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痨暴君的哑巴贵妃》
1. 第 1 章
簪缨世家、战功煊赫的徐国公府唯一的女孩儿徐乐蓉,身患耳疾和哑疾,这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情。
今春她已经及笄,是可以嫁人的年纪,婚事却迟迟还未有着落。
京城里都在悄声议论,这位金尊玉贵的美人儿将来要便宜了哪位混不吝。
“可惜了,那样的家世,又是家中唯一的姑娘,怕是舍不得让她当妾。”
“怎的,你敢让她当你家儿子的妾?”
“怎么就不敢了?又聋又哑的人,难不成还要娶回来当正妻?便是那最破落的人家,也不愿意要罢!”
“得了,嘴巴这样毒,我可不敢跟你站一起,免得被人听见告到徐国公府,我也得受你牵连。”
“我嘴巴哪里就毒了?京中哪户人家不是这样想?若非娶了她,能有徐国公府的帮衬和嫁妆,谁愿意将个聋哑废人接进家中?哎哎哎,你跑这么快作甚?”
……
徐国公府,素璇院。
“就依奴婢说呀!这些人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真真儿嘴里没个把门的。”姑娘何等尊贵的身份,竟被他们编排成将来只能嫁个纨绔子弟,且是只能当妾!
甚至说她连妾室都做不了!
她可气得慌,但在姑娘面前,却不敢露出半点端倪来。
“这些人就是闲得慌。”说话的丫鬟秀梅下了结论。
正对镜看着秀梅为她拆卸发髻的徐乐蓉听了只是笑,修长纤细的食指竖了起来,放在唇边,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比这更难听的话她听过不少,心里早就不当回事。但她这丫鬟单纯,再说下去,怕是今夜得气到睡不着了。
秀梅意会,姑娘这是不想听的意思,遂将话题转开。
“姑娘昨夜可是睡得好?奴婢瞧着,您今晨的气色极佳,面脂都不用多涂。”而在藏书楼里待了一日,姑娘的面色依旧红润,瞧着就让人愉悦。
“姑娘今夜也定能有个好觉。”秀梅笑着说道。
她是负责徐乐蓉梳妆打扮的贴身丫鬟,嘴巴特别甜,十分讨巧。
徐乐蓉才三岁时,她的大伯母徐国公世子夫人便特特将人调教了送来,就为了给侄女做个伴儿。
一晃十二年过去,秀梅也从当年陪玩的丫鬟,晋升成了她的四大贴身丫鬟之一;对着院中的小丫鬟们,已有了身为大丫鬟的沉稳可靠模样。
只在徐乐蓉面前,她这性子依旧十分伶俐且让人欢喜。
听到秀梅的话,徐乐蓉对她弯了弯唇。
【你下去歇着罢!】她比划着手势。
“那奴婢便先退下了。”秀梅将梳妆台上的钗环首饰等收拾好,对已经在床上躺下的徐乐蓉说道:“今日是奴婢守夜,姑娘有事便拉铃铛。”
徐乐蓉点了点头。
秀梅熄了烛火,端着最后一盏烛台走出了内室,徐乐蓉听到她在外间罗汉床上躺下的声音。
黑夜中,她却迟迟未能闭上双眼。
想到祖父今日和自己说的话,徐乐蓉怎么也睡不着。
入宫……
她想起了藏在心里的那个人,黑暗中,一抹红霞不知不觉便飞上了她娇艳的面颊。
徐乐蓉忍不住将被子拉高,捂住微微发烫的脸。
今日面对祖父的问话,她本想当场回答,但祖父说:“唯唯,你且回去好好想想,三日后再给祖父答案。”
其实何须等三日呢?她今日便想回答,她愿意入宫的。
而且,再没有比入宫更好的去处了。
祖父也明白的。
方才秀梅和她转述的街头巷尾的那些议论,已经极为客气了。
那些人哪里说她只能嫁个纨绔,是说她连纨绔子弟的妾室也不配罢!
先帝在位时的承元二年,修改了太祖皇帝颁布的法令,采纳以周阁老为首的一众文官的提议,将女子的嫁妆并入夫家,不再予以保护。
经历过前朝帝王及为官者上下的层层剥削,又经过打进中原的塞外蛮夷一场场屠杀式的洗劫,百姓们日子过得十分艰难,险些活不下去。
而太祖皇帝十五年的治理,不过是让他们安定下来,不再颠沛流离而已。
先帝在世时,他们的日子不好不坏,没有灾年时勉强能够温饱。遇上灾年,食不果腹。
而女子地位更是低下,本还有嫁妆相护;但自改了律法,她们的嫁妆被夫家名正言顺地收为己用,便是和离也不得带走,日子便越发艰难。
新帝公孙仪登基之前,女子和废疾者,因为皆不能给百姓家中带去强壮的劳力,因而时常遭受嫌弃和打骂欺辱。
不过,女子能够生儿育女、做家务,必要时还能和男子一样下田耕作、外出摆摊经商等;除了嫁给烂人被打死的那些女子外,一般的百姓家中女子只要足够能忍,日子倒也勉强过得下去。
但废疾者,除了家中十分疼惜的,在外都会被说是浪费米粮的无用之人。若非杀人犯法,早会有人将他们杀了,免得拖累家中。
这样的背景下,徐乐蓉虽然是世家贵女,比一般女子地位高一些。
但她因有耳疾和哑疾,在废疾者之列,也不被京中人接纳。忌惮徐国公权势的,正面对上时会对她好言好语,但私底下,对她尽是蔑视。
别说正妻,他们私底下说,便是妾室,他们还是看在她丰厚嫁妆的面子上,勉强将她收入门中。
京中纨绔子弟更是看重她的美貌和身段,肆意对她指指点点。因着被先帝下令殉葬的刘皇后的缘故,她每回入宫,便回回能听到这些淫靡下流之言。
在此情形下,徐乐蓉入宫,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因为新帝公孙仪常年在军中,直面生死,不会歧视废疾者;且她的祖父徐国公于他有救命之恩,她的父亲崎威将军于他有教导之情。
便是徐乐蓉自己,也是因为无意中破坏了刘皇后对他的加害,才被她一直为难欺辱的。
入宫……
毋须等三日,她明日便和祖父说,她愿意入宫的。
夜已深,徐乐蓉依旧躺在床上,双颊温度不仅没能降下来,反倒有攀升的趋势。
她又想起了那双漆黑带着笑意的双眸,与前几日她远远一瞥时所见不大相同了。
公孙仪。
她不止一次念过他的名字,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而今,他登基已一年有余,成了燕京城人们口中隐秘而晦涩的“暴君”。
他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还是初见时替她解围出气的公孙仪。
但她什么也没变。
徐乐蓉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习惯了那里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太子殿下没有表字?】她曾装作好奇地“问”长兄徐子容。
这是去岁的事了,距离她第一次见到公孙仪,才过去不到半年。
那日三皇子有了他的表字,是早朝将散时先帝乐呵呵地提起的,当着一众朝臣的面,十分亲昵地唤了三皇子的表字。
徐子容想了想,摇摇头,“大哥也不知。”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虽然太子殿下地位稳固,但陛下好似不大在意他。先皇后早逝,刘皇后又是那样一个人,咳。”
到底言语中涉及当今帝后,徐子容点到为止。
徐乐蓉明白了,点了点头,双手交握,失去了和长兄“交谈”的兴致。
徐子容摸了摸妹妹的头。
“别怕,刘皇后不敢再为难你了。”他以为是自己提起了刘皇后,让妹妹想起了那些痛苦的时日,安慰道。
徐乐蓉翘起唇角,双手松开,比划着,【我才不怕。】
便是刘皇后那样为难欺辱她,她也没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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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惜命,不慎惹到了不该惹的、又是行事无所顾忌的人,才装聋至今。
【而且,旁人不知道我能听见,每每说了谁谁的坏话,却转头见到我时,用惊疑却释然的表情看我,我都挺开心的。】
做着手势,徐乐蓉眉眼也弯了起来。
又促狭了。
徐子容在妹妹发上点了点,很轻,更像是替她拂去不存在的灰尘,“你呀!”他语气无奈却纵容。
见徐乐蓉还是小时那副性子,没有因自身的哑疾而怨天尤人或自暴自弃,徐子容心里又欣慰又酸楚。
“今日就学到这里,你且去玩儿罢!”他说。
徐乐蓉的思绪从温和的长兄身上很快掠过,清隽挺拔的少年身影又浮现心头。
他登基了,皇帝守孝不过三月,但三月之期过去快一年,京中却无人敢将自家姑娘送入宫中。
而他也看着像是未有选秀充盈后宫的打算。
徐乐蓉捂了捂脸,她今春及笄了……
若是明日和祖父说她愿意入宫……
徐乐蓉不敢再想下去,闭上双眼,依旧睡不着,不知不觉便想起第一次见到新帝公孙仪的场景。
那时,她正照例被刘继后派人言语欺辱,而她也照旧,装作听不见。
直到她要离开时。
“喂,你是徐国公府的大姑娘?”公孙仪拦下徐乐蓉,居高临下地问她。
徐乐蓉被来自头顶的声音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但在旁人看来,她不是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到的,而是被树上蓦然垂吊下来的人吓到的。
别说徐乐蓉,在场的所有人也俱都惊呼起来。
啧,小可怜。
公孙仪跳下树来,走到她面前,“听说你会看唇语?”他问。
徐乐蓉点点头。
“他们方才在你身后,说你……嗯,说你坏话,回去之后记得告诉你祖父。”公孙仪好歹想起面前是名姑娘,将方才那些淫词艳语咽了回去。
但已经足够让他身后的一群公子哥儿面色大变。
若是让徐国公知晓了,他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当初皇后娘娘好心请了面前这位小姐入宫,让太医替她医治耳疾和哑疾,想让她恢复。
这徐家小姐又聋又哑,太医折腾了许久,她也没觉察出有什么不妥当之处,顶多是被灌了些苦药,却没能恢复听力和嗓音罢了。
但徐国公不知在何处听闻他家孙女在太医手中受了磨难,在金銮殿上便哭诉皇后娘娘不安好心,存心搓磨他家孙女;逼得皇上禁足皇后一月,又以流水般的赏赐送进徐国公府,才将他安抚住。
他们可不是皇后娘娘,有皇上兜底。
若是被徐国公知晓他们今日所言,他们还有命在?
他们看了一眼太子公孙仪,又去看徐乐蓉,一边期待着她看不懂太子殿下的唇语,但另一边,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起来。
“你看懂我说什么了吗?”公孙仪没理会那群人,继续和徐乐蓉说话。
徐乐蓉点了点头。
一群方才还得意洋洋的公子哥儿,顿时面土如色,纷纷朝公孙仪跪了下来,“殿下饶命。”
“啧!”公孙仪嗤笑,“方才那些话,说得如此污糟且毫无顾忌,想来你们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干了。”
“朝孤跪着作甚?该跪谁,该向谁求饶?”
那群公子哥儿听懂了他的话,膝盖在地上转动,面朝徐乐蓉,又朝她磕起头来,“徐小姐饶命。”
徐乐蓉眨眨眼,“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疑惑地看着他们。
她可听不见,不知道他们在跪些什么。至于说她什么“坏话”,离开这里,自会有人和她说的。
她看向刘皇后给她指派的宫女青杏。
2. 第 2 章
青杏本还镇定自若,见徐乐蓉目光转向她,便知事情已然败露,这位徐小姐虽又聋又哑,倒不是个蠢的。
她想起上回皇后娘娘对上徐国公时的惨败,顿时“砰”的一声也跪了下去,冷汗涔涔。
不过,她毕竟是宫女,徐乐蓉为臣女,她若跪徐乐蓉,便失了宫中体面。是以,她跪的人,是太子公孙仪。
公孙仪唇角勾了起来,分明长了一双勾人摄魄的桃花眼,偏内里漆黑如墨,如同寒潭。
青杏跪伏在地,不敢再看。
入宫的臣女臣子们皆不得带丫鬟小厮,皇后娘娘“体恤”徐小姐又聋又哑,每次都指派会手语的她伺候徐小姐。
但每回,她都奉命将徐小姐带到一众纨绔子弟面前,让她背对着他们,接受他们肆无忌惮的说笑。
每每等到徐小姐快要转过头的时候,她便引着人到别处去。
徐小姐听不见,是以去岁近一年都无事发生;不想太子殿下才回京,在娘娘办的第一回宫宴上便瞧见了。
青杏知道,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太子殿下素来与皇后娘娘不对付不说,他又在徐小姐父亲手下历练过几年,便是瞧在崎威将军的面子上,他也不会放过这件事。
尤其太子殿下说“想来你们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干了”的时候,还特意偏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的寒凉,让青杏心有余悸。
她跪着一动不动,便是心里想了再多,也不敢出一句声。
她身边那帮公子哥儿本就是一群纨绔,惹祸最是在行,但求饶他们也最是熟练。可惜一声声的“徐小姐饶命”,喊得再大声,也不得半句回应。
想来他们过于慌张,怕是忘了,徐小姐听不见也说不了话。他们这样低着头求饶,她哪里听得见他们说了什么?又如何作回应?
此前他们不就是仗着徐小姐又聋又哑,才这般肆无忌惮的么?
还有她,不也是么?
但青杏好歹是皇后宫中出来的人,牢牢记着自己代表着皇后娘娘的颜面,便是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也强忍着没有为自己辩解或求饶半句。
先是身后的一群公子哥儿跪地磕头,再是皇后指派到她身边的宫女青杏跪地,徐乐蓉有些无措,“迷茫”地看向太子公孙仪。
公孙仪见她如此,漆黑的双眸中漫上笑意,“徐小姐莫怕。”
他挡在她面前,声音里带着几分清朗,分明他表情无甚变化,唇角还残留着一抹讥讽。
但徐乐蓉很轻易就能从他眼中读出,他在笑。
笑她会做戏么?
对上他那双过分好看的桃花眼,徐乐蓉面上微热,对他福了福身子。
公孙仪听到身后的求饶声停了,便转过身,“继续,怎么停了?”他冷声,全没有方才对着徐乐蓉时的好声色。
徐乐蓉“听不见”,便“老老实实”地站在他身后,静静地观察着四周。
远处的梅香随着风飘来,也同时带来不远处的嬉笑声,听着像是有人在玩投壶、猜谜之类的游戏。
但是周遭却是静悄悄的,耳边只有重新响起的磕头和“徐小姐对不住”“徐小姐饶命”等聒噪声。
她一如听到他们在她身后对她指指点点时那般,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因着过于无聊,想闭眼假寐。
想到今日要进宫见刘皇后,她午时都没怎么睡,现下有些困了。
徐乐蓉微微侧了侧身,仗着太子挡了她的身形,用帕子捂了脸,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呵欠。
但哈欠这种东西,打了一个怎么够?
她接连打了三个呵欠,双眸都盈润了一层水意,才勉强止了那股困意。
【眼睛当是红了。】徐乐蓉若无其事地放下帕子,漫不经心地想着。
无事,她才被人说了“坏话”,委屈是应该的。
唉!
青杏实在选了个好位置,他们这里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也不见旁人过来。
徐乐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宫宴,越发沉闷无趣了,而她却不得不参加。
今日是元月十五元宵佳节,宫宴虽是傍晚才开席,但一众朝臣、以及他们的家眷俱都是在白日午时过后便进了宫。
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散落在宫中各处,随意地闲聊游玩,等着好几个时辰后的宴席。
听说太子殿下的生母、先皇后掌管后宫的时候,并不需要臣子及其家眷们早早入宫,只要在宫宴开始前进宫便行。
但先皇后去世后,陛下将刘丽妃封了皇后,她道是后宫难得热闹,早早入宫游玩也好。
于是逐渐成了如今这种白日进宫、晚上开宴的形式。
后宫确真如刘皇后所说的热闹起来了,但阴私么,也多了不少,每年皆有出事的年轻公子和姑娘。
他们如今所在之地,御花园假山后,光是抓偷情的男女,便抓了三对,已婚的、未婚的皆有。
也不知道他们为何那么喜欢来这里,以为才出过事旁人便不会再到这里抓奸么?
甚至还牵扯出什么下药陷害的、胆大包天假借醉酒调戏宫女或入宫臣女的……之类的下作之事。
后来瞧着确实不像话,刘皇后便下令禁止臣子臣女们携带小厮丫鬟入宫,如此一来没了帮手,阴私事倒是少了些许。
嗯,只是少了些许。
徐乐蓉觉着无趣,但公孙仪可不是,他才从战场上回来,正需要些好玩之事,替他冲刷自沙场上带回的一身血腥气。
“啧!”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不住叩头求饶的公子哥们的丑态,等瞧够了笑话,他才开口:“跟谁求饶呢?当真是真心的么?”
仿若被谁一同掐住了嗓子,一帮纨绔子弟齐齐失了声,犹豫着抬起头,却只见面前站着的太子殿下。
徐小姐的身影被他遮得严严实实,只清风飘扬的时候,微微掀起她的裙摆,让他们知道,她还在这里。
他们这才后知后觉,敢情他们真情实意地忏悔了这般久,那聋女是半点不知道。
一群人又气又恨,奈何面前的人是大燕未来皇帝,他们连徐乐蓉背后的徐国公都得罪不起,遑论公孙仪这个太子?
只得咽下了这股憋屈和愤懑。“殿下教训得是。”他们咬牙,齐声道。
“这般有默契。”公孙仪乐了,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已经捕捉到风中传来的细微说话声,便没再理会这群人,转过了身。
徐乐蓉发了一会儿呆,也倦了,盯着挡在她面前的公孙仪的背影,想着要如何引起他的注意,她想离开了。
正这时,她也听见了周遭有人走过来的声音,伴随着几声议论,男女皆有。
“前边是不是出事了?”
“好像是,方才我听着像是有人在求饶。”
“没有吧?我怎的一点声儿都没听见?”
“刚才有的,我们现在过去,说不定还能看个尾巴。”
“快走,宴席还有几个时辰才开,我都要犯困了,难得有件新鲜事。”
“诶,可不兴说啊?万一又撞见什么不雅之事……”
“那更得看看了,快快快。”
……
徐乐蓉垂眸看自己的手心,思考着若她去拉太子殿下的衣袖,是否不大合适。
不过,还未等她想好,面前的人已经转过身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抬起头。
“有人来了,要现在走么?”公孙仪问。
可能是怕说话太快她看不清,公孙仪放慢了语速。
徐乐蓉眨了眨眼,心道太子殿下倒还挺体贴却促狭的,和爹爹信上说的不大一样。
他明知道自己的耳疾已经痊愈了,方才还笑她来着!
徐乐蓉朝公孙仪点了点头。
再不走,她便要和跪在这里的一群人一样,被当成街上卖艺的猴子般围观了,然后又向她投来又可惜又嫌弃却又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眼神。
偶尔看一看还好,她挺乐意的,但眼下,她没这份心思。
难得的机会,她得去告状了。
若事成,她日后再入宫,便不必经受这些言语侮辱。
徐乐蓉正欲转身,却见公孙仪再次伸手过来,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掀起一丝微风。
她抬眼,听他慢声说道:“等会儿,我替你出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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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乐蓉便没动了,心想:【殿下作戏倒是比我厉害,怎么还会笑我?】
“一群烂货。”
公孙仪可不知她在想什么,话音未落便抬起脚朝跪得最前的那人踹过去,一带二、二带三……很快,一群公子哥儿便全都躺在地上小声呻吟起来。
他这才收回脚,嫌弃极了,“都起来跪着,陛下没让人来时不许起身。”
一群人顾不得身上的痛楚,慌慌张张地爬起来重新跪好,头都不敢抬。
太子殿下他是真的要到陛下面前告状!
完了!
公孙仪没再理会这群人,只盯了跪得板板正正的青杏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是皇后宫中的人?”
听青杏应是,他便继续说道:“那你也继续跪着,监督他们。什么时候皇后派人来了,你便什么时候起。”
徐乐蓉微微挑眉,殿下命令皇后的宫女倒是十分顺手,只怕皇后那里会有微词。
不过,转念一想,公孙仪是大燕储君,手握兵权;而刘皇后不过是继后,手中无权柄,她便是再生气,也会有人劝她消气的。
怨不得太子无所顾忌,常给皇后没脸。
“徐姑娘,走,我带你去告状。”公孙仪在军营里待惯了,不爱自称“孤”,方才为了震慑他们才说的,但对着徐乐蓉,便可以随意些。
徐乐蓉见他将衣袖递给自己,没有犹豫,伸手抓住了。
她还想着公孙仪方才的那一脚,心里有些好奇。殿下怎么做到的?踹一人,带倒一片。
这些人分明跪得十分随意,并没有排成一列。
不过,她想不明白,也不影响她觉着公孙仪当真是英武不凡。
这倒是和她爹爹在信上提起的一样了。
徐乐蓉口不能言,公孙仪又不懂手语,二人便如此沉默着结伴去了梅林。
前些时日含章殿附近,那一片梅林里的梅花全开了,此时吸引了不少官员和他们的家眷在此赏梅作诗。
公孙仪从禁军副统领口中得知,皇帝公孙佳音和刘皇后也在这里。
宫人们今日随着入宫的贵人们一起四散开来,梅林里的帝后又兴致正浓,不要宫人太监相随,只二人入了梅林深处。
虽然宫中十足安全,但为防万一,禁军统领还是带了一队侍卫,远远坠在帝后身后。
是以,公孙仪带着徐乐蓉到了梅林深处时,并不费什么功夫,便通过禁军统领,找到了帝后的位置。
不过,不仅是他们,被二人这对奇怪的组合引来的人也不少。
毕竟公孙仪和徐乐蓉二人,一个是战功赫赫、军中声望极高的储君;一个是高门世家的哑巴贵女,单独一人出现便足够引人瞩目,何况如今这样并肩而立?
倒不是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私情,徐家小姐年不过十三,还未及婚嫁之年,不会有人想到龌蹉的事上去。
“我记得,皇后娘娘派了一名宫女到徐小姐身边的。”有人嘀咕道。
很快有人附和,“没错,但为何现下不见宫女的身影,倒是太子殿下……”她没有再说下去,只和前头说话的闺中密友相视一眼,默契地跟了上去。
说话的两人,前头那个是工部左侍郎府大小姐安灵儿,后面那个,则是鸿胪寺卿的妹妹赵倩倩。
二人的身份在满京的权贵中,算不得贵重,但正四品官员家眷的身份,还是挺惹人注意的。
见她们都敢跟在太子殿下和徐小姐后面往梅林深处走,其余人在原地站了不到片刻,也紧紧跟了过去。
看这架势,当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或许还涉及到皇后娘娘。若此时不跟上去,日后想知道都难了。
不得不说,能参加宫宴的人,除了还跪在御花园假山后的那群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就没有几个是蠢的。
关键人物:太子殿下、徐国公府哑巴小姐,和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
本该紧跟在哑巴小姐身边的宫女不见了身影,而一向连朝臣都懒得搭理的太子殿下,竟会陪在一名臣女身畔,看样子是想要进梅林深处寻帝后。
一群人很快猜测到,定是那宫女哦不,是皇后娘娘又忍不住对这哑巴贵女做了什么。
3. 第 3 章
京中谁人不知,去岁皇后娘娘“好心”请太医为徐家小姐诊治不成,反被徐国公告到金銮殿。
不过,不同于方才跪地求饶的那些纨绔子弟,此时在梅林里赏玩的一众年轻男女,皆是家中备受重视的存在。
相较于纨绔子弟们心里想的,徐乐蓉“顶多是被灌了些苦药”,他们从家中获知的消息要更清晰、且更全面些。
徐国公在金銮殿上告之时,说的是皇后娘娘命人给这哑巴小姐灌了哑药,断绝了她日后恢复说话能力的可能性,又请出早已致仕的太医圣手龚太医为其作证。
龚太医说,他已为徐家小姐医治三年,日前窥见一丝希望,若非那一碗哑药灌下去,徐家小姐的嗓子日后未必不会恢复如初。
可惜,徐家小姐当日从宫中出来,脉象显示她被人灌了哑药;但她自己不懂药性,太医给她喝了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
而她前脚才喝了药,被皇后宫中的嬷嬷亲自送出了宫;后脚太医院煎药用的陶釜不慎被药童打碎,药渣被清理,就连她所喝之药的药方子都毁于一场小火。
嗯,一场小火。
经太医院当值的太医们作证,他们连一丝火光都没看见。
听药童瞬间改口且支支吾吾的声音,那药方子更像是在火盆里烧的。
摆明了就是有猫腻,但物证就是没了。
但判案还得讲究人证物证俱全呢!
哦,你说依据药房里剩余的药来推算啊?可不巧,那日皇后娘娘说是要给刘家老夫人赠药,可派宫中嬷嬷取了不少药走,甚至都没留下记录。
跪在金銮殿上的陈太医是刘皇后的人,他觑着上首帝后的面色,一席哭诉说得真情实意。
“陛下,娘娘一腔好意,不能这样被人糟蹋不说,还反过来遭人诬陷啊!”
告人的人反被指诬告,徐国公怒到极至,反倒笑了。
他是给不出物证,只有人证。
那又如何?
“陛下,臣以徐家世袭罔替的爵位和手中兵权作保,请求严审陈太医和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徐国公跪下,哽咽道。
他没有提及药童,那孩子摆明了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怜人。
“陛下,老臣的孙女可怜,年纪小小时便被周阁老家的孙女撞入水中。当年得不到公道,今日老臣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为她讨回一个公道来。”
此话一出,金銮殿便是一静。
就连还在哭嚎的陈太医、和上首的刘皇后,面色也俱都变了。
有朝臣悄悄去看周阁老,见他瞬间脸色铁青,不敢多看,只默默地和一旁的同僚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徐家小姐的耳疾和哑疾是怎么来的?
不就是周阁老的孙女所致么?
当年太祖皇帝驾崩前,留了遗言,将周阁老和徐国公一同封为辅政大臣,辅佐当年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处理朝政。
一文一武,互相制衡。
周阁老和徐国公互相不对付,连带着他们家的小辈也不对付。
但两家到底没有死仇,面上还过得去,平日里在朝堂上、朝堂外见了,两家人还能互相给个笑脸。
而周家和徐家两家人彻底成为死对头,是在两位小姐十岁那年的宫中迎冬宴。
徐家小姐徐乐蓉,十岁那年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成了京中贵女之首,一举一动皆是京中姑娘典范。
而周阁老家中孙女周英宜,和徐家小姐同岁,却还未褪去婴儿肥,虽相貌也不错,到底不如徐家小姐。
本来这二人当是没什么交集的,毕竟一个是武将的孙女,一个是文臣的孙女。
但奈何徐家小姐的大伯父徐伯文是当朝御史,她的长兄徐子容是当年六元及第的状元郎。
大燕建朝年岁尚短,但已经出了六元及第的状元不说,新科状元竟还如此年少有为。
便是前朝大兴王朝,它建朝三百余年,也未出这样一个人物。
便是不看在她大伯父的面子上,光是她十六岁便六元及第的长兄,也足够吸引年少姑娘们围在她身边。
文臣、武将家的姑娘们都簇拥在徐家小姐身边,本是没什么,但周家小姐自小也前呼后拥惯了,还是第一回,身边如此冷清。
她一气之下,挤上去,将姑娘们都挤开了。
也说不清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反正一团混乱之后,伴随着吵吵嚷嚷声,徐家小姐便被周家小姐撞倒,跌入了初冬尚未结冰、却已然冷冽彻骨的湖水中。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徐家小姐被宫人们救上来之后,高烧不退,最后又聋又哑。
而徐国公想要为孙女讨个公道,但周阁老已经先下手为强,说是已经狠狠罚过自家孙女。
因为她的一时激愤和无心之失,导致徐家小姐成为“废疾者”,他实在抱歉。
但他家孙女已经因为愧疚,和他的惩罚昏睡不醒,眼见着他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国公便消了气罢!”周阁老擦着眼泪说道。
徐国公不可能信他的一面之词,但皇后出面,请了陈太医去周府给周英宜看诊,也说了和周阁老一样的话。
“陛下,老臣当年相信了皇后娘娘。”徐国公老泪纵横,全不见平日里武将的威严锐利模样,让人真切感受到他身为祖父对孙女的一腔爱护疼惜之情。
但他的话中意,让金銮殿上本就寂静的气氛,越发端肃。
朝臣们忍不住,顺着徐国公的话去想。
当年周家小姐因生病而堵了徐家为孙女讨公道的去路,而为她下了诊断的,可亦是依旧跪在地上的这位陈太医。
陈太医,皇后娘娘。
啧,当初徐家小姐聋哑的消息传出来,周家小姐便闭门不出,说是一度险些救不回来。
但如今再看,周家小姐早已取代徐家小姐,成为京中贵女之首,名声颇佳。
谁还记得被她撞入水中而遭难的徐家小姐呢?
朝臣们虽然不说话,但私底下,双眼传出的讯息,多到皇帝公孙佳音觉着他若再不出声,底下的人心俱都要散了。
他叹了口气。
而今日,在梅林深处,鼻尖梅香幽幽,他听着太子公孙仪说“徐小姐听闻她被人私下肆意取笑,都委屈地哭了”时,亦叹了口气。
他看向刘皇后。
徐乐蓉低垂着头,努力不让唇角翘起。
原来太子殿下方才不和自己说话,不是怕被旁人听见,暴露自己耳疾已愈的事,而是以为她哭了,不敢和她说话啊?
可她哪里是哭了呢?
不过是打了三个呵欠,殿下看过来时,她眼中的水意未散,而兴许眼圈还有几分红罢了!
“皇后,你来说。”
她听见皇帝开口,便收敛了心神,静静地听着,且安分地当着她的聋女。
刘皇后哪里肯承认?
她用帕子掩住双眼,作拭泪状,“陛下,太子自小便看臣妾不顺眼。他污蔑臣妾也罢了,您也不相信我了么?”
往日她这么一说,她身边的贴身嬷嬷和宫女们便向皇帝告罪,而后接着她的话往下讲,安慰她,替她抱不平。
但方才她心血来潮,说是不要人跟着,拉着皇帝便入了这梅林深处。眼下她的人俱都不在身边,哪里会有人替她将余话往下圆。
话音刚落,刘皇后便觉不好。
嬷嬷和宫女们都不在,她岂是太子的对手?
她眉心一跳。
果真,她听得太子开口:
“哦,原来孤看你不顺眼,你是知道的。”
“不过皇后,孤还道是你记恨当初陈太医之事,为他出气呢!原来不是。”
“啧!”公孙仪弹了弹舌,尾音绕了几个音。
落入徐乐蓉耳中,像是有一片羽毛在耳廓轻轻刷过,她努力忍住心里想要挠痒痒的想法。
皇帝闭了闭眼。
和太子打交道十多年,刘皇后再蠢也知道他是在讥讽自己。
她大怒,理智顿消。
不过三两句话,她便被太子激出了实话,“是本宫命人做的又如何?”
早春还有些许凉意,她却因激动而面色泛红。
“她徐乐蓉不过一介臣女,本宫可是一国皇后!当日徐国公逼死陈太医、逼得本宫被禁足一月时,可曾想过今日?”
公孙仪唇角微勾,看向慢慢睁开双眼的公孙佳音,“父皇,您也听见了。”
他微微偏了头,看向来时的方向,“大家可都听见了,皇后承认她因当年暗害徐家小姐之事败露而怀恨在心,时至今日,依旧在迫害徐家小姐。”
才匆匆跟上来的一众人停住了脚步,面面相觑,迟疑地不敢再上前。
冲得太快的安灵儿和赵倩倩二人险些刹不住脚,忙互相搀扶着站稳,悄悄退到了人群后头。
“徐家人可还被牵制在各处?”公孙仪看向分开人群走过来的禁军统领,话却是对公孙佳音说的:“父皇,该将徐家人找来罢?”
公孙佳音单手背在身后,闻言点了点头,示意禁军统领去找人。
罢了,皇后实在太蠢,他已经保过一次,是该让她吃个教训了。
公孙仪伸手在微垂着眉眼的徐乐蓉面前挥了挥,见她抬起头来,便笑着说道:“徐小姐,皇后已经承认,她当初害你之事败露后,依旧对你怀恨在心。”
见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涌来,刘皇后过于发热的脑子慢慢冷静下来,暗觉方才失言。
才想要补救,便听公孙仪如此说,便忍不住大喝:“住口,本宫何时说当初害过她了?本宫说的……”
话被公孙仪打断,他挡在徐乐蓉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嗯,你入宫后,那宫女也是故意将你带到那些纨绔子弟面前的。”
为着徐乐蓉的闺誉,他说的话,只有帝后和徐乐蓉听见。
皇后怒不可遏,正要继续说话,被眼疾手快的皇帝捂住了嘴。
“行了,‘一国皇后’!别继续丢人。”公孙佳音说,用她方才说过的话堵她。
皇后“呜呜呜”地叫着,想要挣脱他的手,眼角余光见自己的贴身嬷嬷和宫人们皆往自己这里跑来,顿时便安静下来。
而公孙仪还在慢慢地和徐乐蓉说着话,音量也恢复了正常,“别怕,这回孤会替你讨个公道。”他意有所指。
徐乐蓉眨了眨眼。
殿下明知道她能听见,人前却依旧这样慢速地和她说话。他是很享受这种“做戏”的快乐么?
她好像找到同道中人了。
她朝公孙仪福了福身子,垂眸时,掩住了眼中险些藏不住的笑意。
而跟过来瞧热闹的一众人满意于自己听到了这样大的秘辛,且与他们方才一路走来时所思所想相合。
但亦有一点不大好的是,皇后娘娘好像冷静下来了。
她朝他们看过来了。
有些胆子小一点的,俱都学着方才安灵儿和赵倩倩一般,悄悄退到人群后边去,唯恐自己被皇后盯上。
那徐家小姐又聋又哑的,当初也不知怎的惹上了皇后娘娘,竟又是要断她恢复说话的可能,又是想要她的性命的。
有那脑子活泛一点的,思及后宫仅有的三名皇嗣,俱都是先皇后在世时生下来的。
宫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了好消息的?
好似,是从如今的刘皇后,当年的丽妃入宫之后。
当时二公主出生时,她的生母雪妃还因难产死了,而丽妃顺利生下如今的三皇子公孙景阳。
再后来,先皇后也忽然暴毙……
这些年,不是没人起过疑心。
但刘皇后毕竟如她方才所说,她是一国之后,陛下都没发话,谁也不敢拿她如何。
且看这些年陛下对她的盛宠,再看去岁她都想要了徐国公孙女的命,人证俱都指向她,却被陛下以没有物证为由,只罚了她禁足一月。
理由还是:“身为后宫之主,却管不好自己的宫人”。
陈太医和当初送徐家小姐出宫的那嬷嬷,俱都被处死了,徐国公便是不满这样的处理结果,也不能如何。
周阁老被他指出自家孙女两年前做的事,正恼羞成怒着呢!
文臣武将之间的牵制,可不是说说而已。
哎,想多了。
还是看看那眼圈都红了,正被太子殿下温声安慰,却因耳疾不得不抬眼盯着他唇部看的徐家小姐罢!
看着看着,他们又想起方才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话……
身上寒毛乍起,越来越多的人往后退,却碍于后面涌过来的大批人群没能挤得出去,险些出现人踩人的现象。
禁军侍卫们忙过来维持秩序。
这下,不仅是朝臣们,便是这些京中贵公子、贵女们,皆在帝后和太子面前失了体面。
虽然不知道忙着捂皇后嘴的皇帝,和被皇帝捂住嘴的皇后,还有忙着哄徐家那哑巴小姐的太子殿下,有没有心思朝他们这个方向看上一眼。
公孙仪眼角余光瞥见那混乱的一群人,低头轻咳了一声。
公孙佳音立马放开皇后,忙不迭问道:“太子可是旧伤又疼了?”
徐乐蓉稍稍退后一步,给皇帝让出身子来。
她则低着头,用帕子轻轻压在眼尾处,晕出一抹绯色,让自己看着像是受了大委屈还未被哄好的模样。
果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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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中传来一道充满同情的声音,“徐家小姐真可怜,都哭了。”
这是不畏惧皇后可能的记恨的人,才敢说的话。
也有人附和道:“是真可怜,哭都只能低着头哭,唉!”
实际上,徐乐蓉手中的帕子很快又被她收好。
她低着头,目光正看向脚下的石子路,盯着一枚颜色比较鲜亮的深褐色石子看,不知不觉中又出了神。
方才太子殿下分明是在掩饰他看热闹的心思,才低咳了一声;但陛下却这样紧张地问他是否是旧伤又疼了。
陛下最在意的皇子不是刘皇后所出的三皇子么?
还有旧伤……
原来殿下竟是因伤,才离开北疆前线回京的么?
爹爹最喜欢和她说殿下的消息了,怎的这回一点也没提?
徐乐蓉发着呆,但旁人都知道她又聋又哑,也不大在意她,随她在一旁站着。
而刘皇后,在贴身嬷嬷的安慰下,不住地拭着泪,小声地问她该怎么办。
那嬷嬷见她情绪稳定下来,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让宫女们拉开帘子,围出一小块挡住众人视线的地方。
徐乐蓉这个角度,能看见那嬷嬷正替皇后整理着被风吹乱的发丝和衣裙。
皇后的小声啜泣声很快便停了。
徐乐蓉若有所思。
皇后宫中的嬷嬷和宫女们果真厉害,会是谁的人呢?依皇后的性子,没有直接派人杀了她,是嬷嬷劝阻了她么?
假借医治之名让她喝下哑药及慢性毒药,和让宫中宫女带她去给纨绔子弟们取笑,这样十分不高明却行之有效地让皇后出气的法子,是谁想出来的?
徐乐蓉和徐国公、徐子容他们本以为,是皇后自己想的。
但方才嬷嬷和宫女们都不在皇后身边,观她三两句便被太子激得失去理智的样子,徐乐蓉不认为皇后能有这脑子。
而每回皆以“男女有别”“让年轻人自己去玩儿”等理由支走兄长们、大伯娘和两位婶娘他们的那些人,知道皇后的目的吗?
他们当中,谁是在配合皇后行事,而谁又是回回巧合地让她身边仅有宫女青杏相伴的?
她对皇后的了解着实有限,实在想不出来。
徐乐蓉方才消散了许多的困意再度席卷而来。
她深吸了口气,憋得脸都有些发红,眼眶再度盈了一汪水意,才勉强将呵欠压制下去。
人群分开,禁军侍卫们抬着椅子和桌子朝这边走来,皇帝便坐了下去。
他还要拉着公孙仪一起坐,但公孙仪指了指一旁低着头的徐乐蓉。坐下的公孙佳音视野变低,抬眼便见到徐国公的孙女眼眶都红了,其中水意盈盈的。
公孙佳音心里便起了一丝恻隐之心。
这孩子,好似名为徐乐蓉罢?
徐家这一代男丁字辈为“容”,徐国公为孙女取字“蓉”,倒是从了男丁的字辈。
毕竟是徐家盼了三代才盼来的独女,是真真正正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贵女。
徐国公是她祖父,骁勇善战的崎威将军是她父亲、英姿飒爽的安阳将军是她母亲,御史台出了名的毒舌名嘴是她大伯父,承元十三年郎艳独绝的状元郎是她长兄……
徐国公一门阳气重,徐国公夫人生了四个嫡子,四个嫡子各自成家后又添了十三个孙儿,才迎来徐乐蓉这一个娇娇滴滴的孙女儿。
京城里常叹,旁的不说,单论兄长疼宠爱护,徐乐蓉就是京城里的独一份。
连久居深宫的公孙佳音都有所耳闻。
只可惜,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娇人儿,命运肉眼可见地,止步于十岁那年。
又聋又哑的贵女,若非出自徐国公府,只怕早早便没了性命,免得让一家子落入旁人口舌。
执政十七载,便是政事上公孙佳音未有太多建树,但对于大燕废疾者的命运,他也是有几分了解的。
这般想着,他顿时便觉着刘皇后有了几分可恨来。
这样可怜的小姑娘,竟几次三番地对她下手,甚至没给出他一个合理的缘由。
去岁他为了皇家颜面出手保下她,她却不知悔改,竟还要在宫宴上对人下手。
她是以为,徐国公一家被逼急了,也不敢对她做些什么吗?
可笑。
太祖皇帝留下的辅政大臣、一朝国公,满门朝臣。甚至,徐乐蓉这小姑娘的爹娘,当朝的两位将军,如今正在戍守北疆,和敌军作战。
公孙佳音很少去回想他做过的事。
但他瞧着徐乐蓉泛红的眼睛,和眼中将落未落的泪水,越想越心惊;也头一回觉着自己臀下的龙椅,可能并不那么稳当。
好个皇后,尽给他惹事!
满宫的妃子无一有孕,他看在太子已立的份上,便不予她追究,却让她以为自己不管做什么他都会容忍是罢?
继后就是继后,不如先皇后。
想到先皇后,公孙佳音不由地便移开目光,去看先皇后给他生的太子公孙仪。
这一看,他便是一愣。
只见他桀骜不驯的太子,正弯腰俯身,和徐家小姑娘视线平齐,哄着人。“你知道我在北疆,与你爹娘十分相熟罢?”就连声音,也放轻了几分。
徐乐蓉点点头。
她知道的,太子殿下当年流落宫外,被祖父送去北疆,此后几年,便是在父亲手下历练。
而后他在战场上威名逐渐超过她父亲和母亲两位将军,回京受封赏时又恢复了太子身份,便反过来,成了她爹娘的上峰。
不仅相熟,爹爹还在信上对她说,若非太子殿下身份过于贵重,且宫庭深深不是个好去处,他都想拐太子殿下当他的女婿了。
如今,被她爹爹想拐来当他女婿的人就站在她面前,还距离她这样近,徐乐蓉面上微红,却没有后退半步。
公孙仪以为她是被风吹到脸红的,毕竟,他也觉着这梅林里的风有几分寒凉。
他侧过身,替徐乐蓉挡了风,又道:“再过一阵子,等北疆战事停歇,你爹娘便可以短暂回京和你团聚。”
“所以,别哭了罢?”他哄道。
被他灼灼的目光盯着,徐乐蓉面上微窘。怎的她两次犯困,都被殿下以为是在哭啊?
好在她说不了话,倒也免去想理由的烦恼。
徐乐蓉只微微点了点头,便见公孙仪指了指还空着的几张椅子,“你家里的人估计还要好一会儿才来,你先坐着。”
她点了点头,又朝皇帝看去,便见他笑着颔首,于是朝公孙仪福了福身,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不多时,徐国公带着一众徐家人,浩浩荡荡地赶来了这梅林深处。
4. 第 4 章
更鼓声声,传入徐国公府,落入素璇院,徐乐蓉才惊觉,原来已是三更了。
她竟陷入往事里这般久,却依旧未能睡着!
那时温声哄着她的太子公孙仪,还有“战神”之名;如今的新帝公孙仪,却只有“暴君”之威了。
徐乐蓉心里微酸。
双颊的温度已经降了下来,她便将被子稍稍往下拉了拉,露出气鼓鼓的两颊。
陛下才不是暴君!
他登基以来,做的每桩每件事,皆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不过是在处理朝廷蠹虫,和为非作歹的世家贵族时,手段粗暴了些,便被记恨上了。
也就徐乐蓉丝毫不觉着,公孙仪动不动就抄家灭族有什么问题。
随意到街上找个人来问,谁不会惧怕行事手段这样可怖的帝王呢?
太祖皇帝虽是武将,但他是文人出身,骨子里有着文人之风,行事手段以怀柔为主。遇到硬茬子,才会施以极刑。
而已逝的先帝,性子也是个温和的。虽然行事皆是看两位辅政大臣意见,摇摆不定,且优柔寡断,但他是名仁君。
而新帝公孙仪,他还是太子时性子倒是还好,虽然不大爱搭理朝臣,旁人难得见他温和的一面。
但自他去岁在北疆战场上,因中了敌军武器上淬的毒,被毒仙缓和了毒性之后,整个人便性情大变。
变得烦躁易怒,阴晴不定,还好弑杀。
先帝孝期才过,他便将京中十余官员抄家灭族。
那段时间,菜市口的血腥气,直冲云霄;青石地板怎么也洗不干净,最后只能将那块地铲了,重新铺上砖石。
“陛下行事如此毫无顾忌。”徐国公叹了口气,对长子徐伯文说道:“也不知将唯唯送入宫,是对是错。”
徐伯文在御史台是毒舌名嘴,面对家人却温和得很。
他目光掠过花窗外黑沉沉的天,笑道:“无妨,先帝在位时性子过于宽和,纵得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了。”
“父亲您且瞧,”他指了指寂静漆黑的天幕,“天会亮起来的。”
徐国公是名武将,最是厌烦这套文人说话时委婉至极的说辞,他瞪了长子一眼。“你给你老子好好说话。”
徐伯文:“……”他才要说后面的话。
不过父子四十余载,他也习惯了徐国公的脾气,并不恼,只继续往下说。
“陛下有分寸的,父亲。您且放心便是。”徐伯文说道,“如今这种世道,唯唯入宫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徐国公说话喜欢直截了当,他便直言了,“莫说其余地方,便是燕京我们眼皮子底下,唯唯都受了那么多委屈,遑论其余地方?”
“父亲,哪怕是我们忠心的部下,也不会有人愿意将唯唯娶做正妻。”
“唯唯若还是徐国公府未出阁的小姐,京中流言再难听,他们也不会闹到她面前去。”
“她一出阁,没有哪户人家能够顶得住压力。”
徐伯文抬眼,和徐国公视线相对,语气端肃:“父亲,只怕到时候,唯唯便会‘病逝’在内宅之中。”
徐国公心霎时便漏了半拍。
他不是没想过,但这般被人直白地点出孙女的处境,还是头一回。
“你容我想想。”徐国公揉着太阳穴,“真入了宫,我们想见她便难了。”
而且,若新帝公孙仪不顾徐家恩情,发起病来,连他孙女都不放过怎么办?
徐伯文缓和了声线,“父亲,唯唯才及笄,不急。”
他安慰着这一瞬间像是苍老了许多的老父亲:“兴许还会有什么转机。”
夜更深,更鼓声再次传来时,徐乐蓉不知不觉中,已然睡得昏沉。
翌日,她难得睡了个懒觉。
秀梅昨晚守夜,今日便晚些来上值。
给徐乐蓉梳妆的丫鬟,便成了秀竹。
秀竹手虽然不如秀梅灵巧,但技巧也甚是娴熟。不多时,徐乐蓉的妆发便都妥妥帖帖的了。
“姑娘,”秀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听秀梅说,您昨夜很晚才睡下。”
徐乐蓉闻言一怔。
她是很晚才睡下,三更鼓声都传过了好久,她才睡过去的。
但她躺在床上,也没翻身,秀梅又不曾进内室来看她,怎的知道她没睡着的?
她好奇地“问”了。
秀竹才收拾好梳妆台,徐乐蓉便面向她,好让她看清自己的手势。
“姑娘不知,秀梅这丫头听力可好着呢!”秀竹笑道,顺势将她的问题揭过。
姑娘不想说,她便不再问了。
“我们几个夜里谁睡得早、谁睡得晚,她听声息便能辨认出来。”秀竹边扶着徐乐蓉起身,边继续说着。
“便是装睡也不行,秀梅说,呼吸声是不一样的。”
徐乐蓉点了点头,她知道了。
她自小便是一个人睡,倒是没有旁人让她去辨认睡后的呼吸声。不过,秀竹这么一解释,她便明白了。
书上偶有写的,“呼吸已然均匀”,形容人睡着的其中一种写法。
今日徐乐蓉确实起迟了。
等她用完早膳,前院便有嬷嬷来请,道是徐国公急请她过去一趟。
徐乐蓉对嬷嬷点了点头,秀竹便上前对嬷嬷笑道:“嬷嬷稍等片刻,姑娘先换身衣裳。”
徐乐蓉走回内室时还在想发生了何事。平日里这个时候祖父一般才下了早朝,还要去京郊军营里操练军队的。
莫非是昨日的谈话有了结果?
徐乐蓉眉头微凝,可是祖父说了给她三日时间,莫非有了什么变故?
罢了,等见到祖父便知道了。
徐乐蓉垂眸,双手张开,让秀竹替她脱下外裳。
好在今日她还上了妆面,只需要将身上过于闲适的衣裳换下便可以去见祖父了。
徐乐蓉在秀梅、秀竹的帮助下很快收拾妥当。
出了素璇院的院门时,秀兰换下了秀梅。她会武,一向是她和秀竹跟着徐乐蓉在素璇院外行走。
见了徐国公,见他神态间带有喜色,徐乐蓉稍稍放下心来。祖父说得那样急切,她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今日的谈话,大伯父徐伯文和她的长兄徐子容也在场。
等所有下人有序地离开前厅,徐国公才开口:“唯唯,昨日和你说的进宫之事,先不急。”
徐乐蓉眼睫一颤,忙垂眸掩饰过去。
她对着徐国公微微颔首,静静地等着祖父将话说完。
“陛下今日命恢复太祖皇帝所定的律法,女子嫁妆法律予以保护。”徐国公温声说道,边说边不住地点头,可见他对这件事十分满意。
但让他更满意的,还有另一件事,“同时,准许女子休夫。”陛下所加的这一条律法,甚妙,恰成了昨夜长子和他说的“转机”。
徐乐蓉惊讶地抬眼,便见祖父、大伯父和长兄齐齐对她点头。
“唯唯,女子可以休夫了。”徐国公压抑着心里的欢喜,对孙女说道:“入宫不再是你唯一的选择。”
徐伯文跟着说道:“唯唯,两条律法皆是今日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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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起效,我们暂且先看看推行情况。”
若是顺利推行全大燕,女子的地位便不再如先前,被男子踩在脚底。
而徐乐蓉有徐国公府相护,便是属于“废疾者”之列,婚事也当不会太过艰难。
只要他们用心去寻,总该能找出一个真心待她、呵护她一生的男子罢?
徐子容没有说话,只温和地看着异常沉默的妹妹。但徐乐蓉不会说话,他一时也没发现她有什么不妥来。
正这时,徐乐蓉垂放在双膝上的双手动了。【好,我听祖父和大伯父的。】
如此,她入宫之事便被搁置下来。
徐国公出门去了京郊的军营,徐伯文也回了御史台。
只有徐子容,他今日告了假,毋须再回翰林院。他低头看着妹妹,“唯唯,和哥哥出门走走?”
徐乐蓉笑着跟他出了门。
尽兴而归后,已是午后。
徐子容将妹妹送到素璇院门口,“唯唯,关乎你的亲事,好似我们一直没有问过你的意思。”
他越过徐乐蓉的头顶,看向她院中那棵开得正艳丽的海棠。
当初母亲听说祖父将妹妹挪出了上院,便从漠北给他来信,让他在妹妹院中种一棵海棠树。
他那时还觉着不好。虽都说海棠是花中神仙,但它却无香,总归是一场遗憾。
但自从妹妹患了哑疾,初时不愿出院门,日日流连在海棠树下时,他忽然便明白了:他妹妹,日后便如这海棠。
徐子容收回视线,盯着妹妹的眼睛。“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唯唯,若你对陛下有意,我便为你说服祖父,让你入宫。”
徐乐蓉平静地和长兄对视,摇了摇头,【哥哥,再等等。】
徐子容点点头,“好,哥哥再等等。”
他将手中拎了一路的各色小点心、小饰物之类的小东西都交给身后的秀竹、秀兰二人,叮嘱道:“若有事,便让人找我。”
徐乐蓉对他笑了笑,转身进了素璇院。
徐子容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入了外间,消失在视野中,才转身往外走。
【替我磨墨。】小憩一场,徐乐蓉起了去了书房,吩咐秀竹。
秀竹照做。
【可以了,你先下去。】
秀竹退出书房后,徐乐蓉拿起毛笔,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第一笔。
初时还有几分滞涩,但随着第一行字写成,很快,她越写越顺。
等到日落时分,她写下的稿纸已经有半个食指般厚。
【姑娘又不爱惜自己了。】秀竹替她揉着手指时,无奈道。
徐乐蓉没听她在说什么,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用过晚膳,她让人点了灯火,继续写着。
秀竹知道她的性子,只要一写起书来,便什么都忘了,得等到她写完才肯停笔。故而她再是担心徐乐蓉的身子,也没多劝,只替她拨亮了灯芯。
翌日,徐子容下值回府后,徐乐蓉带着她才写完的厚厚一沓书稿,到他院中找他。
“怎么亲自来了?哥哥可以过去找你的。”徐子容将妹妹迎进书房,“待会儿便在哥哥这里用晚膳。”
徐乐蓉点点头,将她小半个时辰前才收笔的书稿递给他。
“这是什么?”徐子容接过一看,便笑了,“话本子。”
他拉开椅子让徐乐蓉坐下,“前头我还问过你十三哥哥,他是不是在替你做事。他还支支吾吾的,不愿意和我说实话。”
【是我让十三哥哥保密的。】
5. 第 5 章
徐乐蓉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毕竟,若让人知道京中颇受欢迎的话本子出自我手,不说卖不卖得出去,便是连说书先生都不愿意再讲了。】
【十三哥哥不是有意防着哥哥你的。】
徐子容食指叩起,轻轻地在她头上敲了敲,“不必解释,哥哥知道的。”
他就是心疼她而已。
分明妹妹才华胜过这世间大部分男子,却因着是女儿身,又身患哑疾,而被世人看不起。
徐子容很快看完书稿,沉吟片刻,“哥哥知道了,会替你说话的。”
对于文人来说,他们的所思所想,皆反映在他们所著的文章、所题的诗句中。
徐子容看完整本手稿,不费什么功夫便明了他妹妹的女儿心思。
他看着亭亭玉立的妹妹,神情十分温和,“你且安心,这事不会影响到家里。祖父、大伯父那里,我替你去说。”
“爹娘那里,”徐子容笑得温煦,“怕是十分开心。”他知道,陛下还是太子时,他们就十分喜欢他。
徐乐蓉面上微微发烫,但依旧摇了摇头,【哥哥,我来,不是让你帮忙的。】
她纤细修长的双手在空中翻转着好看的弧度,【我只是想和你说,我在做什么。】
徐子容心里一暖,“还是对哥哥昨日和你说的那句话的回应,对不对?”
徐乐蓉点了点头。
“好,哥哥收到了,”徐子容摸了摸她的头,“你的回答。”
她进宫也好。
他们徐家,文臣武将皆有,不会有人敢欺负她。
若在昨日之前,他还会有所顾忌,怕陛下发起病来欺负了她。
但昨日过后,他便不会再这样想。
天下女子皆苦。
大燕建立之前,大兴皇帝代代荒唐,别说女子,便是男子日子也艰难。女孩子生下来,便注定了她们一生悲苦的命运。
大燕建立之后,太祖皇帝思及他和外族蛮夷大战的八年里,见到的种种人间惨状,故而他对于女子赖以安身立命的人、物还挺关心的。
是以,大燕修订初始,他还特意点名要在律法提出保护女子嫁妆这一条款。
诸如“女子嫁妆完全归女方所有”,“女方和离可将所有嫁妆带离,逝世后嫁妆仅归其所出子女,男方不得侵占女方嫁妆”之类的律法,就是在那时候建立的。
只太祖皇帝去世后,先帝公孙佳音性子优柔寡断,任由朝臣摆布。
前脚徐国公提出,为使大燕人口增加,民间未婚男子有所娶,须得限制官宦和富庶之家纳妾的人数。
后脚周阁老便上书,女子一旦改嫁,原先带进夫家的嫁妆便不得带离。
先帝皆一一应了。
本来改嫁后嫁妆不带离原夫家,留给女子所出的子女还没什么。
但后来律法几经修改,不仅将这些保护女方嫁妆的条款删除,还修改成诸如“女方嫁妆全部归于男方”、“和离时不得带离”这种损害女子权益的条文。
天下女子苦这类条款久矣。
公孙仪既已提出可允女子休夫,对于嫁妆这样全然利男的律法,当然是嗤之以鼻,大手一挥,将其改回建朝初始时的条款。
还加了一条,“日后律法修缮时只允许往有利于女方和弱小的方向改,不允许删除”。
此圣旨一下,家中真心疼女儿的当然喜不自胜。当然也有那等就靠着女方嫁妆起家和填补家用的,自是全力反对。
可公孙仪是什么人?他在这些人口中可是被称为“暴君”的存在,哪里容得下他们反对?
徐子容已经可以想见,日后大燕女子们抬起头来生活的场景了。
“你写得很好。”他收回四散的思绪,对徐乐蓉说道。
“陛下性子过于刚正,”徐子容委婉地说着,“但容易被人攻讦。”
他其实想说的是“刚愎自用”,但公孙仪毕竟是皇帝,且是妹妹的心上人,他不好说得这样直白。
“他们能操纵流言,我们也能。”徐子容正色,“唯唯,接下来的事情,便交给哥哥们。”
徐子容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虽然哥哥在这件事上能做的有限,但你这话本子一出,京中百姓那边,不会成为阻碍。”
“这件事不要牵扯到你身上。”他说,“女子被压制得太狠了,相应地,也多的是不愿意让他们抬起头来的男子。”
“陛下两条政令推行下去,当是困难重重。”
“若哥哥没猜错,周阁老那边还会有大动作。”
“但依陛下的行事风格,不会超过一年,大燕现状便会彻底颠覆。”
徐乐蓉静静地听着长兄的发言,不置一词。
她知道的,陛下的行事风格,便是“以杀止杀”。但这样过于简单粗暴,容易遭受反噬。
“暴君”之名,便是这样来的。
百姓们可不知新帝所做之事都是为了他们,为了天下安定;他们看到的,是一个个官员及其家眷被拖到菜市口行刑,血流了满地。
最直观的血腥场面极大地刺激着他们的感官,故而当有心人说起新帝是“暴君”,是在拖着大燕重复已经覆灭的大兴王朝的命运时,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大兴王朝才覆灭了三十五年,虽亲历的人大多已不在这世上;
但当年中原大地被外族蛮夷侵占,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到之处,尸横遍地、烈火熊熊。
是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童,皆惧怕和痛恨的存在。
而新帝公孙仪,正要将他们拖入深渊,重历那惨绝人寰的历史。
谁能不怕?
【哥哥,我能做的有限。】徐乐蓉眉眼间情绪淡了下来,话本子和说书先生能扭转的负面影响也有限。
这一年里,她体会得十分清晰。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徐子容摸了摸她的头,“明年科考,朝堂上会多出许多新面孔。”
“殿试取录的进士皆是天子门生,他们多会拥护陛下政令。”
如今朝堂上的朝臣,便是从太祖皇帝那一朝留下来的也不多了,大都是承元年间由先帝取录的官员。
他们当初进朝堂的初心早已被腐蚀得差不多,当中最黑心烂肺的已经被陛下斩杀。余下的,不是缩起头来过日子,便是聚集到周阁老身边,妄图和陛下对抗。
徐子容心里冷笑,语气却还十分温和,“唯唯,陛下远非我们所想的,行事无所顾忌。”
徐乐蓉一怔,抬眼看他。
徐子容却不再多说,“好了,该用晚膳了。”
徐乐蓉自三岁开蒙,便是被长兄一手教导的,如今十二年过去,她已经十分熟悉他的教导风格。
他不说,便是要她自己参透的意思。
于是,她也没再“说”下去,和长兄一起安安静静地用了一顿晚膳。
徐乐蓉的书稿,翌日一早便被徐子容交到了他十三堂弟、徐令容的手中。不过不是原稿,而是徐子容抄写的另一份手稿。
“平日里做事小心些。”徐子容叮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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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让唯唯的字迹泄露出去了。”
徐令容不满大堂兄的态度,“大哥,我知道分寸的。唯唯的手稿,我抄完之后都会先还给她,再将自己抄的那份拿到府外去。”
他说完便嘀咕了句:“怎么和我哥一样,我做什么事都不放心。”
他今年都十七岁了,但上头有十二个哥哥压着,好似他再能干,也总会被他们各种挑剔。
徐子容哑然,“行了,不过吩咐你一句,就这么多话。”
他敲了敲十三堂弟的头,“若让你哥知道你在我面前说他坏话,你怕是不得安生了。”
徐令容的亲兄长、他七堂弟,可是个板正苛刻的性子;除了妹妹外,他眼里容不下任何人的瑕疵。
徐令容闻言,忙转着头,看了周围一遭,很快松了口气。
幸好,他亲哥不在这里。
“行了,大哥,我走了。等我好消息。”怕迟则生变,徐令容忙拿着装了手稿的小箱子,快步往外走。
徐乐蓉当日便收到了十三堂兄的回复,道是一切顺利。
“唯唯,十三哥哥办事,你放心。”徐令容拍着胸脯道。
徐乐蓉对他露出个欢悦的笑容。
“在说什么?”徐国公从厅外走进来,“要开饭了,你们兄妹俩的悄悄话晚些再说。”
徐乐蓉觉着事情有些过于顺利。
顺利到她觉着有几分蹊跷。
“我派人去查查。”徐子容说道,安慰她:“不过,这是好事。”
再是蹊跷,总归结局是好的,有利他们这一方。
徐乐蓉点了点头。
徐子容当然什么也没查得出来。
毕竟,他不会想到,这其中有他永远不会想到的人的手笔。
当然,徐家的政敌,周阁老一派的人也不会想得到。
谁能想得到,龙椅上那位暴君,行事还会有这样柔和的一面?
事情还得从徐乐蓉的话本子被刊印出来、说书先生在京中各大酒楼食肆大力推行话本子的内容开始。
话本子的内容十分通俗易懂,情节也十分简单。讲的是一名被夫家压制多年的女子,在听闻陛下推行的两条政令之后,决意要反抗的故事。
这名女子是京城人士,趁着婆母小姑子和丈夫等人没有留意到她,便悄悄到京兆府门前击鼓,请求京兆府尹替她做主。
她要休夫,且想要回她带进夫家的丰厚嫁妆。
京兆尹当场便为女子做主,看着她写了休夫书后便盖了京兆府的印,并让衙差上门替她将嫁妆要了回来。
当然,女子夫家肯定是要闹的。
但陛下旨意在先,京兆尹判决书在后,他们才要闹起来,便被抓到京兆府大牢里,关了几日,狠狠吃了一番苦头。
公孙仪听贴身太监裴叙说京中十分热闹,请他看看。他才到京中最有名的天香楼包厢中坐下,便听得场下百姓们的欢呼,一时有些诧异。
“好!京兆尹做得真好。那夫家得了那样丰厚的嫁妆,却还搓磨丽娘多年,是该吃个教训。”
“多亏了陛下为我们女子做主。日后啊,我们也能抬起头来做人了!”
“诶诶诶,好事啊婆婆,别哭。”
“陛下万岁!”
……
公孙仪瞥了一眼明显是“托儿”、正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也演得热闹的那几人,回头问裴叙:“你知道些什么?”
难得,他出宫听到的不是他的坏话,而是称颂他的好话。
真是稀奇!
6. 第 6 章
裴叙笑,不答反问:“陛下可知这天香楼,是谁家的产业?”他的嗓音十分温和,带着成年男子的几分低沉。
全然不似旁的太监那样,或是阴柔或是雌雄难辨。
公孙仪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他才懒得猜,“老裴,说罢!”他敲了敲桌子,“我头疼。”
裴叙目露忧色,忙上前为他按揉着两侧颞颥,也没再卖关子,“陛下,这是徐家的酒楼。”
原来是徐家。
公孙仪了然。
徐家明面上虽没有站队,但观他们行事,却是一直站在他这边的,从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开始。
“说书内容是谁写的?”他问。
裴叙面上忧色虽未解,但眼中已经有了隐隐的笑意,“陛下也认识,便是徐家大小姐。”
徐乐蓉?
公孙仪想起去岁那姑娘两度在他面前眼眶发红、眸中含泪的模样,他当时可是哄了许久。
“是她啊!”
公孙仪点了点头,吩咐裴叙:“明日给漠北送去的赏赐中,再加些姑娘家合用的衣裳首饰。”
徐乐蓉的母亲安阳将军收到了,自己用不上,自然会送回京给她女儿的。
裴叙失笑,“陛下,何须如此迂回?”
便是怕周阁老一脉的人察觉到徐家小姐在做的事而迁怒到她,也毋须如此大费周折。
从京中到漠北,再从漠北回到京中,何必如此麻烦呢?
“还有更省时省力的法子。”裴叙若有所指。
按着也无用,头还是疼得厉害。
公孙仪摆摆手,让裴叙停手,“什么法子?”他问,强行忍下心里的烦躁。
见公孙仪双目微微泛红,裴叙知他现下难受得很,努力让声音和缓轻快一些,“陛下,后宫可还空置着呢!”
“你看谁家敢将姑娘送进宫?”公孙仪摇摇头,忍着越来越剧烈的头痛,站了起来,“回宫,我找个人出出气。”
年中他便要及冠了,但身边无一嫔妃。
也不是他不想要,他年纪到了,身边也是该有人了。
他初初登基那会儿,朝中大臣还兴致勃勃地为他操心着立后选妃之事;但自他血洗京中之后,便再无人敢提及。
怕一不留神,送进宫中的自家姑娘犯事犯到他面前,牵连一家子。
便是宫中的宫女们,见了他头疾发作时,一脚将一名刺客的脖子踹断的狠辣手段之后,见到他也俱都瑟瑟发抖。
太监们也是,还未靠近他,便两股战战,比宫女们还不如。
宫中也就裴叙敢近他的身。
虽说公孙仪在漠北军中多年,早已习惯自己照顾自己,亦毋须太监宫女们贴身伺候,但见了他们如此胆怯懦弱的模样也颇觉碍眼。
他索性手一挥,将寝殿里的宫女太监们全撵到了殿外,眼不见为净。
裴叙照顾他多年,又亲眼见到公孙仪头疾发作的痛苦模样,虽心疼但毫无办法。
他便想转移公孙仪的注意力,“徐家一心为大燕,兴许是愿意将徐小姐送进宫的。”
他含蓄道:“毕竟,徐小姐那样的情况,进宫是最好的选择。”
公孙仪此时已经坐在了马车上,敲敲车厢,示意车夫开车。
闻言,他摇摇头,“你想多了,徐家人那样疼爱这唯一的姑娘,不会不顾她的意愿将她送进宫的。”
而他的暴君之名天下皆知,那姑娘那样纯善可欺且胆小,当日刘皇后所做之事被她得知,便哭了两回。
若知道要进宫陪他,眼泪还不得淹没整个国公府。
裴叙却不认同,“可是陛下,若是徐小姐自己愿意入宫呢?”
徐家人那样疼爱她,便是宫中不是个好去处,只要徐小姐坚持,也是会妥协的。
“而且,徐小姐为您做了这么多事。”裴叙早将公孙仪登基以来,她为他做的事查清。
“徐小姐写的话本子,说书先生说的内容,皆是在维护陛下您。”
“百姓们不理解您做的事,周阁老为首的文臣一脉又肆意抹黑您。”裴叙说着,眸中含了冷意。
但到底经历过许多事,下一瞬他又缓和了面色,“若非徐小姐在暗中替您解释,如今您的名声会更差。”
只怕不止一个暴君之名而已了。
“所以您看,徐小姐兴许对陛下您有意。”裴叙试图说服公孙仪。
他觉得,陛下真的得有个姑娘在身边,便是只陪陪他也好。
去岁他观陛下温声细语安慰徐家小姐,当时便想,徐家小姐于陛下而言,当是有些不同的。
但公孙仪依旧不为所动,“好了,老裴,你想多了。”
他觉得这徐家姑娘只是在报自己当日解围的恩情而已。
毕竟,她不聋这件事,他也是知情人之一。
但这姑娘给了他很好的启发。
他将锦衣卫调查来的,关于朝中胆敢阻挠他圣意下达施行的那些官员的腌臜事都编印成册,在民间散发,以及请说书先生日日解说。
尤其那等靠着吸无辜姑娘血,侵占她们嫁妆的官员,连名姓都不改,官职也没做修饰,只将那些人的面皮撕了下来。
为此,京中百姓自是谩骂无数,那些官员被骂得门都不敢出。
甚至连报复的念头都不敢有。
为何?
京中这样大规模的刊印书册散发,和每处大大小小酒楼的说书,都有锦衣卫在守护,很明显就是当今的手笔。
新帝连他们家中这样隐秘的私事都起了个底朝天,他们若是再不识趣,等着他们的,就不只是官声发臭而已了。
毕竟,能想到以妻子、儿媳等人嫁妆发家的人家,能是什么好人,手里谁没几件阴私事?
这是当今登基以来手段最为温和的一次,再闹下去,难保不会激怒他,让他恢复当登基时的狠辣作风,抄家灭族。
他们深信龙椅上那位做得出来。
自此,律法恢复了保护女子嫁妆的条款,已成定局。
天下女子和疼爱女儿的人家,皆对上面听闻是心狠手辣的暴君起了感激之心。
“原是陛下的手笔。”徐子容和妹妹说完国公府外的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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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依旧带了几分不可置信。
怪道事情这样顺利。
徐乐蓉将面前装着的果子点心小碟一一推到兄长面前,眉眼弯弯,【这些时日,哥哥费心了。】
“哥哥也没做什么。”不过是一开始在背后推了一把,后来的事,都是陛下身边锦衣卫的功劳。
徐子容看着瓷白小碟子中红艳艳的樱桃,想起几个月未见的妻子,面色柔和了些许。妻子最是喜欢这鲜艳欲滴的樱桃。
【哥哥可是想念嫂嫂和侄儿了?】徐乐蓉“问”他。
徐子容在妹妹面前坦荡得很,点了点头,“他们娘俩在江南住了小半年,前几日来信,说是祖母已然康复,也是时候回来了。”
眼下是夏初,再不回来,暑热气盛之时再上路回京,母子俩怕都难熬。
若非他有官职在身,不宜告假太多时日,也该去江南接人了。上一回和妻子儿子见面,还是他趁着年节下江南之际,一晃也快有个三月了。
徐乐蓉点点头,【我也想嫂嫂和殷哥儿了。】
徐家曾孙辈,如今才得殷哥儿一个,他又是个活泼伶俐的性子,常哄得徐家上下喜笑颜开。
他不在家的这小半年,徐国公府都冷清了许多。
【殷哥儿也该长高了。】再过三个月,他也该满三岁,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她这个姑姑。
“那再过几日,哥哥派人去接他们母子回京。”徐子容笑道,拿了一颗樱桃放进口中。
武宣元年五月十三,徐乐蓉的大嫂嫂江宜贞和侄子徐成殷回京第一日,带回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长公主公孙忆雪,险些死在江南孙府上。
幸得陛下早年安排在她身边的暗卫相护,长公主得以平安无事。又值陛下允许女子休夫、和保护女子嫁妆的两条律法推行至江南,长公主怒而休夫。
江宜贞看了一眼和儿子亲亲热热的小姑子徐乐蓉,又叹了口气,“长公主那样的身份,都被驸马和其一家欺压得死死的。”
说着她越发为徐乐蓉担忧。
小姑子今春已经及笄了,因着她身在江南,不能回京参加她的及笄礼,她还为此事愧疚了几日。
她在江南住的这小半年,还试探着为小姑子看未来夫婿人选。可惜,没有一个能入眼的。
说着江宜贞压低了声音,“我听说,长公主嫁的那人,孙家嫡长子,是个断袖。只家中掩饰得好,才不曾为外人所察。”
徐国公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徐乐蓉,见她和曾孙子玩得正高兴,不曾留意这边,才问道:“怎么说?”
这件事,他知道。孙家人瞒得那样好,当年他的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查出来,但如何就传到外面去了?
江宜贞叹了口气,“江南都传遍了。月前长公主要休夫,先给陛下去信。但没曾想信被驸马截了,她也险些被毒死在后宅。”
“消息都是孙府的人往外传的,估计有长公主和陛下的授意。”她猜测道。
“长公主这些年在江南也不好过,嫁妆被驸马和其一家侵占了不说,驸马院中,还养了不少小倌。”
7. 第 7 章
到底是出身书香世家,江宜贞在一众长辈和夫弟面前说起“小倌”时还有些不大自在,声音也不知不觉低了下去。
徐子容暗中握住她的手。
江宜贞看了丈夫一眼,眼中有了笑意,声音很快恢复正常,“这倒也罢了,好歹是一国公主,驸马他们也不敢做得太过火。”
“但前年长公主生下长子,忍不下去想要回京的时候,被刘皇后派人去江南训了一顿。”
“驸马窥见她在皇家的地位,便逐渐放肆起来。我问过家中祖母和母亲她们,得知长公主这些年在江南,基本连门都没出过。”
她点到即止。
“那便是被软禁了。”徐令容倒吸一口凉气,“孙家好大的胆子。”
“可不是。”江宜贞接话,“我听说,刘皇后被下令殉葬、陛下登基,将公主封为长公主之后,孙家也未见收敛。”
徐令容是个十分捧场的人,接着大堂嫂的话说了下去:“莫非他们觉得,陛下和长公主非同母关系,想来也对这个妹妹没几分真心?”
没等旁人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嘶,怪不得敢毒害长公主。”
谁给他们的胆子,敢谋害皇室?
徐子容摇摇头,不赞成十三堂弟的话,“倒也未必。”
“刘皇后在世时他们与长公主交恶太深了。”他说。
见徐令容依旧满脸的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一旦被长公主找到机会从江南脱身,孙家所做之事定然会传到陛下耳中。”
徐令容左手“啪”的一声拍到自己的右手上,恍然大悟,“所以他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见他已经明白了,徐子容没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当初都说刘皇后给长公主找了一门好亲事。”他说道,若有所思,随即看向徐国公,“祖父,我听说长公主出嫁前,曾找过妹妹?”
唯唯?
虽然徐子容是在问徐国公,但众人视线已经不自觉地飘向他话中提及的人——不远处和殷哥儿玩的徐乐蓉,一时没人说话。
于是,殷哥儿清脆稚嫩的童声便十分清晰。“姑姑,这个我学会了。我们再来。”他兴奋地咧开嘴巴,蹦蹦跳跳着。
徐乐蓉见厅内另一侧的人安静下来,目光终于移了过去。她朝问话的兄长徐子容微微颔首,双手仍护在侄子身后,怕他摔倒。
看来,方才说的这些腌臜事都被孙女听去了。
徐国公暗叹,朝曾孙招招手,“殷哥儿,来曾祖父这里。”
徐乐蓉得以在缠人的侄子层出不穷的手段下脱身,起身走到桌边,在大嫂嫂江宜贞身边坐下。
江宜贞对她露出个温和的笑。
徐乐蓉略一颔首,回答方才兄长的提问:【嗯,长公主出降前,确实来找过我。】
那时徐家和刘皇后还未撕破脸,她常被刘皇后召进宫中,美名其曰请太医为她医治耳疾和哑疾。
【当时陛下还在漠北,她直觉刘皇后没安好心,但找不到人去查孙家。】
刘皇后已经被先帝下令殉葬,她留给徐乐蓉最后的阴影也在这一年的时光里慢慢消散。
徐乐蓉提起刘皇后时,脸色十分平静,用词却也不怎么恭敬。
徐国公摸了摸曾孙的头,示意他安静些。
不忍心孙女继续往下说,他紧接着便点头,接下徐乐蓉的话:“唯唯回府后找过我。”
怀里的小曾孙还很小,徐国公捂住他的双耳,简单明了地将他当年查到的事情告知家人——其实内容也和江宜贞方才说的差不多。
他不过补充一些细节,和当年孙家和刘皇后在当中做的手脚。
末了,徐国公叹息道:“不过,长公主知道了也没办法,只能嫁了。”
先帝独宠刘皇后,对她几乎言听计从。她说给公主找了份好亲事,先帝便信了。
她说驸马是孙家嫡长子,不好随公主常住公主府;不若让公主去江南,和孙家人住一起,好彰显天家隆恩,于公主和驸马感情而已也更有利。先帝便也应了。
先帝独女、一国公主,便这样被放弃,几乎是“驱逐”出了燕京城。
厅中陷入了沉默。
今日除了依旧在漠北的徐子容、徐乐蓉二人的父亲徐仲武、母亲康裕彤、三叔父徐叔双、三婶母严允娴、二堂兄徐谦容和二堂嫂傅夏北,这六人外,徐家人悉数聚在前厅。
数十人齐齐沉默下来,便是坐在曾祖父怀中,玩着他胡子的殷哥儿,也觉察到了不对劲。
“怎么不说话了?”他将曾祖父放在他耳朵上的双手拉下来,好奇地问道。
翌日,是休沐日。
徐国公昨夜一夜未眠,但还是早早起了身。
在练武场出过一身汗,又回到前院简单地冲了个澡、换了一身衣裳,他连早膳也还未用,便吩咐候在一旁的管家:
“找个嬷嬷去看小姐起身没有。若没有,便让她继续睡会儿;若是已经起来了,便请她到我这儿用早膳。”
管家很快吩咐人去办了,紧接着便开始张罗起祖孙俩的早膳。
嬷嬷到了素璇院时,恰好,徐乐蓉也才起身。
洗漱过后,她便带着秀竹和秀兰二人,穿过垂花门,到了前院。
“来了?”徐国公一见孙女,心中积攒了一夜的郁气登时便散了。他让徐乐蓉坐下,“来,难得我们爷孙俩单独用一顿早膳。”
徐乐蓉弯了眉眼,【以后休沐日,我都来陪祖父用早膳。】
若是她能够说话,徐国公定能听出她话中的促狭。但此时他也只能从孙女眉宇间的欢悦,和她优雅从容的手势中看出几分活泼来。
【只怕祖父饿了几次肚子,便不愿意等我了。】徐乐蓉“说”。
“你个促狭鬼。”徐国公乐得大笑,“那便说定了,休沐日你便到前院来。”
管家领着小厮丫鬟们将今日的早膳端上来,一一摆好,“老爷和小姐慢用。”
徐国公点了点头,徐乐蓉微微一笑。
摆好膳食之后,他们便井然有序地退了下去——徐家人用膳时都不喜欢下人在旁候着,也不喜旁人替他们舀饭夹菜,一向是自己动手。
用膳前,徐国公说了一句“别怕祖父饿肚子,你只管睡饱了再来”之后,才率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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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手,舀了一碗粥放在孙女面前。
“先吃饭,等会儿祖父要和你说会儿话。”他温声说道。
【好。】徐乐蓉点了点头。
祖孙俩在安静却温馨的氛围中用完了一顿早膳。
“你长大了。”
漱过口,将净手的巾子放回铜盆中,徐国公说了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后,便起身,示意徐乐蓉跟着他往外走。
徐乐蓉若有所觉,不紧不慢地擦干手上的水珠,便安安静静地跟在缓慢踱步的祖父身后。
二人来到徐国公的内书房,静思院。
这里一向是他教导儿子和孙子的地方,徐乐蓉还未患哑疾前也常来这里和他说话。
静思院的所有下人皆被屏退,便是徐乐蓉的两个贴身丫鬟,也被管家带着,静静地候在院外。
明间里,徐国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祖父知道,你对陛下有意。”
端坐着的徐乐蓉没料到祖父竟这样直白,惊得瞪圆了一双杏眼。
她一双杏眼本就偏圆,如此一来,便显得像是天生圆眼。
不过,因着她此时吃惊却掩不住的羞赧,眼眸便不似圆眼般机灵。徐国公身为她的祖父,感受到的,更多的是她的稚嫩。
他的孙女,才刚及笄的年纪,确实还很小。若非为着她考虑,他都想多留她几年了。
只是,长孙媳妇江宜贞昨夜和他们说的,关于长公主前几年在江南的生活,给了他很大的冲击。
当初他不是没想过禀明先帝,为当初的二公主如今的长公主换个夫婿人选。
但是,二公主拒绝了。他还记得那时年方十六的小公主,双眸含泪却努力笑着的模样。
她说:“多谢国公爷。”公孙忆雪擦去眼角的湿润,“不过不必了。”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她便恢复了平静,“孙家,我嫁。”
她转身往内廷方向走,风中传来她轻微的一声“国公爷,今日我没有见过你,你也没有见过我。”
徐国公当时站在宫道上,目送她远去的背影,只觉她可怜。
昨夜听长孙媳妇的一番话,他一夜未能入眠。长公主确实很可怜,摊上那么一个继后嫡母。
他不想让自己的孙女也和长公主一样可怜。
徐乐蓉不比当初的二公主身份高,且她在外人眼中,是个又聋又哑的姑娘。
长公主远嫁江南,得了个被囚禁、后被下毒暗害的结果。
虽然如今女子嫁妆得以被律法保护,女子过不下去了亦可以休夫。但一个口不能言的姑娘,在远离家人的地方,得到的庇护也有限。
这让徐国公坚定了决心,孙女不能远嫁!
那就近在燕京城里,能入眼的人,也不过一个而已。
但他的孙女,这辈子怕是也做不得正妻了。
徐国公思索了一整夜,才在天将亮之时,下定了决心。与此同时,他也才将将想明白孙女一直未曾出口的女儿家心思。
上回,他和孙女说“进宫之事,先不急”,她当时略微失态的眸色,竟被他忽略过去了。
他早该想到的。
8. 第 8 章
早在很多年前,二儿子徐仲武便常在信上和女儿提起公孙仪,说太子殿下如何如何。
而后,便是孙女撞破刘皇后欲杀害太子的阴私,引来她疯狂的报复。
再是,前年梅林深处,性子还不似如今暴躁不耐模样的公孙仪,神情温和耐心地哄着自己的小孙女。
最后,思绪落在自己送给孙女、当作及笄礼物的天香楼和书铺上。
徐国公慢慢回想着公孙仪登基的这一年来,天香楼所讲的书、书铺所刊印售卖的话本子……
他实在迟钝。
徐国公叹息着,将自己辗转一夜的心事一一和徐乐蓉道来。
见她眸中已然起了雾气,他心里也不好受,却还是选择继续说下去:“唯唯,当初祖父救不了二公主,但如今的长公主已经成功自救。”
他不敢堵,怕孙女嫁了人之后,落入和长公主一样的境地。
“祖父是武将,心思不如文臣细腻,竟一直看不透你的心思。”
“祖父做得不好,没有问过你的想法;只考虑你嫁了人,要如何生存下去。”徐国公叹息。
是的,徐乐蓉注意到,祖父用了“生存”这个词。
她再也听不得,急急摇头,【祖父做得很好。】
她的手势失去了往日的优雅从容,十分利落且坚定,却显得有几分着急。因为她迫切地想让老人停止自责。
徐国公摸了摸她的头,“抱歉,那日问你要不要入宫,隔日却和你说不急。”
“当时是不是很难过?”
徐乐蓉摇摇头,面色十分平静,【我都听祖父的。】
“傻孩子。”徐国公感慨。
当初被长子和长媳从漠北送回京中的小小婴孩,捧在手心才一丁点大。他和夫人两个人小心地照看着这唯一的小孙女,喜不自胜。
他们将她养在自己的玉林院中,和他们同住。
一晃眼,夫人走了已有十年。
当年他将小小的孙女送到素璇院,嘱咐大儿媳多看顾一二,就此搬到了前院,这十年间也未曾踏足过玉林院。
想到玉林院,“待会儿,和祖父去玉林院看看罢!”徐国公说道。
孙女的亲事有着落了,他得去和夫人说说这个消息,虽然目前不知道这个消息是好是坏。
徐乐蓉点头,她知道自己五岁之前,一直和祖父祖母住在玉林院。只祖母去世之后,祖父几乎不曾再踏入内宅一步,怕触景伤情。
祖父愿意让她陪着去玉林院,想来,也是放下心里的伤痛了。
【我和祖父一起去。】徐乐蓉试图让自己的表情轻松一些,唇边扬起一抹小小的弧度,【祖父要和我讲一讲我小时候在那里发生的趣事。】
“好,祖父和你说。”徐国公朗笑,转身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胸中的怅惘很快被冲散。
说回正事。
徐国公目光温和地落在孙女身上,“若你点头,祖父成全你的心意。”
“别怕,祖父于陛下有从龙之功,且有救命之恩,他不会伤害你。”
“只是,孩子,”他声音有些哽咽,“便是祖父,也无法为你争取皇后之位。”若他的孙女当年没有落水,没有患上哑疾……
徐乐蓉眸中才散去的雾气又一点一点地聚集,眼睫湿润起来。
【孙女愿意。】她起身,面朝上座的祖父,跪得端端正正。
她仰起头,唇边弧度分明是勾起来的,眸中清泪却一连串地落下,滴滴砸落地面。【祖父,您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
顾不得擦泪,她双手打着手势,一句句手语替代她的声音,落入徐国公耳中。
【孙女记着,自己是徐家人。】
【便是不入宫,一辈子不嫁人,孙女也是甘愿的。】
她心里虽藏了个人,但若非月前祖父试探性地问她愿不愿意入宫,她根本不会起这样的念头。
所以那日,徐国公说入宫之事不急,她虽失落,但也真的没有伤心失望。
【是孙女不争气,让家里人一直为我挂心。】
【祖父,进宫以后,若是……我不会连累家中的。】
纵使她坚信陛下还是当年那个会温柔劝哄她的公孙仪,但那是作为他的子民、重臣家眷的看法。
若是她进了宫,成为他的嫔妃,那便不能再将全部信任交付于他。
徐国公眼中险些流出泪来,好险忍住了。
他擦了擦眼角,起身,来到徐乐蓉面前,亲手扶起她。“和祖父不必如此客气。”他压着声音里的滞涩,低低道。
徐乐蓉在祖父的搀扶下起了身,站直。过程中她眸中的清泪不断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声“啪嗒”声。
她忙接过徐国公递过来的素色帕子拭泪。
徐国公看着她收拾好情绪,才继续开口:“唯唯,你方才说错了。”他难得对徐乐蓉板着一张脸。
“怎么可以一辈子不嫁人?”
“唯唯,若你心里没有人,一辈子不嫁人也没什么。”
“便是入了宫,你发现陛下不如你记忆里那样好,那也没什么。”
“还记得你小时,祖父常让你背的《卫风·氓》吗?”
《卫风·氓》,是《诗经》里的一首诗。
徐乐蓉点点头,她明白祖父的意思了。
徐国公摸摸她的头,“你出生那年,漠北来信,我和你祖母高兴到一宿睡不着。”四个儿子、十三个孙子,才终于迎来了小孙女的出生。
他回忆着那时的心情,面色在不知不觉中缓和。“我们等不及第二日,翻了一夜的《诗经》,想着要为你取一个最好的名字。”
“那时候,我翻到了这首诗。”
“祖父当时便在担心,我的小孙女日后被男人伤了心可该怎么办。”
徐乐蓉抬眼注视着他,发现他已经陷入往事之中,便静静地听着。
“于是,祖父为你取字为‘乐’,和兄长们一个字辈。”
“祖父当时想啊!我们徐家的小姑娘,一辈子就该开开心心的才好。”
徐乐蓉才止住的眼泪,又险些溢出眼眶,她忙低头用帕子擦了。
她还没抬头,头顶上便放了一双手,以她十分熟悉的力道揉了揉。
“唯唯,日后,莫再说那样的话。”徐国公叹息。
为她做的,永远不嫌多。
她也不是不争气。
他们家的唯唯,最是争气了。
身患哑疾,性情却比他们这些男人还要坚韧不屈。若再论才情,假以时日,她并不输她惊才绝艳的兄长徐子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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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唯唯,你明白祖父在说什么的。”
徐乐蓉忙不迭点头,抓住他的手,才擦干的眼泪再次决堤。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嗯。】唯有点头,徐乐蓉不住地点着头,满面泪水中,缓缓绽放出一个温暖和煦的笑。
徐国公入宫之后,徐乐蓉收拾好所有情绪,缓步走出了玉林院。方才静思院的一番谈话,几乎将她这几年间的泪水流干。
她再次回头,眉眼间暖意融融。
这玉林院,时隔十年,祖父终于愿意踏足了。
正值仲夏,还未到午时,头顶的太阳已经灿烂到有些炫目。
徐乐蓉拒绝了管家送的伞,顶着大太阳,带着他送来的两名贴身丫鬟回了自己的素璇院。
“姑娘。”秀竹担心地看着她,分明已经发现她嫣红未消的眼尾,和通红的眼眶。
【无事。】徐乐蓉笑了笑,心里一片澄净。
入宫……
月前她的答案是她愿意,今日她的答案也是她愿意。
彼时此刻,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情。
月前她辗转了大半夜,回想着她和公孙仪的初次见面,女儿情思无从掩藏。
而今,她不会再辗转反侧了。
便是入宫,她也还是自己,还是徐家女。情爱迷人眼,但她会时刻谨记,不会迷失自我。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①
午后,在一室的清爽中,徐乐蓉默背着这首诗,慢慢进入梦乡。
内室屏风一角,冰盘上的冰山正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冲散了盛夏的暑气。
与此同时,才和新帝公孙仪用完午膳的徐国公,终于说出了他入宫的目的。
他的来意一说出口,殿中便是一静。
公孙仪不掩面上的诧异,问他:“徐国公,你对朕有救命之恩。当真要以徐家女入宫为条件,换这救命之恩?”
徐国公离座跪下,“求皇上成全。臣之孙女命苦,还请皇上予她安宁。”
公孙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亲自扶起他。“好,朕允了。”
“贵妃之位,如何?”贵妃之位,已经是公孙仪能够给出的最高位分了。
此前他没想过让徐家小姐入宫,便是那日裴叙在他耳边叨叨,他也下意识反驳了。
无他,便是他再力排众议甚至独断专行,也立不了徐乐蓉为后。
徐国公已经有过心理准备,闻言鼻尖依旧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未免失态,他忙低头作礼:“多谢陛下。”
贵妃之位,亦是他入宫前所想争取的位分。
再往前一步,便是压上徐国公府一家老小的官位、和他手中的兵权,也再不能够了。作为先帝的辅政大臣,朝中形势他看得很清楚。
便不是辅政大臣,作为普通百姓,也该看得清:一国之后,不能是个哑巴。
徐国公闭了闭眼。
孙女的命运,自她落水高烧退去之后,便注定了。
不过,当年又聋又哑的小姑娘,比所有人想得还要坚韧。她努力配合龚太医的医治,恢复了听力。
她本有机会恢复说话能力的。
若非刘皇后当年命人灌的那一碗哑药……
9. 第 9 章
恰在这当口,裴叙从殿外走进来,躬身对公孙仪说道:“陛下,景亲王求见。”
徐国公猛地睁开眼,一双虎目如淬了火。
时隔两年,他心里再次生出一股恨意来,烧得他险些维持不住理智。这样浓烈的恨意,便是去岁听闻刘皇后被先帝下令殉葬的时候也从未消除。
景亲王公孙景阳,是刘皇后之子。
“徐国公,”公孙仪唤了他一声,“等钦天监算好良辰吉日,圣旨便会送到徐家。”
徐国公稍稍冷静下来,微微颔首,“臣知道了。”
现下是午后,惯常是小歇的时辰。景亲王选在这时候,冒着炎炎烈日进宫,想也知道,他有要事。
但是徐国公却未有要主动告辞的意思。
公孙仪揉了揉太阳穴。
他才要将人家的宝贝孙女纳入宫中,还不能给皇后位分,眼下心里正觉着歉疚,便不好赶人。
裴叙微微抬头,看他,担忧地问:“陛下,可是头疾又发作了?”
公孙仪摇摇头,“无事。将景亲王带进来罢!”说完他看向徐国公,“你……”他目光看向殿内一侧那宽大的屏风,稍有些犹豫。
“陛下,臣也想听听,景亲王要说些什么。”徐国公微笑道。
他曾救过流落宫外的小太子,又在他最落魄那几年教导过他一些时日,而他的儿子,还接替他教过公孙仪几年。
是以,便是厚着脸皮,徐国公也将这话说了出口。
公孙仪:“……那你情绪收敛一些。”别像方才那样,一听“景亲王”三字,脸上的表情便像是要杀人一样。
虽然宫里宫外都在传他是“暴君”,但他自觉自己不是来着,大多数时候还是颇讲道理的。
趁着裴叙还未步出殿外,徐国公一个闪身,进了屏风后。
公孙仪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的动作,转头看裴叙,“你也过去,看着他。”
裴叙点点头,先是走出殿外招了个小太监过来,吩咐了他一些事,才重新回到殿中,到了屏风后。
徐国公盯着进来的人:“裴常侍,若我控制不住自己,你会动手么?”他神情有几分警惕。
裴叙其人,以太监的身份当了新帝身边的常侍,不只是因着他贴身照顾公孙仪十多年的情分而已。
当年年纪尚小的公孙仪流落宫外,还是他不离不弃拼命护着,才坚持到徐国公赶到救下二人。
而后公孙仪去了漠北,上了战场,又是裴叙在后寸步不离地护着。
徐国公知道,自己的救命之恩,相较于裴叙而言,分量远不如他。
若是裴叙对他动手,他便是武力上可以碾压过去,但他也得敢出手啊!
在公孙仪面前对裴叙出手,不就相当于对一国皇帝动手么?徐国公不担心自己的项上人头,也得为徐家人考虑。
裴叙微笑,面上带着一贯的温和。“徐国公,您得按捺住性子。”言外之意,若徐国公克制不住自己,他是会动手的。
徐国公压着心底的愤懑,盘坐在地。
他刚坐下,公孙景阳便随着小太监进了大殿,“见过皇兄。”
温润有礼的景亲王,见到桌上尚未收拾好的两只杯盏,眼中闪过微微诧异,很快恢复了平静。
公孙仪见他神情,并没有要为他解惑的心思;他此时已经坐回位置上,示意公孙景阳也坐。“说罢!大中午的,来找朕作甚?”
公孙景阳:“……”大中午的,这殿中方才不还有一个人么?
不过他很是习惯公孙仪说话的直白。他便也不含蓄,目光在两杯未动分毫过的酒水中掠过,才回道:“臣弟听小太监说,方才徐国公来找过您。”
“倒是不巧,他离开得早了些。”公孙景阳说道,微微一笑,“臣弟要说的事,和徐国公倒有些关系。”
屏风后的徐国公抬眼,怎的和他还有关系?
裴叙眼不错地盯着他,心弦不敢放松分毫。
“你说。”公孙仪将方才徐国公没有动的那杯酒推过去给他,“没喝过的,你不会介意这个罢?”
他摇了摇自己的那杯酒,酒水微晃,“裴叙被我派了差事,没人为你倒酒了。”他公孙仪甚至没为先帝倒过酒,公孙景阳是别指望他亲自动手的。
至于方才领公孙景阳过来的小太监,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公孙景阳显然也听说了公孙仪将殿中伺候的小太监和宫女们皆遣到殿外的事,他摇了摇头,“臣弟不介意的。”
便是介意……他要自己动手倒酒,也得有空杯子不是?
为显他是真的不介意,公孙景阳端起酒杯,将当中酒水一饮而尽。“好酒。”他夸道。
“当然,徐国公的珍藏。”公孙仪将喝空的杯子放回桌上,“说正事。”
公孙景阳便继续说起他来的目的:“臣弟来,是想请皇兄下旨赐婚的。”他说道。
赐婚?还和他有关?
他家不就一个孙女适龄?曾孙辈,还只得一个三岁的男孩子呢!
屏风后才冷静些的徐国公倏地就要撑地起身,被反应更快的裴叙紧紧摁住肩膀。
【国公爷,且冷静些。】裴叙以眼神示意。
“哦?”屏风后安安静静,公孙仪便知道裴叙压制住了徐国公。
他唇边勾起一抹笑,饶有兴趣地问公孙景阳:“你是看上了徐国公的孙女?”
公孙景阳颔首,不等他继续问便往下说:“皇兄,臣弟想让她入秦王府,当我的侧妃。”
侧妃!
徐国公这下哪里再忍得住,意欲拍“地”而起,肩膀却被裴叙压得死死的。
哦,裴叙武功确实不如徐国公,但他整个人都压在人家身上,靠着体重,一时半会儿倒也压得他无法动弹。
不止如此,他一手撑在徐国公身上,另一只手也早已捂住徐国公的嘴,确保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徐国公:“……”冷静冷静,这是陛下的人。
屏风内的细微动静逃不过公孙仪的耳朵,他轻咳一声,掩住快到喉间的笑声。“徐国公怕是不愿意自己的孙女当妾,即便你是亲王。”
公孙景阳不懂武功,也不知道公孙仪在给他挖坑,只温和地笑笑。“皇兄,您也知道,徐家小姐她……当不得正妃。”
“嗯。”公孙仪也不问他为何急匆匆便入了宫求赐婚,他沉吟道:“我方才是不是忘了告诉你,徐国公进宫来的目的?”
见公孙景阳点头,他便用食指轻轻敲了敲同侧太阳穴,“瞧我这记性。”
“唉,头疾未愈便也罢了,竟还多了个健忘的毛病。”公孙仪叹息,“皇弟莫怪。”
公孙景阳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公孙仪紧接着便继续说道:“徐国公方才进宫,请我庇护徐家小姐。”如愿见到公孙景阳眸中闪过懊恼,他面上露出一抹笑,“我已经答应了。”
公孙景阳笑容勉强,“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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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公孙仪揉了揉太阳系,似是想起什么,“噢,我这回记得了,方才我跟你说,裴叙被我派了差事?”
屏风后的裴叙感受着被他压制着的徐国公的愤怒,面上露出一抹苦笑。
陛下!您再不将景亲王殿下打发走,徐国公便要克制不住,先生撕了我,再去生撕了他。
公孙景阳心里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接话,“皇兄是说过。”
“哦,他是被我派去钦天监了。我跟徐国公说,等算好良辰吉日,便将他孙女接进宫里来。”
公孙仪和他对视,“不巧,你来晚了。”他心里半点不虚,他后面一句话可是真话。
公孙景阳点点头,“倒是臣弟逾越了。”他认真道歉,为他险些和皇帝抢女人。
小太监将景亲王送出大殿,才要回殿中复命,便见裴常侍站在门口,“下去罢!没你的事了。”他说。
小太监欢欢喜喜地领命退下。
他已经听见殿中传来杯盏落地碎裂的声音了,还有很大的一声“嘭”。
“嘶”,陛下不会又头疾发作了罢?快跑!
裴叙进入殿中,站回公孙仪身后,静静地看着徐国公摔完杯盏、砸裂桌子,犹不解气,又对着方才分隔开他的屏风砸了几拳。
屏风不堪重击,蛛丝般的裂纹四散,亦开始摇摇欲坠……而徐国公犹在出拳。
“陛下,这……”裴叙躬身,对沉默着的公孙仪说道:“需要臣去阻止徐国公吗?”再砸下去,激起陛下的血性,再引得他头疼便不好了。
公孙仪摇摇头,“随他发泄罢!”
公孙景阳今日走了一步臭棋。
不知他是看上了徐家姑娘,还是看上了徐家身后的权势。他都走得太急了。
身后都已经有了周阁老一派的文臣势力,竟还要肖想着武将的势力。
啧,公孙仪点了点椅子扶手,“老裴,你说,我是不是太纵着公孙景阳了?”
裴叙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陛下。”
他早劝过的,刘皇后之死,虽然是先帝下令、先帝的人执行的。但是,先帝下令之前,还未想起他的宠后。
是陛下的几句话,勾起了先帝对刘皇后的“不舍”,引得他起了让人殉葬的心思。
便是他冷眼瞧着,这位景亲王,怕早就将杀母之仇算在陛下身上了。
裴叙想着,将方才从锦衣卫那里得来的消息转告公孙仪:“陛下,锦衣卫来报,说是午前景亲王殿下和周阁老有意结亲。”
“咦?”公孙仪失笑,公孙景阳比他想得还要急躁。
午前才和周阁老确定定亲的事,午后便急急进宫找他赐婚,想赶在正妃入门之前将侧妃纳入府中,同时收了徐国公府的势力。
“陛下就是太纵着景亲王了。”裴叙说道。
公孙仪想通了公孙景阳急急进宫的原因,便对他失去了兴趣。“哦,那就再纵容他多几年。不然,也太无趣了些。”他回道。
瞧瞧先帝都给他留下了什么烂摊子,啧!
徐国公发泄完怒气,是在一刻钟之后。
当着裴叙的面,他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双手呈递给公孙仪。
也不必裴叙先接过检查,公孙仪自己便接了过去。
只是,饶是公孙仪自诩性情淡然,打开那小册子之后,也沉默了好一会儿。“国公这是何意?”他怀疑的目光落在神情坦荡的徐国公身上。
那是一本春宫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