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画的人都死了(探案)》
1. 第一章
“嘿!我说姜渝,你现在还看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形势吗?不嫁给我还有谁敢要你!”凶横的壮汉敲着手中的木棍,一双圆瞪眼睛怒火喷溅。
身形单薄的少女无力的坐在地上,紧紧抱着病死的父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亲笔字画,眼睛里泪水氤氲,红唇紧咬,浑身发抖,连铺里的黑猫几下跑出街道都无暇注意。
“家里人都被你克死了,还被人退亲,”蒋二狗躬下身,拿起姜渝的画稿一下一下拍在她的脸上,羞辱道:“你掉价啦,知道吗?”
画铺外,有妇人经过看见这一幕,目露不忍,但被自家长辈拉走。
“别看了,蒋二狗这个泼皮纠缠姜姑娘很久了。就是仗着姜画师过世,姜家没人了,想吃绝户,吞了这铺子,霸占他女儿……之前有小伙子为她出头,被打的半个月没下得来床,我们帮不了。”
妇人惊讶,问:“衙门不管?”
长辈说:“蒋二狗姐姐是兴丰县太爷的小妾,没人管的着他!”
“那姜姑娘一个孤女如何斗得过这蒋泼皮……”妇人显然很是担忧。
“这都是命啊……”长辈哀叹一声,匆匆拉着她走了。
室内,蒋二狗和他的小弟气势汹汹,看着姜渝瑟瑟发抖的样子,他忽然色心顿起。
少女本就长得花容月貌,柔弱可爱,此时长睫簌簌,泪垂盈眶,更显得楚楚可怜,别有一番风情。
于是他嘴角勾起一抹邪笑,忽然凑近了她,伸出一只手欲摸上姜渝粉雕玉砌的脸蛋。
一股口臭混合着酒的味道铺面而来,那一口黄牙就凑到跟前,姜渝下意识后仰半寸。
“美人,你若是应了我,就不必日日受这独守空闺之苦,到时候给我生几个大胖小子,我对你好。”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完全没注意到眼前美人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无措与惊慌,而是平静到微微瘆人的冷淡,所有的怯弱情绪浮于表面,而根本无法触达眼底。
姜渝不动声色余光瞥向街道,看见那一抹衣角,知道那人来了,回忆正常人挑衅的模样,她学着脸颊微动,勾起一个微笑,忽然直视蒋二狗。
蒋二狗都看愣住了,自他认识姜渝以来,姜渝从未抬眸看过她,真真是柔顺内敛到了极致,从不反抗,逆来顺受,除了就是不答应他的求亲。
但此时她却反常的抬起了那双秋水一般的美眸,蒋二狗这才发现。
姜渝的瞳色很浅,甚至微微偏灰,美丽但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冷漠,就像茂密树冠中悄然盘结的毒蛇,竖起那双属于猎食者的可怖竖瞳,只等着猎物不知不觉踏入陷阱,然后发动致命一击。
姜渝微笑,柔软的红唇吐出堪称恶劣的言语。
这就是挑衅吧。
她用只有蒋二狗听得见的音量,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轻声而又清晰的说。
“你配吗?烂人。”
蒋二狗彻底恼羞成怒,扬起一棒就想砸在姜渝肩上。
但姜渝动作出奇的快,瞬间躲过,避开到长桌之后。蒋二狗鼻孔喷气目眦欲裂,一棍子砸在桌子上,桌子迸开裂纹,书画哗啦啦落地,但姜渝岿然不动,他瞪着姜渝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咬牙切齿的说。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婊子装什么清高!给我砸!”
小弟们听大哥发令纷纷来了劲,怪叫着打砸铺里的花瓶罐子,嘻嘻哈哈的把纸丢来丢去,踢桌子砸椅子,把黑猫吓得炸毛跑出了店,而姜渝退到最里面,忽然开始哀哀戚戚的哭起来,浑身发抖。
蒋二狗觉得好笑,拎着棍子靠近姜渝。
“这时候知道怕了?”他高高扬起巴掌,冷漠地看着姜渝:“晚——”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暴喝,蒋二狗动作僵住。
“你们在做什么?!!!”
所以人都停了下来,纷纷转头,姜渝也转过头来,似乎想看看这个出手相助的人是谁。
只见光影斜照,一位翩翩公子走进画铺,收了伞,踏进门槛,他的随从也跟着走进来。
这个公子二十来岁年纪,长得斯文儒雅,但气质却与长相大为不同,有一种强大的气场与压迫感,让在场都噤若寒蝉,此刻他审视的扫视着在场的混混,最后眼神停留在蒋二狗身上。
蒋二狗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手不自觉就缩了回去,抬首正与男子对上眼光。
如果蒋二狗再多些见识,他可能会对这种气场感到熟悉,但是很可惜,他并没有到那样的档次。
于是他的第一反应是:坏了,这样姿态,怕是个贵公子!瞎逛路见不平,眼下正要替人出头呢!
蒋二狗再看他身边那个随从,年纪很轻,但看着就是多年习武之人,目带凶光,来者不善。
这是惹不起的人,今天碰上硬茬了!
这小娘们倒是运气好,次次有人替她解围,蒋二狗瞪了姜渝一眼,对方不理他,只是一味的发抖哭泣,就像惊弓之鸟。
“你是何人,为何要平白砸这姑娘的画铺?她哪里得罪于你。”公子威严开口。
蒋二狗为人跋扈,但本就是扯着虎皮耍威风,最能曲能伸能识时务,其实也就是欺软怕硬,他眼睛骨溜溜一转,脸上就绽开一个讨好的笑容来,呵呵笑道:“哎呦,误会!误会呀!”
公子见他刚才气势嚣张,瞬间又嬉皮笑脸,心下不喜,皱着眉头倒要听他怎么说。
“这姑娘欠了我许多钱,却迟迟还不上,公子呀,我们做这行也难,收不到钱可是要受罚的,这行也有规定,若是还不上钱,就要让欠钱人长点教训,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啊,可不要把我当坏人了……”
他耍滑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向来柔弱可欺沉默寡言的姜氏女开口了。
“你信口雌黄!”
蒋二狗一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又不由转向姜渝。
此时姜渝强忍泪水,眼中惊恐不定,一张小脸苍白如纸,手中抱着画卷,细细弱弱地说:“不是他说的这样。”
坏了,蒋二狗想,坏了,他本来就是仗着姜女内敛可欺,不知分辩,才放心油嘴滑舌避重就轻,谁晓得她竟然开始说话了。他有些慌了,下意识厉声训斥:“你闭嘴!”
姜渝离他太近,明显被吓了一跳,就像被踩了尾巴的幼猫,几乎要跳起来。她眼中那滴要落不落的眼泪就簌簌落下,嘴唇发抖。
实在是引人生怜。
公子随从显然是个任侠仗义之人,立刻出言训斥:“你吼什么吼!”
蒋二狗即刻软了,再也做不出之前的气势。但他感到非常奇怪,这个姜渝之前还能骂他呢,怎么如今怕成这样,大声一点都要吓死的样子,好像自己是天大的恶人。
那公子一看,这明显有鬼,混混当着他的面堵人的嘴了。转眼看到姜渝单薄的身形,心下怜悯,走过去拉住姜渝的手腕,将她护在自己身后,还不忘轻声抱歉:“冒犯了。”话是这么说,但他手上很有分寸,是隔着衣服拉的,并没有触碰姜渝的皮肤,根本谈不上冒犯。
姜渝余光瞥了一眼他温雅的面容,规矩的动作,若有所思。但表面上仍是战战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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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见她不安模样,不由柔声安抚道:“姑娘,我们在这里,你不要害怕,放心说话。”
姜渝却低下头,显得黯然神伤,微微发抖,似乎还是很害怕,不敢言的模样。
公子顿时更加不悦起来,转头扫了蒋二狗一眼,把蒋二狗吓得不敢看他。
看看这可恶的泼皮,把人家姑娘欺负的这样可怜!
他想到这里,语气愈加柔和了,甚至有些循循善诱:“姑娘,不要顾忌,我一定会替你解决这件事,而且让他们再也不能来骚扰你。”
他和姜渝套近乎。
“在下崔衍,字延卿,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姜渝细声道:“我……我叫姜渝,羊女姜,水俞渝。”
崔衍琢磨了片刻,笑着说:“那我们算是认识了,姜渝,你可以和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他的随从简直抓耳挠腮,老天爷,有人这样和女孩子套近乎结果问完名字马上问事由的吗?这么不解风情,难怪二十二岁了还没有半个老婆。
姜渝点点头,怯怯看向蒋二狗,说:“他在我父亲病重时借了我钱,但是后来我凑足钱去还时又讨要了远超本金的利息,我还不起,求他宽限,但每次还钱总赶不上他要钱的利息长得快……后来他总是来骚扰我,还……还……”
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咬牙切齿的说了出来:“还想要我以身抵债!我不从,他就带人砸我的画铺,之前有好心人替我出头,反被他们打伤……他姐姐是县老爷的小妾,大家都向着他,公子你是个好人,可是,还是不要惹火上身了。”姜渝说着说着潸然泪下。
茶言茶语,姜渝在心里平静的给自己打了个勾:今天又学会一种表现。
她本就生的美,一哭更是梨花带雨,晶莹的眼泪断线玉珠一般从眼中滴落,连带着纤长浓密的眼睫也沾上泪滴,真是万分可怜我见犹怜。
崔衍看了顿感无措,既怜惜这女子被这样紧逼,已是下定决心为她讨回公道,又想到她受着这样的压迫,官府竟还成为泼皮混混们的帮凶,他更是气愤。
这件事他非管不可!
于是眉头一立,厉声问讯蒋二狗:“她说的可属实!”
蒋二狗明显眼神躲闪起来,但仍然死不认账。
“你有什么证据吗?在这里血口喷人!可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他料想他们也无证据,没想到街坊邻居都听见动纷纷来凑热闹,人是越来越多。
有一个毛头小子见不惯他这副耍赖模样,跳出来就大喊:“我能作证!蒋二狗,你平日里就喜欢欺压邻里,调戏妇女,天天跑到姜姐姐这里生事!可恶至极!”
只要有人站出来,接下来大伙都议论纷纷,拿不善的眼神盯着蒋二狗。
蒋二狗平日里仗着姐夫横行霸道,但此时面对这么多双厌恶隐怒的眼睛,竟头一次感到害怕,不觉冷汗浸透后背。
他也是急中生乱,只想找回场子,昏了头直接质问崔衍:“这位公子,我敬你三分,才对你好言好语,可你处处偏袒,污我清白,难道你是衙门吗?竟能凭空给人定罪!?”
“我蒋二狗也不是好惹的,你知道我背后是谁吗?是县太爷,孙县令是我姐夫!”
本以为这样能唬住这年轻公子,却听崔衍嗤笑一声,带着万分嘲讽。
那年轻随从走上前来,满脸玩味,眼神中带着对智障的怜悯,从腰带里摸出一块玄铁令牌正对着他那张坎坷的脸,悠悠道。
“大理寺少卿在此,尔等安敢不跪!”
2. 第二章
接下来两个月永兴街的谈资都是英明神武的大理寺少卿青天大老爷降住街头恶霸蒋二狗的传奇故事,所有人都津津乐道。
没几天都快成为说书话题了。
话说那蒋二狗看见令牌瞳孔剧烈抖动,嘴唇哆嗦,腿一软就跪在地上,后来人拉都拉不起,腿也不是腿了,是两根煮过头软塌塌的面条!
这是当然,别说他姐夫是县太爷,就算他是县太爷都要给崔衍赔笑脸,一下惹上这么大的人物,当即现了原形吓傻了。
据说围观群众在蒋二狗被官府的人带走时还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据好事者猜测,这蒋二狗大概是尿了裤子。他的县太爷姐夫当街狠踹了他屁股好几脚给崔衍赔罪,承诺好好督办蒋二狗以往的大小罪行,给他关进牢房去了。
真是大快人心!
而姜渝此时坐在重新收拾过的画铺里,俯首抚摸着怀里的大黑猫,心里不知不觉又回忆起一个月前的事,这件事,虽是预料之中,但也有些地方出乎意料。
在崔大人将人交给县令,人群随之散去后。
姜渝整顿形容,向他道谢,说家中别无长物,唯有一些书画,尚且还能入眼,如果他不嫌弃,可以随便挑几张。
崔衍感到新奇:“这间画铺是姑娘经营?没有家里人帮忙吗?”
姜渝闻言神色暗淡,轻声说:“民女无姊妹,也无兄弟,母亲早亡,父亲死后,家中只我一人。远亲都在祖地,鞭长莫及,于是独自经营画铺。”
崔衍只知她死了父亲,不知她竟孤苦至此,一时感觉说错了话,有些愧疚,于是赶忙想要转移话题,手上翻开一页画纸,尚未看清画作就开始夸赞。
“不过姑娘的画技当真是高——”他的话语僵住,眼睛定定的凝在画上。
直到姜渝担忧的问他还好吗,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这次没有那么随意了,而是站直身子,表情严肃起来。
姜渝小心询问:“大人,可是画的有什么不妥?”
“不。”崔衍终于彻底观赏完这幅画,接着往下不住的翻,越翻越快,手越来越抖,直到翻完桌上所有画作,他才轻轻放下画纸,深吸一口气,面对姜渝,眼神复杂。
“不,姜姑娘,你画的很好。”
姜渝看起来稍稍松了一口气,抚着心口说那就好。
崔衍却心中惊涛骇浪,心情复杂。
本来他只是想要转移姜渝的注意力,没翻开前心里就打定主意,不管好看还是勉强都一股脑的夸,毕竟姜渝年纪不算大,身世又这么悲苦,没来的及学会手艺很正常。
但直到翻开的那一瞬间,他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这哪是没学好,这笔力说是画了一辈子他都信,要不是画作的角落都落了姜渝的名字,他都要怀疑哪位不世出的大师的画流落民间了。
“姜姑娘,请问你年芳几何?”
“今年十九,怎么了?”对方眼中全然是懵懂与茫然,似乎对自己的水平一无所知。
这下崔衍更是深吸一口气,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好,竟然只是出门一趟,就遇到了百年难遇的璞玉。
“姜姑娘画的非常好,平日里大家找你画画,没有说你画的好吗?”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尽量平和的问道。
姜渝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她小声说:“邻居都说我画的好,但是大家也没什么要画的,只是年节喜事会替人画几张,一般时候我都在帮人写信挣些糊口钱。”
崔衍一听,心道难怪,这就是身在陋巷,璞玉蒙尘了,简直暴殄天物,实在不想让她就此埋没,但又一时没想到合适的,于是四处打量,找到一个借口:“姜姑娘这画铺位置真不错,我以后可以常来么?”
姜渝看起来有些意外,但最后还是应下来,这让崔衍松了一口气。
只要给他时间多想想,难道还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吗?
就在这时他无意发现,画铺门口那只闲逛的黑猫,不正是叼着自己的扇子将自己引来的那只吗?
真是太巧了,这大概也是缘分。
……
“喵——”怀里的猫发出伸懒腰的声音,拉回了姜渝的思绪,小猫似乎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从她怀里跳出去,跑到街上玩去了。
姜渝看着小猫跑远,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她不完全是这个时代的人,在她出生在这个世界之前,她是一个现代画家,在经历了......一些变故后,逐渐被人们厌恶恐惧,于是逐渐离群索居沉默寡言,直到一个雷雨交加的黑夜,刹车失灵,姜渝的生命也在寒冷中熄灭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重新睁开眼睛。
“恭喜你啊,是个健康的女郎!”
于是此生的故事又开篇,这一世她装的不错,于是融进了这个世界。
崔衍的出现不算巧合,因为正是她观察到崔衍,而且用了一些小手段引过来的,为了彻底解决烦人的蒋二狗,但她并未想到会由此结识崔衍。
就像此时,堂堂大理寺少卿大人竟然万分自然地窝在画铺的躺椅上看话本。
这可是画铺的常客,据崔衍自己说,自己其实并不想当什么少卿,只是喜欢破案,结果被他父亲硬塞到大理寺去了,年纪轻轻很是尴尬。
姜渝没去打听崔衍的家世,不过想来一定位高权重但家教森严,否则崔衍怎么总说不想回家。
这个年轻的大理寺少卿大人把这当成安乐窝了,一想躲起来时就跑过来,有时还会盯着姜渝若有所思,真是看不透他。
两人有时会聊天,聊得意外的投机。
崔衍惊讶并惊喜于姜渝的博文广识,姜渝同样惊异于崔衍的无所事事。天知道这个崔衍为什么感觉从来不需要去办案,就整天到处乱逛。
此时,姜渝看着崔衍吃完葡萄嗑瓜子,实在没忍住问:“崔大人平日里没有案子吗?”
崔衍有些惊讶,但旋即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这次开口带着一点自我挖苦和嘲讽,道。
“我太年轻了,官府里有的是人做事呢,有我没我都一样。”
“啊,这样啊,抱歉。”姜渝若有所思,想:已经因为资历被排挤到没有事做了么,那他现在最缺的应该就是案子了吧,毕竟只有作出政绩才能服众……
“你抱歉什么,没事的。”崔衍摇摇头:“没事做也好,说明人手够用,没有什么大案,比起我的前程,还是太平更好。”
姜渝眼睛微微睁大,没想到他是这样想的,非常吃惊,一下子有些被他打动。
可在这时,一声巨响,店外忽然传来众人惊恐的尖叫。
“死人了!死人了啊啊啊啊啊——”
随即动静不断。
姜渝还没反应过来,崔衍已经一个箭步矫健如猎豹般冲出去,陆白表情严肃紧随其后,转眼没了踪影。
姜渝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微微发愣,然后思索了一会儿。片刻,她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从篓子里拿出一块放的落了灰的木牌,擦干净,关上门,把木牌挂在了门口。
“主人暂离?姜姑娘守在这里这么多年没挂过牌子,是去看凶案了吗?”有老顾客看见木牌,嘀咕道。
……
酒楼里,官兵把门堵住,崔衍严肃的勘察现场,酒楼里的人惶惶不安,大理寺司直头顶冒汗,看着窗户下面脑袋摔烂的尸体,还有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年轻上司,生怕崔衍抓他错处杀鸡儆猴。
但实际上他属实想多了,崔衍心里只有案件。
看着现场的打斗痕迹,他缓缓起身。
“仵作检查完了吗?”
“我差人去问。”徐司直连忙回答,转头给手下使眼色,手下心领神会,不一会年迈的仵作走上来,向崔衍行礼:“老身见过崔大人。”
崔衍挥手:“不必多礼。”
“韩仵作,这人确系死于坠楼吗?”
韩仵作回忆道:“咽喉里没有毒性,应该不是毒杀。身上有打斗痕迹,刀伤及大量鲜血,看伤口位置,凶手不会比死者高。死者仰面向上,双眼未闭,浑身多处挫伤,头部受损最严重,颈骨已经断了,不出意外确为坠楼至死。”
“报——”一个官兵匆匆走进来,手捧一卷文书:“大人,查清楚了。”
“死者名为杨大勇,老家是外地,娶了京城打铁匠薛贵的女儿,入赘薛家,此人凶悍鲁莽,性好争斗,有很多仇家。”
“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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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还很多,这不是很好查啊。”做了十多年司直的徐司直不禁喃喃。
崔衍也感到有些棘手,于是问手下。
“你不是说有人看到一个穿着黑衣掩着面行为慌张的男人从一楼窗户翻出去逃走了吗?把那几个看到的人带上来。”
不久,三个人就都被带了上来。
第一个是佝偻的老人,他颤颤巍巍地睁开他那双浑浊不清的老眼,说道,那个人力气很大,逃跑时把他推倒了,没看清楚,只知道那个人很高,似乎比较胖,但脸很瘦,他躺在地上,感觉那人有一层酒楼高。
徐司直听了觉得非常荒谬,跟崔衍说:“什么人能有一层楼高?这老丈应该是老糊涂了。”
第二个是年轻的公子,他说当时酒楼人不多,他正在二楼到一楼的台阶上,看见那个人蒙着脸,眼睛狭长,感觉脸胖胖的,他动作很快,他也没看清,太远了看不出有多高。
徐司直于是说:“奇了怪了,一个人说胖,一个人说瘦,莫不是当时有两个人?”
第三个是对面胭脂店的老板娘,她有些惊魂未定,说她当时吓坏了,缩进屋子里,片刻才探出脑袋,正好瞥见黑衣人的斜后方,但没刻意去看,他皮肤较黑,可能三十多岁岁。
一阵询问下来,感觉什么也没得出来,尤其目击者的说法甚至相互矛盾,徐司直一个头两个大,一张脸皱作一团。
崔衍看着司直挨个询问店员是否有可疑人,也没有闲下来,让捕快仔细搜索房间和其他地方,
不久,捕快从翻倒的桌子底下找到一把带血的匕首,崔衍小心接过来,发现刀柄处竟然有“薛记”的题字。
一时,他心中千头万绪,看着这把匕首,想着。
这把匕首究竟是张大勇带出来的呢,还是凶手曾经在薛铁匠那打过匕首……这究竟是巧合呢?还是蓄意。
揣测着凶手的动机,崔衍渐渐不自觉地走向张大勇坠楼的窗边,推测着张大勇掉下去的姿态,不经意间往下看,却正好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对上目光,崔衍看见那人,顿时僵住。
只见姜渝那双比正常人瞳色浅上许多的眼眸,平静的看了一眼地上死相可怖的尸体,缓缓抬头,又一次和他对视,似乎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崔衍顿时想起自己之前是在和姜渝聊天来着,结果一听见死人,他就大脑清空只剩下办案,不知怎么就已经到达现场,派陆白去叫人了。
他,完全把姜渝给忘了!
愧疚顿时铺天盖地的席卷了他,他想,姜渝那么一个没见过血的弱女子,听见死人,自己又不管不顾的冲过来,一定很担心自己,鼓起勇气过来就看见死人,肯定很害怕。
于是崔衍见证据收集的差不多,仔细嘱咐了手下事宜后,就匆匆下楼。徐司直见他如此着急,好奇的跟过去。
下了楼,官兵退开,崔衍见到了姜渝。
姜渝比他矮一个头,崔衍见到她就不由心生怜惜之情,感觉她不应该卷入这些命案,该离这里远远的,好好生活,不要沾上一点儿阴谋与悲伤。
“你怎么过来了?”崔衍关切道,随之抱歉的说:“是我不好,走都没有和你说一声。”
徐司直站在不远处,有些惊讶,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心想这两个人究竟什么关系。
只听姜渝抬头看着崔衍的眼睛,柔声说:“不打紧的,我听说,这人是坠楼死的。”
崔衍见她并不介怀,松了口气,听到她问的问题,点点头。
“目前尚未确定凶手,看到凶手的其中两个人口供也不一。”
只听姜渝口吻微妙,崔衍没有注意到她浅色的瞳孔转过一缕暗光。
“有目击者?如何口供不一?”
崔衍和姜渝走进酒楼,简单与她说了情况,说着说着他不由叹气。
“目前我们连凶手高矮胖瘦都无法确定。”
他本也是随口一说,但姜渝却并没有如他所料只是安慰他两句。
姜渝听他说了一路,神情很是认真,时而随着崔衍的描述,一一扫过窗口、楼梯以及街道,听见崔衍感到苦恼,却是微微一笑,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我想,我知道凶手长什么样子。”
3. 第三章
姜渝这句话的威力不亚于一石惊起千重浪,连徐司直也睁大了眼睛,他马上就凑过来。
“当真!?你见过凶手?他长什么样?”
与徐司直的兴奋不同,崔衍很清楚案发当时姜渝正与自己在一块儿,绝无可能看见凶手。
只是,他也清楚姜渝不是喜欢大放厥词之人,那么她为什么这样说?
姜渝对徐司直摇摇头,说:“大人,我并未见过凶手。但我根据那几人的描述可以把凶手画出来。”
徐司直听她没见过凶手,顿时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脸色顿时不好,听见姜渝说可以画出来,更是嗤笑一声,他轻蔑道。
“小姑娘,画出来?怎么可能?我从来没用画像抓到过犯人,你又没见过凶手,听他们说的画?那你如何画的又高又矮又胖又瘦?这是不可能的事,不要说胡话了,早点回家呆着吧!”
他的话非常辛辣,崔衍虽然不满徐司直这样说姜渝,但是徐司正的话不算错。
如何把人画的又高又矮又胖又瘦呢?简直天方夜谭。
但姜渝被人劈头盖脸否定一顿并不改容色,只是转头看向崔衍。
“崔大人见过我画画的,一定像。”
崔衍闻言想起了姜渝给自己见过的人物画,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技法与其他画师颇为不同,就与真人没有差别,仿佛施了法似的。
于是他点头,对徐司直说:“我见过姜渝画画,与真人一般无二。”
徐司直见崔衍还为姜渝说话,忽然想起一个月前听说的故事,又看了两眼神清骨秀的姜渝,忽然反应过来。
美人,画画,姓姜,这不会就是那个画师吧!
少卿救美故事中的另一位!
徐司正想到这一步,顿觉崔衍的一切行为都合理了,这两人一定是相好了,自己也不能再这样说姜渝,得配合上官哄人。
现在上官都开口像了,徐司直赶忙站队。
“啊,这样啊,大人都说像,想必确实很像了,是小官孤陋寡闻。”当然他表面顺服,却不代表心就服了,反正他是不相信。
这时姜渝又说:“这街上有一家陶瓷店,我们可否去那儿一借场地,我向你们证明凶手的样子。”
崔衍和徐司直虽然都不怎么相信,却都很好奇她究竟想做什么,反正现在案子也没有进展,索性跟着她去一探究竟。
……
片刻后,陶瓷店内,两人都好奇姜渝为何一直在捏一块泥巴。
徐司直忍不住问:“姜姑娘,泥巴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姜渝头也没抬,说:“没关系。”
徐司直目瞪口呆,几乎要破口大骂,却只听姜渝轻柔的说。
“这是头骨。”
什……什么?!
徐司直脑子没反应过来,却见姜渝把她捏了不久的泥巴转过来,黑洞洞的眼眶,凹陷的鼻子,整齐的牙齿,正是一个标准的头骨模样!
徐司直今年四十有六,处理过的案子不计其数,腐烂的头骨自然见过,只是没想到姜渝能风轻云淡的捏出来放在手下。
他一下子失语了,眼睛瞪大。
旁边的崔衍更是诧异至极,惊讶至极。
他不由问道:“太像了,你怎么知道人头骨长这样的?”
姜渝自然不能说自己上辈子画过无数次这种东西,闭着眼睛都能捏出来,于是她随口编了个理由。
“曾经去祭祖时,坟被大雨冲开,骨头掉出来了。这不重要。”她转移话题,抛出一个更切实的话题,“你们看,这么一捏,颧骨是不是高了?”她手上灵活一动,头骨的颧骨顿时立起来许多。
两人一看的确如此但是一头雾水。
只见姜渝把两边捏的一样高,又开始一些他们看不懂但是非常精细的调整。
捏完骨相,姜渝抓起一把泥开始造皮肉,手指翻动间,一个高颧骨,下颌骨低平,侧脸宽阔,眼睛眼皮耷拉,下巴微微前倾的人头就出现在她的手下。
徐司直都看傻了,崔衍也震惊不已。
“这……这是?”崔衍难掩兴奋的问,声音都在微微发抖。
姜渝点点头,答道:“这是我根据目击者证词还原的凶手样貌。”
“可那证词那么……”徐司直好像在做梦一样,语气都有些虚浮,仿佛已经傻了。
姜渝开始向他们解释。
“老人说凶手很高大,其实并非虚言,这个我稍后解释。先说为何凶手被看到又胖又瘦。”
“这是因为两人看到的位置和角度不同导致的错觉。”
“老人佝偻,又被凶手迎面撞上,所以看到的是正脸,于是说凶手脸瘦;年轻人站在楼上,我刚刚在酒楼时特意观察过,那个位置看到的应该正好是侧脸。”
说到这里,崔衍脑中顿时灵光一闪,万事万物都通明起来。
他有些激动的沉声说:“我明白了!”
姜渝有些惊讶,显然没想到崔衍接受的如此之快。
只听崔衍接着分析。
“所以年轻人之所以觉得凶手胖,是因为他的侧脸很宽,又蒙着面,年轻人站的远看不清又是俯视的角度,所以显得凶手侧脸格外臃肿。”
“是这样吗?姜渝。”崔衍兴奋的转头看向姜渝,眼睛闪闪发光,仿佛一切光芒都蕴藏其中,灼灼热烈,似乎非常想得到姜渝的肯定。
这样的期待有些灼目。
于是她不动声色的垂下目光,不与这样的纯粹对视。
不过能让人高兴也行。
“嗯,是这样的。”她满足他的索求,开口肯定了他的想法。
崔衍仿佛因为姜渝的话陷入了某种极度的欢欣之中,似乎因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直来来回回的走来走去,口中热烈的分析。
“是这样的,我以前怎么没想到,事物有不同角度,我看到什么取决于我站在什么位置,只要收集还原每个位置的信息,那么最后得出的就是真相!”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开始喃喃自语,仿佛已经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
而姜渝看着他,微微有些不解:就这么高兴吗?
不过这也许就是她和其他人的沟壑。
“年轻人说凶手眼睛细长,很可能是因为凶手逃出酒楼时被外面的阳光照到眼睛,一时有些睁不开的微眯状态,女人说他看起来三十多岁,有些黑,这个男人很可能是从事体力劳动,而且看起来上年纪,实际可能没有那么大,否则动作不会那么利索……眼睛的皮耷拉下来就是显老……”
他自顾自分析了一阵,忽然噤声严肃起来,向姜渝走来。
姜渝以为他有事要问,已经准备好回答,却没想到崔衍竟然直接向她拱手行礼。
“姜姑娘,今日你是我的老师,非常感谢你教会我这种方法,请受我一拜。”
姜渝赶忙避开让他不要客气。
一旁的陆白自从姜渝开始讲话就开始被打破刻板印象,已经被惊讶麻了,此时他麻木的看着自家大人。
“我们先办案,”姜渝对崔衍说:“现在这个头像只是我最开始最基础的判断,凶手的详细模样,能否让我再亲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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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目击者?”
崔衍此时无不应是,赶紧派人给姜渝找纸笔去了,陆白跟着出去,只剩徐司直站在屋里。
姜渝见他支支吾吾犹犹豫豫的样子有些奇怪,便好心问他:“徐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只见徐司直脸色有些发红,但还是憋出一句话来。
“姜姑娘,是我有眼不识珠,之前误解姑娘,抱歉了。”这句话说的飞快,徐司直说完就逃也是的跑了,一点也看不出是快五十的人。
姜渝才反应过来,不由捂嘴轻笑。
……
重新来到酒楼下,这次轮到姜渝惊讶了,因为她看到崔衍已经在派人和佝偻老人确定摔倒的位置。
徐司直不解,但他刚刚和姜渝道歉,脸上有点挂不住,就悄悄问陆白。
姜渝当然知道崔衍在做什么。
他是想根据老人摔倒的位置,还原当时的场景,然后根据老人对凶手与楼高的观测位置,计算出凶手的具体高度。
这就是她之前为什么说老人所言不虚。
或许在老人眼里,凶手真的有一层楼高呢?
只见徐司直听了陆白解释恍然大悟,崔衍也已经拿到结果,高兴的走过来了。
“姜渝,你猜,凶手有多高?”
他笑盈盈的模样就像世界上最难解的谜题让人难以破解。
姜渝盯着他,分析了片刻也没有得到答案,但她知道自己也应该微笑,并迎合他的问题。
不要让兴头落在地上,姜渝提醒自己,于是也绽开了一个柔和的微笑。
“五尺八丈。”
崔衍既吃惊又觉得正常,最后不由惊叹:“完全正确,姜渝,你真的太聪明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姜渝看着他的眼睛,如实回答:“算出来的。”
崔衍笑了,说:“能遇到你是我的幸运。”
姜渝听到了,微微歪头,心想:幸运么?
……
“这个崔衍疯了吧?”
大理寺中,另一位年纪四十出头,最喜欢讲资历的曹少卿鼻孔哼气,在自己的班底面前趾高气扬。
“要我说,崔衍还是太年轻了,做事一点也不稳重,出人命的案子,竟然叫一个丫头片子画几张画就以为自己能抓到人,真是不像话!”
曹少卿一发话,底下跟着他做了多年事的属下就纷纷应是。
“是啊是啊,怎么能这样?画像能抓到人吗?太轻率了,完全比不上我们曹少卿。”
“真是成何体统,崔少卿莫不是已经掉进温柔乡了。”
“他要是能抓到人,我给他学狗叫!”
众人一顿贬低,终于让曹少卿扭曲的心里舒服了一些,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来假模假样的阻止属下。
“算了算了,也别说太过分,崔少卿也是办案心切,犯错误也是在所难免的,大家宽容些……”说着他觉得有点不对,于是问众人:“这次不是特地把老徐派去吗?他虽然办案……老实,但是好歹中规中矩,怎么没有阻止崔衍?”
……
画像一发出去,其实众人心里也是忐忑的,毕竟再相信姜渝,这样的事也是第一回,不免还是紧张。
姜渝自画像发出去就一直沉默寡言,似乎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而崔衍没有歇着,同时也在做二手准备。徐司正同样忙的团团转,生怕事情有变。
就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
一个捕快闯进屋内,满头大汗,一见到崔衍就喊。
“崔少卿,不好了!!!”
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是一沉。
4. 第四章
“崔少卿,不好了!!!”
在场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紧张起来。
徐司直最着急,一下子挤过去,抓住小捕快就紧张的一顿乱轰:“什么不好了,哪里不好了,是出事了么,哎呀你快说呀愣着干什么!”
小捕快被一顿晃下来,人都傻了,不明白司直怎么那么大的反应。
“啊?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们刚把姜姑娘的画挂上去一个没看住就不见了,大家都说没见过这么画的,真的像是要从画里蹦出来,抢着要看。我们没办法,所以想要求姜姑娘再画一些……”
徐司直、崔衍、姜渝:?
最后是徐司直开口了,他眼睛瞪大,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带着犹豫,缓缓道:“就这?”
小捕快更是一头雾水。
还能发生什么事?长官心,海底针。
最后是崔衍好笑的上前去将小捕快从四十老头的手里拯救出来。他终于明白大理寺为什么派徐司直来了,这徐老头万分的循规蹈矩,一点儿变化就会吓得他瑟缩的好像洞穴里的老鼠,这样的老实人做什么都好,就是办案不是快料,对他没有半分助力。
“哎呀,放轻松,不会出什么差错的,相信姜姑娘。”崔衍安抚道,抬头和姜渝对了个眼神,姜渝也对徐司直微笑。
……
“哇!今天这官府的画像真是不同以往,实在是太真了吧!”一个黝黑的汉子拿着汗巾擦汗,一边和身边的伙计指指点点。
“你看这鼻子这眼,啧啧啧,我都怕他跳出来。”其中一个汉子手指戳上来,奇怪道:“不过这是谁画的,不是说凶手蒙着面吗?这画师有透视眼?”
“呵呵呵!怎么可能?画师又不是神仙。”这时一个刺耳的声音传出来,原来是一个农夫和伙伴结伴路过,正好听见他们拿着画讨论,十分不屑,故出此言。
“凡胎肉骨的与我们无甚区别,我看就是编的,说不定随便从谁身上取个鼻子取个眼,拼在一起——”他还比着轻蔑的手势,作出东拉西扯的样子:“嘿嘿,成了!”
汉子听他一言,也觉得有理,把画纸递给他,他接过后,倒是挑了挑眉毛:“不过话说回来,确实也算有点本事。”
而他的朋友凑过来看,看了一会如有所思,眉头紧皱,忽然说。
“诶,你发现没,这画,怎么有点像住在村头那个猎户严虎啊?”
……
另一边,姜渝站在大理寺内,桌上笔墨纸砚俱全,桌边累着一沓厚厚画纸。
经过高强度的绘画,她的手已经微微发抖,但她的神情淡然专注,仿佛完全没有疲倦。
崔衍劝她:“姜姑娘,不如休息一会儿?”
姜渝闻言轻轻应是,道:“最后一张。”
“对了,之前你说仵作判断凶手的身高不会高,这件事我后来一直在想。”姜渝慢悠悠的说。
“为什么仵作会这么说呢?我想,大概是根据伤口位置,所以说这个人捅人时手臂位置一定是偏下的,那么为什么是偏下呢——”
“因为他手上有伤,抬不起来?”崔衍接上下半句话,不过他有些疑惑,于是他也问了。
“既然手上有伤,为什么还要用伤手,而不是另一只?”
姜渝此时已经画完最后一张,轻轻搁笔,听见崔衍的疑问,她也仿佛将这些线索当作一种抽丝剥茧的游戏,与崔衍一起慢慢揭开真相。
“我们还忽略了一点,”姜渝拿起一张画纸端详着手中的画像,眼睫低垂:“大人,试想如果是你杀人,你会到酒楼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杀吗?从他的做法来看手法甚至相当拙劣。”
崔衍也认真思索起来:“看来是临时其意,这人是与张大勇约好见面的!”
“好,我再去盘问一下他的家人,这次重点从最近和张大勇交往密切的人问起,尤其是有过肢体冲突的。”
他来回踱步一会,忽然看向姜渝:“姜姑娘,你要和我一起么?”
送佛送到西,姜渝点头。
……
薛铁匠家。
张大勇的娘子一直在哭,薛铁匠看着年纪也大了,看着自己爱如珍宝的宝贝女儿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不断地叹气,没有办法。
“大人,小女和那张大勇感情甚笃,这几天整日以泪洗面,要有什么事,可以问我,张大勇入赘我们家,我们一直住在一起,他平时就跟着我打铁。”薛铁匠五十多岁了,因为常年劳苦,又靠近火源,看起来要更老一些,一张脸老实巴交,看着非常本分。
崔衍看了薛娘子一眼,觉得有些唏嘘,于是转而问薛铁匠。
“听说张大勇性情冲动好斗,他平日里都得罪了什么人么?有动过手吗?”
薛铁匠看起来有点无奈,他又叹了口气,絮絮叨叨起来。
“大勇平日里性子是急了些,他莽莽撞撞的还有些讲江湖义气,听说来京城之前有一帮兄弟,他对我们倒是本分,进了我家之后干活从不曾偷懒,对我也很敬重,平时打铁有不会的……”
“等等,”眼看着薛铁匠逐渐跑偏马上就要追忆往昔一去不复返了,崔衍赶紧阻止他:“老伯,你说他有一帮兄弟后来怎么样了?”
“哦哦,他那帮兄弟啊有时会找他帮忙,他都会去给人家撑场子,我劝他别去,他没有听,有几次还受了伤回来……”
“受了伤?”姜渝问:“张大勇那时候有对你们说什么吗?他撑得是什么场子?”
“他一般不和我们说,只是有一次,他看起来有点郁郁不乐,难得和我们说‘以后我不会去杨旭那里了’。”
“杨旭是谁?”姜渝和崔衍异口同声。
……
永和县,褔元村,一间民居。
一个身形庞大的男人紧闭家门,手里死死抓着一把弓箭。他的眼睛瞪得极大,似乎就要从眼眶中脱出,眼白上尽是密密麻麻的血丝,他状若疯癫,口中一直喃喃:“还有两个……还有两个……呵呵呵呵,马上,马上就可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模糊在他自己疯狂的话音中。
……
“你就是杨旭?”陆白抱臂昂着头,问眼前这个卑躬屈膝油滑狡猾的酒楼掌柜。
这个中年人长得一副尖嘴猴腮模样,但谄媚劲儿是足的。
“是是,正是小人杨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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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旭连连应是,一张笑脸小心翼翼。
“只是不知是什么风,把大人们吹来啦?”
崔衍没有和他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你以前和张大勇关系不错,应该也听说了,他前段时间被人给害了。”
杨旭的脸僵了一瞬,但旋即被他掩盖过去,他似乎很唏嘘的模样。
“啊,听说了听说了,他是在兴丰街那个泰达酒楼被害的吧,真是可怜他年纪轻轻就遭遇这样横祸……真是人生无常。”
崔衍仔细观察他的神情,觉得古怪,但是那悲伤倒不像演的。
“我们就是为了这个事找上你。”崔衍看着杨旭的眼睛认真道。
“啊,大人所谓何事啊?小人定知无不言!”杨旭并没有什么异常。
“是这样的,我们从薛铁匠哪里得知,张大勇曾经为了给你撑场子得罪过人,我要你把这事细细说来。”
杨旭闻言沉思了一会,说:“是有这么回事。”
原来,杨旭和张大勇曾经是同乡,两个人先后来到京城谋生,杨旭在前,他头脑灵活会做生意,和朋友合资开了一家酒楼,生意还行,但是有时会被同行使绊子,很是头疼。
后来张大勇也来了京城,刚开始没处落脚,是杨旭给了他一口饭吃,后来张大勇离开杨旭,因为感念他的旧恩,就经常来帮杨旭撑场子,事情就是这样。
“就这些吗?”崔衍问:“他有没有为此打伤了谁,或是得罪了谁?”
杨旭这时显得有些无奈了,说:“这样的冲突不是一回两回,大家也收着手的,不会给谁打死打残了,没有那么大的仇怨。”
这下线索又彻底断了。本以为杨旭会是突破口,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的。
崔衍看了看天色,觉得此时晚了,便离开万兴酒楼,准备送姜渝回家。
两人走在一起,陆白跟在后面一点,再后面是随行官兵,两人不想太引人注目,没有走人群熙攘的路。
路上崔衍有些苦恼的对姜渝说:“这个案子看似简单,没想到关键线索竟然全是断的,真是没想到。”
姜渝看起来若有所思:“我倒是觉得,我们的方向并没有错,我还有些问题,明天还想到薛铁匠家问问,这次我要问问薛娘子。”
崔衍想说些什么,但一声熟悉的尖叫划破夜空,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大事不好,一队人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现场。
崔衍走在最前面,他一脚踹开紧闭的院门,一行人迅速将现场包围,只见一个妇人瘫倒在地,吓得浑身发抖,而她的眼前是一具直直倒在地上的尸体。
脖颈处有一道极大的刀子豁口,几乎砍断半个脖子,血液喷溅在门框上,地板上,尸体血迹斑斑,像是被砍了许多刀,血迹已经开始发乌,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崔衍立刻上前去观察现场,发现尸体的脊背上插着一把匕首。
他若有所感,缓缓将匕首抽出,只见那上面血迹斑斑,渐渐露出了它刀柄处的题字:薛记。
崔衍瞳孔一瞬间急剧收缩,他缓缓抬起头,和姜渝交换了一个颤抖的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见了相同的诧异。
5. 第五章
当徐司直闻言慌慌张张的赶来时,地上的血都已经凝固。韩仵作显然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两步跨进去,就放下工具,半跪在死者身边,开始尽职尽责的检查起来。
而徐司直一抬眼就看见那两个他万分熟悉的人。这对狗男女满脸无辜站在一旁,似乎天塌下来都不带怕。想到这徐司直立即就感到头痛欲裂。
“哎呦诶我的少卿大人,怎么又死人了!”徐司直痛心疾首,上一个轰动的命案还没结果,现在又添一桩。上面可对这命案关注的很,要是这么下去,自己恐怕提前告老还乡都是好的,这案子要是破不了,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这是那两人鬼使神差对视一眼,崔衍迈开步伐,对徐司直说。
“老徐啊,我们有两个消息,一个是好消息,一个是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徐司直看着他真的很想说自己此时什么都不想听,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徐司直嘴角抽搐,缓缓开口:“那……就好消息吧。”
崔衍诚实道:“这两个案子我们都有头绪了,凶手是同一个人。”
徐司直却没有松口气,他紧张的问:“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就是凶手可能还有目标。”
徐司直这会真的没憋住。
“啊?还要死人!”
……
“死者余世耀,今年三十一岁,米商,为人忠厚老实,就是喜欢喝酒,据街坊邻居说他一沾酒就停不下来,喜欢发酒疯。但平日里待人和善,大家都对他印象不错。他是雍州吉春县人,十年前来到京城谋生,后来在这里安身立命,娶妻生子,生意做的不错。”捕快很快调查好死者的背景。
“吉春县人?又是吉春县!”崔衍眉头微挑,道:“张大勇是吉春县出来谋生,杨旭也是吉春县出来的,这余世耀也是,看来问题的关键浮出水面了。”
崔衍转头看向余世耀的遗孀段氏,想要询问些什么,却见段氏看起来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姜渝看出他的不便,便上前去柔声安抚段氏。
她很清楚自己的容貌极具欺骗性,温柔婉顺毫无攻击性,最容易让人放下心防。
“段姐姐,你回忆一下,余大哥曾经有没有和你说过他来京城之前的事,他认识张大勇吗?”
段氏闻言缓缓开始回忆,听见张大勇的名字,姜渝看见她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有些困惑:“张大勇是谁?”
“前几天,城东那边有人坠楼而死,那人就正是这张大勇,也是余大哥的老乡。”姜渝耐心的解释给她听,也在不动声色观察段氏表情。
段氏看起来很意外,口中喃喃:“难道是有人寻仇?”
这下姜渝和崔衍两个人都竖起耳朵,姜渝温声引导。
“对,很有可能是这个缘故,姐姐想起什么了吗?”
段氏努力回忆着,说:“郎君很少和我提到他的老家,当年他们一家人一起搬到京城投奔亲戚,之后再也没回去过,也没有和老家那边有过任何联系。”
“对了!”段氏忽然抬起头,说:“还有一件怪事。郎君他向来胆子大,但有一回喝醉了酒躺在床上,我不想吵到他便轻手轻脚的上床,黑灯瞎火,他眼睛一睁开看到我就吓得大叫。”
“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害怕,那种惊恐的眼神……”段氏咬着唇,似乎有些犹豫,但在姜渝鼓励的目光中还是缓缓吐了出来:“就好像见了鬼一样。”
……
一刻钟后,姜渝看着差役奉命将段氏和孩子先送回娘家缓缓,心里正在飞速的组织一切信息。
崔衍在检查余家的围墙,发现了上面的脚印。不是很明显,但是凶手的体重把一些泥石带到了地上,还带着一些血色,这足以让人推断出他的行动轨迹,也不难猜出他是如何杀了余世耀。
这时候韩仵作已经镇定的完成了他的工作,洗完手后还能若无其事的接过徒弟递来的茶水。
姜渝不免多看了这个气定神闲的老人几眼。
“韩老,如何了?”这段日子里崔衍也算结识了韩仵作,也不再仵作仵作的喊。
韩仵作拱手。
“大人,这余世耀的致命伤是脖子上的砍伤,这一刀让他彻底失去行动力,最后被凶手泄愤般砍了他二十余刀才离开。嗯,对了,凶手似乎是个左撇子,所有的伤都是左手所致。”仵作的话更加验证了两起凶案都是一人所为的结论。
这与崔衍的推测一般无二。
凶手踩点等到余世耀回家,待他快走进屋子时,迅速从墙上跳下,余世耀认出了凶手,也看到了他手里的凶器。
那一刻,他即刻就明白了眼前人是来干什么的,看着凶手的眼睛,没有人知道他们那时的感受了,只知道两人僵持片刻,凶手迈出步伐挡住了大门口的路,余世耀转身往屋里跑,凶手疾步追上,一刀砍在他的背脊上,余世耀惨叫一声摔倒,下一刻他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外加上他和姜渝早就推出凶手很可能右手不便。
所以接下来凶手应该是疯狂的用左手举起大刀,不断的劈砍着余世耀不再动弹的身体,直至鲜血四溅把门口弄得一片狼藉。
真是深仇大恨。
这时,他听见了门口的动静,于是将匕首刺进余世耀的背脊,然后翻墙离开。
“不对。”这时姜渝却打断了崔衍的推论。
崔衍意外的看过去,却听姜渝说。
“你有一点说错了。”
“什么?”崔衍想不出来自己哪里有漏洞,但是他知道姜渝从来不会开没有把握的口。
果然,下一刻,姜渝补充了一个细节,她说:“你还记得那两把薛记的刀吗?”
时间倒回一个时辰前,段氏被夫君的惨状吓得瘫软在地,崔衍拔出那把薛记的匕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巧?”崔衍不敢置信,看着这把锋利的匕首,就像在看一个如影随形的魔鬼。
姜渝打量片刻,开口。
“或许,这根本不是巧合。”
崔衍疑惑:“?”
“凶手给我们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就是故意为之,你说他想让我们注意到什么。”
“薛铁匠?”崔衍只能这么猜测。
姜渝摇摇头,轻声道:“也许吧,但唯一最为肯定的就是,他想让我们知道凶手就是他一个人。”
崔衍点点头,在等仵作来的时间里,他百无聊赖的观察着尸体的伤痕。
姜渝正打算去安抚一下段氏,就听见崔衍说。
“我有预感这不是最后一次命案,这个凶手还不会停下。”
这会轮到姜渝疑惑了,于是她虚心的问:“为什么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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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因为他已经被邪恶的复仇心彻底吞噬了。”崔衍忽然垂下眼睫,轻笑一声,带着一种微妙的自嘲:“你也看出来了吧,在泰达酒楼的时候,凶手其实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杀张大勇,或者说并没有杀余世耀这么狠辣果决。”
“你看这伤口,这么大的劈砍范围,是这把小匕首能捅出来的吗?我倾向于第一次捅张大勇他并没有蓄意。”崔衍说:“至于这次,以我的经验,这明显是砍柴的柴刀砍出来的,而这把匕首单纯成了他的一个标志,一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留下的记号。他带走了那把柴刀,余世耀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而现在,他已经彻底陷入杀人的泥沼,没有回头的余地,他会一个一个的报复下去,直到被别人杀死或是被我们抓住。”
姜渝微微有些惊讶,她偷偷抬眸瞥了眼崔衍的神情,发现他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的脸沉寂下来,嘴角落下,仿佛有什么千钧重的东西压得他无法轻盈半分。
……
而此时姜渝说:“你还记得那两把薛记的刀吗?”
“既然凶手还有下一个行凶对象,那么你说,他怎么会用一种这么显眼的方式杀人。”
“就算他行凶时已经日落于地,但他砍了余世耀那么多刀,血腥味根本盖不住,所以他现在会很狼狈,甚至很可能立刻就被我们抓住,他不就不能继续自己的杀人计划了吗?所以我倾向于他对余世耀的确有恨,但一开始没有打算这么麻烦。”
崔衍听着她的分析,自己心里也没停下思考,忽然,他眼睛一亮。
“我知道了!我懂了。”
他激动的看着姜渝,说:“是余世耀激怒了他!”
“那这么说,很可能凶手在动手之前还主动和余世耀有过交谈。”
“但他们明显也出现了分歧,一种大到令凶手的愤怒彻底爆发的分歧。”姜渝接话。
崔衍反应过来:“也?”他忽然就明白了。
“你是说凶手很可能第一次找到张大勇时也和张大勇在这件事上产生了矛盾。”
姜渝接着说:“段娘子说余世耀曾经害怕鬼索命。”
崔衍嗤笑一声:“看来事情已经基本明了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那般害怕,怕是曾经也害过人性命,这一行人……从吉春老老少少的搬来,看来做的还不是一般伤天害理的事。”
“行,我这就派人把那个杨旭给抓起来,看他说是不说!”崔衍正准备吩咐属下赶紧去办。
就只听门外又是一阵喧哗。
只见捕快提溜着两个鬼鬼祟祟徘徊门外的男人走了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崔衍见那两人虽然行为鬼祟,但长得倒是一副农夫模样,不知凑到官府面前是想说什么。
只见其中一个机灵的连忙开口:“哎呀大人,我们是来报官的。”
崔衍想到什么心口一跳。
果然下一刻,那农夫就开口:“我们认出来画像上是谁了,是永和县褔元村的猎户严虎,他最近都没有回家,我们又听说这里也死人了就来报案……”
但此时崔衍已经管不上这些了,他飞奔出去将马栓解开,一踩一蹬坐上宝马,对属下们说:“不好了,快!!!快走,跟上我!!!——”
“赶紧去万兴酒楼!严虎要狗急跳墙了!”
6. 第六章
天色早已褪去最后一丝光亮,此时彻底沉入黑夜,长街上亮起灯笼,告示牌上贴着一张崭新的犯人画像。
一个樵夫模样的人背着一个篓子经过此处,目光刹时停住,整个人僵在路上。有晚归的人看见他的背影,觉得莫名其妙,于是加快步伐离开了。
这个樵夫非常高大,也很强壮,穿着褐色的麻衣,手揽着背上柴篓的绳索,整张脸陷入黑暗中。
他走近告示牌仔细地端详着画纸,看的尤为认真,仿佛在欣赏什么有趣的把戏,半晌,他喟叹般喃喃开口。
“画的真像啊——”
他随后走出两步,那张脸随即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首先是额头,然后是眉骨,灯光移动到他耷拉着眼皮的眼睛,高颧骨,宽面,薄唇,以及微微前倾的下巴。
他有些神经质的挠了挠头发,一些已经硬质化的东西粘黏在发丝之间。现在不过刚刚入秋,他却穿了两件衣服,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外衣胸口的颜色微微发深,就好像有什么从里面渗出来。
“还是被人看见,做不了人了啊。”
话中似有遗憾,但他的脸上却挤出一个古怪的微笑。严虎握紧手上的绳子,脚步一转,非常坚定,然后越来越快。
“也好。”
……
此时,崔衍正骑着快马飞快向万兴酒楼赶去。
“快,可一定要快啊。”他在心里默默祈祷。
他真的不想再看见有人死了。
远远看见万兴酒楼的灯笼,现在正有许多人来这里设宴作乐。远见崔衍快马扬鞭,陆白在后面大喊:“大理寺办案!速速避让!”
一到酒楼崔衍即刻跳下马,脚步不停,门口小二见了赶忙迎上来。
“这位大人,这是……”
他话没说完,崔衍就打断:“杨旭!杨旭人呢!快叫他出来!”
这时杨旭急急忙忙下楼,看见是崔衍这个熟人去而复还,立刻就要说些客气话。
但崔衍等不了他了,直接开口。
“你们吉春县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方才又死了人,他正在赶往下一家,你还不交代么?!”
杨旭被他的疾言厉色吓到了,崔衍此时肉眼可见的凶神恶煞,完全不像今天下午那般和颜悦色好说话的温和公子模样,虽然年纪尚浅,但此时完完全全是大理寺少卿应该有的迫人气势。让杨旭这个滑头都说不出圆滑话了。
“大人!”
他一声凄厉的呐喊,噗通就跪在了崔衍面前。
“小民十几年前就离开家乡,对吉春县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啊!”
“还在耍小聪明!”陆白摁不住性子就要动手,把杨旭吓得在地上爬了两步远离他。
崔衍伸手拦住了陆白,招呼手下清场,把杨旭提到了一个包间。
见杨旭仍然跪在地上,开口道:“现在还不说?”
崔衍逼问:“难不成你也参与了?”
杨旭原先油盐不进,听到崔衍质问,立刻下意识反驳:“没有!”抬头却看见崔衍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于是意识到自己太急于撇开关系,漏了嘴。
看着杨旭懊悔的样子,崔衍收了笑意,沉声说:“你以为你不说,本官就查不到?”
杨旭附身磕头,道:“大人手眼通天,想知道什么自然有的是法子知道。”
“就是不能从你这里知道?”崔衍察觉到什么,双眼微眯,显得他那双凤眸幽暗无比。话落,崔衍的嘴角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忽然起身走到杨旭身旁,动作亲和的躬下身,凑到杨旭的耳边,语气颇为和煦,但内容却令人胆寒。
“晚啦,杨掌柜,我实话告诉你。”
杨旭抬头,看见崔衍脸上带笑,但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我的这个案子,不能再死人了,你懂吗?”崔衍用他惯常说话的温和语气说:“天王老子来了我都办他。”
“还有,我今天这么大张旗鼓的来你这里,就算你不说……”他还恶意停顿了一下,为了铺垫邪恶的下一句:“也有人觉得你说了不是吗?”
杨旭额头汗珠滚滚落下。
“所以,”崔衍站起身来,微笑着邀请杨旭:“配合我们吧,我保你呀。”
黑暗的街道上,一个褐衣樵夫手持带血柴刀走在大路中间,大步往黄府走去。
他眼带血丝,面目狰狞,青筋疯狂攀升于他的臂膀。
街上无人,只有高悬的月光惨白的照耀在他身上。
正当他走到黄府前,几刀蛮力劈开黄府大门,在门房撕心裂肺连滚带爬的尖叫声中,正准备登门入室之时。
马蹄声踏出街道,一个青年男人纵马横空出世,他年轻勇武器宇不凡,看见严虎正在行凶,即刻大喝一声:“严虎,你已经无路可逃,放下凶器,束手就擒!”
严虎眼露凶光,刀口转向:“那还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快马逼近,崔衍拔剑,一蹬马镫跳于马背,在颠簸中脚步极稳,恐怕也是个自幼习武的高手。
他一跃而起,一剑劈向严虎。
严虎竟不闪不避,竟力大无穷,蛮力横刀扛住这绝世一剑。
柴刀和宝剑刺啦闪出火花连绵不绝。
严虎动作不变,脚步却因这一剑倒退半尺。
两人动作都异常快速。
严虎侧踢扫劈,崔衍预判,飞身刺砍。
见状,严虎脚步一错,侧身闪躲。崔衍乘势转腕横扫。
这一刻时间仿佛变慢,严虎看着崔衍动作如电,迅速发难,极限推步抬刀横档,却不料大意换成曾经常用右手,一下子力道不足。
再加上这个青年内力深厚,这一剑下来避无可避,力量惊人,甚至堪称恐怖!
他究竟是什么人?!
森寒剑尖闪着月光从眼前划过,刮破面颊血液飞溅,严虎心跳已到极致。
竟然柴刀震颤脱手,宝剑已横于颈侧。
再抬眼,眼前是年轻人与年龄完全不符的闪着寒光阴沉的眼眸。背后官吏纷纷赶到的声音传于耳畔。
他输了。
等差吏们疾驰而来,最为危险的杀人犯严虎自然立刻被按在地上,用绳索捆绑。
而崔衍一直站在他的面前,背着月光,神色模糊不清。
“严虎,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只听见崔衍冰冷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严虎脸上青紫,嘴角带着反抗捆绑时被小吏打出的血,被几个彪悍捕快摁在地上,他的柴刀被崔衍踢得很远的,上面还带着杀余世耀时没擦干净的血迹,逃过一劫的黄家人躲在门后扒着门框吓得瑟瑟发抖。
听见崔衍的话,他呵呵笑了两声。
“杀畜生,没什么好说的。”
崔衍眉头一皱,挥手道:“压回去,我亲自审他。”
手下们纷纷应是,于是一行人收拾着回到大理寺。
回去的路上,崔衍骑在马上,时而回头看一眼严虎,只见其面容平静似乎解脱。
于是崔衍不知不觉回忆起半个时辰前和杨旭的对话。
“大人,我当年离开吉春,是因为吉春是一个非常混乱的地方。”杨旭终于放下了他那副常年挂在脸上的谄媚表情。去掉了一切伪装,他的面目不再那么奸猾,这一刻就像一个普通的中年人,有些沧桑,也疲惫。
“我们那里黑的很,官府和强盗、乡绅是一伙儿的,当地恶霸横行,我们村子还是有名的卖奴村。各种名目的税让人喘不过气,男人好赌,去镇上输了钱没有家当就典妻卖子。我家里早年有些钱,让我侥幸读了书,后来我爹把家里田地也拿去抵了……于是我带着母亲离开了那里。”
“我和张大勇是发小,我长他几岁,他知道我来了京城就来投靠我,我给了他口饭吃,让他帮我干活,后来他入赘了薛家,也经常帮我的忙。”
杨旭说到这里,神情开始落寞。
“但半年前,他忽然和我说不会再来了让我找别人,还给了我一笔钱说是还我的恩情。我觉得很奇怪就追问他,他支支吾吾不说,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但是也没有在意。”
“直到命案发生。”杨旭说:“我越想越不对,张大勇为人本分,怎么会?而且他在京城得罪了人我怎么会不知道,于是我想起来九年前我回过一次老家,那是我父亲喝酒死了,我携妻子母亲回去葬他,那段时间,我在村子暂住,发现朋友们气氛怪怪的,但是问他们他们又不说,好像一齐被下了什么闭口咒。”
“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时,我小时的玩伴跟我说,不要再问了,难道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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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严猎户家没人了吗,我这才反应过来。”
“严家那一家五口人,全不见了。”
“大人?大人?”直到姜渝轻柔的声音响起,崔衍才回过神来。
“嗯,什么事?”
姜渝指着差役记录的口供,语气很是可惜:“严虎他,他这是没有办法了。”接下来的话她没有说。
崔衍没有顾忌,直言道:“官民勾结,蛇鼠一窝!这姓黄的也是罪行累累,我已经把他扣押,上书朝廷追究他的罪行。”
杨旭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与严虎平静的供述交杂。
“后来我还是没忍住打听了一点,只知道这事与黄家有关。他们家世代乡绅,在朝廷做官的也不少,于是横行霸道。”
“那天我走了十几里山路从镇上卖了皮毛回来,兜里有了钱,店家给的很公道,我想自己买的起小妹看了许久舍不得买的钗子了。”
“似乎是黄家少爷调戏了严家小妹,小妹不从,于是……”
“但是小妹不见了,爹娘和我媳妇都很这着急,到处寻找,此时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回家了。我抛下东西四处打听,见到人就拉着问,直到遇到哭哭啼啼的小妹的好友……黄仁义这个畜生!”
“严小妹被他失手打死了,这件事里隐隐约约提到余世耀和张大勇。我就打听到这里,后来黄家的人来警告我,让我不要多管闲事,还暗示现在黄家在京城也有势力,我在这里开酒楼就要学会管住自己的嘴。然后我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因为张大勇是我发小,我觉得他不会犯事,所以没当回事。”
“那天我把小妹从乱葬岗背回来,去官府报官官不理,反倒将我抓起来拷打,让我不要捉着不放。”严虎说到这里已是咬牙切齿,似乎有两团炉火在他的眼里燃烧。
“我媳妇她央求牢头来看我,反而,反而被他们侮辱……”他的声音已经沉到一种让崔衍感到压抑的程度。
“她没想开,回去就上吊了。我爹悲愤之下活活气死,我从狱里回来,左手已经不利索,拉弓都拉不满,家里只剩下我的老娘,黄仁义不知到哪里去了,为黄仁义做假证的张大勇跑了。后来我才知道,黄仁义去调戏我小妹的提议是余世耀这个贱人提出来的。”
“我们的日子全毁了,我娘终日郁郁寡欢,最后也去了。安葬好我娘,我就背着家里的所有家当物什离开哪里,到处去找这些人渣。”严虎说着笑了。
“说起来还要感谢张大勇,要不是那天我去酒楼卖野味的时候认出他,其他人我还真不一定找的到。”
这是一个诡异的喜悦又古怪的笑容,崔衍看着他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非常好猜了。
严虎跟着张大勇到了薛铁匠家,为了观察他们家,他要薛铁匠给他打几把刀,时不时来踩点,后来张大勇发现了他,他们约在泰达酒楼见面。
“张大勇,呵呵,其实一开始我没想杀他,毕竟他只是个帮凶,为了钱,或是被逼,至少没有直接害我。但他竟然对我说我小妹就是自己不小心摔死的,让我不要再执着于这件事了。”严虎哈哈大笑,一笑就有些停不下来,那刺耳的笑声在室内一层层的回荡,让人听了心里就不舒服。
“严肃点!”陆白呵斥。
“你们知道吗?哈哈哈!”严虎笑得几乎伏在桌子上,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他骗着骗着,自己都信了!”
“我一辈子都毁了,他换个地方继续生活,有贤惠的妻子,和善的丈人,一家人其乐融融,最后自己骗自己心里也舒坦了,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严虎停下他那刺耳的尖笑,微笑着与崔衍对视,道:“当时我就一刀捅上去了。”
“他和我扭打在一起,最后我们到了窗户,他踩到杯子一滑,半个身子掉出去了。”
“嘿!”严虎像是在讲一个好玩的故事,他还问崔衍:“大人,你知道最有趣的地方在哪里吗?”
“啊——其实当时我慌了,伸手去拉他,拉住他的衣领了,但是这只左手使不上劲,他只停了一下,就……”严虎伸手比划:“嘭——的一声摔死了。”
这时严虎忽然问崔衍。此刻他的面容竟然看起来有些淳朴,竟有一瞬间完全不像是一个杀人犯。
“大人,你说,这算不算是报应啊?”
7. 第七章
已是晨光初现,崔衍走出大理寺,脑海中回旋着严虎的话,心中百味杂陈。
有时候人不得不承认,命运这种东西真的很奇妙,当你以为自己废尽心思终于逃脱了它,却又会直到某一刻才意识到,它始终如影随形,只是在等待着,直到某一天,忽然降临。
正当他陷入一种低迷的情绪时,他忽然发现,清晨的街头上竟然早就等着一个人。
那人神情平静而宁和,背着晨光,竟带上几分神性。
是姜渝。
崔衍瞬间想起来昨晚事态紧急,他听到那两个报案人的话,即刻反应过来,立时就开始马不停蹄的奔往万兴酒楼,意图阻止严虎的行动,于是真的没有顾上姜渝。
顿时,他心生退意,不太敢迎接上去,但是身体比他的思想要诚实,他还是走了过去,与姜渝对上了视线。
“听说你抓到严虎了,他交代了罪行?”姜渝看起来很平和,一张可人的面孔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她抬起眼睫,关心的问崔衍。
崔衍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平时他的话并没有这样多,但是姜渝开口之后,他就像倒豆子一样,事无巨细的与姜渝说了。
反正已经是第二天,崔衍只犹豫了一瞬间就提出带姜渝去看看案宗和口供。
这一番行为,看的站在不远处的陆白摇头叹气。
自家公子什么都好,平日里待人有道,怎么到了这方面就成了榆木脑袋。连带人家姑娘去吃个早饭都不知道。
不过……
陆白年纪轻轻却故作老成的看着这两人走进大理寺,心想:其实姜姑娘也不是什么寻常人,也许这也是他们的造化。
于是就有了姜渝指着差役记录的口供说:“严虎他,他这是没有办法了”的事。
现在两人坐在官署,开始复盘整个案件。
崔衍先开口,神情微微落寞:“说起来这是我当上少卿经手的第一个案子。”
姜渝放下手头的物什,转头专注的看着崔衍作聆听状。
崔衍看着她琉璃宝珠一般的眼睛,不知不觉就说的更多。
“我们大理寺是复核全国死刑,办理重大刑事案件和四品以上的官员案件……所以小案子衙门办,大案子又被曹少卿各种拿了去,我虽然家世尚可,但是这大理寺还是他们这样的老人把持,虽然他们表面对我从来恭恭敬敬,但我心里很清楚,他们并不服我。”
姜渝似乎想宽慰崔衍,但是万事皆通的她却唯独在这方面的确拙劣。她想像安慰前世的朋友一样伸手抚慰,又顾忌男女有别,想说些什么又无能为力,于是显得异常纠结。
崔衍从未见到过姜渝如此扭捏的模样,在他的印象里,除了第一次见面姜渝泪如雨下,这个女子就再也没有露出过任何为难。就好像一切对她来说都像流水浮云,根本不存在什么阻力。
她似乎很完美。
如今看着姜渝认真的眼睛,崔衍忽然觉得,这样有弱项的姜渝比如果真的做到天衣无缝的姜渝要真实可爱的多,至少这一刻他终于窥见了姜渝那张不食凡尘的仙子面孔下真实的一面。
“这个案子由我接手,也是因为这次我赶在了他们前面一步,这样他们没有理由再把我隐隐排除在外,否则就明显的图穷匕见了。”
姜渝点点头。
崔衍继续道:“其实这起案件我最懊恼的是,我一直在被犯人牵着鼻子走,他的行为永远快了我们一步,而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犯下凶案,却不能提前阻止他。”
姜渝听到这里,打断了崔衍。
她无奈的摇摇头,轻声说:“大人,你对自己太苛责了。”
“在严虎再次犯案前,你没有任何线索得知他会再犯,这案子无论是谁来办都不可能预测到他的行为轨迹。而且,你已经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最好了,黄家人自有律法惩治,严虎也没有犯下第三起血案。”
说到最后,姜渝抬眼直视崔衍,确确实实的给出评价。
“你已经尽你所能,其他都交给命定。”
崔衍闻言似乎有些动容。
却听姜渝轻笑一声,垂眸拿起卷宗,淡淡道:“难不成大人想用区区凡人之躯,干预因果轮回千机万理?”
她难得说玩笑话,这句话用她那种淡淡的语气说出来别有一番意趣。
崔衍没忍住笑了,姜渝斜撇他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结案了!”崔衍后知后觉现在已经晌午,而他和姜渝都没吃东西,于是他邀请姜渝道:“不知道姜姑娘是否愿意赏脸,和我一同吃个饭?”
姜渝看着他,微笑道:“崔大人看起来想请我,那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
另一边。
“什么?真让这他把案破了?”曹少卿听着亲信的报道火冒三丈。
“瞎猫碰上死耗子!可恶啊,怎么这样简单的案子就让他碰上了,”曹少卿有些焦虑的在房里走来走去,嘴里嘟啷着:“这案子惊动京城,影响甚广,所有人都在盯着他,要是他第一个案子没办好,以后建立威信就难了,我都特意把徐柯派过去了,怎么还是给办了?”
“这下坏了,这次案子过后他的威风大涨,我们也没什么理由推阻……难不成最后,这大理寺卿的位置真的要拱手让给这黄口小儿?”曹少卿为人刻薄心胸狭窄,又争名好利,让他把本来板上钉钉的位置让与他人,他怕是受不了。
亲信跟随他多年,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
曹少卿在大理寺摸爬滚打多年,做梦都想往上走,踩着这个踏着那个一路不择手段的往上走,终于在三十八岁时以平民出身的身份当上少卿,自此之后他就把大理寺卿之位当作囊中之物,为此还陷害了当年提拔过他的另一位少卿,只为确保自己的地位。
可以称作是走火入魔,但是就当他等着老上司退位他顺理成章补上的时候,崔衍出现了。
崔衍之前在办案这方面毫无功绩,也不曾从底层做起,尽管他的确考中了榜眼又如何,反正曹少卿抓准了他是个关系户,没有经过磨炼就轻松上位,让熬资历熬到头发开始发白的曹少卿情何以堪?
以家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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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来看,曹少卿毫无胜算,这晋升的天平已然倾斜。
他怎么忍得了年轻人站在自己头上?他怎么能忍耐自己觊觎了大半辈子,为此甚至失去了良心,失去了廉耻,失去了……才换来的机会被他人轻松摘走?
亲信想着,曹少卿大概要对付崔衍了,但没有说什么。他跟了曹少卿多年,受了许多恩情,他对曹少卿从来是唯其马首是瞻。
……
“嘿嘿!卢浦和,你上次不是在曹大人面前献媚说崔大人破得了案你学狗叫吗?哈哈哈,怎么不叫了,是要反悔吗?”
被称作卢浦和的司直则默默承受着同僚的挖苦,不发一言。
“呵呵呵,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厉老弟你就叫一声,给大伙听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一诺值千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你看你看,禁不起玩笑,灰溜溜夹着尾巴跑了!”
“卢老弟,别真的生我们的气了吧!别呀,大伙开玩笑呢。”
卢浦和面色铁青的绕开同僚往外走,心里耻辱到滴血剜心,手紧紧的攥着,指甲刺进肉里,这尖锐的疼痛才能使他稍稍冷静。
“崔——衍。”他咀嚼着这个名字,似乎要将名字给咬出血来撕碎。
“崔——衍——。”
他又近乎自虐的重复着这个让他陷入这样境地的名字,牙关紧咬,眼神愈发凶戾。
……
城东,康顺酒楼。
姜渝坐在桌子旁夹菜,她的动作慢条斯理,看着颇有教养。
而崔衍则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她,试图为她的行为找出具备的原因。
姜渝父亲一个小小画匠,纵使读了些书,能写字画画,但终究能力有限,又是怎么教出姜渝这样优秀的女儿?
崔衍探究着姜渝身上的疑点,就好像在进行一场有趣的推理游戏,姜渝出题,他一层层的将其抽丝剥茧,直到探出真相。
姜渝身上一直蒙着一层神秘的浓雾,吸引着他的目光,让他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姜渝看向的每个地方。
“大人不用吃饭吗?”
姜渝轻柔的声音响起,崔衍才回过神来,掩饰的夹了几筷子菜,匆匆放进嘴里。
姜渝看了他一眼,让崔衍立时紧张起来,但好在姜渝没有戳穿也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就此将这事轻轻放过,这让崔衍暗松了一口气。
“说起来,姜姑娘,还记得我曾问过你年龄吗?”
姜渝的记忆力很好,她即刻想起来他们初遇那天。
“嗯。”
“是这样的,”崔衍放下筷子,整理出严肃的容色,“自我第一眼看见你的画,我就觉得,你不该埋没在这市井里,明珠蒙尘。”
姜渝有些惊讶:“大人抬爱。”
崔衍却摇摇头,说:“不,你的才华毋庸置疑,当时我就想给你找个真正能施展才华的地方,但是我一时半会没想到。”
崔衍随即话音一转,用异常正经庄严的神情面向姜渝。
“而现在,我知道了。”
8. 第八章
崔衍随即话音一转,用异常正经庄严的神情面向姜渝。
“而现在,我知道了。”
“姜姑娘,姜渝,我想邀请你成为我们大理寺专职画师,随同我一同办案。”
姜渝睁大眼睛。
“我?这……”
崔衍说:“大理寺会给你丰厚的俸禄,我也会保证你的安全,我们真的很需要你。”
姜渝显然没想到崔衍竟然打的是这个主意,她刚开始帮助崔衍其实是因为看见了崔衍的困境,所以想要为他出一份力,来报答他为自己驱逐了蒋二狗的事——毕竟人总是要礼尚往来的。
但是她绝没有往在大理寺任职这方面想,只是想着完成了崔衍的首案就退出舞台,隐入尘世平平淡淡的过她的清贫日子,可是这算什么呢?
难道从此就要这样沾上因果吗?这样有意思吗?故事的结局会不会还是一样?她真的有这个能力这个本事吗?
仅仅是想到这里都使她的手心微微发冷,脑海中各种各样的思绪纠缠着打转,让她异常惊慌。
这样的感觉也已经陌生,情绪就像毒蛇将她的脖子勒紧,渐渐的让她不能得到片刻喘息。似乎有千千万万颗硌人的石头挤压在她的心脏,让她感到无比痛苦。
“我也没有帮到您什么,大人。人是您抓的,案是您破的,我的雕虫小技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姜渝试图冷静下来婉拒。
“没有你一路的种种分析,我不可能这么迅速了解事件,”崔衍否定她的妄自菲薄,目光坚定的大力夸赞她的能力:“还有,谁说这是雕虫小技?”
“没有你的画像,凶手不会因为看见通缉急于求成,他很有可能潜藏起来,等到时机再犯凶案,然后全身而退,然后案件就永远不见天日。”
“没有你的画像,我也不会那么快的时间里就判断出路上谁是凶手,也许就又让严虎得逞。”
“姜渝,不要这么否定自己,你本来就非常优秀。如果你能进大理寺,我们办案一定势如破竹,可以更快的侦破案件,还受害者公道,予恶人惩戒。”
姜渝听了他的话,竟然不知怎么反驳,半天说出一句。
“我不适合的。你不了解我,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起身,生硬的丢下一句:“抱歉大人我失陪了。”于是疾步推门走下楼,崔衍阻拦她她都没有停下脚步,头也不回,看似匆匆忙忙,实则心乱如麻,将这段路走的像是落荒而逃。她一直走着,直到跑出酒楼,直到她看不见崔衍,崔衍也无法看到她。
她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这样闹僵了,以后他也不会再来了吧。姜渝想。
闭上眼睛,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情绪。等到再睁开眼时,那双眼睛里的温情褪去,转而为一种冷漠的平静。
她回到画铺,终于又一次打开这扇关上许久的木门。
门锁解开,她推开门,一阵熟悉的墨香混合着书画沉寂的木香迎面而来,宽容的将她接纳进去。
姜渝走进去,开始整理当时没来的放好的画纸,将物件一件件物归原处,把毛笔洗净,窗格间斑驳的金色阳光稀稀疏疏的照进来,给室内带来温馨的温度。
渐渐地,在这样平和的氛围下,她慢慢放松下来。
最后,一切走上正轨,她坐在室内父亲那时就在的躺椅上,轻轻扇着扇子,感受这种安全感。
也许,我这辈子就这样也好。
她的思绪不受控制的飘远,闪烁不定,渐渐滑向昏暗。
她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直到无疾而终,但是几天后,有一个熟悉的人找上了门。
崔衍站在画铺外,陆白依旧跟在他左右。
姜渝微微惊讶于他的来访。却听见崔衍有些为难的说。
“严虎想见你一面。”
“严虎?”
崔衍点头:“他说他看到过那张画像,也没什么别的念想,就是临死前想见画师一面。”
“你想去么?如果不想就不去,全看你。”
姜渝心情复杂,最后开口道:“他的案件这就要处刑了么?”
崔衍也不好受,他说:“下个月,城东菜市口,斩立决。”
姜渝说不出话,双手轻轻攥紧,垂着眼眸不知她在想什么,最后她缓缓道:“我去见他。”
……
去往大理寺的路上,姜渝一言不发,抿着唇低头垂眸,崔衍看着她欲言又止数次,但不知怎么开口。
最后还是姜渝问:“你说,他会和我说什么?”
崔衍觉得她应该压力不小,于是出声安抚道:“不要管他说什么,无论他之前多么可怜,他终究杀了人,余世耀不说,张大勇罪不至死啊。”
“律法虽然无法理清世上所有案件,有时也没法做到绝对公平,但它终究维护了整个国家的基本秩序,严虎犯案的那一刻就他就应该做好准备预见今天。”
姜渝抬头看着他坚定的眼睛,似乎握住了某种恒定的力量,于是闷声应是,脸色稍好。
“我已经将案件上交上头,并且上书陈列了黄家的罪行,他们已经在被调查了,你放心,反正黄仁义绝对跑不掉,严虎也算夙愿已成。”
“嗯。”姜渝看出来,崔衍对她的关切,打起精神对他笑笑,示意自己没事。
……
进入牢房,隔着一层漆黑冷硬的铁栏杆,两人隔空相望。
一个平静的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一个站在栏杆外干净的地面上。
一栏之隔,身份悬殊。
严虎看起来很平静,看见姜渝,开口问道:“你就是画师?”
这是姜渝第一次真正见到严虎,这个这段时间一直活在他们推测里的人,一个杀人犯。
“嗯,我是。”
姜渝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问道:“听说你想见我?”
严虎点点头,看着姜渝,竟然憨厚的笑了,道:“你和我想的有些不一样。”
“怎么这么说?”
“没有想到你竟然是一个女子,这么年轻,看着只比我小妹大一点。”
姜渝知道严虎的经历,此时有些难过。就听严虎问:“我可以冒昧一问姑娘名讳吗?”
姜渝犹豫了片刻,但想着严虎命不久矣,还是回答了他:“姜渝。”
“姜姑娘,你知道吗?我看到你那幅画的时候真的吓了一跳,以为见到了什么噬人容貌的妖魔,再仔细一看,竟然只是一幅画,旁边还写着通缉。”严虎有些不好意思的歪着脑袋挠着头。
姜渝笑笑。
“听说你甚至没见过我的样貌,我当时蒙着面,你竟然只是听了几个在场人的话就画出了我的长相。虽然有些地方还是有差别,但真的太令人震惊。所以,在我死前,我一定要见你一面。”严虎正色,认真的说。
姜渝有些惊讶,她观察严虎神情,竟然没有从他的眼中看见一丝憎怨,这让姜渝不解,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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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试探着开口问:“严虎,你不怨我吗?如果没有我的画,你也许不会被抓。”
却听严虎哈哈大笑,笑声爽朗,全然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怨你干甚,我终于把那该死的黄仁义拉下水!值了!”
……
走出狱门,崔衍赶忙迎过来,忙问道:“姜姑娘……还好吧?”同时他心里已经开始隐隐后悔,怎么就答应姜渝不用陪同,放她一人前去呢,要是那严虎说了什么诛心的话,伤了姜姑娘可怎么办。
但姜渝转过头,却对崔衍说了一句他完全没想到的话。
“我答应你,成为大理寺的画师,帮助你们办案。”
“什么!?”崔衍惊喜的同时更多是震惊,他更加好奇严虎究竟对姜渝说了什么竟然让之前态度坚决的姜渝答应了这件事。
但此时他不敢多问,怕一耽搁姜渝即刻后悔,但时候他哭都找不着地方,于是不可思议的追问。
“真的?”
姜渝点头,语气肯定地说:“真的,我答应的事就不会反悔。”
“大人,以后请多担待。”
崔衍顿时被狂喜冲昏脑袋。
大理寺引进一位得力干将!好!太好了!
……
半月后,城东菜市口,人群熙攘,严虎从容踏上刑场,徐司正端坐上方。
姜渝带着帷帽站在人群后方,远远看着严虎一步步踏上台阶。
崔衍此时也是便服,站在姜渝身旁,为了减缓这样的气氛,他主动开口。
“说起来,当时逮捕严虎时,他没有反抗的很厉害,如果真想杀人,不必大张旗鼓破开大门。后来,他对我说,黄家做贼心虚,家里打手众多,其实他知道自己没法伤到黄仁义,但是就是故意引我们过去,把事情闹大,意在用这几起命案,让上头迫于压力调查黄家。”
“他真是个聪明人,”姜渝说:“如果没有遭到这些事就好了,想必一家人都会很和美吧。”
“真希望世上少一些这样的悲剧。”崔衍沉声道,此时似乎想起了一些其他的事,显得情绪低迷。
而姜渝此刻没有心思关注他了,她紧紧盯着严虎一步步走向断头台,放在身侧的双手攥的死紧,她的心跳都不由自主的加快,浑身颤抖。
严虎上台后环视了一圈,忽然若有所感抬起目光,和一百多米外的姜渝对上目光。他似乎有些抱歉,憨厚一笑,好像用嘴型说了句什么话,然后就自觉的将头放在铡刀下。
姜渝血液都开始发冷,牙关微微打颤,似乎马上就要冻死在这还不算冷的入秋时节。
刽子手喝了口水喷在刀上,高高举起大刀。
下一瞬间人群一阵哄闹,但是姜渝却并没有看见那血腥的一幕,因为那一瞬间,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了她的眼睛,只听崔衍抱歉的对她说:“冒犯了,姜姑娘。”随后她整个人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眼前是黑的,但感受却是暖的,这驱散了一些她感受到的入骨寒意,甚至让她感觉前所未有的安全。
“对不起,但我觉得你不要再看了,你的脸色太差了。”崔衍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语气很是无措,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口中话语上句不接下句,只一个劲的说着冒犯。
姜渝此刻脑海中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人群哄哄闹闹,但此刻她感觉找到了落处。
这会不会是伊甸园毒蛇递来的苹果?
她随即本能的猜忌着。
9. 第九章
那天过后,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将这件事揭过去,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姜渝心里知道,自己是很感谢崔衍的。
接下来的一切事务都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键,树上的叶子黄了,落了,一阵强劲的风把冬天吹过来,走在安源街上的路人都添了厚衣。
现在即将入夜,但是有些男人却在此时穿戴得体从家里走出,看起来志得意满,兴奋期待极了。
一公子见到朋友偷偷从家中溜出,赶忙凑过去,两人立即勾肩搭背起来。
“诶!你也是去听怜兰唱曲儿的吗?”陈逸舒拍着好兄弟肩膀,嬉笑问道。
“怎么不是呢,怜兰可是微月楼唱戏最好听的姑娘,多少人为了听她一曲一掷千金,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抢到名额!”石朗推开陈逸舒的手,略带嫌弃道:“你重死了,别趴我肩上。”
“诶!你小子!”陈逸舒抬手一指直指便宜兄弟,两人随即一路打闹到了微月楼。
……
微月楼垂千纱帐,玉华堂闻九曲莺。
琴师和舞女早就做好准备,躲在帘帐之后,只等这场表演的主角开喉,然后收获全场看客的喝彩与倾慕。
“人生几时由己——”
“只换得残花催泪,不得海誓如——一。”
只见一人身披飘扬白纱忽然婉转入场,抬手葱白泛粉指间抵在脸颊边,垂眸可怜似落泪状,绕台一圈。
她的脚步宛若踏云乘雨,轻盈灵动,但又稳得头上珠钗不动。忽而抬眼,只见明眸光润,似秋水之泛清波,又如明月之映华光。睫长如蝶,唇嫣若花,云鬓飘飘,一张丽质天成的脸刹时照亮了戏台。
……
终是戏到了结。
怜兰水袖翻舞,最后凄然跪地,只听深深泣血。
“愿来世同为比翼鸟,白首莫相离!”
“白首,莫相离——”
“好!!!——”有人立刻捧场。
“好——怜兰唱的真好听!”大家争相竞逐,试图让微月楼最大的花魁注意到他们。
台下一片喝彩,怜兰茫然的往台下扫去,一张张各不相同的脸从她的眼前滑过,她能够最清晰的看见所有人眼中最真实的情绪。
觊觎的,阴暗的,打趣的,暧昧的,轻蔑的……
……
日子日复一日一起似乎没有分毫变化,只有天气悄悄变冷。太阳落下,黑暗渐渐吞噬这座皇城,打更人敲着铜锣走过街巷,随后街道重新陷入沉寂。
第二天早晨一桩命案敲开了大理寺的门。
不到半个时辰,崔衍已经火速到达报案发现尸体的景乐寺。
他站在这间偏殿的金佛前,瞳孔微微紧缩。一群小和尚躲在偏殿的木门后面,害怕的看向里面,而年长的方丈显得沉稳悲悯,手上盘着佛珠,直道阿弥陀佛。而姜渝穿着青色的厚衣,正在试图打量那具惊世骇俗的尸体。
发现尸体的青年和尚显然功力尚且不足,他虽然不像小和尚那么畏惧,可也没有十分镇定。
“这事,当真诡异。”崔衍的手缓缓摸上下巴:“陆白,传我令,即刻封锁景乐寺,不许任何人进入!”
“是!”陆白接令,立刻转身走向殿外。
接着崔衍转头看向青年和尚,开口问道:“这位师父怎么称呼?”
青年和尚双手合十,低头行礼:“小僧法号慧能。”
崔衍得知姓名,于是温声说道:“还请师父将此事与我细细说来,切勿遗漏。”
“诺。”
原来这慧能和尚是一个月前被派来打扫这偏殿的,起先还没察觉什么异样,但是半月前开始总觉得有一种隐约的臭味飘在殿中。
慧能老实,以为是自己打扫的不够干净,于是到处擦拭拖洗,直把窗格缝隙的灰尘都擦得一干二净。却还是没能清除掉那股有些让人不舒服的臭味。
于是他猜测可能是老鼠什么的小动物死在他没找到的地方,于是嗅着味道到处寻找,但是一无所获。
刚开始他闻不出那股臭味究竟从何而来,直到最近这股味道越来越明显,慧能于是慢慢找去。
看着面前散发臭味的源头,慧能惊了。
竟然……竟然是——佛像吗?!
可是佛祖向来讲究干净无尘,怎么会散发恶臭?
这样的想法算不算忤逆?难道自己真的是背弃佛门之人吗?慧能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于是他又强忍着克制了几天。
这处偏殿荒废已久,也就是他因为犯了戒,被主持罚来修行,所以才初有人烟。
忍到第三天,他实在忍不了了,于是劝自己也许有小动物不小心死在佛像后面,自己只是去清扫一下。
于是壮着胆子来到了佛像后面,眼见四下无人,佛像又十分高大,他一下子用了十成十的劲去搬。
结果这佛像看着有千钧之重,但他猛地发力才发现不对,怎么这么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高大的佛像轰然倒塌。
还没等他惊慌失措,自己竟失手犯下此等大错,就只见一个双手合十,盘坐在佛像里的恶臭尸体从巨大的裂隙里滚了出来。
“啊啊啊啊——”
他吓得失声尖叫,一蹦三尺,屁滚尿流的摔了几跤才爬起来哭爹喊娘的找主持。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
“嗯,我大概知道了。”崔衍听了眉头紧皱,似乎若有所思,然后道:“这件事非常恶劣,我们会着力调查真相,还景乐寺一个太平。”
主持听了,手上佛珠未停,只是垂首:“阿弥陀佛,多谢少卿大人,若是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就尽管开口。”
接着他深深叹了口气,苍白的须发都被微微带动,只见主持转过身去,丝毫没有对死人的恐惧,而是开始悲悯的念其超度亡魂的字句。
崔衍问掌管寺内名录的老和尚要了景乐寺的人员名单和来客记录,开始认真询问起来,主要集中在前一个两个月期间。
此时韩仵作终于姗姗来迟,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
崔衍看过去。他知道韩仵作有个得意门生,半年前被派到地方辅助办案,正好今天回京,韩仵作一大早就高高兴兴接他去了,只是这案子来的突然,他们两个匆匆从城门赶来花了些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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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怀啊,这是崔少卿。”
崔衍从来没看见过韩仵作这么乐呵呵热情的模样,只见韩仵作把徒弟拉上来,献宝一样给崔衍介绍。
“崔大人,这是吾徒陆谦怀。”
崔衍和陆谦怀对上目光。
只见这陆谦怀长得剑眉星目丰神俊朗,衣着白衣长身玉立,其乌黑长发自然垂落肩侧,更添几分飘逸风雅。他的背上背着一个大木箱,神情冷淡。
倒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只是看着很是不好接触。
不知为何,出于某种直觉,崔衍一眼便断定自己并不喜欢这个人,而且他敏锐的感受到对方恐怕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他微微抿唇,并没有丢了彼此体面。很快脸上便带上了一个浅淡的假笑。
“原来你就是陆谦怀,久闻大名。”
但陆谦怀显然就不是个好性子了,他一张冻死人的冷漠脸并没能挤出假笑,或者说他也并不打算虚与委蛇,只是行了一礼。
“见过崔大人。”
然后就完全不管崔衍,径直朝着尸体走去,显然是打算简单勘验。
“少卿啊,谦怀就这性子,您别介意。”韩仵作嘴上说着赔礼的话,却也一句没舍得说自己徒弟。
崔衍暗想,这偏心到明显至极的小老头!
此时姜渝带着布条制成的面罩,正在观察死者的面孔。
尽管这个死者因为实在是死了太久,也放在密闭空间太久,完全高度腐化,已经烂的不能再烂了,但她那双瞳色浅淡的眼睛并没有停下审视,反而愈加认真的拿着一个小本子一直记录着什么。甚至专注到并没有注意到此时正有人向她走近。
直到她发现影子遮住了一小部分尸体,才下意识抬头,正与陆谦怀视线对个正着。
还没等姜渝开口询问。
陆谦怀竟然开口了!
他的那双俊美的眼睛依旧冷淡,但他的的确确开口了!
“想必阁下就是姜渝姜姑娘。”
崔衍在旁边目瞪口呆,而韩仵作则是笑眯眯的抚着胡子。
姜渝:?
她感觉莫名,但还是点点头,继而又思考:既然对方知道自己,那应该礼貌回问。
“我是姜渝,公子你是?”
“陆谦怀,我是韩仵作的徒弟。”
姜渝恍然大悟,于是问好:“原来是陆仵作,久仰大名。”
陆谦怀点点头:“我也听师父多次说起过你。”
于是两人的对话意外的和谐。
但是一旁的崔衍心里就不是那么和谐了。他站在那里看两人其乐融融,忽然百般不是滋味。
姜姑娘自是聪慧可人,但这陆谦怀真是妄佞之辈,要验尸不验尸,在那里勾搭他的搭档,他的画师,肆意妨碍公务!
他的表情已经彻底沉下来,眼眸黝黑,没有一丝光亮,嘴角下撇,显然已经很不高兴。
崔衍家教甚严,他自小谨言慎行,端方守礼,脸上常年带笑。嫌少有这样不笑的时候,由此显得气压出乎意料的低。而且他不再说话,只是盯着那刺眼的陆谦怀。
这时,姜渝若有所感,转头看过来。
10. 第十章
崔衍瞬间变脸,温和的微微一笑,冲姜渝点头,仿佛岁月静好。
姜渝:?
总感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不过她也没有过多关心这个,而是让开身位让陆谦怀验尸。
收起本子,她向崔衍走去,对崔衍说:“他死了太久了,我有些看不出来他的样貌。”
这很正常,崔衍瞥了一眼尸体,心想这就算是他亲娘来了也认不出,于是安慰姜渝:“莫灰心,虽看不出容貌,但我们调取京城近月失踪人口名录,据身高体型逐一排查,总能找到他是谁。”
姜渝点点头,可眉头微蹙,显然还有心事。
不久,陆谦怀结束事务,他立即去找地方洗手,似乎极为爱洁。
回来后,他冷淡的开口。
“死者,男,二十五岁上下,身高五尺七寸,体型偏瘦,死亡时间大概是二十多天前,天气较冷,一定程度上抑制了腐败,所以没有失去形态。”
“其颈部及遍身有刀伤痕迹,但这或许不是他的真正死因。”
姜渝好奇了,问:“怎么说?”
陆谦怀看着她的眼睛道:“今日仅为略微视察,等尸骨运回官署,我当详加查验。”
“嗯。”姜渝点头,于是不再管他,走到崔衍面前。
“少卿,刚才慧能师父的话,我都听见了。这把尸体藏于金佛之人,竟比寺庙师父更了解此处。”
崔衍闻言,反应过来。
“你是说……当年寺庙的修建者?”
姜渝点头,一双浅淡的眼眸里闪过锐利的光。
“在尚未清楚死者身份之时,这将是一个入手点。”
她说完,问道:“大人可有从名单发现端倪?”
崔衍将手中名录一并递给姜渝,眉头紧蹙,遥遥头。
“那几日与平日似乎并无不同。”
姜渝接过名单,目光上下一扫就开始翻页,一页页看过去,纸页发出频繁翻动的声响。她看的时间太短了,直让人怀疑究竟有没有在用心。但是她的表情并不随意,反而透着一种极端的严谨,又让人不好怀疑。
片刻,姜渝抬眼,将名录合上,停了半刻,似乎在整理思路,然后缓缓开口。
“上个月,也就是十一月十三到十七是死者大概的死亡时间,所以尸体不可能在这天之前运进来,于是可以看十日之后的名录,基本就在这个范围。”
“我看了这年的记录,发现有些人每月都会来景乐寺,他们的时间通常固定,但是这个月,有几个人来的时间有偏差。”
崔衍几乎目瞪口呆,他缓缓说出一个:“啊?”什么?这厚厚一叠,不到两盏茶的时间就看完,而且记住啦?
姜渝眼神平静,她的声音一向柔和而轻缓,此时她的神思似乎已经微微飘远,自顾自的分析起来:“这位杨夫人一向每月初一十五过来祈福,上月十五正是十一月十七,她没来。”
“这位樊小姐早了两日……”
“戴公子……”
……
“楚小姐晚了三日,还在几天后半晚又来了一次。”
姜渝自顾自背完,终于回神,抬眼对崔衍说:“大人,一一排查这些人,可能会有所收获……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测,也可能方向是错的。”
崔衍看起来笑眯眯的,他镇定自若的回头问陆白:“小白,都记下来了吗?”
陆白呆滞的点点头,手中的毛笔写的干涸,本子上密密麻麻是人名。
“一共三十人,都记下了。”他回答。
“那快去办吧。”崔衍挥挥手,笑着看陆白远去,这才转过身来,对姜渝说:“我觉得你的推测很好。”
姜渝想起人际关系的维护,脸上微微带上笑意:“多谢大人认可。”然后就自顾自的找了个位置坐下,认真写写画画,尤为专注。
陆谦怀则是跟着运尸体的人回了大理寺。
他走的时候不由多看了两眼姜渝,然后背上木箱随韩仵作出门。
而崔衍去视察寺庙,观察是否有别的痕迹留存。
崔衍一踏出门槛就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刚才他表明八风不动,实则内心震惊极了。他实在没想到姜渝竟然聪慧至此,不仅一目十行而且过目不忘,实在是绝世奇才。
这样的璞玉竟然是自己找到的?他实在不可置信。而且他也想不通为什么当初姜渝会任由蒋二狗他们欺辱。
不对?姜渝刚开始是这样子的吗?
崔衍想着想着,想到了这几个月与姜渝的相处。
姜渝非常文静端庄,有时崔衍看着她一举一动,就像看见了一位大家闺秀。而且她脾性极好,不管发生什么,崔衍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动怒——姜渝就像是一个完美的人……或者说她有时甚至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某种美丽却没有任何气息的生物。
人会是这样吗?崔衍有时忽然会有这样的疑惑。
不过……姜渝,她很好。
……
奇怪的是,寺庙干净的出奇,崔衍集结人力集中搜索,竟然都一无所获。
就当他开始向寺庙里的人投去越来越浓重的怀疑目光时。
一道从晦暗的层层深宫中传来的口谕将他暂时从案件中剥离开了。
这天身着官袍,披着轻薄外裘的内侍监大太监邓枢笑眯眯地出现在崔府,刚回家的崔衍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公公怎么来了,还请里边坐。”
邓枢却抬手阻止了他,对他说:“少卿大人,咱家来为陛下传话,虽然盛情难却,毕竟公务在身,还是长话短说。”
崔衍心中一跳,虽然在他看见邓枢时就已经猜到,但还是不免紧绷。
邓枢是当今陛下最宠信的太监,在何处不是呼风唤雨,但是却对崔衍很客气,甚至亲身到来传话。他五十岁人,长得慈眉善目,如今缓缓开口,还真像一个关心小辈的老人。
“少卿大人,陛下听说了景乐寺的事,希望您明天入宫去说话……”
最后他走的时候,似乎无意的道了一声。
“少卿,你知道的,景乐寺,很特殊。”
送走邓枢,崔衍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最后冷凝成沉思的模样。
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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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枢走后不久,下人来报有人来访,这是一个崔衍几乎完全没有预料的人——
是姜渝。
崔衍没等下人去将姜渝请进来,自己就跟着走到了大门。
朱红的大门被两个门房齐力推开,崔衍一眼便看见了外面的姜渝。
姜渝在大理寺入职几个月,俸禄远远超过她之前为人写信,但是她依旧生活简朴,并未多添珠钗,也没有买什么衣饰粉黛。
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新衣,花纹很素雅,款式非常朴素,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挽起,戴着几只木簪,双耳坠着两颗银珠。
她的眸色依旧浅淡,配上这一身,显得文静娴雅极了,可背上却背着个很大的书笈,站在崔衍家门前的青石板阶上,看见崔衍,她即刻行礼:“见过少卿大人。”
崔衍下意识眉头微蹙,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姜渝这样叫他。但姜渝也没有叫错,他自己到底在在意些什么?
但此时他最好奇的是姜渝为何上门,又为什么背着那些东西。
“免礼。姜姑娘,远道而来,可是有何事?”
姜渝微垂眸,道:“大人,我此前并非专职,此等腐尸,想要辨明身份实有难度,但在其位谋其职,我想要试试一种复原奇术。”
崔衍感到奇怪:“那姑娘打算?”
“大人,小女此来,是向大人辞别。”
“什么?!”崔衍听到“辞别”二字,脑子轰的一声,想都没想惊讶出声。
姜渝随即解释:“不是的大人,不是您想的那样,我是打算向您告假,我要用七天时间好好观察人的相貌,找到复原人物的那几个点……总之,我想要一段时间钻研,这段时间,恐怕不能跟随大人左右。”
崔衍这才冷静下来,他渐渐找回了自己的常态,于是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你就去吧。”
姜渝又是一礼:“多谢大人,民女叩扰,就此告辞。”然后转身离去。
背影显得平和而坚定。
而崔衍靠在门上,看她的背影消失在黄昏里,心里恍惚:刚才不该这么心急,应该等她进来,或许还能与她喝杯茶。之后竟要七天才能再见……
第二天清晨,崔衍理正衣冠,在铜镜里摆出一副严肃镇静模样,然后绕开家中人常常经过的道路,打算乘着马车就悄悄走掉。
但是显然并不幸运,他在经过一条石路时还是听见了上房中小孩刺耳的哭声。
天才微微亮,大多景物都浸泡在黑暗里,包括崔衍的半张面孔。
只见房中的灯被点亮,在残余的夜色中发出暖黄的光。
崔衍的脸上却露出难以掩饰的厌恶与恶心,他将头一转,看都不想看一眼,直接走了。
马车早已安稳的停在街道上,马夫不敢去看主子难看的脸色,只尽职的为崔衍掀开帘子。
崔衍坐在柔软的毛毯上,车帘被放下,也没人看得见他渐渐平静下来的脸色,夹杂着担忧、不定、疑虑、悲怜种种情绪……
这些情绪夹杂在一起,难以分辨也无法割开,最终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一路向着那座威严压抑的宫城驶去。
11. 第十一章
太阳缓缓从宫城背后爬升,整座宏伟的宫殿仿佛蛰伏在地上的巨兽,等待吞噬着一切。
崔衍进入宫城,开始下车步行,直到黑暗里现出一个小太监。
“是崔少卿吧,请跟奴才来。”
踏入帝王的宫室,崔衍只觉一切的光亮消失在密闭的穹顶,一阵寒气铺面而来渗入衣衫,直让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殿内没有点什么烛火,又空旷的可怕,暗影重重纱帐翻飞,两侧看不清全貌,昏暗的灯火遥遥燃在前方,就好像什么阴寒地府的尽头。
他愈加谨慎,跟在没有脚步声的小太监身后,一步一履轻轻地踏过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终于,来到了那座宝座下,崔衍没有抬头直视,而是直接跪下行大礼。
“臣,崔衍,参见陛下。”
这道沉稳厚重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敲得人脊背发凉。
厚厚的珠帘让人看不清帝王的脸,也看不到他的神色。
一道低沉暗哑的声音从帘后幽幽传来。
“崔——衍——”
崔衍埋首更深:“臣在!”
两边侍立如青白雕像般的侍女动了,飘过去般悄无声息,缓缓拉开了帝王的珠帘。
微微发青的烛火映出了帝王阴郁的半张面孔,嘴角垂下,大部分情绪模糊在暗影里。
“你。”
“在办景乐寺的案子啊。”
他的嗓音非常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轻飘飘碾来缠绕不散的阴冷感,又没有一丝起伏,让人根本猜不透他的心思。
“是,陛下,我目前在着手侦查景乐寺无名男尸案。”崔衍答。
“无名男尸……”高据王座的帝王似乎喃喃自语。
一阵不知从哪儿吹过来的阴风把本就微弱的烛火吹得明灭摇晃。
帝王忽然轻笑一声,轻缓道:“那爱卿可要好好查啊——”
那一瞬间,崔衍有一种错觉,似乎有一只毒蛇轻缓的缠绕在他的脖子上,阴冷的趴在他的耳边嘶嘶吐信。
……
终于驶出皇宫,崔衍面色苍白的坐在回府的马车上,他自从从皇宫出来一直一言不发,神情很是烦闷。
那种宫中带出来的阴冷如影随形,像是跗骨之蛆般绞缠着他,让他无意识搓着手臂,来缓解这种不适。
很久很久之前,皇帝不是这样的,或者说……表兄他不是这样的。
……
一滴雨水滴在手中的画册上,晕开一片昏黑。
姜渝微愣,抬头望天。
几颗雨珠滴落在她的脸上,接着更多更多接连不断的落下来。
“下雨了。”她轻声道,接着动作迅速的从身边书笈里抽出雨伞,然后背上书笈,打着伞开始回程。
走在京城外郊的田边,姜渝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说实话,她虽然画了一辈子画,但是这样专业性的画像师工作对她来说是很陌生的。
就像做点心和炒菜虽然都是制作食物,但是你不能说一个人会做点心就一定能炒菜。
所以……如何才能从那张脸上提取有效信息?
前世的记忆已经远去二十年,她搜索着自己微薄的记忆,试图从中获取一些思路。
看着手中厚厚的画册,她不由自主一页页看过去。
有劳作的老人、路过的健壮的青年、提着篮子的妇女、抓蟋蟀的小孩……
她看着看着,忽然在脑海里建立一个巨大的平台。
众生百像喜怒哀乐开始归类、提取、总结、假设、验证。
纷繁杂乱,一切飞速的运转着,那个世界的底层逻辑钩织着千丝万缕,莹蓝色的数据川流奔涌。
姜渝站在整个巨大的思考殿堂中心,一张张锁定,在面孔上定格五官。
锁定,剖开皮囊,解析肌肉,剖开肌肉,即见骨骼。
假设,反推——错误。
返回原样,整体出现。
推测身份,分析生长环境,解释肌肉变化,推测皮囊——接近。
观察细节,推测骨骼——暂留样本。
退出个人资料,收集地方群体样本——找到共性。
分析原因——得到经验。
姜渝在脑海中不断地分析,不断地分析,然后感觉自己经验不停增加。
就在这时,远处走来几个青年,他们看见姜渝独自一人走在路上,有些好奇,便问了一声。
“姑娘是迷路了吗?”
姜渝回神,看见对方热心的模样,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没有,我是画师,来此处采集山水模样。”
那几个青年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然后其中一个忽然问:“画师姑娘是从京城来的么?”
姜渝有些疑惑,也开始防备,谨慎的点点头。
结果那几人面色古怪,似乎想说什么,但有有所顾忌
姜渝等了一会也没等到下文,以为这场对话要就此结束,开始背着书笈继续走,却没想到为首的那个青年叫住了她:“画师姑娘!你除了山水,会画人儿吗?”
姜渝有些惊讶,但还是点点头:“会的,是有什么事吗?”
那青年看着姜渝清澈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
“这事其实有些……晦气,其实是不想叩扰画师姑娘的……但是,我们乡下实在没有画师……”
姜渝看他支支吾吾,似乎难以开口的模样,起了一点好奇,于是主动问道:“但说无妨,我且听听。”
这个青年身后的活泼少年性急,直接插话给姜渝解释。
“事情是这样,我们村子靠山,有野兽出没,半月前有几个孩童贪玩上山,有两个被叼走了,本来家人已经伤心透了,以为要死不见尸。”
“却没想到前几天,樵夫上山砍柴,正好发现了一具小孩尸体,于是村里帮忙抬了下来。”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有些愁苦。
“但是,这时候问题来了,两个小孩年龄身形相似,且这尸体被野兽啃咬严重,脸已经完全看不出,死了这么多天也烂的厉害,要不是掉到一处悬崖恐怕早就被吃没了。”
“现在两家人争论不休,根本没法分辨这到底是谁家孩子。”
说完,只见少年神情哀伤,深深叹了口气。
“现在都不知道该埋进哪家祖坟,还被停尸在庙里呢。”
姜渝听了始末,反应过来:“你们是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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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随即急切的说:“几个月前京城不是出了个大案么?我听说好像是有个人被推下楼摔死了,凶手蒙着面,只有几个人看见了凶手的背影,结果有一个画师,她只听了几句话就画出了凶手的样貌,最后把凶手给逮住了!你说神不神?!”
“原本我也不信,直到那天我去京城送货,亲眼看见了凶手行刑,好家伙!当真一模一样!”
他说完还期待的看着姜渝:“既然姑娘从京城来,不知姑娘听说没有?”
姜渝:啊?
她一向转的飞快的脑子此时竟然卡顿了片刻,而就在她卡住的时候,那性急的青年都耐不住性子开始自言自语了。
“自那以后我就觉得自己真是小地方的人,京城能人异士真是恐怖如斯,姑娘从京城来,也许也有那样的神异……诶,说起来姑娘和那位画师一样,也是女的诶……”
为首青年受不了了,推开少年,抱歉的对姜渝说:“真是冒犯了,孟明他就是这样的性子,还请姑娘别跟他一般见识。”
姜渝听了,却是微微一笑。
“所以你们想碰碰运气,让我来还原尸骨相貌?”
为首青年又腼腆起来,他支支吾吾道:“孟明实在太强人所难了,刚才我也是昏了头,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要求,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神仙都做不到嘛……姑娘你如果觉得不好的话,那就算……”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姜渝轻轻打断:“我可以试试。”
“了——啊?!”
……
“少卿,我们排查了所有人,他们似乎都有正当原因。”陆白看着一手扣在太阳穴上蹙眉阖目的崔衍,小心翼翼的报告。
崔衍此时看起来十分疲惫。
“知道了,给我一一汇报。”
陆白于是照着手下地上来的交谈记录开始念给崔衍听。
很长时间,崔衍一言不发,直让陆白怀疑他根本没有在听。
直到崔衍忽然发声。
“停。”
陆白一愣。
“把这个尹润霖的理由再念一遍。”
“尹润霖,商户之子,今年十九,说十六日那天吃坏了肚子,于是没有去。”
却听崔衍呵呵一笑:“寻常人求仙拜佛前往往斋戒三日,他倒是心大。”
陆白一惊,发现自己的确没有想到这点,竟然忽视掉了。
却见崔衍眼神冷漠,但嘴角微微笑着。
“叫人去查他的家庭背景和人际关系,还有祈福内容。”
陆白应是,正打算退出去,就听崔衍道:“那个楚诗怜,虽然她说的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她去的时间和节点太诡异,你一并去查查。”
陆白记下他说的话,告退后即刻着手去办。
很快就打着伞跑出去没影了。
而崔衍坐在空旷的偏殿中,阴沉的盯着那座倒在地上,半边摔碎,微微含笑的佛像。
外面的雨愈发大了,伴着隐隐轰鸣的雷声,檐上雨水串珠似的滴落,风铃被吹得叮当响动。
崔衍缓缓回头,看着昏黑的天空,感到一阵奇怪的情绪入侵了他的内心。
滴滴答答的潮湿。
今日不见姜渝。
12. 第十二章
村中的神庙里,姜渝正在观察木台上烂成几部分的小孩。
小孩被小心翼翼的放在一张老旧的布料上,显得十分凄惨。
这时两家父母都赶到老庙,村子中干完活的人听说了这事也都纷纷赶来,至于村中老人什么的更是早早占据重要位置,以至于庙里的人是越来越多,站出去的都有,穷乡僻壤少有新鲜事。也不求别的,听个响也好。
“这就是京城来的画师?怎么是个女娃娃?”众人议论纷纷。
“诶,陶家穆家的赏金都挺高的,不会是骗钱来的吧!”许多警惕的目光不时透射过来,让人浑身不舒服。
姜渝视若无睹,似乎早已习惯别人不善的目光。
“姜画师,你看出什么门道了吗?”村长率先发言,语气还算客气。
姜渝这才将目光从尸体抽离,她缓缓站了起来,对村长说:“我感觉这具尸体有些奇怪,但一时说不上来。”
“她说说不上来……”
“被野兽啃了,又烂成这样能不奇怪吗,这话我也会说!”一个粗野汉子质疑。
“感觉不太厉害啊这个画师。”几个妇人凑在一起议论。
众人怀疑的眼光越来越浓烈。
村长的神色也没刚才那么客气了,微微有些冷淡道:“哦?那就是什么都没看出来么。”
站在后面一些的孟明有些焦急,但是他年纪地位都不够,没法站的太前面,也就没办法帮姜渝说话。
姜渝无视村长的冷淡,直接道:“这个小孩窄额头,方下巴,眼睛大而圆,鼻梁塌,有点瘦。”
“这!”
“这个描述,这不就是陶家孩子吗?!”村中老人大惊。
“她怎么看出来的,这孩子脸都被啃了半边,两家父母来了都分不出……”妇人同样惊诧。
“诶,孟明,是不是你小子告诉她的,来合伙骗这个钱?”有人撞了孟明一下,打趣他。
“没有,我真的没告诉她,”孟明显得有些茫然,他看到哥哥和朋友,立刻一指他们:“不信你问我哥他们,我们一起把姜画师叫过来的,谁都没说什么,大家可以互相作证!”
孟明的哥哥孟光看见大家都看向他,于是站出来开口:“我们真的谁都没说,我孟光的为人大家还不相信吗?”
孟光是村里出了名的诚心老实,这下大伙的怀疑才渐渐打消下来。
“我的儿啊——”得到大家的默认,陶母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嚎,立刻扑过去嚎啕大哭。
那份凄楚令在场所有人动容,村里人都摇头叹息,只有穆家父母脸色铁青。
“等等,你就看了两眼,我不服。你不是画师么,那就画出来啊!”忽然,穆家父亲出声质疑。
这下全场人的目光又被吸引过去,一时气氛压抑至极。
姜渝也缓缓转过头,看向他。
穆家父亲已经失了冷静,他忽然伸手指向陶家小儿子:“你说的出来,说不定就是根据弟弟说哥哥,胡说一通,然后领了那陶家的钱,就这样把我儿子埋进别人祖坟!”
穆家母亲是个柔弱女人,听了丈夫这话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众人哄闹,现场乱的一塌糊涂。
“姜画师,你都能凭骨认人,就画呗——”几个凑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悠悠的起哄。
“是啊,这事谁家父母都没法草率,体谅一下吧姜姑娘。”和事佬开始搅稀泥。
“画出来!”
“画出来!”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喊,一群人跟着闹腾。
村里人多,此时真是气势迫人,声浪排山倒海,让人害怕。
孟明孟光兄弟一直在叫大家别喊了,但是收效甚微。
怎么能这样对姜画师,孟明看着目光兴奋带着点看热闹心思起哄的人群,一时觉得万分无力,他一瞬间厌恶这样的环境。
他转过头,看见姜姑娘苍白的脸,她虽然神情冷漠,但是却显得势单力薄且可怜。
“别——喊——了——!!!”
一阵怒吼穿透人群,一瞬间人群像是按下静止键,寂静笼罩了整个寺庙。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转过来,盯着孟明。
孟明一瞬间冷汗浸湿后背。
“穆老爷,你是从哪里看出来,觉得是你儿子的。”一道冷淡镇静的声音打破沉寂,解了孟明的困境。
大家的目光又重新转回去。
是姜渝。
姜渝没有一丝惧意,依旧冷静的直视穆老爷的眼睛。
一个女人,背后没有任何依仗,但那双眼睛沉稳的可怕,直把穆老爷的气势都压低。
但他此时不能败势,于是虚张声势大声喊:“我儿子小时候摔过一跤,小腿骨裂过一点,后来又自己长回去,所以摸起来比正常人突出来一块!这尸骨就是如此!大家都知道,由不得你信口雌黄!”
这下风向又一边倒,连陶母都不哭了,泪珠还挂在脸上,迷茫的看着木桌上的尸骨。
穆老爷本以为姜渝会就此慌了手脚,特意去看她神色。
却见她神色忽然微妙,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了一眼尸体,眸光发暗。
穆老爷心中一颤,正要发话,姜渝却率先开口。
“搬桌子来!我要画画。”
孟明立刻挤进去给她搬桌子,在场所有人都好奇万分,也就任由姜渝从书笈抽出画纸,铺开,用纯黑镇纸压住,拿出毛笔及砚台、墨块。
“孟明,请你为我倒水研墨。”姜渝俯首微偏头,那双浅色的眼睛看着孟明道。
“好!”孟明应是,片刻找来水,为姜渝研墨。
村里鲜少读书人,整个村只有一个秀才教书先生——正是孟明爷爷。
所以大家都见了新鲜,挤着凑过来瞧。
姜渝一面看尸体,一面利落抬笔。
笔笔慎重又坚定,宛如刀光剑影,又似柳絮拂面,看的在场所有人屏息凝神。
这一笔轮廓,那一笔阴影,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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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点睛。
挤在前排的人就眼睁睁见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小孩浮于纸上,连老村长都瞪大了眼睛。
等到姜渝收着袖子将毛笔置于砚台,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孟明,请你为我拿起画纸,给大家看看,对不对。”
孟明十三四岁,正是最活泼的年纪,立刻拿起画纸,给在场所有人展示。
人们看见他挤过来,就像皂荚滴进油锅,犹如劈山排海,纷纷匆匆避开,生怕碰坏了画。
乡下人是见识短,但不是瞎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副画的水平。
一模一样!!!
仿佛画中人活过来,话中小孩露出一个调皮的笑,有点狡黠,又有点可爱——正是陶辰!
陶父陶母愣在原地,一时甚至不敢靠近。
“是陶辰。”老人瞪大眼睛。
“是辰辰啊,就是辰辰!”妇人几乎要跳起来。
“辰辰……”男人不由自主喃喃。
身边的声音越来越多,众人看了越来越感慨,男人沉默,女人哭泣。
“辰辰虽然总喜欢来我们院子偷树上李子吃,但是他还会给送我们山上的菌子,笑得多好看啊……怎么就……”
“辰辰的名字就是我取得呢,现在我一把年纪,辰辰却……”
最后陶母痴痴的看着画像,嘴唇哆嗦着,然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痛苦起来。
“我的孩子,我的辰辰,他才七岁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啊啊啊啊——”
但此时穆老爷却哆嗦着抢过孟明手里的画纸,眼睛睁的极大,忽然哆嗦的说出一句:“这腿是我孩子的。”
一生柔顺的穆母趔趄的跑过来,一把推开穆老爷,盯着画像的腿死死的看。
忽然极其冷静的说:“是穆尧的。”
有妇人看她脸色不好,想要上前安抚,刚触到她的手就被冰的缩回去。
原来穆母看似冷静,其实已经浑身冰冷,剧烈发抖。
穆母向姜渝走去,第一步就差点摔倒,但她一步一趔趄,死死盯着姜渝道。
“画师,你怎么解释,怎么解释,为什么这个腿分明是我儿子的,你解释!”
妇人看她已经有些魔怔,试图拦住她,但是穆母此时的力气出奇的大,两个健壮女人都拦不住她。
她也不伤人,只是双眼大睁到恐怖的境地,发丝凌乱,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口中一直在追问:“你解释你解释你解释你解释你解释——你解释啊!!!”
她的最后一句是嘶吼出来的,声调高到可怕,刺穿耳膜,仿若妖鬼索命。
她前进一步,几个妇人拖住她,姜渝后退一步。
两人僵持片刻。
姜渝忽然道:“我明白了。”
穆母和众人俱是一愣。
“什么?”穆母问。
姜渝神色严峻。
“我说,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13. 第十三章
“什么?”穆母问。
姜渝神色严峻。
“我说,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因为这具尸骨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的,这是两具尸骨各取一半拼凑而成。”
樵夫和那天帮忙抬尸体的人大惊失色,樵夫失声喊道:“不可能!我当时明明就只看到这一具,要是真如你所说,那另外一具在哪里?难道是我藏起来了吗?!”
樵夫是个乡野村夫,脾气暴躁,一激动就脸红脖子粗,嘴边两缕斑白的胡须一抖一抖。
姜渝摇头:“老伯莫要动气,我并未怀疑你,只是你想想,你到底是在哪儿发现的尸体呢?”
姜渝说话和缓,而且并无兴师问罪之意,樵夫虽然性躁,但好歹不能伸手打笑脸人,于是渐渐冷静下来,开始好好说话。
“那天我很早上山砍树,干的好好的,走的是我常走的老路,但是忽然一阵阴风,我感觉天一下子暗下来,抬头一看,是天都灰了。”
他说起来找不到重点,有些围观的少年都急得挑眉瞪眼挠头,简直快要憋不住。
但姜渝神色平静,专注的听着樵夫讲话,长睫微微垂下,似乎若有所思。
“我当时就感觉不妙,想要赶紧下山,说起来也丢脸,一脚没踩稳滚了下去,结果忽然下起大雨,说来真的太邪门了。那坡很陡,雨大的可怕,爬都爬不起来,我柴刀脱手,只能往下滑。”樵夫回忆着,看着仍然心有余悸。
“后来山坡平缓了,我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之前从未来过的地方,完全找不到出路,路上太湿滑,我只能沿着平坦处行走,试图下山。”樵夫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后来这路我越走越宽,直到彻底开阔,我才稍微放松下来,但就在这时——”樵夫的眼睛瞪大,胡须随着说话摆动:“我闻到了一股怪味。”
在场所有人都意识到什么,脸色都不好看。
樵夫说:“很久以前,在我还是个小伙子时,我闻到过这种味道。”
“那时我服徭役,有工友病死了,没有及时埋掉,堆在附近,大夏天太阳真大,他们散发出的恶臭,我一辈子都忘不掉。”老樵夫布满褶皱的脸凝聚着痛苦的模样,眼睛里闪着难言的光。
“而这股恶臭和那股恶臭一模一样,我就知道,这是尸臭。于是我想起来半月前走失的娃娃,就这么走过去,拨开草丛一看——一具娃娃的尸骨躺在悬崖边不远。然后我就把他拖上来,回村叫人帮忙。”
众人默哀。
姜渝这时开口:“你说离悬崖很近?”
樵夫看着姜渝镇静的眼睛,忽然脑中一惊,失声喊出来:“你是说!”
姜渝点头:“对,另外的尸骨很可能掉下悬崖了。”
“可是我发现时他分明离悬崖很远!”
“雨。”沉默了许久的孟明忽然开口,他接着抬起头来,目视所有人道:“是雨!而且孩子遭野兽啃咬,肢体十分可能相距一定距离,再加上这段日子时而下雨,泥沙流失,尸骨逐渐下滑,最终坠下悬崖。”
他看起来颇为激动,说完立刻看向姜渝,仿佛邀功讨赏般眼睛亮晶晶,脸上满是期待。
“姜画师,你说对吗?”
姜渝一愣,看着少年灿烂耀眼的黑色大眼睛,她微微一笑,轻柔道:“对。你说的一点儿不错。”
……
天色渐暗,深山密林中草木摇曳。
这地方从未有过人迹,树木参天,草有人高,野兽和毒蛇潜藏其中,忽然疯长的野草被拨开,乌鸦纷飞。火把的暖色照进深林,一群青年人黝黑朴实的脸庞出现在草丛边。
“大伙儿快看!是尸骨!”
“真的!真的是啊!”
“姜画师是神仙下凡——”
“姜画师是神仙!”
……
“尹润霖——你就是尹润霖?”身着绛色圆领公服,头戴黑色纱罗幞头的崔衍端坐高堂之上,威严的目视底下畏缩俯跪的男子。
两旁健硕小吏具抱臂而立,竖眉厉目,看着尤为吓人。
尹润霖本就是家里有钱才在外面逍遥蛮狠,可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下子就看见他的脸色涮的苍白了,听见崔衍的话,嘴唇哆嗦着道:“回大人,小人正是尹润霖。”
崔衍挑眉,见尹润霖神色不自然,目光闪烁,声音发紧,当即心里觉得有鬼,于是忽然重重拍下惊堂木,大喝一声:“你可知罪!”
尹润霖吓得浑身一颤,人都蒙了头,即刻疯狂在地上磕头,连声大喊:
“大人我冤枉啊——大人!”
崔衍见他竟然抗住压力,仍然装聋作哑,妄图蒙混过关,不由冷笑,直接质问道:
“你既说你冤枉,那本官就问你几个问题,看看你是否冤枉。”
尹润霖抬起头,神色竟然并无大变,只是脸色苍白,竟然心理素质可以。
“大人请问。”
崔衍冰冷目视他,开口问道。
“本官问你,你是否每月十五随母亲戴氏前往景乐寺祈福,三年不断。”
尹润霖:“是。”
“听闻令慈笃信佛法,虔诚供奉浮屠二十余年,这可属实?”
尹润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于是他想都没想就点头。
眼见尹润霖完全入套,崔衍微眯眼眸,知道要收网了。
于是他下一句开始正入主题:“当初官吏到你府上问讯情况,你说了什么。”
尹润霖下意识回答:“我说我吃坏肚子,所以养病在家,没有……”他忽然戛然而止,这一刻像是被卡住脖子的公鸡——他意识到自己这个理由说错了。
崔衍饶有趣味的说:“没有去?哦,怎么不说了,斋戒三天吃什么能吃坏肚子?是喝了凉水么。”
尹润霖抬头看着崔衍沉静的脸庞,忽然意识到,自己中了崔衍第二计——斋戒三天是没错,但是吃生冷东西也会生病,崔衍只是诈他,真正暴露他心虚的是方才方寸大乱的表现。
接下来一定要冷静,尹润霖暗想。不能……不能再出错了。
“回大人,小人兴许吃了什么不干净的菜蔬,故而如此,这也不能证明小人有罪啊!”
“好!”崔衍呵笑一声:“就当你当真如此吧,但是既然你如此不适,养病在家,第二天又为何活蹦乱跳,还能纵马出城!”
“这病就好的这么快?”
尹润霖一听崔衍所言,瞬间明白对方当真做全准备,竟然还去查了出城名单!
冷汗淋漓,尹润霖额上冒出汗珠,口中仍然不松口,咬牙憋出几个字来:“是的,大人真是料事如神,小人从小就皮实。”
在场所有人:?
这下崔衍倒对他刮目相看,没想到这尹润霖进来时一股怂包样,眼神乱跑,但还真有些胆气和脸皮,这样了都死不松口。
这嫌疑是越来越大了,再加上他还出过城……崔衍眼神渐暗。
在场众人都惊讶于尹润霖的睁眼说瞎话,一时震撼忘言,倒是陆白依旧直爽,他开口就骂:“放你的狗屁!”
尹润霖硬着头皮,双眼死死盯着地板,就是不松口,只是一味的说:“大人,我真的和凶案没关系……”
崔衍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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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审视着他,发现他的目光瞥了一眼旁边的小吏们,似乎很为难纠结的样子,若有所思。
半晌,他缓缓开口:“你可有什么话要说,而且要借一步。”
尹润霖原本耷拉着的脑袋瞬间抬起来,眼睛发亮,连连点头如捣蒜,就像是看见了救星。
崔衍:……
陆白看着尹润霖,也有些为难,于是他也问了,当然,是凑到主子耳朵边小声说:“大人,他这么大嫌疑,您为何要与他单独谈话?”
崔衍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
看着这个十二岁就跟着他的小护卫,他耐心解释:“他啊,虽然说谎了,但很可能的确和案子没关系。”
……
尹润霖借到一步之后就倒豆子一样把什么话都说了。
他痛哭流涕说自己不该欺骗公堂,不该说谎,不该如此冥顽不灵……一大通,鼻涕眼泪流的满脸都是,明明是一个明年就及冠的大男人了,却哭的像个孩子。
崔衍扶着头头疼,陆白在旁边脸上的嫌弃都快溢出言表,白眼翻到天上。
原来这尹润霖家里非常有钱,就差个身份当牌面。他们家是商贾起家,当朝虽然并不鄙夷行商,但是终究算不得很体面。尹老爷就把希望都放在儿子身上,到处给他相看落魄贵族小姐。
这个尹润霖虽然没什么本事,还很顽劣,但在严父眼皮底下犹如鹌鹑。但是这样一个人竟然异常专一,他有个青梅竹马,两个人两小无猜相互喜欢。尹父坚决不同意,尹润霖都不放手,为此还挨过不少板子,甚至明着不行就暗着。
他一直哭着闹着不娶,尹夫人为此每月带他去景乐寺求姻缘。但是年轻人根本不会老实,每次尹润霖都借故暂离去后山见青梅。
但是时间长了,青梅对他说:“放手吧,我熬不起了。”
告诉他,她打算跟着父亲全家搬到江南,而且马上就走,对他说她走前会到景乐寺求最后一根远行签。
于是尹润霖那天先是骗家里人生病跑到后山找青梅,两人相对流泪无言,然后尹润霖在青梅走后又站了会离开。
第二天感觉还是放不下出门去追,快马加鞭,尘土飞扬,他一路跑到出城三十余里,看见弯弯曲曲延绵的古老官道,山麓消失在白云深处,知道此生就是这样了。
“对不起大人,男女私会对她的名声太坏,我实在不想她走之后还受人非议,于是不慎犯下此等欺瞒知罪。”尹润霖眼泪汪汪。
崔衍实在看不惯他这模样,扶着头道:“你的‘不慎’看起来已经非常慎重了。”
尹润霖:……
“大人,要罚就罚我吧!但我再次请求大人,千万不要牵扯上她啊!我求求您了,您是青天大老爷……”
“闭嘴。”崔衍终于忍不了了,开口阻止了他的拙劣马屁。
尹润霖瞬间噤若寒蝉。
崔衍沉声开口。
“百姓尹润霖,欺瞒官府妨碍办案,按律当处笞刑,四十大板。”
尹润霖深深俯跪,闻言浑身一颤,想到要被打四十大板皮开肉裂。但又他想到什么,于是极力克制害怕,尝试学会承担责任。
本来他已下定决心领罚,却听崔衍话音一转。
“然,念其年纪尚轻,且用情至深,回护之意亦为人之常情。”
“现今既已知罪,甘心受罚,已然幡悟,且并未酿成大祸。据此种种,特免笞刑,改为闭门思过,涤虑洗心,慎勿再犯。”
尹润霖听懂了,他愣怔的抬起头,看着崔衍严明公正的眼睛。
“尹润霖,记住,下次再犯,决不轻饶。”
14. 第十四章
尹润霖傻了一般,愣在原地,崔衍还忙着问询楚诗怜,于是起身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尹润霖喊住了他。
崔衍回头。
“大人,我想起来了,我刚刚忽然想起,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看见过一个人影!”
崔衍眼睛睁大,他立刻转过身来,走近尹润霖:“说!”
郊村,神庙。
两句尸体终于各归其位,两家父母流尽了眼泪,如今这一场悲剧总算落下帷幕。
陶母穆母抓着姜渝的手连连感谢,两个父亲眼里都有混着哀伤的释然。
人死灯灭,至少死已见尸。
“姜画师,姜姑娘,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们真的很感谢你,这钱不多,但请一定收下,这是我们的心意......”穆母不由分说将一个布袋递给姜渝,姜渝一时不察,手上沉甸甸的,她微愣,抬头看着他们。
母亲们红红的眼眶,脸上干涸的泪水,父亲们隐忍的悲痛,他们的脸上都是这段时日日夜难眠的疲惫与苦涩。
但姜渝知道,他们还会振作起来。
他们感谢的眼神是真,想要报答的心意也是真。
他们可能见识差了一些,很排外,也会自私。但是淳朴是真,坚韧顽强也是真,这是无论遇到什么依旧会咬牙继续前进的生命不屈。
这是独一份的群体性情。
姜渝感觉有什么微微触动,但此时她说不出来,只能徒劳的把钱往回推。
“我不是为了钱……”
“您可以不要,我们不能不给,请您收下。”穆父走过来,看起来很抱歉,姜渝知道他是有些愧疚之前的恶劣态度。
看来这钱不收下他们不会安心,姜渝实在不擅长推脱,而且两位母亲的力气是那样大,最终那笔钱还是被塞进了书笈。
眼见天色已晚,村民们热切希望姜渝能留下来住一晚,明早再回程。
盛情难却,姜渝考虑到晚上的确不安全,于是答应留下来,他们考虑到姜渝尚未成亲,为免不周到,特意为姜渝找到了一位儿子出去闯荡的大娘家借宿。
大娘为人和善,细心替姜渝收拾客房,铺上被子,还烧好了炕,不可谓不周到。
大娘面庞圆润,双颊透出健康的红晕,眼角有笑纹,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家里也很干净整洁,被子上有一种晒过太阳的奇异味道,懒洋洋的,很容易就让人放松。
姜渝坐在床边摸着被子,有些微愣。
廉价的灯油发出“噼里啪啦”细小的炸响声。
她竟然又想到了从前——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姜同学,你要振作起来啊,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姜渝,你真的一定要这样么?那我付出了这么多努力算什么?”
“有什么过不去的,你这么揪着以前就是不放也不作出改变有意思吗我问你!迈出第一步很难吗别人都做得到为什么就你做不到!”
“你这种人一辈子就这样的,你没救了我告诉你。”
“对对对,你总是这副表情,好像什么都和你无关——你踏马是活人吗,这副完全不在乎的样子摆给谁看!”
“行!你清高,你厉害!你这种人一辈子都没人爱!哦哦,你也不在乎是吧,因为你这样烂掉的人就没有心~”
“哎呀~终于变脸了呢,脸那么白是我戳到你心窝里了吗?你这个永远没办法正常的怪物!”
……
“你看,那就是姜渝,看着很文静是吧,我告诉你,她就是个冷血无情的机器,谁跟她深交就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姜渝慢慢回忆前世,她喜欢在感到幸福时凌迟自己,人不能总是掉进同一个陷阱不是么。
眼眸从松动,逐渐变得冷淡,就像一双千年不动无风的湖泊。
但就在这时,窗户“啪”的一声被一块石头击中,惊动了姜渝,打断了这个进程。
“谁?”姜渝瞬间警惕起来。
她等了一会,只听外面一声压着声量的喊声:“姜画师!是我!等我一下,我——”只听外面嘭的一声,似乎有什么重物摔在地上。
姜渝听出来了,是孟明。
他来做什么?
姜渝推开窗户,只见院墙边孟明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身上沾了好些泥。
显然,刚才摔下来的恐怕不是什么物件……
姜渝没来的及开口,孟明就痛哭流涕的大喊:“姜画师,求求您收我为徒吧我实在是太想成为想您一样厉害的画师了呜呜呜呜,还有我是背着我哥跑出来的,您要是不护着我我会被他打断腿的师父!”
姜渝:?
等等,怎么就叫上了。
崔衍脚步匆匆,正走去问讯楚诗怜,脑海中还在思考尹润霖提供的线索。
尹润霖说当天晚上戌时左右,阴云密布,月亮被厚云遮住,显得夜晚愈加的黑暗寒冷,他已经在后山坐的浑身发冷,便打算偷偷溜回家去。
就在走下山的过程中,他忽然听见了像是人的脚步声。当时很诧异,也很心虚,就躲在草丛里等那人走开。
当晚实在太黑,他没有看见他的脸,只能判断那是一个瘦削的男子,穿着一身黑衣,走的很快,也是下山,不久就消失在树木的遮蔽中。
尹润霖等了许久确保不会遇见他才下山。
因为自己也是鬼祟的窝在山上,所以也没怀疑别人,而且旷日持久,直到刚才才猛然想起,于是赶紧报告给崔衍。
崔衍其实有些惊喜,因为总算又有嫌疑人浮出水面,而且至少也算有一个目击者,多少更有线索了。
正想着,只见前方走来一个穿着深绿圆领袍衫、头戴黑色软脚幞头的男人,看着三十来岁,额头光洁长眉舒展,直鼻薄唇,看着很是冷润。
倒是仪表堂堂。
看衣着是大理寺丞,瞧着也的确有几分眼熟,崔衍想着。
那男人看见崔衍,当即加快脚步,上前来行礼:“下官卢浦和,见过少卿大人。”
“你是来?”
“报少卿大人,我是这次协助您办案的从官。”
崔衍想起来这事,感到怪异,语气生冷,有些不善:“哦?是吗?这都第三天了,你怎么才来?”
卢浦和语气很诚恳,脸上挂着无奈的苦涩:“报大人,这,这实有苦衷……”
崔衍想起来曹少卿,有些厌恶对方的这些小把戏,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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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官员却不应该夹在两人中间受这样的波及,想通之后,他放缓语气:“算了,那你就跟着我吧。”
卢浦和看着非常机灵,态度也十分恭敬,崔衍看了他两眼,感觉挑不出毛病,觉得他应该会是个有能力的人——就是,怎么总感觉有一点不舒服。
是太敏感了吗?还是现在肚量变小?崔衍怀疑着自己。
他没有看见,温顺跟在他身后的卢浦和忽然小幅度的抬眼,那双眼睛里早已没有方才一点尊敬,只有幽深的恶意。
转入大堂,楚诗怜——或者说怜兰早已跪在地上。
崔衍坐上主位,翻看着怜兰的卷宗。
原来她就是这几年那个名扬京城的名伶么,楚诗怜是她流落风尘前的名字,已经鲜有人知。
她的父亲是因为结党营私被处死,虽未族三族,但被下旨抄家,男丁流放,女子为婢——这也很常见了,陛下登基后查处了许多官员及王侯,这样身世的人简直数也数不清,可怜是可怜,却似乎也看不出什么……
崔衍翻了翻,放下卷宗,开始正式审问怜兰。
“你就是楚诗怜?”
怜兰的头埋的愈加深,声音柔缓道:“大人,民女正是楚诗怜。”
并不出意料的回答,本也是个过场,之前不久才问讯过一个奇人,崔衍已经没有什么精力再用心理战术,于是有些疲惫的中规中矩问:
“好,本官问你,为什么你平日常在十五去往景乐寺,却唯独上个月没有准时?又为何在两天后天黑后又匆匆前往景乐寺?”
这是在测验怜兰的神情,以及口供的一致性。
如果她说的和之前有异,那么说谎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怜兰开始微微道来。
“大人,原是如此,我常年拜佛,希望能让自己求得一位如意郎君,将我救出苦海……在十五前几日,我……”
并无差错。
崔衍分心听着,不经意看到怜兰的那张脸。
这女子的确花容月貌,也不外乎京城年少竞相争逐。
不对——忽然有什么闪进他的脑海。他忽然觉得怜兰长得有些眼熟。
但是,是谁?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正当崔衍想要细想时,怜兰已经停下讲述。
就在这时一个差役匆匆从外面赶来,似乎有急事要报。
崔衍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温顺的怜兰,最终将她放走。
然后差役开始向崔衍汇报。
原来景乐寺当年是由工部侍郎柳景胜统筹督建,柳景胜办事严谨认真,是个好官员,却莫名参与结党案被处死,全家获罪。
说了最关键的官差将卷宗递上,崔衍翻阅,发现上面写的都是当年何人参与修建,谁负责哪一块的设计和建造,各处耗资几何,从哪里运来材料......记录详实,款项繁多,实非一时可以看出门路。
崔衍思考着,总觉得柳景胜结党案处处疑云,于是将目光投向柳家。
“去查一下柳家人这些年都在哪儿活动。”
不久,差役给他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这个柳大人的小儿子就在京城,现在为人马奴,案发左右正跟随主人去过景乐寺!
15. 第十五章
这下这个柳大人的小儿子可谓嫌疑巨大,既是相关人物,还正好在那个时间去过景乐寺,实在很难让人不多想。
崔衍当即打算问讯这位曾经的柳公子,却见差役神色怪异,于是询问:“还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差役噗通跪下来:“大人,还有一事,属下去陈府询问情况时,不止得知柳和玉当天去过景乐寺,他,他……他死了!大人!”
崔衍不可置信的猛地站起来:“什么!?死了?”
差役道:“属下也觉得怪异万分,怎么这所有事都这样巧,于是打听了详末:据说这柳和玉从来到府上身子就不大好,虽然吃苦耐劳,但也干不了什么重活,于是主人家怜悯,让他负责喂马养马。”
“这柳和玉上个月就生了一场大病,据说一直没好全,这户人家也算有心,于是上月十五让他随马车同往,也算沾点佛光好转一些。但是他命不好,七天前晚上疾病去了,听说府上的其他人叫他起床时发现他脸色青白,一动不动,再一探鼻息竟是没气了,在加上他在京城已经没有亲人,伙伴一商量,就把他运出城埋在城郊的坟岗。”
“现在已经埋了好几天了。”
崔衍听完差役的话,简直无话可说,他松了力气坐回官椅,阴晴不定的说了句:“好啊,查到哪里哪里就断了……”
左右都不敢应声,崔衍兀自坐了会,忽然森森然笑起来。
“本官倒是要看看,这柳和玉究竟是真死还是假死。”
堂上众人交换眼神,都没明白崔衍的意思。
就听崔衍说:“走,陆白备马,叫七八个身强力壮的差役,带上铲子簸箕,即刻启程去城郊!”
陆白本来下意识就打算去办,但刚走出两步,他忽然反应过来崔衍的意思,惊得瞪大眼睛。
大人这是要……
下面的人也反应过来,同样惊讶万分,但迫于崔衍威压,又不敢说什么。
“崔少卿万万不可!”一声劝谏横空出世。
全场目光瞬间集中到出声之人身上,崔衍也缓缓转头凝视他。
竟然是卢浦和!
他现在俨然一副直臣模样,仿佛大义凛然,将要以微薄之身言大义之事!
但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竟有一天还能扮演上这样正直的角色,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年轻的大理寺少卿——一个疯子!
虽然他很希望崔衍名声扫地,但是他也参与在这破事之中,定是要跟着同往的,这一传出去,搞不好名声跟着臭了。所以他必须硬着头皮假劝崔衍几句,以便之后把自己摘出去,稳坐钓鱼台隔岸观火。
当然,也不能真的劝动了,否则他不就吃力不讨好了么。
“少卿啊,求您三思,这掘坟之事,有损阴德。且官员无故毁坟,没有上报,不通知家属就直接行事,实在不妥!柳和玉的情况,家属不论,贸然如此也是万万不可!”
卢浦和话说的很委婉了,实际是律法规定:官员无故毁坟者,革职查办,还会失去民心,留下污名。
真的很严重了,所以卢浦和才会在心里骂崔衍疯了。
这可是一件可以一次性带走许多人的事。
众人显然更支持卢浦和的说法,在底下交头接耳。
而崔衍的目光就只沉重的压在卢浦和一个人身上。他也不说话,就只是平静的看着卢浦和。
那双向来温和的眼睛此时冷漠的让人发憷,就像一只怪物盘踞在高堂之上,那双黑沉的眼睛意味不明的注视着心怀鬼胎的进谏者。
如果有高品阶的官员在场,那么他一定会发现,此时的崔衍姿态竟然渐渐和当今圣上重合——真不愧是亲表兄弟。在某种时刻惊人的显露出相同的本质。
渐渐将卢浦和盯得冷汗直流。
他忽然莫名后悔。
但此时崔衍竟然开口了,那种冰冷的观察般的凝视消失,他的表情春风化雨般温和起来,竟然语气轻松地说:“谁说我要掘坟了?”
卢浦和:?
众人:?
那你说要赶紧备马,叫上强健大汉带上铲子簸箕出城,不掘坟是去看风景吗?
崔衍轻轻一笑,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这笑容带着和煦,但内容并不常规:“你们不觉得,我们立刻就出城作出要挖坟的样子,会有什么着急的人跳出来吗?”
众人恍然大悟,有人偷偷谈论:终于明白这个少卿为什么会是崔大人当了,这份智谋,实在是胜人千里。
只听崔衍微笑的喃喃:“真是……有趣。”
“你想拜我为师?”听少年说明来意,姜渝非常惊讶,忍不住问:“你爹娘恐怕不会同意吧。”
孟明挠挠头:“呃,我爹娘态度犹疑,但是我哥不是……呃,很同意。”
姜渝闻言正色:“拜师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你应该慎重,家人的意见也要听。”
孟明脸都要皱成一团,看得出来他也非常纠结。
姜渝到底是姜渝,也不会为难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于是岔开话题:“既然你说要拜我为师,但是为什么呢?”
孟明显然对这个话题更有话说:“姜画师,我是认真考虑了的,不是一时兴起。”
这倒出乎姜渝意料,因为孟明神情不假。
“姜画师,你觉得种地出的了头么?”孟明竟然反问姜渝,语气平淡,但是刹那尘土黄烟扑面而来,沉重的压在人的肩上。
这个问题……
姜渝竟然难以回答。
种地能出头么?千百年来没有,多少人的身影埋没在亘古红日之下,单单种地,只是种地,没有人能摆脱命运。
所以,姜渝说不出来。
孟明显然也没有为难姜渝的意思,他仿佛为了宽慰姜渝,笑了笑,但随即又开口:“我爹种了半辈子地,我爷爷算个读书人,科举就考到那里,是个秀才,虽然不算天才,但能识字读书,可以开私塾。所以我们家比只是种地要好,我爹不是读书的料,我也不算是。”
“我祖爷爷种了一辈子地,祖祖爷爷种了一辈子地……他们很勤劳,但他们都死了,那么多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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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的粮食并没有让我们温饱,家里仍然年年担忧吃穿。种地不是可耻的事,但是我不想再种了,我要出去,我要家人再也不用担心荒年饿死。”
姜渝没想到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少年竟然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实在是……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也。
姜渝深深的看了孟明一眼,幽幽发问:“走出去的方法有很多,为什么不去行商,为什么不去学一门手艺——偏偏要学画画。”
孟明似乎早就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于是坚定的说:“因为姜画师就是京城那个帮助官府抓住凶犯的画师吧。我想,您这样的人,于此道定然巅峰至极,我想,我要做一件事情,就要把它做得绝对好,不是糊弄就行,也不是还行,或是有些厉害——是绝对好。我想,我想青史留名。”
竟然被他猜出来了,但姜渝没有很惊讶,因为她没有刻意遮掩,看过她的画认出来不算不可能。但是真正令姜渝高看一眼的是孟明后面那句:想要把一件事做到极致,想要青史留名。
姜渝不会觉得孟明好高骛远,她最欣赏这样的极致精神。
就像很多年前,另一个少年打着伞找上门来,对她说:“姜老师,请您收我做学生,我会尽我所能画画,直到超过您,超过其他人,成为艺术史新的丰碑。”
口气颇大,他的行动对的上他的野心。
他几乎做到了。
但人生无常,天何妒英才。
又是一个雨天,姜渝撑着黑伞胸前佩戴白花,在所有人既意外的目光中出席这场沉默的葬礼。
姜渝在此之前,已经七年不曾出席任何公众活动。
安息吧,我最好的学生。
一束纯白的百合安静的躺在黑沉的墓碑前。
雨一直下。
此时看着孟明的眼睛,他们两个几乎没有什么相似,又似乎很像。
姜渝的目光从淡漠变为深刻黑沉的审视,她轻缓开口,语气却少了那种对谁都一样的温和,甚至近乎挑剔的诘问:“哦?”
“你是说,你要把画画做到极致?”
孟明微妙的感觉到什么变了,他吞咽一口紧张的唾沫,声音略有些干涩的回答:“是!”
姜渝步步紧逼:“你要想好,你有这辈子和它打交道的觉悟么?”
“你有死都不能放下的决心吗?”
“你有从一而终誓死不变的信仰么?”
姜渝说一句逼近一步,迈着压迫感摄人的步伐,让孟明不由自主一步一退。
姜画师在谈及画画时竟然这样恐怖,与之前那个情绪稳定又温柔和煦的画师形同两人。
姜渝睁着她那双弧度姣好隐约透着偏执的眼睛逼近孟明,轻声问道:“你做好准备了么?”
孟明已被她逼到角落,冷汗直流。
但他的确所言非虚,于是鼓起勇气坚定的回答。
“我已经做好准备。”
“好。”姜渝像幽魂一样轻声道:“记住你今天的话。”
“带路,我去说服你的爹娘。”
16. 第十六章
一行人大张旗鼓出城,装备齐全,毫不避讳。
崔衍沉着的骑着马跟着陈府那天埋人的下人往坟岗走去,马蹄哒哒作响,仿佛踩着什么诡异的旋律。
陈府下人额上冒出冷汗,他的目光闪烁,看着有点紧张。
崔衍看在眼里,却并没有戳破,反而一副心情轻松毫无察觉的模样。卢浦和同样骑着马,跟在崔衍身后,看起来有些低落。
这条路不算很远,马上就来到坟岗。
这里很荒凉,黄土杂草石碑组成的图景让人不觉一阵发寒。
陈府那个下人叫唐瑞,他带着一行人翻过几个小山头,终于来到一座小土堆前。
土堆前立着一块简单的木牌,也没有像其他人的那样或多或少写了写其他的什么,柳和玉的墓碑相当简单,竟只写了姓名。黄土堆成的小土包还很新,没有来的及和其他陈年土堆一样长出除也除不尽的杂草。
唐瑞解释道:“我们对他也不算了解。他人不错,来府上八年真诚没有心眼,大家都很喜欢他。但他从来不提以前,所以实在不知道要为他写什么了。”
一个人竟能在一个地方呆八年,而伙伴对其丝毫不知吗?
崔衍摸着下巴推断,此人心性颇沉稳,能忍耐。
唐瑞看崔衍一直不说话,于是忍不住问:“少卿真是来掘坟的么?”
崔衍似笑非笑,他仿佛玩笑般开口:“不是真的,难道是假的?”
唐瑞瞬间冷汗从脸颊滑落,崔衍还关切的问:“怎么流汗了?”说着好心递过去一块干净的手帕。
“快擦擦。”
唐瑞战战兢兢的接过手帕,僵硬的擦汗,但是汗越擦越多,越擦越流,最终在崔衍诡秘难测的微笑中腿软跪地。
崔衍眯着眼看了看他,嘴角勾起一抹轻笑,他蹲下来与唐瑞对视,温声问:“是身体不舒服么?”
明知故问。
唐瑞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重重跪下而不发一言。
崔衍站起来,转身对差役说:“好了,现在可以挖了。”
众人原先不敢发言,但眼睛耳朵可是敏锐,早明白了崔大人的手法,于是纷纷应是,拿走墓碑,开始你一铲我一锹的铲起土来。
而唐瑞感到大势已去,脸色苍白的看着新鲜的坟土被一层层挖开,两侧渐渐堆出松散的土堆,渐渐的一具黑色的棺木逐渐裸露出来,所有人即兴奋又紧张。
兴奋终于可以揭晓谜底,知道这柳和玉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紧张的是害怕事情和他们预料的并不一样,柳和玉真的死了,并且真的躺在棺材里面,那他们将要看到一具腐烂的尸体,这实在是太损阴德。
但他们只是小小的差役,一切还是要听上官的命令,命令之外的事他们不能去做,命令之内的事他们必须履行。
最终,他们沿着棺材一直挖,直到整个棺材露出地表,然后他们退至两旁,领头站出来汇报崔衍。
“大人,已经将棺材挖出。”
“嗯,你们做的很好。”崔衍走上前。
现在事情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开棺验尸。
这件事崔衍不会为难为了养家糊口来做事的差役,他亲自来做。
于是他正色上前,把手放在棺材简陋的棺盖上,此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最终结果的揭晓,包括卢浦和,不过在场只有他一个人希望这是崔衍的误判,柳和玉真的死了就好了。
他全神贯注的盯着棺材,此刻死人也不怕了,而是真诚的诅咒的崔衍——快让他倒霉吧!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刻,事实上也许没有三个呼吸,但是对崔衍来说,他的心思却并没有放在是否有尸体上面。
此刻他沉静的看着漆黑的廉价棺材,这一刻在想的是:如果柳和玉真的死了,竟然有人愿意在死后出钱为他置一口薄棺。
虽然这口棺材并不名贵,也不算好,但已经很不错了,对一个寻常百姓、一个脸上刻字的奴仆来说,算的上这一世最后的体面。
下一刻,棺材推开——空空如也。
唐瑞闭上眼睛,当这柄悬于头顶的剑终于落下,他竟然有些释然。众人大松一口气,卢浦和遗憾的扯着袖子。
而崔衍面色没有变化,他似乎早有预料,接着用力,将棺材盖一把推开,重重的落在地上。
这声巨响让唐瑞浑身一激灵,他感到有什么遮住了阳光,一抬头,崔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里已然失去所有温度,显得冰冷而严厉。
他这个人实在让人琢磨不透,他的脸上忽然微笑起来,仿佛什么事都能笑出来。
只是这笑阴冷而戏谑。
“呀,死人跑了,你说他跑到哪儿去了呀?”
孟明这个晚上一直是处于被震撼的状态,直到姜渝拍拍他的肩,让他回去收拾东西早点睡,明早跟着她走,他才堪堪反应过来,呆滞的告别姜渝回家。
他怎么也没想到,看着不善言辞的姜渝竟然如此能言善道,竟凭寥寥数言打消爹娘担忧,说服固执的哥哥。
看着姜渝的背影,孟明很久没缓过来。
直到孟亮骂他傻站着干什么,他才回过神来,此刻他脑海分明一片空白,心跳却不由自主加快,就像有什么已悄然发生改变,或者说命运终于缓缓偏离了原来恒定的轨道。
此时他还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浑身轻颤,直到等到很多年后,他才会忽然恍然大悟,原来他的灵魂比意识更早一步作出反应。
第二天一早,当太阳的第一缕晨光照射到平高村人家的窗户上。
所有人早都齐聚一堂,站在村口,欢送姜渝以及她新收的徒弟孟明。今天正好村里有人要拉着货物去城里送货,提出可以送他们一程。
姜渝终于成功以路途遥远携带不便的理由推拒了大家送来的果蔬,而孟明正在与家人告别。
“你小子,倒是命好!以后跟着姜画师一定要勤快、听话,不许忤逆师父知道吗?”
爹娘嘱咐完,孟亮一直抓着孟明不放,说了半天,让孟明觉得耳朵当即要起了茧子,看着都快要逃跑。见姜渝正在打量他,仿佛见了救星,立刻从孟光手上逃走:“哥!师父找我!”
“诶!你小子!”孟亮笑骂。
溜到姜渝身边,孟明赶紧冲乡亲家人挥手:“大家!我到了京城一定好好画画,学成好本事,大家保重啊——”
“哎,这孩子长大了。”看着他长大的妇人捂嘴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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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出息啦。”
“出发了——”车夫有力的吆喝一声。健壮的棕毛壮牛拉动小车,载着姜渝和孟明摇摇晃晃又稳稳的出发了。
村头站满了人,孟明的家人站在最前面,陶穆两家人站在旁边。
孟明一双眼睛兴奋而激动的看着大家,手一直不疲惫也不停歇的挥舞。
“保重啊——”
乡亲有些也很感慨,纷纷对孟明呐喊。
“孟明你可要好好学手艺啊——”
还有人衷心的祝福。
“姜画师祝您一路顺风,万事遂意——”
姜渝被这样的气氛微微感染,她犹疑的伸出手,仿佛初次尝试一样举起,平日握笔毫不抖动的手,此时略有些僵硬的抬起,随着风挥了挥。
她轻轻地说了声:“你们也保重。”
牛车渐远,刚开始清晰可见每个人鲜活的面孔,到逐渐模糊,越来越小,只能看见女人们挥舞手帕,而男人们笔直站立。
直到一个拐角,大家都消失不见了。
孟明放下手,忽然不知所措。
清晨微亮的阳光和煦的照在他的脸上,风吹的路边野草摆动,簌簌作响,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发出细小的鸣叫。
忽然空荡荡,只有延绵不断的路横亘地面,车轮碾过石子的轻响,还有牛的喘气声。
孟明环视四周,一切是那么熟悉又陌生。
他安静下来,开始愣愣盯着不断后退的土路,时间仿佛在此刻失去了意义,现在是没有度量的时间的开始。
姜渝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的状态。
她知道对新鲜事物的新鲜感下降后,当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那个最熟悉的环境,而完全进入一个新的生活的时候。茫然和恐惧,以及对故乡的思念会随着时间慢慢爬上他的背脊,并且成为接下来一段时间他最无法适应的状态。
但这是很正常的心理,每个人都要经历也几乎无法避免,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而这是孟明自己选择的道路。
“师父。”孟明忽然开口。
姜渝温和的看过去,不出意外的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茫然与对未知的恐惧。
“嗯。”
“师父,您可以和我说说话吗?”
既然是师徒,那么闲谈一二相互了解自然无可非议。
姜渝点头:“可以,你想聊什么?”
她猜测着孟明可能的话题,但事实证明事物的发展总是难以预测。
孟明小心翼翼的说:“师父,就是,能请您给我讲些故事吗?路上好远,我感觉有些害怕。”
果然还是小孩子啊,想听故事也是合情合理,但是……姜渝眼神微暗,她可不是个会讲美好故事的人。
只是看着少年清澈的眼睛,积压在心里多年的黑色终于溃出一条细小的缝隙。
“哦?讲倒是可以讲,但是故事的结局很坏,你也要听吗?”姜渝幽幽的说。
孟明哪里懂近乎完美掩藏在姜渝皮囊下的那份暗色,他只当姜渝真的与他讲故事,于是乖巧的点头。
“要。”
“好,”姜渝微笑,轻声道:“那么故事开始了。”
17. 第十七章
“这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了。”
在某个朝代,在一个繁华的州府,曾经有一户何姓世家大族,何氏家族盘根错节显赫百年。在何家庞大的体系下有许多支系,有一支从事经商,家财万贯富可敌国。
这支支系的掌权人叫做何大老爷,他雷霆手段,威信十足,年纪轻轻就闯出家业,几乎坐断某条东西行商,手下拥趸云集,可谓一代人杰。
这何大老爷在立业之初娶了一位贤能夫人,这夫人娴雅有度,往往能出化险为夷之策,两人风雨同舟互为知己。
多年以来,夫人共出一子一女,长为姊名燕,次为弟名衡,皆□□聪颖,少有才名。
至女见长,不习治家,无心婚娶,甚爱木工,日夜雕琢,每有会意,必废寝忘食,至言有大作为,将鸿鹄振翅于飞。
老爷有心分托家业于女,见女此状,尽为旁门左道雕虫之技,而轻于继业,闷怒厌责,多出斥言,父女龃龉。
子其不肖,无心女色,性缓而言和,父责母劝,阳奉阴违为计,似有断袖之好。
至于何父夫人无故暴亡,官民商士,鬼胎各异,群起而逐鹿,一时大厦倾颓,朋友避之,求者鄙之,可谓众叛亲离,可见世态凉薄,天下熙熙之逐利。
姊弟处境,若浪尖之浮沫。
女投笔肩挑,千里奔亲以求援,然,人言断尾求生,道好自为之。
回乡视弟见弃于人,家中残垣,雨从屋漏,分文无有。
“师父别说了。这个故事听着就让人很难过,我有点害怕了。”孟明终于开口,他看起来情绪低落。
姜渝叹了口气,她果然还是不会讲故事。
却听孟明犹犹豫豫,支支吾吾道:“虽然师父说结局很坏,但是我还是有些好奇......”
“哦,这个呀,”姜渝笑笑,包容道:“我直接告诉你就好了。”
孟明竖起耳朵听。
姜渝轻快开口:“很老套啦,最后何衡死了,何燕也死了——就这样。”
“绝户了!?”
姜渝道:“对。我们可以说点其他的,我给你说说之后怎么跟着我学艺吧。”
在崔衍的逼视下,唐瑞终于吐露真言——柳和玉的确没死。
唐瑞颓然跪在大理寺的地板上,低着头娓娓道来:“他对我有恩。”
这并不意外。
崔衍坐在椅子上,手指轻敲桌面,淡淡的看着唐瑞。
“当年我得罪贵人,如果不是和玉为我出主意,我恐怕早就被那人整死。”
“所以当和玉对我说他感觉的到自己命不久矣时,我答应了他的请求。”
原来柳和玉身体不好是真的,之前家道中落,他成为一件可以随意转手的货物,受尽屈辱和折磨,最后遇到好心的陈家人时,身体已经被掏空。
“大人,您这样生来高贵的贵人不能明白我们这样卑贱的人的奢望。”
“和玉脸色已经像是死人,他无力的咳嗽着,手轻轻搭在我的手上,眼睛里泛着泪光,对我说‘瑞,我将要死了,但还有一个愿望,我希望最后一段时间能自由的走在天地之间,那么死了也已经知足’。”
唐瑞眼神悲戚自言自语道:“我说这些做什么......读书人的话我不太明白,但我确实答应了,我假装把他埋藏,然后和他握手分别。之后他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或许已经死了。”
见他神情竟完全不似作伪,且问也问不出什么,崔衍挥挥手,让人将他带下去收押。
崔衍随即要发布对柳和玉的通缉令,差役叫来画师,将要去走访认识柳和玉的人,画出人物像。
崔衍之前对此并不在意,但如今听见画像却是微愣。
看着四十多岁长得苦大仇深的老画师,崔衍忽然意识到某人的缺位。
“姜渝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说个时间。”他轻声喃喃。
放职归家,但崔衍并不愿回到那个让人作呕恶心的地方,于是又不由自主开始在城里打转,致力于绕到天黑,最好在没人进府遇不到任何东西的时候。
天色开始发昏,太阳半壁嵌入城墙,光亮从孔洞透出,照出斜长的光影。
走在街上人来人往,大家提着篮子背着背篓牵着孩子都开始收拾,渐渐的人少了,街上有种稀疏的空寂。
“三月天,风吹花落触琴弦——”
“花落弦动双飞燕——”
忽闻戏声传耳来,那样热闹,在这样苍凉的环境下,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崔衍感觉有些熟悉,闻声提步寻过去。
渐渐地,一座四层的花楼出现在眼前,崔衍脚步一顿,抬头只见头顶高悬着三个风雅的大字:微月楼。
这个名字……崔衍想起什么,若有所思。
回头见陆白面色微微古怪,崔衍招招手让他走过来些。
“别害怕,上次是意外,这次你应该有经验了。”崔衍温声细语:“进去看看。”
随即迈开脚步跨过门槛。
这一迈进去顿觉敞亮,与外面即将落日的氛围截然不同,脂粉清香扑鼻而来,来来往往的各色女子用手帕掩唇而笑,飘然而去。
歌舞酒宴,杯盘来往,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摇骰弄杯,弦歌相和,鼓点旋舞——欢乐似天上人间。
楼上还有花瓣扬扬洒下,纱带微垂,烛明如昼。
崔衍抬头,只见花楼顶端,竟然用灯烛环绕一周成圆月状,外围镂空环绕西域琉璃,透出星空与黑夜。灯烛中间贝壳螺钿镶嵌,遮天蔽日,在各处巧妙的灯光折射下,就像一轮永不落下的明月高悬于顶——不愧是享誉天下的第一名楼。
名作微月,竟还是谦逊含蓄婉约了。
这楼,真的许久未来了。
崔衍想。
这时侍酒已经发现崔衍,虽然崔衍穿的是常服,但他可是京城贵胄,并不是寻常人物,这样的人早就被见过他的生意人记好。侍酒并不是头一回见过他,于是赶忙笑盈盈的迎上来。
是的,微月楼虽然也有些灰色生意,但并不算酒楼,这里的接待也自然不会是青楼那一套叫法,男的雅称侍酒,女的唤作陪言。
“崔大人,您许久未来,这一见,竟然更加风流倜傥!”侍酒讨好道。
“嗯,闲话先别说,刚刚是谁在唱戏?”崔衍并没有过多客套的想法,于是直接询问。
“您问的是怜兰姑娘?刚刚就是她在亮嗓子。崔公子来的正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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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马上就开场了!”侍酒呵呵跟崔衍套近乎:“说起来怜兰姑娘成为这两年的花魁,正是靠着这把好嗓子呢,以前怎么没人注意到呢?”
崔衍闻言没什么反应,只是眼睛骨碌碌转过去看了侍酒一眼,看不出他的想法。
随即他变换面容,温声道:“哦?是这样吗?微月楼的花魁一定很多人慕名而来吧,我会不会挤不进去?”
侍酒见崔衍和他开玩笑,于是也笑,带着些谄媚:“怎么会,崔公子是何等贵客?微月楼永远为您留置雅座!”
崔衍见他乖觉,不由哈哈大笑,径直踏上台阶长扬而去,长袍随意飘动,显得格外肆意潇洒。
许多女子都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发愣。
而陆白早已会意,利落从腰间取下一只荷包,抛给侍酒。
侍酒赶忙接住,捧着手不断道谢。
陆白没再看他,几步跳上台阶追上崔衍,侍酒赶紧迈着紧促碎步跟在后面。
在他们踏上第二层台阶之时,只听楼上刹时安静,意识到好戏即将开场,崔衍加快脚步。
走上去的那一刻,怜兰如夜莺般美妙的歌喉轻缓传来。
“只恨年年明月夜,怨君何相弃——”
崔衍放轻脚步,这时速度慢下来,侍酒终于追上,气喘吁吁。
“公子,请随我来。”
崔衍坐在楼上的包间里,伸手陆白就递上一把风雅的玉骨雕枝扇,崔衍自然接过,哗的一声打开,一副梅花图随即现出模样。他悠悠的扇起来。
虽然现在已然入冬,但崔衍一向有随身携带扇子的习惯,他有个怪习惯,随时可能忽然扇风,尽管他并不热。
这个高度和角度非常的好,可以将底下的一切一览无余。
包括怜兰的表演,人们的状态,清清楚楚。
崔衍就这样一直扇着扇子,盯着怜兰,又扫视底下的人群,面无表情,让人琢磨不透。
直到怜兰谢幕,下面那群男人像是疯了一样喝彩,扔彩头还有呐喊。
非常热闹,以及——吵闹。
崔衍感觉到头颅随着人群疯狂的声音渐渐嗡鸣起来,带来一种让人难以克制的类似烦躁的感觉。
但他的脸上不见任何端倪,没有任何人感觉到他的异常,只能看到他的表情冷了几分,除此之外,再无端倪。
就在崔衍即将起身离开之时,他垂首间正与一双平静的眼睛对视——一高一低,一暗一明,穿越重重阻碍,简直是命运不可能的巧合。
这个男人相貌平平,衣着朴素,可以说是没有什么特点,放在外面就会消失,此时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与崔衍目光相接。
崔衍莫名心头一跳,一种奇异的感觉袭上头脑,崔衍分不清这是种什么直觉,只是本能的感到警惕,就像见到一截生锈的铁剑,那种潜藏的风险。这一瞬间,这个陌生男人给他的感觉实在是太像……太像……
素衣男人与他对视一个呼吸,忽然垂首,一下消失在崔衍的视线。
巡视密密麻麻的人群,崔衍再也没有找到他。
这时,他无意间抬头,正好看见怜兰捧袖道谢。
一道闪光划过脑海,电光石火间,他知道怜兰像谁了!
18. 第十八章
怜兰,楚诗怜,姓楚,又长得这番模样,难道她父亲是楚绍元!
当年崔衍尚且年少,与这位官员有过几面之缘,因为楚绍元生的一副谦谦君子模样印象深刻。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时过境迁,他的女儿竟然近乎流落风尘。
崔衍后知后觉权利的碾轧是如此的逼近。
最重要的是,楚绍元正是因为工部侍郎柳景胜的缘故才被牵连!
天呐,崔衍心中暗叹一声,心说这件事情总算开始转机,按照他看公文的速度,就算今天没有认出怜兰,发现两人的关联也是迟早的事。
实在是太巧了,巧到蹊跷。
崔衍随即起身,深深的看了台上的怜兰一眼,转身离去。
回到大理寺,崔衍扑进公文卷宗,一直看到深夜,蜡烛静静地燃烧,一滴一滴熔铸在铜盘的底部,堆积起一片不规则的痕迹。
崔衍从公文中抬头,眼中都是疲惫与惊骇。
虽然公文中写的非常含糊隐晦,但是崔衍仍然凭借着一种诡异的直觉,察觉到了其中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此案发生时崔衍才十五岁,正被父亲关在府中的偏僻院落“治疗”,所以完全错过了这件事的始末。
只知道皇表兄以不可动摇的决心和让人闻之色变的铁血手腕血洗了朝中逆党,自此开始了彻彻底底的独裁时代。
崔衍的父亲也在这场血洗中元气大伤,退缩幕后,迫于皇帝的压力开始小心谨慎,放松了对崔衍及其长子崔游的控制。
所以等崔衍出来时,这件事仿佛被大家不约而同的遗忘,当时的他完全没有心思了解这些事,于是他没问。所以这次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一场巨大的政治洗牌,死的死贬的贬,流放的流放,牵扯甚广数不胜数。
那么这场七年前的浩劫和如今的金佛藏尸案又有着怎样的联系呢?
崔衍沉思,最终发现一切的线索还是断在了死者的身份上——查不出是谁死了,那么一切又从何谈起呢?
只是崔衍想,一般人失踪早有家人或是朋友前来报案,再不济也该四处询问,寻找一番,怎么这人死了这么久,却悄无声息,没有任何人发现?
忽然灵光一闪,崔衍忽然想起确实有这样一类人,长途跋涉,认识的人也不多,这类人居无定所,数量庞大,失踪了一个两个也不会轻易引起怀疑。
是书生!进京赶考的书生!
家乡遥远的书生们通常会提前几个月不等出发,以预防各类突发情况,顺利参加次年二月的春闱考试,这个时间通常会是一个月到半年不等,波动极大,而且很有可能在途中遭遇意外。
这样的人就算消失了,短时间内也不会引起怀疑!
此时的崔衍感觉自己的手微微抖起来,心跳加快,这是兴奋的表现,他真的非常想此刻就叫人从这方面入手查起,但看着昏黑的天色,还是强忍下来。
月亮已经高高的悬挂在枝头之上,崔衍躺在大理寺的床榻之上,不由自主开始推测。
这具尸体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如果真的是名赶考书生的话,说明他是个举人,虽然本朝最年轻的举人十二岁,但二十多岁考上也算很有本事,如果根据这个排查,能不能缩小范围?
而且这样年轻有为,难道是和人结仇,或是遭人妒害?崔衍一件件罗列着可能性,慢慢思索。
他的思维渐渐发散。
杀人有很多种方式,毁尸藏尸也有很多方式,可凶手为什么独独将他放入佛像?在这背后又潜藏着怎样的寓意?
书生、歌伎、马奴。
目前浮出水面的人,究竟和案件有着怎样的联系?方向真的正确吗?谁又是真正与案件有关的人呢?
这些都是没有解决的问题。
在繁重的思索中,崔衍渐渐闭上了眼睛。
“衍——”
“衍——”
遥远的呼唤仿佛招魂的挽歌幽幽飘来。
崔衍浑身冷颤,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跪坐在晦暗的室内,视线变得很低,面前是黑木案几,上面寂寞的放着一些笔墨,空气中浮动着残余的冷香。
竹帘被风微微吹动,庭中槐树暗影摇动。
似乎要下雨了。
此时他的身形不知何时发生改变,竟然只有小孩高度,面容也稚嫩青涩起来,而他的心理似乎也跟着被放小了许多许多,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感到无助、害怕。
起身,仿佛有什么在追赶,崔衍频频回头,身上穿的衣服太端正也太沉重,让他感觉被无形的束缚着。
一角白色的衣物飞速掠过书架,崔衍猛地转头看过去,却只能看到深不见底的黑暗。
崔衍回头,试图逃出这间房间,却忽然感到肩上轻飘飘落下重量。
他浑身一僵。
只听女人的声音吹着阴森寒气而来。
“衍,你是在躲我吗?”
眼前场景陡然发生一种诡异的异变,扭曲成色彩昏暗滴滴答答的模样。
崔衍忽然发觉场景又一次发生改变。
他的头是低着的,似乎覆盖着什么粗糙的布料,他伸出双手,发现自己穿着苍白的麻衣——是孝服。
抬眼,一具黑漆木棺刺入眼帘,屋内白布飘扬。
措不及防,崔衍手中丧盆脱手。
发出“嘭啦”一声尖啸。
鸡皮疙瘩瞬间爬上背脊。
“起棺——”看不清面孔的扛夫一声呐喊,抬起棺材。
刹时间唢呐声起,引魂幡被支起,孤独的飘在空中。
死白的纸铜钱被洋洋洒洒的洒在空中,仿佛人间下了一场盛大的雪。
崔衍愣愣地看着引魂幡,茫然的环视了一圈四周的“人”们。
他们都没有面孔,只有一片窜动的黑气徘徊脸部。
纸铜钱在他们背后悄无声息又一刻不停的飞扬,被风吹的到处都是。
“快走。”忽然有人从背后推了崔衍一把。
崔衍一个趔趄,被迫迈开脚步,他一走整个队伍瞬间欢欣鼓舞的启程。
乐班鸣锣开道,规模宏大声音响亮。
仿佛这是件什么大好的喜事。
可是,崔衍看着即将落下的太阳——怎么是在夜间出殡呢?
出殡一般选在清晨和上午,寓意逝者走向新世界。
为什么选在晚上,为什么?
崔衍四处寻找,试图找到那个高大而严厉的身影。
没有找到。
“嗒——”
“嗒——”
是什么落在脸上?崔衍摸了一把脸颊,手上抹开一大片鲜红的痕迹。
抬头,一双靛蓝的绣花鞋悬于头顶。
白纱垂下,在开门的风中轻轻摇晃。
多凉薄。
一阵难以言语的寒冷和空茫侵入四肢百骸。
崔衍感觉自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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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严冬的冰湖之中,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下落,冰水灌入口鼻,掠夺着他最后一点呼吸,一切的一切将他不止息的推向深渊。
闭上眼睛。
槐花簌簌,四月春光。
崔衍双手抓着两边的绳索,荡秋千。
这颗槐树想来很老很老了,非常高大非常魁梧。
树高过楼,华盖如顶,光影斑驳。
白花摇晃,花香醉人。
一双柔软纤细的手轻轻推着崔衍,让他一次又一次的荡起来,双腿伸收,发丝随风飘扬。
此时好像没有任何烦恼,也没有算计,没有一切忧伤。
崔衍忽然想要回头看一眼。
就一眼。
岁岁年年,再也不见的那一眼。
却只感觉双眼被一双温柔温暖的手轻轻盖住。
再也看不见。
却感觉一道白绫系上脖颈,身后那人猛然发力,带着喋喋不休的恨与狠绝。
“咳……”崔衍下意识用手拼命抓住白绫,用尽全力挣扎求生。
可背后那人却没有一丝心软,对他的挣扎碎语视而不见。
直到眼前发黑,在意识的最后一刻。
崔衍眼里倏忽滑下一滴泪水,顺着脸颊落到女人手上。
他流着泪,沙哑而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娘!”
女人僵了一瞬,手下也停滞了刹那。
这时木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个少年脚步极快的奔来,从女人手中抢走了崔衍。
崔衍闭着眼睛,意识模糊,只听见哥哥的声音。
“他可是你的小儿子啊!!!”
敲锣打鼓,唢呐奏响,有人高头大马着吉服,有人凤冠抬轿跨火盆。
好大的阵仗,一路吹吹打打,花瓣喜钱,好让整个京城知道的大喜事。
亲朋好友竞相祝贺,道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喜气洋洋乐不可支。
拜堂成亲,皆大欢喜。
崔衍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被哥哥的死死扯住衣袖,阴沉的看着这副人间喜乐如意图。
也怨恨不解的看着那个一扫平日凛颜厉色,如今笑逐颜开的男人。
所以,现在你才真正开心,真正满意是么?
原来你说我不行,不是因为我不够勤学,不够聪慧。而是因为,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那之前的都算什么?
我们都算什么?
月光如水。
崔衍披头散发,趴在地上,门缝的光斜斜的的照进来,照出门内一只泛着血丝圆瞪的眼睛。
“我没疯。”他的嗓子沙哑的可怕,仿佛被砂纸磨得面目全非,但依旧倔强而坚定。
“放我出去。”
门外的男人居高临下,阴沉而严厉,投下的目光带着厌恶与与不齿。
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我没疯!疯的是你!是你们!为什么把我关起来!为什么!?”
“放我出去——!!!”
整个后院响起尖锐而凄厉的嘶吼。
乌鸦惊飞。
但无人在意。
“啊!”崔衍猛地从床上坐起,汗水打湿头发沾上脸颊,他不住喘气,平复自己的情绪。
看着窗外微微亮起的天空。
他以手扶额,疲惫的闭上眼睛,喃喃道:“怎么又梦见……”接下来的话语模糊在越来越小的声音中。
19. 第十九章
在一切谜团尚未得到解答之时,总算来了个好消息。
差役报告崔衍:“大人,柳和玉抓到了。”
崔衍即刻起身去见柳和玉。
这个人很关键,也许他能给事情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
崔衍见到柳和玉的第一想法就是——竟然病成这样。
形销骨立,面白如纸,嘴唇发紫,颧骨都显出形状,一直在断断续续的咳嗽,不是激烈的呛咳,而是仿佛要出气,却一口气怎么也吐不出的那种无力。
简直一眼就可以即刻判断,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一脚迈进鬼门关了。
这个男人瘦的脱相,骨头微微从皮下显露出来,长发梳的非常整齐,可以说一丝不苟,但是再怎么样也掩盖不了其枯黄干杂的事实。他穿着朴素,但非常干净,看的出是个体面人,可身上活气已然消散无踪。
难以看出他今年才二十四岁。
崔衍神色莫测的绕着柳和玉走了一圈。
最后幽幽开口。
“说吧,为什么假死?”
柳和玉闻言,伏跪下来,长发垂落在地,头磕在冰凉的地板上,双眼紧闭。
“大人,我是一个将死之人,已然没有牵挂,只想作为一个人堂堂正正的去死。”
“因为想逃,所以逃了。”
“你倒是坦荡。”崔衍说,然后迈步走向堂上,坐在官椅上。
“行,那说说,你去景乐寺做什么?”
柳和玉抬头,神色茫然。
“大人,什么景乐寺?”
崔衍一拍惊堂木,呵道:“大胆!还在装模作样,你上月十五没有随陈家人去景乐寺吗?”
柳和玉仿佛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那小人的确去过。但大人何出此问?”
“你当真一点不知吗?”崔衍审视着柳和玉。
但柳和玉看起来实在是太无辜了,眼睛迷茫而疑惑的睁大,就像对这些事情都全然不知、完全置身事外一般。
难道此事真的与他无关?
崔衍却有一种直觉,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
“好,你既然不知,那我单单问你,那天你去景乐寺,都做了什么?不要隐瞒,都仔细道来。”
柳和玉无奈道:“大人,这也太久了,上个月的事,我哪里记得清楚,就只记得些大概,不知道大人愿不愿意听。”
“说。”
于是柳和玉娓娓道来:“呃,那几天天气应该不错,于是夫人带着少爷去寺里烧香,少爷见我这副模样,于是生了怜悯之心,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去求一求神佛,保佑我这病早日好。”
“可是呢,其实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哪里是能好的样子。但少爷纯良,我也不愿辜负他的期望,于是跟着一同前往。”
“夫人在景乐寺礼佛多年,自是认识几个师父,于是带着少爷留下吃斋饭。我们几个下人自然也是讨得一些饭菜,便凑在一起吃尽。”
在柳和玉说话时,崔衍也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语气。
发现他虽然一口一个下人,姿态却不卑不亢,平稳沉静,没有一点儿自轻自贱的感觉。似乎堂堂公子跌落成为马奴,也并未折断他的风骨。
“吃过饭已是午睡时刻,伙伴们都打了瞌睡,我因为生病一直胃口不好,也睡不着,便找着个年纪小些的伙伴一起聊天。”
“你那个伙伴叫什么?”崔衍忽然发问。
“时同方,他今年才十四岁呢,正是个天真的年纪,一聊起来真是停不下来了。”柳和玉说。
“所以你和他一直聊到回府?”崔衍打断他。
“哦,这倒没有。他后来睡着了。”
“那就是说,之后的时间,没有人能证明你的具体动向。”崔衍一针见血。
柳和玉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是的,大人。”
崔衍垂眸,手中拿着一卷卷宗,翻着页似乎漫不经心的的问:“姑且信你,那之后呢?你又去了哪里?”
柳和玉道:“那时大概是申时,我感觉腹中犯痛,酸水上涌,实在难忍,于是想找师父们讨些粥饭来勉强入口,压制腹中疼痛。”
崔衍:“你有旧疾?”
柳和玉点头:“早年饥一顿饱一顿落下的病根,时常发作。”
“于是我寻去庖厨,一位唤作慧明的小师父给了我一碗白粥。吃完后,我感觉腹中疼痛稍好,于是又回到伙伴们身边。”
崔衍问:“你什么时候到的庖厨,又是什么时候回到他们身边的?”
柳和玉无奈而苦闷道:“大人,这么久了,事情我能想起大概,可这时间......”
崔衍见他无奈模样,宽容的笑了笑。
“没关系,本官自会问他们。”早在抓到柳和玉前,崔衍就把所有和柳和玉有关的人控制起来审了。
柳和玉看起来没什么波动。
崔衍又问:“之后呢?我听你的同伴说,你在接近天黑时刻独自一人去如厕。”
柳和玉道:“大人都知道了,何必问我?”
“为什么之前大家一起去的时候独独你不去,偏要等天黑时刻,还去了好些时候。”
柳和玉:“大人,人有三急,不可能每个人都一样,至于为什么去了许久,大概因为我气虚无力,走过去再回来,走一段歇一段,所以耽搁了。”
崔衍见他对答如流,也不做评价,只道:“好,那我问你,为什么你回去后忽然说要去找大夫开药。当时已是酉时,天都黑了,什么时候开药不行,偏偏在这样的时间。”
柳和玉不动如山:“大人没有生过我这样的病,不知道那种忽然感到自己身体急转直下的惶恐和突然。当时我感觉心快了几拍,砰砰直跳,随即眼前发黑,于是跑去夜敲大夫门。大人不信可以去彭南街问沈大夫,他可以为我作证。”言罢,他深深俯首跪下,一副希望崔衍还他清白的模样。
崔衍眯起眼睛,神色莫测,直到寂静笼罩这片区域,才开口:“行了,押下去吧。”
还不忘叮嘱:“动作小心些,他禁不起折腾。”
手下人会意,两人对视一眼,轻手轻脚仿佛对待瓷瓶一样要把柳和玉押下去。
这时,一直非常配合的柳和玉忽然问道:“大人,自我假死逃脱,嫌少与人交际,但也知若不是大事,您不会叫我问话,不知可否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也许我能回忆回忆。”
崔衍闻言眼神微暗,但仍然沉稳:“好啊,告诉你,景乐寺死人啦。”
柳和玉被押走后,崔衍才朗声道:“出来吧。”
只见一个略微拘谨的人从屏风后走出来,他挠着头,看起来有些楞——竟然是尹润霖。
崔衍招招手,他赶紧屁颠屁颠的走过来。
“怎么样,看清了?是他么?”
尹润霖眉头皱成一块,似乎很纠结:“似乎很像......”
在场所有人都提起精神。
“又似乎......有些不像。”
众人:......
陆白率先做出行动,他那只因常年习武,扎实有力的手重重拍在尹润霖的肩上,森森道:“你在耍我们吗?”
尹润霖哪里背的起这么大的罪名,一下子软掉,无助的细声道:“我没有!”他下意识转身求救,看到崔衍仿佛小鸡见了老母鸡,当即大喊:“崔大人崔大人!您明鉴啊我真没有这个意思呜呜呜......”仿佛崔衍是他的救命稻草。
被当做救命稻草的崔衍:......头疼。
他扶额:“小白,别吓他。”
然后对尹润霖道:“闭嘴。”
尹润霖当即闭嘴。
陆白不情愿的放开尹润霖,在崔衍看不见的角度,对尹润霖翻了个白眼。尹润霖自然是不敢怒也不敢言。
崔衍耐心问道:“怎么个像,又怎么个不像法?”
尹润霖找到了方向,自然是拼命回想。
“就是,他的身形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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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像,但身高似乎高了,而且时候过去太久,我也不能确定......”
崔衍:“你是说,感觉柳和玉比那人要高,身形相似?”
尹润霖点头:“当天那个人束着发,脚步稳健有力,动作迅速,所以今天我看见柳和玉这副模样,实在不能确定。”
这倒是。
崔衍闻言缓缓抬头,凝望着柳和玉被押走的方向,对陆白说:“找人去核对柳和玉说的真伪。”
这个柳和玉行踪处处可疑,偏又镇定自若自圆其说。
那么事情的真相究竟会是什么呢?
忽然,崔衍忽而想起昨天在微月楼遇到的那个男人。
那个人的样貌在他的记忆中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退散,现在他的头脑已经只有一个大致的印象,唯有那双眼睛清晰可见。
崔衍意识到,如果他再不去寻找,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将再也不会被他寻到踪迹。
于是他即刻更衣起身。
“陆白,我们去微月楼。”
陆白看起来有些惊讶,不明白平日对查案穷追猛打的大人,怎么忽然话音一转要去那种地方。
崔衍只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嘴角抽搐,颇有些咬牙切齿的说:“在想什么呢你?陆白,我是去查案!查案!”
陆白讪讪,哈哈两声,让崔衍拿他没办法。
又一次来到微月楼,今天显然又与平日不同。
这条热闹的街巷,愈加热闹非凡了,简直是人头攒动。
陆白看着街上的盛况,简直目瞪口呆,拉住一个行人问道:“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在抢着买酒和首饰,放到吊下来的篮子里?”
行人惊讶道:“你不知道吗?”
陆白睁大眼睛:“知道什么?”
行人打量他一圈,恍然大悟:“哎呀,我知道了,你是第一次来,是也不是?”
陆白还没开口,行人就热心介绍起来:“这是这边的传统啦!每月都会有这样的集会,男子们给自己喜欢的歌伎清倌们送书信呀、首饰呀、美酒呀之类的东西,放在篮子里,由她们拉着绳子吊上去,很有趣哩,这传统还有一个雅称,叫做垂风取酒。”
听行人兴高采烈讲了半天,陆白回来时已神思恍惚,他对崔衍说。
“天呐,他们把事情弄的好正经。”
崔衍噗呲一声笑出来,没做评价,只是淡淡笑了笑。
此时忽然听见全场一阵齐声哄闹。
崔衍根据身边人抬头的方向,转头看去。
只见怜兰身着一袭雅致素衣端手出现在窗口,神色淡然,仿佛仙子临世。两个侍童分立两侧,正在扬手往下撒花瓣。
怜兰看见底下注视她的众人,垂眸轻笑,婢女随即到窗边拉绳,开始将美酒书信往上拉。
但崔衍并没有将目光投向怜兰,而是暗自在人群中寻找,但是一无所获。
于是他转换方式,开始找人搭话,结果却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陈家公子陈逸舒。
陈逸舒正好转头,也看见了崔衍,当即就要跟他行礼。
这还得了,崔衍一把抓住他,将他拉到一边人少的地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不必多礼。陈公子怎么在这里?”
陈逸舒就是柳和玉的主家,也是那天去过景乐寺的人,不过他跟随母亲一直在听大师讲经。没有嫌疑,也就被崔衍放了。
还有就是这人的形象。
陈逸舒生的浓眉大眼,眼神清澈,面容明朗。一种不经世事的感觉扑面而来,实在让人提不起戒心。
“啊,大人,我很喜欢怜兰姑娘的歌,所以来给她送东西。”
崔衍:“哦?你很喜欢她?看来应该也很了解她的事了。”
陈逸舒红了脸:“不是不是!我对怜兰姑娘是欣赏......不过我的确知道一些她的事。”
得到了预料中的答案,崔衍随即引导道:“原来如此,那可以和我说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