩解?他那样编排您,旁人若听了,指不定要怎么传您闲话。”
姜辞没有立刻回应,只缓缓褪下外衣,坐在案前的熏炉旁,垂眸理着袖口,像是没听清。
屋内香炉氤氲,烟气缭绕,她神色安静得近乎冷淡。
银霜见她不语,急得跺了跺脚:“就算为了清白,也不该一句不回啊,他说姑娘心思不正、处处算计,简直……简直太过分了。”
姜辞这才抬起眸,唇角微微一动,轻声道:
“我若真在意他,才会急着辩解。”
她话说得极轻,却十分坦荡,神情丝毫没有被姬阳的话影响。
银霜一愣,还待再说,姜辞已起身,步履轻缓地走到窗前,将窗棂微微推开。
春日的风透过窗户吹入屋中,拂过她鬓边发丝,她站在光影交错之中,声音如水:
“他若认定我是算计之人,我说再多也无用。”
“那不如什么都不说,省得显得我还想讨好他。”
她眼中没有怨意,也没有自怜,此刻她只是在想,这样两个不想爱的人的一辈子,真的很漫长。
银霜咬了咬唇,不知该说什么。
而姜辞已转身,重新坐下,翻开了案上让晚娘从府上找来的医书。
与此同时,大夫收拾完诊箱,被姬阳亲自领进姬栩寝房。
房内静极了。
姬栩在案前坐着,衣襟宽松,手腕抬起时露出细瘦的骨节。他配合得一贯温和,没有多言,也不显拘束。
老大夫搭上脉后,凝神片刻,又换了一只手。
姬阳负手立在一旁,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大夫的动作,声音沉稳低缓:
“如何?”
大夫起身作揖,语气持重:“大公子脉象虚弱,气血不畅,五脏俱有亏损之象。好在近来调养得宜,未有大损,只需守住,如常静养,不可劳神过度便不会恶化。”
姬阳微点头,吩咐左右记下药方,又让人送大夫出去。
屋中只剩兄弟二人,片刻静默后,姬阳才低声开口:
“你这身子,终究还是病了太久。”
他虽语气不动情绪,唇角却紧紧绷着,满是心疼。
姬栩轻轻一笑:
“比起几年前,已好了太多。你只管放心。”
他顿了顿,眼神落在姬阳身上,语气缓和而真切:
“反倒是你……与弟妹成亲不过数日,便处处冷待。她是个好姑娘,若你肯收些锋芒,未必不能过出一份好日子来。”
姬阳眉头一皱,像是被什么刺了心。
他冷笑一声,讥讽的语气几乎是立刻反弹出来:
“大哥,你才认识她几日?就敢替她说话。”
“你忘了?上次被人诓的事,才过多久?如今竟又要我重蹈覆辙?”
语气一出口,带了几分压抑的恼意。
姬栩却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争辩,只缓缓开口:
“是,我是被算计了。”
“可那件事后,我得了阿梵。”
“这一生,能有阿梵……也不算全然不值。”
话一出口,屋内又是一静。
姬阳望着他,眼底的情绪有些复杂。他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安顿叫姬栩好好休息,自己则是甩着袖子离去。
翌日清晨。
阳光才刚洒进庭院深处,姬阳着玄衣,束发利落,正欲出府往督军署。
刚至府门,便见一道小厮匆匆迎上来,拦在他前头。
“都督稍等。”那小厮低声躬身,声音里略带踌躇,“表小姐传信,说过几日会来丰都小住些时日。”
姬阳脚步微顿,眉心不动,语气却一贯简淡:
“这事你找我母亲就好,这事一向是她在打理,不用跟我汇报。”
小厮忙回道:“姬夫人这两日去太平侯府看您表兄去了,要在那边小住了,听说要住上半月。”
姬阳这才想起母亲跟他说要去看表兄的事情,他想了一下,现在府中,大哥病着无法操劳,但是能做这种内宅事情的嬷嬷也跟着母亲走了,只剩下……姜辞。
那小厮见姬阳迟迟不应,面露为难之色,迟疑着答:“表小姐那边已经启程了。”
姬阳神色不显,半晌低声道:“……那你去找我娶的那位新妇。”
“这种事,想必她一个女人家知道该怎么做。”
小厮一听这话,立刻松了口气,连连作揖:“是,是,都督吩咐得是。”
未时过半,小厮便来到了姜辞院中,将此事一五一十回禀了。
姜辞正坐在案前描图,听完也未有多少表情起伏,只淡淡应了一句:
“我知道了。”
小厮点头欲退,走出两步却又想起什么,回头补上一句:
“还有件事……表小姐还带了一位闺中友人同行。”
“想必二人一道过来,日后应当会住在同一处。”
姜辞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手中描笔却未停,只轻轻道:
“我明白了。”
午后日光正好,姜辞一袭浅色曲裾,领着晚娘与银霜走至府中东南角的一处偏院。
她手执一柄薄扇,神色安然,语调平稳,吩咐下人:
“这一处院落原本空着,如今需重新打理一番,窗棂洗净,帘幕更换,书案、卧榻、香具、屏风,全都要换成新的。”
“墙上空着的地方,挑几幅雅致些的画。”
“记住,用最好的料,但不许过分张扬,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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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亲,礼数要足。”
下人们听得认真,连连应声。
晚娘站在她身后,望着院落中来回忙碌的人,又看了看姜辞,笑道:“姑娘当家第一回,倒是安排得井井有条。”
姜辞轻轻点头,却忽地转过身,看向一旁的年长女仆,语气温和:
“这位表小姐……你可知她是哪位夫人家的?”
那女仆略一迟疑,还是老实道来:
“是姬夫人的外甥女,是沈将军的女儿。”
“表小姐的父亲昔年也是东阳侯麾下的,后来去溪陵守渡口。”
“那时两府常有走动,表小姐与都督小时候是一起长大的。只不过后来搬迁之后,两家渐渐少了往来,也有些年头没见了。”
姜辞不动声色,只轻轻点了点头,又问:
“她性子如何?”
女仆压低声音,有些为难地答道:
“表小姐模样是极好的,待人和善,知书达理,只是跟下人们不太亲近。”
姜辞听完,没有多言,只淡淡一笑,语气如常:
“既是贵客,该用的规矩一样不能少,夜间多备些灯火,以防她夜醒不便。”
说着,回头吩咐银霜:“你去问问厨房,可知道表小姐喜欢吃什么,等她到了,安排即可。”
银霜应声而去,晚娘在旁轻声道:“姑娘安排得面面俱到,旁人看了也挑不出半点错。”
晚上姬阳回来,府中的人跟他汇报今日姜辞在府里安排表小姐的事宜,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二夫人倒也能干,安排表小姐的院子,事事都打理得体。说来……还真不像个新妇。”
话音刚落,只觉一阵冷风拂面。
他扫了那说话的小厮一眼,语调不疾不徐,凉意却入骨:
“这种琐事,不需要向我汇报。”
是夜,月色沉沉。
姬阳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索性披了外袍出了卧房。
他沿着回廊缓步,走至庭中,正打算顺手取几枚箭羽练手,忽而脚步一顿。
一阵轻笑,从隔壁小院飘了出来。
他本不想理会,怎料那笑声里隐隐带着姜辞的声音,清亮却不张扬,恰到好处地敲在他耳骨上。
他蹙了眉,朝那处靠近几步。
果然是她。
隔着一堵影墙,另一边灯火微明,香气随风飘过,院中三女围坐,设了宵夜,几盏浅酒。晚娘与银霜坐在一侧,姜辞倚在软垫上,发髻松散,眉眼弯弯,竟是难得的轻松模样。
“姑娘自从嫁来,都没这般笑过。”晚娘柔声道,“在紫川时,您每日发粮济民,随大夫走诊,事虽繁,却从不觉得累。如今这日子虽锦衣玉食,却关得像在笼里,叫人心里发闷。”
银霜也笑着附和:“那可不。虽贵为都督,却冷心冷面,还整日不让姑娘出门,我看姑娘没几日就要把这院里多少块砖都数清楚了。”
姜辞轻笑出声,语气却忽而低缓:
“可我用自己一生的自由,换来凉州百姓的平安……这一笔买卖,也不算亏。”
姬阳听到这句,指节轻轻一紧,站在墙后,良久未动。
他闭了闭眼,低声嗤笑:
她困在这院里叫不自由?他没直接把她用铁链锁进牲口圈里就算仁慈了。
次日一早,天光初亮,姬阳站在书房外,唤来侍从越白。
他语气一如往常冷淡:
“去告诉我那位新妇,若她想出府,随她便。”
下人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正欲确认,姬阳却已转过身,又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
“但——”
“你们盯着点她。”
“她每去一处、说一句话、见一个人,都一五一十地回来报给我。”
说完,他收回手背在身后的那一缕微颤,语气依旧平稳:
“别让她知道。”
10. 第 10 章
东阳侯府前,春日和风拂面,朱漆大门半掩,守门侍从分列两侧,肃而不失仪。
辰时未过,一辆马车缓缓驶至门前,车顶覆着绯色罗帐,帘影微摇,隐约可见其中人影晃动。
最先揭帘下车的是一名衣饰华丽的女子,姿容艳冶,额心点缀碧玉坠子,随步摇曳,艳而不俗,明艳逼人。
她姿态轻巧,一手扶车檐,一手掩唇含笑,回首唤道:“寄秋,下车罢,莫拘着了。”
“我那表兄冷是冷了些,但偏吃你这一套,越温顺柔婉,他越招架不住。”
车内随即响起一声轻笑。
帘子再动,便见一女子身着淡绛罗裙、腰束绫带缓步而下,步履娴雅,神色羞怯。她生得眉目和顺、语态轻柔,正是沈如安口中所言的闺中密友。
她小声道:“沈如安,我这样贸然登门……真的合适吗?倘若……倘若表兄已有婚约……”
沈如安掸了掸袖角,语带不屑:“什么婚约?若真有,还能一点风声都没传出?再说了。”
她眨了眨眼,笑意带锋:“就算真有,那姑娘也未必能与你争彩。”
说罢,便揽着寄秋的手,一路朝府门而来。
而此时,府门大开。
姜辞静立于门侧,一袭月白直裾,衣袂清雅,发髻高绾,素而不寡,礼而不弱,身后晚娘与银霜一左一右,神色肃然。
她立在那处,未言未笑。
沈如安原本语笑盈盈,一抬眸,却忽地顿住了步伐。
她盯着姜辞的面孔看了片刻,神情明显一滞,嘴角笑意缓缓凝结。
“这位是……”
她转头低声问小厮,语气中带了几分不安。
小厮低头答道:“回表小姐,这是二公子新婚夫人,府中二夫人姜氏。”
沈如安仿佛未听明白,蹙起眉,又追问一遍:
“你说什么?”
“……都督大人,上月成亲。”
这一次,小厮声音极轻。
沈如安脸上的神色彻底僵住,艳色在一瞬间褪去几分,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与空白,呢喃道:
“表哥……成亲了?”
站在她身侧的寄秋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似欲开口,却终究未敢言语。
而姜辞,始终站在原地,神情不动,眉眼温和,一礼落定,声音也温柔得体:
“表小姐远道而来,府中已备下茶汤与清室,舟车劳顿,烦请入内小憩。”
语音落定,声如清泉入盏,波澜不兴,却带着府中主母才有的从容笃定。
沈如安刚入院不久,姜辞便命人设了茶案,亲自奉茶。
院中春兰吐香,帘下风动,几盏温酒摆上,细果清点俱备,一切雅致不失礼。
姜辞发上只簪一枝玉梅,让银霜将茶盏奉至沈如安面前,温声道:
“此茶是丰都地道的黄芽,入口微涩,回甘极长,盼你不嫌。”
沈如安接过茶盏,笑意盈盈,眉梢带着三分打量:
“表嫂真是客气,我还以为,您这位新妇一进门便要整日宅在闺阁里呢,没想到打点起人情应酬来,也颇得体面。”
姜辞只是微微一笑,轻声回道:“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表小姐多担待。”
沈如安端着茶盏,眼神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院中陈设,随口问道:
“我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这处院落原本空置,现在看着打理得极为细致,你倒是有心了。”
姜辞目光平和,唇边依旧带笑:“自是不敢怠慢表小姐的到来。都是些薄设。”
沈如安笑着点了点头,低头抿了一口茶,忽然语气轻了几分,似是随口闲谈,又像是不经意:
“我记得小时候,表哥最怕人提夫人两个字。”
“他那时候常说,将来谁若逼他成亲,他就把那女子赶出府去。”
姜辞不语,只静静听着,神色澄澈。
沈如安似是等不到回应,又笑着补了一句:
“他性子冷,又不好接近,若没有几分本事,是拢不住他的。”
“表嫂能叫他屈身成婚,也算有手段了。”
姜辞不动声色,缓缓将茶盏放下,笑意温和如水:
“那还要靠婆母偏爱。”
沈如安怔了怔,仿佛没想到姜辞竟将无爱成婚说得如此从容,眼中划过一抹细微的光。
片刻,她又笑了起来,语气似漫不经心:
“我表哥一向风流,他特别招女人喜欢,就我知道的老相好就有好几个。”
她顿了顿,嘴角噙着笑意,语气却轻得刺人:
“想必表嫂还不知道吧?”
姜辞垂眸拨了拨茶汤中的叶脉,声音轻缓,宛若轻风拂过:
“多谢表小姐提醒。”
“不过——”她抬起眸,目光温静却不冷,“能嫁给他才算本事,不是吗?”
这一句落下,连寄秋都轻轻怔住,沈如安笑容一滞,掩唇低笑,却没再接话,只顾低头喝茶。
茶水渐凉,帘影微动。
沈如安忽然抬眸,语气似轻描淡写,却藏了几分不经意的探问:
“对了,大表哥……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她语声不重,眼神却落得极稳,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期待。
姜辞眸光微转,唇边依旧含着礼数周全的笑意,答得温和:“前几日见着他,精神头还算不错,想来应是渐好。”
沈如安闻言这才点点头,指腹在茶盏边沿轻轻摩挲了一圈,忽地放下茶杯,起身整理衣摆,笑着道:
“那便好。多谢表嫂招待,茶点也极合我口味。”
她语气一顿,微微侧身,“我就不多叨扰了——我想着,还是去看看大表哥。”
说罢,轻提裙裾,步态悠然,笑容里却藏着丝丝藏不住的心意。
姜辞只垂眸轻抚茶盏,低声一笑:
“表小姐慢走。”
姜辞回到院中,卸下簪花,随手将外袍搭在榻上。
银霜端来温水伺候她净手,轻声道:“姑娘今日辛苦了。那位表小姐……瞧着不好相与。”
姜辞擦了擦指尖,笑意淡淡地掠过唇角:“无妨,不过是场迎来送往。”
她顿了顿,将帕子放下,语气不重,却带着些许疏阔:“银霜,都督既然松了口允许我出府,我们总算不用整日困在这深墙大院中坐冷板凳了。”
银霜一愣,随即会意,笑着应了声:“可不就是么。”
与此同时,另一边。
沈如安与寄秋穿过垂花回廊,缓步朝姬栩所居的竹院走去。小径清幽,风过竹影婆娑,地上落着斑斓光影。
寄秋低声道:“沈如安啊,你这位表嫂,确实不好对付。”
沈如安“啧”了一声,嗤笑着摇头:“怕什么?我打听过了,表哥对她并无情意,那女子不过是凉州换来的棋子,两人之间水火不容。”
她边说边抬手理了理鬓发,目光微亮,语气带着点兴奋与算计:
“你放心,我自有法子。回头我设个局,安排个英雄救美的戏码,让你与二表哥多些来往,情之一事嘛,久处生情,哪有拿不下的理儿?”
寄秋有些迟疑地张了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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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终究没劝出口。
二人说话间,已至姬栩院前。
院门未掩,风吹帘动,只见院中竹树间立着一人,身形修长,身着素色家常衣袍,袖角微拂。
他正将一只画好的纸鸢轻轻收起,指腹拂过纸上鹰眼的墨线处,神色温和而专注。
沈如安望见那人身影,眼神瞬间亮了几分,连步子都悄悄快了一些。
一别五年,他还是那样好看,还是那样让人移不开眼。
那是她年少时的执念,是竹影疏窗下的第一抹心动。
而如今,她回来了,她不打算再错过。
“子叙表哥!”
沈如安唤得欢快,语中带着一丝难掩的雀跃。
姬栩闻声回头,眉目轻展,唇角含笑:
“沈如安?你怎么来了?姨母近来可安?”
“好着呢,念叨着你呢。”沈如安快步上前,语气熟稔。
她絮语几句后,才回头将身后的女子拉上前来,笑着介绍道:
“这是我闺中好友,名唤寄秋,一同来丰都小住些日子。”
寄秋微微福身,行礼得体:“见过世子。”
姬栩颔首回礼,神色温润,语气依旧温和:
“既然来了,便一起坐坐吧。”
他吩咐道:“去备茶。”
丰都傍晚,天光尚未沉暮,城中尚有余晖。
姜辞站在廊下,望着院中竹影婆娑,轻声道:“总不能日日困在这院子里,我想出去走走。”
银霜闻言,眼中一亮,旋即笑着去取披风:“姑娘稍等,我这就替你拿件防风的。”
一件青灰色的织锦披风覆上肩头,姜辞执伞而行,银霜随身相伴。二人自东阳侯府后门而出,缓步行至街巷。
这是她自入丰都以来,第一次出府。
街市尚未散,春日的市井透着热气与烟火,石子铺就的小巷里摊贩林立,纸鸢高悬、香粉入鼻,远处还有茶棚传来评书说唱。
姜辞一路走得缓,目光一扫,皆是新鲜。与紫川不同,丰都多文馆雅集,街头常见学子谈诗论史。她微微驻足,神情澄澈,眼中流露出一丝初见的兴味。
她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却不知她一身月白衣裳,眉目生辉,恰如春雪初晴、兰心玉骨,早引得街上行人频频回头。
有人低语:“那是谁家的贵女?”
“我怎觉有些面生……”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喝彩与喧哗,银霜撑伞望去:“姑娘,前面那处,好像是棋社。”
姜辞顺势看去,只见街角一处屋檐下人头攒动,棋社门口挂着一块墨匾,字迹清逸:“逸枰斋”。
门外立着一张榜,上书:“破此残局者,赠清玉笔一支。”
那玉笔陈于屋内案上,通体温润,如凝霜雪,笔尾雕着两行细篆,工艺雅致,显然出自名手。
姜辞颇为喜欢。
她轻声问道:“此局可允旁人一试?”
话音一落,原本围观的几位文士皆回头看她,神色微变。
“姑娘,这里可不是赏花摆诗,哪里容得女子胡闹?”
“风头再盛,也不能坏了棋场清雅。”
姜辞闻言不恼,只轻轻一笑,语气沉静:
“世间才情,本无贵贱之别。班昭能修《东观汉记》,蔡文姬可通音律百篇。若因女子之身,便断人一试之机,未免狭隘了些。”
围观众人面露讶色,尚未作声。
这时,帘子后一人开口,声线清冷含分寸,语调虽不高,却压住了场内所有喧哗。
“让这位姑娘,一试。”
11. 第 11 章
棋局方开,四座却已肃静。
姜辞落座之后,只看了一眼那案上的棋盘,便不急着动手,而是抬眸向围观众人问道:“不知此局是否有人留下解式?”
有人嗤笑:“此局乃是东阳第一士子设下,谁敢轻言破法?”
“前后已有六位落子,全军覆没。”
姜辞听后,神色未变,只伸手拂过棋盘,十余颗残子错落其间,黑白交叠如云卷水涌。
她指腹轻点棋盘,缓缓而语:“此局看似困兽犹斗,实则藏锋于弱……此处三子若非故意让空,怎会留这么一线生机?”
言罢,她落下第一子,一子封喉,竟将角落原本困守的白子连通成势。
众人面面相觑,局势开始转动。
她第二子、第三子皆如抽丝剥茧,落子不急不缓,却每一手都精准切入,原本被视为死局的棋面,竟在她手下慢慢生出一线清河,横流出奇。
帘后,一道修长身影起身。
那人身着深青直裾,佩玉无声,缓步走出。
他眉目清隽,气度从容,手执一柄白纸折扇,立于众人之后,目光静静落在棋盘之上,又落回姜辞脸上,眸中多了几分意味未明的打量。
“此局,是我所设。”
“夫人,妙手。”
姜辞闻声缓缓抬眸,正对那人。
他手执折扇,面容清俊温润,气质从容有礼,正是那日她入丰都城门时,言出“美人误国”之人,差点因他一句话,定了自己的生死。
她垂眸敛神,微微颔首,语气不轻不重:
“原来是陆司马。我不过是因一物起意,倒是扰了您的清趣。”
陆临川神色不变,只含笑:“扰倒不敢言,夫人落子极妙,解我困局,是我陆某之幸。”
姜辞唇角淡淡一抿,目光微凉:
“司马大人既知是困局,何必设之于市?”
陆临川轻摇折扇,淡笑:“困局原是用来破的。若无高人一落,困局永远是困局。”
“更何况,有些局,是设给懂棋之人看的。”
姜辞听罢,只淡然应声:“可惜我不通兵谋,只懂些旧书冷局。倒叫司马大人白白折了一子。”
这话一出,语带讽意,是对那日初见他一句轻描淡写的“美人误国”的回应。
四周文士听不出端倪,陆临川却听得明明白白。
他眼中神色微动,忽然想起那日初晴,她将剑横在脖子上,视死如归的模样。
今日落子如风,字字不退,唇锋如刃。
他收了扇子,低声道:“夫人心中,果然不止棋理。”
姜辞并不接话,只略一垂首,拂袖转身。
姜辞淡淡对着银霜开口:
“我们走吧。”
她步履不疾,两步已出门。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陆临川的声音,依旧温文却不失分寸:
“夫人,您的笔。”
姜辞脚步微顿,稍一偏头,回身折步而回。
她走近,未言谢,只伸手接过那支玉笔,手势利落,更像是夺,而非取。
指尖碰触的一刹,她眸光微冷,眉间一线疏霜,眼也未多看陆临川半分。
转身,衣袂掠起一线冷风,她未留下只言片语,亦未回眸。
陆临川立在原地,折扇垂于手侧,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一笑,喃喃一句:
“性子倒是……个辣的。”
丰都督军署,暮色已深。
姬阳正倚在案前,右手支颊,左手执笔轻敲舆图,眼神落在西北边境一线,眉间褶痕未展。
陆临川披着暮气入内,手中仍转着那柄白骨折扇,一进屋,便笑吟吟地说道:
“主公,你猜我今日在棋社遇见了谁?”
姬阳懒懒地回一句,眼皮都未抬:“你向来挑剔,能让你亲口说起的人,想必不是寻常角色。”
陆临川轻摇折扇,笑意半真半假:“确实不是寻常之人。是个妙人。”
姬阳手中动作顿了一下,目光仍未动,只淡淡问道:
“你向来不喜多言,如今却连‘妙’字都说出口……说来听听,是谁?”
陆临川将扇子轻敲掌心,“可我记得,你说她是个呆板无趣的人,如今,我瞧着倒是有趣。”
姬阳眉头轻动,终于抬眸看他一眼,语气凉淡:“我何时说过别人呆板无趣?”话音刚落,姬阳愣了一下,嘴巴张了张,始终念不出那个名字。
陆临川挑了挑眉,笑意不减:“看来你猜到了?”
“不错,我遇到的——就是你那位新近娶进府的夫人。”
姬阳目光一顿,指尖在舆图上一滞,语气仍稳,却难掩眉锋中一丝凌厉:
“怎么,一盘棋就夸上她了?若是再肯陪你饮两杯,你是不是要请她入督军署,纳为贤士了?”
陆临川轻笑未语,只折扇轻摇:“就算我要用,主公敢用乎?”
话音未落,姬阳冷哼一声,语气锋利:
“我看你们一个个,都被她那张脸给骗了。”
话一出口,他似觉多言,起身舒展了一下肩背,语调一转:
“别聊她了。”
“现在真正要紧的,是宁陵近来的水患。”
他指着舆图上丰都南侧的水道开口:
“今年自春起降雨频繁,芒种未至,水位已高过去年同期半尺。若这势头不止,到了仲夏一场暴涨,极有可能冲垮南堤,浸没东集与两处军粮仓。”
陆临川闻言收了扇子,走到他身侧,目光扫过图上标注的水系河道,沉吟片刻,开口道:
“宁陵位于洛渠之南,背靠密林丘陵,雨多则汇水急。若强筑高堤,未必挡得住突发水暴。”
“不如仿照溪陵旧策——分渠引流,外泄洪势,再于南堤与东南角各开一引水口,引入旧渠,再通入西岸弃田,使水有去处。”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至于军仓,可筑夹堤双层,夹心掺沙卵石,加筑瓮口排水,虽耗人力,但若能撑过一季,秋收时再全面修缮,便无大患。”
姬阳闻言点头,拇指轻叩桌面,眸色微深:
“你说得对,强堵不如巧引。调兵调民都需提前布署,明日你拟个章程出来,我批了交由司农、工曹。”
陆临川作揖一礼:“诺。”
夜色沉沉,丰都东阳侯府内一片寂静。
姬阳回府稍晚,踏入中庭时天已深,肚子咕咕的叫了两声,他并未直接回房,而是缓步走在回廊间,袍袖微扬,月色将他身影拉得细长。
恰在转角处,他无意间朝右手侧一望,便看见姜辞的院中灯火未灭。
院内一盏宫灯摇曳在门口,微风拂过,光影斜落院内的石板上,映出一道纤细的人影。
她竟趴在院中案几前睡着了。
案上摊着纸笔,几页信笺被风翻起,披风落在地上,袖口微卷,鬓发凌乱。
姬阳脚步顿了顿,本不欲理会,转身欲走,却在提步之际忽而想到,如今母亲不在府内,府中能主内务之人也只剩她。
若是当真着凉生病了,后宅失了管束不说,传出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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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听。
他回身走进院中,沉步未响,立在她身侧片刻,本是想叫她起身,却瞥见案几上一幅舆图。
他眉头轻蹙,低头细看。
那是东阳水道图。
笔墨未干,山势走向、水脉分布,皆绘得精细有致,不输工曹所造。
一旁还有几本翻阅过的地理古籍,封面字迹清晰:《洛渠旧水志》《宁陵灾记》。
最上方,压着一叠摊开的手记,字迹沉稳娟秀,写的正是关于宁陵分洪的设想。
他翻开一页,目光逐行掠过。
她写得极细:堤口水压如何分段,西南弃田引流若设栅闸,如何调民分力,何处添仓囤粮,甚至连调兵防御雨中盗袭的应急预案都想到了。
姬阳神情渐沉,手指也不觉紧了几分。
这女人……怎会知得如此之详?
片刻,他似想起什么,眼底闪过一丝阴翳,冷笑一声:“呵。”
她倒是深思熟虑,可惜,未必是为了他。
他将手记啪地一声丢回案上,想着,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做给他看的。
没准儿她是要将这些送回凉州,好让那边来扰他治水。
砰——
那一下声响惊醒了熟睡中的姜辞。
她猛地抬头,睡眼朦胧间,便撞上一双如寒冰般森冷的眼。
她怔了怔,神情还未回神,姬阳已经收回视线,冷冷开口:
“你倒好算计,连我大营未定之策都未必筹得这般周密。”
“说,你究竟在图什么?”
姜辞被那声重响惊醒,尚未完全回神,便对上一道冷得几近森然的目光。
她怔了一下,下意识将案上的笔收好,整了整袖口,才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如水:
“我只是瞧着近些日子雨水增多,今年东阳极可能雨势过重,恐有水患。”
“若水患成灾,田土被淹,仓谷不济,百姓便要背井离乡……一旦变成流民,哪里还有余粮可发?现下战乱,粮草本就短缺,他们哪里还有地方可安?”
她看着姬阳,语气并不激烈,却字字带着分量:
“所以,我才想了这些法子。”
“至于你疑我……我知道你从未信过我,也不必信我。”
她顿了顿,轻轻一笑,眼中却透出几分疲惫后的清明:
“但你若真要问我在图什么,我图的是,那些人别再因为水患无家可归。”
夜风轻卷,灯火摇晃,那一刻,她眼中没有求情,也没有讨好,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笃定。
姬阳站在她身前,居高临下望着这张素面朝天的脸,神情微怔,一时竟哑然无语。
他本想冷笑,嘴角却迟迟未扬起,憋了半晌,才终于吐出一句:
“说得倒是好听。”
“凉州怎么没给你立个庙?叫百姓天天焚香供奉,拜你这位为民请命的活菩萨?”
话音刚落,空气还凝着,他肚中却“咕咕”响起两声,十分响亮,在这静夜里格外尴尬。
姜辞抬眼看他,眼里不见讥讽,只淡淡开口:“正巧,晚娘和银霜刚去厨房替我备宵食。”
“都督若不嫌弃,不如……一起吃点?”
姬阳脸色微变,原本抬脚就要走,可一步迈出,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他平日里回府无定时,吃食多在督军署凑和,这会儿回得晚,府中下人大多都歇下,连他屋里都没留热水,更别提膳食。
犹豫片刻,他冷哼一声,面上勉强,声音却低低落下:
“……嗯。”
12. 第 12 章
屋内灯火微暖,夜风轻掠,案上的书页终于不再翻动。
姬阳坐下时,神情仍是冷淡的,像是被逼无奈才肯暂留,但落定那一刻,他眼角的锋锐,终究还是收了几分。
姜辞未言多语,只是默默起身,将落在地上的披风捡起,抖了抖尘,银霜已经回来,替他添了一个碗。
不多时,晚娘携了食盒归来,一推门见姬阳坐在案前,皆是一愣。
银霜下意识看向晚娘,欲言又止。
姜辞平静地说道:“都督回来得晚,我留他一同用些宵夜,免得饿坏了身子。”
姬阳冷冷斜睨一眼:“我像是那等吃几顿就饿坏的人?”
姜辞却不恼,语气温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都督若是身子垮了,东阳又靠谁来守?”
她说完,自己也落座,执箸不言,开始夹菜。
姬阳盯着她这副淡淡自若的模样,心里更不舒服。
“你一向擅言。”
他低声道。
姜辞淡淡道:“都督伤人的时候也很擅言。”
这话出口,屋内一时沉默,连银霜都不敢喘气。
片刻后,姬阳终于低头,取起筷子,夹了一口青菜。
出乎意料地清爽,带着淡姜与陈皮的香,恰是他少年时在丰都军营里吃过的味道。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还是没说话。
姜辞却低声一句:“这道是晚娘做的,她说丰都湿气重,这样的清食最适合调胃。”
姬阳淡淡“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吃饭。
屋外风吹过树影,烛火映在他冷峻的侧脸上,五官深刻而清隽,只是眼底仍藏着未散的寒意。
饭至中段,姜辞忽然轻声道:“都督刚才看了我那副舆图,不知画的可还算准确?”
姬阳闻言抬眸,视线落在她案上的那幅图上,眉目间露出一丝淡淡讥色。
他起身,走到案前,低头瞥了一眼那幅舆图,手一伸,随手将图卷起,语气冷淡:
“画得倒也算认真,就是丑得厉害。”
姜辞一怔,还未开口,他已将图往身后藏去,神色依旧冰冷:“你是凉州人,这种东西,不该落入外人之手。”说完,又将她的手记也拿走,“这个也不行,我要拿去烧掉,防止你寄给凉州,省的和你父亲一同算计我。”
话音落下,他转身推门而去,留下一地余温。
姜辞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微怔片刻,终是没有说话,只是笑出了声儿。
银霜问道:“小姐,都督要把您写了许久的手记烧掉,您怎么还笑上了。”
姜辞摇摇头,仰头说道:“无事,他不会的。”
夜深如墨,窗外寒露凝枝。
东阳侯府西院灯火犹明,书案前,姬阳披衣未解,正执笔伏案,面前摊着姜辞所绘的那幅舆图。
他原本只想随手一看,可看着看着,却不自觉将那图摊开压平,又取来镇纸,仔细标出了重点。
手边的手记翻了一页又一页,字迹清润秀雅,排水走渠、泥沙分流、堤坝配兵,条理井然、推演得当,远远比昨日他与陆临川仓促所议还细致数倍。
他一边看,一边沉吟着不语,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合上册子。
望着窗外微明的天色,姬阳轻轻揉了揉眉心。
他这一夜未眠。
翌日卯时,府门甫开。
沈如安着一身明黄襦裙,眉眼精致,正携着寄秋来到前厅请安。两人刚入回廊,便见姬阳自正厅门内快步而出,仍是一身玄衣,系带未整,显然是彻夜未歇。
沈如安眼前一亮,快步迎上:“表哥……”
姬阳未曾停步,连视线都未施一眼,只丢下一句:“我要去督军署。”转身已然跨门而去,不留余声。
寄秋站在廊下,脸色微白,垂下眸子低声道:“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沈如安却勾起唇角,自信一笑:“怕什么?机会才刚开始,他这不要去办公嘛,今晚我设宴请表哥与我们一同就行。”
丰都督军署,朝阳初升。
陆临川抱着昨日的卷宗才入堂,就见姬阳已坐在案前翻看公文,手边却摊着两卷新图。
“这是?”他狐疑开口。
姬阳不语,只抬手将图与手记推至他案前,淡声道:“按上面这份办。”
陆临川挑眉,摊开那卷舆图一看,不禁眼前一亮。
“这图……画得极好。”他低头翻阅手记,又啧了一声,“堤防走向细致,配粮配兵皆有考量……啧啧,这哪里像随手一写的?”
他忽然笑了声,手指点了点手记,挑眉看向姬阳:“不知主公何时写得这般娟秀字迹?”
姬阳抬眼,冷冷一字:“多事。”
陆临川低头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谁说这美人误国,这美人妙啊。”
姬阳懒得搭理他,去一旁与他人部署其他事宜。
-
夜色沉沉,星光如洗。
姬阳忙了一天回来,东阳侯府东廊静谧无声,只有微风拂过树影,带起一地月华。
寄秋手中托着一盏暖瓷汤盅,跟随沈如安来到前厅。沈如安笑道:“今夜他应还未歇,你只说是我遣你来送汤,他定不会拒绝。你姿态再柔些,语气再软些,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温香软语。”
寄秋低头一笑,眼中藏着几分羞意,也有几分势在必得的光:“沈如安……我有些怕。”
沈如安轻轻一推她:“怕什么?机会就在眼前。姜辞那样冷清的人,哪里会讨得男人欢心?你若不快些,他便真被那女人牵了心走。”
话音落下,寄秋咬了咬唇,朝主院方向行去。
此时的姬阳,方才沐罢,换了素色寝衣,正倚坐案边翻看军报。听见门外脚步声,他眉头微皱:“谁?”
寄秋小声道:“是寄秋,白日里我们见过,我是沈如安的好友,她叫人给你熬了汤,但她有些事绊住了,叫我送一盏汤来,怕都督劳累过度……”
话未说完,她已掀帘而入,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往前跌去。
姬阳眉头一沉,身子一闪,房内还有一个侍者,是越白,他下意识抬手扶住寄秋肩臂。
那一刻,汤盅落地,汤水溅出,香气与暖意一同四散。
寄秋连忙站稳:“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姬阳脸色沉得厉害,正要推开,忽听一声:
“都督。”
门口站着一人,一身月白,神色平静而从容。
姜辞静静望着眼前的一幕,眼底没有讥讽,没有恼怒,甚至没有半分惊讶。
她只是淡声开口:“我想着都督今日晚归,还未吃饭,便叫晚娘拿了一些送过来,你有客人,我便不打扰了。”说完拎着食盒离开。
姬阳目光一顿,瞪了一眼寄秋,语气冷如冰:“你滚出去,再踏进这件屋子,就给我滚出东阳侯府,我管你是谁的好友。”
寄秋愣住,脸色被吓得通红,只能乖乖退下,走到门口处,掌心中一方素白帕子不慎掉落,落在青砖之上。
姬阳一眼扫见,却冷冷丢下一句:“别把下三滥的手段用在我身上。”
越白上前捡起来,给丢了出去。
翌日午后,细雨初歇,府中竹枝滴翠,风送凉意。
沈如安抱着一只暖炉倚在榻上,笑意淡淡:“听下人说,她画得一手好图?我倒真有些想看看了。”
寄秋捧着一盏清茶,掩唇轻笑:“我听说她画的是舆图。”
沈如安挑眉:“舆图?”
寄秋含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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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又道:“是啊,今日她又在画,不过她院里戒备不严,我倒是……不小心看了一眼。”
沈如安目光一亮:“哦?”
沈如安扫了一眼,忽而笑了,笑中却带着点寒意:“你说她一个凉州女,来我东阳将将满月,就已绘得我城堤图、渠道布防。你说她,是未卜先知,还是早有准备?”
寄秋眼神一敛:“姐姐的意思是……”
沈如安不答,只轻声道:“你我在东阳长大都没见过这处水利图,她倒绘得有模有样,这不奇吗?”
寄秋小声道:“可我们怎么才能拿到?”
沈如安一笑:“这我自有办法。”
她唇角微扬,眼底却泛着清冷笑意:“我跟你说,我表哥最恨的,就是那些假借忠义之名、却暗中算计的人。”
“你我若略施小计,让这图流出府外,再落到西凉的手中,你猜,我表哥会如何看她?”
寄秋神色微变,却仍轻声应了一句:“姐姐好计谋。”
第二日日光西沉,晚风微凉。
沈如安命人送帖至姜辞院中,仆人言辞客气:“听闻二夫人擅长绘图,我家小姐欲设计几款簪样样式,想借二夫人高才之手,描一二稿草。”
姜辞接了请帖,微一颔首:“本不擅女红工艺,但若是帮人画几笔草图,也不难。”
晚娘担心,道:“我与您一同去。”
姜辞点点头,唤了银霜留下,嘱咐看院,便带晚娘前往沈如安住处。
姜辞院外,一道纤瘦身影缓缓自偏门潜出,裙摆藏于暗影之下。
寄秋手中拎着一瓶火油,眼底泛着一丝紧张。
她悄悄绕至姜辞院后,确认无人在旁,才将火油泼在草堆、木檐与干枝上,点燃火折子。
火光初起,隐于暮色。
她退到阴影中,半蹲在角落,目光紧盯那一缕升腾的烟线。
不多时,
“走水了——走水了!”
“快——快来人!二夫人院中起火了!”
府中顿时一片大乱,仆从奔走,水桶传递,乱成一团。
银霜本在房内,闻声冲出门外,顾不得多想便投入灭火。
院中瞬时空了出来,守门的小厮也被召去搬水,整个姜辞院落防守薄弱。
院后,一道黑影鬼魅般翻墙而入。
寄秋熟门熟路地穿过回廊,一路进了姜辞房中。
室内残留着墨香与淡花气。
她快步走向案前,开始翻找,纸堆翻开几张,皆为姜辞所绘。
她目光一扫,忽然看到其中一卷纸轴上标注着“宁陵东堤水路分布”,下笔严谨,细节繁密,虽然还是初稿模样,但也够了。
她心中一喜,迅速将图卷收好,听着外头水声人喊,毫不犹豫顺着火后人乱,一路溜了出去。
走水之事很快传遍东阳侯府各处。那方向分明是二夫人所居之院,仆从奔走,惊声四起。
姜辞手中笔锋未尽,墨未干,已听见风中夹杂着慌乱喊声。她脸色一变,几乎是将笔一丢,顾不上沈如安应酬,转身带着晚娘疾步奔回。
她一踏入院门,便见火舌已卷上廊柱,浓烟四起,银霜与几名下人正在抢水扑救。
姜辞面不改色,心中却只念着一事——
图与手记还在屋内。
她什么也没说,便冲进烟火中。晚娘惊呼一声紧随其后,却险些被火浪逼退。
另一边,姬栩在书房听闻动静,顾不得咳喘未歇,披衣便赶来现场。
竹娘拦住他:“大公子!您万不能进火场,烟气入肺,会……”
姬栩却已顾不得许多,推开她的手,执意踏入院中。
院中混乱不堪,他扫视一圈,未见姜辞身影,拉住银霜急问:“你家小姐呢?”
13. 第 13 章
银霜带着呛咳,满脸焦急:“我也不知道……小姐冲进屋去了,她说……她的宝贝还在里面。”
正当众人惶急之时,姜辞抱着数卷画册和几本笔记,自火中疾步而出,发髻早已松乱,衣袍上沾了烟尘,气息微喘,仍稳稳护着怀中文卷。
姬栩连忙上前,一把扶住她,低声急问:“你没事吧?有没有被呛到?”
姜辞摇摇头,咳了几声,神情有些惊慌道:“无妨,大哥怎么来了。”
这一幕,恰好被站在不远处观望的沈如安尽收眼底。
烟尘未散,姜辞被姬栩小心扶着,语气关切。她一身素衣,手中抱着那一卷一卷图策,目光微敛,却在火光映照下更显沉静坚定。
而她的表哥,分明眼中带着担忧与柔意。
沈如安望着那一幕,指尖不觉攥紧了手帕,唇边的笑意一点点冷下来。
“你可真是个狐媚子,有了二表哥还不够,如今还要勾着子叙表哥。”
火势终被扑灭时,已近夜半。
姜辞原先所居的院落已成一片焦黑,窗纸焦卷、梁柱熏黑,院中弥漫着湿土与焦木混合的刺鼻气味。
府中上下都知,这院子短时间内是住不得人了。
姬阳是夜自督军署归来,刚进府便有下人禀道:“二夫人院中走水。”
他眉头一蹙:“好端端的,怎会走水?丰都刚入夏,潮的很,哪来的火?”
下人们面露难色,低声回道:“属下也不知……火起得忽然。”
姬阳神色一沉,未多言,带着一队亲卫绕至后院。
火虽已灭,烟灰未尽。
姬阳蹲身查探起火之地,手探入焦土中,指尖一捻,眉峰登时紧锁。他将那撮土凑近鼻尖—
是火油的味道。
他眸光沉了几分,缓缓站起,回头看了眼身后人。
“此事传出去,只说是屋内灯火未灭,引燃帘帐。谁也不许多言。”
亲卫领命。
站在一旁的沈如安与寄秋,远远望着这边,见姬阳语气平静,也都悄然松了一口气。
不远处,姜辞静静站着,衣襟上沾着灰尘,额角汗湿,发鬓微乱。
她未曾言语,只定定望着那被烧得半塌的屋檐。
姬阳走至她面前,视线一扫,落在她脸上还未擦净的烟灰与眼角的倦意上。
语气平平:“这院子今夜是住不了了,旁边的别院也来不及收拾。”
他顿了顿,背脊挺直,看她的目光毫无情绪,“母亲不在府中,你又是名义上的女主人,这院子住不得,旁处也空不出。你就住我屋,我去书房。”
话音落下,他未等她回应,已侧身与她擦肩而过。
姜辞站在原地,微微一愣。
她未曾想到,这个夜夜防她如贼的男人,竟会在此刻开口让她住进他的屋子。
风吹过,残火中浮起些许微光,落在她眼中,倏然明灭不定。
姜辞随晚娘拾级而上,步入那道红漆朱门。
这是她嫁入东阳侯府以来,第一次走入他的房中。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带着淡淡木香与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极静。
姜辞抬眸四顾,这并非她想象中一位权臣将军的寝室。
不见华裳锦帐,未设罗幔绫帷,屋中陈设极简,皆是黑檀木几案与素白屏风,连床帐都只是一袭深色织锦帷布,整间屋子像是铁打的军帐,处处透露着肃冷与克制。
案上卷轴摞得整整齐齐,一只陶釉的白瓷酒壶,孤零零地立着,旁边放着半卷未续的书信,压着一张泛黄旧纸,似是某年某月的遗稿。
姜辞走近几步,手指拂过床边木几。
她忽而意识到,这个人日日奔忙军政之间,竟没有一个可以供他卸下铠甲、温酒安眠的地方。
这哪里是寝屋。
姜辞梳洗完毕后,晚娘低声道:“姑娘。”
姜辞回神,对她微微一笑:“你们下去吧,我一个人可以。”
晚娘点头,默默退下,屋门轻阖。
屋内重新归于静寂。
姜辞走到床前,坐在榻边。她低头理了理头发,指尖却在发间一顿。
她心里竟被轻轻暖了一下,她轻轻躺下,枕边还留着一缕檀香余味。
望着帐顶漆黑,姜辞缓缓合上了眼。
第二日起来,看着空旷的屋子,姜辞只叫晚娘与银霜小心些将屋内打扫一番,尽量不扰其位,不乱其序。
但窗棂灰尘极厚,案几下落满细屑,帘后甚至还堆着几卷泛黄的旧书。
晚娘小声道:“姑娘,真没想到都督住的地方竟是这般……不通风。”
她一边说,一边从屏风后将几件覆了尘的衣物轻拂干净,又将折角的书页一一抚平。
窗边的烛台歪斜,姜辞将它端正过来;榻前的地毯卷起一角,她轻手理顺。
这些小动作,全无惊扰,但屋子渐渐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姑娘,我把花买回来了。”
银霜提着一个小花篮进门,里面是几枝从城东市集买来的山花,有白棠、有风信子,香气浅浅,不艳不俗。
姜辞望了一眼,笑道:“选得好。”
她亲手从其中取了三枝,斜斜插入素白瓷瓶中,摆在靠窗的案上。
阳光从窗棂斜洒下来,落在花枝上,映出一抹温润光影。
“这样,看起来就不那么冷了。”银霜小声说。
姜辞没接话,只微微一笑,又看了眼那瓶花。
临近傍晚,天色将昏,姬阳回府。
他一身玄衣,裹着淡淡夜寒,刚踏入寝屋,脚步便在门前一顿。
屋内多了几分不该有的生气。
那案前原本空无的瓷瓶中,插了几枝不知哪里折来的小白花,清简素雅,立在这里,显得格外突兀。
角落多了香薰,榻边铺了柔毯,甚至连窗棂也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他的眉头瞬间压了下来,冷意骤起,眸光如寒铁扫向正将水盏端至案上的姜辞。
“谁许你动这屋子的东西?”
姜辞一愣,尚未开口,他已疾步上前,一把将那瓶花拿起,又重重搁回案上,冷声道:
“这个屋子,任何一寸地方都不许变。”
“你若再擅动一物,便去柴房睡!”
语气森冷,几乎带着不容辩驳的戾气,随后姬阳转过身,未言一字。
但那背影,比寒夜还要冷硬。
姜辞怔在原地,指尖还沾着未干的水渍,她从未见他发如此大的火。
她原本只是一点好意,想着既然住进来了,总不能像前日那般冷清,添两枝山花,添一盏灯火,不也算是点点人气?
可没想到,这些,在他眼中,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屋中气氛凝滞如霜,谁也未再言语。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是姬阳的亲侍越白,他本是为姬阳送信,见气氛僵冷,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开口道:
“夫人若不知情,属下斗胆一言——”
“都督这屋子,原是东阳侯……也就是都督父亲的旧居。”
“那年都督从凉州逃回,回到丰都时,错过了东阳侯的最后一面。”
“侯爷下葬后,都督便搬进这屋,说是让一切都保持原样。”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死寂。
姜辞怔怔地望着他,良久,垂下眼帘,轻声道:“是我多事了。”
说罢,她轻手轻脚收起花瓶,将那几枝白花连同小香,悉数抱入怀中,一一撤去。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这屋子之所以冷,不是因为没有温度,而是姬阳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怀念着自己的父亲。
是她唐突了。
平阳侯府,初夏时节。
长廊映日,绿槐摇影,一辆饰银描朱的马车缓缓停在朱门前。
姬夫人被下人搀扶着缓步而出,腰背挺直,神色威仪不减,随行婢女扶着她走入府内。
门房早已通传,平阳侯府上下已然迎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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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平阳侯亲自出门相迎,鬓发虽添了些许霜色,仍难掩昔日勋贵之气。他身后站着的,正是平阳侯夫人,眉眼温润,一见姬夫人便笑着行礼。
“难得阿姊亲自来此,府上蓬荜生辉。只是不巧,辰哥儿近日染了风寒,未能出迎。”
姬夫人闻言,眉头微蹙:“我正是听说辰儿染病,这才急匆匆赶来。”
几人言语之间,已进了花厅坐下。
平阳侯亲斟一盏茶递给姬夫人,道:“不过阿姊,你这一来倒也奇了,东阳侯府刚娶了媳妇,怎的你身为长辈不在家照应,反而独自跑来?”
平阳侯夫人也温声笑着道:“可不是嘛,我听说你家子溯大婚不过数日,这新妇进门,要学的可多着呢。”
姬夫人闻言,也笑了起来,眼底却藏着几分笃定。
“其一嘛,自然是来看辰儿,阿姊我这几年身体大不如前,少有探望,如今得空,理应走一趟。”
“其二——”她轻轻放下茶盏,声音沉静有力,“是想给那丫头一个机会。”
“子溯的性子你们也知道,冷心寡言,轻易不肯认人。我本以为,这段婚事不过是权衡利弊的筹码,谁知那姜辞倒比我想得要沉稳明理,处事得体,不怯事、不躲事,为人性格也好,我越看越喜欢。”
“所以,我想着不妨趁我出门,让她真正独自挑一挑担子。若能镇得住府中众人,那她未来就真能担得起东阳侯府的主母之位,毕竟子叙你们了解,自那事发生之后,他不想再娶妻。”
平阳侯夫人听罢颔首,笑道:“我听说那姜氏乃凉州刺史之女,自小便聪慧,琴书女训皆不在话下,若真有此气度,阿姊你倒是慧眼识珠。”
姬夫人点头,眼底闪过一丝赞许:“她是个能熬得住的女子,不骄、不躁,不争、不辩。”
“我看得出,她将来,不是一个会被困在后院的女人,而是能与子溯并肩的人。”
这话一出,厅中一时静了几分。
姬夫人拈起茶盏,轻啜一口,微微一笑,平阳侯夫人没想到,这姜家女竟然能让阿姊这般认可,阿姊当年也是骑在马背上跟东阳后驰骋沙场的女子。
与此同时,东阳侯府内。
沈如安独坐于内院,檀木塌前,金线云锦轻垂,静得几乎能听见心跳。
她指间攥着一串珠串,珠线已被她不自觉地绷得极紧,脑中却始终浮现几日前走水那一幕——
火光四起,姜辞冲入火场,姬栩闻讯赶来,一句“你可还好”满含焦急,连眉眼都写满担忧。
“姜辞……”
沈如安眼神一沉,指间微一用力,只听“啪”的一声,珠串断了,圆润的珠子滚落在地,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在这安静的院中格外刺耳。
她深吸一口气,垂眸看向面前案几上铺展的纸页。
纸上正是寄秋从姜辞那里偷来的舆图草稿,舆图两侧,皆是姜辞的批注,沈如安将其与自己新写的一页叠在一旁,仔细比对。
一旁墨未干的字迹,赫然是数次练习的“西凉”二字。
沈如安握着笔,凝神将那两个字又一遍一遍地描画,直到每一笔都与原迹无异,她才慢慢将毛笔搁下,手腕微酸,却眉眼舒展。
正巧这时,寄秋掀帘而入,见她神色专注,轻声唤道:“沈姐姐?”
沈如安抬眸,唇边慢慢扬起一抹笑意,招手示意她过来:“你瞧瞧。”
她将那张仿制好的字迹递给寄秋,眼神含着几分自得,“如今这字迹,和原本的,可是与姜辞写的一模一样了吧?”
寄秋接过细看,果然惊讶不已:“沈姐姐,你也太厉害了……这谁能看出是假的?”
沈如安勾唇一笑,她微微俯身,靠近寄秋耳侧,语气轻得几乎像在说情话,字字却透着杀意:
“自然是要做得天衣无缝,不留破绽。现在只要等我将她笔迹练熟,借二表哥之手,给她戴上一个通敌的罪名,寄秋,你可知道,通敌乃死罪。”
“我倒要看看,这姜辞,还如何转圜?”
14. 第 14 章
寄秋听得一震,心口一跳,原本只是隐隐不安,此刻却真切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凉意从背脊升起,她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指尖微颤。
她一开始以为沈如安让她偷那幅舆图,只是想借此机会,将姜辞逐出东阳侯府,哪曾料到,沈如安竟是要她的命。
眼前的沈如安,眉眼仍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却叫人觉得陌生得可怕。
沈如安看出她的犹疑,忽地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压迫:“你不是喜欢我二表哥吗?我替你除掉她,叫她乖乖把位置让出来,你不高兴?”
她声音轻柔,“现在是想打退堂鼓了?嗯?”
寄秋唇瓣颤了颤,嗓音发紧:“我……我只是怕,万一东窗事发,都督若是查出来……”
沈如安这才松开她的下巴,手指轻拍她脸颊两下,像安抚,又像羞辱。
“放心。”她慢条斯理地说道,“我都安排好了,到时候,自会有人替我们背这个锅。”
说完,她转身回到案前,重新提起笔研墨,神情波澜不惊。只是那一瞬,侧脸间却浮出一丝不耐,像是对寄秋的胆怯极尽厌烦。
屋外风声拂过帘幔,撒进来的光映得她眉眼清艳如画,却透着一丝蛇蝎之气。
傍晚时分,霞光渐敛,夜色初沉。姜辞披着一件月白薄衫,坐在院中灯影下,手指间穿针引线,正细细绣着一件墨蓝披风。
矮桌上摆着几碟可口小菜,皆是她亲自吩咐晚娘备下的,样式不多,却精致温热,一盏暖炉旁正炖着汤,腾起袅袅白气。
她自日落坐到星沉,夜风渐起,院中竹影摇曳。晚娘走来,轻声唤道:“姑娘,咱们……还要等下去吗?”
姜辞抬头望了一眼天色,神情不慌不忙,语气却极平静:“他每日练兵,政务又繁重,忘了吃饭也是常有的事。”
“况且,如今我们住在他屋檐下,关系已如此僵冷,便更应退一步。婆母总归撑不了我一辈子,该他接触我、容我……也得我先有个姿态。”
她垂眸,指间针线未停,低声道:“我想好了,无论多晚,都要让他吃上一口热饭。”
“凉州曾寒他至骨,我想试试看,是不是还能一点点把他暖回来。倘若他心不再冷了,也许……他悬在凉州头顶的那把剑,才会肯收。”
晚娘听罢,眼中一动,轻轻握住姜辞的手,低声笑道:“姑娘如今能想明白,是再好不过的事。”
一旁的银霜歪着头,好奇问道:“这就是所谓的……先暖胃,再暖心?”
姜辞莞尔,与晚娘一同点了点头。
这时,一名小厮匆匆进院来禀报:“二夫人,都督刚刚下马,正往这边来了。”
姜辞起身,略略整了整衣襟,回头对晚娘道:“快替我瞧瞧,我今日这身打扮,可还行?”
晚娘仔细端详她片刻,笑意浮上眼角:“姑娘今日在镜前描眉描了半个时辰,我从没见过您这般在意自己的模样。”
姜辞轻笑一声,取来铜镜照了照,低声道:“人人都斥美人计为旁门左道,可自古以来,多少英雄好汉折在这一笑之间。”
“若能叫我们之间少些剑拔弩张……那也是谋。”她说罢,笑意浅浅,温婉中透着几分笃定锋芒。
夜风微拂,烛影摇曳。
姬阳的脚步自廊下由远及近,稳而清脆。
姜辞安坐于院中小亭,抬手拂过鬓发,身姿静谧。她早已换上一袭温雅色衣裳,眉眼收敛,鬓边斜插一支素钗,安静得如一幅画。
姬阳原本目不斜视,随越白一同踏入院内,直往书房而去。
谁知不远处忽传来一声轻轻的喷嚏,姜辞用袖掩住,略微偏头,神情带着几分乖顺的委婉。
这一细微之声使得姬阳脚步顿了一下,目光下意识扫了过去。
亭中人影疏朗,姜辞已起身,拢袖行礼,神色温和却不失分寸:“都督,晚娘今日做了几道小菜,还亲手卤了牛肉。”
“我前两日着了凉,舌头淡得很,总尝不出滋味……都督若不嫌弃,可愿帮我尝一尝?若有不足之处,我也好回头同晚娘说。”
她语气柔缓,带着些许小心,却不讨好,也不屈低,恰好踩在礼与情之间那条最稳的线。
姬阳低头,掌心不自觉地在腹前按了一下——确实有些饿了。
他侧头道:“越白,你先将东西送去书房。”
语罢,一身风寒未卸的他竟没再多说,便转身朝亭中走来,于姜辞对面坐下。
姜辞眸光微动,唇边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执筷递至他面前,声音温软清晰:
“劳烦都督,可否在百忙之中,帮我试一试菜。”
姬阳接过筷子,眼神淡淡落在案上几道小菜之上。
牛肉切得整齐,色泽红亮,汤汁浓稠,边缘还冒着热气。他目光轻敛,喉结微动,不动声色地吞了口唾沫,他今日确实未曾好好用过一顿饭,肚中早已空落。
他不愿表现得太过,随手夹了一筷子牛肉入口,咀嚼得不紧不慢,神色未变。姜辞也低头拾起筷子,与他并肩而坐,动作不紧不慢,自有一份温柔从容。
她轻声问:“如何?味道可还行?”
姬阳眼神未动,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马马虎虎,不如我母亲院里的小灶。”
姜辞闻言只是点点头,语气平稳:“那我回头如实告诉晚娘,让她改进。这几日她一直在琢磨新菜谱,我尝不出味儿来,明日,只好也烦请都督帮我试一试。”
她声音不高不低,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姬阳夹菜的手忽地一顿,转头盯着她,忽然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语气森森:“你不会,想用此给我慢慢下药,好找机会毒死我吧?”
姜辞微怔,旋即连连摇头,抬眸认真道:“怎么可能。晚娘这些菜本是为我准备的,我从小挑嘴,她就常换着法子做些新鲜的吃食。现在我病着,她怕我吃不惯,才一日三样地试味儿。”
“若都督觉得不妥,那就请大哥或阿梵来帮我试菜也成。”
此言一出,姬阳眉眼轻动。
他沉默片刻,忽地哼了一声:“你倒是会借人。”
话锋一转,他端起碗,语气依旧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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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无比清晰地说道:“不用找他们,我走南闯北多年,吃遍南北风味,比谁舌头都灵。”
姜辞轻轻“嗯”了一声,继续用膳,垂着眼帘,嘴角却不由自主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饭毕,姬阳放下碗筷,未再多言,转身拂袖往书房而去。
待他走后,晚娘与银霜自一旁走过来,晚娘笑得眼角起了细纹,悄声说道:“姑娘果然是厉害。都督要面子不愿开口,您这法子,就正好给他递了个台阶。”
银霜亦低声附和:“而且递得刚刚好,还不显刻意,他下回再不来,也说不过去了。”
姜辞没应声,只是轻轻拨了拨碗中菜叶,神情淡淡。
次日巳时,阳光尚未高悬,姬阳却频频抬眸望向窗外,指尖不经意地敲着案角,眼神分明有些游神。
屋内,陆临川正与副将汇报治水事宜,说到宁陵堤坝的调度部署时,见姬阳神色愈发心不在焉,索性停了下来,挑眉笑问:“主公,既然心思已飞,不若我们移步茶楼,边吃边议?”
姬阳回神,淡淡道:“你们去,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罢起身披袍,转身就往外走,动作干脆利落,步伐颇急。
陆临川目送他背影,轻摇白骨折扇,斜睨了副将一眼:“此事……必有蹊跷。”
副将低声道:“虽说今日所议不过是旧事续商,但主公向来不急于返府,往常都要在督军署拖到夜申才走人,今日这般迫不及待……”
陆临川将扇一合,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你替我去找曹工说清图纸细节,我亲自走一趟。”
而此时,东阳侯府内,庭中光色正好,微风掠过。
姬阳跨入院门时,小厨房那头炊烟袅袅,淡淡香气随风而至,他走了过去。
正听得厨房中传来姜辞柔润的嗓音:“这鸡汤我熬了两个时辰,加些酸果进去,肉质更酥烂了些,味道也更清爽。”
晚娘在一旁应道:“姑娘手巧,头一回做这汤就成了。”
姜辞笑了笑,舀了一勺送至唇边,轻轻一抿,眼睛一亮:“嗯,汤汁浓而不腻,正是这个味儿。”
“那我就把这几样先端出去。”晚娘说着端起盘子。
话音未落,姬阳已敏捷地闪到回廊后,藏身于一侧暗影中。
他从窗棂缝隙望去,只见姜辞挽着发,围着杏色围裙,衣袖高挽,正俯身取汤,一副温婉模样,眉眼沉静而安然。
他目光微顿,神情有一瞬怔愣,却很快冷笑一声,垂眸低语道:
“什么味觉不灵,什么风寒,不过是套路话罢了。”
“还不是因为仰慕于我,想博我同情,找个借口与我共度些许光景。”
姬阳自后院小门悄然离去,兜了一圈,才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东阳侯府正门缓步而入。
这时院中,晚娘正低头铺着饭桌,忙得正紧,未曾察觉他的身影。
姬阳故意轻咳一声。
晚娘这才抬头,一见他,连忙上前行礼:“都督回来了。今日姑娘还特意备了几样新菜,说是想请您试试味。不知都督可有空闲?”
15. 第 15 章
姬阳神情不动,面上却作出几分不耐,眉头微皱,伸手按了按太阳穴,语气敷衍道:“嗯……等会儿还要看折子,眼下正巧有点空。”
语未落,姜辞便从厨房内走出,手中托着汤盅,身上仍穿着尚未解下的围裙,眉眼间透着几分厨房里染上的温气。
她浅笑盈盈,语调温和:“还得多谢都督愿意指教,昨日您的建议我已同晚娘说了。今日换了做法,也劳烦都督试试看。”
姬阳微抿唇角,负手走向饭桌,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行罢,今日再试一回。”
话虽如此,落座时那不经意扫过汤盅的眼神,倒是比谁都专注。
饭菜刚刚齐整,姬阳方才拿起筷子,院外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我就说主公今日怎得那般急着撂了衙务赶回府,原来是……”
话音未落,几人一齐回头,便见陆临川折扇半开,笑意盈盈,立于廊下。
姬阳面色一变,眼神轻轻一扫,语气板起,立即打断他道:“我有几份折子需连夜批阅,明日一早要送出,才提前回府。”
陆临川看着他身旁整齐的饭案,再看看案前那一双眉目含笑的女子,扇骨轻敲掌心,眼底笑意更浓,却并不揭穿,只故作无辜地说道:
“既是如此,那我正好来得巧。主公不请我入座一同用膳么?”
姜辞率先开口,语气比平时对姬阳说话时多了几分冷意,清清淡淡却带着明显的距离感:
“既然陆司马开口,哪有拒客之理?银霜,去添一副碗筷。”
语罢,她转身将炖好的鸡汤盛入碗中,先后放在姬阳与陆临川面前。
陆临川也不客气,笑吟吟在案几一侧落座,目光扫了一眼那几道色香俱佳的小菜,随手挟了一筷,笑道:“咱们这些年征战在外,就是缺这口热饭。大多时候都是几口干粮草草了事,今日能在主公府中尝到夫人亲手所制,倒真是难得。”
他说着还不忘朝姬阳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语气调侃,“主公,趁着驻丰都,可得好生珍惜这口温柔乡。”
姬阳冷冷瞥了他一眼:“闭嘴。”
陆临川识趣地收了笑意,低头认真吃饭,不再插言。
一旁,姜辞也默默夹菜,忽然咬到了一枚辣椒,辣意自舌尖迅速蔓延开来,她眉头轻蹙,却强自忍住,生生咽了下去。
她想起自己此前对姬阳说过“味觉不灵”,若此刻露了马脚,岂不前功尽弃?
辣意翻涌,小脸迅速泛红,眼眶微润,她咳了一声,又匆匆低头,用袖角掩面遮去异样,强自镇定地开口:
“我……失礼了。”
姬阳扫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碗中,细细一看,又转向盘中那几道菜色,立时心下了然。
他低声吩咐越白:“今日陆司马难得来府上,去取些梨水来,给每人斟上一杯。”
不多时,越白将梨水端来,一一倒上,姜辞第一时间端起杯子,小口喝下,才稍稍缓解那一口辛辣。
陆临川看着二人之间无声的流转,嘴角止不住勾起,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姬阳眉梢一挑,冷冷问他:“你笑什么?”
陆临川摇摇扇子,含笑回道:“无事,只是在想……山外有山,一山还比一山高。”
他语气含糊,却意有所指。
姬阳却未再理他,只淡淡收回目光,继续低头吃饭。
夜已深,书房中烛火摇曳。
姬阳伏案阅卷,神情专注。门外传来轻轻脚步声,越白推门而入,行了一礼后,将一物恭敬地置于书案上。
“主公,这是属下在二夫人院中走水的附近捡到的。”
姬阳抬眸,只见那是一枚沾着泥土与烟灰的红绳挂穗,原本精巧的结饰已被火焰熏得黯淡残破。
他指尖一顿,缓缓捻起那串穗子,神色骤凝。
“这结法……是阿梵的。”他语声低哑,眉头拧起,“他那日……曾在那一带?”
越白点头,“属下问过几个婆子,说是下午见过小少主在附近玩”,随后神情愈发谨慎:“属下按照您的要求,暗中查过,二夫人院中起火,并非她自导自演,而确有他人纵火。”
“此外,府中火油一向领用有数,哪日、何人、几量,皆有记册。翻查记录时,发现数日前,大公子院中的竹娘,曾亲自来领过一壶火油。”
姬阳目光陡沉,手中穗子一紧,眉眼间露出一抹肃冷之色。
越白看他脸色阴沉,顿了一下,才小心试探:“属下亲自去查过,大公子院中并无明火用处……主公,属下不敢妄言,但若真与阿梵牵连……”
话未说完,姬阳猛然抬眼,声线如冰:“不可能。”
他一字一顿,语气坚定至极:“阿梵不是那种孩子。他八岁了,是非曲直,已有分寸。他断不会做出这种荒唐之事。”
他顿了顿,将穗子轻轻放回案上,眼底寒意未散,却带着一丝隐隐的困惑与疑虑:
“但此物如何落在火场边,又是为何出现在那一处,必须彻查。”
“你继续查,或许是有人借他之名行事。”
“明白。”越白抱拳,退下。
烛影摇曳中,姬阳坐在案前,手中握着那枚烟熏火燎的红穗,久久未语。
与此同时,沈如安着一袭轻罗长裙,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太平清语》,款步至姬栩的院前。月光斜照竹影婆娑,她走至姬栩的卧房前,抬手轻敲房门,语声柔婉:
“子叙表哥,今日我读至此处,道义晦涩,不甚明白……不知能否叨扰片刻,请你为我指点一二?”
屋内静悄悄,杳无声息。
沈如安蹙了蹙眉。她知姬栩一向清静惯了,府中下人也不多,院内伺候的更是寥寥。她正欲再叩门,忽听得院门处脚步轻响。
姬云梵与竹娘自外归来,天色将晚,院中灯火未全挑起,光影朦胧。
小少主远远看见那女子倚立于门前,身段纤柔、背影娉婷,心中一喜,还以为是姜辞姐姐来了。孩童心性,登时撒开竹娘的手,快步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沈如安的腰。
“姜姐姐!”他欢快地唤道。
沈如安骤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失声尖叫,书本险些落地。她转身低头,正对上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那张脸与姬栩如出一辙,只是稚气未脱。
她脸色一沉,倏然将他攥在自己裙摆上的小手掰开,。
姬云梵也怔住了,借着院中微弱的灯火细细打量,才看清眼前并非姜辞,脸色立刻变了:“你不是姜姐姐。”
沈如安望着这张稚嫩却有几分姬栩神韵的脸,心中浮起难以言喻的不悦,但是依旧压着语气,温柔问道:“阿梵,你可知道你父亲去了哪儿?”
他看着沈如安的眼睛,不知为何觉得后背发凉。向后退了一步,不说话,眼神里带着本能的排斥。
竹娘适时上前一步,挡在姬云梵身前,温和开口:“小少主,这位是您表姑,沈如安小姐。”
姬云梵这才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低声唤道:“见过表姑。”
说罢,便拉着竹娘的袖子,小声道:“我想回屋了。”
竹娘歉意一笑,对沈如安说道:“大公子今儿个去了祠堂,表小姐若想见他,往后院去应能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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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
沈如安面上不动声色,缓缓点头,嘴角带着一抹端庄浅笑:“有劳了。”
待二人走远,她的笑意瞬间冷却,垂眸看向被小孩拉皱的裙摆,眼神一沉,转身欲走之时,低声骂了一句:
“小畜生。”
夜深风冷,月华如洗,万籁俱寂。
姬阳翻来覆去睡不着,闭眼之后,脑海中却是挥之不去的旧梦,那三年为质的光景,如噩梦般纠缠不休。
他梦见那年盛夏,西凉营中,烈日灼天,地面炙热如烙铁。
他赤着上身,被粗铁链锁着脖颈与手腕,浑身晒得通红,汗水与血痕交错。
他被押着在军营边缘的泥地上搬运原木,扛着粗重木梁,一步一顿地走过碎石与烫脚的地面。
烈阳正炽,耳中嗡嗡作响,唇干舌燥,喉咙仿佛生火。
每呼吸一次,胸腔都像在烧。身旁西凉军的哄笑声响成一片,有人端着一碗水,慢条斯理地走到他面前,在他面前举着,却猛地泼在地上。
“想喝?自己舔啊。”生后爆发出嘲笑的声音。
他没有动,只是垂着眼,低声喘息。那人又骂:“狗东西,装什么骨气?”
他抬眼,冷冷盯着对方,那一眼,宛如炽风里的冰刺。
下一瞬,一鞭抽来,带起血肉模糊。
他却咬牙不吭一声,只将木梁再往肩上扛了扛,身影在阳光下高挺如铁,不弯,不跪,不言一语。
他咬破了嘴唇,血和汗混着流下,却依旧一步不停地走完了一圈又一圈。
有人看不惯他的沉默,往他背上浇上热粥,滚烫黏腻,带着侮辱的意味。他只是站着,像一头受缚的狼,骨血里依旧藏着獠牙。
而高台之上,锦帐微拂,凉州诸将围坐饮酒,杯盘交错、笑语盈盈。
唯独姜怀策向他淡淡忘来一眼,仿佛他不过是营中一件无足轻重的牲力器具,甚至不配被认作一个活人。
那一刻他发誓,只要从这里活着出去,一定将这些折他辱他之人的头割下来祭奠,包括姜家的。
他在梦里忽然嘶声低吼一声,肩头抽动,冷汗浸透枕席。
梦醒,四下死寂,只余他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屋中。
夜风透窗,依旧灼得像是那年酷暑的风。
他久久坐着未动,喘息如破风箱般粗重。
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丰都了,这里不是旧凉州。
他披上外袍,推门而出,直至院落空坪。他抽出挂在廊下的佩剑,未发一语,挥剑自如,破风声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道清冽寒光。剑锋每落一次,他眉目间的压抑与煎熬便深一分,似要将梦魇斩碎。
而此时,姜辞也自梦中醒来。
梦里,阿娘还活着。
她坐在绣架前,为姜辞一针一线绣嫁衣,边绣边笑,说将来一定要亲手送她出嫁。红罗如霞,金线如光,柔情与温暖一寸寸缝进布料里。
“阿娘……”
姜辞喃喃唤出,眼角早已湿透。
她缓缓起身,点起一盏小油灯,屋内仍是寂寂沉沉。她望着这冷肃沉郁的寝室,一丝归属感也无。眼见睡意全无,她披了件薄披风,悄然出了门。
她漫步在夜色中,脚步不知不觉引至前院。
忽听破空之声,她循声望去,只见廊下院坪中,一人正挥剑如风,气势如铁崩裂,带着满满的沙溢。
正是姬阳。
她正欲开口行礼打招呼,却见他忽然一转身,冷厉如霜的眼神扫来,下一瞬,他竟如猛兽般破风而至——
剑光一闪,已横至她颈侧。
16. 第 16 章
姜辞脚步一滞,未敢动分毫,呼吸也因此断了一息,惟有手中那盏油灯,在风中微微颤抖。
火光摇曳,将她的面容照得纤毫毕现。
那一刻,姬阳终于看清她的脸。
却仿佛不是姜辞,而是梦里那冷眼旁观之人。他的眼神倏然变了,眼底似藏惊雷,亦有崩溃。
他抖了抖手,剑锋微颤,呼吸仿若停滞。
他看着她,那双眉眼,那轮廓,无一不在提醒他过去的噩梦。
这一刻,梦与现实猝然重合,寒意如毒蛇盘上心头,旧恨奔涌而起。
姜辞察觉他的迟疑,也不敢妄动。
许久,见他未动手,她才轻轻抬起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剑柄,缓缓将锋利推开。
她的动作极轻,眼中却已有泪光,在烛火中摇曳如星。那不是因惊惧所生的泪,而是梦醒之后心中仍淌着的旧人旧事,藏不住的脆弱流露。
姬阳望着她颊上滑落的泪珠,怔了一瞬,以为是自己吓的,顿觉一丝烦躁与莫名歉意。
他收剑入鞘,目光沉沉扫了她一眼,语气冷硬:
“夜里乱走动,刀剑无眼,万一被我当成敌人一剑封喉,可别到时候怪我心狠。”
姜辞轻轻咬着唇,点了点头,脚步微退,想要离开。
谁知衣袍垂落过长,她竟一脚踩在了自己的裙摆上,手中油灯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火光瞬息熄灭。整个人失了重心,身体向后仰去。
姬阳眼疾手快,猛然伸手,将她从半空中揽住。他的手指穿过她袖口,他温热的掌心恰好捏住她冰凉的指尖,两人几乎同时如遭雷劈般弹开,纷纷收回了手,姜辞跌坐在地,发丝散乱,肩头微颤。
她想站起,却终究没能立即动弹。
姬阳低头看着她,语气冷嘲,仿佛在掩饰方才那一瞬的慌乱:
“你真蠢,平地都能摔跤。还好不是让你上战场,否则早被人抓了去当战俘。”
话音未落,姜辞的鼻尖已泛起酸意。她垂着头,轻轻咬着唇,却终是没忍住。膝盖微弯,抱膝坐地,声音低哑中透着隐忍的委屈: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欺负我……”
姬阳一向最烦女人哭,更何况是深夜里、月色下,这么一滴一滴不声不响地落泪。他皱着眉站了一会儿,终究别开了视线,语气生硬道:
“你别哭了……这大晚上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把你推倒了。”
地上的姜辞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安静地抱膝坐着,像一株微颤的花,低头不语。
姬阳挠了挠后脑勺,竟有些局促。他咳了一声,眼神往一边飘:
“……要不,我给你表演一套舞剑?”
说完,他竟真的拔出长剑,照着军中出征前的剑舞架势舞了起来,动作凌厉矫健,夜风卷着剑光划破寂静,带起一股逼人的肃杀之气。
姜辞抬起头来,睫毛还挂着泪,带着一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忍不住问道:
“……你是在逗我开心吗?”
姬阳脚下顿了一下,自豪道:“你在想什么呢?我可是很认真。每次出征前,我们都练这一套剑法,为的是鼓舞士气、提振勇气。”
姜辞哭过的眼眶还红着,听他这番话却怎么也觉得有些可笑,抿了抿唇,神情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句:
“那敢问都督,如今可否大发慈悲,把我扶起来?”
姬阳收了剑,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他走上前,伸手拎住她的后衣领,动作干脆利落地把她拎了起来,像提一只落水的小猫,动作略显粗暴,却小心翼翼得很。
他把她拎到一旁,又将地上的油灯捡起来,说道:“灭了,好在也不黑,你自己回去吧。”
姜辞接过他捡起的油灯,低垂眉目,轻轻拍去衣摆上的尘土,随后盈盈一礼,转身退下,身姿仍旧端雅。
方才落泪,并非因在姬阳面前受了多大委屈,只是梦中的阿娘太过真实,绣红嫁衣、低声细语,如在眼前。
那一刻,她没能忍住。
翌日清晨,薄阳穿檐洒落,姜辞起得不算晚,已坐于妆奁前,由银霜为她挽发。
铜镜中映出她一张素颜清丽的脸,眼尾却还带着些未散的倦意。她垂眸看了眼案上的披风,那是她亲手绣的,如今已近收尾,唇角不由泛起一丝柔意。
“姑娘,这披风绣得真好。”银霜在一旁夸道。
姜辞淡淡一笑,却轻轻蹙眉:“只是……这尺寸,我还是不大拿得准。”
思忖片刻,她披了件小衣便出了门,欲寻个合适的身形比一比。
而院门外,姬阳此时也正着衣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神情微带困意,叫来越白替他收拾衣物与佩剑。
换好玄袍、佩好腰带,他步出院门,正欲前往督军署点卯,却在回廊处与迎面而来的姜辞撞了个正着。
他眉头一拧,语气凉淡:“你又想做什么?”
话虽冷硬,眼神却比往日温和了些许。大抵是昨夜那抹泪意仍在他脑中未散,终究没再刻意冷言冷语。
姜辞站住,语气温和:“劳烦都督转个身。”
姬阳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面露不耐:“你该不会是昨晚记仇,想趁我转过去捅几刀吧?”
姜辞嘴角轻轻一抽,无奈道:“我从不在人背后捅刀子,尤其是都督的。”
此话说得轻,却像一根羽毛扫过姬阳心口,让他莫名一滞。
她是随口一说,还是……给他的承诺?
姬阳不动声色,心下却微微一颤:这女人,看来是爱慕上本都督了。
姜辞不再多言,走上前一步,轻轻用掌心在他肩背比了比宽度。她动作轻盈,未曾碰触,仿佛只是风拂过玄衣。他站着没动,只听她道:“好了。谢谢都督配合,不耽误您去点卯了。”
行了一礼,她缓缓退开。
姬阳望着她转身的背影,神色复杂几分,随后大步出府。
走到门前时,他忽地低声问越白:“你说……她刚刚是不是在勾引我?”
越白一顿,神情微妙,回想起刚才姜辞连个眼神都没给姬阳,片刻才低声回道:“都督觉得是……那便是吧。”
姬阳哼了一声,大步迈出府门,骑上马朝着督军署行去。
督军署中午后略显沉闷,外头阳光明灼,屋内却依旧灯火明亮,舆图铺展开来,东阳、凉州、瀚北三方势力清晰可见。
陆临川翻着一卷密信,神情微凝:“主公,最近瀚北一带动静频频,尤其是在青州边境,斥候来报,多次发现游骑试探、粮车迁动、还有几处小部族迁徙异常。”
他顿了顿,手指点在青州以北一处要冲,“根据我们截下的密信来看,瀚北之主孟啸,可能已经在做春末出兵的打算,先扫清青州,再南下图凉。”
姬阳神色未动,冷冷一声:“那就打。”
陆临川抬眸望他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你倒是一如既往不费话。”随即与姬阳低声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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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调兵之策。
正议至第三军何时西调之际,副将杜孟秋进来禀报,几位随军将领也陆续到场。
姬阳抬头扫了一眼,却忽然皱眉。他目光定定落在几人胸前,冷声问道:
“你们盔甲上挂的……是什么?”
几位将领一怔,低头看了眼,才笑着解释道。
“回主公,是平安符,夫人们昨夜缝的,说是听闻可能要出征,心里不安,便给我们做了这个,说保平安。”
“我那口子也是。”另一位将军接话,“还说缝的时候焚了香,剪了红线,一针一线缝进去的心意。”
众人笑声低低,倒也不失温情。
姬阳神色如常,双手缓缓撑在桌案之上,目光扫过那些缠着红线、系于甲上的绣符,眼底看不出情绪。
他顿了一息,凉凉吐出一句:
“哼……迷信。”
话音一落,屋内略显寂静。
副将赔笑道:“主公说的是,我等粗人也只是图个念想,不当真。”
陆临川却笑着转过脸去,似有若无地喃道:“主公说的是。”
姬阳眼神一斜,翻过舆图,语气一转,恢复冷峻:“别再浪费时间,把西路兵调度图拿来,青州若失,则汀洲不稳。”
“是。”众人应声,议事继续,只是气氛比方才肃杀了几分。
午后日光微斜,丰都街巷暖风轻拂。姜辞着一袭素色罗衫,携银霜缓步出门。
街上行人多了起来,远处忽然传来“咚、咚、咚”的战鼓声,节奏急促,声势震耳。
姜辞脚步一顿,回头看向鼓声传来的方向,低声问道:“为何今日城中频频鸣鼓?”
银霜也有些疑惑,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府里未曾传话。”
姜辞继续前行,走到一处布满旧书与香囊的小摊前,摊主是一位白发老者,坐在椅中,正在翻拣案上的物什。姜辞停下脚步,俯身柔声问道:“老丈,敢问今日鼓声所为何事?”
老者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神情中带着几分习以为常的肃然:“姑娘莫不是外地人?那是东阳军出征前的号角,鼓一响,兵马齐发。”
说罢,他又从摊案上拿起一个红绳系就的小布符,递给姜辞:“这是平安符,你要不要带一个回去?若是家中有郎君,也可送他一只,保他平安归来。”
姜辞指尖轻轻触碰那符袋,眼神略动。老者接着说道:“这是我们这边的俗人旧习,出征前,妻子送给丈夫,或者女子送给意中人,护符虽小,盼的却是平安。”
姜辞眼神微动,片刻后将平安符轻轻放回原处,拢袖致意:“谢谢老丈,我知道了。”
回到东阳侯府,姜辞走进屋中,坐于案前凝神片刻,忽而抬头对银霜说道:“把我那几匹绣花布拿来,让我看看颜色。”
银霜一怔:“姑娘要做什么?”
姜辞拈起一根红线,在指间绕了绕,语气轻缓:“做个平安符。”
银霜一脸不解:“可……姑娘,您和都督……也还没近到能送平安符的地步吧?”
姜辞神色未变,只是低头拣出一块藏青云纹布,目光沉静地望着窗外的暮光,轻声道:
“他必须要平安。”
“如今汀洲是块肥饼,东阳军的威势,是靠姬阳一人立起来的。他若倒了,其他三方势力窥伺环伺,凉州……就成了乱战之地。”
她顿了顿,又道:“这平安符不是给丈夫的,是给凉州的百姓做的保。”
17. 第 17 章
夜色渐沉,丰都城头鼓声已歇,月光如银,洒落在东阳侯府幽静的院落中。
姬阳一身风尘仆仆地归来,解下外袍才一进门,便闻见饭香扑鼻。他往院中走了几步,见小桌上灯火未灭,晚娘正将最后一碟热菜端上桌。
“人呢?”他随口问道,语气冷淡,眼神却已在屋中略略扫过,没见姜辞的影子。
晚娘垂手行礼,语气温和:“回都督,姑娘这几日一直在绣一件衣裳,傍晚说屋里灯光好,不便分神,叫奴婢先别唤她。”
姬阳正挽着袖口准备落座,听得此言,动作顿了顿,脑海忽地掠过清晨那一幕——她站在台阶上,认真地打量自己后背的模样,指尖贴着袍面划过去时的触感。
他嘴角轻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是有笑意要逸出,又被他强自压了下去,眉目一挑,语气却仍是淡漠如常:
“行,我知道了。”
夜深灯静,姜辞将手中的最后一针收起,细细地将线尾藏好。披风展开,针脚细密,云纹流转,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好看。
晚娘一边将茶水换热,一边笑着凑近看了一眼:“姑娘这是绣给都督的?”
姜辞却轻轻摇头,语声柔和而清淡:“不是,是做给大哥的。”
她语气中不带怜悯,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体贴:“前几日见他身上的披风,怕是穿了许多年。大嫂早已不在,婆母又是习惯驰骋疆场的女将,性子爽利,不拘小节,儿子都是散养惯了。衣着用度,也都是下人照料,她并不多留心。”
说到这里,她抬眸望了一眼窗外天色,语气仍淡,却透出几分温意:“既是成了一家人,总该有人替他多操一点心,况且,都督一向最在乎就是他大哥和他侄子,我是有一点想投其所好,但大哥待人和善,难得能说上几句话,他将我视作家人,我也应当真诚相待。”
晚娘看着她认真温和的模样,轻声说道:“姑娘心善。”
姜辞闻言一笑,并未回应,而是走到衣架边,取下早前选好的那块藏青云纹布。她捏着布料的边角,若有所思地看向灯火摇曳的案几。
“晚娘,你说,都督会喜欢什么样的护符?”
她眼神落在布料上,脑中却浮现起白日市集上见过的各色平安符。圆形、方形、带流苏的、绣字的……样式纷繁,却也没一样能让她觉得这就是他会喜欢的。
晚娘想了想,忽地低声道:“姑娘前些日子不是叫奴婢收拾屋子?那时奴婢在柜子深处发现一个老虎枕头,看着像是孩童用的,颜色旧了,有些地方都开线了,怕是……已经放了十来年往上了。”
姜辞闻言一怔,随即起身走到那柜子前,轻轻打开。果然在角落里,看到了那个老虎枕。枕面颜色已褪,绣线也有些散开,但那对虎眼圆滚滚的,神态仍旧憨气可爱,仿佛仍带着一个孩子残留的欢喜。
她将它轻轻合回原位,对晚娘轻声说:“那我就做一个老虎头的,可好?”
晚娘点头,目光中带着一丝暖意:“好极了,都督定会喜欢的。”
姜辞便在案上铺纸,研墨,起稿。她先画了一只虎头,线条流畅,神态威而不怒,带着几分稚趣。又按着纸样裁布,缝制。一针一线,不急不躁。
晚娘替她换了灯芯,添了油。窗外月光淡落,时光流转如水。
一夜未歇。
天将破晓时,姜辞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动了动脖颈,低声问:“晚娘,可打听到都督哪日出征了?”
晚娘将披风拿去晾好,回道:“听府里人说,是三日后启程。”
姜辞轻轻应了一声:“好。”
姜辞唤晚娘端着托盘,将亲手绣好的披风整整齐齐铺好,准备送去大哥院中。她方才迈出院门,便在门口与正要出门去督军署的姬阳撞了个正着。
姬阳余光扫见托盘上的布料,步子一顿,低声对越白嘀咕:“你看,那绣着的披风,分明是做给我的。”
他唇角压不住地微微翘起,带着几分倨傲走上前。
姜辞止步,盈盈一礼:“见过都督。”
姬阳站得笔直,双手叉腰,心中已默认接下来的情节应是她羞涩地将披风递来,甚至会替他披上。他等着。
可谁知姜辞行完礼,便转身欲走,毫无停留之意。
姬阳脸色一僵,低声唤住她:“姜辞,你这是要去哪儿?”
姜辞脚步一顿,回眸温声答道:“哦,前些日子才知道是大哥生辰将过。我未能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便绣了一件披风,想着他常出入院外,或许能用得上。”
姬阳一愣,脸色沉了两分,仿佛被谁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他盯着那件披风,又问了一遍:“这是……给我大哥的?”
姜辞一脸坦然:“对啊。”
姬阳眼角抽了抽,负手而立,语气冰冷:“给大哥也罢。这种花纹一看就是他那种人喜欢的,花里胡哨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屑与酸意。
话落,他大袖一甩,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越白在旁偷瞥了主公一眼,见他脸色已沉成铁灰,不敢吭声,只默默加快了脚步。
清晨薄光微启,院中竹影婆娑。
姜辞携晚娘缓步踏入姬栩所居的东厢院落,未进屋,便站定在庭前候见。
屋中,姬栩刚洗漱毕,听闻下人来报“二夫人来了”,动作顿了一瞬。
他转身整了整衣襟,理好发带,指节掸去衣袖细褶,抬眼问身旁小厮:“我这样……可还得体?”
小厮笑着回道:“大公子本就仪容端方,丰都女子个个都为之倾倒,如今更是精神清朗。”
姬栩微笑着点了点头,推门而出。
院中,姜辞见他出来,盈盈一礼,柔声道:“大哥,打扰了。前些日子才得知您的生辰已过,未能备礼,实在挂怀。赶制了这一件披风,聊表寸心,权作补赠。”
她朝晚娘使了个眼色,晚娘便将托盘上的披风呈上。披风以上好墨蓝纹织就,边角一丝不苟,暗纹如波,针脚平稳细致,分明是极用心之作。
姬栩见状微怔,眸中悄然浮上一丝惊喜。他本欲唤人接过,却忽地转眸看向姜辞,眼含笑意,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轻柔:
“你替我披上罢,我试试看。”
姜辞微怔,眉梢轻动,似是下意识想要推辞,他却已温声续道,语调里染上几分劝哄般的轻缓:
“你亲手绣的心意,我很欣喜,再说了,咱们是一家人,何必如此生分,若弟妹当我只是外人,那我便叫百阳来。”
说罢,还特意顿了顿,声音低柔,仿佛带着某种委屈似的分寸拿捏,恰到好处地让人无法拒绝。
姜辞抬眼看他,终是点了点头,伸手取过披风,轻轻为他披上,手指抚平领口褶皱,动作温和轻柔。
姬栩低眸凝望着她垂落的睫羽,那一瞬,仿佛有微光自死寂中透出,竟悄然泛起一丝暖意。
正此时,沈如安提着一个精致食盒踏入院中。
她脚步未停,却在看清那一幕时倏然僵住,庭中竹影间,姜辞正替姬栩披衣,而姬栩低首配合,面带微笑,温和专注,仿佛整座院落只余他们二人。
沈如安握着食盒柄的指节顿时绷紧,盒柄险些要被她生生捏断。但她很快恢复神色,嘴角挤出一抹笑,盈盈走近。
“二表嫂手巧,女红竟如此出众,这披风的颜色与花纹,倒是衬得子叙表哥极好。”
姜辞闻声立刻松开了披风边角,向后退了半步。姬栩却自然地接过披风边缘,自己系好,语气平稳回道:“是,我很喜欢。”
他转而看向沈如安,眉眼温和:“表妹一早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沈如安笑意未减,声音却略带轻颤:“是啊,想着给表哥送些早膳,怕你病中乏味,便亲自熬了杏仁羹。”
姬栩略皱了皱眉,轻声说道:“这种事交给下人便是,你一个待嫁的姑娘,总往男子院中走动,终究不太妥当。”
沈如安闻言轻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里带着一丝娇嗔与不以为然:
“哼,我倒听子叙表哥说,二表嫂是一家人,不必生分,怎么轮到我这个表妹,反倒生分起来了?”
她说着,似不经意地瞥了姜辞一眼,唇边笑意俏皮中带着点儿撒娇的意味:“小时候你、我、还有二表哥,不还是挤在一张床上睡过么?如今倒要将我当外人了?”
姬栩面上略显尴尬,忙开口缓和气氛:“我不是这个意思……先别说这些了,你既然熬了羹汤,不如坐下,一起吃点。”
沈如安顺势将食盒放在案上,眼波一转,又温声挽留:“二表嫂想必也还未用早膳,不如也坐下同用吧?尝尝我熬的杏仁羹,味道很清润。”
她一边说着,一边含笑看向姜辞,眼眸如鹿,神情乖巧温顺。
姜辞却只是淡淡一笑,语气温和而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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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表妹美意,只是我那边还有些针线未完,怕耽搁了时辰。表妹难得回来,正该与大哥多叙叙话,我便不打扰了。”
说罢,她微微欠身行礼,携晚娘转身而去。
二人走出姬栩的院子,晚娘快走两步,凑到姜辞身边,小声问道:“姑娘方才为何不留下来?沈如安姑娘既送了羹,又一再挽留,倒也不算失了礼。”
姜辞低头看着脚下石缝中新冒的嫩芽,缓缓道:“我也说不清。”
她顿了顿,语气平静,却藏着几分凝思与警觉:“只是……不知道为何,总觉得那位沈表妹,面上虽温和,但与她说话时,始终让人提不起放松。”
晚娘听罢微微一怔,随即点点头:“姑娘说得对,奴婢也觉着,她那笑意里藏着几分试探,叫人心里发虚。”
姜辞轻轻一笑,眼神沉静如水:“人心这东西,看不清也摸不准,只能多留一分心就是了。”
姬栩的院中,沈如安斟了一碗羹,动作温柔得体,推到姬栩面前,自己才轻轻拿起汤匙,语气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表哥如今身子已好转许多,我来的时候,听母亲说。姬夫人想等你彻底养好病,张罗你的婚事。你……可曾有过中意的人选?”
姬栩拿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笑意温和而疏淡:“我病了这些年,哪还顾得上这些事。如今云梵在我身边,我已很知足。”
沈如安不甘心,仍温声道:“可若有个知心人陪着,替你分忧解乏,看顾你与阿梵,未尝不是一件美事。表哥你……真的从未动过再娶的念头吗?”
姬栩低下头,盛了一勺汤,眉眼敛起,不答反问:“表妹可知,有时候一个人习惯了静,也就不再渴望热闹。”
沈如安盯着他,笑意微敛:“可再冷的夜,也比不上旁人一句贴心话来得温暖。”
她轻轻将指尖绕在袖边,语气像极了少女的娇嗔:“难道就没有哪位姑娘,哪怕只叫你心动一瞬?”她还是不死心地追问。
姬栩手中汤匙一顿,汤中浮起涟漪。
他缓缓垂眸,目光落在那披在腿上的墨蓝披风之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
“我倒是觉得,如今这样,挺好。”
沈如安唇角的笑意未变,藏在案几下的手却一点点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她眼睫微垂,只应了一声:
“是吗……那自然也是极好的。”
姜辞刚回到院中,便有下人快步前来禀报:“二夫人,府门外来了辆马车,说是从凉洲送来的,说是您父亲托人送来的东西。”
姜辞闻言一愣,随即眼眸一亮,带着一丝喜色快步走了出去。
到了府外,果然见一辆沉稳厚重的马车停在侧门,车夫正小心解着绑绳。车帘一掀,里头堆满了东西,有一包包的凉州特产,也有几箱细瓷小物,甚至还有姜辞儿时熟悉的几味香料与布匹气息,最上方则是一口沉沉的书箱。
姜辞轻轻拂过箱上的灰,吩咐道:“这口书箱先搬去屋里,其余的暂时不急,我现在借住都督屋中,不便收拾,等我的院子修好之后再整理。”
她又道:“让车夫将马车绕到后院,从侧门入,把这些暂时安放在偏院吧。”
晚娘应声去吩咐人手,姜辞则快步折返房中,净了手,摊开案上的纸笔。
她蘸了墨,提笔写道:
“父亲大人亲启。儿已到丰都月余,一切安好,毋庸挂心……”
她写得极认真,笔力端稳,将最近的近况一一叙来,既未言苦,也未浮夸,只在信末寥寥写道:“女儿于异乡,已能自立,愿为凉洲之安,尽绵薄之力。”
她将信折好,装入封袋中,交与晚娘:“此信交予车夫。紫川到丰都路途辛苦,便请他今晚暂宿府中,明日再启程。”
晚娘点头,拎起封袋亲自而去。
而在不远处,沈如安与寄秋站在月影斜落的回廊下,隔着一株槐树,看着姜辞笑意温婉地吩咐下人搬运物什。
“姜辞真是命好”寄秋低声说着,语带讽意,“她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上次原本以为一场火会让她搬去偏院,谁知道竟然将她送到了都督院中,我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沈如安却只是低笑一声,眸中划过一丝凌厉:“不急,你想取代,得先滕个位置出来不是吗?”
她捏着手中早写好的一封信,语气温柔:“我正愁着该怎么把这封信送出去呢……这不,他们自己送上门了。”
18. 第 18 章
日头尚未西沉,屋中已点起灯火,一盏黄光静静摇曳,映得案上针线清晰。
姜辞指尖轻动,最后一针收尾。她低头细细查看了一遍,确认针脚平整紧密后,才满意地点点头。那护符形制小巧,边角用细金丝缀起,中间绣了个老虎头——
狰狞中藏着稚气,虎牙圆润,双目分神。
“好了。”她低声说着,站起身来。
院中风起,槐影斜斜,光线已有些暗了,但天色尚未尽沉。
门未上闩,她推门而入,案上书卷整齐,盔甲陈设于东墙边,旁边是出征时所穿的战衣,已由越白提前备好,整齐叠放,内外两层皆有,衣领上还残着檀香的气味。
姜辞走近,从怀中取出护符,俯身将它细细缝在里衣衣襟的内侧,一针一线都绣得极牢,位置也藏得极深,不刻意翻找,几乎难以察觉。
身后传来脚步声,晚娘进来低声问道:“姑娘,为何不直接交给都督?好歹是你亲手做的。”
姜辞头也未抬,只是指腹抚了抚那一小团暗色布料,语气温柔却笃定:
“他那性子,若是知道我给他绣这个,准又得说我迷信。与其被他当面嘲上几句,不如悄悄藏进去,他若不知,反倒会老老实实戴着。”
晚娘一听,不由失笑:“姑娘倒是有法子,都督那张嘴,平日里可真没半句好话。”
姜辞眼中神色未动,轻声却笃定:“可这乱世,他若不平安,凉州……便无人能护。”
说罢,她起身,目光扫过那一件件戎装,低声道:“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夜色已深,屋内灯火暖黄,姜辞刚让晚娘将饭菜摆上桌,一道熟悉的脚步声自院外传来。
片刻后,越白踏入室内,抱拳说道:“禀夫人,都督今日督军署有要事商议,临时决定今夜不归。明日一早便要前往军营,出征在即,短时间内恐怕都不会回府了。”
姜辞听罢,手中动作微顿,眼中闪过一丝沉思。她点点头,轻声道:“我明白了。”
正欲起身,忽忆起自己亲手缝制的护符,尚未见他穿上,刚要开口询问,便听越白续道:
“属下此番回府,是为都督取些衣物。夫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姜辞微微一笑,掩去眼中情绪,语气温婉:“无他,只盼他平安早归。”
越白点头:“属下会一并转告。”
临走前,他又补充一句:“后日辰时,将士们出征,家眷多会聚于城北大道送行。若夫人有意前往,可从府后门绕道而行。”
姜辞静静听完,只轻声应道:“我知道了。”
银霜小心地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姑娘后日……可要去给都督送行?”
姜辞正低头轻拂衣袖上的褶痕,闻言抬眸,唇角勾起一抹淡笑,那笑意却不轻浮,而是带着几分从容笃定。
她柔声回道:“自然要去。”
稍顿,她看了眼窗外昏黄的灯火,语气忽而多了一分明朗的调侃:
“而且还得大摇大摆地去。让他知道,也让东阳军上下都看见。”
“他姬阳,家里也是有人盼着他归来的。”
银霜怔了怔,随即轻轻笑了:“姑娘要是去,怕是会十分夺目。”
次日清晨,丰都北城门外。
天光微曦,城门刚启,数辆运货的马车陆续驶出。
一辆灰布笼罩、略显斑驳的马车缓缓行至,毫不起眼。
赶车的是昨日前往东阳侯府送信的凉州车夫,一身粗布短袍,神色局促,握缰的手心隐有汗意,坐下马匹似也感受主人的焦躁,嘶鸣不止,蹄声杂乱。
城门前,东阳兵士列队查验,气氛森严。
副将手持名册巡查,一眼扫见这辆马车,眸光微凝,抬手示意:“拦下。”
车夫急忙勒住缰绳,赔着笑脸道:“军爷,我是凉州人,昨日进城送货到东阳侯府,这是回程……这是通关碟。”他说着,将一块木牌递了过去,“是都督夫人吩咐的,说送些东西回家。”
“都督夫人?”副将挑眉,看了眼车厢,果然有几个包囊,便问:“都装了些什么?”
车夫犹豫片刻,才小心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是……夫人写给刺史大人的家书。”
副将接过信未拆,转头吩咐:“搜车。”
随行士兵翻查车后,一番搜索后,在一处衣物包袱底层,竟又摸出一封包裹极紧的信函,封口无名,只写着寥寥数字:
“交西凉军。”
副将神色一沉,命人小心拆开,一幅粗绘舆图赫然铺展在晨风之下。
图中标注着东阳几处兵力布防、水陆要道,甚至在一隅写着“可由水道突袭”几个细字。
更有一封娟秀笔迹的信,字句隐隐透出谋略之意:
“……此举虽非正道,然皆为凉州百姓计也。望将军为念,按图施策。若事成,凉州可保无虞。辞不胜感激。”
副将脸色倏变,冷声低斥:“通敌文书!”
车夫脸色霎时惨白,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送信的,我不识字啊……我真的不知道——”
副将森然道:“押下,带回军营严审!立即禀告都督,此事绝不可泄!”
几名兵士上前,持械押人,卷起那封信与图纸,一行人迅速回返。
傍晚将至,天色昏沉,东阳大营,帐中杀气森森。
副将疾步入营,掀帘跪下,双手奉上一封封信函与那张粗绘的舆图。
“都督!”他低声道,“属下……查到了这个。”
姬阳正立于舆图前,听得此言,目光一转,落在那熟悉的字迹之上,整个人一僵。他一步步走来,接过那信,展开。
纸页未曾完全展开,他的手已在微微发颤。
那是一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笔迹。
娟秀,稳练,每一笔都与她写在手记上的一样。
他却看不清字,也不想再看,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仿佛五雷轰顶。他捏紧纸边,指节泛白,一声不吭地站了许久。
周围将领低头不语,大气不敢出。
陆临川察觉不对,靠近一步,眉头微皱:“主公?”
姬阳猛地转身,将那信重重摔在案几之上,低吼出声:“我当初就该听你的!该将她砍了!”
话音如雷,震得帐中气氛霎时凝滞。
陆临川一怔,抬手将信拾起展开,眉目逐渐凝重。他看完舆图与信,目光亦变得复杂非常。
姬阳转头看向下跪的副将,语气压着怒火:“那个车夫呢?”
“带来了,押在外头。”
“带进来。”
片刻,两个兵士压着那名车夫进帐,他面色煞白,浑身瑟瑟发抖,扑通跪倒在地:“都督饶命……小人不知,真不知那信里写了什么……”
姬阳上前一步,冷声逼问:“你把话说清楚,那信,那图,是不是她亲手交给你的?”
车夫连连磕头:“是,是的……小人那日在府后院装车,那包裹是夫人亲自交给我的,说是要送给家中老父,信也是她当面交给我的,还吩咐小人路上务必小心……”
“都督饶命啊,我只是个跑腿的!”
“我不识字,不知里头是这等东西啊!”
姬阳站定,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他目光一寸寸冷下来,如冰刀一样随时凿入骨髓。
“关起来。”
副将立刻应声,押着车夫退下。帐内再无他人出声。
陆临川缓缓叹了一口气,将那封信重新放回案上,轻声道:“主公,夫人的性格,是个谨慎的,不像是会轻易把这种通敌信件交给这样的粗人的。”
姬阳未答,唇角动了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猛然转身,推翻了一旁的案几,茶盏、兵棋、书简纷纷落地,营内其他人大气不敢喘。
陆临川刚要再言,姬阳已霍然转身,重重一把拽起椅背上的披风,手臂一挥,将长披裹上肩头。
“备马。”他低声道,语气如刀锋割裂夜风。
“不等议完兵事?”陆临川眉心一动,追问。
姬阳却仿佛没听见,步伐凌厉,直接迈出营帐,背影沉冷,他一边快步走向马棚,一边抬手松开披风一角,将佩剑斜插入腰后。
“主公——”陆临川跟出一步,却终止了劝言。那一道背影如雷如火,周身森杀之气翻涌,已无人能挡。
须臾之间,马匹牵出,姬阳翻身而上,缰绳一抖。
战马长嘶一声,铁蹄扬起,带着主将裹着暮色狂风直掠而出,驰向丰都城方向。
营外旌旗在风中鼓动,尘土飞扬,卷入暮霭。众人目送那道身影远去,无不神色凝重。
此时,东阳侯府内灯火微明。
姜辞坐在铜镜前,手中托着一枚青玉簪,轻轻在发间比了又比。银霜抱着几个包袱进来,小心翼翼地将她平日最喜爱的几套衣裳一一摊在榻上,铺展开来。
“姑娘,这几件是您最常穿的了。”银霜说道。
“拿那件月白的来我看看。”姜辞挑眉,银霜应声拎起,那绸缎垂落如流水。
姜辞起身,将衣衫往身前轻轻一搭,又取了一支羊脂玉簪,细细比着发髻左侧与右侧,忽而转头问晚娘:“你们觉得哪边好看?”
晚娘掩口轻笑:“姑娘这样子,让人想起在紫川时的您,还是小女孩的心性。”
姜辞也笑了,坐回镜前,低头抚了抚裙角:“可这一转眼,我已经不在是小女孩了。”
她顿了顿,眼神在镜中映出的自己身上流转,忽然笑道:“我想让他明日能从人群中,一眼就看到我。”
银霜将最后一支蝴蝶簪插好,忍不住感慨:“都督要是见了,心中对您恐怕会多少有些心动。”
姜辞没应,只缓缓理着衣袖,唇角却悄悄扬起一点柔意。
夜幕沉沉,屋中灯火尚暖,姜辞方才还拈着绣簪对镜而笑,忽听院外一声沉厉的脚步踏入,未及反应,门“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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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被踹开。
姬阳怒气冲天地闯进来,满身寒意,面色深沉。他目光凌厉如刀,步步逼近,不由分说一把将姜辞从席上扯起。
姜辞未站稳,手腕被姬阳紧紧抓着,她惊呼一声,姬阳才松开手,姜辞跌倒在地,外衣肩膀处滑落,珠玉四散,发鬓散乱。
晚娘和银霜还想上来问怎么了,在看到姬阳的神情时,也统统吓得跪在地上。
她抬头看他,只见他眸中布满怒火,冷得像淬了霜的剑。他将一封信狠狠摔在她面前,冷声怒喝:
“你自己看看。”
姜辞愣住,颤着手拾起那封信,她认得这纸、认得这笔,却不认得这字里行间藏着的内容。
一幅舆图,布兵、水路、破口……下笔流畅如她,却不是她写的。
“这不是我写的。”她声音哑哑的,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不是你写的?”他猛地弯腰,钳住她的下巴,近乎狰狞地逼问,“你可知——通敌,是死罪?”
姜辞呼吸骤然一滞,眼前一片发白,嗓音颤抖:“我没有……”
“够了!”他声音如雷,猛地甩开她,姜辞身形想后靠去,撞翻一旁案几,茶盏滚落,茶水湿透她的裙角。
她的心仿佛也被这滚烫的水淋透,烫的发疼。
她猛地撑起身子,声音发颤却不肯低头:“你都不肯查,也不听我辩解,就认定是我?”
她声音突然拔高,眼里泛起痛极的光:“你娶我,不过为了缓兵之计,我认。你不信我,也认!可我想说,倘若我想毁掉你,何必通敌,只需要在你睡着时给你一刀即可。”
她眼里泪光打转,却倔强得一句哀求都不说,只一寸寸站起,指尖还沾着刚才散落的绣线。
姬阳咬牙看着她,面色铁青,随即转身沉声问道:“凉州送来的东西,可还在?”
手下一名亲卫应声而出:“回都督,昨日送到府中的,按照夫人安排的,全部安置在偏院。”
话音未落,姬阳已疾步踏出厅门,脚步沉狠,衣袍猎猎作响。
姜辞心中倏然一紧,隐隐生出不安,猛地起身追了出去,袖袍带风,几乎跌倒。
“姬阳!”她唤他,声音微颤。
他不曾回头,步履未停,姜辞咬牙紧追,银霜与晚娘紧随其后,满脸惊惶。
夜色下,偏院沉静,一辆装着布囊与书箱的马车静静停在墙边,几名仆役正围着打点。
姬阳走近,眉目如铁,目光一扫,冷声道:“将油取来。”
亲卫不敢迟疑,立刻取火油来。姜辞疾步追上,拦到他面前,气息凌乱:“你想做什么?”
姬阳偏头看她,眸色冰沉如夜,一字一句如刀刃:“我做什么,还需向你一个通敌的罪人请示吗?”
他不等她反应,伸手一挥,火把点燃,吩咐:“浇。”
火油泼洒在布囊与木箱上,咕咚一声,一道火舌“呼”地窜起。火光瞬间吞噬了布匹、书卷、衣物、干粮、香料……还有那箱她因没地儿放暂时搁置在这里的一箱医术。
“不要!”姜辞失声惊叫,冲上前,刚欲扑去救下那箱书,却被姬阳亲卫一把拦住,双臂死死制住。
她看着那堆来自凉州的物品,一点点葬于火海,泪水无声落下,身子止不住颤抖。
晚娘跪在地上恳求:“都督,求您放过姑娘,这些只是……”
姬阳充耳不闻,忽然上前,一把将姜辞的手腕拽住,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甩脱半边肩膀。
他将她猛然一甩,姜辞重心不稳,摔在炙热火焰前,双手撑地,身上被火光映得通红,指尖死死扣着土石。
“这是你姜家——”他俯身,靠近她对耳边,字字低吼,“欠我的!”
姜辞望着火中跳跃的烈焰,仿佛又看到家乡槐树下母亲缝衣的身影,父亲嬉笑抱着她的样子,被一并吞没。
她的发鬓微乱,额上沁汗,眼里泪水却止不住地落,身后是晚娘和银霜扑过来将她护住,声音哽咽:“姑娘别哭了……”
姬阳站定在她面前,冷光森森。
“姜辞。”他声音低冷、慢狠,居高临下,仿佛一个修罗判官。
“与你们姜家曾对我做下的事相比,这点苦,你该受着。”
火光熊熊,照亮了半边天,也将姜辞脸上的泪,照得清清楚楚,她抹去了泪,神情也冷静了下来。
他冷声喝令:“来人——将她与她的两名贴身婢女,一并绑了,送入督军署大牢!”
院外的侍卫轰然而入,银霜惊叫:“姑娘!”晚娘匍匐跪地求饶,却被拖走。
姜辞一声未吭,任人将她的铅住。
只是被拉出去时,她回头看了姬阳一眼。
那目光没有怨,没有恨,只有苍凉。
姬阳看着她被带走,对她说道:“我没工夫听你再这里狡辩!你以为我还会被你几句话迷惑?!”
“我出征在即,待我归来,一定会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