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什么的不干啦》 1、第一章 重生 * 九衢通天阁,归寂山巅。 漫天大雪中,一黑一白两道人影正缠斗着,以二人所在之处为中心,方圆十里皆被一道防御法阵所笼罩起来,以防这场对决波及到除他们之外的第三人。 防御阵外,北域与南渊的人各分两边,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阵内缠斗的二人。 “这裴知岁虽称得上天纵奇才,但若比起沽月,还是差了太多。”说话的人乃是九衢通天阁的几位峰主之一,他摇着手中的扇子,低声和身边的人交谈着,“要我看,不出十招,便要分出胜负了。” 他身边的人赞同地点点头,随即长叹了一声:“这位南渊主比起上一任,可是令人头疼太多了。” “此番南渊大举进攻北域造成的动乱,竟比过去百年加起来还要多。”摇扇子的人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话语中带上几分不忍,“十方业火在北域烧了这么多年,百家仙门不知折了多少弟子……” “好在北域仍有沽月仙尊坐镇,不然呐,这魔头怕是要将整个修真界搅得天翻地覆了。” 二人话语刚落,法阵内便恢复了平静。 还真如那位峰主所言,十招之内,胜负揭晓。 裴知岁一身血污半跪在地上,原本高高束起的马尾此时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混着血迹贴在他的双颊上,粘腻又狼狈。 他深吸一口气,握着离恨刀的手细微地颤抖着。 比起裴知岁的疲态,站在他对面的人便显得轻松许多。那人手中握着一把纤细的长剑,即使身着朴素的白衣,依旧难掩他身上的风华。 淡如林间白雪,皎若山间冷月。 这便是名震北域的沽月仙尊,楚寒衣。 裴知岁咽下喉咙中翻涌的血腥味,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楚寒衣。他沉默的看了一会儿,随后唇角一扬,露出个艳丽的笑容。 “久闻仙尊剑法当世无双,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他咳了几声,声音逐渐低了下来,近乎是自言自语,“能让沽月仙尊不惜冒着走火入魔的风险也要出关来杀我,放眼整个修真界,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有这种待遇的人了。” 他收敛了笑意,撑着刀站起身。只见他左手手腕一翻,以血为引,在空中结了个印。 术成的那一霎,四方怨气呼啸奔涌而来,遮天蔽日地吞没了这一方仙山。黑色的魔息环绕着赤红的离恨刀,刀刃嗡鸣,邪气横生,属于上古凶刀的狠厉一览无余。 “这、这是……” 远处观战的峰主眉头一抽,万分错愕:“他疯了吗,竟然将离恨刀身上的封印彻底解除了!他就不怕被这凶刀吞噬了吗!?” 场内的楚寒衣见他动作,神色一变,随即提着剑毫不犹豫地攻了上去。 兵刃相接之声不绝于耳,仙剑与凶刀,每次交锋都足以掀起巨大的灵力波动,若是没有了楚寒衣亲手布下的防御阵法,只怕九衢通天阁上将没几处完好的地方。 二人瞬息之间已过了近十招,所及之处一片刀光剑影,环绕着常人难以抵御的威压。裴知岁虽然年纪轻轻,实力却要强于北域中的及大多数修士,再加上他招式诡谲莫测,刀法狠戾无常,如今的修真界,鲜少有人能与之一战。 这样的裴知岁,再加上那把被解除了封印的上古凶刀离恨,饶是楚寒衣也不敢轻敌。 那些张牙舞爪的魔息连通了裴知岁的思绪,无论楚寒衣的剑落在哪,都能迅速轻易地挡下。 僵持之中,楚寒衣忽然发现裴知岁的双眼不知何时变得赤红一片。方才还一片清明的双眸此时却妖异无比,无端邪气,仿佛漩涡一般吸引着楚寒衣的视线。 楚寒衣出剑的动作未变,心中却一惊,瞬间便意识到自己着了道。 这种扰乱心神的术法并不能控制他太久,最多不过几个呼吸的凝滞,但高手过招,决定胜负的往往就在这瞬息之间。 或许是看穿了楚寒衣心神的动摇,裴知岁忽然笑了起来。他伸手捋开凌乱的额发,露出一双清澈好看的桃花眼,肤色苍白,面颊上残留着凝固的血痕,衬得那张本就明艳的面孔更加昳丽。 他直愣愣地看着楚寒衣,眼中闪着楚寒衣看不懂的疯狂与快意。 当啷—— 离恨刀应声落地,呼啸的魔息也于瞬息之间散去,再无踪影。 没了魔息的阻挠,那柄名为“折月”的仙剑再无人可挡。 楚寒衣呼吸一窒,后知后觉到一双冰凉的、沾染着血污的手牢牢地覆在他握着折月剑的指骨上,带着决绝且令人胆寒的狠意,毫不犹豫地刺向裴知岁的胸膛。 ——一剑穿心。 * 永历二十七年,沽月仙尊出关。 他踏出归寂山那日,凛冽刺骨的风雪席卷覆盖了整个北域,烧了整整三年的十方业火终于熄灭。无数厮杀与动乱皆止于这场大雪。 祸害了北域数年的南渊之主最终折于沽月仙尊的剑下,至此,北域与南渊的形势一举逆转,长达十年的动乱彻底平息。 * 裴知岁是在一阵细碎的抽噎声中醒来的。 胸口强烈的疼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全身上下仿佛被人打碎了重新拼凑起来一样,没有一处不疼的地方。 耳边巨大的嗡鸣声伴随着脑海中剧烈的刺痛,让他原本就不大清醒的意识更加混沌,更别提耳边堪称哭丧一般的抽泣声,更是吵得他心烦意乱。 裴知岁挣扎了半晌,终于睁开了干涩的双眼。他费力地直起身子,面色不虞地看向距离自己几尺远的声音源头。 那是个少年,年纪不大,浑身脏兮兮的,穿着一身破烂衣裳,正缩成一团边哭边抖。 少年听见了裴知岁这边的动静,他抬起头,止住了哭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怯怯地看向他。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谁都没出声。 裴知岁呆愣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急促地吸了一口气,有些不敢置信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有力的心跳一下接着一下,透过皮肉清清楚楚地传递到他的掌心。 他竟然,还活着。 裴知岁一片混沌的脑子缓慢转动起来,皱着眉开始梳理起自己脑海中残存的记忆。 他依稀记得自己又犯了疯病,一个人不由分说地打上了九衢通天阁,他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只记得那把天天吵着说饿死的凶刀第一次发出了满足的谓叹。他一路上山,到达归寂山巅的时候,身上的黑袍都被血浸透了,有他自己的血,更多的还是别人的。 他昏了头,见人便打,九衢通天阁无人能敌他,只好硬着头皮将早早闭关的沽月仙君请了出来。 对,沽月仙君。 裴知岁混沌的脑袋忽然清醒了起来。 然后……他同沽月仙君打了一场,被他一剑捅了心脏,死透了。 本该是这样的。 折月剑是上古仙剑,有驱邪避恶、斩断因果之能。折月剑自锻造起便随着历代主人斩妖除魔,死在这把仙剑之下的妖魔不知凡几,其中不乏修为逾千年的大妖。 被那样一把剑从心口捅个对穿,纵使裴知岁天纵奇才,一把离恨刀在手横霸南渊,也不可能有一丝一毫活着的可能。 人死不能复生乃是世间铁律,他过去也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能将死人复生的法子。退一万步说,世间就算真的有复生之法,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裴知岁来受用。 大抵是他面色变幻太过精彩,那少年迟疑了半晌,扯着一把哭哑了的嗓子问道:“十七,你脸色好差……你、你还好吗?” 裴知岁回神,声音低哑:“你叫我什么?” “我、我叫你十七啊。对、对不起,我是不是冒犯了?”少年瑟缩了一下,莫名感觉裴知岁的脸色更阴沉了,“我知道这个编号听起来很不好,但是、但是我实在不知道你的名字……” 裴知岁的脸色的确算不上好。 十七,裴十七。这个名字他可太熟悉了。 裴知岁人生中所有的不可回头,无法释怀,似乎皆是由这个名字开始的。 很少人知道,后来威风一时的裴知岁在入主南渊之前根本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字。他年少时在燃金堂被当作拍卖品时的序号是十七,多年后到了临渊城中做死士,排行很巧的也是十七。 直到后来,他彻底掌控南渊,登上临渊城主之位,才给自己换了如今这个名字。此后,世人皆知南渊之主裴知岁,再没人有胆子叫他一声裴十七。 他垂下眼,沉默地看着自己修长的、没有刀茧的手指,眼底情绪翻涌。 这双属于少年人的干净手掌,只存在于他几乎快要记不清的曾经。 裴知岁忽然低低嗤笑了一声,不知是笑他自己,还是这重来一遭都逃不过的命运。 他这一生亲缘淡薄,亦无情缘。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孤魂野鬼,除了自己手中的刀,便再无什么信任的人了。裴知岁也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人会为了他的死活大费周章。 裴知岁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打量起自己所处的地方。 他与那少年二人被关在一个高大的铁笼中,铁笼的四个角贴着几张明黄色的符纸,上面用朱砂草草勾勒出一个咒文。 是低阶的抑灵咒。 裴知岁瞟了几眼,猜测画这符的人修为估计不怎么样,连这样低级的符咒也能画得歪歪扭扭,想必其功效也会大打折扣。 观察了半晌,裴知岁的视线转向离他不远处的少年身上,开口问道:“今日,是第几日?” 他问得没头没尾,少年一愣,有些不确定地答到:“似乎是第九日了。” 裴知岁点点头,不再言语。 若是他没记错,他作为“商品”被带上去卖掉,是在被抓来此地的第十日。 此处是拈花楼在赤水的一个旁支,名为燃金堂。 燃金堂每年都会举办一次大型的拍卖会,拍卖会上,只要有足够多的筹码,便可以买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寻常的法器符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灵药珍宝,甚至于一些根本无法在明面谈及的东西,在这里,应有尽有。 燃金堂表面上是一座平平无奇的拍卖场,实际上却是修真界中无数欲望与恶念的缩影。 而这每年一次的拍卖会,便是一场恶与欲的狂欢。 裴知岁当年逃乱至赤水时才十四五岁,他运气不好,刚过赤水便迎面撞上了几个不怀好心的杂修。那几个杂修见裴知岁模样俊俏,便绑了他,将他卖去燃金堂,换了十颗灵石。 十颗灵石,便买下了裴知岁的一生。 在进了燃金堂之后,他被一个还算有些名气的修仙世家秦家买下。 那世家的小公子天生灵脉残缺,他爹为了自己宝贝儿子的仙途想了不少法子,但都没什么用。困顿之下,他不知受了谁的提点,竟然萌生了以灵养灵的想法。 所谓的以灵养灵,顾名思义,便是用别人正常完好的灵根去滋补残缺的灵脉。 但灵根对于修仙之人来说重要得如同性命,一个人若没了灵根,便失去了踏上仙途的资格,此生只能做个朝生暮死的凡人。 由于要生剖灵根,这种残忍血腥的方式一直被修真界视为禁忌之法,秦家不敢将这事情搬上台面,便只能暗地里搜罗一些无权无势的杂修,将他们的灵根剖给小公子,但都治标不治本。 秦小公子需要的,是上品乃至更好的单系灵根。 因此拍卖会上听见介绍裴知岁为上品单系火灵根时,秦家主人欣喜若狂,将近半个身家都砸了进去,最后成功买下了裴知岁。 只是那时候裴知岁尚不过筑基初期,灵根脆弱无比,根本无法承受一次性剖除整个灵根的痛苦,便只能分成几次去剖。为了能在最大程度上发挥这个上品灵根的作用,也为了能得到灵气更为浓郁的“活灵根”,秦家主人便用灵药吊着裴知岁的性命,使得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思绪回笼,裴知岁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瓣,扯出一个有些恶劣的微笑。重来一次,若还按着之前的轨迹一步步走下去,倒是辜负了为他聚魂之人的苦心。 何不……按着自己的心意活一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二章 天命 裴知岁方才用他那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灵识粗略地探查了一番,发现关押他二人的屋子并没有人专门看守,铁笼四个角上贴着的符纸便是这个屋子里所有的禁制。 这符纸虽然画得不怎么样,但用来限制两个不过筑基期的小孩显然绰绰有余。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又没了灵力的小孩,也难怪燃金堂没有专门派人看管,若换成是裴知岁,估计也没什么兴趣投入太多人力去看管。 这些禁制对于当年那个慌乱无措的少年裴知岁来说也许是不可打破的,但对于现在的他,想要出去并不是个难事。 裴知岁从自己衣服下摆处撕下一小块还算干净的布条,咬破了手指,在上面娴熟地画了起来。 他要做一个简单的聚灵符。 随着最后一笔绘制完成,一些细微的灵流缓慢地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裴知岁指尖,继而融入他的灵脉。这个简陋的聚灵符引来的灵气只能让他的修为短暂地提升到筑基,不多,但是也足够用了。 裴知岁双手结印,先是布下了一个只有铁笼大小的法阵用来隔绝声音,随后他将剩余的灵气汇聚在右手上,一掌拍上面前的铁笼。 几张符纸在灵流的冲击中化为齑粉,铁笼的门也应声落地。裴知岁收了法阵,率先走出了这座囚笼。 他活动着被震得有些发麻的右手手腕,一回头,发现笼子里的另一个人仍呆呆地坐在里面,投向裴知岁的视线写满了震惊。 二人再次无言对视半晌,直到裴知岁不耐烦地收回了视线,那少年才如梦初醒般手忙脚乱地出来。 他一改裴知岁醒来时见到的丧颓模样,震惊道:“天、天啊!你好厉害!” “那笼子上分明、分明贴着抑灵咒,你没有灵力,竟然也可以画符?你方才画的……是聚灵符吗?以血作朱砂画出来的符我还是第一次见,竟然这么厉害!” 这孩子看着不过十几岁,顶天不过筑基的修为,竟然能认出聚灵符? 裴知岁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少年,问道:“你认得?” 少年抿着嘴摇摇头,神色羞赧:“我胡乱猜的啦。我不认得你画的符,但是方才我看到那些灵流了……” 裴知岁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能仅凭几缕微弱的灵流猜出他所画的符,想来这孩子的来头必定不小,最差也是个仙门中的小弟子,只是不知道为何会被燃金堂抓来。 但裴知岁对探究别人的身世没什么兴趣,也不想和一个小孩多费口舌,便没接着往下问。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房间,甫一出门,一股馥郁的花香便扑面而来,裴知岁有些不适应这样浓郁的香,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好在这香味并未存在多久,没一会儿便散去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室内的布置颇为精巧。木施上挂置着各式各样的服饰,梳妆台上女儿家的胭脂白粉、金钗玉饰也备得齐全。 屋内杂乱昏暗,屋外却明亮雅致。看来刚才关押他们的地方,大概是这间屋子用来搁置杂物的闲置房间。 少年从裴知岁身后探出头,他新奇地看着一屋子五颜六色的衣物,忍不住咋舌:“好多衣服,我们这是被绑到了戏楼吗?” 少年等了半天没听到裴知岁的回应,他转过身一看,发现裴知岁正盯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发怔,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眉目却是舒展的。少年这几日见惯了他的冷脸,如今见到他神色平静的模样,忽然就有些好奇是什么令他在危机四伏的幻境中舒展了眉目。 他顺着裴知岁的视线看去,只见画中的人马尾高束,手持一柄竹剑,眼神凌厉如剑锋。 作画之人想必画工了得,寥寥几笔,便将剑修力破万钧之势勾勒得淋漓尽致、分毫毕现。 “这里写了字……”少年凑过去,仔细分辨着画布左侧的笔迹,“沽月……什么什么的,这字写得好乱。你看着这画发了好久的呆,这画中的人是谁?你认识吗?” 裴知岁眉梢一动,回了神,语气带了些戏谑:“名震北域的沽月仙尊,谁人不识。” ……我就不认识。 少年在心底默默应了一句,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总叫你十七感觉怪不好的。”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我介绍道:“我姓齐,齐云霁。你叫我阿云就行,亲近的人都是这么叫我的。” 裴知岁闻言却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的视线从画像转移到齐云霁身上,那双黑沉沉的桃花眼带着一种齐云霁看不懂的情绪,如刮骨刀、寒冬雪,看得齐云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盯着齐云霁看了一会,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齐云霁的名字:“齐、云、霁,倒是个好名字。” 裴知岁倏地露出一个颇为好看的笑容,“齐云霁,你相信天命吗?” 相处这些时日,齐云霁第一次看见裴知岁的笑容。平心而论,裴知岁实在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他的美是一种雌雄莫辨的艳丽,之前裴知岁总冷着张脸时这种感觉还并不明显,然而此时此刻他笑起来,整个人的气质忽然便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仿佛一柄淬着鸩血的美人刀,阴郁、诡艳、让人明知危险却仍然忍不住地靠近。 齐云霁眨眨眼,他摸不着裴知岁这个问题的用意何在,只能磕磕巴巴的扯东扯西:“天命什么的,信、还是信一点的。只是我娘、我娘……” 他不自在地对上裴知岁的目光,顶着他令人不寒而栗的诡艳笑容,硬着头皮道:“我娘说,天命这种东西,只是懦弱不敢反抗之人给予自己的一点慰藉罢了。” 裴知岁点点头,一副颇为赞同的模样:“令堂这话倒是深得我心。” 他向来是不信天命的。 裴知岁厌恶天道,天道对他亦然,上辈子他走过的每一步,都与天道的期望背道而驰。天道想让他自甘堕落,烂在尸山血海中,他偏要一步一步登上南渊的巅峰,将曾经欺他、辱他的人都踩在脚下;天道想让他因背负百年因果、千年杀孽而死,他却偏要死在天地间至纯至善的一剑下,身葬于归寂山巅的皑皑白雪中。 他终其一生,都在和天道为他书写的命运抗争。 而抗争的后果便是天道对他的厌恶程度日益暴涨,天道杀不了他,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变着法地恶心他。 而眼前这个紧张得快要把自己脑壳挠破的齐云霁,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齐云霁,北域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传闻他十岁练气,十五岁筑基,以一柄竹剑入道,善符篆,通阵法,被称为九衢通天阁百年内最有仙途的弟子,同时也是沽月仙尊坐下唯一的徒弟。 上一世,沽月仙尊有段时间总是在闭关,齐云霁身为他坐下首徒,自然要代替他出面处理许多北域难以解决的麻烦事情。而在北域仙门百家眼中,这些麻烦事情中最最棘手的,就是年纪轻轻一统南渊的裴知岁。 也不知道仙门到底给齐云霁灌了什么迷魂汤,明明二人的交集少到一只手便可以数清,可齐云霁却将他视为不死不休的宿敌,隔三岔五就要找上门和他打上一场。然而那时的裴知岁早已半步渡劫,放眼整个修真界,唯有北域的楚寒衣能与之一战,齐云霁不过一个元婴修士,根本伤不了他一根寒毛。 齐云霁大抵也知道二人之间的差距犹如鸿沟,他也不恋战,快输了便想办法遁走,修整大半年卷土重来,每次都比之前更难对付,烦得裴知岁几次动了杀心,最后却又因为这样那样的阻碍而不了了之。 裴知岁的视线停在齐云霁身上,无数个于瞬息间夺人性命的法子在脑中过了一圈,最后化为一声颇为不满的轻啧。 他无法杀了齐云霁。 天道便是仗着这点,才肆无忌惮地早早把齐云霁送到他身边恶心他。 不过这点小动作比起天道曾经的所作所为,倒显得不痛不痒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齐云霁还在那儿自我检讨是否说错了什么,便听见裴知岁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齐云霁舒了口气,心想方才果然是错觉,又挂上了那副没心眼的笑脸,“我娘曾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裴哥,你的恩情我一定会报答的。日后,只要你有能用得到我的地方,我齐云霁必定义不容辞。” 裴知岁无声地移开视线,心道:别,你离我远点就是最大的报答了。 身边的齐云霁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没等他开口,裴知岁忽然捕捉到一道极轻的脚步声。 裴知岁神色一凛,身体立马动了起来。他伸手捂住齐云霁的嘴,以防他发出什么声音导致二人出逃暴露,随即拽着他闪身躲进了一旁的水墨屏风后。 修士引灵入体,五感敏锐且个个身轻如燕,除非修为高出一个境界,否则根本察觉不到行踪。既然能让裴知岁听见,哪怕脚步声再轻,最厉害也不过是个有些体术傍身的普通人。 虽然裴知岁现在只是练气境界,但也能算是半个踏入三千大道中的修士了。 修士与凡人,便如云泥,到底是不同的。 裴知岁不怕和来人对上,但他不希望闹出的动静引来燃金堂的其他人。 燃金堂既然能在鱼龙混杂的赤水举办如此规模的拍卖会,自然会有修为不俗的人坐镇。裴知岁对这里并不了解,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他极快的结了个法印,布下了一个只能容纳二人的阵。 这阵法能够暂时掩盖住二人的灵息与身形,虽然裴知岁现在灵力低微,但用来对付一个凡人已是绰绰有余。做完这些,裴知岁微微探头,皱着眉望向房门。 吱呀—— 房间的大门被人推开,只见来人一身火红的衣裙,体态婀娜,摇曳生姿,头上的珠钗金饰闪着细碎的流光。 红衣女子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她一边卸下头上的金钗,一边轻声哼唱着小曲儿。她披散着长发,对着镜子左右照了半晌,然后露出个满意的笑容。 屋内只有女子梳妆的细碎响声,过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那女子才放下手中的梳子,轻轻地笑了几声。 “小郎君,站在那里瞧了这么久,觉得我容貌如何呀?” 裴知岁神色微变,他侧身向不知所措的齐云霁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乱动。 女子也不在意自己没得到回应,叹息着摇摇头:“我不知晓你们是如何脱离铁笼中的禁制的,但你们身上我有撒下的香,这香啊,只有我能解。无论你们逃到哪里,燃金堂都是能找到的。” 裴知岁想起了方才出杂室时闻到的馥郁花香。 他布下的法阵能够隔绝灵息、隐匿身形,却唯独无法隔绝气味。 裴知岁利落的收了法阵,他一步步从藏身的屏风后走出来,神情平静地看着女子对镜梳妆的背影。 这女子分明是燃金堂的人,可在看到他们出逃后的第一反应不是将他们抓回去,而是在这里说些有的没有,便不难窥见这女子的态度:她并不想将他们交给燃金堂。 燃金堂虽然被划为北域仙门,但事实上,早已是一池浑水。燃金堂这股小小的势力能在赤水这个鱼龙混杂之地扎根生长,所依仗的早已不是仙门之威严,而是与仙门百家对面而立的南渊,他们仰仗着南渊的庇护在赤水迅速地扎下根基,疯狂吸纳弟子,壮大实力,甚至开办了浩大的拍卖会用以敛财。 看这女子的房间布置颇为精巧用心,想来她在燃金堂中有些地位,但却达不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否则刚才也不会用燃金堂来威胁他。一个有地位的人私自留下燃金堂用以敛财的“商品”,要么是她有所图谋,要么是有所顾忌。 若裴知岁没猜错,这女子大概就是第二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三章 拍卖 裴知岁莞尔:“不知夫人怎么才能解了这香咒,不如将条件说与我听听?” “小郎君,你倒是冷静得很。”红衣女子转过身,露出一张娇艳妩媚的好面皮,她掩着唇笑了几声,目光落在裴知岁脸上,端详了一会儿:“嗳,好生漂亮的小郎君,这一张美人面,我见犹怜呐。只可惜,我要找的不是你。” 女子扭着腰肢款款上前,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递到齐云霁眼前。 那玉佩光泽莹润,剔透无暇,裴知岁粗略扫了两眼,不出所料地发现上头附着一缕他极其熟悉的灵息——沽月仙尊的灵息。 说来有趣,上辈子他同沽月仙尊并没有太多交集,凡是碰面,必是北域南渊有大事发生。可如今重活一世,反倒处处都有沽月仙尊的痕迹。 女子:“这位小郎君,这是你的玉佩?” 齐云霁有些紧张地点点头:“这玉佩……我从小时候就带在身上了。” 女子若有所思地看着齐云霁,一双狐狸眼转了几转,又问道:“你不知这玉佩的来历?” 齐云霁含糊道:“我娘只告诉我玉佩要一直带在身上,其余、其余便不知了。” 他说得含混不清,裴知岁却大致明白了。 想来齐云霁能打破沽月仙尊不收徒的规矩,一举成为他座下首徒,不只是因为他天赋异禀,更多是因为这块玉佩。 这玉佩,大概是一件信物。 红衣女子将玉佩还给齐云霁,调笑道:“年岁不大,倒是机灵。小郎君,算你命好,落在了我手里。若是换了燃金堂的其他人,可认不出这玉佩的来头。” “我将你送到你该去的地方,也算还了这玉佩主人一个人情。”女子扬唇,接着转头看向裴知岁,“只是,你的这位朋友嘛……” 话音刚落,那女子的身影便如鬼魅般向裴知岁逼来,她一手掐诀,另一手持着一根银簪,浓郁浑厚的灵力包裹着银簪,于瞬息间刺向裴知岁的脖颈。 女子这一击看似狠辣,实际上却只用了五成的灵力,她对于自己这一击的伤害心中有数,筑基期的人挨了这一下最多便是吐几口血,在不伤及肺腑的前提下使其失去行动能力。裴知岁毕竟还是燃金堂的商品,她虽然偷偷把二人运到自己房中,却不敢让他们有任何性命上的闪失。 可她显然低估了裴知岁。 裴知岁对于她的暴起早有预料,但他却不躲不闪,用右手硬生生接住了刺向他的银簪。锋利的簪子划开他的掌心,沾上了鲜红的血液。裴知岁笑眯眯地望向女子,眼中杀欲正盛。 “这银簪是你的法器?”裴知岁满是血的手攥着银簪,随着他话音落下,那根银簪便在他手中寸寸碎裂,被他随手扔到了一边,“想杀我,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女子大骇,戒备的看着裴知岁:“你是何人?” 裴知岁似乎觉得她的戒备有些好笑,他嗤笑一声,道:“我是何人?不过是你们燃金堂万千商品中的一个,夫人何须如此如临大敌。” 气氛陷入了短暂的僵持,女子盯着裴知岁看了一会儿,随即向后退了几步。她对裴知岁露出个乖顺的笑容,柔声道:“小郎君说笑了,想来郎君与我们燃金堂之中定是有什么误会。若是有什么冒犯之处,还请郎君,不要记在心上。” 她那一招虽没尽全力,但也绝不是一个筑基修士能轻松接下的,更何况裴知岁随随便便就能毁了她的法器,仅凭这一点,女子便不敢轻举妄动。她在燃金堂十余年,见过了太多麻木绝望的眼神,可眼前的裴知岁却不同,他那双眼睛生得好看,却写满了欲望与杀意,叫人心头发颤。 不过嘛…… 女子面上笑意盈盈,隐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微微一动,做了个结印的手势。 裴知岁眉稍一扬,心道这女子倒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好手,他开口正欲说些什么,身旁的齐云霁忽然咚的一声倒了下去。 女子笑吟吟道:“小郎君,我那香好闻吗?我只说那香沾上便不散,可没说没有其他作用啊。” “是吗。”裴知岁的视线从不省人事的齐云霁身上移开,脸上的神情却不是女子预想中的惊讶与仓皇。 “你……你明明也中了我的香咒,为何没事?” 裴知岁莞尔:“夫人见多识广,怎地这种问题还要问我?” 红衣女子峨眉紧蹙,语气有些慌乱:“普天之下血液可解百毒的只有一种人,便是药人。可那早已是仙门之大忌,北域已有百余年没有药人的踪迹,你到底……” “猜错啦,我与那药人可没甚关系,”裴知岁摊了摊手,笑道:“不过所谓大忌也不过是表面话,夫人操纵着偌大一个燃金堂用以敛财,现在同我说什么大忌,是否有些可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女子的方向靠近。清冽的灵力自他手中凝聚,慢慢汇聚成了一把长刀,那长刀并没有实体,不过是几道灵力临时拼凑而成的轮廓,但女子仍能从那刀影上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煞气。 一把凶刀。 仅凭着一个模糊的轮廓,女子认不出这刀,但那刀身上环绕着的仿佛积攒了千百余年的怨煞之气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让她本能的想要回避。 这把刀,乃至眼前这个人,绝非她能够招架的。女子在这鱼龙混杂之地待了这么久,向来最会见风使舵,在认识到这一点后,她便不再想着搞些什么小动作。 裴知岁颠了颠手中的“长刀”,自顾自道:“真稀奇,没想到还能唤出来。” 他凑到女子身前,微微俯身,语气轻快:“我这把刀可是个坏家伙,打起架凶得很,不闹出些人命决不会停手。夫人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 女子听出了他的意思,松了一口气:“自然,全凭阁下差遣。” 裴知岁满意地收了刀:“无需担心,只是要夫人帮一点小忙。” 刚醒来时他的确想着从这个破地方出去,但这短短半天里,先是本不该在此时与他有交集的齐云霁,后是那块沾着沽月仙尊灵息的玉佩,此间种种,他忽然便不急着走了。 他要印证自己的一些猜想。 * 赤水,燃金堂。 今夜的赤水可谓是人潮如织,灯火通明。 四方人士汇聚于此,北域的修士有之,南渊的异人有之,只为了目睹这一年一度的奢靡盛宴。 但大部分人也只能在燃金堂外面瞧个热闹,燃金堂每次的拍卖会只派百份请柬,除去那些专门送到个人手中的便只剩下几十份。而余下的请柬在黑市上已经炒到了天价。 除非财力雄厚,否则寻常人这辈子都摸不到燃金堂的门扉。 楚寒衣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手中端着一杯白瓷茶盏默默喝着。 他不太懂茶,再好的茶水在他这里也不过是解渴,尝不出什么好坏。不过方才听他旁边的人谈论起这茶盏,只一个茶盏都要近百的灵石。盛茶水的器具尚且如此贵重,想来茶水本身也差不到哪里去。 近百灵石啊……都快赶得上归寂山小半年的花销了。 楚寒衣喝光了最后一口茶水,有些唏嘘。他许久未曾下山,竟不知拈花楼的财力已经如此雄厚了。 楚寒衣放下手中的茶盏,隔着纱笠漫无目的地观察着屋内的寥寥数人。 他所在的屋子是一处偏室,被引来这里的人大多都是些凡人,靠着自己的门路用真金白银砸出了一张请柬,算不得是燃金堂的贵客。但这些在燃金堂算不得贵客的人,若是单独拎出来,各个都是富甲一方的人物。 贫贱者求钱权,高位者求长生。而这些人费劲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无外乎求一条通天的仙途。 楚寒衣收回视线,极轻地叹了口气,继续当他的木头桩子。 大概因为楚寒衣一身修士打扮,还带了个在旁人眼中颇为装模作样的纱笠,和他一间偏室的人竟没人上前去同他聊笑寒暄,倒是让楚寒衣松了一口气。 如此这般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楚寒衣在内的一行人才被侍女引着离开了偏室,进入了燃金堂的内厅。 楚寒衣缀在队伍的末尾,打量着燃金堂内厅的构造。 从偏室离开向里走的一路上,凡入目之物,皆金器宝珠,其间窗牖焕明,富丽堂皇,不负“燃金”之名。 而燃金堂作为拍卖地点的内厅,其布置更是金碧辉煌,好不奢靡。甫一入内厅,迎面便是几株长势喜人的凝莹花,栽种在嵌满灵石的花瓶中,散发着淡雅清新的香味。 这种花生长在南渊的永夜之地,沐浴月光,汲取灵泉,百年时间才生一株,有着洗经易髓之功效,是北域里有价无市的灵药。 这样的东西,却被燃金堂放在大门口做摆件。 ……好有钱。 楚寒衣有些纳闷,在他的印象中,拈花楼位列五楼之末,地处北域最南处的涟州,因为靠着赤水,人员鱼龙混杂,乱得很,实在和有钱二字沾不上边。 楚寒衣上次下山是五年前,这短短五年间,拈花楼竟迅速发展到了如此地步,哪怕是它的一个分支都有着不输小门派的规模,实在不容小觑。 内厅正中央放置着一张白玉案台,做工精良,纹刻栩栩如生。案台上面搁置着几个大小不同的盒子,皆用暗红底金绣纹的软布托着,盒子再上方,是无数道流光溢彩的结界屏障,这些结界大多出于以符咒阵法享誉北域的明月阁,一层结界便价值千百灵石,而燃金堂为了保护他们的拍品,在此足足设下了十几层,可见其对于拍卖的保护程度。 内厅两侧分别有楼梯通往上层,楚寒衣抬眼望去,相较于一楼的金玉堆砌之象,二楼的看台布置得更为雅致内敛,整体的颜色也素净了许多。 来客依次入座,楚寒衣亦跟随着引路的侍女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待一楼的座位基本坐满后,二楼的看台忽然升起一道屏障,隔绝了大部分窥探的目光。 楚寒衣对此倒不觉得惊讶,燃金堂每年都会向北域的“三阁五楼”递上请柬,今年亦不例外,想来二楼的看台便是给这些”贵客“所准备的。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钟声,拍卖会正式开始。 楚寒衣静静看了半晌,琢磨出几分怪异来。 平心而论,这些拍品的确算得上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珍品,极寒之地的百年雪莲、赤水深处妖兽的丹核、出自流丹阁主之手的丹药等等。但若较真一些,这些东西却并不能称得上是“千金难求”,遑论令北域南渊无数人为之兴奋癫狂、不惜散尽家财也要换得一张请柬。 楚寒衣又看了一会儿,发现剩下的拍品依旧没那么令人惊艳。但周围的来客却仍是兴致昂扬,灵石几千几千的往上加,仿佛这钱烫手一般不愿留在自己的口袋。 最离谱的,一颗普普通通的五百年妖兽丹核,竟也卖出了一千灵石的高价。要知道这东西平日里也就值一百灵石,北域仙门中的不少弟子就靠着买卖妖兽丹核充盈自己的荷包。 难不成是他多虑了?燃金堂卖的一直便是这些东西? 不知不觉间,今日最后一件拍品被人以三千灵石的价格成功拿下。 至此,所有列在名单上的拍品皆被卖出,中央的白玉案台也被撤下,宣告着盛会的结束。 眼看周围的来客在各自身边立着的侍女的引领下有序地离开了内厅,楚寒衣心中却仍觉得有些怪异。他趁着引路侍女一个不留意,身形一闪混进了离去的人群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四章 古钟 * “唉,今日只拿下了两件拍品,我到底何时才能攒够那一百件啊!”说话的人一身锦衣玉袍,全身堆金积玉,就差把“有钱”二字刻在脑门上。 同他一起的人闻言笑了笑,宽慰道:“陈少爷不必着急,听闻今年的百封请柬都发了出去,竞争自然强烈,明年您定多买下几件拍品。” “哼,没点家底也敢来燃金堂,真不明白那些那全部身家换一封请柬的人怎么想的。买下燃金堂的百件拍品,那是寻常人家能受的住的吗?” “哈哈哈,陈少爷说得是,以您的身家,拿下百件拍品不过是时间问题,等到时候少爷您有资格去了暗场,登了仙途,可别忘了我们呀。” 楚寒衣隐了身形跟在二人后方,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干干净净。 按照他们二人所说,似乎是买够一百件燃金堂的拍品,便有资格去到“暗场”,难怪拍卖场中的人疯了一般加价。可这暗场指的又是什么?而且方才那人提到了仙途,这所谓的暗场,究竟是拿修仙做噱头,还是真的有法子让凡人登上仙途? 楚寒衣思索了半晌,随即抬手在空中画了一道令人有些眼花的符。 事已至此,燃金堂必有猫腻,他虽然远离世事多年,如今撞见了,也不能不管不顾。 燃金堂坐落于赤水旁,敢在这样一个混乱无序的环境里每年开上一场拍卖会,便自然有高手坐镇。而这道符能够藏匿他的神识与剑意,除非修为境界高于他一个大境界,否则不会发现他。 淡金色的符文消失在空中,楚寒衣转身再次踏进了内厅。 只见方才还灯火辉煌的内厅此时却晦暗一片,四下无人,只有几颗夜明珠散发着荧荧微光。楚寒衣站在角落的阴影中,视线落在内厅中央的白玉案台上,久久没有移开。 眼前分明空无一物,但楚寒衣的直觉却告诉他并非如此。楚寒衣沉思半晌,从乾坤袋中摸出一张符来。这符是前些年他和明月阁阁主打赌时对方输给他的,那时楚寒衣正频繁出入于各种幻境之中消灭幻妖,明月阁阁主便为他制了这能看破万种虚幻之境的符篆以防万一,只是直到楚寒衣解决了幻妖之祸,也没遇到能将他长久困住的幻境,这符便一直收在乾坤袋中。 没想到如今竟派上了用场。 虽然是破阵符,但到底是当今符篆第一人所做的符,楚寒衣理所应当的认为这符不止有一种功用。 他向符篆注入了一点灵力,那符篆便化作一缕淡金色的丝线没入他的灵台,楚寒衣轻阖双眼,再睁开时,眼前所见的已然天翻地覆。 这燃金堂的拍卖会果然不简单。 一位女子缓缓走到了内厅中央,随着她的到来,内厅再次明亮起来。 那女子一身红衣,肤白胜雪,脸上戴着一张鎏金面具,神秘又勾人。 红衣女子分别向四个方向行了礼,巧笑道:“诸位贵客,欢迎来到燃金堂真正的盛宴。” 她一开口,便立刻有人接上了话茬。 “哪次不是我们这些老熟人?红袖夫人就莫要行这些虚礼啦。”接话的人摆摆手,语气有些急切,“还不快快让我见识见识今日有什么好宝贝!” 被称作红袖夫人的女子闻言咯咯笑了几声,拍了拍手,随即,一个巨大的、盖着暗色绸缎的笼子被推了上来。 红袖夫人:“诸位稍安勿躁,且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扯下了遮盖铁笼的绸缎,笼内的光景彻底暴露在一众贪婪的目光中。 “今日燃金堂为诸位奉上的唯一一件拍品,乃是罕见的火系天灵根。众所周知,五行之中以金、火为上乘,天灵根更是百年难遇,这火系天灵根无论是作为滋补还是用于养灵,都是世间极品。” 笼子里端坐着一个少年人,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生了张叫人过目难忘的漂亮面孔。 即使被关在囚笼中,少年的身板仍然挺得很直。他并未束发,墨一般的长发披散在雪白的羽衣上,仿佛一条蜿蜒的暗河。 红袖夫人话音刚落,四周遍爆出了极大的呼声,甚至还没说出起卖的价格,便迫不及待地加价、争夺。 他们急不可耐地想要将这个天灵根收入囊中,甚至没人觉得将一个活人作为“灵根”而拍卖是一件多么罔顾人伦的事情。 仿佛饿了多年的鬣狗,瞧见了一块鲜美的肥肉。 见到此情此景,先前所有的“不对劲”便说得通了。 燃金堂的拍卖分为一明一暗两场,普通的那场广迎四方来客,甚至连凡人只要足够有钱都能得到入场的资格。待到明场结束,普通的来宾散去,便是燃金堂真正的拍卖开始的时候。也只有那些在燃金堂买下百件拍品的人,才有资格参加这场真正的拍卖。 明场多是灵丹宝材。至于暗场,便是些拿不上台面,来路不干净的东西。 在这里,没有什么纲常礼法,只要有钱,便能买到想要的一切。 楚寒衣站在不远处,面色冷若冰霜。 近些年燃金堂的拍卖会名声大噪,哪怕是他久居深山亦有所耳闻。燃金堂每年递来的请柬他也都见过,九衢通天阁的阁主还曾半开玩笑地让他拿着请柬下山去见见市面,可惜楚寒衣无心下山,便笑着推脱了。 如今他真正来了,才发现所谓的拍卖不过一场是染着血色与欲念的狂欢。 他一向厌恶这些。 如今看来,万全之策自然是修书一封送回九瞿通天阁,让阁主出面,派人来料理这些腌臜事。他若在这里拔剑动手,势必会打草惊蛇…… 耳边时不时传来加价的喊声,楚寒衣望向铁笼内,隐在宽大袖袍之下的手摩挲着佩剑。折月剑感受到主人有些糟糕的心绪,剑身一颤,发出阵阵细微的嗡鸣。 然而就在他摸剑的一瞬间,笼中的少年似有所感般抬起了头,他抬眼将四周扫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楚寒衣身上。 一瞬间,四目相对。 楚寒衣很难形容那双眼睛,分明是一双属于少年人的莹润眼眸,却仿佛承载了许多岁月,让他莫名想起了漫天大雪覆盖下的群山,寂静而沉重。 楚寒衣无端觉得,这少年似乎是认得自己的。 * 裴知岁隔着狂热喧嚣的人群与楚寒衣静静对视,眼中染上几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得意。 还真让他猜中了。 这场拍卖,楚寒衣果然会出现。 当年他从秦家死里逃生,一路南下时便听闻九衢通天阁中久不露面的沽月仙尊突然出现在赤水,以雷霆手段整治了燃金堂,披露了其长达十余年的恶行,还救下了不少颇有天赋的孩子。而算算日子,楚寒衣一举清扫燃金堂的时间,正好便是他被卖入秦家的第二天。 裴知岁对于自己重生的现状并非毫无猜测,只是这猜测于他而言太过荒谬,他一时无法完全确定,因此,他需要靠着楚寒衣混进北域,从而证实自己的结论。所以他才选择留下,还特意让红袖夫人将他与第二日的拍品调换,只为了能遇到楚寒衣。 他要去看一眼天枢古钟。 传闻这天枢古钟由万年神木制成,乃是上古遗留至今的神器,有着回溯时间之能。天枢古钟现世以来便安置在九瞿通天阁的“春水流台”中,由三阁派人共同看管。 上辈子他曾一举攻上春水流台,天枢古钟也因此在他手中存放过一段时间。他不确定自己的重生是不是真的因为那个所谓的神器,但想了那么一圈,似乎也只有它能和自己的重生扯上些关系。 可如今距离他上辈子得到古钟还有漫长的十余年,现在的他也无意再去淌一遭南渊的浑水,重新走一遍上辈子的旧路。于是权衡利弊了一番,他便将主意打到了楚寒衣身上。 春水流台里安置着北域仙门无数无主的天地至宝,被层层禁制围绕,严禁三阁以外的人靠近。裴知岁要拿到天枢古钟探寻自己重生的原因,除了强攻,便只能想方设法混进三阁,再找机会溜进春水流台。若他真能和楚寒衣搭上关系,凭借着他在九瞿通天阁中的地位,做一些事想必也能顺利很多。 他知道沽月仙尊向来刚正不阿,眼里最是容不得这些腌臜事,只要他在场,定会救下自己。 二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视着,或许隔了很久,又或许只有几息,楚寒衣率先移开了视线。 他伸手摘下了头上的纱笠,迎着裴知岁的目光一步步向中央走来。 裴知岁能感知到,每靠近中央一步,楚寒衣身上的剑意便更盛一分,待到他走到中央时,周身环绕的剑意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裴知岁很少能看见折月剑出鞘时的模样,虽然上辈子他与楚寒衣是对立面,但却不是旁人想象中的那种见面便打的不死不休的关系。而他唯一一次真正对上这把仙剑,便是在九衢通天阁上的那一战。 楚寒衣的剑意一如当年那般凛冽,只是这一次,却将他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身后。 他隔着囚笼看着那道执剑而立的身影,自重生而来便萦绕在心头的郁气莫名散了几分,虽然身处他最厌恶的囚笼中,但裴知岁仍久违地感到了些许愉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五章 断浪 四周猛地安静下来,楚寒衣大张旗鼓地顶着所有人的视线站在大厅中央,神色淡然,没有半分不自在,仿佛他出现在这里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裴知岁敢断言,凡是在此处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便没有不认识楚寒衣的。哪怕不识得他的长相,只要看见了楚寒衣手中的折月剑,便也认得了。 也正因如此,没人敢跳出来率先开口。 沽月仙尊代表的是北域“三阁五楼”之首的九衢通天阁,亦是北域仙门百家的统率。九衢通天阁自建立以来便以黜邪崇正、秉公任直享誉北域,其门下弟子皆是光明磊落之士,一向对那些旁门左道的邪术厌恶得很。 虽然这位沽月仙君不常出现在仙门的各个场合中,大多数人对其并不了解。但他到底还是九衢通天阁中的人,想来对待这些事情的态度是一样的。 红袖夫人站在不远处,难得的有些慌乱。 她曾在因缘际会下与楚寒衣有几分交集,因此楚寒衣摘下纱笠的一瞬间她便认了出来。自从昨日她将那个拥有附着楚寒衣灵息的玉佩的小孩从牢中放出来,她便预料到楚寒衣定然会来燃金堂走一遭,只是她没想到会这样快,还直接进到了拍卖会的暗场。 燃金堂虽然每年都会向三阁五楼递上请柬,但只限于可以存在于明面的前半场。他们在暗地中搞些小动作,赚的是染着人血的黑钱,这些是绝不能让三阁中的人知晓的。 三阁中的流丹阁与明月阁的阁主偶尔还会拿着请柬前来一观拍卖,唯有九衢通天阁,燃金堂年年向其派帖,却年年没人来。 也是因此,红袖夫人怎么也没想到楚寒衣会出现在这里,还破了燃金堂花了大价钱布置的幻境。 四周仍是一片死寂,红袖夫人实在不想让场面接着僵持下去,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几步,笑容有些勉强。 “仙尊远道而来,怎么也不派人传个话。”红袖夫人讪笑几声,“若早些告知,我们燃金堂也好……做些准备,不像现在,怠慢了贵客。” 裴知岁在后面听着,面无表情地嗤了一声。 红袖夫人被楚寒衣杀了个措不及防,想来现在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怕不是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楚寒衣微微颔首道:“不算怠慢,很有收获。” 红袖夫人面色一白,脸上的那点笑容也挂不住了。 楚寒衣这样光明正大地出现,甚至都没想掩盖自己的身份,便说明他要参与到这件事中,甚至要代表着九衢通天阁行管束之职。红袖夫人十分清楚,楚寒衣出现于此的消息此时定然被传回了拈花楼。都不用细想,便知道拈花楼的决定必定是弃车保帅。 一面是北域之首,一面是并不重要的、用来敛财的旁支,任谁来都知道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拈花楼对于燃金堂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看在燃金堂每年向其提供的万数灵石的面子上,并不代表真的会为燃金堂兜底。到了真出事的那一天,拈花楼只会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不反过来踩燃金堂几脚都是大幸了。 楚寒衣一手持剑,一手布阵,霎时,磅礴醇厚的灵力夹杂着折月剑的剑意笼罩了整座燃金堂。 “看来阁下便是燃金堂中管事的人了。”他转身看向红袖夫人淡淡开口,明明声音不大,语气也没什么起伏,却莫名让人心里发冷,“买卖活人灵根乃是仙门大忌,贵堂身为拈花楼的旁支,想来不会不懂北域仙门的规矩。” 话说到这里,红袖夫人便知道此事基本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是两条路。 要么今日之后北域再无燃金堂,要么……便让此事了结在今日,再也传不到其他人的耳朵里。 北域之中,她最不想对上的便是楚寒衣。 但事急从权,若她还想今日之后燃金堂仍存于世,便必须要在此牵制住他。 红袖夫人心中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前些年她机缘巧合下得了个小道消息,说是沽月仙尊渡劫失败,受了天雷反噬导致境界大跌,没个十几年恢复不了曾经的境界。以她自己的能耐,自然奈何不了楚寒衣半分,但今日燃金堂有两位大乘期的高手坐镇,若这消息属实,真的打起来,他们也并非毫无胜算。 她也不是真的要取楚寒衣性命,只需拖住他一时半会,让她能寻个破绽将香咒种在楚寒衣身上便好。只要能种上她的香咒,红袖夫人便有法子篡改楚寒衣的一小段儿的记忆。此举虽然成功率不高,但的确是她唯一的办法了。 红袖夫人收敛了笑意,声音冷了下来:“沽月仙尊,妾身实在不想与你为敌,只是仙尊未免太过咄咄逼人。” 她的话语仿佛讯号,话音刚落,两道身影便从二楼的高台上一跃而下。 两道人影一黑一白,皆是一身剑修打扮。 裴知岁不动声色地向前凑了凑,看见了二人的佩剑。 那二人的佩剑一轻一重,轻剑流光溢彩,重剑古朴苍劲,两把剑从外形上看南辕北辙,但周身环绕着的剑气却相辅相成,浑然一体。 裴知岁眉梢一扬,认出了这两把剑。 北域赫赫有名的杀怖剑,重恪。 这杀怖剑如今的主人是一对剑修兄弟,二人从小一同长大,亲密无间,用起这本该是一人使用的重恪竟也行云流水,环绕在周身的剑气瞧不出一丝相互排斥的意味。这兄弟二人不属于北域南渊任何一边,他们常年游走于赤水一带,只要报酬到位,便能驱使他们做任何事情。 上辈子裴知岁也曾找过杀怖剑为自己做事,不过那时的杀怖剑已经独身一人,故而裴知岁也是第一次见这兄弟二人同时出现的场景。 楚寒衣显然也认出了二人:“杀怖剑竟也在此地,真是好生热闹。” 那重剑闻言露出个有些无奈的表情,他用剑柄指了指身后的红袖夫人,低声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若是知道今日要同你对剑,这钱不赚也罢。” 轻剑微微颔首,道了声“得罪”,随即提剑便向楚寒衣的方向攻来。 楚寒衣早有预料,但顾及着身后的铁笼中还有人在便没有闪身躲开,而是用剑鞘硬生生挡下了这一击。 剑鞘与剑刃相抵,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剑鸣。 折月随着楚寒衣的意念铮然出鞘,凛冽的剑意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楚寒衣右手二指作剑诀,霎时,折月剑剑身光芒大盛,化作无数锋利的剑影向二人刺去。 趁着这几息的空当,楚寒衣破开了铁牢的大门,一把将里面坐着看戏的裴知岁拽了出来。他将裴知岁向身旁的空地一推,还不忘叮嘱他找个安全地方待着,莫要乱跑。 裴知岁就这样被他一把拉了出来,然后眼看着楚寒衣头也不回地回到了和那二人的交锋中。 剑修之间的对决总是容不得丝毫差错的,输赢皆在一念之中。 没了裴知岁这个大活人夹在中间,楚寒衣便再没了顾虑。只见他右手一勾,折月剑重新凝出剑身回到了他手中。 折月剑出鞘,发出一声刺骨的剑鸣。 凭心而论,看楚寒衣用剑的确是一种享受。 他的剑法没有那么多令人眼花缭乱的虚招,提剑时轻盈如风,挥剑时利落干脆,犹如白虹贯日,直指要害,没有丝毫拖沓。至纯至粹的剑意裹挟着醇厚的灵力,每一剑都有着足以劈山填海的力量。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双方便已经过了十几招。楚寒衣一人对上两人仍游刃有余,泠泠剑光中,那张俊朗的面容没有丝毫波动。 反观对面二人,所出的剑招防守逐渐大于进攻,动作也明显迟缓了许多,慢慢显露出颓势。 其实从他们二人能与楚寒衣你来我往数招来看,二人的实力定是不俗。裴知岁尚在练气期的元神虽然看不清二人的境界,但他清楚记得楚寒衣的境界是大乘中期。他估摸着二人大概也有个大乘初期的境界,否则断然不敢同楚寒衣对剑的。 毕竟剑修这东西不同于其他修士。身为剑修,境界的鸿沟是无法轻易填补的。假如一个剑修有着大乘初期的境界,拼死也只能与大乘中期的剑修一战,还未必能赢,若想跨两个境界去打大乘满期的剑修,便是死路一条。 裴知岁观他们三人的交锋,只看了一会儿,便看出那二人并未全力赴战,而是在尽可能的拖延时间。 裴知岁能看出的,楚寒衣自然也意识到了。 只见他二指作诀自剑身划过,九九八十一道与折月剑相同的剑影环绕在他身边,形成了一道小型的剑阵。只闻阵中剑鸣不绝,大有裂石穿云之势,而在这高昂的剑鸣之中,正隐隐传来海浪翻滚的声响。 楚寒衣:“此剑,断浪。” 霎时,涛声迭起,无数剑影形成一道巨浪自上方席卷而来,声势滔天,仿若龙吟。 折月剑裹挟着滔天剑意自上方挥下,那重剑硬着头皮竭力一抵,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十几步。 他看出楚寒衣这一剑的威能,因此动用了全身大半的灵力抵御这一击,却仍然被震得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他将重剑抵在身前,望向楚寒衣的目光有些错愕:“你竟已到了大乘圆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六章 算盘 在场的人闻言皆是一惊,裴知岁亦是诧异。 上一世他曾同楚寒衣在归寂山巅一战,他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楚寒衣不过也才刚刚到了大乘中期,距离大乘圆满尚有一段距离。 可那重剑说楚寒衣现在已经是大乘圆满。 裴知岁抬眼看向楚寒衣,若有所思。 寻常修士除非走火入魔,否则不会有境界下降的情况发生,他看楚寒衣神色清明,出剑亦有章法,实在不像是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但若不是走火入魔,他的修为又怎会平白无故下跌了一个境界? 相较于重剑满脸震惊的模样,楚寒衣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掐了个剑诀,正想发起下一轮攻势,大厅内却突然浓烟四起,紧接着,他一开始布下的法阵被人用灵力硬生生地撕出了一个裂隙。 “跑得倒快。”楚寒衣嘀咕一声,随即一震衣袖,四周烟雾散去,早已没了红袖夫人与那轻重二剑的身影。 转折来得太突然,屋内其余的看客们还沉浸在“沽月仙尊已经大乘满期”这一消息带来的震惊中,显然还没意识到他们这是被燃金堂卖了。 他们几人跑得利落,楚寒衣也没有要追上去的打算,他收了剑,将被撕裂的法阵补好,然后转身走到了裴知岁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裴知岁有些意外他会主动向自己搭话,愣了几秒后才答道:“裴知岁。” “嗯。”楚寒衣点点头,随即将手指轻点在他额头上,只见一道淡金色的灵流顺着楚寒衣的指尖融入了他的体内。 裴知岁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楚寒衣看着他防备的模样,后知后觉自己的动作似乎有些失礼。 他一只手悬在中间,收也不是伸也不是,只能先开口解释,“你身上有那位夫人种下的香咒,若是不除,她仍然能靠着这东西找到你的踪迹。” “多谢仙尊。” “无妨。”楚寒衣收了手,重新将纱笠戴回了头上。 燃金堂闹了这么一场,算是北域不大小不的丑闻,需得好好善后,燃金堂在此处举办拍卖已有数年,这数年间被他们经手的拍品要一一查明,参与这暗场的人也该得到应有的惩罚,至于逃走的红袖夫人,便得由燃金堂的顶头上司拈花楼负责追寻踪迹。 楚寒衣一边等待通天阁的人手,一边在心中思虑着此事的后续处理。想着想着,他忽然感知到一道很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楚寒衣抬眼看去,瞧见了他方才救下的少年。 不知为何,裴知岁并没有离开,少年单薄的身形包裹在宽大的羽衣中,他孤零零地站在那,身姿挺拔,像一只活在黑暗中的白鹤。 裴知岁生了双很漂亮的眼睛,轮廓流畅,睫毛长而卷翘,双瞳又是极为少见的纯黑,便使得他那一双眼睛自带风韵,无论目光落在谁身上都仿若含了三分情意。 他隔着几尺的距离遥遥看着楚寒衣,眼神中没什么明显的意图,清淡如水,却教人难以忽视。 楚寒衣被他这样盯了一会,心中莫名有些不自在,他向裴知岁那走了几步,轻声道:“你不必忧虑,九瞿通天阁必会彻查此事,不会让你们白受委屈的。” 楚寒衣很少同人说这种类似于宽慰的话语,但奈何那少年望向自己的目光实在是无法忽视,他纠结了一会儿,到底没能保持沉默。 裴知岁闻言总算有了些反应,他垂下目光,语气平平:“仙尊受累了。不知北域仙门会如何处理这些人?” 楚寒衣想了想,道:“重者押入灭灵塔百年,轻者流放赤水,永不入北域。” “不过百年……”裴知岁忽然笑了一下,道:“这些大人物的命果然就是比我们这些人金贵。” “何出此言。” “我说的不对吗?仙尊。”裴知岁抬眼看向他,没什么起伏道:“只因我无权无势,人尽可欺,才会被那些散修买进燃金堂,今日是有仙尊在,才免去了那些苦难。若我是北域仙门弟子,是……”他语气一顿,“是仙尊您的弟子,谁又敢将我当作物件买卖?” 楚寒衣微微低头,没反驳他的话:“你倒是看得透彻。那若今日我不来,你又该如何?” 裴知岁露出个有些可怜的表情:“还能如何呢?打不过又逃不掉,便只能听天由命,随便死在不知哪个角落了。” 楚寒衣闻言却是一愣。他知道裴知岁这些话并无不妥,但莫名其妙的,他总觉得这人不该如此。 楚寒衣迟疑道:“你果真这么想?” 裴知岁反问道:“仙尊对我这回答不满意吗?那若我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仙尊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心术不正之人?还会对我如此关切吗?” 楚寒衣眯了眯眼,没有立即回答。他直起身,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落在裴知岁身上。裴知岁倒也没不让看,反而大大方方扯了个笑容出来。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一时间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隔了许久,那厢裴知岁还思量着如何才能勾起眼前这人哪怕一点的心软,便听见楚寒衣清冷的嗓音在身前响起,“那你要不要和我回九瞿通天阁?” 裴知岁有些意外,“仙尊的意思是?” 楚寒衣:“我虽久不下山,却也知北域不像表面那般平和,只是那些龃龉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消弭,但我至少能保证九瞿通天阁是不同的。再过一月便是通天阁选拔入门弟子的试剑大会,若你想要个人人平等的地方,不妨去试试。” 二人谈话间,九瞿通天阁的人已经循着楚寒衣的传音来到了燃金堂。身着统一服饰的年轻弟子们正在穿梭在燃金堂内外收拾着残局。 楚寒衣抬手唤来个弟子,对裴知岁说:“我接下来还要去赤水寻人,怕是要耽搁一段时间,你若想好了,就跟着他去九瞿通天阁,自会有人安顿你。” 裴知岁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几句话,“仙尊要寻的是什么人?” 楚寒衣其实对自己要找的人了解不多,只知道那孩子名叫齐云霁,身上应该带着自己送的玉佩,至于年岁样貌便是一概不知了。他循着玉佩上微弱的灵息一路寻至赤水,快要找到具体地点时,灵息便突然断在了燃金堂,于是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现在想想,倒是极有可能是被燃金堂抓去了。 楚寒衣:“我来寻一个姓齐的小孩儿。” 果然是来接齐云霁的。裴知岁不动声色地一挑眉头。 他对齐云霁了解甚少,只知道他是沽月仙尊破例收下的弟子,十八岁那年于群英会上一剑成名,至于齐云霁何时拜入楚寒衣门下,他一概不知。 他原以为是齐云霁从此地脱困后拿着玉佩找上楚寒衣的,现在一看,倒是他想错了。 只是没想到楚寒衣一个避世数年的人,竟会为了一个小孩再入红尘。 虽然新奇,倒也合情合理。毕竟齐云霁是他座下唯一的弟子,北域仙门年轻一辈的第一人,这般仔细呵护也算正常。 上辈子他曾有数次能将齐云霁斩于刀下,最后却都被楚寒衣及时救下。裴知岁有时候想,齐云霁真该给他师父诚心诚意磕几个头,以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毕竟若是没有楚寒衣,齐云霁不可能安然无恙到最后,裴知岁就算要不了他的命,也有的是法子折磨他。 裴知岁垂下眼睫,脸上没什么表情:“我依稀记着,同我一起被抓来的一个小孩便姓齐。” 他抬手在自己肩膀处比了比,“约莫这么高,很瘦。” 楚寒衣哪知道齐云霁多高多重,但有了线索总归是好事,“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裴知岁点点头,带着楚寒衣离开了内厅。 他中了香咒后一直被关在红袖夫人那,被人连人带笼抬上拍卖厅的一路上,已经将路线记了个大概。 红袖夫人忌惮楚寒衣,想来必不会苛待与他有些渊源的齐云霁。裴知岁引着楚寒衣在红袖夫人的阁楼中转了一圈,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偏室里找到了在角落中睡作一团的齐云霁。 只见齐云霁窝在一堆乱糟糟的破烂布料里,手中抓着一枚莹白的玉佩。楚寒衣指尖一勾,那枚玉佩便到了他手中。 只一眼,楚寒衣便认出了玉佩。 他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心中的大石落了地。 大概是楚寒衣拿玉佩的动作惊扰了睡觉的人,齐云霁悠悠转醒,一双睡眼直愣愣地对上了楚寒衣。他浑身一抖,以为又是燃金堂的人,刚想嚎一嗓子,随即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裴知岁。 陌生的地方遇见熟悉的人实在是令人安心,况且裴知岁本人在他心中就是“靠谱”二字的化身,于是他一个鲤鱼打挺,几步蹿到了裴知岁身后。 裴知岁:…… 他看了看神色有些不自然的楚寒衣,又看了看自己身后满脸戒备的齐云霁,心中一梗。 这人到底是怎么做到又烦又蠢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七章 通天 九瞿通天阁有阁主三位,共同管理着通天阁的大小事务。 大阁主邱安阳是通天阁的主心骨,为人低调随和,坦荡磊落,是北域中颇有名望的修士。邱安阳虽是大阁主,人却没什么架子,反而天天笑眯眯的,很好相与,考试的通过率也是最高的,因此通天阁中的大半弟子都很喜爱他,每每到了他的课,堂中总是座无虚席。 二阁主律殊文是通天阁里公认的最不好惹的人物。律殊文是药修,修的却不是悬壶济世,而是白骨穿心。此人脾气不好,暴躁易怒,及其擅长阴阳怪气,特别喜欢拐着弯地骂人。虽然律殊文脾气极差,但每逢他的药理课,上座率要比邱安阳的道法课还要高出一截,原因无他,只因这位二阁主实力强横的同时还生了副绝美皮囊。前些年的簪花榜上,律殊文一个大男人力压北域众多貌美的女修,成功登顶。 三阁主楚寒衣,通天阁的武力天花板,北域中无人不识的沽月仙尊。楚寒衣年少成名,一柄折月剑在北域南渊皆无敌手,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楚寒衣决意再不入世,此后数年都未曾踏入人间半步。 其实若按辈分来说,这三阁主之位无论如何是轮不到楚寒衣身上的,他实力虽然强横,年纪辈分却远远小于其他阁主。九瞿通天阁原本的三阁主乃是他的师父苍琅真人,只可惜苍琅真人身死于数年前的一场大祸,阁主之位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便空悬搁置了数年。直到楚寒衣的实力成长到足以守护整个通天阁,三阁主的职责便落到了他的肩上。 而在通天阁中,阁主既是掌管门派事务的掌权人,亦是门中众多弟子的亲师。也就是说,当了阁主,你不仅要管事,还要管弟子。楚寒衣对于自己要干的活倒是没有任何怨言,让干什么便干什么,干脆利落得很。自从他上任阁主后,赤水中的灾祸动乱少了半数有余,往日吵着嚷着毁灭修真界的大魔大妖消停了许多——全是被他挨个打服的。 楚寒衣此人虽然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但实际上极好说话。可唯有收徒一事,一连数年都未曾松口。邱安阳曾劝他收几个徒弟,哪怕是给归寂山中添些人气儿也好,楚寒衣闻言也只是垂着眼摇摇头,道自己并非良师,只怕误人子弟。 也是因为不收徒弟,楚寒衣的归寂山总是冷冷清清,除了山林中那些天生地养的小精怪,便只有邱安阳和律殊文偶尔来串串门。 而今日,归寂山终于迎来了除了这两位阁主以外的客人了。 归寂山四季常青,仙泽遍布,是北域中难得的灵气充盈之地。 山中多花多草,最显眼的要数山顶那棵不知道存在了几百年的梧桐。有传言说这棵梧桐树是上古时期凤凰一脉钟爱的金梧桐的一小根枝桠幻化而成,也有传言说这梧桐树是归寂山已逝山神的残骸幻化而成的。 梧桐树的来源早已不可考证,但无论如何,这棵古树的确是归寂山上最有灵气的一件什物。它扎根于归寂山上百年甚至千年,连接着归寂山的天地灵脉,如同一个守护神般庇佑着归寂山,也正是如此,归寂山才能屹立于此地百年而不受怨气魔息的侵扰。 楚寒衣带着他们一路御剑回了通天阁,只是刚落地没多久,他便被弟子急匆匆喊了去,说是大阁主有事找他商议。楚寒衣无法,又不能带着两个小尾巴前去议事,只好唤来归寂山上的人先带二人熟悉熟悉山中的环境。 楚寒衣唤来的人名叫安鹤,小姑娘瞧着年岁不大,却对归寂山颇为熟悉。她似乎对于楚寒衣带回来两个小孩这件事很感兴趣,因此对二人表现得十分热情,一路上拉着二人叽里咕噜说了不少闲话。 裴知岁懒得同她打交道,干脆嘴巴一闭装哑巴。反倒是齐云霁,第一次踏足这种地方格外兴奋,缠着安鹤问东问西,俩人从山中的奇花异草聊到山精野怪,最后又说起了一月后的试剑大会。 试剑大会是通天阁为了选拔入门弟子而开设的比试。大会两年举办一次,每年考试的地点、内容都是随机的,只有考试前一个月才会公布。通天阁每年只收二十名入门弟子,大会的前三甲能够选择自己心仪的师尊,余下的十七名弟子按照灵根分别送去适合他们的阁主门下,再往下的人便只好打道回府,下次再战。 “在通天阁做弟子,待遇还是很好的,凡是名字录入在册的正式弟子,每个月都可以领到二十颗灵石的补贴呢!不过要成为正式弟子也没那么简单就是了,每年来报名试剑大会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也只有前二十名才能够拜入通天阁。”安鹤笑眯眯的看着二人,语气轻快,“你们肯定要参加今年的试剑大会吧,我还是第一次见沽月带人回来,你们若是连试剑大会的前二十都进不去也太可惜啦,本姑娘人美心善,给你们几个建议好了。” 齐云霁十分捧场,迅速接话道:“什么建议?” 安鹤清了清嗓子:“第一,要时刻保持清醒。今年的试剑大会的地点在千层浮屠镜,那里面有幻境千万重,骗你们这种筑基期的小修士一骗一个准。幻境会蚕食你的神智,在里面待得越久,就会越分不清现实与幻境,想要通过,就要无时无刻记得自己是谁。” “第二,要记得藏拙,别傻傻的上去出风头。要知道,试剑大会上的排名关乎着你能拜入哪位尊长门下,前三甲更是有着能自行择师的特权,不少人都对这个虎视眈眈呢。” 裴知岁走在最外侧,漫不经心地听着她的话。 关于这个千层幻境,裴知岁亦有所耳闻。 千层浮屠镜的主人是一个颇为厉害的佛修,这人天生佛骨,对于佛法的参悟远非常人所能及,也正是因此,他于修炼一事上堪称一日千里。只是慧极必伤,他参悟了太多因果轮回,看尽了世事,竟在不知不觉中生了心魔。一念浮屠,一念魔神,佛子不甘心一生受心魔掣肘,于是画地为牢自困百年,只为勘破心魔。这是他的斗争,亦是他的执念,而这份执念,便是后来千层浮屠镜的雏形。 浮屠镜中是佛子参悟的千百种因果,凡是踏入此幻境者,皆会陷入千百因果中的一个,只有参悟了这份因果,方能走出幻境。 用千层浮屠镜来选拔弟子,选的不是天资修为,而是能勘破因果的悟道之心。 安鹤说完第二点后久久不语,齐云霁不由得开口问道:“那还有第三点吗?” “这第三点嘛……我还没想好!”安鹤无所谓地挥挥手,“不过对于你们两个,这两点足够用了。” 裴知岁瞧了她一眼:“你说了这么多,不怕白费口舌?” 安鹤一惊:“嗬!原来你会说话啊。” 眼看裴知岁脸色一沉又要闭嘴装哑巴,安鹤连忙补救似的赔上笑脸,“哎呀,说笑罢了,只是看你一路上都闷着不吱声,想逗逗你而已。你们可是楚寒衣带回来的,他肯带你们来归寂山,就已经是默认你们能通过试剑大会的意思了。” “是吗,”裴知岁语气淡淡,“仙尊很少带人回来?” 安鹤有些不满,“你没好好听我讲话吧,我一开始就说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主动带人回归寂山。我都好久没在归寂山上见过除了那几个仙尊以外的人了。” 齐云霁有些好奇:“沽月仙尊没有徒弟吗?” “没有,他不收徒弟。不过嘛……”安鹤若有所思地看着二人,“从前不收徒,今年可就不一定了,不然也不会让我带你们熟悉归寂山。” 裴知岁:“你一直待在归寂山?” “当然!归寂山是我的家!”安鹤咧嘴一笑,拍拍胸脯,“以后在归寂山上遇到麻烦了就来找本姑娘,我替你们摆平。” 她在这雄赳赳气昂昂地打着包票,身后却久久无人应声。安鹤以为他们不相信自己说的话,正想为自己再说几句,回头却对上了裴知岁那双寒潭似的双眼。 裴知岁盯着她看了半晌,接着又露出了那种令齐云霁背后一凉的笑容。 他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语气带了几分玩味:“原来你是妖族啊。” 安鹤闻言一愣,万分错愕:“你……” 她几步冲了过来:“你你你!你怎么看出来的?!很少有人第一次见面就能察觉我是妖,就连楚寒衣当年第一次见我都没发现,你一个刚刚筑基的小孩,竟然有这么强的感知力?!” 裴知岁没接她的话茬,“你是妖,还能待在通天阁里?” 安鹤“嘁”了一声,高高束起的马尾一甩,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我和那些赤水里的没脑子妖怪可不一样。我生来就在归寂山,修炼许多年才化了形,是好妖怪!而且通天阁那些人不打招呼就来我的山头立门派我都没抱怨什么,他们还敢撵姑娘我走不成?” 裴知岁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安鹤等了一会,见他真的只是“哼”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反而别扭起来:“好吧,归寂山其实也不能算是我的山……但是我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大部分的问题都可以解决的,这点我可没骗你们。” 见裴知岁没应声,安鹤又讪讪道:“其实我平日不这样的,今天是见到了生面孔比较兴奋罢了。我都许久没和人讲过话了,快憋死了!” 齐云霁插话进来:“仙尊不是在吗,你可以和他说话啊。” 安鹤眉毛一皱,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楚寒衣?别开玩笑了。我同他说话,还不如去和山顶那棵树说话,至少那树还能抖抖叶子回应我。” 齐云霁被她生动的表情逗乐了,掩着脸偷笑了几声。 安鹤摆摆手:“别光说我了,说说你们。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楚寒衣的?” 齐云霁收敛了笑容,摸摸鼻尖:“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前因后果。我记得我就是睡了一觉,醒了之后便看见小裴哥和仙尊。仙尊说我娘亲托他照顾我,我便跟着来了。” 安鹤点点头,随后看向裴知岁:“你呢?” “还能如何认识的,无非是仙尊怜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怕我一个人在赤水被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才带我回来的。” 裴知岁收回了目光,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一看便是不想正面回答问题,索性随心所欲地胡说八道了。 安鹤气呼呼地瞥他一眼,心道接下来的路程绝不和他说一句话。 约莫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安鹤领着二人停在了半山腰的一片桃林中。 很难想象这山中竟然有如此规模的桃花林。几人站在桃林不远处,放眼望去,凡是入目之处皆是惹眼的桃粉色,层层密密,在日光下仿佛烟霞,一派氤氲缱绻。 “好大一片桃林!”齐云霁惊叹。 “很漂亮吧!归寂山中多花草,都是归寂山的上一任主人种下的,那是个很喜欢莳花弄草的人,山中的草木精怪都很喜欢他,”安鹤看向桃林,神色怀念,“其实这里原来种的不是桃花,而是梅花,不过前些年出了件怪事,自那之后这里便不再种梅花了。” 安鹤:“咳……扯远了,你们虽然是楚寒衣带回来的,但到底还没正式拜师,我也不好直接将你们带去他那里。正好,这座小院子很久没人住了,你们俩便先住在这里,准备下个月的试剑大会吧。” 她领着二人在桃林中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她口中许久没人住的小院。小院子不大,但布置颇为温馨,养着很多花花草草,生活的必需品也一应俱全。 安鹤又嘱托了二人一些琐碎,譬如哪里不能去,又譬如什么花草不能随便碰,她将杂七杂八的交代完,准备离开时却被裴知岁拦住了脚步。 安鹤以为他是有什么没听懂的,却没想他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说的多年前的怪事,是什么?” 归寂山这件怪事并不是什么秘密,自然也无需遮掩,安鹤虽然纳闷他问这个做什么,但仍然乖乖答了:“约莫十几年前,归寂山上的草木不知为何一夜枯败,整座山上只剩下山顶孕育着灵脉的梧桐树与半山腰上的一株白梅安然无恙,那时候楚寒衣几乎将整座山头翻过来也没找到草木枯败的原因,后来这事便也不了了之了。” 安鹤本身便觉得自此怪异,奈何归寂山上实在没人同她聊这些,如今来了个裴知岁,三言两语又将她的兴致勾了起来。 裴知岁又问:“那株白梅后来如何了?” 安鹤一拍手,道:“说起这个我倒是印象深刻。我记得那白梅第二日便枯死了,结果没过多久,也不知楚寒衣从哪搜刮来得法子,本来一点生气儿都没有的枯树,倒是被他硬生生地救活了。” 裴知岁闻言,露出个有些古怪的表情:“救活了?” “是啊是啊,楚寒衣可宝贝他那棵树了。我之前还当他是个无欲无求的人,没想到也会有那样失态的时候。不过想想也是,他从小便喜欢那株梅树,日日在那练剑打坐,人非草木,对花花草草有点感情也是正常。” 安鹤又将当年的细节挑挑拣拣同他说了些,又问裴知岁有没有什么其他问题,得到个否定的答案后便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天色渐晚,山中起了风,吹落了不少花瓣。 裴知岁伸手接住眼前飘落的桃花,手指微动,原本完整的花瓣在他的指尖下变得残破。他盯着手中的花瓣残骸看了一会,轻哼一声,转身回了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八章 浮屠 * 九瞿通天阁,素阙山。 素阙山是九瞿通天阁中占地最为广阔的灵山,亦是通天阁主殿所在之地。每逢通天阁的盛事佳会,素阙山中都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今年的试剑大会,正是在此举办。 此时距离大会开始尚有几个时辰,山中却已经热闹非凡,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成群结伴,凑在一起讨论着即将开始的试剑大会。若用灵息仔细探查,竟找不出几个天资平庸的。 邱安阳坐在主座上,透过大殿中央的水镜中看着这些孩子,笑道:“今年来参加试剑大会的人多了许多啊。” 坐在下方的律殊文托着下巴,冲着楚寒衣所在的方向微微抬头:“还不是听说了今年沽月会收徒弟的消息。可真是块勾人的活招牌啊。” 邱安阳闻言和善地笑了几声,转头问楚寒衣:“说起来,寒衣,你怎么突然便想收徒了?记得你之前从来都是觉得自己教不好徒弟的。” 律殊文也跟着调侃道:“是不是到了年纪,忽然觉得山中孤寂得难以忍受,便想收几个弟子体会体会从早上气到晚上的感觉?” 楚寒衣被二人你来我往调笑了一番,有些无奈:“师叔们,别拿我寻开心了。” 邱安阳和律殊文自然知道他突然松口收徒弟的缘由,只是如今有个借口能逗逗楚寒衣,不愿轻易放过罢了。 “要我说,大师姐并未被逐出师门,她那个孩子自然也算是归寂山上的人。你要收他为徒直接收了便是,又何须把他送来试剑大会,你便那么肯定他能排上前三甲?”说这话的人名为胥千白,是律殊文的大弟子,和楚寒衣同辈。二人年少时曾一起在邱安阳那儿听学,因此有些同窗之谊,胥千白也是通天阁中少数能和他搭上话的人。 胥千白越说越觉得有道理,他向楚寒衣那凑了凑,压低声音道:“你还不知道吧,今年是试题可是我师父出的!他那个人吧,你也了解,大师姐的孩子若想顺利通过,可不简单啊。” “胥千白,嘀嘀咕咕编排我什么呢?”律殊文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白瓷小杯与案台微微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胥千白浑身一抖,不吱声了。他掩饰般地咳了几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律殊文眼风一扫,恨铁不成钢:“胥千白,我算是白教你了,那颗榆木脑袋真是万年不变。” 胥千白早就习惯了自家师父说话的方式,莫名其妙挨了几句骂倒也不生气:“师父,榆木脑袋开不出花来很正常,您别和我置气啊。” 律殊文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下巴一抬,一副懒得同胥千白说话的模样。 楚寒衣只好接话道:“九瞿通天阁向来讲究公平,我若贸然将他带回归寂山,想来无法服众。” “千白,对寒衣未来的徒弟有点信心。”邱安阳笑眯眯地开口,“那小孩的娘亲可是当年你们那辈中的佼佼者,她的儿子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胥千白闻言,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赞同地点点头:“也是。毕竟大师姐可是能一剑削掉半座山头的奇女子,她儿子如果能继承她一半的剽悍,杀穿浮屠镜也不是难事。” 楚寒衣无言以对,实在跟不上他的思路,只好默默喝茶。 “话说师姐那孩子叫什么?” “齐云霁。” “云销而雨霁,倒是个好名字。那另外一个呢?我可听说你带回来两个小孩儿,另一个是谁啊?”胥千白接着问他。 “燃金堂救下的,我看他天资不错,便一起带回来了。”楚寒衣道。 楚寒衣话音刚落,大厅中央的水镜忽然变换起来,几息之后,画面定格在一个少年身上。 那少年一身利落的黑衣,马尾高高束起,背上背着一把普通的长刀。少年生了副好模样,眉目如画,唇红齿白,只是那张漂亮面孔上的神情总是淡漠而冷峻的,像是淬着剧毒的花朵,越是鲜研,越是杀人于无形之中,使人不敢轻易接近。 相较于其他来参加试剑大会的弟子,他倒是从容不迫,看不出丝毫紧张不安。甚至还找了个清净地方闭目小憩。 楚寒衣看着水镜中的少年,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带了点难以察觉的淡然笑意:“就是他。” * 九瞿通天阁虽为北域仙门之首,却很少有那些繁文缛节。相较于其他门派,通天阁的试剑大会显得更为随性,没有冗长的宣讲和繁琐的礼节,待到三声钟响后,便可以进入千层浮屠镜开始考试。 千层浮屠镜虽为佛子执念幻化而成的幻境,却并非没有实体。当年的佛子未能战胜心魔,因他执念未满,故而肉身死后,幻境并未随之消散,反而生了神智。它附在了佛子日日携带的那串佛珠之上,将整座寺庙的人都吞入了幻境之中。 好在那时恰逢佛法清谈会,三阁中的高人齐聚,再加上幻境刚生神智,灵力低微,众人没耗费多长时间便破了幻境。 住持原本想将这幻境彻底销毁,但律殊文觉得能生灵智的幻境实在有趣,就这么毁了有些可惜,于是便向住持讨来了佛珠,将它带回了归寂山。 裴知岁站在队伍中,打量着眼前的建筑。 矗立在他面前的是一座构造颇为精巧的木塔,塔身并不高,约有三十尺。塔底开一门供人出入,塔顶为八角,每角下都悬挂着一张绘制精细的符咒。那符咒上绘制的咒文行云流水,颇具个人色彩,裴知岁不由多看了几眼,猜测这符大半是出自明月阁主之手。 当年律殊文带回那串佛珠,研究了几日后为它量身打造了一个木塔作为容器,放置在素阙山中,便成了后来试剑大会的“考场”。 此番试炼,考生们需要以神识进入千层浮屠境,每个进入浮屠境的弟子都会得到一枚由通天阁派发的玉符,当神智深陷于幻境无法清醒时,玉符会自动碎裂,然后将弟子传出木塔。 千层浮屠境本次只开放十层幻境,每层幻境中会有一个阵眼,只有打败了阵眼才能进入下一层幻境。值得一提的是,比起打败阵眼,如何发现阵眼才是更加困难的事情。幻境中的阵眼之形态千变万化,绝非仅靠灵息能够辨认出来的,正是因此,考生们才需更加留意幻境中的一草一木。 每层幻境中都有几率能遇到同为考生的弟子,这种情况下,单打独斗抑或抱团行动全凭个人的想法。选择独身一人行动或许会承担更大的风险,但只要破除了阵眼便可以顺利地进入下一关,完全不必顾及他人。 相较于单打独斗,抱团行动自然能减轻自身不少负担,实力较低的弟子也可以寻求暂时的庇护,但往往很难分配功劳,毕竟只有亲手破了阵眼的一人才有资格进入下一关,若是几人共同行动,破阵的人倒是离开这层幻境了,其余的弟子只能等待一个时辰后再去寻找新的阵眼。 浮屠境共开放十二个时辰,待时间一到,浮屠境会自动将幻境中的弟子们传出木塔,并将玉符完好者按照破解幻境的层数由高到低排榜,榜上的前二十人,便是通天阁今年的入门弟子。 裴知岁将规则听了个大概,伸手接过属于自己的玉符。 待玉符分发完毕,三声钟声响起,考试正式开始。 * 暮色四合,天地昏暗。 在第三次看见一模一样的分岔路口后,裴知岁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把揪住了带路人的衣领。 裴知岁面色阴沉:“这就是你带的好路?” 齐云霁讪笑几声,小心翼翼地从裴知岁手中拽回自己的衣领,“小裴哥,其实我方向感真的挺好的,是、是这树林有古怪。” 十四五岁的少年生了副讨人喜爱的乖顺面孔,一双琉璃珠似的眼睛是北域罕见的浅褐色,眼角微微下垂,哪怕没什么表情也显得无辜且引人怜爱。此时他有意装可怜,眼巴巴地看着裴知岁,倒像只犯了错的小动物。 齐云霁往日里惹了娘亲生气时便会这般讨她原谅,他将此称为不挨打的杀手锏,并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一用一个准,从未失手。只可惜,他此番面对的不是他那刀子嘴豆腐心的亲亲娘亲,而是在许多年后被修真界评为十大不好惹的人物之首的煞神裴知岁。 裴知岁冷笑一声:“若一切正常,那才是最大的怪事。我还当你看出了破阵的法子,才自告奋勇要带路。” 也不知是偶然还是他真的命中带霉,裴知岁还没能在幻境中独自一人待上一会儿,便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小裴哥等等我”,附带一个向他狂奔而来的身影。裴知岁对于齐云霁单方面结成的双人同行队伍无语至极,但碍于身处浮屠境中的每个弟子的行动都会被传输到九衢通天阁中供仙长观看,裴知岁又不能真的将他扔在哪个犄角旮旯,便只好同行。 齐云霁想找个认识的一起走来增加安全感,他有求于人,便对裴知岁更加殷勤,拍着胸脯说自己方向感绝好,让裴知岁只管跟着他走。 裴知岁心想齐云霁好歹也是有些本事的人,不至于连个破林子都出不去,却忘了未来的仙门翘楚此时还只是个尚未入道的小孩。 于是轻信齐云霁的结果便是二人在林子中兜兜转转几个来回,浪费了不少时间。 裴知岁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他几步走到齐云霁身前,抽出了手中的长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九章 养料 这把刀自然不是他曾经拥有的那把凶刀。他们来到归寂山的第二日,安鹤便抱着一堆武器叮叮当当地找上了门。裴知岁从中勉强挑出了这把长刀,拿着练了一个月,也能算得上趁手。 裴知岁右手持刀起势,口中念决,清冽的灵力包裹住刀身,短短几个呼吸间,这把刀便不再是谁都能驾驭的凡铁,而是联通了裴知岁的灵脉,短暂地成为了只有他一人能使用的,专属于他的武器。 他瞥了一眼身后的齐云霁,嘲讽道:“像你一样没头苍蝇似的乱走,只怕试剑大会结束都找不到出林子的路。” 话音刚落,猛烈而炙热的刀气便自他手中向着面前的岔路口呼啸而去,哪怕是站在裴知岁身后有些距离的齐云霁,仍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刀气所携带的热浪。 刀气席卷,上一秒还在眼前的树林仿佛被割裂的琉璃瓦块,巨大的裂痕自画面中央向外寸寸碎裂,最后化作了细碎的光点散去,露出了一条幽森的小路。 裴知岁收刀入鞘,率先向前走去。 二人循着小路走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视野才慢慢变得开阔起来。周围的植被逐渐稀少,隐约能听到轻微的流水声。 又过了一会儿,后面的齐云霁忽然出声叫住了他:“小裴哥!小裴哥!你看前面河边,是不是躺着个人?!” 裴知岁双眼微微眯起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小河边卧着一道白色的人影,那人一半身子浸在水中,动也不动,仿佛失去了意识。 裴知岁摩挲着手中的刀鞘,与齐云霁对视一眼,快步走了过去。 幻境中不存在无缘无故出现的东西,这人大概就是他们触发幻境故事的关键人物了。 昏迷中的白衣人大约十七八岁,面容清秀,身形修长却有些羸弱。碍于昏暗的天色,二人靠近了才发现这人下半身的衣袍早已被血迹染透,大抵是腿上的伤口太重,又泡了水,才导致他脱力晕倒在这。 二人合力将他从水中拉了出来,找了块空旷的地方将人安置,又给他简单地处理了腿上的伤口。 做完这些,白衣人却依旧没有清醒的痕迹。齐云霁百无聊赖地蹲在一旁,伸出手戳了戳白衣人毫无知觉的手臂,问道:“他要是一直不醒可怎么办?” 裴知岁正靠在一旁烤火,闻言视线在那白衣人身上溜了一圈,若有所思:“你说若是在将他手脚砍断,会不会醒?” 齐云霁一惊,他有些错愕地看向裴知岁,见他似乎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连忙摆摆手劝阻道:“不不不!虽然是在幻境中,但还是不要这么暴力吧!” 提议被坚决否决,裴知岁没了谈话的兴致,注意力又回到眼前的火堆上。 齐云霁长叹一口气,一屁股坐到地上,心中刚做好了等待的准备,便被迎面扔来一个白玉小瓶。 他手忙脚乱接住瓶子,疑惑道:“这是什么?” 裴知岁:“低级的疗愈灵药,给他灌下去。我没时间和他耗。” 齐云霁点点头,半喂半灌地将瓶中的灵药送进了白衣人嘴里。 虽然是低级的灵药,但用于治疗凡人的皮肉伤已经是足够。齐云霁怕他吸收不良,又偷偷渡了些灵气过去帮他镇压因服用灵药而在经脉中乱窜的灵息。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白衣人悠悠转醒。 齐云霁惊喜道:“你醒了!” “多谢二位少侠相救……”白衣人话还没说完,便猛地咳嗽起来,原本苍白的脸色逐渐涨红起来。 齐云霁一惊,连忙凑上去拍了拍他的后背助他顺气:“你别急,慢慢呼吸。你方才晕倒在那边的河岸,大抵是呛了些水才会这样。” 白衣人向他投以一个感激的眼神,逐渐平稳了呼吸。 他在齐云霁的搀扶下坐直身子,向二人微微垂首:“在下叶笙,二位少侠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此处离我家不远,二位务必随我回去让我好好招待一番。” 二人自然应允。 虽然方才服用了灵药,但奈何叶笙腿上的伤口太过严重,危及筋骨,灵药虽然替他接上了断裂的腿骨,但一时半会是走不了路的。在场的人中,裴知岁一看便不是那种乐于助人的性子,连喂药都不愿亲自动手,遑论将一个腿脚不便的大男人背回家去。 好在齐云霁一开始便没指望让他背人。他将佩剑挂在脖子上,十分轻松地背起叶笙。 二人在叶笙的指引下一路进了城,最后停在了一座打眼一看便知道这家十分有钱的府邸门口。 “叶、叶公子,这便是你家?”齐云霁看着面前富丽堂皇的大门傻了眼,“那块匾,不会是纯金做的吧?!” 叶笙羞赧道:“我家世代从商,这些也都是祖上的积累,同我没什么关系。” 齐云霁摇摇头:“别这么说嘛!我阿娘说投胎也是门学问,叶公子你上辈子一定是个积德行善的好人,所以这辈子才会生在这样一个富贵人家。” 叶笙闻言露出个和善的笑容,没再说什么。 几人在管家的指引下进了府,齐云霁被一路上堪称奢靡的景色晃了眼,一双眼睛东看西瞧几乎要忙不过来。相比之下,裴知岁的反应堪称冷淡,他跟在齐云霁后面,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勾不起这人一丝一毫的兴趣。 叶笙一身狼狈,在下人的搀扶下先一步回房休整,余下二人跟随管家的指引来到了正厅。 管家吩咐下人端上茶水糕点,随即向二人道:“二位少侠还望稍待片刻,少爷一会便来。”管家说完话,向二人微微点头示意后便离开了正厅,其余的下人也一并离去。 偌大的正厅霎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齐云霁好奇地咬了一口手中的糕点,浓郁的桂花香盈满口腔,一口下去唇齿留香,好吃得不得了。 齐云霁几口将糕点吃完,十分新奇:“没想到幻境中的东西这么好吃,真是了不得。” 感受到身边投来的视线,齐云霁连忙正色起来,“小裴哥,你是察觉到什么了吗?” 裴知岁把玩着刀鞘上悬挂的穗子,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绕着鲜红的流苏,煞是好看。 他沉吟半晌,微笑道:“你刚才替那叶公子疏通经脉时,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吗?” 齐云霁一愣,有些不确定:“他的经脉相比常人,的确有些过于脆弱了……你的意思是他的经脉有问题?我还以为那是受伤所致的。” 裴知岁嗤了一声:“他一身的皮肉伤一看便是野兽所致,既是野兽,如何能伤及经脉?” 齐云霁摸摸下巴:“也许是妖兽。” 裴知岁微微摇头,不赞成道:“方才一路上我早已放出灵识探察,方圆百里都没有一只启智妖兽。” “至于他那过于脆弱的经脉……”裴知岁声音忽然一顿。他身体未动,手中的刀鞘却于瞬息间向后袭去,抵住了来人的咽喉。速度之快,齐云霁甚至没能看清他的动作。 裴知岁弯了弯唇:“这位朋友似乎有话想同我们说啊?” 来人一身府中下人的装扮,面色惨白,似乎被裴知岁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得不轻。但就算被吓得双腿发抖几乎要站不住,这人仍咬着牙站在裴知岁面前,一双眼睛带着乞求与急切,直勾勾地看着他。 裴知岁一挑眉,移开了长刀。 男子如释重负般深深呼吸了一会儿,随即从后面走出来,对着二人行了一个大礼。 “求二位救救我小妹!!” 男子俯身叩首,声音逐渐变得哽咽,“我是在是走投无路了。我妹妹她还那么小,聪慧可爱,前途无量……如今却要沦为叶家公子的养料……叶家富贵滔天,权倾一方,我一个奴仆,无论如何都无法撼动叶家。二位少侠……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妹妹吧!!” 男子眼眶通红,几乎是声嘶力竭的说出这些话。 齐云霁连忙扶起男子,神色动容,看起来下一秒便要答应了这个差事。好在开口应下的前一瞬,他猛地想起自己此番并非独自一人,他也没法一人做主,于是又转头看向裴知岁,等待着他的反应。 裴知岁安坐在一旁,那张漂亮面容上没有丝毫被触动的波澜。 “你说的养料,是什么意思。”过了半晌,裴知岁缓缓开口。 男子闻言露出个痛苦的表情:“他们、他们要把我小妹的灵根换给叶少爷!” “我家中清贫,男丁又少,所以我许多年前便背井离乡来到了叶府做工。前些日子我收到家书,说我小妹被云游的仙长相中,仙长称她根骨上佳,有仙缘,要收她为徒。这对我来说可是大大的喜讯,仙人和凡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只是若要跟着仙长去修行,我们一家怕是再难团聚,许久都见不到面了,于是我小妹临行前特意绕了路来找我,想与我正式作别。谁能想到……她不过在叶府露了几次面,就被那些禽兽惦记上了灵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十章 记忆 男子说到气愤处,语气陡然高昂起来:“他们假借我的名义,把我妹妹骗了出去,将她和那些‘养料’一起关了起来!我明里暗里打点了许多,靠着这么多年在叶府积攒下的人脉,才能从他们嘴里撬出来那么一点消息。原来这么多年以来,叶府一直在暗中搜罗无权无势的散修,用他们的灵根修补叶少爷破损的灵根。”男子怒极地啐了一口,“真是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 “我私下找人打听过,听说修士若没了灵根,便是没了半条命。今日已经是小妹被关的第三日了……我实在害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齐云霁到底没能忍住,他几步上前拍了拍男子的肩膀,义正言辞道:“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们吧,一定会把你妹妹救出来的!” “多谢少侠,大恩大德,我、我实在无以为报啊!”眼看男子双膝一弯又要跪下去,齐云霁手疾眼快地将他扶起,又说了些安抚他的话才将人送走。 正厅再次安静下来,齐云霁在裴知岁不近不远处磨磨蹭蹭,有些不敢去看他的反应。毕竟方才承诺时,他完全没有征求裴知岁的同意就将他卷了进来。在漫长的沉默中,齐云霁终于忍不住,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瞟他。 出乎意料的,裴知岁的表情十分平静。倒不如说,从他问出那句话开始,他就一直保持着一种旁人看不清的冷静。 仿佛他对于这一切早有预料。 “呃,那个……” 裴知岁喝了一口已经冷透的茶水,淡淡道:“逞英雄后悔了?” 齐云霁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不过……”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没想到叶公子看起来文质彬彬,居然会做那种事情。” 裴知岁瞥他一眼,饶有兴致问道:“你来时还夸他上辈子定是个好人,怎么,如今就改口了?那男子空口白牙几句话,你便信他而不信叶笙?你一直便是这么容易信任旁人吗?。” 接连几句话宛如一盆冷水从头泼下,齐云霁一愣:“我……” 他有些奇怪地摸了摸鼻子,自言自语道:“你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 齐云霁虽是个与人为善的,平日里也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看起来傻乎乎的很好骗,但不代表他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先前在河畔私自给叶笙渡灵力,一路心甘情愿背他回来,到现在一口应下不知真假的请求,这幻境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放大他的恻隐之心。 “这幻境还真是防不胜防,”他看向裴知岁,有些纳闷,“可是怎么只有我一人受了影响?” 裴知岁笑眯眯道:“自然是因为我没有恻隐之心。” 齐云霁举手投降:“好吧。那现在我们应该干什么?要不要趁现在搜一下叶府,看看那人所说的是否属实?” 裴知岁:“搜自然是要搜的,但不是现在。” 他拨弄着手中的殷红的穗子,语气漫不经心:“至于现在嘛,你不妨和那位叶公子好好聊聊家常。” 齐云霁:“那你呢?” 裴知岁:“我?自然是在旁边好好吃一顿了。” * 经过精心烤制的鸭肉进行二次焖煮,在保留鸭皮酥脆的前提下使鸭肉变得更加鲜嫩多汁。搭配新鲜的梨子酱,一口下去,先是鸭皮的酥,随后新鲜的汁水便在口中爆开,混着酸甜爽口的果味,令人不自觉发出满足的喟叹。 熬制数个时辰的山参乌鸡汤鲜而不腥,浓而不油,鸡肉软烂,汤汁浓郁,药材与鸡肉的味道被极好的中和,一碗下去,仿佛身心都被侵泡在一汪暖泉中。 …… 一道道精心烹饪的菜肴被端上餐桌,虽然席间只有三个人,但若光看宴席的阵仗,不知道的定会以为是谁家的团圆宴。 齐云霁摩挲着碗沿,他先看了看一心一意品味美食的裴知岁,又看了看主位上满脸笑意的叶笙,试探开口:“那个……叶公子,怎么就咱们三人啊?上了这么多菜,我还以为会有很多人呢。” 叶笙闻言,脸上的笑容敛了几分:“我父亲病重,不好见客。至于我母亲……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齐云霁一惊,连忙解释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知道……我不是有意提及你伤心事的!” 叶笙摇摇头:“无事的,不用如此小心翼翼。说来惭愧,母亲去世时我还很小,对她的记忆也很模糊,如今我甚至快要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了。” 裴知岁一挑眉,仿佛捕捉到了什么关键词。他放下手中的汤匙,给齐云霁递了个眼神。 幻境中的这些人虽然只是没有生命的幻影,但在浮屠境的运作下,他们与活生生的人并无差别,他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同样也有不能被提及的禁忌。 裴知岁安排齐云霁去和叶笙套近乎也并非是他一时兴起。相较于全程冷眼旁观的他,一直向叶笙提供帮助的齐云霁显然得到了更多的信任,想必也能问出更多的线索来证实他的猜想。 “叶公子节哀,想来你娘亲在天之灵,也不愿你日日伤神。” 齐云霁含混安慰了几句,硬着头皮往下问道:“此话可能有些冒昧,不过我实在有些好奇。不知叶公子的娘亲……可否修道?” 叶笙一愣,神情讶异:“少侠是如何得知的?“ 齐云霁只好胡说八道:“我观你府中灵气充盈,想必是有修道之人庇护。” 好在叶笙对于这个瞎编的理由接受良好,他向齐云霁点点头,道:“我娘亲的确是修道之人,昔年她拜别师门入世游历,与我父亲一见钟情,后来便有了我。只可惜修道之人也逃不过生老病死,只一场大病,便夺走了她的性命。” 裴知岁在一旁撑着下巴默不作声,心中对于这个幻境已然有了定数。 他冲齐云霁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必再问,二人找了个借口便匆匆离开了宴席。 * “小裴哥,该问的我都按照你的要求问了,可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啊。” 裴知岁步履不停,敷衍道:“你再想想?” 齐云霁紧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你让我问他母亲是否修道,他的回答也并无异常,修士与凡人组建家庭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啊,你看我阿娘,她便是修士与凡人在一……等等……” 他面色逐渐凝滞:“不会吧?” 裴知岁轻哼一声:“还不算迟钝。” 谈话间,二人来到一处破旧的偏室,裴知岁站在门前,神情阴鸷:“我还当这千层浮屠境有什么神通,现在一看,不过就是个窥探他人记忆的跳梁小丑罢了。” 他推开门,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齐云霁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惊住:“这、这是……” 昏暗的偏室四壁无窗,只能靠着门口投射进来的一点光亮勉强看清屋内的摆设。只见屋内摆着大大小小的铁笼,铁笼旁散落一地各式各样的刑具,铁笼里蜷缩着大小不一的人影。他们衣衫破旧甚至无法敝体,眼睛无神而空洞,仿佛没有灵魂的木偶一般,对于二人的到来毫无反应。 如果千层浮屠境能够窥探人的记忆继而投射到幻境中的话,齐云霁的记忆已经投射在叶笙的双亲身上,那眼前的景象…… 齐云霁猛地打了一个冷战,缓缓看向身旁。 眼前的记忆,是裴知岁的。 记忆的主人公此时却无暇顾及他。他一步一步走进这座仿若囚笼一般的屋子,仿佛也走进了那段最初的时光。 上辈子的他并不如今时今日那般幸运,能够得到楚寒衣的搭救。自从被关进燃金堂的囚笼中开始,裴知岁便知道自己面临的绝不是能轻易解决的困境。那时他虽然不曾与红袖夫人有过正面的交集,但仍在被送去秦府的途中见过她一面。也正是那匆匆一面,裴知岁趁着她不注意,偷偷拿了她的一根银钗,藏进了自己手臂的血肉中。 在秦府那半月,每隔三日便会有人来为他剖灵脉。他全身的武器都被收走,只有那根埋没在血肉中的钗子存留了下来。裴知岁知道,凭他自己的力量想要完好无损地逃出秦府根本是根本不可能的。他隐忍蛰伏了半月,硬生生忍受着剖除灵根的痛苦,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 裴知岁依稀记得,那日是人间的中秋。也许是因为秦小公子的仙途终于有了着落,又逢佳节,秦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因此对他的监守也少了许多,甚至连剖灵根时都只来了一个人。 他趁着那人毫无防备,透支了自己所剩无几的灵脉,操纵着银钗,精准无误地刺进了那人的命门。 他将自己的性命当做筹码,开了一场非生即死的赌局。 幸好,他成功了。 秦府上下张灯结彩,阑珊灯影穿过牢房的窗户倾洒在昏暗的室内,映出了他惨白惨白的一张脸。他盯着那具尸体呆愣了一会儿,猛地回过神,扒下那人的衣服换上,又将尸体拖到角落中用杂物盖住,一刻也不敢停地离开了秦府。 也是在那怔愣的瞬间,他发觉自己竟以杀悟道。 大道三千,他早已身在其中 他身上的灵根已经残破不堪,裴知岁甚至无法感受到天地间充盈的灵气。这样残破无用之物于他而言不过是负累,倒不如彻底割舍,怀着这样的想法,裴知岁亲自剖除了自己身上最后一丝灵根。 他逼着自己做出了选择。 他杀了秦家的人,硬生生阻断了秦小公子的仙途,必会遭到秦家的报复。若他想活下去报仇雪恨,从此摆在他面前的便只有南渊一条路可走。 也是在那时,他明白了一件事。在这堪称弱肉强食的修真界,他个人的意愿根本无足轻重,也没人在意。他可以是商品,是猎物,但同时也可以是杀人的刀,也可以做掌控他人性命之人。 命运的选择权从来不在弱者手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十一章 破阵 思绪回笼,裴知岁的视线落到了屋内最大的一座铁笼中。 铁笼中关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淡粉色的袄裙破烂不堪,沾染着尘土与血污。她脖颈上带着枷锁,四肢也被牢牢钳制,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裴知岁一刀斩断铁笼门上的锁链,走了进去。 比起屋内其他已经麻木的人,小女孩明显还存留着几分作为“人”的意识。听见靠近的脚步声,小女孩浑身一抖,动用全身的力量向角落挪动,嘴中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吼,仿佛亮出爪牙的幼兽,希望以此吓退敌人。殊不知此举落在他人眼中,不过是毫无作用的哀鸣,徒增敌人的破坏欲望罢了。 裴知岁垂眸看了一会,俯下身子,伸手掐住了小女孩的双颊,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 遮挡面容的长发被拨开,露出了一张脏兮兮的小脸。 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面容,稚嫩而青涩。她蜷缩在角落中,像是一只灰扑扑的跌落泥潭的鸟雀,遇到凶猛的野兽时只能扑闪着翅膀,却依旧逃不过被捕杀的命运。 但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丢进人堆里都找不到的女孩,却生了一双极其好看的桃花眼。 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世间少见的纯粹的黑色。那双漂亮眼眸带着滔天的恨意与不甘的怒火,宛如利剑般射进裴知岁的眼底。 错不了,这女孩便是他在幻境中的投影。 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对视着,裴知岁自上而下俯视她,有一瞬间仿佛看见了当年身陷囹圄的自己。 他心想,当年的自己在旁人眼中也是这般狼狈吗? 自重生之后便笼罩在他心头的燥郁如同潮水般再度涌来。裴知岁松了手,有一瞬间想不管不顾地毁了这幻境,揪出那个一直藏在暗中窥视的佛子心魔好好揍上一顿。 他向来厌恶旁人提及他的过去,更何况是被不声不响地窥视了所有的记忆。 当年被迫踏入南渊时,他便彻底斩断了自己所有的过往,若有人敢提及他过去之事,他定会让其付出相应的代价,无论是谁。 裴知岁微微阖眼,摩挲着佩刀。 不……还不是时候。 日后还有无数的机会,又何必急于这一时?若他真毁了幻境,平白惹人忌惮不说,楚寒衣也会对他心生防备。 太不值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女孩最后一眼,转身离开了房间。 * 齐云霁跟上他的脚步,有些迟疑:“小裴哥,那我们现在要去找叶笙对峙吗?” 裴知岁奇怪道:“对峙什么?” 齐云霁激愤地一拍手:“自然是换灵根一事!人证物证俱在,他如何抵赖?!” 裴知岁嗤了一声:“你去吧,我可不去。” 齐云霁:“为何?这一屋子被囚禁的人摆在这,就说明那男子所言非虚,按他所说,一切事情从叶府开始,叶笙为因,而那些被囚禁的人则为果。只要解决了叶笙,这幻境不久迎刃而解了?” 裴知岁不答反问:“我问你,若叶笙真的身负数条命债,为何他周身全无怨气,反而神志清明,灵台澄澈?” 齐云霁被他轻飘飘几句话问住,讪讪地摸了摸鼻尖:“这个……” 裴知岁:“你说的二者确为因果,但却并不是最主要的。” 谈话间,二人在裴知岁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处卧房。 房屋门窗紧闭,并未燃灯,却隐约传来两个人交谈的声音。 裴知岁靠在一旁光明正大地听墙角,面上笑意盈盈的同他传音道:“最主要的因果,在这呢。” 齐云霁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只好学着裴知岁,和他一起偷听起来。 只听一道明显苍老许多的声音道:“叶笙,我费心费力养育你这么多年,你便是如此报答我?将我独自扔在这,不管不顾,这就是你的孝道?!” 相较于老者的气急败坏,叶笙倒是从容不迫许多,甚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父亲多年栽培之恩,我可是一刻都不敢忘啊。” 老者闻言,呼吸猛地急促起来,颤声道:“你还记恨我……你还记恨我!我做错了什么?!为了你的仙途,我四处奔走,散尽家财,我又做错了什么?!” 叶笙却忽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我的仙途?我的好父亲,你不顾我的意愿强行为我换灵根,也是为了我好?我看,不过是为了你一己私欲罢了。” 老者被叶笙戳穿,终于忍无可忍,破口大骂道:“你、你这逆子!!当年就不该生下你!你……” 屋内又断断续续传来争吵的声音,齐云霁却无心再听,他抬头看向裴知岁,满脸震惊地同他传音道:“叶笙灵脉的异样竟是他父亲所致?” 裴知岁颔首:“这两人倒有点意思。” 诚然,一切事情从叶府开始,但这因果的因却并不落在叶笙身上。 叶笙虽然灵脉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却并非天生如此。他那一身脆弱无比的残破灵脉,是被他父亲用一个又一个的灵根硬生生地“补”出来的。 他父亲求仙问道入了魔障,奈何自己只是一介凡人,此生都无法踏上仙途,于是,他便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儿子身上。 叶笙不是后来一切灾祸的源头,却早早尝到了因他父亲的一己私欲而种下的苦果。 而随着叶笙年岁渐长,他父亲逐渐无法控制他,反而被叶笙以“受了重伤无法见客”这一理由囚禁在宅院之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的流逝。 这二人,虽为父子,却彼此折磨,互为因果。 这一层的阵眼,便在这二人身上。 裴知岁对此有些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两个阵眼同时存在,便说明他与齐云霁可以一同离开这一层的幻境,不会出现一人离开,而另一人还要寻找下一个阵眼的情况。 虽然他一直知道齐云霁受天道偏爱,但如此直观感受到这一事实仍会让裴知岁十分的不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传音,齐云霁震惊于这对父子之间的龃龉,裴知岁思考着如何抢先一步一举破了这两个阵眼给天道添堵,谁都没注意到屋内的争吵渐渐平息了下去。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屋内屋外的三人迎面撞上,彼此的神情都有一瞬间的空白。 “呃,那个,叶公子……”齐云霁干笑几声,“我说我们是吃多了出来遛弯,你信吗?” 裴知岁被他的借口逗乐,毫不顾忌地笑了几声,随即提着刀攻了上去:“还说什么废话,拔剑!” 齐云霁慌乱应了一声,随即拔剑冲了上来。 当幻境中的阵眼被闯关弟子认出并攻打时,阵眼的修为会按照闯关弟子的实力而变化,确保自己不会被弟子轻易攻破,但同时也不会将闯关人逼到束手无策的地步。 叶笙一改之前苍白羸弱、不良于行的模样,他于院中负手而立,柔和的灵力自他身上蔓延开来,幻化成一把与裴知岁手中一模一样的长刀。 眼看二人的刀锋剑影临近,叶笙却并没有提刀相抗的意思。他脸上依旧挂着晚上宴席上的温润笑容,随即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刀光将至,一道残影自屋内冲出,他手中的长剑正正好好的与裴知岁的刀刃相抵。 持剑人鹤发童颜,眼神清亮,身姿如同苍松,全无年迈之感。 老者一手持剑,一手做出“请”的手势:“来吧,少年人,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 这一刀一剑,竟是完全按着裴知岁二人复刻的。 “小裴哥,我们要不要商量下战术啊……”齐云霁下意识想要寻求裴知岁的意见,却见他早已提着刀开始了下一轮攻势,便只好跟着他的节奏展开进攻。 火红的灵力包裹着银白的剑刃,每挥出一刀,都能看见炽热的灵息破开空气时造成的扭曲的热浪。裴知岁的刀法如同他这个人一般诡异难测,出刀时狠辣刁钻,挥刀时大开大合,极具破坏。 虽然叶笙与老者二人的攻击方式与他们二人大差不离,但几轮下来,裴知岁也看出对面以剑为主,刀为辅,环绕着老者展开进攻。 那老者的剑快如疾风,走的是轻快路子,如流云凛风,变幻无穷。偶尔几个剑招还会令他联想到如今北域剑修第一人,只不过楚寒衣的剑要更加果决干脆,威力也要更强。 力量与速度,老者既然于速度之上有所造诣,自然便无法兼顾力量。而恰好,裴知岁便最擅长对付这种剑修。 那厢齐云霁的剑阵打了叶笙一个措手不及,二人一攻一守被他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老者下意识想要上前援助叶笙,却被裴知岁突然出现的身影拦住了去路。闪着寒光的长刀携带雷霆之力自上而下劈来,裴知岁双手握刀,大有一副一刀砍到底的架势。 老者提剑抵挡,却不敌裴知岁的力量,刀剑相碰之间,终于显露颓势。裴知岁没有给老者喘息的时间,落下的刀一刀重过一刀。 终于,随着一声刺耳的声响,老者的剑被他一刀挑飞。 胜负已定。 阵眼既破,二人便要被传送到下一层幻境。裴知岁收了刀,站在原地等待着下一层幻境,却见叶笙并没有随着这一层幻境一起消失。他踱步向裴知岁走来,脸上的笑容犹如假面。 叶笙一把抓住了裴知岁的手臂,电光火石间,二人脚下亮起一道光圈,光圈不断扩大,直到彻底笼罩住二人的身影后才逐渐散去。 然而此间再无裴知岁与叶笙的身影。 看完全程的齐云霁:“……” 齐云霁:“我那么大个小裴哥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十二章 雪原 素阙山 殿中央的水镜中赫然是裴知岁被叶笙一把劫走的画面,胥千百看着水镜中独自凌乱的齐云霁,纳闷道:“师父,我没看错吧?” 律殊文还未回答,他又碰了碰旁边的楚寒衣:“沽月,我没看错吧?” 律殊文也觉得奇怪:“我明明让它呆在十层之上不要下来,当时它也乖乖应了,怎么如今竟自作主张地跑下来了。” 来参加试剑大会的弟子被无故劫走,身为大阁主的邱安阳却没有一丁点着急的样子,他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笑道:“佛子心魔虽因执念而生,却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邪物。它虽然顽劣了些,但却从未有过害人的念头,甚至还想要帮助世人参透因果孽障。” 邱安阳轻叹一声,含着深意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楚寒衣身上,像是提点,又像是警告:“那孩子身上,有着连佛子心魔都参不透的因果,所以才会对他如此好奇。” 楚寒衣抬眼与邱安阳对视,他眉头微皱,似乎在探究邱安阳这话中的深意。 笼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折月剑的剑穗,楚寒衣沉思半晌,最终缓缓起身。 胥千百纳闷地拽了拽他的袖袍:“你做什么去?” 楚寒衣淡淡道:“进塔。” 胥千百一愣,不解道:“你进去干嘛?方才大阁主不是说了吗,佛子心魔不会害人,那孩子不会有危险的。” 楚寒衣:“以防万一,多一层保障总不是坏事。况且我本就负责参加此次大会的弟子的安危。” 胥千百一句“小题大做”卡在嗓子眼还没说出来,余光便看到自家师父对着他翻了个白眼。胥千百一梗,连忙将没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邱安阳笑了笑,道:“去吧。我相信你自有分寸。” 楚寒衣颔首行礼:“沽月明白。” * 千层浮屠境,?层。 万丈雪原。 呼啸的风雪席卷万里,凡入目之处皆是一片刺目的银白,天地之间的分界逐渐变得模糊难测。 雪原之上,一道移动着的人影的存在便犹如雪白宣纸上的墨迹,显得格外醒目。 裴知岁背着刀走在茫茫雪原中,脸色阴沉。 他依旧穿着入塔时那身黑衣,但身形与容貌却有了极大的变化。十五岁的裴知岁虽然也是雌雄莫辨的漂亮,但那张脸蛋上仍残留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给人的感觉也远不如现在来得危险。那张自年少起便足够引人视线的漂亮面容变得成熟许多,棱角也更加分明,此时他有意压低了眉眼,整个人便如同一张拉紧的弓箭般极具攻击性。 裴知岁心情的确不好。 他没想到佛子心魔居然会主动找上他来,还一下子将他传到这不知第几层的幻境中。 裴知岁如今的修为是筑基初期,但因为拥有前世的记忆和那把一直存在于他灵台中的本命武器离恨刀,就算并不能很顺畅地使用灵力,裴知岁的实力也要远远高于筑基修士,甚至能够跨越修为等级与金丹修士一战。 而千层浮屠境为试剑大会而开放的前十层幻境,其难度最高不过金丹修士的水准,因此裴知岁对于这次试剑大会的榜首之位十拿九稳。若不是有人时时刻刻盯着,他怕是早已用蛮力硬闯了。 但这一层幻境却远远超过于金丹修士的阈值。以裴知岁现在的能力,在使用北域功法且不动用离恨刀的前提下,大概是没法硬闯过去的。 几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裴知岁眨眨眼,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片松林。 裴知岁停下脚步,视线落在远处的松林上,脑海中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来过这里。 长刀出鞘,就在裴知岁动起来后的一瞬,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空袭来,正正好好打在了抬起的刀身上。 短匕长刀相碰,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随着匕首落地,几道身影慢慢出现在雪原中。 来人一共六人,皆一身干练的黑衣,面上带着样式相同的银色面具,面具的角落上印着一道夕颜花形状的纹样。这几人修为不算太高,但那仿佛沁入骨血中的血腥气与历经厮杀遗留而下的杀意却足以令人感到恐惧。 而北域南渊之中,唯有一种人常年以假面示人——夕颜的死士。 临渊十二城中有一个神秘的组织,名叫夕颜。 不同于十二城中尔虞我诈、交错复杂的各种势力,夕颜自建立起便只听命于临渊城主一人,是独属于他的利刃。但凡夕颜中人,皆以假面示人,以序号为名,只要踏进了夕颜,从前过往便如烟云消散,再无痕迹。正是因此,无论是北域还是南渊,对于夕颜这个组织都知之甚少。 “裴十七,你真是城主养的一条好狗!”双方对峙许久,为首的黑衣人率先开了口,一字一顿,带着令人胆寒的恨意:“今日我的下场,便是来日的你!你对城主赤胆忠心,但你可知他早已对你起了杀心?!他派你来了结我们,其实是想让你和我们一起死在这雪原!” 裴知岁看着为首的黑衣人,缓缓扯出个笑容:“说完了吗?” 黑衣人似乎没料到他如此不为所动,恼羞成怒道:“今日我们就是死,也要把你一同拖到地狱去。” 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力,裴知岁面上笑意盈盈,眼底却是一片森然的冷意。 他倒是忽然有些好奇,这心魔到底想演哪出戏。光是窥探他记忆不够,还要造一个一模一样的幻境,让他本人重演一遭。 裴知岁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他提着手中那把破刀,不要命一般正面迎上了那几个死士。破空的刀气席卷着寒雪,每一刀都带着狠戾的杀念。 这几乎是以命相搏的打法。 那几个死士虽然口中说着要和裴知岁一起死在这,但心中到底存留了求生的念头,因此对上一个不要命的裴知岁,一时间竟然没能占到什么便宜。 裴知岁胸口起伏得厉害,他喘了几口气,没给对方任何退路,握着刀再次狠狠的劈了下去。 他感受着从这具身体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疼痛,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然是强弩之末。先前在上一层幻境中,他虽没受什么伤,但到底消耗了许多灵力。他腹部中了一剑,左臂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口,或许还中了毒。 但敌人的情况只会比他更差。 炙热的灵息自他手中凝聚,汇聚成长刀的瞬间,裴知岁却仿佛感知到了什么,还未成型的灵息又被他收了回去。 这一瞬的游移并未打乱他进攻的节奏。裴知岁手中的长刀接连挥下,他看着在自己刀下慌忙逃窜的人,寒潭般的眼底映着一地血光。 终于,最后一刀落下,裴知岁踉跄了几步,垂着头站在雪原中。 而他脚边,是一地残破的尸体。 方才还叫嚣着一起下地狱的死士,如今已经成了他刀下数不清的亡魂之一。 “哈……”裴知岁重重喘息了几声,随即身体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疲惫地倒在冰冷的雪原中,裴知岁被刮骨的寒气扑了一脸,他眯着眼感受着雪花飘落在身上的轻柔触感,开始在自己模糊的记忆中翻翻找找。 若他没记错,这时候…… 裴知岁微微偏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也许只有一盏茶的时间,又或许有一炷香那么长,直到裴知岁的手脚都快要失去了知觉,他的视线中终于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一身白衣,腰间佩着一把长剑,整个人素净得仿佛与漫天风雪融为一体。 他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几声微不可察的气音,视线中的人影似乎察觉了他的动静,匆忙地过来查看他的状况。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裴知岁有些费力地睁眼看他,下意识向热源的方向靠了靠。 只见白衣人眉头微蹙,薄薄的唇瓣开开合合,裴知岁愣是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好胡乱地应承几声。 下一秒,天旋地转,白衣人竟将他一把抱了起来。 久在风雪中的身体慢慢感受到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他将头靠在白衣人肩膀处,忽然觉得这幻境还挺有意思,还能自动为他补全当年他没看到的东西。 那时他虽然强撑着一口气解决了这几个死士,却因受了重伤,体力不支而昏倒在雪原中。他原本以为自己命数已尽,大概率逃不过此劫,却没想到自己那一向糟糕透顶的气运竟破天荒的好了一次。 他被人从鬼门关前一把拉了回来。而救他的那个人,便是楚寒衣。 他身上的伤需要时间静养。尤其是他中了毒的手臂,裴知岁尚清醒时为了阻止毒素蔓延,手起刀落将整块皮肉都割了下去,伤口深可见骨,再加上外面天寒地冻,稍不注意就会发炎化脓。 修士虽有灵力护体,但本质仍是肉体凡胎,更何况他那一身大大小小的伤,便更需要人照料。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楚寒衣便在雪原中照顾了他整整一个月。 裴知岁上辈子偶尔清醒的时候,也会思考该如何为他和楚寒衣的关系下一个明确的定论。说是死敌,他与楚寒衣之间却并无血海深仇,说是知交,却也没真的熟到那种地步。 他没法定义这一切,但却早早意识到一件事:若有朝一日他想寻个了结,他希望死在楚寒衣的剑下。 他承了楚寒衣救命之恩,除他之外,没人有资格取他性命。 哪怕是天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十三章 幻梦 裴知岁睁开眼,入目便是一片雪白的衣角。 屋外风雪呼啸,屋内却只点了一盏烛火。裴知岁微微抬眼,只见那张熟悉的面容被跳跃的烛光映得忽明忽暗,那人一双狭长的凤眼低敛,神情不喜不悲,倒真有几分“天上仙人”的姿态。 察觉到他醒来,楚寒衣睁眼看向他,语气淡淡:“你醒了。” 裴知岁含混应了一声,依旧赖在床上,没有丝毫起来的意思。 他看着有些破旧的屋顶出神,少见的有些心乱。 他总以为自己此生除了手中的长刀,再无信任的人,可是万万没想到,在他心底竟还存留着一丝对于楚寒衣的信任。这信任来得毫无依据,却能令他毫无顾忌的在楚寒衣身边睡去,哪怕这只是基于他记忆而生的一缕幻影。 裴知岁其实很少能睡上一个好觉。 对于修真界的许多人来说,裴知岁这个名字是突然出现的。那时的南渊正处于极大的动乱中,上一任南渊主莫名暴毙,临渊十二城的余下城主为了南渊主之位大打出手,十二城之下的各种小势力也开始蠢蠢欲动,企图在这场权势的盛宴中分一杯羹。 裴知岁便是在这时出现的,没人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抑或是钻了谁的空子。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时,他便已经是南渊不可撼动的主人了。 但管理临渊十二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天地有灵,万物循阴阳而相生,此消彼长,生生不息。有这么一类人,他们天生便能感受到天地之中蕴含的灵气,更有甚者自降生时便能吐纳灵气,使其为自己所用,这便是修者。 而修者又分为阳灵修者与阴灵修者两类。阳灵修者大多讲究天赋,认为根骨与灵脉二者缺一不可。他们将筑基视为漫长修行之路的起点,随着修为的提高,阳灵修者要逐渐斩断自身与红尘的联系,摒弃属于凡夫俗子的人欲,从而踏上真正的仙途。 而修阴灵者则与阳灵修者恰恰相反。修阴灵者信奉实力,他们吸纳世间的贪、嗔、痴,以此三毒增长自己的力量。阴灵修者以强者为尊,重欲好战,与无时无刻不在自省的阳灵修者相比,他们从不隐藏自己的欲望与恶念,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如今的修真界,以中部的赤水为界,赤水往北是以阳灵修者为主的北域,赤水往南则是阴灵修者遍布的南渊。 在裴知岁掌握实权之前,南渊基本处于一种混沌无序的状态。哪怕是临渊十二城,城主之位也是能者胜任,只要有足够的实力,便可以取而代之。 管理这样一股混乱而松散的势力,难度可想而知。 刚刚接管南渊的那段日子,裴知岁每天都要应付无数不知真心假意的试探,出其不意的刺杀更是数不胜数,使他一度非常头疼。 也正是因此,裴知岁很少能放下戒备安然入睡。 方才那一路上的小憩,已经是他不可多得的安眠了。 思绪回笼,裴知岁坐起身,低头粗略看了一眼。身上的伤口都被妥善地包扎处理过,原本那一身被血染透的破衣服也换成了整洁干净的白衣,甚至连他那把破刀都一起被捡了回来,此时正放在他的床铺旁边。 此情此景,与当年分毫不差。 “多谢仙尊,仙尊真是贴心,”裴知岁轻笑一声,抬眼看向楚寒衣,“不知仙尊出自何门何派,身住哪方仙山?待我伤好,定要再次正式地向仙尊道谢。” 楚寒衣微微摇头,不甚在意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裴知岁:“嗯,仙尊果然人美心善。” 裴知岁用被子把自己裹住,他放松了身体靠在床头,有意无意问道:“仙尊怎么会来如此偏远之地?” 楚寒衣:“来寻锻剑的材料。” 裴知岁点点头,好奇道:“仙尊是剑修?” 楚寒衣:“是。” “剑修啊……”裴知岁的视线从楚寒衣身上移开,“我听闻剑修多是无情道,你也是如此吗?” 楚寒衣想了想,道:“此话也不尽然。但我的确修的是无情道。” 裴知岁神色未变,似乎对于他的回答并不意外。 “仙尊不问问我为何会一身伤的出现在这里吗?”过了一会,裴知岁又问道。 楚寒衣微微偏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事情。你不想说,我不会问。” 裴知岁似乎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取悦了:“可是我想让你问我。” 楚寒衣闻言,露出个有些疑惑的表情,但仍然顺着他的意思问了出来:“你为何出现在这?” “我来杀人。” 二人隔着烛火静静对视半晌,谁都没有移开视线。 裴知岁眉梢微挑,不满道:“你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 楚寒衣不答反问:“你觉得我该有什么反应?” “我想想……”裴知岁很认真地思考起来,“惊讶?厌恶?唾弃?总之不该是这么平静。” “你应该也看到了吧,那一地的尸体,都是我弄的。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他们与我同属于‘夕颜’这个组织。如今南渊正逢大乱,每个人都怀揣着自己的心思,他们如是,我如是。只不过那几个蠢货藏不住自己的欲望,最后才会惹来杀祸,”说到这里,裴知岁忽然顿了顿,“仙尊,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楚寒衣微微颔首,示意他问下去。 裴知岁:“若我来日成为了为祸一方的疯子,搅得整个修真界都不得安宁,你会不会后悔今日救了我啊?”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没有答案,裴知岁却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倒不如说他也没真的希望楚寒衣会给自己什么确切的回答。 他掀开身上的软被,摸索着下了床,迎着楚寒衣的目光拿起枕边的长刀。短短几个动作,他手臂上的纱布已经洇出了血痕,但裴知岁却毫不在意,一把抽出了鞘中的长刀。 他眼底映着森然的刀光,神情却是少见的温和,若是齐云霁在场,便能发现他此时此刻的表情,与当时在红袖夫人房中看着那幅画的神情一模一样。 裴知岁唇角上扬,露出个浅淡的笑容:“楚寒衣,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好了。” “归寂山的那株白梅,你喜欢它吗?” 无人应答。 周围猛地陷入一片黑暗,裴知岁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没过多久,四周再次亮了起来。 小屋还是那个破破烂烂的小屋,只是眼前的人却换了一个。 叶笙坐在方才楚寒衣的位置上,笑眯眯看着他:“你果然是个很厉害的人。” 裴知岁脸上笑意未褪,眼神却慢慢冷了下来:“叶笙这个壳子不是你原本的样子吧?像你这般有这么大能耐的妖魔,竟然会耻于用自己的模样见人吗?” ‘叶笙’闻言愣了一会,随即露出一个有些无辜的表情。 “妖魔?我吗?”‘叶笙’一摊手,看向裴知岁:“我前身虽是心魔,却一心向佛,继承了佛子毕生修为替他留在世间参悟因果,从未害人,又何来妖魔一说?” ‘叶笙’一只手在空中轻轻一挥,只见一片淡白色的云烟将二人团团围住,云烟散去时,裴知岁眼前的人摇身一变,成了个粉雕玉琢的锦衣小童。小孩乖乖巧巧地坐在椅子上,一双小短腿碰不到地面,在空中晃来晃去。 与此同时,裴知岁手中的那把破烂长刀也变成了另一把裴知岁无比熟悉的刀。 那刀长约六尺,刀柄纯黑,刀鞘极为朴素,浑身散发着极为恐怖的煞气。整把刀上没有太多的装饰,唯有末尾处悬挂着一串殷红的穗子,穗子上头悬着一颗白玉珠。 然而就是这样一把平平无奇的,丢进锻刀厅中光凭模样根本认不出的刀,却有着一个令无数人闻之胆寒的名字——离恨。 “你的这把刀,至邪至妖,可不是常人能够驾驭的。能被它选作主人,你这个曾经的南渊主,可比我有资格称得上一句妖魔。” 裴知岁冷笑一声,他居高临下看着那小童,完全没有所谓的尊老爱幼之心,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神色森然:“既然看过了我的记忆,你也该知道我有一万种法子能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耍了我这么久,你也该知足了。” 小童被他掐得疼了,泪眼汪汪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别掐了!好痛!” 见裴知岁不为所动,似乎是真的动了怒,小童终于后知后觉有些害怕。 他在裴知岁的记忆中走了一圈儿,自然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何等心狠手辣。 他颤颤巍巍伸出手,做了个发誓的手势:“这位大人!尊主!我真的只是觉得你的过往有趣,绝无它意!你大可放心,我此生无法踏出这浮屠镜半步,这世上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你的过往,我很有原则的!你、你方才不是在我的幻境中过得很开心吗,那样的幻境我还能做!别杀我!” 他稀里糊涂说了一堆有的没有,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裴知岁,他轻哼一声,松了手。 裴知岁:“这就是你本来的模样?” 危机暂时解除,小童长舒一口气,不解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怎么了,不好看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十四章 白衣 裴知岁算是看出来了,这幻境虽有些能耐,但论起心智,大抵也就是个十来岁的人类小孩儿,平日里待在这塔中没别的事可做,便以翻阅进入幻境的人的记忆为乐。他无趣地移开了视线,将手中的赝品离恨刀往床上一扔,隔着桌子坐在了小童对面。 小童畏畏缩缩:“你不会杀我了吧?” 裴知岁斜睨他一眼:“不好说,看我心情。” 小童讪笑几声,自言自语道:“你这人杀心好重,我可是想帮你呢。” 裴知岁只觉得他好笑:“你一个小小的心魔,又不是真的佛子,就别总想着普渡世人了。这世间百苦千难,你渡不过来的。” 小童却不赞同他的话,他转头看向裴知岁,神情是十足的认真:“那也要做呀。我又不像佛子那般可以在人世中走动自如,我力量微弱,能做的也不过是给进入浮屠镜的人消解一些小小的执念。但正因为如此,才更要做。” 那双紫葡萄般的双瞳闪着微微的金光,仔细望去,那金光之下竟是无数流动的梵文。 裴知岁眉梢一挑,有几分惊讶:“你在替谁攒功德?佛子?” 小童有些害羞地点点头。 一个心魔为死去的人攒功德,这事乍一听不太正常,仔细思索一番……依旧会觉得不太正常。 小童似乎没看出裴知岁的异样,自顾自说着:“佛子他是个很好的人,也教了我许多道理。我没法离开这千层浮屠境,便只好尽我所能地做一些事情,攒些功德给佛子,望他来世顺利飞升上界。”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纯粹,一看便是打心底觉得快乐。 裴知岁一手撑着下巴,心中纳闷。 一个因邪念与恶意滋生的心魔,竟也会感到幸福和快乐吗? 裴知岁:“你倒是没有一点邪物的样子。” 小童嘿嘿笑了几声,似乎全然忘记了眼前的人差点要将他灰飞烟灭,十分开心地讲了下去:“我虽为心魔,却并不是因邪念而生。佛子看遍世间因果,却无法亲自普渡所有苦厄,他因此而感到无比痛苦,而我,便是因他这份痛苦而生的。佛子输给的不是心魔,而是他自己的善心。” 原来如此。 不过裴知岁也并不关心这佛子和心魔的二三事就是了。 裴知岁:“既然我都把你揪出来了,这幻境是不是破了?把我送回去,我还在考试。” 小童闻言,露出个有些心虚的表情:“嗯……这个……” 那双眼睛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看裴知岁。 裴知岁声音冷了下来,不耐烦道:“说话。” 小童心一横眼一闭:“其实通天阁那场考试已经结束了!” 他顶着裴知岁刀子般的眼神,吞吞吐吐道:“你现在所处的是千层浮屠境中的第五十一层。浮屠境一共百层,前五十为虚幻之境,后五十为真实之境。虚幻之境中参悟旁人的因果,幻境中的时间流速相较于现世要快了许多,所以你们在前五十层中哪怕呆上两三日,在现世中也不过几个时辰。” 他顿了顿,声音明显低了许多:“至于这后五十层,便是要参悟自身因果。真实之境中的一切都与现世没有差别,无论是受过的伤还是度过的时间,都会与现世一致。所以……” 裴知岁“哈”了一声,脸上面若寒霜。 他伸出右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霎时,磅礴的灵力呼啸而出,在他手中汇集,聚拢,慢慢形成了一把长刀的轮廓。虽然依旧并无实体,但相较于先前在燃金堂的那一道有些模糊的轮廓,此时的长刀的形状明显更加清晰,甚至依稀可见刀柄上挂着的白玉珠穗。 小童盯着他手中的长刀,一张小脸扭成了一团。 他在裴知岁的记忆中见过他用这把刀的模样,对于这把凶刀的凶煞程度自以为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如今亲眼见到了,却依旧会被这股煞气骇得心神俱颤。 可那把刀分明是裴知岁在他二十岁时的一场机缘中得到的,以血为契,怨气驱使,才勉强使用自如。现在的裴知岁不过十五余岁,一个修为不过筑基圆满的小修士,为何能仅凭灵力便召出离恨刀了? 他嗫嚅道:“你、为何……” 裴知岁冷笑一声,白皙的面庞映着一片炙热殷红的灵流,更显得他容貌秾丽,仿若地狱爬上来的艳鬼。 他似乎听懂了小童未说出口的疑问,语气嘲弄:“有些能耐便四处张扬,真以为你所见的便是全部吗?你看遍我记忆时,便不好奇天道为何处处针对于我吗?” 小童神情怔愣,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错愕道:“你莫非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 可怖的煞气卷着炽热的灵流一刀劈下,眼前再也不见小童的踪影。 巨大的轰鸣声响彻整个浮屠境,以裴知岁所在的地方为中心,第五十一层幻境寸寸碎裂,化为一块块闪着荧光的灵力碎片漂浮在空中,仿若银河。 裴知岁站在原地,脑中混沌一片。 他透支了内府中所有能为他所用的灵气,才换来了这足以破开第五十一层幻境的一刀,因此现在正处于一重极度虚弱的状态。现在的裴知岁,哪怕是一个筑基期的小修士,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没了灵力的支撑,离恨刀自他手中消散,他下意识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掌心,心道这具身体真是好弱,只是破一道幻境便虚弱成这个模样。 为了一时顺心强行破了幻境,还动用了离恨刀……那然后呢? 如那心魔所说,试剑大会已经结束,他无法名正言顺地混进九衢通天阁,现在又该往哪去呢?强攻上春水流台吗? 他这般费心费力,甚至自降身份同一群不过练气筑基的小崽子们一起参加九衢通天阁的试剑大会,真是是为了那劳什子天枢古钟吗? 裴知岁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本能一般不愿再往下想。 先前与那些死士缠斗时留下的伤口缓缓泛起疼痛,裴知岁双腿一软,向前倒去。 出乎意料的,他落入了一个轻柔的怀抱。 眼前层层叠叠的衣袖翻飞,裴知岁眼眸微阖,感受到一双有力的手环住了他的腰身,将他牢牢揽住。 那人一身如雪般的白,墨发如瀑,光是站在那,便是一幅上等的画作。裴知岁靠在他肩上,鼻尖顶着他的颈窝,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 他一边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一边漫不经心地想:这样一个冷冰冰的人,原来怀抱也是暖的。 他被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逗乐了,低垂的眉眼弯弯:“仙尊,你是真的吗?” 楚寒衣一时没能跟上他的脑回路,但仍是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自然。” 裴知岁兀自笑了几声,又轻声问道:“仙尊怎么会在这里,真的不是我在做梦吗?” 楚寒衣:“千层浮屠境有异动,我负责你们的安全,自然要进来看看。” 裴知岁感受着他说话时胸腔的微小颤动,又有些昏昏欲睡起来:“你一直在那里看着……也看到我的幻境了吗?” 一向有问必答的楚寒衣却忽然沉默起来。 裴知岁抬眼,看见了他微微颤抖的睫毛。 他看了一会便收回了视线,声音几不可闻,仿若叹息:“怎么还是老样子……” 他合上眼,任凭黑暗将自己吞没。 * 裴知岁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梦中的他衣衫凌乱,满身是血地卧在楚寒衣怀中。他胸口被一柄长剑贯穿,鲜红的血液染红了剑刃,也染红了楚寒衣雪白的衣袖。 他咽下喉咙中翻涌的血污,四肢百骸都没了力气,胸口的剑伤更是令他连呼吸都觉得痛苦。 但纵使如此,他的心情却出奇的好。 裴知岁有些费力地睁眼,在一片模糊的视野中看见了楚寒衣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表情。 那张总是毫无波澜的、如同冰雪一般的面容,第一次露出了那种近似于“无措”的神情。 名震北域的沽月仙尊,竟会为了一个魔头的死而露出这样的表情。 裴知岁忽然露出了一个很淡很淡的笑容。那笑容不是过去那些虚情假意的,带着嘲弄和讽刺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地感到愉悦。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消散,先是双脚,然后是腿,紧接着便是躯干。他深深地望着楚寒衣,明明身体上的疼痛已经远远超过可以忍耐的阈值,但他脸上的笑意却没有消失一分一毫。 那双寒潭似的眼瞳闪着楚寒衣不懂的疯狂的餮足,仿若蛰伏已久的捕手,终于捕获了梦寐以求的猎物。 楚寒衣忽然闻到了一股他再熟悉不过的花香。 这香味自那年归寂山上万草枯败之后便萦绕在他身上,经久不散,陪伴了他许多年。然而此时此刻,归寂山巅,一个最不该嗅到梅花香气的地方,楚寒衣就这么措不及防地被这花香扑了一脸。 楚寒衣喉咙一紧,神色惶然:“你……” 裴知岁见他仿若大彻大悟一般的神情,终于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隔空临摹着眼前人的轮廓,笑得恣意又放肆。 他启唇,残破的身躯却早已无法正常发出声音。 但他知道楚寒衣一定会懂。 “来找我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十五章 赌局 裴知岁知道自己偶尔会犯疯病。 一开始是会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听到一些令人厌烦的话,后来是梦中总会重复闪回几个陌生的片段。直到后来有一天,他猛然睁眼,发觉自己正满身是血地站在一地残尸中央,手中的离恨刀因吸收了足够的血,正发出满足的嗡鸣声。 也是从那天开始,裴知岁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不对劲。 起先裴知岁对这些“不对劲”并没有太过在意。在他看来,每一日都殚精竭虑地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日日如履薄冰,夜夜如临深渊,不疯才是怪事。 那时他还没当上南渊主,每日游走在南渊的各种势力中,满心算计着怎么一刀要了当时的南渊主的性命,这偶尔发作的疯病实在不值一提。后来他入主南渊,要解决的麻烦事更是一个接着一个,便将这小小的插曲抛之脑后了。 直到裴知岁失去意识的次数越来越多,且每一次清醒过来时,他都能感到离恨刀身上的封印又松动了一点,这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闭关了一月,在自己的识海中一寸一寸地找过去,还真让他发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被他发现时倒是十分从容,还装模作样地将自己介绍了一番。他坦言自己是个千年前的邪魔,遭人暗算,差点便灰飞烟灭,好在有一片灵魂碎片藏进了离恨刀中,时过千年才得以苏醒。邪魔一边说,一边拍拍胸脯,说他若能助自己一臂之力统一修真界,届时定不会亏待于他。 见他说得斗志昂扬,裴知岁也好脾气地听他讲话。 随着邪魔最后一个字说完,裴知岁笑眯眯地应和几声,随即抬手毫不留情地一拳揍了上去。 然后他便发现,这所谓的邪魔弱得仿佛一座瓷娃娃,几拳下去便要碎成一地渣滓。 但就是这样一个弱得要死的邪魔,却是导致他时不时犯疯病的罪魁祸首。而更加古怪的是,裴知岁发现他竟无法将邪魔清出自己的识海。 邪魔仿佛一颗种子,以他难以想象的速度在识海中生根发芽,甚至隐隐有想要取代他这个主人的念头,只是碍于裴知岁强大的力量而一直无法得手。 裴知岁无法除掉它,便只好武力压制。每次被裴知岁揍上一顿,邪魔便会安生几个月,然后又开始蠢蠢欲动,然后又被裴知岁镇压,如此循环往复,倒也相安无事了许久。 直到有一天,它发现裴知岁向来牢固如寒铁的心神竟在一瞬间出现了一丝动摇。 即使转瞬即逝,但依旧被邪魔捕捉到,成为了他手中妄图吞噬裴知岁的小小筹码。 这个筹码,是一个叫做楚寒衣的剑修。 邪魔仿若闻到肉香的鬣狗,迅猛而贪婪,想要一口一口咬下裴知岁的血肉。他幻化成那个剑修,学着他的模样,日日夜夜出现在裴知岁的识海中。 邪魔顶着那张淡漠面容,歇斯底里地诅咒、怨恨,情绪到了极致时甚至扬言要杀了所有人。但随后他又恢复了安静的模样,眉眼低垂,语气平淡的同裴知岁闲聊,哪怕裴知岁不理他,它依旧自顾自地说着。 偶尔,它也会顶着那张脸向裴知岁哭诉,甚至于引诱。 裴知岁对此厌烦透顶。有一段日子里,他甚至无时无刻都在想如何才能将这邪魔挫骨扬灰,为此甚至咬着牙将临渊十二城中的禁书翻了个遍,可惜没能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 裴知岁其实很奇怪邪魔为何会坚持于顶着楚寒衣的壳子在他识海中晃悠,他更不知道是自己一瞬的动摇,给了邪魔以此能够撬动他心神的错觉。 他只当是邪魔疯了,见楚寒衣的容貌俊朗便偷过来自己用。邪魔顶着那张脸在识海中发疯,裴知岁便冷眼看着,心烦意乱之下,落下的拳头更重了。 被裴知岁如此狠狠收拾了一番,邪魔也顿悟了,眼前这根本是个没心的人,什么一瞬间的动摇,或许只是它在离恨刀中关久了产生的错觉。 它为此消极了一阵,好一阵没有出现在裴知岁的识海。 他本以为邪魔从此便不再折腾了,却没想到它带给自己的影响远不止于此。 之后的几年里,他行事愈发偏激,也更加极端,甚至凭着一己之力打破了南渊与北域之间脆弱的平衡,十方业火烧了北域整整三年之久,身上担的业障越来越多。 邪魔不再是邪魔,反倒成了他的心魔。 在偶尔偶尔的清醒的时候,裴知岁也会想,纵使他厌恶天道,一个劲的同天道唱反调,但似乎在冥冥之中,他仍不受控地按着天道为他铺下的道路一步步走着,仿佛命中注定,他就该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他仿佛那只温水中的青蛙,哪怕折腾的再剧烈,也翻不出天道的掌心。 但偏偏裴知岁最恨受制于人、身不由己。 于是他作了一个局,算天算地算人心。他将性命当作自己唯一的筹码,赌得便是楚寒衣对他的感情。 这份感情可以是怜惜,可以是同情,甚至于怜悯,什么都行。 只要能动摇楚寒衣哪怕一分一毫,他就不会血本无归。 而从他重生这个结果来看,他非但没有血本无归,与之相反,他似乎赢的彻底,一切都按照着他预想中的发展。 很少人知道,其实天枢古钟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这由梧桐神木制成的神器,的确有着回溯时间之能。只不过唯有世间至纯至臻之心,才能解开神器的禁制,从而驱使古钟。 而楚寒衣,便恰好符合这神器的要求。 其实按照结果来说,他如今的重生定然与楚寒衣脱不了干系,他甚至可以笃定,楚寒衣为救自己催动了古钟。以裴知岁的性子,他的目的已经达成,那过程中的所有于他而言便不重要,楚寒衣出于何种理由救他,是因为怜悯抑或是同情,这些都不再重要。 他借着重生摆脱了邪魔和天道,本该从此逍遥自在,天地之大,从此再无不可去之处。 可他偏偏跟着楚寒衣回了九衢通天阁。 因为不相信楚寒衣会救自己,所以非要去春水流台亲眼看一看天枢古钟,证实自己的猜想。 这理由太差劲了,漏洞百出,裴知岁甚至没办法靠着这样一个粗糙的借口接着欺骗自己。 他从来不会开一场没把握的赌局。 从再次睁眼那一刻起,他心中就知道,他赌赢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走? 为何要以拙劣的借口为理由,跟着楚寒衣回来? 为何在那小童说考试结束时莫名其妙地生气,甚至不惜消耗心魂也要召出离恨刀,一刀劈了那幻境? 裴知岁得不出答案。 眼前楚寒衣的身影慢慢消散,这是梦境结束的预兆。 隐约的交谈声从不远处传来,裴知岁睁开眼,被屋内明媚的春光晃了一瞬。 一道女声自门外传来。 “他还没醒吗?外面可是要递敬师茶了。” 回答她的是一道清脆的少年音:“我方才进去看了,完全没有醒的迹象。” 那女声似乎有些懊恼:“他都睡了一天一夜了,竟然还没醒……真是奇怪了。”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微妙:“虽然在他一眼看穿我是妖族时我便知道通过千层浮屠境于他而言不是难事,但只一刀便硬生生破了还未开放的第五十一层幻境……嘶,小云霁,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啊?” 齐云霁一摊手,表示自己也无可奉告:“我也只不过比你早认识他几日而已,哪里知道那么多?还有,能不能不要这么叫我,好奇怪啊!” 安鹤并不理会他的抱怨,反而笑嘻嘻道:“姑奶奶我比你年长了百余岁,叫声小云霁怎么了?” 她拱起鼻子扮了个鬼脸,凑上去闹他:“不让我叫我偏叫,小云霁小云霁小云霁!” 齐云霁不甘示弱,连忙做了个更丑的鬼脸回敬她。 就在二人闹作一团的时候,身后紧闭的房门忽然“砰”的一声打开了。 齐云霁和安鹤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僵在原地,两人坐在门槛上面面相觑了半晌,最终还是齐云霁在安鹤的疯狂暗示下缓缓回了头。 他默默在心底给自己打足了气,意料之中看见了裴知岁那仿佛下一秒便要提刀杀人的阴沉的表情。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离他最近的齐云霁身上,随后又看向稍远一点的安鹤,扯出一个堪称吓人的阴冷笑容道:“你们就是这么照顾伤患的?” 齐云霁被他笑得心中一片冷意,心中默念了几句抱歉,随后毫不留情地将这口锅扣到了安鹤身上:“是安鹤来问你醒了没有。” 安鹤:“???” 好在她早有准备:“是楚寒衣让我来看看你的!”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句话甫一出口,裴知岁的表情似乎缓和了几分,只是说出的话依旧不那么好听,“那现在人也看到了,你可以走了吧。” 安鹤眉梢一抽,心中默念不要生气,深呼一口气道:“我要走也是把你们两个一起打包带走!” 这话似乎引起了裴知岁的几分兴趣,他微微靠在门框上,冲着齐云霁的方向一扬下巴:“怎么,这家伙也没通过试剑大会?” 安鹤闻言却露出个古怪的表情:“哈?你在说什么胡话啊?” 她先是伸手指向裴知岁:“这届试剑大会的第一名。” 又指向齐云霁:“这届试剑大会的第二名。” “第一第二都在这了,我自然是奉命带你们去敬拜师茶的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十六章 拜师 * 素阙山。 空旷的大殿此时人头攒动,殿上,九衢通天阁的大阁主邱安阳座主位,二阁主律殊文、三阁主楚寒衣于邱安阳左右入座,其余的阁主在二人之下依次排开。 大殿之下,于此番试剑大会中脱颖而出的弟子们自发站成了两列。 哪怕试剑大会距今已经过去了三日有余,但仍不难从这些弟子的脸上窥见通过试炼的欣喜与激动。 毕竟这可是北域仙门之首的九衢通天阁啊,谁能不激动呢? 不同于北域其他广收弟子的仙门世家,九衢通天阁每年只招收固定数目的弟子。虽然宗门中的人数堪称稀少,但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在北域颇有名气的修士。更别提在通天阁中顶梁柱般的几位阁主,哪位不是能在修真界呼风唤雨的大能? 也正是因此,修真界的大部人都默认:凡入通天阁者,不说从此仙途坦荡,至少也会在修行上无忧无愁。 虽然九衢通天阁的几位阁主对这句话并不认同就是了。 九衢通天阁在收弟子一事上向来秉承着精贵不精多这一原则,这也是最初几位阁主定下的规矩,连同着试剑大会一起,被一代一代的传承下来,直至如今。 其他仙门收徒看重的无非是根骨与灵脉,这无可厚非,毕竟在如今的修真界,天赋才是阳灵修者赖以生存的东西。 但通天阁却在这一点上与大部分仙门不同,在这里,他们看重的是弟子的道心,即弟子内心最真实的善恶。 九衢通天阁要的,是道心清明澄澈、始终如一之人。 然而世间千万人,偏偏是这般的人最难寻得。 邱安阳看着大殿之下的一张张稚嫩的脸庞,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他站起身,明明声音不大,却精准地将一字一句传送到每一个弟子的耳畔。 “诸位便是九衢通天阁新一批的入门弟子了。我知道,你们之中,有出自仙门世家的,亦有出身寒门的,但无论出身如何,到了这里,你们便只有一个身份——九衢通天阁的弟子。无人会在意你们的过去,而你们的未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希望诸位都在通天阁中有所收获,成为更好的人。” 邱安阳说完这番话,便有弟子拿着名册走上前,开始宣读每个弟子的去向。 “第二十位,莫听,木灵根,拜入凌霄山,请递敬师茶; 第十九位,柏宁,土灵根,拜入辰星山,请递敬师茶; 第十八位…… …… 第四位,陈一絮,金灵根,拜入万剑山,请递敬师茶。” 安鹤领着二人匆匆赶到时,负责宣读的弟子正正好好念完名册上的最后一个名字。 她喘了几口气,一把将二人推了进去。 霎时,殿中人的目光汇聚到二人身上,殿上的胥千白“嚯”了一声,饶有兴致地捅了捅身旁的楚寒衣,传音过去说起了小话。 胥千白:“果然,主要人物总是压轴出场。” 楚寒衣无言以对:“你又看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话本?” 胥千白不服:“什么叫做稀奇古怪的话本?那可是我苦苦排队许久才买到的限量话本,还有作者的签名呢!” 楚寒衣沉默了一会:“原来你前些日所说的要事就是去排队买话本。” 胥千白:“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捡回来的那个小孩。你看看,身世凄惨,天赋凛然,还颇有机缘!话本诚不欺我。其余弟子最佳的成绩也不过是破了第九层的幻境,他倒好,被心魔盯上了不说,竟还一刀捅穿了第五十一层幻境!你知道吗,木塔如今被送到我师父那修缮,妙法,就那小心魔,我每次路过都能听见他在里面又哭又嚎,可见是被吓惨啦!” 楚寒衣垂眸:“这我倒是没想到。” 胥千白摩拳擦掌:“你说他会选谁当师父?大阁主还是我师父?唉,还是别来我们山了,这么一个好孩子,我真有些不忍看他在我师父手底下受折磨。” 楚寒衣闻言,许久都没有回话。 胥千白等了一会仍没能收到回应,不由得好奇地转头瞧他。 只见那双凤眸微微眯起,眉头轻皱,似乎对于胥千百的话有些不满。 胥千白:“咦、咦?” 还没等他深究楚寒衣这个表情是何意思,负责宣读的弟子再次开口。 “第三位,方停澜,水木双灵根,请上前递上你的拜师茶。” 在场的二十位弟子中,这还是第一个双灵根的弟子。伴随着众人好奇的目光,一个蓝衣少年缓缓走到殿前。 少年并未束发,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摆动。他穿着一身做工颇为考究精良的淡蓝衣衫,领口用金线缝制的云纹层层叠叠,其间缀着几颗圆润的珍珠用以装饰。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这少年的双眼,湛蓝而清透,仿佛盛着无际的汪洋,令人见之难忘。 胥千白迟疑道:“这双眼睛,莫非是……” 楚寒衣随即肯定了他的猜测:“是鲛人。” 方停澜手中拿着拜师茶,几乎没有一丝犹豫,便向着律殊文的方向走去。 “弟子方停澜,见过师尊。” 律殊文似乎也有些惊讶。他实力虽然强悍,但一个专攻毒药的药修,到底不比那些听起来便十分威风的剑修,再加上他脾气古怪,因此这么多年下来,真正拜入他门下的弟子也只有一个胥千白。 律殊文眉梢一挑,调笑道:“不用再多考虑考虑?” 方停澜摇摇头道:“无需再想,我此番便是为师尊而来的。” 他都这般说了,律殊文若再让他好好考量,倒显得自己不信任他拜师的心。于是他笑眯眯地接过少年手中的茶,低头轻啜一口。 楚寒衣看着那边新晋师徒一派和谐,忽然发觉身边的胥千白安静得不像话。 楚寒衣看他一眼:“恭喜?你有师弟了。” 胥千白这才如梦初醒般应了几声:“嗯……啊、啊!对,师弟。” 仿佛只是一个愣神,没过一会,他便又恢复了刚才的活跃:“你说他看上我师父哪点了?想都没想就过去了……不会是受虐狂吧?” 楚寒衣纳闷的看他一眼:“你当年不是也想都没想就选了师叔吗?” 胥千白便又不说话了。 这杯敬师茶递完,宣读的弟子又继续道:“第二位,齐云霁,金灵根,请递敬师茶。” 齐云霁的选择自然毫无疑问。 他站在楚寒衣身前,恭恭敬敬地递上了手中的茶盏:“弟子齐云霁,见过师尊。” 楚寒衣接过茶杯,脸上笑意淡淡:“表现的很好,颇有你母亲当年的风范。” 齐云霁闻言露出个害羞的笑容,随后回到了弟子的队伍中。 “第一位,裴知岁,火灵根,请递拜师茶——” 裴知岁从队伍的末尾一步一步走上前去,拿起了茶盏。他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楚寒衣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轻若鸿毛,却偏偏无法忽视。 他迟疑了一会,缓缓抬头,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楚寒衣的长相是一眼看得出的凉薄,眉毛细长而上扬,鸦羽似的长睫下是一双锐利而淡漠的凤眼,鼻梁挺拔,嘴唇薄而红润,整张脸的轮廓锋利而明朗,因此当他没什么表情时,总会给人一种很强的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但此时此刻,他望向裴知岁,神情是少见的柔和,这让裴知岁联想到了大雪过后的第一个晨曦,安宁而轻柔。 随即,他捧着茶杯,毫不犹豫地走向楚寒衣。 他站在楚寒衣身前,唇角上扬,笑得乖顺而好看,“仙尊,又见面了。” “不知仙尊当日救我时,可曾想过会与我有一段师徒情谊?” 楚寒衣接过他的敬师茶,却没有喝,他似乎在思考什么,停顿了片刻道:“你要拜入我门下吗?” 裴知岁脸上的笑容一滞,长长的睫毛微垂,不解道:“仙尊不想收我吗?” 楚寒衣:“你天资卓越,悟性极佳,哪怕是在天才遍地的九衢通天阁,也会有人抢着要收你为徒。只是……” 他顿了顿,道:“我是剑修,或许无法在刀法上教导你太多。我过去从未收过弟子,通天阁中高手如云,我也许不是最好的老师。” 他能感觉到,楚寒衣这话并非推辞,而是真的在担心自己教不好他。 裴知岁笑道:“仙尊在我心中就是最适合我的良师。” 楚寒衣对上那双潋滟着笑意的漂亮眼眸,方才因为胥千白的话而生出的莫名的情绪早已烟消云散。 他微微低头,将手中的敬师茶一饮而尽。 见他喝了敬师茶,裴知岁微微颔首,向他行了个礼:“裴知岁,见过师尊。” 楚寒衣伸手扶起裴知岁,轻声道:“不必多礼。” 他看向裴知岁眼底,语气郑重,掷地有声。 “既然来到这里,昔日种种便如云烟。”楚寒衣说到这,忽然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那笑容仿若冰雪消融,雨后初霁,看得裴知岁微微一愣。 他说:“裴知岁,愿你拥有与过去截然不同的一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十七章 灵器 正值凛冬,漫天大雪,归寂山上下一片银装素裹。 安鹤百无聊赖地坐在山门旁的大石头上,等着某个偷偷跑下山的人回来。 雪越下越大,她为自己撑开一道屏障遮蔽风雪,一张小脸皱成一团。 身为妖兽,安鹤虽然修为已有千百年,但因为是山中草木化形,一向不喜欢冬天。 之前的归寂山一直在楚寒衣灵力的维持下保持着四季常青,终年花开不败的状况,可这近几年不知怎么,楚寒衣忽然不再用灵力干预山中的季节,寒冬与酷暑轮番来了个遍。 山中草木连带着安鹤享受了这么多年四季如春的好日子,甫一改变,头一遭觉得过去平平无奇的冬日这般难熬。 这几年中,偶尔几位阁主来归寂山中找楚寒衣议事,等他们说完了,安鹤便会暗戳戳地同邱安阳告状。 她同邱安阳说自己也不是讨厌这些,只是他们这些花花草草,一到了冬天就会蔫巴巴的,连修行都要停滞不前。 邱安阳知道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便笑眯眯地看着她滔滔不绝,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头,道:“枯荣有数,不可强求。过去是他不愿看到归寂山的冬天,才不惜耗费灵力维持归寂山的四时变化。如今他终于做出改变,正说明他执念已销,心境开阔了不少。是好事,该为他开心才是。” 安鹤听似懂非懂地听着,转头又同他说起了别的事情。 她虽然不喜欢冬天,却也不是无法忍受,更何况自从三年前齐云霁与裴知岁拜入归寂山后,终于有人能陪着她漫山遍野地撒欢,漫长的寒冬也不再难熬。 蜿蜒的山路尽头慢慢出现一道身影,安鹤微微眯起眼,随即开心地挥了挥手。 “小云霁!这里这里!” 听见她的呼唤,齐云霁加快了速度,一溜烟地躲进了她的屏障中。 相较于前些年的稚嫩摸样,现在的齐云霁明显成熟了不少。他穿着一身鹅黄的干练衣衫,腰间佩着一把长剑,头发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显得干脆而利落。他这几年个子长了不少,安鹤刚认识他时尚且能压他半头,可如今却要仰着头看他了。 他将怀中藏着的东西递给安鹤,笑得眉眼弯弯,虎牙若隐若现。 齐云霁:“你看看,是不是一个不少?” 安鹤点了点数量,满意道:“不错不错,果真一个不少,小云霁真靠谱!” 她查完数量,忽然又想起某个神出鬼没的人此时还没个消息,不由得问道:“小云霁,你小师兄呢?” 齐云霁闻言“唔”了一声,疑惑道:“他没回来吗?我下山前收到了他的灵讯,说已经到了山下的镇子了,算算时间也该到了啊。” 安鹤道:“我在这山门处待了大半天,连他的影子都没瞧见。” 她忽然间灵光一闪,道:“啊!我知道了,他莫不是又从后山的小路直接去找楚寒衣了吧!”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转头往山上走去。 * 归寂山顶,浮生居。 磅礴清冽的灵力在这一方天地中不断运转,又一轮吐纳结束,楚寒衣睁开眼,无声叹了一口气。 他如今的修为是大乘圆满,但无论他如何修炼,突破的瓶颈却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邱安阳前几日来时出言宽慰他,让他不必着急,到了他这个境界,突破这事便不在人为,而靠机缘,时候一到,万事自然迎刃而解。 他只好点头称是。 耳畔传来轻叩窗棂的声响,楚寒衣在心中算算日子,有些惊讶地推开了掩着的窗门。 窗外站着的人穿着一身殷红的劲装,衣衫裁剪精良,用料上佳,更衬得窗外人宽肩窄腰,四肢修长。他微微俯身靠在窗外,姿态放松而随意。似乎是在窗外等了许久,那张白皙的面容在大雪中冻得微微泛红,也给这人染上了几分人气。 楚寒衣见状,有些无奈地伸手拂去了他肩头的落雪,语气带了几分些责备:“怎么就在外面站着?” 裴知岁凑近了些以方便他的动作,满不在乎道:“也没站多久,一点都不冷。” 楚寒衣笑着摇了摇头:“外面风雪大,进来说话吧。” 裴知岁依言进屋。 “此番下山历练如何?还顺利吗?”楚寒衣一边问,一边倒了杯热茶递给他。 裴知岁接过茶盏轻啜一口,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杯沿:“一切顺利,如今已经是金丹满期了。” 九衢通天阁中的规矩,但凡弟子突破了金丹境界,便要时不时下山游历,在红尘中滚过一遭,最好将爱恨七情都尝个遍,才能称得上一句圆满。如此,若还能坚守道心,一心修行,才算踏入了真正的仙途。 裴知岁拜入楚寒衣门下时是筑基圆满,距离金丹只有一步之遥。他本人对于提升修为这件事倒没有多么热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在十六岁时结出了金丹,成为了同辈中第一个步入金丹的弟子。 而步入金丹期的结果便是,纵使裴知岁再怎么不想去游历,也不得不背上他的破刀下山去。 昔日的南渊主被迫成为了仙门的模范弟子,不是驱邪镇宅,便是捉妖降魔,惹得裴知岁每次都满腹牢骚地下山去,解决问题后又飞速跑回来。 楚寒衣:“当真?你此番前去永夜之地,少说也要一月有余,怎么如今才半个月便回来了?” 裴知岁坐到他旁边,整个人仿佛泄了气一般趴在小案上,声音闷闷的:“师尊竟然不信我,好难过。” 楚寒衣没出声,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 裴知岁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只眼睛看向他:“那永夜之地终日无光,死气沉沉的,我待半个月都嫌久。再说了,不就是采几株花,哪里需要那么长时间。” 楚寒衣莞尔:“一切顺利就好,你辛苦了,这几日便好好待在山中休息吧。” 裴知岁:“那师尊还要闭关吗?” 楚寒衣闻言有些不解。 裴知岁微微直起身,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一副很难过的模样:“上次我下山游历数月,回来时带了许多小玩意想要送给师尊,我满心欣喜地回来,结果师尊早早便闭关了,想见上一面都不行。我可是自己一个人难过了许久呢。” 他说得煞有其是,楚寒衣看着看着,没忍住笑了几声。 裴知岁不满道:“师尊笑什么?又不信我?” 楚寒衣摇摇头。他伸手从乾坤袋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帖子递给裴知岁。 他接过来粗略看了看,心下了然:“原来是刀剑谷开放了。” 刀剑谷是北域之中最为诡异莫测的一方秘境。没人知道这样一个孕育着无数灵器的巨大峡谷从何而来,亦没有人能预测这方秘境出现的时机,人们只能依靠刀剑谷临开放前所产生的巨大的金属性灵力得知它出现的地点。 刀剑谷中灵器遍布,亦不乏已经启智的神剑凶刀,其中最有名的便是楚寒衣的折月剑与上辈子裴知岁的那把离恨刀。 每逢刀剑谷开放,都会吸引无数的修士蜂拥而来,使出浑身解数,只为求得一把与自己心神相同的灵器。 裴知岁歪头看他:“我们也去?” 楚寒衣点点头:“自然。我一直没让你们去万剑山锻造武器,便是在等刀剑谷开放。此番我会与你们同去,不必担心。” 裴知岁又趴了回去,有些心不在焉道:“有师尊在,我当然不担心。” 提到刀剑谷,裴知岁自然而然便会想到自己灵台中的那把还没有完整形状的刀。 当年他机缘巧合之下进入刀剑谷,甫一进去,便落到了离恨刀的地盘。 那把凶刀被层层禁制封锁在峡谷最深处,只要有人胆敢靠近,必定会被他周遭环绕的怨煞之气冲击得四分五裂。 裴知岁看到那把刀的第一眼,就知道它是自己此行的唯一目标,除了它以外,裴知岁看不上这刀剑谷中的任何一把刀。 为了解开禁制,裴知岁在刀剑谷中待了一年有余,终于得到了这把在修真界颇具凶名的离恨刀。 但如今……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要去拿离恨刀。 他一直从未停止过炼化离恨刀,只是进度缓慢。直到上辈子归寂山一战,他解开了离恨刀身上所有的禁制,生死之际,他才彻底炼化了这把凶刀。 他炼化了离恨刀,这刀便与他心魂相连,栖息在他灵台之中,这也是裴知岁重生之后仍能召唤出离恨刀的原因。 他的视线从手中的帖子缓缓移到面前的楚寒衣身上,漫无目的地想着。 如今他成为了这个人的弟子,便不能与那些怨气沾上一点关系,至少明面上不能。 至于这辈子的凶刀……便让他烂在刀剑谷吧,反正除了他之外,也没人能拔出那把刀。 见他无意识地开始神游天际,楚寒衣伸出手在他额间轻点了一下,出声道:“又在想什么?” 裴知岁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被触碰过的额头。 “只是在想什么时候出发,想来今年的除夕又不能和师尊在山中过了。” 楚寒衣闻言,有些意外:“竟快要除夕了吗?” 裴知岁乖巧地点点头。 楚寒衣露出个浅淡的笑容:“我道云霁和安鹤今日鬼鬼祟祟下山去是做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垂眸,手中的茶盏映出一双微敛的凤眸。 “山中无历日,是我疏忽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十八章 小岁(微修) 裴知岁忽然道:“师尊觉得人间如何?” 楚寒衣少见地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叹一声:“我不知道。” “我已经许久未去过人间了。” 他对上那双黑沉沉的桃花眼,解释道:“我同你说过吗?我修的是无情道。” 裴知岁自然再清楚不过。 然而清楚归清楚,他却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不满。 归寂山中这几年,除去他还未结出金丹的第一年,余下的两年中,他其实很少能见到楚寒衣。九衢通天阁的规矩他无法不从,便只好变着法地提高办事的效率,以此早些归山。 每次他回到归寂山,总会先跑来楚寒衣的浮生居同他说话。有时是说些正事,更多的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对于裴知岁不打招呼便跑来的行为,楚寒衣刚开始还会有些惊讶和拘束。毕竟他在这浮生居中独自一人待了许多年,忽然蹦出个颇为自来熟的徒弟,任谁都会有些不适应。 但随着裴知岁来的次数多了,楚寒衣便也逐渐习惯了。 裴知岁下山最频繁的那几年刚好是他身量抽条最快的时候,楚寒衣每次见他,都能直观而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的变化。 猛地蹿起来的身高,鲜明的轮廓,锐利而富有压迫感的眉眼。楚寒衣每次见他,都会发出无言的感叹,仿佛是在可惜自己错失了少年人成长为大人的那些岁月。 裴知岁对于他的这些感慨自然是一概不知。他只是知道,每次他回山来见楚寒衣,这人眼中都会流露出一种不自知的,在裴知岁心里可以被称为落寞的神情。 于是,为了让楚寒衣不再露出这样的神情,裴知岁开始频繁地同他讲起自己下山游历时在人间的见闻。 他本人对于这些是没有太多兴趣的,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总觉得每当自己说起这些时,楚寒衣身上那种远离人世的疏离感便会减轻不少。 楚寒衣,明明是很爱听那些红尘俗事的。 但他偏偏修了无情道。 此身入道,从此红尘千万仗再难入眼。 大道无情,偏偏楚寒衣是个对世间万物有情之人。 喜怒哀乐、爱恨嗔痴,于常人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却是楚寒衣求而不得。 裴知岁讨厌这样。 他撇撇嘴,道:“无情道有什么好。” 楚寒衣无奈地笑笑:“对于一心想要飞升之人,无情道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大道无情,无爱无憎,修习无情道,能帮助修者从源头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裴知岁道:“那师尊呢?修习无情道也是因为想要飞升吗?” 楚寒衣:“我修习无情道,与其说是为了飞升,倒不如说是为了我师父的愿望。” “苍琅真人?” “是。” 提及过去,楚寒衣神色如常,语气也没什么变化,似乎并不介意将自己的过往当作故事讲给徒弟听。 他坦然道:“我幼时家中遭遇变故,是我师父将我救了回来,引我入道。他希望我修习无情道继承他的衣钵,接过他的责任,我自然不会拒绝。” 裴知岁听得神色恹恹,似乎对于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可你明明也很喜欢人间。不会觉得可惜吗?” 楚寒衣神色微动,莞尔道:“有所得,自然便会有所失。世事向来如此,没什么可抱怨的。” 裴知岁便不再说话了。 室内陡然变得安静下来,两人相对沉默了许久,谁都没有再次开口。 直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破了满室寂静。 裴知岁眉梢一挑,看向门口,下一秒,齐云霁与安鹤便齐齐出现在那里。 楚寒衣对于二者的到来似乎并不惊讶,“这般急匆匆的做什么?人又不会跑掉。” 齐云霁几步走了过来在二人对面坐下,道:“上次师尊你闭关不知道,那时正逢中秋,我和安鹤想找师兄吃顿团圆饭,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结果日子一到连个人影都找不到。” 安鹤也附和道:“是啊是啊,这次好不容易大家都在,又快要过年了,可不能让他跑了。” 裴知岁对于二人的控诉左耳进右耳出,无情道:“齐云霁喜欢过这些节日就算了,安鹤你一个妖,跟着凑什么热闹。” 安鹤气鼓鼓道:“我喜欢热闹还不行吗!之前归寂山冷冷清清的,现在拜你们所赐终于有些人气儿了,还不许我热闹热闹吗!” 裴知岁似乎被她炸毛的模样逗乐了,他耸了耸肩,笑得有些坏:“可惜了,这回可能又不能让你如愿了。” 他拿起桌上摆着的帖子,对着齐云霁与安鹤晃了晃。 二人闻言,神色大变。 两道视线先是落在裴知岁手中的帖子上,仿佛不敢相信一般,随后又转移到楚寒衣身上。 齐云霁哀嚎道:“师尊,那是什么,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裴知岁乐悠悠地在他心口插刀:“好遗憾,就是你想的那样。” 他伸手敲了敲帖子,慢悠悠念出三个字:“刀剑谷。” “我也没料到刀剑谷会突然在这个时间开放,”楚寒到底不忍见他与安鹤满脸失望,开口安抚,“若你们不强求节日氛围,团圆饭今日吃也是可以的。“ 裴知岁倚在一边的小案上,表示自己无所谓这个,什么时候吃都是一样的。 安鹤与齐云霁对视一眼,示意他拿出方才下山取的东西。 “既然如此,那便今日吧!”安鹤移了张桌子过来,齐云霁便开始往桌上放置乾坤袋中的东西。 “反正也只是想大家凑在一起,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啦!”她大手一挥,开始介绍桌上的东西。 “这个,桑榆镇中最有名的酒楼的招牌菜,葫芦鸡。这个,律殊文自己亲手酿的桃花酒。还有这个这个,都是山下镇子中有名的小吃。”她一个个数过来,两眼放光,“当然,重头戏是这个!百年老字号的栗子酥,据说这家每日限量贩卖三十份,多了可没有了!” 裴知岁“嚯”了一声,纳闷道:“你每日待在归寂山中,上哪知道这些的?不会是偷偷溜去山下了吧。” 安鹤急忙为自己辩解道:“我怎么可能轻易离开归寂山!这些都是小云霁同我说的!” 裴知岁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齐云霁一眼,没再接话。 “这桃花酒……”许久未说话的楚寒衣拿起桌上的一个酒壶,问道:“我记得师叔他的灵酒从不轻易送人,你们是如何拿到的?” 齐云霁闻言,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眼神呆滞了一瞬:“是我答应二阁主帮他打扫一年的药材库换来的。” 安鹤笑嘻嘻道:“小云霁付出这么多,我们可不能辜负了他。来来来,一人一壶,谁都跑不了。” 待到酒壶见底,已是月上中天。而桌上的四个人已然醉倒一半。 这灵酒虽然喝起来与寻常的酒水别无二致,但不知律殊文在酿造时在里面加了什么,导致这桃花酒异常醉人。小小一壶,便能让千杯不醉之人尝到醉酒的滋味。 善饮酒之人尚且如此,遑论没什么酒量的人。 裴知岁把玩着酒杯,神色如常。他看着对面已经开始对着说胡话的一人一妖,抬手饮尽了杯中剩余的酒液。 就这点酒量,还夸下海口千杯不醉? 他嗤了一声,正想转头看看楚寒衣的状态,却发现身旁不知何时早已空无一人。 裴知岁眉梢一挑,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这人,怎么走了也不打声招呼。 楚寒衣一走,他也没那个心情在这接着听齐云霁和安鹤耍酒疯,索性出了浮生居,慢慢悠悠地往归寂山顶的那棵巨大的古树方向走去。 古树旁有个修建颇为雅致的亭子,月色如水,树影绰绰,在那一地细碎的月光之中,站着一个人。 是楚寒衣。 裴知岁认出了他后便没再靠近。他抱着手臂倚在一旁的石头上,看着那一道身影微微出神。 很少有人知道,在归寂山顶的这个亭子向下俯视,能将山下镇子里的所有景象尽收眼底。晨时的炊烟,傍晚的烛火,一星一点,都是楚寒衣触碰不到的红尘烟火。 视线中的白衣人不知何时发现了他的存在,裴知岁稍稍回神,只见楚寒衣回过头来看他,那双向来含着高山冰雪的凤眼此时化作了一汪清池,映着流转的月华,显得格外明亮,也格外吸引裴知岁的视线。 他在如水的月光中微微笑起来,向他伸出手:“小岁,过来。” 那是楚寒衣第一次这样叫他。 多年后裴知岁仍能会想起这个瞬间,彼时的他怔愣地看着楚寒衣,仿若被蛊惑一般,没带任何犹豫地走了过去。 他醉了。 裴知岁确信。 醉酒的楚寒衣不吵不闹,仍旧是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模样。若光凭他的样子,谁也看不出他是饮了酒的。 二人并肩站了一会,裴知岁忽然听他开口问道:“你如今是什么境界了?” 裴知岁眨眨眼,心道我不是一回来便同你讲过了吗,却依旧乖乖回答了他的问题。 楚寒衣“嗯”了一声,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问他:“山下的梅花开了吗?你去看过了吗?” “我从后山小路回来的,还未去看,”他顿了顿,补充道,“明日便去看。” 楚寒衣又点点头,抛出了第三个问题:“栗子糕,好吃吗?” 裴知岁终于忍不住乐出了声,他掩饰一般咳了几声,应道:“好吃。” 他得了裴知岁的回答,那双凤眼满意地弯起来,随后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人间,果然是很好的。” 他这话来得突兀,但当裴知岁转过头看他时,他却不再言语了。 楚寒衣一身醉人的桃花酒香,但那双眼睛却是亮极,他轻轻地说完那句话,目光落在山下的万盏灯火上,脸上泛着浅淡的笑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十九章 大漠 那日浮生居小聚之后,几人又各自修整了一番,终于在三日后踏上了前往刀剑谷的道路。 刀剑谷虽然是北域之中的秘境,但其本身对于进入秘境的修士并没有任何限制。加之刀剑谷中不仅灵器遍地,更封印着许多在修真界中颇具威名的凶煞之物。因此,每逢刀剑谷开放,北域南渊的人皆会蜂拥而至。 入谷之人中鱼龙混杂,善恶难辨。也正是因此,仙门之中若有弟子想要入谷求得灵器,必须有宗门之中化神期以上的长辈带领,方可入谷。 此举既是为了保全弟子的安危,也是为了能在北域南渊双方发生争端之时及时处理。 此次刀剑谷出现的位置是在北域最西面的大漠深处。 而说起这西边的大漠,便不得不谈及此地的一个传说。 千年以前,修真界有一位前无古人的天才剑修,传闻他十岁时以剑入道,第二年便拥有了自己的本命神剑。这位剑修悟性极佳,于修行之路上可谓是一日千里,年纪轻轻便达到了许多人穷极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境界。众人皆道此子为天道宠儿,不日必将飞升上界,羽化成仙。 剑修亦不负世人所望。在人间的第一百年,这位剑修终于突破了渡劫圆满的瓶颈,迎来了飞升的雷劫。而他渡劫的地点,便是后来的这片大漠。 然而飞升哪里又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剑修虽自认于剑道上的造诣已然至臻,但仍然难抵飞升的雷劫。渡劫的第七日,在震耳欲聋的道道雷声中,剑修听见了自远方传来的浩渺天音,也顿悟自己为何迟迟无法通过这雷劫。 因为他尚未完全抛弃自己身上那些属于“凡人”的私欲。 天道要的,是让他将自己身上属于“凡人”的那部分彻底剖除,从一个沾满了凡尘俗欲的人,成为一个无欲无求无所念的神。 剑修历经无数,才终于看见了飞升的曙光,无论如何都不想轻易放弃。 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 他剜心剔骨,吸取此间所有的天地灵气,凭借着他半步成神的可怖力量,硬生生捏造了一个“它”。他封闭自己的五感,将身上所有属于人的部分一点一点剥离,然后换到了这团尚不知该称为何物的“它”身上。 属于人的那部分便这样被剑修硬生生地抽离,而他也终于得以飞升。 但这一切却仍未结束。剑修飞升上界成了神,那么在人间一切与他有着亲密联系的东西就一下变了性质,成为了神的附属品。 原本依靠着他强大的灵力捏造出来的“它”无法承载身为“神”的剑修的骨血,最终分化瓦解。 他的神骨碎裂,四散于大陆的各个角落,而神血则不知所踪。 而其中一块神骨,便封印在这大漠之中。 神骨本身所蕴含的巨大灵力使得此地的天地灵脉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以神骨所在之处为中心,无数天地灵脉密集地环绕在它周遭,使得外围的土地失去了灵脉的供养,从而形成了这片令无数人望而却步的巨大荒漠。 而因为神骨碎片的特殊性,这座大漠也形成了独立于大漠之外的灵力领域。哪怕是楚寒衣这种境界的修士,进入大漠后也无法御剑,只能徒步进去。 眼看便要到了大漠边界处,一行人收了御剑诀,踏入了这片鲜有人至的土地。 黄沙肆虐,尘土飞扬。 楚寒衣抬手起阵,撑开了一个足以容纳所有人的巨大结界,将大漠中的风沙完全隔绝在外。 他远远眺望着风沙弥漫的大漠,询问律殊文的意见:“师叔,我们直接进去吗?” 律殊文慢悠悠走在后面,不紧不慢道:“不急。还未到刀剑谷开放的时候,进去那么早也没什么用,不过是在里面吃沙子罢了。” 他以手掩面打了个哈欠,叫来了自己的大徒弟:“千白,便在此处放置方寸台吧。” 胥千百闻言,从乾坤袋中拿出了一个十分小巧的的摆件。他双手结印,丝丝缕缕的灵力汇入小小的摆件。下一秒,摆件消失不见,而众人头顶出现了一座精巧的空中楼台。 律殊文率先登上了方寸台,道:“御剑飞行了一天一夜,估计大家也都累了,先进方寸台恢复一下灵力,修整一番。等到刀剑谷彻底开启,我们再进去。” 众人依言,各自在方寸台上找了地方休息。 待到所有人都登上了方寸台,楚寒衣又在楼阁外布了一层厚厚的屏障,用以隔绝那些前来窥探的灵流。 待到打理好一切,楚寒衣才得出空和自己身后一直跟着的小尾巴闲聊。 只见裴知岁百无聊赖地坐在台阶上,一只腿微微屈起,他将下巴靠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刀穗,活像只跟在主人身后玩毛球的小猫。 明明一路过来也消耗了不少灵力,却偏要跟在他后面吹冷风。 冷冽的凤眼中流露出几分无奈,楚寒衣站定在他身边,问道:“怎么不进去休息一会?” 裴知岁闻言,仰起头看他:“师尊不也没去休息。” 楚寒衣不赞同道:“你哪能和我一样。” 裴知岁含混应了一声,知道再说下去肯定会被这人撵去休息,连忙换了个话题,“你今日一整天都心事重重的。” 楚寒衣看出他是在故意转移话题,倒也没戳破他,而是顺着他的提问说了下去。 他笑了笑,道:“很明显吗?” 裴知岁有些夸张地点点头:“好明显的。” 楚寒衣垂眼看向他,解释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担心?”裴知岁似乎没想到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语气不解。 楚寒衣:“你是否听过大漠之中有关神骨的传言?” 裴知岁却是一愣。 他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瓣,答道:“听过一些。不过那些传闻五花八门,说得神乎其神,也不见得是真的。” 楚寒衣却摇摇头,正色道:“不,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黄沙,声音很轻:“神骨碎片,便被封印在大漠的中心。刀剑谷出现在大漠的其他地方还好,若是出现在神骨所在的中心,只怕免不了一场大乱。” 裴知岁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过是一块破骨头,竟也值得那么多人去抢。” 楚寒衣早就习惯了他这幅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所以此时听见他将修真界无人不想得到的神骨碎片称为破骨头也不太意外,也无心纠正他的说法,“毕竟是与飞升沾些关系的东西。” 楚寒衣:“但愿是我杞人忧天了。不过听闻神骨身上有当年那位飞升大能所设下的封印,千年以来都无人能破解,想来就算刀剑谷出现在那也不会影响什么。” 裴知岁罕见地没有接他的话。他的视线仍落在楚寒衣身上,沉默许久才再次开口:“师尊想要神骨吗?” 他声音不大,语气也不怎么认真,仿佛修真界人人趋之若鹜的神骨在他这里只是唾手可得之物。 楚寒衣与那漂亮的桃花眼对视了一会,平静道:“我不想要。” 裴知岁追问道:“为何不想要?许多人都说,只要拿到了神骨,便能做这千年间飞升的第二人。” 楚寒衣纳闷道:“我为何要飞升?” “你……”裴知岁一愣,似乎被他问住了,“你不想飞升?为何?论天赋,论道心,你都不会比千年前飞升那人差。” 楚寒衣却摇摇头。 “剑修剜心剔骨才换来的结局,谁也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真的飞升了。若失败了,化为焦土一捧。若成功了,从此做个无欲无求的神仙,也不见得是真的圆满。况且……”他顿了顿,唇畔浮现几分浅淡的笑意,“况且我于这人间还有无法割舍的牵挂,如此这般,是注定无法飞升的。 裴知岁闻言,却露出了一个有些古怪的表情。 归寂山中的三年,再加上重生前的那些年岁,裴知岁自诩已经十分了解楚寒衣这个人了。可如今他看着楚寒衣面上显露的笑意,听着他口中说出的牵挂,脑中将他身边能沾上边的人数了个遍,也没能确定楚寒衣口中所说的到底是谁。 他忽然有些不满。 能让楚寒衣为了他而放弃飞升,想来这人一定在楚寒衣心中占据了大半的位置。 很重要,重要到无法舍弃。 哪怕飞升的大道近在眼前,也可以为之忽略不见。 可他从不知道楚寒衣心中还有这样一号人物的存在。 他不动声色地往楚寒衣所在的方向靠了靠,不悦道:“哪里来的闲杂人等耽误师尊飞升。” 楚寒衣看他忽然下撇的嘴角,心中好笑:“闹什么脾气呢?” 裴知岁刚想开口反驳,便听见一声极其刺骨的兵器相撞之声自大漠身处传来。 只见楚寒衣瞬间收敛了面上的笑容,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神情肃然。 裴知岁见状,双目微阖,也铺开了自己的灵识。 他的灵识穿越漫漫的黄沙,一路探进,然而就在快要抵达大漠中心时,裴知岁猛地感受道一股磅礴的灵力自大漠中心蔓延开来,迅速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大阵,拒绝一切前来探查的灵流。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 而大阵之外,已经隐隐响起了低沉的剑鸣刀啸。 ——刀剑谷,开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二十章 剑冢 虽然刀剑谷出现的时机变幻莫测,但谷内灵器神武的分布却意外的固定。楚寒衣当年第一次进入刀剑谷寻找折月剑时,便大致将这座秘境摸了个透彻。 秘境最北处是剑冢,剑冢之中群山连绵,每一座山上都封印着一把灵剑,若得天道眷顾,没准还能见到千年难遇的神剑。剑冢稍稍往东走便是锻刀峡,那里地势陡峭,峡峦叠嶂,峭壁之上,每隔几尺便插有一把长刀,而在陡峭的崖壁之下,沧海横流,巨浪滔天。 从锻刀峡再往南走,便是密林。密林是刀剑谷中唯一一处不存在灵器与刀剑的地方,也是无数入谷的修士整顿休憩的最佳去处。密林之中生长着许多修真界难得一见的奇异药材,每一株都价值连城,这也吸引了许多药修前来,其中便包括律殊文。 密林以西,则是灵器遍布的引灵渊。楚寒衣对于引灵渊兴趣不大,只知道此处被誉为符修阵修的梦寐以求之所,几次前来,也是匆匆看罢便离去了。 楚寒衣对于这他人口中的梦寐以求之所不敢兴趣,但每次进入刀剑谷,他都会前往引灵渊,究其原因,则是引灵渊深处连接着的焚天炼狱。 焚天炼狱封印着无数曾经在修真界掀起巨大风浪的凶煞之物,而在那层层怨气之后,焚天炼狱的最深处,便是凶刀离恨的封印之地。 进入刀剑谷后,九衢通天阁的众人便自动分成了两拨人。 诸如刀修剑修之类的需要去寻找神武的弟子跟着楚寒衣,而另一拨诸如符修阵修的弟子则跟着律殊文,去寻找他们所需要的灵器与药材。 律殊文象征性地嘱咐了几句,又在跟着楚寒衣的弟子身上挨个塞了些不知是药还是毒的瓶瓶罐罐,之后便十分安心地领着他的大徒弟和小徒弟直奔密林而去,徒留楚寒衣一个人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弟子踏上了前往剑冢的道路。 此番进入刀剑谷的通天阁弟子并不多,除却为了进来找药材顺便带带弟子的律殊文,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人。而这十人中,去掉一个凑热闹的药修胥千百,去掉一个跟着师父进来见世面的符修方停澜,再去掉一个刀修裴知岁,剩下的竟全是剑修。 楚寒衣原本想先去锻刀峡为裴知岁寻一把好刀,毕竟这些弟子之中,数他修为最高,实力最强。若能拿到一把合他心意的好刀,他的实力也会更进一层。 但裴知岁听后却兴致缺缺。他对于锻刀峡中的灵武也算了解个大概,若让他挑,锻刀峡中的那些凡铁,没有一个能入他的眼。刀剑谷中灵器千万,除了离恨刀,其余的那些,于他而言都是一样的。 于是楚寒衣只好先带着那些弟子前往剑冢。 这些弟子虽然师承于不同的阁主,但因为九衢通天阁硬性要求弟子们要每日前往素阙山听早课,所以彼此之间多多少少都认识一些,最差也能混个脸熟。 很快,那些弟子们便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交谈起来。 而在那群弟子中最为忙碌的,便是齐云霁。只见他一会儿同这边的人说笑话,一会儿又跑去另一边听八卦,可谓是如鱼得水,好不快活。 楚寒衣走在一群弟子的最后面,看着人群中无比活跃的齐云霁,无奈地摇摇头。 齐云霁天性开朗,最是闲不住,只要一得空便会跑到其他山上串门,哪里都有他的朋友。楚寒衣也没想拘着他,他总觉得少年人活泼些不是坏事,于是对于齐云霁这种心在归寂身在四方的行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太管他。 而与活泼的齐云霁正好相反的,便是裴知岁。 裴知岁是个很难被摸透的人。 在楚寒衣面前,他乖巧嘴甜,虽然偶尔有些坏心思,会说些令寻常人惊掉下巴的话,也无伤大雅。 但在楚寒衣以外的人面前,他又是另外一副面孔。脾气不好,有点懒散,也不爱说话。有几次楚寒衣看到他,他都是独自一个人待着,那双清凌凌的眼睛蒙上一层阴翳,仿佛对这世上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楚寒衣一边想着,一边不自觉地望向他的背影。 少年人身形颀长,体态极佳,一身红衣,光是站在那便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他走在前面,正和旁边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然而楚寒衣甫一看他,他却仿佛感知到楚寒衣的视线一般回过了头。四目相对间,那双眼睛映出了明晃晃的得意,仿佛在调笑他:看,被我抓到了吧? 楚寒衣微微一怔,收回了视线,随即便听见他的声音自身旁响起。 楚寒衣微微惊讶:“怎么过来了?” 只见裴知岁眉毛一皱,抱怨道:“他们好烦人,拽着我问东问西的,我来师尊这寻个清净。” 楚寒衣莞尔,没接他的话。 裴知岁有点不满意:“师尊怎么不问问我们说了什么。” 楚寒衣从善如流道:“你们说了什么?” “那弟子说他当年是为了师尊才参加的试剑大会,可惜实力不够,没能进入前三甲,”裴知岁哼了一声:“他问我在归寂山的生活如何,师尊平日里对我如何,又说他是真心实意想拜入师尊门下修习剑术,问师尊能不能破例将他收了。” “那你如何答的?” 裴知岁:“我说师尊向来严苛,拜入归寂山的弟子每日需得挥剑三百下,这还是最基本的要求。” 楚寒衣叹了口气:“你便是这么说你师尊的?” “那弟子都没听我说完,便支支吾吾走开了,”裴知岁委屈道:“连每日挥剑三百下都做不到,可见他对师尊不是真心的。这样的弟子师尊也想要?” 楚寒衣没忍住,伸手在他额角轻弹了一下。 “且不说他真心假意,你这个在我身边的亲传弟子,也没见得每日挥刀三百下。” 裴知岁一副被他弹得疼了的模样,往他的方向靠了靠,为自己辩解:“我对师尊的心意天地可证,日月可鉴,哪里需要那些东西来证明。” 见楚寒衣没有反应,他又伸手扯了扯楚寒衣的衣袖:“师尊不信我。” 楚寒衣只好应道:“怎么会,我自然信你。” 得了他的答案,裴知岁才满意地笑了笑,活像只得了甜头的小狐狸。 说笑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剑冢的范围。 眼前群山绵延不绝,光是站在山脚下,便能感受到极其强劲的、针对剑修的威压。锐利的剑气呼啸,环绕在群山周遭,仿佛一道坚不可摧的护盾,守护着山中一柄又一柄的灵剑。 从这里开始,便是剑冢了。 想要进入剑冢获得灵剑,这道剑气汇聚而成的屏障便是第一道关卡。若是连这一道屏障都无法通过,就意味着实力不足以得到这山中任何一把灵剑的认可,最好赶快打道回府。 裴知岁是刀修,剑冢里散发出来的威压对他没有用,穿越这道屏障于他而言也是轻而易举。 他刚想掐诀撑起一道屏障,忽然看见了身旁持剑而立的楚寒衣。 裴知岁想了想,凑到他身边问道:“师尊,这剑冢的威压对你有影响吗?” 楚寒衣看着手中微微躁动的折月剑,低声道:“剑冢的威压于我并没有影响。” 他顿了顿,修长的指节摩挲着折月剑,语气有几分不确定:“只是折月剑似乎有些……有些兴奋。” 裴知岁:“我记得折月剑也是出自刀剑谷,那这剑冢岂不是他老家?回到老家有些兴奋也是情理之中吧。” 楚寒衣却没有附和他的话:“希望是我多心了。” 随后,他抬手掐诀撑起一道结界。身旁的裴知岁随着他的动作靠近了几分,整个人都快要贴上楚寒衣的手臂。 楚寒衣偏头看向他,眼神疑惑。 裴知岁理直气壮地偷懒:“总归我不是剑修,对这剑冢也没兴趣。省点灵力,也好去锻刀峡拿一把好刀给师尊交差。” 有理有据,楚寒衣没法反驳,只好顺着他。 二人在楚寒衣的结界之下毫无阻碍地进入了剑冢,等待着其余弟子。 第一个进来的是齐云霁。 剑冢的威压对他的影响似乎不如其他人那般严重。虽然在刚刚靠近剑冢时,会有些难以适应这锐利的剑气,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齐云霁也找到了应对之法,减轻了这股威压对于自己的影响。 他踏入屏障以内,收剑入鞘,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这剑冢果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来的。” “这是自然,”楚寒衣道:“这剑气屏障不过是踏入剑冢的第一步,越深入剑冢,剑修所遭受的威压与限制便会越大。” 裴知岁在一旁看弟子破阵看了许久,早已无聊透顶,他晃了晃腰间佩刀的刀穗,有意无意道:“师尊,你猜这四人中,能进来几个?” 楚寒衣没有立马回答,似乎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沉默了一会,开口道:“两个。” 裴知岁笑了笑:“嗯,我也猜两个。师尊果然和我心有灵犀。” 果然,如二人所言一般,一盏茶后,唯有两个弟子突破了屏障。 裴知岁忽然凑到楚寒衣耳边悄声道:“师尊,方才和我搭话的弟子没进来。看来你与他之间果然没有缘分。” 一边说,他一边伸手指了指那弟子,好像生怕楚寒衣没看到。 楚寒衣:“……” 楚寒衣无言以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二十一章 明镜 未能通过剑气屏障的两个弟子只好先一步回到密林,和正在那里寻找药材的律殊文会和,剩下的人则继续往剑冢深处前进。 齐云霁与裴知岁一左一右走在楚寒衣身边,几人一边往剑冢最深处走,一边聊起了剑冢中有名的灵剑。 正式进入剑冢后,弟子们便要分开行动,各自去寻找和自己的灵息有所共鸣的灵剑。 然而寻找与自己有所共鸣的灵剑还只是一个开始。 与那些化用万物、天地皆可为所用的符修阵修不同,诸如剑修刀修这种进攻性极强的修士,对于武器的选择也会更加严格谨慎,而灵武甚至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其使用者。 严格来说,灵武与修士之间其实是一种双向选择。 在修士选择心仪的灵武的同时,那些灵武也在默默挑选着自己喜欢的修士。 修士挑选灵武的标准倒是大差不离,无非是看其锻造的材质如何,用着称不称手,和自己灵根的属性是否和谐。但灵武挑选修士的标准却五花八门,令人捉摸不透。 譬如以美貌闻名的“绽千枝”。这是一柄十分讨厌男人的灵剑,每每有男修靠近它所在的山头,都会被一股混着浓郁花香的剑气直接掀翻,即使有不信邪的男修硬生生扛着那剑气靠近了绽千枝,甫一上手,剑身环绕着的花朵便会迅速枯萎,连带着剑气也萎靡起来,仿佛自己被玷污了一般。 齐云霁对此表示理解:“若按照这种说法,绽千枝在他们灵剑界也是个美人呢,讨厌不修边幅的大男人也是正常的。换做是我,也喜欢和香香软软的女修在一起。” 又譬如锻造繁复、用料十分昂贵的“十方引”。且不论威力如何,这大概是整个刀剑谷中最值钱的一对双刀。其刀造价极高,混身上下镶嵌着无数价值连城的宝石,俨然一个可移动的宝石图鉴。这柄刀挑选主人不看修为,不看灵根,只看财力。只可惜刀修剑修这种东西,大多都是将钱财视为外物之人,因此十方引待在刀剑谷多年仍未找到自己心仪的有钱人。 而裴知岁对此评价:“一柄金玉堆砌的垃圾货,哪个刀修看上它可真是瞎了眼。” 再譬如亦正亦邪,喜欢挑选孪生子作为主人的杀怖剑“重恪”;十分偏爱火属性灵根的弓箭“曜日”;总是执着于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的短剑“无问”…… 楚寒衣将这些颇为奇特的灵武挑挑拣拣同二人说了些,齐云霁自不用说,一向爱捧场,每听过一个便会积极地做出几句评价。裴知岁虽然对这些灵武兴致缺缺,但听到个别极为古怪的灵武时也会出言评价一二。 齐云霁听完了灵武稀奇古怪的认主标准,忽然便好奇起折月剑来:“师尊,那折月剑呢?它的认主标准是什么啊?” 楚寒衣却没有立马回答,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折月剑,神色难辨。 裴知岁似乎察觉到他的迟疑,皱着眉看了一眼齐云霁。齐云霁被他这一眼点醒,连忙摆摆手找补道:“我、我就是随便问问,师尊你别放在心上!” 楚寒衣安抚他道:“只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一时晃神罢了。” 白玉似的手指环绕着折月剑上的剑穗,楚寒衣眉眼低垂,语气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告诉你们也无妨,只是折月剑的认主标准并不如那些灵武有意思,可能要让你们失望了。想要令折月剑认主,只需要将前任剑主的骨血奉上,折月剑便自然会将你视为下一个主人。” 齐云霁闻言,露出个十分诧异的表情。 作为北域几百年来唯一一把现世的上古仙剑,折月剑在修真界中向来颇具美名,世人谈及这把神武,无不赞誉崇敬。可谁都不知道,这样一把仙剑,却有着这样一个有些诡异的认主标准。 齐云霁迟疑道:“那……上一任剑主……” “折月剑上一任剑主是我师父苍琅真人,”楚寒衣语气淡淡,但裴知岁却莫名从中窥探到一星半点的怀念,“你应该也听安鹤提过他吧,山中的草木精灵似乎都很喜欢他。” 齐云霁点点头。 楚寒衣接着道:“许多年之前,南渊动乱,出了一位实力强劲的邪魔。邪魔为祸人间,甚至还从刀剑谷中得到了凶刀离恨,试图将其炼化。我师父为了镇压邪魔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然而邪魔虽然消散,但离恨刀却因为受到了炼化而处于极大的躁动之中,无法如昔日那般被封印。为了镇压凶刀,我师父将折月剑作为阵眼,将离恨刀镇压于刀剑谷的最深处。” “那如今折月剑被师尊你取出来了,离恨刀……” 楚寒衣却道:“那把凶刀,已经无人可以拔出了。” 裴知岁闻言,眉头微皱。 自从楚寒衣开始谈起折月剑,他便一直保持着沉默,脸色也不大好看。 他不动声色地看向楚寒衣的侧影,眼底情绪翻涌,神色莫辩。 无人可以拔出离恨刀。 楚寒衣为何会说得这样笃定?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不同于其他凡铁铸成的刀剑,离恨刀同折月剑一样,自上古便存在于世。 而这般的仙剑与凶刀,都是有灵智的。 离恨刀现世的千百年以来,一共只有过两人主人,一个是曾经以灵魂碎片寄生在裴知岁识海中的邪魔,另一个便是裴知岁。 裴知岁炼化了离恨刀,同样也炼化了离恨刀中的刀灵。它们寄居在裴知岁的灵台中,依附裴知岁,听从裴知岁的差遣。 而同一柄刀,是不可能存在两个有神智的刀灵的。 被炼化的离恨刀灵随着他一同重生,便注定这一世的离恨刀不过是一具躯壳。 一柄失去了刀灵的凶刀,自然无法挑选主人。纵使有人破开了离恨刀身上的层层封印,也无法拔出离恨刀。 这也是裴知岁敢断定除他之外无人能拔出离恨刀的原因。 可,楚寒衣为何也会如此笃定? 裴知岁抿了抿干燥的唇瓣,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一声清亮的剑鸣。 那剑鸣如清泉击石,又如环佩相撞,泠泠作响。 三人向着剑鸣传来的方向走去,停在了一处山洞处。 那山洞的洞口不大,仅能容纳一个成年男子单独通过,洞前立着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大石,上头不知是谁用剑气刻了三个大字,明镜台。 齐云霁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那几个字,喃喃道:“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没想到竟让我们碰上了。”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二人,迷茫道:“师尊,我没在做梦吧?” 楚寒衣莞尔:“明镜台虽不是神武,却也是北域赫赫有名的灵剑,已有百年未出现在刀剑谷。如今明镜台现世,这便是你的机缘。” 裴知岁在他旁边面无表情道:“进去吧,拿不到剑别出来,省得给师尊丢脸。” 齐云霁目光炯炯,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毅然决然地进入了洞口。 然而没过多久,这厮却哭丧着脸走了出来。 裴知岁、楚寒衣:“?” 裴知岁:“你进去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有,出来做什么?” 齐云霁抓狂道:“我也不想这么快出来啊!可是那洞里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我连个剑的影子都没看到!” 这倒是出乎几人的预料。 齐云霁神色恹恹,声音也闷闷的:“师尊,这会不会根本不是我的机缘。” 楚寒衣摇摇头:“我们三人之中,小岁是刀修,而我已有折月剑,这明镜台的机缘不可能是我们二人的,唯有你。” 裴知岁懒懒散散地靠在一旁,调笑道:“明镜台向来喜欢心明澄澈之人,师尊,没准它就是想和折月剑抢人呢?” 他话音刚落,折月剑忽然发出了几声不满的剑鸣,似乎是在否定裴知岁提出的猜想。 裴知岁双手一摊:“好好好,没剑敢和你抢人。” 齐云霁闻言沉思了半响,忽然双手一拍道:“不如咱们都进去试试吧!就算拿不走明镜台,也能看看到底是谁的机缘。” 裴知岁立马拒绝道:“我就免了。” “为何?”齐云霁接着怂恿,“你便不好奇吗?去嘛去嘛!去看看也没什么损失嘛。” 裴知岁不耐烦:“不好奇,你别烦。” 见劝不动他,齐云霁又转战楚寒衣,凑过去就是一顿软磨硬泡。 “师尊,百年不见的明镜台啊!它既然在这里出现,摆明了就是咱们三人中的机缘,错过了又要等几百年,多可惜啊!”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师尊,你帮我劝劝师兄,他向来只听你的话。试一试,就试一试嘛。” 楚寒衣神色微动,似乎被他的话打动了。他沉吟半响,缓缓开口道:“你说得并不无道理。” 他看向裴知岁:“也许刚刚是没有达到触发明镜台的条件。试一试,倒也无妨。” 裴知岁沉默地和他对视了几秒,缴械投降道:“好吧,那便试一试。” 他率先踏进了山洞,在里面转了一圈,意料之中的没发现任何异样。 随即是楚寒衣,可惜山洞之内依旧毫无动静。 齐云霁苦恼道:“怎会如此,难道真是我们弄错了?是我们自作多情?这明镜台根本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裴知岁:“我早说……”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齐云霁打断了:“不如这样,我们一起进去,再试最后一次!” 他壮着胆子,不顾裴知岁杀人般的眼神,将他推进了山洞,随后又带着殷切的眼神目送着楚寒衣进去,最后满意地一闪身,进了山洞。 裴知岁面上微笑,眼神如刀:“最好是真的有用,不然……” 然而他的话没能说完。 在齐云霁踏入山洞的下一瞬,洞内金光大盛,灵气冲天。 裴知岁却忽然感知到了一股极为熟悉,本不该存在于此处的气息。 他费力地睁开眼,在满目金光之中,他看见一双修长的手向他伸来,随即牢牢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是一双常年握剑的手。 是楚寒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第二十二章 飞升 正值晌午,客栈中的客人却少得可怜。 只见靠在门口的位置上坐了几个人,身上皆佩着刀剑,一副修士的打扮。 “唉,近日凤凰洲中异象频出,惹得不少人都离开了,连‘醉千年’的生意都不好做咯!”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剑修将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感慨道。 一位看着不过二十岁的年轻男子哂笑一声:“谁让那位选了这里渡劫呢,我们这些小人物哪敢抱怨。” 年长的剑修“诶”了一声,却并没有阻止男子说下去。 “这数月以来,凤凰洲顶上阴云密布,雷声不绝,惹得众人人心惶惶,”男子语气愤愤,“凤凰洲中不只有修士,更多的还是普通的凡人百姓。只因那位所谓的大能要在此渡劫,便要将那些凡人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吗?!” 男子说到此处,已然有些失控:“如此不顾人间,他根本不配飞升。” 桌上几人面面相觑,却无人阻止他这些冒犯之言。 几人安静了许久,谁都没有再次开口。直到一道陌生的男声打破了寂静。 “几位仙长,不知可否打扰一下。”来人一身殷红的劲装,裁剪精良的衣衫将他的线条曲线完美地勾勒了出来,显得他身材比例极好。往上看,引入眼帘的便是一张令人见之难忘的艳丽面容,肤色莹白如玉,眉眼缱绻如画。尤其是那双黑沉沉的桃花眼,含着浅淡笑意,眼波流转间都令人呼吸一滞。 赫然是被一把卷入明镜台的裴知岁。 他脸上的笑容明艳:“我方才听闻几位仙长提及凤凰洲的异象,实在好奇,”他语气一顿,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独自饮茶的白衣人,接着和几人说道,“我和我兄长都是散修,消息实在闭塞,对于修真界许多事情都一知半解的。我二人听闻凤凰洲是个山清水秀之地,便想来游览一番。可我们如今来了,却发现这……” 他露出个无奈的表情,一副颇为困扰的模样。 年长剑修招呼他坐下,随即叹了一口气道:“小友听我一句劝,还是速速携兄长离去吧。” “此话怎讲?” “你有所不知,之前的凤凰洲的确是人间仙境,但如今,已经成为那位大能指定的历劫之地,只怕不日后便会成为一个荒芜之地啊。” “哦?那位大能?” 年长剑修有些诧异:“小友竟连那位大能的名号都不知吗?” 裴知岁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讪讪道:“说来惭愧,我打记事起便与兄长在山中隐居,这么多年来一心修炼,很少接触旁人。此番前往凤凰洲还是我第一次下山。” “难怪小友不知这些。”年长剑修恍然大悟,随即压低声音,接着道:“那位大能,乃是如今第一剑修,修真界千百年来最有可能飞升上界的人——” 裴知岁眉头微蹙,听着那剑修一字一顿说出了一个名字。 “——往生剑,尹秋生。” * 楚寒衣坐在不远处,一边听着裴知岁与那几人套话,一边喝着手中的茶水。 待到第二杯他根本尝不出好坏的茶水下肚,裴知岁才拜别了那几个修士,几步回到了他旁边。 他接过楚寒衣递来的茶盏,浅啜一口:“师尊你都听到了吧。” 楚寒衣微微颔首。 “这明镜台真是将我们送到了一个了不得的地方啊。”裴知岁低声道。 楚寒衣闻言,修长的手指微微屈起,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一下又一下的轻响。 他沉思半晌,缓缓开口:“也许并不是明镜台。” 裴知岁一只手撑着头抬眼看他,似乎在等待他的下文。 楚寒衣:“明镜台不过一把存在百余年的灵剑,是没有能力向我们再现千年前往生剑历劫飞升的景象的。我想……这一切也许和此地封印着的神骨有些关系。” “你的意思,是神骨将我们送过来的?可那破骨头让我们看这些千年前的事情做什么,闲的吗?” 楚寒衣无奈道:“慎言。” 裴知岁笑眯眯地凑近了些,轻声道:“有什么关系,这里只有我和师尊二人嘛。” 他眼中含着笑意望过来,楚寒衣心中一动,胸口仿佛被一把钩子轻轻拉扯。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换了个话题:“方才听那几人说十日后便是往生剑渡劫的时候,我们不妨留下来一观,也好弄清楚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裴知岁看出了他的不自然,倒也没接着说什么,二人在客栈中要了两间上房住下,等待着历劫的那一日。 只是还没到第十日,客栈老板便关店跑路了,好在楚寒衣的乾坤袋中还放着他向胥千百要来以防万一的方寸台。二人又在方寸台中待了几日,才终于迎来了往生剑的飞升雷劫。 楚寒衣一路从筑基期修练至如今的大乘期,也亲身经历过许多雷劫。然而他过去经历的那几道天雷比起眼前的,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天地之间皆是一片昏沉之色,漫无边际的黑云铺天盖地笼罩了整个凤凰洲,狂风四起,飞沙走石,而在漫天的黑云之中,隐隐传来了低沉的雷声。 雷声隆隆,仿如巨龙的低吟,带着难以言述的巨大压迫,似浪潮般向二人一波一波袭来。 比起修为大成的楚寒衣,裴知岁金丹期的修为在这飞升的雷劫面前显然不够看,哪怕这雷劫并不是冲他而来的。 裴知岁眉头紧皱,忽然感觉耳朵有些微微的刺痛,他伸手一摸,只见满手都是粘腻温热的血液。 裴知岁暗骂一声,刚想掐诀将这些血迹洗去,便感觉到一双温热的手覆盖在他双耳之上。 淡金色的灵力自他手中蔓延开来,不慎沾染到衣领上的血迹也被楚寒衣一并清理。 裴知岁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全身猛地一僵,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悬在半空中的手下意识地往耳旁摸了摸,在触碰到那人温暖的指尖后又飞速地收了回去。 裴知岁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喉结微动:“师尊?” 楚寒衣站在他侧后方,保持着捂着他耳朵的动作同他传音道:“若不想之后几日听不见声音,便乖乖待着,莫要乱动。” 裴知岁乖乖应了一声,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雷劫上。 黑云滚滚,雷声轰鸣,裴知岁微微眯眼望去,在漫天风沙中看见了一道身影。 那人手中持剑,悬空而立,呼啸的狂风吹得他衣袍翻飞,却无法撼动他一分一毫。 而在他头顶,无数黑云夹杂着忽明忽暗的电光,逐渐形成了一道漩涡。 雷声逐渐加重,一声大过一声。终于,第一道雷劫应声而下。 只见巨大的剑阵自尹秋生脚下出现,向外不断扩大。剑阵之上,尹秋生身后慢慢出现了一道由灵力汇聚而成的巨大人影,那道人影由虚幻不断变得真实,与此同时,尹秋生身上的灵力也一路暴涨起来。 随即,那道灵力汇聚而成的影子手中出现了一把与尹秋生手中一模一样的长剑。 天雷劈下,人影抬手一挥,那第一道天雷竟被他一道剑意硬生生地劈成了两半。 楚寒衣看着眼前的景象,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 同为剑修,楚寒衣自然知道这道剑意的威力。 只凭一道轻飘飘的剑意便撕裂了渡劫的天雷,纵使第一道天雷乃是雷劫中威力最轻的一道,却也不是能够轻松应对的。 尹秋生的境界,怕是早已远远超越了修真界的所有人。 这人,的确是有足够的实力飞升的。 只可惜…… 楚寒衣微微垂眸,不再看天上历劫的尹秋生。 他手上发力,随即将眼前的裴知岁整个人转了过来。 裴知岁倒是一声不吭的乖乖任他摆弄,也不问楚寒衣是要干什么。 二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楚寒衣这才发觉,当初不过到他肩膀的少年如今已经与他差不多高了。 他向后微微撤了一步,拉开了二人之间原本有些过于靠近的距离。 耳畔依旧轰隆作响,楚寒衣瞟了一眼天上的尹秋生,传音道:“接下来的还是别看了。” 裴知岁闻言轻微地转了转头,细腻的皮肉轻轻剐蹭着楚寒衣的掌心,带来阵阵难以言喻的痒意。楚寒衣指尖一动,感觉自己仿佛是在抚摸着什么惹人怜爱的小动物。 裴知岁直勾勾地看着他,唇角扬起:“师尊还当我是小孩子吗?不过是剜心剔骨,有什么看不得的。” “有什么好看的,当心晚上梦魇。”楚寒衣道。 “师尊这是担心我?” 楚寒衣一愣,随即有些无奈道:“我什么时候不担心你?” 裴知岁得了满意的答案,乖顺地点了点头,也不再说话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轰鸣的雷声渐息,天上悬空着的人满身血污,整个人仿佛从血池中捞出来一般。而他对面,是一团殷红如血的灵体。 尹秋生抬手结印,只见丝丝缕缕的金光自他体内一条条剥离,随即又一道一道钻进了那团血红的灵体之中。金光每没入一条,灵体身上的红光便更淡一分,仿佛被打上了一层封印。直到最后一条金光没入,那灵体已然变得透明,消散于空中。 灵体消失的下一刻,尹秋生身上金光大盛,身上的伤口快速愈合,整个人宛如新生。 汇聚于此的黑云霎时消失不见,凤凰洲于瞬息间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尹秋生悬立于天地间,俯瞰着世间万物,神色不喜不悲。 这就是,飞升。 这就是无数人趋之若鹜的,仙途。 楚寒衣站在方寸台上看着这一切,一时有些怔愣。 然而还未回过神来,他便看到远处的尹秋生缓缓低下头,望向方寸台所在的方向。 他看到尹秋生的视线落在他身前的裴知岁身上,唇形微动:“终于,见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30 第23章 灵茧(倒v开始) 尹秋生的身影于瞬息之间逼近方寸台,似乎想要将他带走。 楚寒衣瞬间回过神,他一把抓过裴知岁,将他护在自己身后。 凛冽的剑意自他身上四散开来,折月剑铮然出鞘,带着寸步不让的锐利剑意守在裴知岁周遭。 尹秋生悬立于几尺之外,神色平静地看着二人。 双方无声对峙了半晌,就在楚寒衣暗自思考自己究竟有几分胜算时,他听到眼前已然飞升的往生剑缓缓开口:“原来是折月剑。” 楚寒衣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声音没什么起伏:“我们一时不查被神骨带到此地,本无意叨扰阁下。可不知阁下找我徒弟做什么?” 尹秋生却没回答他的话,依旧是那副神色淡淡的模样,似乎压根没将楚寒衣放在眼里。 他微微抬手伸出两指,霎时,金色的灵流自他指尖探出,似灵蛇一般游向裴知岁。 金色的灵流灵活地绕开楚寒衣的剑意,一圈一圈的将裴知岁围绕起来,最后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结界。 凛冽如霜雪的剑意直奔结界而去,然而却在下一瞬扑了个空。 只在瞬息之间,结界之中已然没了裴知岁的身影。 唯余楚寒衣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方寸台上,望着裴知岁消失的方向,面色冷如玄冰。 * 比起楚寒衣的戒备与警惕,裴知岁的反应倒是平淡得有些奇怪了。 哪怕是被往生剑不由分说地一把带走,他的脸上也毫无波澜,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用以限制他行动的金色结界逐渐消失,裴知岁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巨大的祭坛。 巨大的祭坛之上,无数道灵流自四方而来,于祭坛之上汇聚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庞大灵茧身上束缚着的每一道灵流上都流动着稀奇古怪的纹样,裴知岁并非阵修,只能看出那大概是某种较为古老的祭文。道道灵流,仿佛锁链一般环绕在“茧”上,牢牢封印着灵茧里面的东西。 裴知岁面无表情地站在灵茧几步之遥的地方,他微微抬手探向灵茧,随即,在他指尖的位置,原本金色的茧身逐渐变得透明。 他微微俯身望去,只见在那方寸之间,是一截属于人的脊骨。 那是神骨。 裴知岁直起身,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语气森然:“费心尽力将我带到这,就为了让我看这块破骨头?” 尹秋生却没在意他这颇为不敬的话,他走到裴知岁身边,同他并肩看着面前的灵茧 “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裴知岁嗤了一声:“假惺惺什么?” “我该叫你什么呢?往生剑?尹秋生?亦或是……”裴知岁忽然笑起来,一字一顿道,“亦或是叫你,天道?” “你果然记得一切。”尹秋生道。 “怎么,上辈子没能如愿杀了我,竟让你如此耿耿于怀,甚至追到这里?” 尹秋生的视线仍落在神骨之上,淡淡道:“不是我要杀你,而是天道不容你。我只不过是代替天道行事罢了。” 裴知岁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放声大笑起来。 “是天道不容我……哈,这可真是我听过最冠冕堂皇的话了,”裴知岁嘲讽道:“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究竟为何杀我,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尹秋生闻言,半似无奈半似惋惜地摇摇头:“我还以为你重来一次会有什么改变,没想到还是如此,目中无人,品行低劣。你以为你曾经拥有的一切是如何得到的?旁人一生难遇的机缘你手握无数,地位、力量、数以万计的追随者,你所拥有的这一切,不过都是因为你身上的那滴神血。而你非但不感谢我,还视我为死敌,着实令人伤透了心。” “感谢?”裴知岁轻笑一声,眼底杀意森然,“我是该感谢你。感谢你断我仙途,扰我命格,一步一步将我逼入死局。我可没看出神血带给我什么好处,它唯一带给我的,就是你心底那份卑劣无耻的欲念。” 裴知岁状似惊讶地“啊”了一声,“我忘记了,你已飞升了。神仙不是不该有这些属于凡人的喜怒哀乐吗?可我上一世分明听得真切,你的那些自私、无能、嫉恨与暴虐,每日每夜,这些声音都在我耳边嘈杂絮语,字字句句都在告诉我,你分明过得一点儿也不如意啊。” 这一番话说完,尹秋生始终平淡的神情终于发生了变化,那张无喜无悲的圣人假面片片皲裂,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尹秋生面色阴沉,压着怒气道:“你不过一个因神血点化而启智的死物,也敢妄言。就不怕我在这杀了你,将你的魂魄投入赤水,让你永生永世不得超脱。” 裴知岁:“你若真能杀了我,何不直接动手?” “你如今自己都分身乏术,竟还有闲心在这威胁我。我之前还在想,没了我,是谁在替你承担那些怨气,”他语气一顿,目光落在了身旁的灵茧上,“今日一见,倒是为我解了惑。” 裴知岁负手而立,微微一笑:“只是不知道这几块破骨头能为你承担多久?眼看昔日神骨就要成为承载着怨气的邪物,你这神仙,当的可还安稳?” “你……!”尹秋生似乎被他一连串的锥心话语戳到了痛处,半天都没能出言反驳。 他微微阖目,深深地做了几个呼吸。再次睁眼,便又恢复了方才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我若真有堕魔的那一天,第一个牵扯的便是你,”他轻笑了几声,有些玩味地看向裴知岁,“你看起来很享受现在待在北域中的生活,但若有朝一日你入了魔,那些北域修士还会欢迎你吗?那个……折月剑,还会像方才那般坚定地护着你吗?” “旁人不知道你与他之间的事情,但我可一清二楚。那些前尘往事,你终究是割舍不掉的,不然怎会心甘情愿待在他身边做一个小小的弟子?”尹秋生放低了声音,蛊惑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不计较你上辈子利用折月剑斩断了你我之间的因果,逃脱了我的监视,我也不会再扰乱你的命格,你此生可以安安心心地待在折月剑身旁,当他一辈子的好徒弟。” 裴知岁眉梢一挑:“哈,听上去可真是不错的条件,那你的要求呢?” 尹秋生见他如此,以为他对自己提出的交易动了心,不由得添了几分底气:“如过去一般,承担你该承担的。” 裴知岁却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过去只当你是被天道赋予的权力迷了眼,有些狂妄自大罢了。但如今我倒是真的有些好奇,你究竟是如何说出这番话的呢?”裴知岁伸手点了点自己的额角,语气疑惑,“你是不是真的没有脑子啊?” “上辈子你嫉恨我,巴不得我悄无声息地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可如今火烧到了自己身上,你倒是能和我和平共处了?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我会接受你的条件,对你摇尾乞怜?” 尹秋生的面色逐渐阴沉下来:“看来我们这是谈崩了?” 裴知岁无辜道:“谈崩了?原来我们是在交涉吗?我还以为是我单方面在羞辱你呢。” 尹秋生冷哼一声,金色的灵流于他手中汇聚,最后化为一柄长剑的模样。 只见那长剑通体银白,剑身不知为何材料所铸,薄而锋利,透着仿如可以斩断一切的寒气。剑柄上篆刻一圈淡金色的符文,随着尹秋生的吐息明明灭灭。符文往下,却缠着一截与这把剑极为不符的破旧的白色布条,仿佛是谁随手从衣摆上撕下来的。 这便是尹秋生的本命神剑,往生。 尹秋生手中握剑,眨眼间,浑厚的剑意便铺天盖地向裴知岁袭来,宛如滔天巨浪,即刻便要将他吞没。 裴知岁几分嘲讽地撇了一眼明显恼羞成怒的尹秋生,运转全身的灵力提刀相抵。 他如今手中的这把刀,不过是在楚寒衣的刀剑库中随意挑选出的一把还算顺眼的灵武。按理来说,这刀对上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往生剑,早该在与往生剑剑意相碰的一瞬间便化为齑粉,根本不可能抵抗这么久,甚至刀身上连一道裂痕都未出现。 虽然出现在此地的尹秋生不过是他本尊分出的一缕神识,但他到底已经成神,即使只是一缕神识,也足以碾压修真界的大部分人。 尹秋生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他手中的长刀上。 只见裴知岁手中的那把灵武一改往昔的模样,变成了一把古朴肃穆的长刀,长刀末尾处悬着的穗子艳红如血。 尹秋生微微眯眼,面色不善:“这柄刀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 “诚然,这一世的离恨刀依旧在焚天炼狱。但只要我想,我手中的每一把刀,都可以是离恨刀。”裴知岁道。 “你炼化了上一世的离恨刀。”尹秋生笃定道。 裴知岁莞尔:“你还不算真的痴傻无用。” 第24章 破茧 裴知岁口中念诀,霎时,炽热的灵流如火焰般席卷整个空间。 他将二指并拢,拂过刀身。只见他手指经过之处,闪着流光的铭文缓缓浮现,带着骇人的威压,从气势上看,竟没被对面的往生剑比下去分毫。 离恨刀依旧是那把离恨刀,但其刀身上经久环绕着的那股至妖至邪之气却再无影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至纯的浩然灵气。 “你竟然祛除了离恨刀身上的煞气。”尹秋生诧异道。 其实在最开始,离恨刀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邪物。 但凡开刃的刀剑,身上不可避免的都会带有几分凶煞之气。而离恨刀在锻造之初,更是以活人血肉祭刀,因此身上的凶煞之气相较于其他的刀剑难免会多上几分。再加上活人祭刀使得离恨刀早早便生了刀灵,有了神智,更是难以被修士驯服。 于是,离恨刀自打锻造起便安安静静地待在刀剑谷中,无人能够拔出。修真界对于这柄刀的印象,也不过就是略有些凶气的灵武。 直到数年前,南渊出了一位有名的邪魔。 他孤身进入刀剑谷,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令这凶刀认了主。 而自那之后,离恨刀跟着这位邪魔在南渊之中大肆杀戮,一刀一刀硬生生的将自己砍上了北域邪物榜上。而离恨刀的凶名也自此在修真界中彻底传开。 后来邪魔虽然消散,但离恨刀却因为杀戮过重,浑身上下都被煞气侵蚀,再也无法如往昔一般回到刀剑谷。 直到被折月剑封印。 在被折月剑封印之前,也曾有许多人试图祛除离恨刀身上的煞气,想了许多法子,但都无济于事,只因那刀身上承载的因果绝非普通人能够消解的。 但如今,这件事却被裴知岁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裴知岁摩挲着手中的刀柄,微笑道:“离恨刀身上的煞气,原本也不是它该承受的,不是吗?我只是将那些因果归还给本该承担它的人罢了。” 尹秋生冷笑一声:“我竟一时分不清你是在说刀还是在说人了。” 裴知岁耸肩:“你要是非要那么想,我也没办法。” 话音落下,裴知岁便如鬼魅般闪身出现在尹秋生侧后方,他双手持刀,运转全身灵力狠狠劈下。 裴知岁的刀法是在夕颜中当死士的那几年练出来的。他本身就是天才,即使失去了灵根,被迫踏入南渊成为一个阴灵修者,他也很快便学会了如何操纵怨气,并把这些怨气附在自己的刀上。 他在夕颜这个不知有没有尽头的炼狱里一刀一刀地摸索出了属于自己的一套刀法,将自己都化为了一柄杀人的快刀。 直到后来,南渊之中若论起刀法,他论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重生后,他虽然拜入了楚寒衣门下,可长久以来的用刀习惯却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他过去习惯于用怨气驱使离恨刀,如今要重新学着用自己的灵力驱刀,哪哪都不顺畅。 楚寒衣虽是剑修,但刀剑本就有相通之处,自然也能看出他刀法之中的狠戾无常。他倒是没对裴知岁的刀提出过什么建议,只是默默在他的早课中加了一个每日默背十遍安神诀,弄得裴知岁哭笑不得。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那安神诀果真有效,自那之后,裴知岁倒是逐渐习惯了用灵力驱使长刀,甚至连原本只能被怨气驱使的离恨刀也不再排斥灵力的驱动,变得乖顺起来。 裴知岁的刀法竟就这么歪打正着地更进了一步。 离恨刀裹挟着炽热的灵力与往生剑狠狠相抵,巨大的灵力波动自刀剑相抵之处为中心,轰的一下向四面八方袭去,所遇之物皆化为尘烟。 裴知岁同样也被波及,向后微微退了几步。 他隔着眼前飞扬的尘土抬眼看向尹秋生,笑容嘲讽:“你很自信啊,仅凭一个大乘初期的分身,就想要了我的命?真是做梦。” 尹秋生:“我若真心杀你,你此时早已是一抔尘土了。” 裴知岁无语:“你非要这么装吗?” 短暂的停歇,二人再次缠斗到一处。 裴知岁心中对于二人之间的差距心知肚明,他再怎么强,终究只是凡尘中的修士,纵使对面的尹秋生不过是一缕神魂,二人终究天差地别。他如今被尹秋生带到不知那个犄角旮旯,也不知楚寒衣能不能找到自己。 ……不对,他怎么这么坚信楚寒衣会来救他。 裴知岁一边应付着眼前愈加猛烈的剑意,一边纳闷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大抵是这几年在归寂山中的生活太过轻松惬意,让他这个从来不对他人抱有希望的人也放松了警惕。 真是害人。 裴知岁无声叹了口气,随即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战斗中。 其实尹秋生并没说谎,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对裴知岁下死手。在二人的对剑中,往生剑的剑意也并未发挥全部的实力,反而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他的目光飞速扫视了一圈,随即落在了祭坛的灵茧上。 神骨外的那层灵茧,既是封印神骨的禁制,同样也是神骨的保护壳,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盾牌一般替神骨遮挡着所有的窥伺与危险。 但这样一道防护屏障,却也有着唯一的弱点。 那便是神骨的本源。 正如方才灵茧没有拒绝裴知岁的触碰,甚至在他面前会自动变得透明,从而让他更清晰地看见灵茧里面的神骨,灵茧会自动识别一切与有着与神骨相同的气息的人,并将其纳入安全范围之内,主动为其解开灵茧的禁制。 想来尹秋生便是意识到了这点,他的剑意才会束手束脚,生怕一时不查打到了灵茧上,开启了神骨外面的封印。 裴知岁掂了掂手中的离恨刀,露出个有些恶劣的表情。 浑厚的剑意如浪潮般直冲裴知岁的命门,他挥刀一劈,只见一道刀墙自他面前拔地而起,将所有的剑意尽数吞噬。裴知岁手腕一转,刀墙消弭不见,那些剑意却随着他的刀气一起拐了个弯,直奔不远处的灵茧而去。 尹秋生神色一变,往生剑的剑意瞬时暴涨,想要在中途截下直奔灵茧而去的裴知岁。 然而裴知岁对于他的动作早有预料,他一个翻身,足尖轻盈地点在往生剑的剑身上,身体在空中停滞的瞬间,他汇聚灵力于掌心,重重拍向尹秋生的后背。 为了拦截直冲灵茧的剑意,尹秋生只能硬生生吃了这一掌。 他回头看向裴知岁,眼中有怒意浮现:“我倒是小瞧了你。” 裴知岁背着双手,挖苦道:“您老连天道都敢不放在眼里,我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我们这些小人物,偶尔也有几次得手的时候,”他微微一笑,露出空无一物的双手,“听我一句劝吧。总是这么自视甚高,可是会吃大亏的哦。” 尹秋生的面色瞬间阴沉了下来,就在他冲到灵茧前的一瞬间,离恨刀刀身染血,裹着炽热如火的灵力自灵茧上方狠狠劈下,破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裴知岁低头看着血流如注的掌心,仿佛自言自语般笑道:“看来这神血,也不是全无用处。” 随即,便是巨大的轰鸣声。 神骨深埋于大漠中心,是此处天地灵脉的汇聚之地,亦是此处的命脉所在。神骨改变了此处的天地灵脉,导致原本葱郁富饶的凤凰洲黄沙肆虐,寸草不生。被掠夺来的灵脉汇聚成一道道枷锁,将神骨层层封印,经过千百年的岁月化为了这枚巨大的灵茧。 而此时,这枚灵茧被沾着裴知岁血液的离恨刀硬生生破开一道口子,灵茧中磅礴的灵力寻到了出口,便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 眼前的灵力排山倒海般向他倒灌而来,裴知岁来不及掐诀召回离恨刀,眼看便要淹没在浩荡的灵力之中,裴知岁却忽然嗅到一股清浅的梅花香气。 一柄素净的长剑裹挟着霜雪的寒气自上方铮的一声插入裴知岁面前的空地上。 是折月剑。 一只有力的手臂揽过他的腰身,将他往后一带。裴知岁随着那人的动作向后一靠,随即落入了一个熟悉的,充斥着梅花香的温暖怀抱。 折月剑尽职尽责地护在二人身前,凛冽的剑意四散开来,形成了一道厚厚的屏障,宛如浩荡沧海中的一块磐石,风雨不摧。 楚寒衣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个圈,神色凝重道:“你怎么样,身上没受什么伤吧?” 裴知岁不动声色地操纵离恨刀,将它扔到了更远处,随即对楚寒衣展露一个笑容:“师尊来得及时。那灵茧不知为何突然爆开,吓了我一跳,好在你来了,不然受没受伤还真不好说呢。” 听了他的回答,楚寒衣显然松了一口气,一直蹙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无事便好。”说着,他便要收回揽着裴知岁的手臂。 然而收回的手在半空中却被人轻轻抓住了衣袖。 裴知岁揪着他的袖口,惨兮兮道:“师尊,可以让我抓一会吗?我怕一会儿又会从哪个犄角旮旯蹿出个疯子将我和师尊分开,这种惊吓我可受不了第二次了。” 第25章 白梅 楚寒衣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安抚道:“一切有我,不必担心。” 他飞速地看了一眼少年人抓在自己袖口的白皙指尖,补充道:“若抓着我能让你安心些,便抓着吧。” 得了应允,裴知岁便毫不客气地抓紧了他的衣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照顾。 不远处的灵茧仍然一波又一波的向外翻涌着灵力。 楚寒衣口中念决,只见他眉心闪过一道淡金色的剑纹,随即,插在两人面前的折月剑应声而动,悬浮在与他眉间剑纹平齐的地方,宛如一道霜雪堆砌的冰墙,严密地遮挡在二人面前。 楚寒衣看着不断向外喷涌灵力的灵茧,面色却变得严肃起来。 他眉头微皱:“神骨……似乎有些不对劲。” 裴知岁从他身后探出头,冷眼看着那灵茧中满演出的几缕黑气,神情嘲讽,捧读道:“啊呀,还真是奇怪,神骨周围居然会有怨气。” 楚寒衣沉吟半晌,握住眼前悬浮在半空的折月剑,便要往神骨那里走去。 裴知岁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沉声道:“你要干什么?” 楚寒衣:“神骨连接此处的天地灵脉,乃是命脉所在。如今神骨有异,这怨气尚不知从何而来,如果任由它活动,只怕会引起祸端。我得去修补神骨的封印。” 他二指并拢,裴知岁眉心轻轻拂过,“你不必忧心。我已分出一缕神识到你身上,这份神识蕴含着我最强的一道剑意,足够护你从此地安然离去。” 修士分出神识给予旁人其实是一件颇为危险的事情,如若心术不正之人得到了他人的神识,甚至可以以邪术诱导神识的主人堕入魔道。更别提是楚寒衣这种境界的修士,哪怕只是分出小小一缕神识出去,自身可能会遇到的危险便会多上许多。 可偏偏楚寒衣对这些危险闭口不谈,说这话时的语气平淡得如同每次裴知岁出去历练后回山,楚寒衣都会随口问上几句是否遇见了什么趣事。 裴知岁面色沉沉,偏头躲过他的手指:“你要自己去?” 悬在空中的手不自觉地蜷了蜷手指,楚寒衣似乎没有预料到他的拒绝,“封印神骨到底太多危险,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让你和我一起涉险。” “千年以前耗费整座凤凰洲的天地灵脉才堪堪封印住的神骨,仅凭你一人,又要如何做到?”裴知岁问道。 “这是我该做的。”楚寒衣道。 “你……”裴知岁微微启唇,还未说出口的话统统淹没在忽然暴涨的汹涌灵潮中。 二人一齐向神骨所在的方向望去,只见巨大的灵茧彻底破裂,藏匿于其中千百年的神骨终于显露了真容。奇异的是,以神骨所在之处为分界,一边是浑厚纯正的灵力,另一边却是至凶至煞的怨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此时却正处于一种诡异的境界之中,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和平。 然而就在两人看过去的瞬息之间,灵力与怨气却融合交织在了一起,继而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漩涡。巨大的吸力自漩涡之中诞生,仿若要将眼前的一切事物都纳入其中。 楚寒衣眉头紧皱,深深地看了裴知岁一眼,抬手在他身上落下了几道厚厚的屏障,“事态紧急,你先去密林找二阁主会合。神骨之中险恶难测,我若出了什么事,归寂山便……”说及此处,楚寒衣看着裴知岁略有些难看的面色,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改口道:“不会有事的,我很快便出来。” 随即便提着剑,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那漩涡。 裴知岁原本便不甚好看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 “心怀苍生,你倒是一点没变。”他摊开手掌,掌心之中浮动着一团淡金色的灵力,是方才楚寒衣趁着二人交谈时放在他身上的一道剑意,也是他的一缕神识。 他收了楚寒衣的神识,走到那漩涡面前。 尹秋生的分身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裴知岁倒是有些可惜没能正面看见他气得跳脚的滑稽场面。不过,有神骨在这,想必他还会再次出现。 裴知岁指尖微勾,不知被他扔到哪个角落中的离恨刀随着他的心意回到手中。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拨弄着刀柄上艳红的穗子,抬眼看向那道神骨化成的漩涡。 诚如尹秋生所言,上一世,他利用了楚寒衣,也利用了折月剑能够斩断一切因果的能力,想法设法为自己造出了一条不受尹秋生这个“假天道”限制的生路,斩断了二人之间的联系。如今的他不再替尹秋生承担因果怨气,这份怨气找不到冤大头,便理所当然地跑到了同样与尹秋生联系密切的几块神骨上。 归根到底,神骨的异常与他尚有着千丝万缕剪不断的联系。 他有预感,在这漩涡之中,有着一些他并不想让楚寒衣看见的东西。 “真是麻烦……”裴知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随即抬腿进入了漩涡。 眼前是一片无穷极的混沌。 在进入漩涡的一瞬间,裴知岁手中的离恨刀便恢复了原本的普通模样,他试着催动内府的灵力,却没能唤来一星半点的灵流。 于是裴知岁只好在这片混沌中一路向前。 不知走了多久,裴知岁忽然嗅到了一缕若有似无的梅花香气。 他抬眼望去,只见在不远处,漫天混沌的尽头,矗立着一株白梅。 那梅花开得极好,洁白无暇的花朵缀在枝头,如片片落雪,又如缕缕云霞。微风拂过,花枝随之轻颤,几片花瓣落下,仿佛枝头落雪,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裴知岁缓缓走近那梅树,只见那树底下靠着一个小少年,正在小憩。 小少年生的好看,哪怕那张脸上稚气未脱,也不难窥见日后会是何等的俊朗。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袍,只是手肘膝盖处的衣衫略有些脏乱,仿佛刚从哪里滚了一圈似的。 小少年手中握着一柄小巧的木剑,头靠在树干上,正睡得安稳。 裴知岁蹲下身与他平齐,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随即伸出手戳了戳他红润的脸颊。 小少年被他戳得一激灵,被迫从美梦中抽身,一双凤眼睁得圆圆的。 他眨着眼睛看着眼前陌生的裴知岁,狐疑道:“你是谁啊?” 裴知岁被他的模样逗乐了,捏了捏小孩柔软的脸颊肉:“你猜。” 小孩警惕地向后撤了一步:“我没在山中见过你,你是怎么上来的?” 裴知岁:“我一直在这山上,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小孩迟疑了一会,道:“可我在山上待了好几年,这里只有我和师父,还有岁岁。” “岁岁是谁啊?”裴知岁好奇道。 小孩有些害羞地挠挠头,指了指他身后的白梅:“这个就是岁岁,它是我唯一的朋友。” 裴知岁恍然大悟般应了一声,揶揄道:“你将一株梅树当做朋友?” 小孩似乎有些不满他语气中的调侃,十分认真地解释道:“岁岁不是普通的梅树,它很厉害,一定能修炼出人形的。” “你这么相信它?” “当然,”小孩咧嘴一笑,眉眼弯弯,“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一定可以修炼出人形。到时候我便可以下山了,我和岁岁可以一起游历四方,锄奸斩邪,走到哪便停在哪,北域或是南渊都可以。不过无论去哪,我俩一定都是在一起的。” 裴知岁半蹲在他身前,撑着下巴看他畅想着自己和“岁岁”的未来,不由得有些好笑。 “你将未来都安排好了,可有问过那位岁岁的想法啊?” 小少年闻言,说话的声音都低了几分,“总归日子还长……” 他垂下眉眼,低声道:“其实,我同他吵架了。我每日都来这里找他,他却已经好几日没和我讲话了。” 裴知岁:“为何吵架了?” 小少年道:“前几日我随二阁主去采药,为了采摘一株灵草……一时不慎,从崖顶摔了下来,受了点小伤。” 裴知岁眉梢一扬:“你倒是好本领。个子不大,胆子却不小。” 小少年没理会他的调侃,接着道:“回来之后……岁岁便生气了,任我如何搭话也不肯理会我。” “我知道他是担心我的安危。但是,二阁主说那株灵草对于草木修炼有着极大的益处,我想把那株灵草带回来给岁岁,”小少年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只是想快点看见岁岁化为人形之后的样子。” 裴知岁听着他倒苦水般嘟嘟囔囔说了许多,待到小孩说完了想说的话,他才伸出手漫不经心地弹了一下小孩的额角。 “那你怎么不将这些同他说?” 小孩露出个有些委屈的表情,回答道:“我总感觉岁岁不想听我讲这些。” 裴知岁哑然:“笨死算了。” 他直起身,拂落肩上掉落的花瓣,走近那株梅树。 “这个模样,还真是有许久未见过了。”他伸手抚上梅树粗壮的树干,就在他指尖碰上树干的一刹那,狂风乍起,吹起无数落花,仿若大雪纷飞。 他看着眼前飞舞的落花,久违地想起了一些往事。 第26章 落花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先前也说过,归寂山是一座人间少有的仙山,此处灵脉众多,气清和畅,充盈的灵力滋养了无数的生灵,其中也包括山中的那株独一无二的白梅。 百余年前的归寂山的主人,是一位剑法卓绝的剑修,也是后来楚寒衣的亲师,苍琅真人。苍琅真人久居深山,虽为剑修,身上却没有一丁点身为剑修的锐利,反而性子温和得很。 苍琅真人没什么其他爱好,平日里只一柄木剑傍身,待在归寂山上在山中摆弄那些花花草草,鲜少出去同人打交道。 他在山腰处围了一小片地方,建了个梅园,将原本山脚下的几株梅树移了进去。 苍琅真人不爱以外力操控四时变换,他觉得世间万物之变化自有其规律,世事皆不可强求。那时正逢寒冬,山中其余的普通花草都随季节而枯败,他无事可做,便只得日日盯着梅园中的那几株红梅,盼着它们早日开花。 归寂山最冷的那几日来临时,梅园中的花终于不负所望地盛开了。而这一开花,倒让苍琅真人瞧见了一株“异类”—— 一树如雪般的梅花。 那是整个梅园中唯一一株白梅,也是唯一一株有启智征兆的草木。 这引起了苍琅真人的注意,白梅也因此得到了更加细致入微的照料。 如此这般,便是十年。 十年间,梅园中的花开开落落,唯有那株白梅,始终盛开着一树如冬日白雪般的洁白花朵。在归寂山灵脉的滋养下,白梅日益壮大,距离启智只有一步之遥。 而在白梅正式启智之前,发生了一件事情。 苍琅真人的大乘雷劫。 阳灵修士吸纳天地灵气进行修炼,这种修炼方式不似阴灵修士那般自损自耗,也不会带给修士任何负面的影响。但万物有得必有失,阳灵修者于修行之道上会更顺利一些,那么相对应的,便要遭受天道降下的雷劫。 修士自化神期开始,每到一个阶段,便会有三次雷劫,三次雷劫分别在初期、中期以及圆满之时降下。 而这回降下的雷劫,便是苍琅真人大乘中期的雷劫。 苍琅真人原本也没将这雷劫太过于放在心上,他掐指算了算雷劫落下的日子,自己在山头找了个空地,本打算安安静静地渡劫。可他却没有料到,渡劫那日,原本大乘中期的三道天雷,最终却只在他身上落下了两道。 而余下的那道天雷,竟直愣愣地劈向了山腰处的梅园。 待他御剑赶到梅园,原本被他布置的颇为雅致的小园子一片凌乱,满地焦土之中,那株如雪般的梅树傲然矗立,散发着清冽的花香,一如往昔。 他走上前去,清晰地感受到了梅树身上流动的灵力。 这株梅树,竟被天雷劈开了神智。 此事虽然奇异,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苍琅真人也不是个好奇的性子,很快便接受了这件事情。经天雷这么一劈,原本的梅园是待不了了,更别提如今的白梅虽未化形,却已启智,苍琅真人也不好怠慢了它,便另在山中寻了个风景秀丽、灵脉充盈的地方,将白梅移了过去。 苍琅真人只当白梅被劈开了灵智,却只猜中了一半。 白梅启智的确是受了天雷影响,但那并不是全部的原因。 当年往生剑尹秋生飞升,曾在人间留下三块神骨碎片与一滴神血。三块神骨碎片四散于九州四海,甫一落地,便疯狂吸纳着当地的天地灵脉,自成一道封印,将神骨碎片严严实实地锁住了。 而那滴神血,则在无数个日夜的飘零流浪中,落到了归寂山脚处的一株梅花身上。 也就是那株白梅。 神血落到白梅身上伊始,并没有带给白梅任何东西,什么灵力、神力,统统没有,它甚至无法帮助白梅启智。那滴神血融入白梅的枝叶根茎之中,伴着清淡的梅花香气,陷入了长久的沉睡。 直到被那道雷劫劈中。 雷劫之所以会劈在白梅身上,一定程度上也是受到了那滴神血的影响。纵使白梅受灵气滋养,距离启智一步之遥,但到底只是山中一株草木,根本无法承受一道本应落在大乘修士身上的雷劫。 那道雷劫,其实是激发了神血的灵气。 换句话说,它是硬生生地将神血劈“醒”了。 也是此那日开始,白梅生了灵智。 神血推动了白梅成长的速度。从启智生灵,到能够自如地操控自己周遭的灵流,它也不过用了短短几个月。若换成人类修士来讲,大概便是一个刚刚入道的孩子,于数月间便踏入了筑基期,可谓是真正的一日千里。 白梅独自在归寂山中待了许久,最开始还会操控枝条去吓一吓落在它枝头的鸟雀,逗一逗在它树荫下乘凉的小兽。可日子一长,纵使它只是一颗树,但看着山中数年不变的流云与霞光,昔日乐此不疲的玩闹,它竟也从中砸吧出几分无趣来。 于是,它开始观察山中唯一一个活人,也就是苍琅真人。 说是观察,但其实白梅很少能看见他。 它还挺喜欢那位真人的。苍琅真人喜爱花草,山中的草木在他心中都是惹人喜爱的宝贝,他记得山中每种花开的时令,亦会为花落花谢而露出难过的神情。这样一个人,能够被山中的草木精灵所喜爱,也是难免的事情。 但自那日雷劫之后的半年中,白梅却只见过他两三面。 在那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中,它发现了一些不同于往日的东西。昔日总是笑着的苍琅真人不再笑了,那种严肃而沉重的神情开始频繁出现在他脸上,连带着他周遭的气息也变得锐利逼人。那柄总是被他带在身上的木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冰冷、凛冽、如同霜雪一般的长剑。 白梅并不喜欢这种变化。 理所应当的,它放弃了继续观察苍琅真人。 于是,它又开始重复过去的日子,兴致上来时便逗逗鸟雀,觉得无趣时便放空自己,把自己当作一座木头桩子。 ……虽然它本来就是一座会开花的木头桩子。 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 这样如同死水一般毫无波澜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向里面投了一颗小小的石子儿。 白梅第一次见到楚寒衣的时候,其实暗自缓了许久,才意识到苍琅真人带回来的是一个人类小孩。 它自生了灵智开始便在归寂山中,见过的人也只有一个寿数不知几百年有余的苍琅真人,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人”都是苍琅真人那般模样,有着高大的身形,修长的四肢。 但那日,在见到紧紧抓着师父手指、身量才到苍琅真人腰际的楚寒衣时,白梅才意识到,原来人与山中的草木,鸟雀,野狸并无不同,都是从小小一个慢慢长大的。 小孩被苍琅真人牵着一步步走到树荫下,他松开手,自后背轻轻一推,将小孩推向了白梅。 苍琅真人的神色是少见的柔和,仿佛回到了许久之前,那些一心在山中摆弄花草的日子。他舒展眉眼,眼中带着白梅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望向那个小小的身影,轻声道:“寒衣,你看,这像不像你过去府中的梅花。” 小小的楚寒衣仰着头看着一树繁花,有些迟疑地凑近了一些。他嗅着那股花香,闷闷地“嗯”了一声。 白梅闻言却有些不满,为什么要说它像其他梅花?其他的花能如它这般四季不败吗?能比它开得还好看吗? 苍琅真人这般问就算了,这小孩竟也乖乖答是。 白梅不开心地想,我难道不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花吗? 它刚想操纵枝条吓一吓这不知好歹的小崽子,却忽然想起山中的生灵似乎都要对自己的幼崽更加包容一些。也许是因为小崽们无法自己觅食,那些小鸟小雀小野狸都会悉心照顾它们的幼崽,直到幼崽成长到足够独当一面。 白梅在心里撇撇嘴,心道:看在你是个没见识的小孩的份上,我便放你一马。 它没有收回伸出的枝条,却也没有了刻意惊吓楚寒衣的意思。 几根枝条微微探出,移动到楚寒衣的面前。小孩被簌簌的声响吸引,抬眼望去,只见原本没有几朵花的空枝霎时开满了洁白的梅花,那花朵如云如雪,纯白得没有丝毫杂质,粲然盛开在楚寒衣的视线之中,仿佛是眼前这株梅树送给他的礼物。 楚寒衣怔愣的看着眼前的花,又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苍琅真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苍琅真人负手而立,悠悠道:“收下吧,这是它在欢迎你呢。” 白梅却不赞同他的话,它只不过是看这个小孩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怕用枝条捉弄会将他吓得更痴傻,这才换了花来。才不是在欢迎他。 苍琅真人就是仗着它尚不能开口说话,故意曲解它的意思。 但此时收回花枝似乎有些晚了。 楚寒衣听了苍琅真人地话,懵懂地点点头,随即伸出一双小手,并拢着放在花枝下面。 他不愿折了花枝,便伸手等着花朵坠落。 白梅看着他认真接花的模样,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心道这小孩可真呆,难道不知道折去一段枝桠于它而言根本毫无影响吗?苍琅真人也是,就这么看着他接花,也不过来同他说这些吗? 白梅有了自己的灵智,花开花谢都听凭自己的心意,若他不想落花,哪怕是一片花瓣都不会落下。 一人一树就这么僵持了许久,直到夕阳落下,火红的云霞染透了归寂山的半边天,楚寒衣却没有丝毫想要放弃的意思。 算了,算了。 不过就是一朵花而已,给他就是。 白梅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不由得有些纳闷,这小孩便非要它的一朵花不可吗? 花枝微颤,只见几朵梅花离开枝头,随着微风,轻飘飘地落进了楚寒衣的掌心。楚寒衣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属于他的花,那张俊俏的小脸上终于露出浅淡的笑容。 他将那几朵花拢在掌心,动作轻柔得仿佛拢了一缕云烟在手中。 白梅看着他的动作,莫名觉得,如果有这小孩在归寂山陪着的话,日子大概也不会那么无趣了吧。 第27章 除夕 白梅原本以为山中多了个楚寒衣,便能为这座清冷的归寂山增添几分人气儿,然而一段时间过后,它才发现自己压根错得离谱。 大抵是真的将初见那日的落花当作了白梅欢迎自己的礼物,楚寒衣来到归寂山的这一个月中,只要得了空闲,他便会来到白梅所在的地方,一呆就是大半日的光阴。 也正是因此,它迅速地摸清了楚寒衣的作息和喜好。 每日卯时一刻起床,做早功,吃饭,巳时前往素阙山听学,在素阙山用过午饭后回山,修炼,亥时入睡,如此循环往复。 白梅看着这样的楚寒衣,心中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它虽然从未出过归寂山,但在每日从远方传来的山音中,它能听到那些独属于少年少女的嬉笑打闹。楚寒衣这个年纪的小孩该是什么模样,它在心中也有一个大致的认知。 抱怨课业繁重,吐槽师长严苛,抑或是想要偷偷下山去玩,十几岁的少年人,最是鲜活张扬的年岁,向来是憋不住话的。一字一句散在轻柔的山风中,统统传到了白梅耳中。 但眼前的楚寒衣却是不同的,甚至于有些格格不入。 明明年岁不大,楚寒衣却稳重老成得不像十几岁的小孩,白梅甚至很少能在那张俊俏的脸蛋上看到其他的神情。喜悦、愤怒、苦闷,这些鲜活而真实的情绪,几乎从未出现在楚寒衣的身上。 白梅并不是每日都醒着的,为了打发漫长的时间,他时不时也会陷入沉睡,但每当他醒来看到楚寒衣时,他都是独自一个人。十几岁的小少年一身白袍,身姿挺拔,腰间佩着一柄木剑,安安静静地坐在白梅身边。他有时看书,有时练剑,偶尔困了便靠着梅树阖眼小憩,仿佛一个人就能待到天荒地老似的。 白梅那时候不懂,只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不喜欢看他独自一人的身影,至于原因,便不是它一棵树能够想明白的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楚寒衣依旧隔三岔五的往白梅这里跑,白梅心情好时便会主动抖抖花枝,落下一场雪白的花雨,心情不好时,管他什么楚寒衣,灵息一闭,直接昏睡个几天几夜也是常有的事。 从盛夏到隆冬,这一人一树倒也建立起几分浅薄的情谊来。 而真正熟稔起来,是在那年的除夕夜。 白梅不是人类,又生在仙山之中,远离凡尘俗世,自然不知这些人间的节庆。对凡人来说意义重大的除夕,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平凡而无趣的一天。 大抵是年关将至,通天阁中也忙了起来,连带着楚寒衣这个小弟子也少了许多空闲的时间,连着几日都不见人影。 没了楚寒衣,白梅一时也无事可做,它原本想如往常一般将灵息一闭,昏沉几日,却在陷入沉睡的前一秒看见了楚寒衣徐徐走来的身影。 漫天大雪之中,楚寒衣披着厚实的狐裘,手中提着一盏微弱的烛火,一步一步向它走来。 见他踏雪而来,白梅稍微清醒了几分,心道:这人每日卯时起,亥时睡,雷打不动的,今日怎么破了例? 楚寒衣走到白梅身旁,放下了手中的灯盏,白梅这才发现,这人将自己大剌剌的暴露在风雪之中不管不顾,倒是给手中的灯盏好好布了一层结界用以隔绝风雪。 真是好生奇怪的人,白梅兀自嘟囔着。 楚寒衣自然不知道白梅心中所想,他在树根处为自己清出了一小片空地,随后一屁股坐了上去,而那盏施了结界的灯盏则被他圈在怀里。 他垂眸看着怀中跳跃的烛光,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他身旁的白梅:“今日是除夕。”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人守岁,还有些不习惯……”他将头靠在树干上,声音淡淡:“娘亲,我在归寂山中一切都好,师尊是个很好的人,其他弟子们待我也十分和善,不必为我担忧。” 他声音一顿,微微低头将大半张脸都埋进了狐裘中,声音便显得有些闷:“只是,大道三千,我还未寻到属于我自己的路。虽然师尊总说世间万物于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但我还是有些……我过去觉得,若我有朝一日拿起刀剑,定是为了护佑重要之人。可如今,你与父亲都……”他话语一顿,语气忽然有些哽咽:“我竟想不到该为谁执剑了。” 楚寒衣其实并非是仙门中人。 他出身于一个书香门第,自小学的不是修仙问道,而是君子六艺。在来到归寂山之前,楚寒衣从未想过自己踏上这样一条路。 白梅总觉得楚寒衣太过老成,没有少年人的鲜活气儿,但其实之前的楚寒衣并不是这样的。他也曾有过策马长街的少年意气,会同友人抱怨夫子留下的课业繁杂,会耗费数日从城东赶到城西,只为看一眼花开。 楚寒衣本该一直这样下去,直到—— 南渊动乱,妖魔横生。 楚家所在的涟州,便是妖魔妄图踏入北域所要经过的第一个地方。 而楚寒衣的父母,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便是死在了那一场大祸之中。 楚家上下,唯有一个楚寒衣被前来平乱的苍琅真人救下,保住了一条性命。 也是自那日开始,他变得内敛而沉稳,仿若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但无论再怎么沉稳,终究是个十余岁的少年,那些平日里无法诉诸于口的疲惫、难过和委屈,都在这个雪夜中尽数爆发。 明明去年的除夕夜还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凑在一起守岁,怎么才短短一年时间,便天翻地覆了呢?他怎么也没想到,过去无数个日子中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的场景,竟成了他再也无法触碰的一场幻梦。 直到眼前的烛光变得模糊不清,楚寒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哭。他怔愣地摊开手掌,随后便有豆大的泪滴一颗接着一颗,尽数滚进了他白皙的掌心,化为一滩小小的水渍。 他深深呼了几口气想要平复下来,奈何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受控制,劈里啪啦地直往下掉。楚寒衣硬生生憋了一会,发现实在忍不住泪意,索性不再管它,任由眼泪打湿了雪白的狐裘。 反正这里除了他,就只有一株白梅,没有其他人会看到自己这副狼狈样子。 楚寒衣这么想着,随即有些自暴自弃地放下了抹眼泪的手,却在下一瞬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啧声。 那声音很轻很轻,掺杂着耳边呼啸的风雪声,令人难以捕捉。 但楚寒衣确信,他听到了。 他不动声色地摸上了腰间佩着的木剑,语气戒备:“谁?” 那道声音似乎轻嗤了一声,语气懒洋洋的:“你猜猜我是谁。” 那声音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语调是少年人独有的明快张扬,如山涧清泉,又如珠落玉盘,十分悦耳。只是这人一把好嗓子,说话的语气却带着懒散的调侃,漫不经心的仿佛在逗弄什么小鸟雀一般。 楚寒衣神色微冷,面色沉了下来。 但无奈他才刚刚哭过,一双凤眼尚泛着水光,眼睑出也是绯红一片,所以哪怕此时此刻刻意做出严肃的神情,却依旧没什么攻击性。 那声音见他一直冷着脸不说话,语气也不由得生硬了几分:“躲在我的地盘哭,还不许我说句话了?” 楚寒衣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腾的一下站起身,有些茫然地看向身后的白梅。 “你……”楚寒衣有些迟疑地开口:“你竟然已经启智了。” 白梅无语道:“你师尊没同你说过吗?早在他渡大乘中期的雷劫时我就已经生了灵智了。” 楚寒衣闻言摇摇头,神情仍有些懵然:“师尊他不曾说过这些。” 白梅:“算了,没说过就没说过吧,反正你现在也知道了。” “深更半夜的,你不去睡觉,在这哭什么?”它说话的语气一顿,诚心实意地问道:“你师父没了?” 楚寒衣一哽:“胡说什么,我师尊他好好的。” 得了答案,白梅的语气更不解了:“既然你师父没事,那你哭什么?过去也没见你这么爱哭啊。” 楚寒衣这才后知后觉有些羞赧,他抿了抿唇瓣,无所适从道:“我……” 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白梅也懒得同他刨根问底,索性换了个话题:“你刚才说的除夕是什么?” 听白梅忽然换了问题,楚寒衣莫名松了一口气,道:“新岁换旧岁,除夕便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是人间团圆的日子。” 白梅:“那你怎么不去与家人团圆?” 楚寒衣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古怪道:“我方才自言自语说的那些,你没听见?” 白梅不耐地“啧”了一声,抱怨道:“你在那里又哭又说话,我光是忍受你的哭声就足够烦心了,还要让我仔细分辨你说了什么吗?你讲点道理吧。” 楚寒衣伸手摸了摸鼻尖,含混道:“抱歉,我没想打扰你的,以后不会了。” 白梅哼了一声:“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楚寒衣只好道:“我已经无家可回了。” 白梅似乎没料到他的回答,少见地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师父呢?你怎么不去同他一起过节?”白梅问道。 楚寒衣语气平平:“师尊在闭关。况且就算师尊没有闭关,他也不会同我过这些节日的。” 白梅不解:“为何?我瞧他待你不错。” 楚寒衣:“师尊自然是待我极好的。只是他修习无情道多年,红尘中的这些俗事于他而言到底是负累。我不愿让师尊为难。” 白梅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一人一树相顾沉默了半晌,白梅忍不住开口道:“所以你是因为一个人过除夕难过才哭的?” 楚寒衣下意识想反驳不全是因为这个,但转念一想,自己最狼狈的样子都已经让这树见过了,承认了又何妨? 提着灯盏的指尖微微蜷缩,楚寒衣收回了落在白梅身上的目光。他略微偏过头去,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想法,闷闷地“嗯”了一声。 第28章 名字 听他这样乖乖应了,白梅才有了几分眼前这人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的实感。 白梅道:“那我陪你过除夕好了,你别哭了,吵得我头痛。” 楚寒衣似乎没料到它会说出这样的话:“你……你陪我过?” 白梅听出他语气中的迟疑,不满道:“怎么?这除夕只有你们人能过,我们这些精怪便过不得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楚寒衣急忙道,“你若愿意和我一同过节的话,我自然开心的。” 白梅这才满意了一点,轻轻地哼了一声。 楚寒衣捧着灯盏坐了回去,将自己裹进狐裘中,后背轻轻靠着树干。 他以为这是株普通梅树时还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但如今知道了白梅有灵,甚至还提出陪他过除夕,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背后靠着的地方暖烘烘的。 见他又靠了回来,白梅安静了半晌,几分不情愿地移了几根枝条过去替他遮挡住了头顶的风雪,语气有些别扭:“你师父都没教过你用结界吗?省那点灵力做什么?” 楚寒衣倒也不在意,唇角向上微微扬了几分:“多谢你替我挡雪。” 白梅:“……不客气。” 楚寒衣:“说起来,你有名字吗?我该如何唤你?” 白梅道:“我和你们这些凡人又不同。我是梅树,草木为身,雨露生养,名姓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楚寒衣:“可若你有朝一日化形为人了该如何?没有名字岂不是太不方便了” 白梅疑惑道:“我为何要成人?” 楚寒衣怔愣半晌,道:“我在凡间见过一些精怪,它们都很向往人间,想要如同人一般生活,你不想吗?” 白梅却不屑一顾道:“小鬼,你懂什么叫做山外有山,妖外有妖吗。” 它摆出了年长者的姿态,原本清脆的少年音也被刻意压低:“那些小妖向往人间,不代表我也向往人间。话又说回来,做人又有什么好的?不就是比我多一双腿可以随处跑吗?待我修为更精进一层,我的神识便可以在大江南北肆意游荡,四海九州皆可去得,谁能比我过得自由随性。” 它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我听说成了人就会有了感情,有了感情就会难过的,我干嘛要让自己不开心。” 楚寒衣听着它这有些孩子气的话,不由好奇道:“你一直在归寂山,从哪里听得这些话?” “山中生灵万千,生了灵智的又不只有我一个。喏,就像你们山顶那棵梧桐树,它可是个老家伙了,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只是懒得同你们这些小辈说话罢了,”白梅道:“这些就是它同我说的。” 这倒是出乎楚寒衣的意料。 他并不常去山顶,但每次去那,都能从那棵梧桐树身上感受到浑厚而沉重的气息以及磅礴至臻的灵力。只是他如今的修为也不过才刚刚跨过金丹的门槛,自然无法看出梧桐树已生灵智,再加上苍琅真人也从未与他说过这些,他便一直将它当作如同白梅一般因受仙山灵气滋养而有些特别的草木了。 “那除了梧桐树之外,还有别的精怪吗?”楚寒衣问道。 很多啊,比如后山,那里有一株天天吵着嚷着要化形然后满山撒欢的兰花草,总去梧桐树那歇息的那几只鸟雀,还有……“白梅忽然截住了话头,纳闷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楚寒衣低着头无意识地摆弄着手中的灯盏,淡淡道:“有些好奇而已。我之前还觉得山中冷清没有人气儿,现在看来,无趣的只是我们人罢了。” 他说话的语气平平,但仍能从中品出几分落寞,只可惜听他讲话的是一棵梅树,即使生了灵智,它仍然无法理解人的感情,更别提与楚寒衣共情。 它似乎对楚寒衣的话颇为赞同,微微抖动着花枝,“你终于知道自己无趣啦?我之前还盼望着你能为山中添点热闹,谁曾想你比你师父还像个老头,天天不是修炼就是在我这发呆,我光是看着都要睡着了。” 楚寒衣被他这般说了倒也不恼,他抬眼看着自己头顶的花枝,语气逐渐变得晦涩:“我家……也曾有个梅园,我母亲偏爱白梅,父亲便在梅园中种满了白梅,每至隆冬,园中梅花尽数开放,便是你这般的光景。” 大抵是他语气太过沉重,哪怕白梅不懂人的情感,却也感受到了这人的不开心。 可惜它并不会安慰人,只好有什么说什么:“那你娘亲还挺有品味的。” 楚寒衣闻言却不再说话了。他不接话,白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人一树就这么僵持了半晌,就在白梅思考自己要不要主动说句话时,花枝下却忽然传来了几声轻笑。 楚寒衣大半张脸都埋在狐裘中,他看着梅树,闷闷地笑了几声道:“听你说话还挺有意思的。” 白梅没想明白他为何忽然发笑,也不太理解他为何忽然说这句话。 “你是在夸我吗?”白梅问道。 “自然是夸你,诚心实意,没有半分虚假。”楚寒衣笑道。 楚寒衣放下怀中的灯盏,抱膝看它:“回到我们最开始的话题,既然你没有名字,那我该如何唤你?便直接叫你白梅吗?” 白梅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纠结于一个称呼,回答的语气也是满不在乎:“随你,怎么叫都可以。” “今日你我正式认识的日子,又是人间的除夕。除夕至,旧岁除,代表着新一岁的到来,也是新的开始,”楚寒衣想了一会,道:“若你不介意,我便叫你岁岁如何?” 白梅没什么意见:“你想怎么叫便怎么叫。” 得了应允,楚寒衣露出个浅淡的笑容,道:“岁岁,谢谢你今日陪我过除夕。” 白梅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的道谢:“不客气。” 楚寒衣:“那我之后还能来这找你吗?” 白梅想了想,道:“随你,只要你别在我这哭就行。” 楚寒衣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咕哝道:“都说了这次是意外,以后不会了。” 白梅哼了一声,对他的话持怀疑态度。 “岁岁,”楚寒衣忽然唤了它一声,有些迟疑道:“你会一直在这里吗?” “会的吧,”白梅含混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懒散:“毕竟我是梅树嘛,寿数很长的,可能哪天你们都不在了,我还在这里呢。而且距离我达到下一个境界还要很久,估计还要个百年吧,在这期间我会一直在这里的,你若无趣了也可以来找我玩,正好我自己也怪无聊的。” 它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也带了点揶揄的笑意:“没准儿等你成了个须发斑白的老家伙,我还在这里呢。” 楚寒衣闻言点了点头,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温声道了一句:“好。” 一人一树便这么相伴着看了一夜的雪。 至于最后楚寒衣问它的那个问题,白梅也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它自由散漫惯了,向来有什么说什么,懒得为谁的一句话而白费心神。 他不讨厌楚寒衣,甚至还觉得这人逗弄起来可比那些鸟啊雀啊的有意思多了。那日他告诉楚寒衣无趣时可以去找他,也是察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和那些最终没说出口的心思。 这小孩,似乎很想有人陪着他。 白梅想,如果所谓的陪伴就是闲暇时说说闲话,无聊时逗逗对方的话,他倒也不介意给予楚寒衣这份“陪伴”。 它为草木化形,雨露生养,深知天地辽阔无垠,自己的寿数不过是沧海一粟,然而这样的它,较之于凡人,却是拥有着漫长且足够的时间的。 修行之路是一条漫漫长路,而在这个过程中,白梅也不介意将自己的时间分出那么一点给楚寒衣。 它深知楚寒衣的性子,纵使想要人陪伴,他仍有着自己的路要走,而九衢通天阁平日里的课业也不允许他日日跑来自己这。说是陪伴,也不过是闲暇时的闲聊对象罢了。 ……它原本是这样打算的,然而梅算不如天算,就在除夕夜之后的一个月,发生了一点意外,彻底打乱了白梅的计划。 苍琅真人的雷劫,又来了。 第29章 阴雷 说起这雷劫,白梅冥思苦想许久也没弄明白个所以然。 为何才短短五年,苍琅真人便迎来了下一道雷劫。 虽然光从外貌上看不出来,但苍琅真人如今已是百岁有余了。在平均寿数不过二百余岁的修真界,苍琅真人在这个年纪踏入大乘圆满,虽称不上天资平平,却也离“天才”二字差了些距离。 普通的阳灵修士,在不借助任何手段的情况下,越到后期,修炼的速度便越慢。像苍琅真人这般的境界,少说也要修练个十年八年才有机会摸到突破的门槛。 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白梅还是懂的。 只是它不知道为何苍琅真人这般急于求成。 不同于往日来去干脆的雷劫,这一次的雷劫,自劫期前一月,归寂山之山便遍布着阴云,昏沉的苍穹之上时不时还会传来几声沉闷的雷音。 白梅眼瞧着归寂山顶的天色一点一点变得阴郁难测,纵使懒散如它,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警觉。 苍琅真人这家伙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头?这雷劫看着可不一般啊。 白梅一边在心中犯嘀咕,一边操纵花枝戳了戳树荫底下冥想的楚寒衣。 楚寒衣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那双尚有些圆润的凤眼有些疑惑地看向它。 楚寒衣:“怎么了?” 白梅抖了抖花枝,几朵白色的小花落在了楚寒衣肩上,“你这几日就别来我这了,回去守着你师父吧。” 楚寒衣收回视线,淡淡道:“师尊前几日嘱咐我不要随便去他那。” 白梅“啧”了一声,道:“你师父不让你便不去?这么听话啊。” 楚寒衣抿抿唇:“师命难违。” 白梅沉吟了半晌,垂下的花枝伸向了他的面颊,戳了戳,“你明明也很想知道归寂山这几日的异象是为何吧?不若你同我说说好话,给我听开心了,我便大发慈悲告诉你如何?” 楚寒衣闻言,面无表情地盯着戳向他的花枝,淡红色的唇瓣微微张开,随即又合上,反反复复的似乎在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他不说话,白梅也不退让,一人一树僵持了半晌,最终还是楚寒衣打破了这个局面。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岁岁,你……大人有大量,便告诉我吧。” 白梅安静地等了一会,见他没有了要继续说的意思,不可置信道:“这便没啦?” “那你还想听什么?说是夸你,也要给我一个大致的方向吧,”楚寒衣道:“我像个无头苍蝇似的随便乱夸,想来你听的也不满意吧。” 白梅想了想,觉得此言有理,“你便说岁岁大人花美心善,是整个归寂山,不,是整个通天阁中最漂亮的梅花。” 它说得兴致勃勃,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被楚寒衣绕了进去。 楚寒衣强忍着心中的笑意,将它方才的话添油加醋又复述了一遍:“岁岁大人,花美心善,是整个北域最漂亮的梅花。” 白梅满意了:“这才差不多。” 楚寒衣道:“既然岁岁大人满意了,是不是可以告诉我这异象是为何而生的。” “这个大概是传闻中的……”白梅的声音有些有些苦恼:“那个叫……叫什么来着……噢!阴雷!” “阴雷?”楚寒衣不解。 “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你师父平日里都在教些什么,”白梅悠悠叹了口气,懒声道:“不过想想也是,你师父肯定不会主动同你讲这些的。这阴雷呢也是雷劫的一种,不过比起寻常雷劫,阴雷更危险,也更难渡。” 楚寒衣眉头微皱:“那为何师尊此番的雷劫会是阴雷。” “唔,”白梅含混应了一声,道:“这就要问你师父咯。” “你师父那个人吧,虽然平日里看着笑眯眯的很好相处,但实际上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呢。我不知道他有什么顾虑,但我看此番雷劫来势汹汹,恐怕不能善了哦。”白梅好心提醒道。 楚寒衣沉吟半晌,道:“好,我知道了,这几日我会守在师尊那里的。 之后的一个月里,楚寒衣果然如他所言般守在苍琅真人那,没有再来找它。 而在归寂山上翻涌了许久的阴云,终于有了落下雷劫的征兆。 苍琅真人渡劫那日,归寂山上狂风大作,天空中黑云密布,仿佛永夜。 没过多久,一道接着一道的天雷向着归寂山顶轰然劈下,天雷撞击着山顶由苍琅真人布下的结节,发出了低沉而浑厚的闷响。 白梅随意扯了几缕天地灵脉过来,将其化为屏障,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后开始数起了落下的天雷。 整整十一道天雷,带着无比凶狠的戾气,一道重过一道。此番的阴雷显然不能与五年前那次的雷劫相比,它更重,更狠,甚至带着来自于天道的惩戒。 苍琅真人,果然是用了什么秘法钻了天道的空子迅速提升了境界,所以才会引来这带着惩戒意味的阴雷。 只是他为何要这般铤而走险?若是潜心修炼,多则十年,少则七八年,他一样可以踏入大乘圆满的境界。 还是说,他觉得自己没时间了? 白梅一边看着远方的落雷,一边在心中漫无目的的想着。 他急什么呢? 难道是快要两百岁了怕死了,想要临时抱佛脚争取一下飞升?之前也没看出来他是这样的人啊…… 白梅的思绪被一声沉闷的雷声打断。 十一道雷劫落下,许久未有动静的黑云却并未完全散去,而是缓慢移向了白梅所在的方向。 白梅:“……” 不是吧? 还要再劈它一下? 空中缓缓移动而来的黑云勾起了白梅五年前的记忆,虽然那时他并未启智,也不记得是如何安然渡过这一道雷劫的,但却牢牢记住了被这一道落雷劈中的滋味,实在难受得令树记忆深刻。 话又说回来,这不是苍琅真人的雷劫吗?为什么要它代替承受一道?抑或者是天道单纯看它不顺眼,便在劈苍琅真人的时候顺手劈它一下? 胡思乱想间,那片响着雷鸣的黑云已然来到了它头顶。黑云翻涌着,仿若某种藏匿于黑暗中的野兽,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那株如雪般的梅树。 白梅又无语又郁闷,它在自己那有些匮乏的词汇库中挑挑拣拣,愣是找不出几个能够准确描述自己心情的语句。 书到用时方恨少。它之前听楚寒衣说这句话时还不解其意,但如今倒是无师自通了。 若这次之后还能活着,它一定要学几句凡人用来骂人的话。白梅尽力搜刮着周遭可为他所用的灵脉,恶狠狠地想着。 “轰隆——” 终于,雷劫劈下。 千钧一发之际,白梅却忽然察觉到了一股凛冽而纯粹的剑意。 那剑意至臻至纯,带着如霜雪般的浩然之气。在那雷劫落下前的一瞬间,剑气化为一道屏障,严严实实的笼罩住了白梅。 明明是生死刹那,白梅却有一瞬不受控的怔愣。他看着自己树下那一道手握木剑的雪白身影,失声道:“楚寒衣?!你来做什么?” 楚寒衣并未搭话,他面色凝重,一手持剑一手布阵,阵成的一刹那,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木剑插入地下。 随即,浩荡的灵力以木剑所在的地方为中心,阵阵向外蔓延,逐渐包裹着整个白梅。 见他不回答,白梅怒上心头,凶巴巴道:“你是不是疯了?你一个金丹期的小屁孩竟然想替我扛天雷?!赶紧出去!” 楚寒衣面色苍白,咬牙道:“我有把握。天雷属火,本就与你相克,你一棵树,纵使生了灵智,又如何抗得了?!我没想替你扛,但你我一起,总归比你一个人要好吧!” “你!”白梅一哽,看着头顶眼看便要落下的雷劫,怒道:“我不需要你和我一起,赶紧离开!不然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楚寒衣却忽然露出个笑容,那张向来平淡无波的面容上第一次袒露出几分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意气来。 他笑着说:“我楚寒衣做事,从不后悔。” 而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天雷劈下。 天雷与白梅上方厚厚的屏障相撞时,白梅才意识到这道天雷并不是方才的阴雷,而是一道极为普通的天雷。 它衡量着自己的实力与天雷的力量,暗自松了一口气。 若是普通天雷,凭着他自己的灵力与那些天地灵脉,大概便能安然度过。 然而就在白梅想接着训诫楚寒衣几句时,变故突生—— 一道阴雷自天雷之后出现,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一般,缠绕着先前那道银白的天雷蜿蜒而下,直冲白梅与楚寒衣而来。 它一下一下撞击着白梅的屏障,能够阻挡天雷的屏障在它面前缺陷的脆弱不堪,不过几息便寸寸碎裂。 这阴雷……不对劲! 白梅死死盯着那道阴雷,不知为何,竟在它身上感受到一丝莫名熟悉的气息。 白梅的屏障尚且无法阻止阴雷,遑论楚寒衣的剑意。 只见阴雷顺畅地通过层层阻碍,于瞬息之间出现在白梅面前。 被阴雷劈中的一瞬间,白梅却在恍惚中看见了无数人挣扎着向前爬行的身影,那些人影或痴或憎,时而哀怨,时而低嗔,人影憧憧,无论男女却都长着同一张脸。 眼前的场景,是在诡谲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了。 第30章 心声 眼前的场景对于白梅而言实在太过于荒诞,以至于它一时半会都没能回过神来。 它望着眼前那些或欢喜或嗔怒的人影,还未彻底看清那无数张相同的人脸的模样,无数絮语便如潮水般向它涌来。 ——“痛,真的好痛啊!”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们啊?!我还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 ——“修士飞升,遭殃的却是我们这些凡人,老天爷啊!您开眼看看吧!这种人怎么配飞升啊?!” ——“这哪里是修士的劫难……这分明、这分明是我们凤凰洲的劫难啊!” 这些声音中,男女老少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便是那些声音中蕴含的绝望与不甘,声声泣血,字字哀怨。无数道声音如潮水般一股脑倒灌进白梅的脑海中,令它一时有些不适。 这些人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然而还没等它想出个所以然来,眼前的景象再次发生了变化。 只见那些爬行蠕动的黑色人影于瞬息之间化为齑粉消失不见,待到黑色人影彻底消失之后,白梅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手持一把金光环绕的长剑,浑身浴血,衣衫破烂,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劫难。 他满身狼狈,但神情却是平和而淡然的。白梅凝神望去,随即感受到了他周遭环绕着的那股绝不属于人间的“气运”。 那道人影一步一步走来,最终站定在距离白梅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抬手抚上白梅的树干,轻声道:“神血,找到了。” 白梅下意识有些抗拒这个人的靠近,它沉下声音,语气中混杂着几分警惕:“你是谁?什么神血?” 男人听见它的问话,有些惊讶地扬了扬眉梢:“竟然已经启智了吗。” 他打量着身前的白梅,沉吟半晌,随即露出一个微笑:“也罢。我本来还想着找齐神骨后再重新捏造一个容器,如今你已启智,倒也在无形之中为我省了不少麻烦。” 白梅无语:“你这人,到底在自说自话些什么?” “嗯?你对这些竟毫无察觉吗?”男子用手敲了敲白梅的树干,道:“你便不觉得奇怪吗?为何别的精怪要花上千年万年才能启智,而你只用了短短百年,便生了灵智。还有,你一株小小的梅花,如何就能扛过两道大乘期的雷劫了?” 男子微微向后退了几步,仰头看着枝头如雪般的梅花,轻声道:“这一切,只是因为你身上有我的东西——一滴神血。” “但是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收回那滴血,相反,我会让它长长久久地留在你身上,谁都抢不走。不过嘛……”他语气一顿,“你得到了神血的恩惠,相应的,便要付出一些小小的代价。” 随着他话语落下,白梅只觉得识海中涌入了无数陌生的灵息,那些灵息宛如利刃一般剐蹭着它的识海,令它第一次切身实际地感受到了何谓“痛苦”。 白梅恍惚地看着几步之遥的男子,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岁岁!岁岁!” “岁岁你醒醒!岁岁!” 近处传来了少年人焦急的呼喊,白梅在一片无穷极的混沌中微微醒神,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 楚寒衣这人……平日里一副端庄内敛的模样,竟然也会有大呼小叫的时候吗? 白梅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一边睁开眼望向了树阴下面的少年。 楚寒衣依旧是那个楚寒衣,只是那张俊朗的面容上却浮现出白梅从未见过的仓惶神色。白梅看着这样的楚寒衣,心中莫名一滞,下意识用花枝戳了戳他。 白梅:“怎么了,你在这吵什么?” 听见它的声音,楚寒衣原本悬着的一颗心也落了下来,他长舒了一口气,心有余悸道:“你还好吗?” 白梅打了个哈欠,浑不在意道:“我能有什么不好。” 楚寒衣闻言却皱了眉头,迟疑道:“那道天雷……果真对你没有什么影响吗?” “天雷?”白梅有些诧异道:“什么天雷?” 楚寒衣眉头皱得更深了:“你不记得了?今日我师尊渡劫时,不知为何有一道雷劫落在了你的身上。那道雷劫似乎不同于普通的天雷,无论是你的结界,还是我的剑意,都无法拦住天雷分毫。而你被那道奇怪的天雷劈中之后便陷入了昏迷,一直到现在才醒。” 白梅循着楚寒衣的话使劲儿回忆了一番,倒还真让他想起了一星半点的记忆来。 苍琅真人的大乘雷劫,莫名劈在它身上的天雷,还有那道宛如毒蛇一般突然出现的阴雷……然而被阴雷劈中之后的事情,白梅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楚寒衣说它被劈中后便陷入了昏迷,但它却下意识觉得在这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它好像看见了什么古怪的景象,见到了什么人,听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然而无论它怎么回忆,这段记忆都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一般,仿佛与它隔了一层薄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嘶……这雷劫,还真是古怪,”白梅有些不爽,“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一些。如你所见,后来劈在我身上的那道雷便是阴雷,也是你师父此番所历经的雷劫。” 白梅不知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道:“说起来,苍琅真人到底在搞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如今雷劫已过,我也不介意多告诉你一些有关这阴雷的事情。这阴雷,乃是天道对于因急于求成而走上歧路的阳灵修者的惩戒,你可知苍琅真人最近在做些什么吗?” 楚寒衣似乎被它这几句话砸懵了,他怔愣了一瞬,随即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师尊最近总是在闭关,我不常能见到他的人。” 白梅哼了一声:“我说怎么这段时间静悄悄的,原来是在作妖。” 楚寒衣:“你所说的走上歧路,是什么意思?” “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你懂吧。你们阳灵修士讲究的是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但无奈总有些人耐不住漫长的修行之路,妄图借助一些‘小手段’迅速提升修为,而对于这种人,天道便会对他们降下阴雷劫作为惩戒。” 白梅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说是走上歧途,在我看来也就是耍些小聪明,钻了天道的空子罢了。只不过北域向来将这些小手段划在那些阴灵修者会使用的范畴中,对其颇为厌恶,才会说得如此严重。” 楚寒衣:“那我师尊他……” 白梅的视线落在苍琅真人方才渡劫所在的方向,不甚在意道:“你师父那么大个人了,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他执意如此,想来是他要做的事惟此一条路可走,他也定然做好了所有的打算,心甘情愿接受一切因果。他要做的事情,大抵是你我都帮不上忙的,所以你也别在这瞎操心了,都是无用功罢了。” 楚寒衣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师尊会如此做,莫非是因为南渊。” 这倒是勾起了白梅的好奇心,它抖了抖花枝,饶有兴致道:“南渊?南渊怎么了?” 楚寒衣闻言却是一愣,露出个不解的表情:“你怎么突然提起南渊?” 白梅的语气比他还不解:“不是你方才说的吗?” 楚寒衣:“我何时——” 他话说到一半,仿佛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一双凤眼直愣愣地望向白梅。 “你……” “我……” 白梅深吸了一口气:“你先说。” 楚寒衣:“我方才的确是在心中想过南渊。” 白梅沉默了一会儿,道:“也许只是巧合。” “巧合,”楚寒衣重复了一遍它的话,表情有些古怪:“碰巧听见了我的心声吗?” 一人一树又陷入了沉默。 楚寒衣抿了抿干燥的唇瓣,欲言又止,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白梅冷不丁的出声给打断了:“你、你先别说话。你在心里想些事情,随便什么事情都行。” 这还是楚寒衣第一次看见白梅这般凌乱的模样,他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依它所言随便想了些事情。 “木剑。” “嗯。” “明日的考核。” “嗯。” “……又有别的山的弟子来找你打架了?” 楚寒衣纠正它:“不是打架,是切磋。” 楚寒衣连着想了许多毫不相干的事情,每一件都被白梅精准而简练地说了出来。事已至此,一人一树也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 它能听到楚寒衣的心声。 相较于有些凌乱的白梅,作为被窥探内心的那一方的楚寒衣却要平静许多。一开始的诧异之后,他也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楚寒衣微微叹了口气,靠着白梅坐了下来:“所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莫非是那道阴雷导致的?” 白梅茫然道:“我如何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被阴雷劈。我记得通天阁中是不是有个挺厉害的药修来着?不如你去请他来看看。” 然而还没等楚寒衣回答,白梅便警觉道:“你不愿意?” 楚寒衣露出个有些无奈的表情,后知后觉到被人窥探内心的确是个极为不妙的事情,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个小小的念头,都会被人轻而易举地捕捉。 “我的确不太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为何?你这样被我听见心声,难道不觉得别扭吗?”白梅语气一顿,陈述道:“因为你师父。” 楚寒衣沉默了一会儿,坦然道:“是。” “先不说二阁主能否解决你我如今的困境,若他来,问起此事的缘由,势必逃不开那道阴雷。我帮不上师尊的忙便罢了,至少不能给他添麻烦。” 白梅道:“可他此番雷劫声势浩大,但凡是个有些阅历的修者,便不可能看不出这是阴雷。” 楚寒衣道:“你先前也说过了,师尊想要做一件事,定然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我也是前些日巡山时才发现他早已在山脚布下了足以笼罩整个归寂山的大阵,我那时还疑惑大阵的用途,现在想来,大概便是为了遮掩这阴雷的。” 白梅“啧”了一声:“那我们便要一直如此吗?先说好,我可没有窥探别人想法的癖好,我这是不得已的!不得已!” “好好好,你没有,”见它如此,楚寒衣只好安抚道:“也许只是阴雷的后遗症,没准过几天便恢复正常了。岁岁你便稍微忍耐几日,好吗?” 白梅无言半晌,看着楚寒衣那张诚恳的俊脸,最终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然而无论是楚寒衣还是白梅,谁都没有想到这所谓的“后遗症”竟然持续了数月之久,甚至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它竟然逐渐与楚寒衣互通五感了。 察觉到这件事情那日,白梅正封闭灵息沉睡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道阴雷的缘故,除了能听到楚寒衣的心声之外,白梅还时不时会听到一些不知来处的莫名其妙的絮语。那些声音之中有男有女,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白梅一开始还不知道这些声音在说些什么,然而听的时间长了,竟也让他分辨出一二来,这些声音无论老少男女,无一都在诉说着自己的欲念与怨恨。 那些声音嘈嘈切切环绕在白梅耳边,所言所语描绘的,宛如一副人间炼狱图。 白梅不堪其扰,每次都被这些莫名其妙就的声音烦得要死。 时间一长,白梅倒也发现了躲避这些声音的方法,那就是——待在楚寒衣身边,还有睡觉。 不知为何,那些声音从未在楚寒衣在它身旁时出现过,哪怕上一秒还在白梅耳边絮絮叨叨,只要楚寒衣的剑意一出现,那些声音便宛如老鼠瞧见猫一样灰溜溜地消失了。 于是白梅便养成了习惯,只要楚寒衣一离开,它便闭了灵息开始沉睡,等着楚寒衣下一次来找它时将它唤醒。 那日也是如此。 他目送楚寒衣离开后便立马封了灵息,打算好好睡上一觉,谁知还没睡多久,身上便挨了一道陌生的剑气。 被人扰了睡眠不说,还平白无故挨了这么一下。 要知道它在这归寂山这么多年,还从未被谁的剑气这么直愣愣地打在身上过。哪怕是楚寒衣在它这练剑,也会时刻注意着自己的剑气,不愿碰到它身上的一分一毫,哪怕是一片花瓣。 白梅强忍着怒气睁开眼,却没发现任何人的身影。哪怕将自己的灵识覆盖到整个归寂山,它却仍然没能找出那道陌生剑气的归属。 白梅感受着归寂山中静谧的山风,忽然想起了此时应该在素阙山中上课的楚寒衣。 前几日楚寒衣来时,曾提及过一个考核,说是为了检验这届弟子是否具备独自下山游历的能力而设立的,而只有通过考核的金丹期弟子才能被允许独自下山。若算算日子,那劳什子考核似乎就在这两日。 莫非…… 白梅顿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抱着这种猜测,白梅彻底睡不着了,它左等右等,终于在第二日的太阳落山时等来了楚寒衣。 一人一树甫一见面,楚寒衣便被迎面而来的藤条擒住了手脚。 楚寒衣倒也不挣扎,只是不解道:“你这是?” 白梅凝重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昨日平白无故被一道剑气打了。” 楚寒衣眉头微蹙:“归寂山中有结界,生人不可能进来。你可看清那人的模样了?” 白梅道:“我将整个归寂山查了个遍,你猜怎么着?愣是没找到那道剑气的主人。” “没找到人?怎么会?”楚寒衣语气一顿,察觉到柔软的藤条顺着他的肩膀一路向下,一会拍拍这里,一会拍拍那里,似乎在探寻着什么。 他有些不适应地向后退了几分,道:“岁岁,你做什么?” 白梅动作没停,回答道:“找伤口。你昨日是不是被一个剑修伤到了?” 话说到这里,聪慧如楚寒衣,哪里还能不明白它的意思? 他抿了抿唇,伸手捉住了藤条,道:“不用找了,我昨日的确是在和一个剑修的对剑中受了些轻伤。” 他挽起自己的衣袖,只见小臂上有一道淡红色的印子。 楚寒衣解释道:“同门对剑,点到为止,所以只留了些印子,并未见血。” 他放下衣袖,没再说什么,只是望向白梅的眼神有些复杂。 白梅却是一愣,还未收回的藤条搭在楚寒衣肩膀上,听凭白梅的心意抬起来戳了戳少年人柔软的脸颊。 “你怎么忽然想去找律殊文了?之前不是不愿意吗?”白梅疑惑道。 “有时候我还觉得你这个能力挺方便的,我有什么话,都不用说出口,在心里想想你便知道了,”楚寒衣露出个浅淡的笑容,道:“之前不过是能听到我的心声,我其实并不在意这些,而这对你也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可如今不同,你似乎逐渐与我互通五感,甚至能感受到我所受的一切……我不愿这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神识 白梅下意识追问道:“为何不愿?” “岁岁,我昨日已通过了考核,不日便要下山去了,”楚寒衣抬眼看它,轻声道:“此番下山历练,归期未定,况且山外远不如归寂山中平和。在通天阁中,哪怕是比试切磋也讲究个点到为止,但通天阁外却是不同的。人心叵测,善恶难辨,况且我为剑修,难免会踏入一些危险之地。此间种种,是我该经历的,却不是你该承受的。” 他伸手抚上白梅的花枝,长睫低敛,语气平和:“我希望岁岁在归寂山中平平安安的,永远做这世间最漂亮的梅花。”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白梅却将字字句句都听得真切。 它有些怔愣地看着少年人白净的面容,忽然发觉眼前的楚寒衣相较于自己第一次见他时,实在有了很大的变化。 初次见面时小孩稚嫩的模样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像隔了许多日日夜夜,白梅看着他从一个青涩的、稚气未脱的孩童,一步步成长为如今这个沉稳内敛的少年人,一时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它第一次意识到,在自己醒醒睡睡的那些日子中,似乎真的错过了属于楚寒衣的许多岁月。 它是梅树,是山野精怪,有着千年的寿数。有时候不过是一场浅眠,睁眼闭眼间便度过了数月,所以它过去从不曾在意光阴流逝,也不觉得岁月可贵。但它如今看着这样的楚寒衣,心中忽然便升腾起一股莫名的,类似于惋惜的感情。 白梅生于山野,自由散漫,也从未对什么人产生过强烈的好奇心。然而此时此刻,它沐浴在归寂山的春光中,听着楚寒衣近乎缱绻的低语,忽然无可抑制的对这个与自己相伴了数年的人产生了好奇。 第一次拿剑时是什么模样?只怕人还没有剑长吧。 平日里在素阙山中是如何与同门相处的?该不会还是那副沉默不语的样子吧。 如今要孤身下山游历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虽然看着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但心底还是会暗自期待吧。 白梅本想同他说自己并不在意与他互通五感,但在对上那双写满担忧的凤眼后,却又说不出一个字来。 它只是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似乎是真的很在意自己的安危。 那日的最后,楚寒衣到底还是将律殊文请了过来。 出乎他们意料的,律殊文对于这一人一树的情况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甚至都没有提及造成如今这种状况的原因,仿佛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他只是沉默着用灵识将一人一树检查了一通,下了结论:“你们如今的异常的确是那道阴雷所致的。” 楚寒衣闻言,有些惊讶地看向律殊文:“师叔?” 律殊文收了灵力,几分无奈道:“你师父那点小伎俩,也就能瞒一瞒你这种小孩……唔,也不对,现在看来是连你也没瞒过啊。” 楚寒衣问道:“既然如此,师叔可有解决之法?” 律殊文沉吟片刻,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虽然之前也曾听闻过各种关于阴雷的奇闻异事,但像你们这般的我还是第一次见。说起来,有件事情我稍微有点在意。寒衣,我方才探查你识海时,似乎看见了一些别的东西。” 楚寒衣:“别的东西?” 律殊文的视线从他身上转移到一旁的梅树,语气玩味:“一朵梅花。” 沉默许久的白梅终于开口道:“你的意思是,他的识海中,有一道属于我的神识?” 律殊文:“不错。” “不瞒你说,我这也是第一次在一个剑修的识海中看见属于别人的神识,还真是有些稀奇呢,寒衣这孩子,似乎格外信任你,以至于对于你的灵识没有丝毫排斥,甚至连他本人都没察觉到自己的识海中开了一朵花。”律殊文有些唏嘘道。 白梅:“既然知道了缘由,是不是只要抽离出那缕神识,我们便能恢复正常了。” 律殊文摸了摸下巴,道:“理论上是这样没错,只是抽离神识不是件易事,纵使是我,也不敢有十足的把握在不损耗寒衣识海的情况下将你的神识抽出来。” 听了他的话,楚寒衣和白梅谁都没有率先开口,周遭的气氛陡然安静了下来。 见这一人一树忽然陷入了沉默,律殊文摆了摆手,笑眯眯道:“不过依我看,哪怕放任不管,多则三年,少则一年,你识海中那朵花便会自己消散了,你们也不必如此担忧。若实在觉得互通五感有些麻烦,我教你们一个法决,能够在短时间内切断你们之间的这种联系,如何呀?” 楚寒衣长叹了一口气,向律殊文微微颔首道:“那便多谢师叔了。” 送走律殊文时,天色已然昏暗了。 楚寒衣卸了佩剑席地而坐,耳旁都是微风吹过梅花枝时发出的簌簌声响。 他向后倚靠着白梅,阖眼感受着轻柔的夜风,安静了许久才开口道:“岁岁,方才师叔教的法决你记住了吗?” 头顶的花枝微微一颤,随后传来白梅闷闷的声音:“那么简单,早就记住了。” “也是,岁岁那么聪明,”楚寒衣轻笑了一声,觉得自己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多余,随即换了个话题:“明日我便要拜别师尊下山去了。” “嗯,我知道。” “我会好好维持法决,尽量不影响到你的。不过你也不要总睡觉了,归寂山中春光正盛,不好好看上几眼可是浪费了。”楚寒衣道。 白梅含混应了一声,嘟囔道:“日复一日的景色有什么好看的,早就腻了……” 楚寒衣听见了它的反驳倒也不恼,那张向来寡淡的俊脸上仍泛着淡淡的笑意。 白梅盯着楚寒衣看了一会儿,在心底纠结半响,终于开口道:“那个……法决,你不要总用。” 这倒是令楚寒衣有些疑惑:“为何?” 白梅只顾着顺着自己的心意把话说出口,却没能想好说辞来解释自己为何这样,只好干巴巴应道:“让你少用便少用,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楚寒衣却没如它预想的那般答应它的要求:“你说不出原因,让我如何答应你?”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白梅,破天荒的说了个玩笑话:“难道岁岁是觉得有点寂寞吗?” 他的本意只是不想让二人间的气氛因为离别而变得太过沉闷,便随口扯了句玩笑话,半是调侃半是试探,也没有真的想听到白梅的什么回应。然而就在他想要将话题转移到别的事情身上时,却忽然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嗯”。 楚寒衣几乎一下子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怔愣地看着白梅。 见他这个样子,白梅一下子也有些别扭,连忙替自己解释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吧,归寂山中的活人除了你便是你师父,如今你走了,难不成要我找苍琅真人打发时间吗?有点寂寞也是很正常的吧。” 楚寒衣摸了摸鼻尖,应道:“嗯……” 白梅:“不正常吗?!” 楚寒衣只好顺着它说道:“正常,正常。” 得了他的回答,白梅这才满意几分,它操纵着花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弄着楚寒衣,终于想到了合理的解释:“不让你用那个法决,这还只是其中一半的原因。” 楚寒衣顺着它的话头接着问道:“那另一半呢?” “其实自从被那道阴雷劈到之后,我不仅能听到你的心声,还能听到一些其他的东西。那些声音像苍蝇一样天天在我耳边转来转去,嘴里说的翻来覆去都是相同的咒骂与抱怨,实在是令人厌烦,”提及此事,白梅的语气有些不悦,它顿了顿,接着道:“不过嘛,后来我慢慢发现,只要你一靠近了,那些声音便不会再出现了。” 楚寒衣若有所思道:“怪不得你这几个月来总是睡觉。” 白梅:“所以为了我接下来的清静日子,我决定让本体陷入沉睡,然后分出一缕神识寄居在你识海中的那朵花里,跟着你一起下山!” 楚寒衣脸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你要,跟我一起下山?” 见他这副样子,白梅阴恻恻道:“怎么,你不愿意?” “咳,怎么会,”楚寒衣抬手掩住了微微扬起的唇角,故作平静道:“你愿意和我同行,我自然开心。” 白梅轻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随着它话音落下,只见梅树身上白光大盛,一朵纯净如雪的花朵氤氲着淡淡的微光,顺着微风缓慢的自枝头飘落。楚寒衣伸手接住那朵宛若琉璃般清透的梅花,掌心与花瓣接触的一刹那,梅花化为一道白色的丝线,没入了他的灵台。 他下意识摸了摸额头:“这就可以了?” 下一秒,白梅的声音自他脑中传来:“嗯,是不是很简单。” “那你的本体呢?要不要我布下一些法阵加以保护?” “放心吧,我已经在自己身上下了禁制,除了我自己,谁都不能靠近我的本体半步,就算是你师父都不行,”白梅语气轻松,“说起来,你下山的第一站是哪里啊?” 楚寒衣想了想:“我打算先在山下的桑榆镇待几天,收集些信息再做定夺。” 白梅:“唔,桑榆镇,听说镇子里有家很有名的糕点铺呢,不如去尝尝吧?” 楚寒衣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有些好奇:“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白梅得意道:“听其他山偷偷溜下去玩的弟子们说的。想不到吧,你们的一言一语,我在山风中都能听到呢。” 楚寒衣十分捧场:“真是厉害啊。” “喂!你是不是在敷衍我啊!”白梅不满道:“别以为我听不出来,我现在已经把你们人类摸透了。” “没有,我怎么会敷衍你。” …… …… * 三年后。 雍城。 正值白日,然而小城中却是一片萧索冷清,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空荡荡的街道上不见任何小商小贩,甚至连偶尔路过的行人也是步履匆匆,神色仓惶,仿佛生怕自己走慢一步便会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缠上一般。 而这雍城之中,唯一与城中氛围格格不入的,便是那个自几日前便来到雍城的白衣剑修。 说起这剑修,哪怕是雍城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都多多少少对他有所耳闻。 至于缘由,只因这剑修实力强劲的同时,还生了张格外俊朗的面容。 而此时此刻,这位剑修正在城中一处不起眼的茶肆歇脚。 他为自己斟了一杯热茶,也不在意茶水的温度,囫囵几口便喝了干净。 一道声音自他脑海中响起,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对他这样喝茶的举动十分不满:“你这样囫囵吞枣的,能喝出个什么味道。” 白衣剑修“唔”了一声,道:“下次一定。” 那声音气结道:“楚寒衣,你每次都这么说!下次肯定还是几口便喝下去了!” “好了好了,岁岁,”楚寒衣说到一半,忽然安静了下来,他下意识摸上了搁置在桌上的佩剑,神情肃然:“你听,好像有哭声。” 白梅也跟着安静了半晌,随后道:“西南方向两百尺,有个小女孩遇到南渊的人了。” 它话音刚落,楚寒衣便拿起佩剑,运转灵力窜了出去。 他循着哭声一路找去,终于在一个破旧的房屋中找到了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小女孩。 他一边安抚着受了惊吓的小孩,一边在心中与白梅对话。 “南渊的人呢?” “谁知道跑去哪了,可能是被你的剑意吓跑了吧。那些小喽啰们向来欺软怕硬,也就欺负欺负这些手无寸铁的凡人,无论如何都不敢和你正面对上的。” 楚寒衣一边听着白梅的话,一边看着身前抱着他胳膊哭作一团的小孩,少见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空闲着的右手在空中僵持了半晌,最终才安抚性地拍了拍小孩的肩膀:“别哭了。” 谁料小女孩听了他的安慰,反倒哭得更严重了。 白梅被这小孩仿佛能捅破天的哭声吵得头昏脑胀,强忍着烦躁道:“你安慰安慰她,哄哄她,让这小祖宗别哭了。” 楚寒衣无奈道:“你也看到了,我越安慰她,她反倒哭的严重了。” 白梅忍无可忍道:“我前些日子在明月阁中给你变的那几个逗乐的小法术呢?还记不记得了?给她变出来玩啊。” 楚寒衣来到雍城之前,曾因修行的瓶颈松动,有了突破的迹象,而在在明月阁短暂地逗留了数月。在那几个月里,他独自在明月阁中闭关,连着许久都未曾与外界接触。白梅寄宿在他的识海中,每日闲着无趣,便无师自通般自创了许多用以解闷的小法术,逮着楚寒衣闭关清醒的空隙便挨个变给他看。 楚寒衣循着记忆回想了一会儿,随即将右手纂成拳头放在了小女孩的面前:“吹口气。” 小女孩泪眼婆娑地望向他,虽然有些不解,但仍然乖乖照做了。 她轻轻向楚寒衣的右手吹了口气,原本虚虚攥着的拳头舒展开来,他摊开掌心在她面前,只见无数流光溢彩的灵流自他掌心升腾变换,一会儿化作鸟雀的形状,一会儿又变作了几朵素白的梅花。 小女孩第一次见到这般奇异的景象,一时看痴了,竟也忘记了哭闹。她伸手接过楚寒衣递来的由灵流化成的梅花,一双杏子眼睁得圆溜溜。 白梅跟着看了半晌,见小女孩不哭不闹了,才开口道:“怎么变了梅花出来。” 它可不记得自己当时给楚寒衣变了梅花。 楚寒衣“唔”了一声,不答反问:“照着你的模样捏的,不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白梅自顾自别扭了一会儿,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放弃了与他探讨这个问题:“算了算了,你赶紧把这小孩送回去吧,省的一会儿又要哭。” 楚寒衣在心中应了一声,正想问问这小孩家住哪里,却忽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怨气。 他抬头望向那浓烈怨气所来源的方向,眉头紧蹙。 白梅:“好浓烈的怨气。看起来这雍城好像来了几个不得了的人物啊。” 楚寒衣抿了抿唇,一把捞起地上的小孩,将她藏进了房屋内的衣柜中,随即抬手布下了几道防御屏障。 做完这些,他转身快步离开了破屋,直奔怨气聚集之地而去。 “我昨日收到胥千百的传讯,说临渊十二城的几位城主正往雍城的方向一路赶来,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语气有些懊恼:“城中几千人,我也才疏散了半数有余。若那几个城主执意攻城,也不知道仅凭我一人能撑住多久。” 交谈之间,他已经来到了雍城城门处。 楚寒衣几步踏上了城墙,他执剑立在城门最高处,俯视着城门外来势汹汹的几人。 来者一共三人,两男一女,修为皆是不俗。 这几人光是站在那里,便能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怨煞之气扑面而来,想必各个手上都沾染了无数性命与因果。 其中一个背着长刀的魁梧男子抬眼打量了一番城门上的楚寒衣,脸上的神情露出几分不屑与玩味:“我还当是个什么大人物,一个元婴期的小屁孩,也敢挡你爷爷的路?” 第32章 对剑 魁梧男子卸下背上的长刀,放在手中掂了掂,浑不吝道:“怎么,你们北域是没人了吗?只派你一个小娃娃来。你这小身板,能抗得住爷爷几刀啊?识相点的就赶紧滚开。” 楚寒衣却没有说话。 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寸步不让地立在雍城城门之上。 魁梧男子见他如此,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同行的人止住了话头。那人裹着一件黑色的袍子,全身上下都遮得严严实实,唯有消瘦苍白的下半张脸裸露在外面。 他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轻轻拍了拍魁梧男子,黑袍之下传出的嗓音喑哑而虚弱:“别做多余的事情,和他在这说什么闲话,直接杀了便是。” 站在二人身后的女子听见黑袍人的话,几步上前来站到魁梧男子的另一边,一双手攀上了他的肩膀,娇声道:“好哥哥,轻点下手,别伤到他的脸。这小剑修长得俊俏,简直是个极品,我要把他的皮囊带回去好好收藏。” 魁梧男子向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即拔刀出鞘,刀尖直指城墙之上的楚寒衣。 白梅仔细看了看那柄长刀的模样,循着记忆说出了它的名字:“凶刀断骨,这可是在邪物榜上有名有姓的一把刀。想来那个傻大个便是临渊十二城中排名第十位的城主,血面修罗段无常。” 楚寒衣一边抬手掐诀,一边在识海中应道:“这三人之中,哪怕是修为最低的黑袍人,也是化神期的大能,只怕此战……很难善了。” 白梅想了想,问他:“既然如此,要先撤退吗?胥千百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到了吧。” 楚寒衣小幅度地摇摇头:“他们从赤水赶来雍城,哪怕不停歇地御剑,至少也要一日一夜。我若退了,这城中大半百姓才是真的无人可护了。” 白梅妥协道:“好吧,我便知道你会这样说。” 随着它话音落下,一道浅淡的白光自楚寒衣额头浮现,最终化为一朵梅花的模样。 白梅道:“我会替你看着背后的,可别死了啊。” 楚寒衣飞快地扯了一抹淡笑,应道:“有劳岁岁。” 他拔剑出鞘,如霜雪般的凛冽剑意以楚寒衣为中心浩浩荡荡地铺展开来。他将二指并拢,作诀拂过剑身,霎时,薄薄的剑刃之上白光大盛,剑意凛然,锐不可当。 “你的剑意倒是有点意思!” 只见上一秒还在城门下站着的段无常于瞬息之间出现在楚寒衣身前,粘稠浓厚的黑色怨气包裹着玄铁锻造而成的刀刃,带着阴冷的寒气自楚寒衣上方劈下。 这一击看似普通,然而在刀剑相抵的一瞬间,楚寒衣才感受到这一刀之中蕴藏着的力量,甚至连他握剑的虎口都被这一刀震得微微发麻。 他手上微微卸力,顺着段无常的力道向后退了几步。楚寒衣口中念决,下一刻,无数道虚幻的剑影自空中显形,带着至纯至臻的灵力刺向段无常。 段无常只好松了力道去应付这些无处不在的剑影。然而就在他移开长刀的一瞬间,楚寒衣的身影却凭空消失了,只余下无数虚虚实实的剑影环绕在段无常的四周,一剑强过一剑,如鬼魅一般刺向他的命门。 白梅静悄悄待在楚寒衣的识海中,见他使出这一招,心中不免有些惊讶,只是碍着他正在同人交战而没有出声。 若它没记错,这一招乃是数月之前,楚寒衣结束闭关之后,与明月阁中的剑修弟子切磋之时对方所用的剑招。彼时楚寒衣遇上这一招时还没能很好地化解,谁料数月之后的今日,他竟能化用了那位弟子的剑招,并在他的基础上更进一步。 楚寒衣的身影隐匿在这无数剑影之中,每一剑都是他,但每一剑却也都不是他,虚实之间,剑意滔天,令人不敢小觑。 “哼,雕虫小技。”段无常似乎是被这虚虚实实的剑影惹恼了,只见他一手持刀,另一只手覆在长刀上狠狠一震,四方怨气汇聚而来,化为一道如有实体的冲击波,向着那些剑影呼啸而去。 剑意与怨气相对,无论是段无常还是楚寒衣,一时竟都没能从对方身上讨到半点便宜。 然而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沉默许久的白梅却忽然开口唤了他一声。 白梅尚未说些什么,楚寒衣却仿佛接收到了什么讯号一般。他收回剑影,足尖轻点,一个翻身拉开了与段无常的距离。 他方才所在的地方此时正盘踞着一条约有五六尺的黑蛇。那蛇通体漆黑,滑腻的鳞片上闪着阴冷的银光,一双豆大的眼睛正泛着荧荧的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楚寒衣。 白梅撇撇嘴,有些不屑道:“三个打一个,真不嫌丢人。” 仿佛是印证白梅的话语一般,随着一声哨声响起,黑蛇乖顺地退了回去,随即攀上了黑袍人伸出的胳膊。黑袍人摸了摸黑蛇的头,与那女子一左一右出现在段无常身边。 “哎呀,段大哥,你可真是退步了,连这么一个元婴期的小修士都对付不了了吗?”那女子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楚寒衣身上,掩唇调笑道。 “啧,我都说了我最烦剑修,你们还让我来,真是麻烦死了。”段无常随手将刀插在地上,煞有其是地转了转手臂上的护腕。 黑袍人一边逗弄着自己的宠物,嘲讽道:“自己打不过便直说,找什么借口。” “哈?你说什么?”段无常横眉竖眼,语气十分不满道:“若不是城主有令,你这个病秧子早死在我手里了,哪里还活得到今天。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废人,在这得瑟什么呢?” “你们不要再吵了,大哥莫说二哥,两个废物在这争什么呐。”女子拱火道。 眼看着几人便要窝里斗起来,白梅冷眼看着这几人你来我往地互骂,有些无语:“这几人脑子没问题吗?南渊都是些什么奇葩啊?” 楚寒衣似乎也没料到眼前的发展,一时也无言以对。 白梅不着痕迹地用神识将这几人扫了个遍,同楚寒衣道:“这几人之中,那女子修为最高,与你一样同为剑修,境界似乎在化神期圆满,恐怕距离合体期只有一步之遥了。” 楚寒衣眉头微皱:“化神圆满的剑修……” 白梅“啧”了一声,警告他:“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把你那些讨人厌的心思都收一收。” 剑修之间最忌讳跨境界交战,但凡有人如此,那必定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白梅知道楚寒衣的臭毛病,他这人,说好听些是坚定执着,说不好听些便是倔得几头牛都拉不回来。但凡是他打定主意要去做的事情,任谁都无法改变他的想法。 如今他打定了主意要护着雍城之中这半数的凡人,就算面对比他强上许多的无法战胜地对手,他也定然会想法设法地拖住他们,哪怕是付出一些代价。 楚寒衣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感受着寄居在自己识海中的小梅花的怒气,同他传音道:“岁岁,你能听到我的想法,我也不想骗你。” 白梅听他如此说,一下子便炸毛了:“不许!什么元神化剑,什么短暂提升修为的秘法,统统不许!你上次为了脱困强行提升修为,之后一个月都只能待在山上养伤。当时律殊文如何同你说的?你不记得了吗?他说,再有下次,可就不是修养一个月这么简单的事情了。你……” 然而还未等白梅说完,对面的南渊三人组已经停止了争吵,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 那女子向前几步,笑道:“那便说好咯,这个小公子交给我,屠城便是你们的事儿了,我前些日刚染了新的蔻丹,可不想弄脏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 霎时,一股极为强烈的哀怨之气自她手中呼啸而生,待到怨气散去,一柄纤细而不失锐利的长剑便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柄长剑剑刃极薄,剑身泛着浅淡的青绿色,剑柄处雕刻着一朵枯花的纹样。那女子手腕一转,极薄的剑刃便如闪电般动了起来,宛如毒蛇一般窥伺着对手的破绽,一招便能毙命。 白梅这几日对于北域南渊的神武邪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缠着楚寒衣给自己买了不少有关的抄本图鉴,也正是因此,他才能在方才看见段无常的佩刀时一眼便认出了来人。 此时它直面着这柄看似普通的长剑,语气却忽然迟疑了几分:“这似乎是如今南渊的第一妖邪之剑,百草枯。这女子,莫非是……” 楚寒衣听着它越来越凝重的声音,在识海中接上了白梅说到一半的话:“是临渊十二城排名第三,‘夕颜’这个势力的统领。” 楚寒衣抿了抿干燥的唇瓣,运转了全身的灵力,提剑念决。 他在心底道了句“抱歉”,随即不顾白梅气急败坏的呼喊,十分利落的单方面隔断了与它的联系。 第33章 元神 他深吸一口气,二指并拢至眉心。随着他指尖拂过的动作,白梅留在他身上的梅花纹印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浅淡的银白剑纹。 霎时,方圆百里之内的天地灵脉都躁动了起来,不约而同地汇聚到楚寒衣所在的地方。无数条灵脉化为一道道跳跃的灵流环绕在楚寒衣身边,最终没入了他额间的银白剑纹。待到最后一道灵流没入额间后,原本还有些浅淡的剑纹已然变得格外明亮,而楚寒衣的境界也随着那些灵流的汇入一步步攀升,最终停在了化神中期。 那女子见状,倒也不急着打断,反而饶有兴致地打趣道:“北域中人不是向来唾弃我们南渊那些投机取巧的手段吗?怎么如今反倒自己用起来了?” 楚寒衣却没答话,他提剑起势,运转灵力于瞬息之间便攻了上去。 楚寒衣的剑意便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冰冷、疏远、遥不可攀,宛如高山积雪,潭中寒冰,哪怕他本人其实是个很好相与的性格,但他的剑意之中却仍带着几分不自觉的进攻性,再加上他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俊朗面容,便总会给人一种不好接近的感觉。 而此时此刻,他有意将自己的剑意凝聚到极致,变更显得剑意锐利如霜,势不可挡。女子直面他这至纯至臻的一剑,仿佛被一场铺天盖地的风雪兜了一脸,连带着神魂都忍不住打个寒颤。 她露出个惊奇的笑容,第一次正色端详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剑修:“哎呀,有趣,有趣,你的剑意果真与其他人不同。” 女子皓腕微转,薄薄的剑刃自空中划过,留下一道暗色的剑痕。片刻后,无数朵黑气汇聚而成的莲花顺着女子剑刃划过的方向于空中悄然绽放,一朵接着一朵,宛如一道屏障般环绕在女子四周。 染了蔻丹的指甲轻轻点过浮动在空中的黑色莲花,女子每点一朵,那莲花便化作一道剑意,裹挟着至凶至煞的凄厉怨气,冲着楚寒衣呼啸而去。 剑意与剑意,灵气与怨气,一明一暗,一正一邪,二者相碰的瞬间,震耳欲聋的剑鸣响彻整个了雍城。 耳边剑鸣阵阵,楚寒衣却不敢有半刻懈怠,持剑的手腕一动,再次攻了上去。 二人缠斗了许久,表面上谁都没能更胜一筹,但明眼人一看便知胜负的天平早已倾斜。那女子的剑招走得是一个出其不意的诡吊路子,其剑阴狠毒辣,变幻莫测。她虽与楚寒衣你来我往地过了数百招,但却似乎并没有使出全力,而是在一步步试探着楚寒衣出剑的极限。 楚寒衣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上的灵力于瞬息之间再度暴涨,原本维持在化身中期的境界竟再次攀升起来,隐隐有着直奔化神圆满而去的趋势。 眉心的剑纹愈加明亮,楚寒衣微微阖眼,磅礴的灵力自他手中凝聚缠绕,原本完好的长剑在那股凛冽的灵力的包裹中寸寸断裂,化为齑粉。他以二指拂过眉间的剑纹,只见一道淡金色的光芒从剑纹所在之处浮现,随即在空中汇聚成一柄长剑的模样。 女子见状,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几步,看向楚寒衣的目光带了几分诧异。 后方观战的二人见此亦是惊讶,黑袍人抬手拽了拽被二人的剑气掀起的兜帽,语气有些凝重:“这是……元神化剑。” 每一个剑修在握剑之初,都会被告知一件事情,那便是不要轻易以自己的元神化剑。 原因无他,这柄以元神化作的长剑,只允许剑修于三剑之内结束战局。若三剑之内仍无法制胜,剑修便会因为力竭而无法驱动灵力,陷入任人宰割的困境。元神化剑虽能使持剑者短暂地提高修为境界,但相应的也会为剑修的身体带来不可逆转的危害。轻则境界下跌,重则神魂受损,此生无法用剑。 所以若有剑修祭出这把剑,那便是做好了以命相搏的准备。 “我还当你是个循规蹈矩的小古板,原来也是个疯的。为了一群毫不相干的凡人祭出元神剑,倘若身死于此,你便不会后悔吗?” “职责所在,谈何后悔。” “职责所在?”女子笑着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眼中战意正盛:“我改变主意了,小剑修。我不仅要你的皮囊作为收藏,还要用你的骨血锻剑。若是把生来玲珑心的剑修的血肉当作锻剑的材料,究竟能得到一把怎样的剑呢?我可是很好奇的。” 楚寒衣神色微冷,没理会女子的话语。他伸手握住悬停在空中的长剑,就在掌心与剑柄触碰的刹那,剑阵骤成,一方天地之中似有风雪呼啸,寒气透骨。 楚寒衣感受着内府汹涌磅礴的灵力,声音低若呢喃:“第一剑。” 呼啸的风雪化为凛冽的剑气,裹挟着天地之间最为纯粹的灵气,于瞬息之间直逼女子命门。这一击,早已超越了楚寒衣原本的境界,站在远处观战的黑袍人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寒冷剑意,下意识往身旁的段无常那靠了靠。 “这剑修不过元婴的境界,哪怕靠着秘法短暂提升了修为,他的剑意也不该有如此强盛的威压……”黑袍无意识皱了皱眉,抬手布下一道法阵用以隔绝二人对剑时乱窜的剑气,语气森森:“这样一个人,我过去竟从未听过。若今日不能要了他的命,只怕来日的南渊又会多了一个难缠的对手。” 段无常听出他话中的杀意,吊儿郎当地掂了掂手中的长刀:“我去帮她?” “倒也不必。那剑修再怎么天赋异禀,在她手中也翻不出什么浪来,”黑袍嗤了一声,转头看向雍城内:“你同我一起入城,速战速决。” 然而就在二人动身的一瞬间,上一刻还在与女子缠斗的人却携着一身锐利的剑意出现在而人面前。 元神化做的长剑自上方挥下,楚寒衣持剑拦在二人前方,面色冷若霜雪。 “我许你们踏入雍城了吗?” “你……”黑袍人看着眼前宛若利剑的年轻剑修,还未开口,便被那宛如九天寒冰的刺骨剑意冲得肺腑生疼。 无数剑影于剑阵之中悄然浮现,剑影与剑影相连的瞬间,无数灵流便如浪潮般排山倒海地从四面八方向三人倒灌而来。 “滚开!别在这碍事!”女子一把推开前面的二人,细长的剑刃裹着浓稠的黑色怨气,直直迎着前方如同海潮一般的汹涌灵力。 “老娘在南渊呼风唤雨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小屁孩逼到这种地步。”女子白玉似的指尖拂过剑身,留下一缕猩红的血痕,薄薄的剑刃因为饮了女子的血而发出低沉的剑鸣。 “让你威风了这么久,也该轮到我了吧?今日哪怕不屠雍城,你的命也要给我留在这里。” 楚寒衣强忍着喉头翻涌的血气,淡淡道:“你大可以试试。” “哼,强弩之末,还在这嘴硬。” 楚寒衣摩挲着手中的剑柄,他眼风虚虚一扫,只见余光之中,黑袍与段无常亦做好了进攻的准备。 剑意,刀气,还有不知名的毒物,混杂着滔天的怨气,眼看着便要将楚寒衣吞吃入腹,他却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还有一剑。 他深吸一口气,尖利的犬齿狠狠咬着下唇,试图以此来维持自己摇摇欲坠的清明。 灵力透支带来的影响逐渐蔓延,楚寒衣也是第一次在使用秘法提升境界的同时召出元神剑,他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也能撑到第三剑结束,却没想到第二剑挥出的同时,他便已然有了灵力枯竭的趋势。 但他也知道,若不祭出这以燃烧元神换来的三剑,仅凭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拦住这些南渊之人的。 耳畔传来破空的刀剑之声,楚寒衣下意识想要提剑相抵,却忽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灵力。 那灵力裹挟着归寂山中最轻柔的山风,自楚寒衣眉心向四周荡散开来,轻而易举地便化解了那些攻击。 那道本不该在此时响起的声音再次出现在他的识海之中,只是昔日鲜活的少年音此时却因为主人糟糕的情绪而变得低哑沉闷,吐出的话语也仿佛掺了冰碴一般,令楚寒衣心下一沉。 一股轻柔的灵力托着楚寒衣持剑的右手,紧接着识海中便响起了白梅咬牙切齿的声音:“楚寒衣,握紧你的剑。” 源源不断的灵力一波一波汇入长剑之中,他感受着白梅带有引导性的灵力走向,忽然福至心灵地明白了它的意思。 楚寒衣于剑道之上极具天赋,无论什么剑招,只要看上个三两遍,他便能大致将其复刻下来。 可唯有一剑,他钻研数年仍不得其要领。那便是他当年下山游离前夕,苍琅真人教给他的最后一式。他也曾向苍琅真人提出自己的疑惑,得到的回答却是含混不清的。 然而在此身陷囹圄之时,他竟忽然有些顿悟了。 楚寒衣喉头微动,几乎与识海中的白梅同时出声道—— “此剑,断浪。” 第34章 触动 耳边传来几声细碎的鸟雀啾啁声,楚寒衣费力地睁开眼,便直愣愣地同不远处窗棂上停歇的鸟雀对上了眼。 一人一鸟平静地对视了半晌,那小鸟仿佛是终于受不了这寂静的氛围一般,眨眼间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楚寒衣躺在床上,目送着小鸟离去。直到视线之中再无鸟雀的身影,他才试探着在自己的识海中轻唤了一声。 “岁岁……你在吗?” “……” 等了许久,那道熟悉的声音也没有在识海中响起。楚寒衣无声叹了口气,心道果然是将人惹生气了,也不知这次要多久才能和好。 他放松了四肢躺在床上,脑海中再次回想起那日在雍城的场景。 在白梅的灵力支撑之下,他使出的那最后一剑甚至有了将近大乘期的威能,只一剑,便击退了三人,护住了整个雍城。 而在那一剑挥出之后,胥千百也带着通天阁的人马及时赶到。南渊的几人见大势已去,只好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此一战,雍城因楚寒衣的庇护无人伤亡,反倒是作为保护者的他,因在使用秘法的同时强行祭出元神剑而受了不小的伤。他原本的灵力早在第二剑挥出时便已枯竭,能够安然使出第三剑全是倚仗着白梅的灵力。 寻常修士使用灵力,都讲究一个循环往复。而楚寒衣这一下,便如同是一举将湖泊中的水全部抽干,哪怕没有伤及根本的经脉,那些逝去的灵力也要耗费许多时日才能养回来。 若他没记错,算上今日,他便在山中养伤整整一月了。 在这一月中,无论他怎么呼唤,都无法得到一句熟悉的回应。 楚寒衣少见的有些烦躁,甚至一度有些焦虑,只是因为没能听见白梅的声音。 但无论他如何心烦意乱,都只能默默的独自消化。雍城那一战,是他自己不顾白梅的告诫,使用了那些秘法,甚至最后还要它冲破那道隔绝二人联系的法决来替自己收拾烂摊子。 他与白梅互通感官这三年中,其实很少有使用律殊文教给他们的法决来隔绝联系的时候。他初入通天阁时便认识了白梅,虽然表面看来是他这个大活人总来陪伴那棵无法移动的梅树,但楚寒衣心里清楚,是他需要白梅的陪伴。 楚寒衣微阖上眼,哑声道:“岁岁,同我说说话吧,我知道你能听到。” 回应他的仍是死寂般的沉默。就在楚寒衣以为今日也不会得到白梅的回应的时候,却忽然听见了一声熟悉的轻哼。 一朵灵力化作的梅花顺着归寂山轻柔的山风,悄然飘进了他的窗户。 楚寒衣霍然起身,死死盯着那朵雪白的梅花,语气有些慌乱:“你……你终于肯理我了?” 见他这般少有的慌乱摸样,白梅心中却忽然升腾起一股诡异的满足感,这感觉来得毫无预兆,亦不知从何而起,却宛如潮水一般于它心口荡漾,令白梅一时有些陌生。 它沉默半晌,别扭道:“楚少侠还是躺着吧,小心那一身的伤口再裂开。” 见它终于肯开口同自己说话,楚寒衣总算松了一口气,这几日积攒的烦躁也消散了不少。他抿了抿唇,苦笑道:“我还以为又要一个月听不见你的声音了。” 白梅感知到楚寒衣心中的烦闷,不由得一愣。 自打认识楚寒衣以来,它就没从这人身上感受过“烦躁”这种情绪。楚寒衣永远都是沉稳而可靠的,常年不起波澜的湖水,也唯有在它这会泛起一点若有似无的涟漪。 白梅起先还会故意逗弄他一二,一心想要摘下这人冷淡的面具,看他展露更多不同的、属于少人年的情绪,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它看着楚寒衣一点一点踏入无情道,原本逗弄的心思也消散了大半。 大道无情,此身入道,从此红尘千万丈便与他再无联系。 便如同当年楚寒衣宁愿自己躲起来偷偷抹眼泪也不愿成为苍琅真人的负累一般,现在的白梅也不愿扰乱楚寒衣的道心。 只是…… 它没想到自己消失的这一个月,竟会让楚寒衣如此烦闷,甚至于有些不安。 那朵由灵力汇聚而成的白色梅花飞到楚寒衣身前,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接,莹白的花朵便轻飘飘地落在他掌心之中。 楚寒衣捧着那花等了许久,才等来了白梅的答话:“我又不是故意消失这么久的。” “我并未怪你。此事是我先斩后奏,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楚寒衣语气一顿:“不过你说不是故意消失……这是何意?” “那日雍城一战,我强行将自己的灵力灌入你的内府之中助你使出那第三剑,便是在无形之中参与进了不属于我的因果之中。我也是第一次动用这么多灵力,甚至都不能继续分出神识了,这几日我都是被迫在本体之中修养的。” 楚寒衣闻言却皱了眉头:“因果?” 白梅解释道:“我们这些草木化形的精怪,生来便有一套自己的法则。在能够化出人形之前,我们受天地灵脉的生养,不属于大道三千中的任何一道。唯有化出人形之后,我们才算真正与此间有了联系,由此开始滋生因果。” 它说话的语气一顿,几分无奈道:“现在想想,那日在雍城,我若没有出手,或许你靠着自己也能逼退那几人,然后撑到胥千白前来支援……但偏偏我没能忍住。纵使那一剑是你自己悟得,而我只是借了灵力给你,却也在冥冥之中与你一同改变了雍城的命运,掺合进你们人类的因果之中了。” 楚寒衣凝重道:“这会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白梅想了想,道:“救人性命乃是积攒功德的好事,想来也不会对我有什么亏损。” 楚寒衣这才放下心来:“那便好。” “说完了我,也该说说你自己了吧。你……你最近这是怎么了?修炼不顺畅吗?” 莹白柔软的花瓣微微一动,扫过楚寒衣的指尖,带来一阵轻微的痒意。楚寒衣卸了力气靠在床边,低头拨弄着手中的梅花,没第一时间回答它的问话。 见他许久都不出声,白梅不由得追问道:“你干嘛不说话?不会真的出问题了吧?” 楚寒衣垂眸看着掌心的白梅,依旧没有回答它的疑问,反而说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情:“岁岁,你还记得那日雍城一战,我挥出那三剑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白梅纳闷道:“你一剑逼退了那几个南渊的人,之后没多久胥千百便带着弟子来了,再之后便是你力竭昏倒,被他们送回归寂山养伤。除此之外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吗?” “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从城门下去时见到的人?” “见到的人……”白梅兀自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你是说那些来同你道谢的百姓?” 楚寒衣轻轻“嗯”了一声,接着道:“那些百姓之中,有一对祖孙令我印象颇为深刻,直到如今还时常能够想起。” 雍城毗邻赤水,此时又逢南渊动荡,所以城中便多了许多逃难而来的凡人,那对祖孙大抵也是如此。 楚寒衣下城门时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全靠一口气强撑着自己不要倒下。他一步步走回城中,迎面便看见那位老妪牵着自己的小孙女,眼含热泪,向他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她的小孙女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灰尘混着泪痕,活像是一只脏兮兮的小猫崽,但当她抬眼望向他时,那双眼睛却是明亮而真挚,饱含着孩童最纯真的谢意。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道谢,但那一瞬间,楚寒衣却忽然感觉心中一窒,仿佛有什么被他遗忘许久的东西浮出水面。 这也是为什么时隔一月,他仍会想起那对祖孙。 白梅纳闷道:“那对祖孙有何不妥?” 楚寒衣摇了摇头,道:“他们并无不妥,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微阖上眼,重新倒回了床褥之中,喃喃道:“岁岁,我想下山了。” 他这话来得突然,白梅一边回想有关那对祖孙的细节,一边无语道:“楚寒衣,伤还没好便要往山下跑,不要命了吗?人间是有什么好东西吸引你去吗?” “是啊,人间有什么好的呢……”楚寒衣轻笑了几声,忽然问道:“岁岁,你喜欢人间吗?” “称不上讨厌,也称不上喜欢。能够吸引那么多妖魔精怪,甚至连一心飞升的修者都会被其绊住脚步,想来人间定是有其美妙之处。然而一入红尘,便不可能置身事外,爱恨嗔痴,无论沾上哪个,想必都不能善终。我不排斥人间那些好玩的东西,却不愿沾上那些麻烦事,所以才一直不愿化形。” 白梅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语气一下子严肃了几分:“楚寒衣,你想去人间我不会拦你,但你可要记住自己修的是什么道。其他修士耽于人间事的影响无非便是修炼速度慢了一些,但你不同,若是在人间有了牵挂,生了不该有的感情,导致道心不稳,那结果可不是你自己一人能够承担的。” 听到那句“不该有的感情”时,楚寒衣一直虚虚握着梅花的右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几分,他安静地听着白梅类似于告诫一般的话语,不动声色地掩去了自己的异样。 他感受着掌心柔软的花瓣,说出的话既像是安抚,也像是承诺。 他说:“岁岁,我不会的。” 第35章 故友 那日之后又过了半月,楚寒衣一身的伤口终于好得差不多了,便又踏上了前往人间去的路。 只是这一次却没有白梅同他一起了。 也不知是不是雍城一事真的对它造成了影响,楚寒衣在归寂山中养伤的这段时间里很少能和白梅说上话。那日之后仅有的几次交谈中,白梅也很少主动开口说话,整棵树变得恹恹的,不见往日的神采。 楚寒衣见它这副模样,心中不由得有些着急。他不止一次地用神识检查过白梅的本体,也旁敲侧击地问过它,却都没能得到有用的回答。而这般拖着拖着,便拖到了宗门下派任务给他的日子。 楚寒衣身为九衢通天阁三阁主的首徒,所要承担的责任自然要比门中普通弟子多得多。如今南渊动乱,邪魔横生,北域仙门身担护佑苍生之责任,各门各派的弟子要付出最大的努力。 他对于宗门的这些安排毫无异议,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山中的那棵梅花。 领了任务下山那日,楚寒衣特意去看了它一眼。 他站在自己过去最常待着的位置上,感受着白梅身上平和的灵力波动,并没有打扰它的安眠。 他只是轻轻碰了碰白梅的花枝,就像过去无数次白梅戳弄他的面颊那般。他安静地在树下待了许久,直到日暮西山之时才转身离开。 而他的这些踟蹰与担忧,白梅是全然不知的。 楚寒衣在山中养伤的这些日子里,它也久违地回到了自己的本体之中补充灵力,然而这一回来,却让它发觉了一些堪称糟糕的事情——三年前那些莫名出现的嘈杂人语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当年它为了寻个清净,才选择以神识跟随楚寒衣一同下山。它只当那些声音与自己和楚寒衣之间的通感一样,都是那道阴雷的产物,故而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只等着它慢慢消失。 然而如今回来一看,才发现这东西似乎并不是什么善茬。 开始只是声音,然后是偶尔出现的画面,如今它甚至开始频繁地看到一些并不连贯的片段。那些片段细碎且毫无逻辑,却与之前的那些声音一样,皆透露出浓烈的欲求与爱恨。 而这些,是独属于人的感情。同样也是不该出现在白梅身上的东西。 白梅能够分得清人的喜怒哀乐,也会与人一样产生这些情绪,但这并不代表它能够理解人类的爱恨。它虽然启智多年,亦随着楚寒衣在人间待了许久,但归根到底,它仍是归寂山中一棵梅树,未曾化形,也未曾真正踏入人世。 那些莫名的片段看得多了,白梅偶尔、偶尔竟也会生出一丝负面的消极情绪来,这是过去的它从未有过的。 白梅这才真正警惕起来。 那日楚寒衣下山的时候它其实有所察觉,只是那时它正陷入了那些片段所交织的梦魇之中,神识昏沉得很,实在分不出神与他告别。 那次醒来之后,白梅深觉若长此以往下去,必定没什么好结果。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他操纵着一朵由自己神识化作的小梅花,随着山风一同落到了苍琅真人的案几上。 若细细算来,它与苍琅真人相识那么久,一人一树之间的联系却仅仅限于知道对方的存在。白梅在尚无法开口时便默默观察着苍琅真人,甚至可以说,苍琅真人就是白梅对于“人”的最初的认识。 但白梅却并没有想要与他交流的意思。 原因无他,白梅并不喜欢那种心思沉重的人,自然也不愿耗费心神与他们相处。诚然,苍琅真人是一个好人,他温柔、和善,会轻柔地对待归寂山中的每一株花花草草,对待身为徒弟的楚寒衣也同样耐心而负责。他通情达理,会细心地照顾所有人,却不与人交心。 无论是他的两位师兄,还是他唯一的小徒弟,没人知道苍琅真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就像没人知道他动用秘法甚至不惜引来阴雷的原因是什么。 白梅静静躺在苍琅真人身前的案几上,还未等它想好该如何开口,便被人轻轻拿了起来。 白梅:“……” 苍琅真人拿着它仔细端详了半晌:“小梅花精?” 白梅没有出声,动了动自己的花瓣权当回答。 苍琅真人和善地笑了笑,将它安安稳稳地放了回去,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小梅花精今日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这个老头子啦?” 白梅倒也不见外,见苍琅真人主动问起,它劈里啪啦宛如倒豆子一般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 苍琅真人笑眯眯地听着白梅的话,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对这些事情并不意外。 待到白梅将一切悉数讲完,他才缓缓开口问道:“你可知你是什么?” “我是什么?”白梅一愣,“一棵梅树。不然还能是什么?” “不止于此,”苍琅真人摇摇头,“你身上有神息。” 白梅纳闷:“神息?” “你同寒衣下山游历多年,理应听过那位千年前飞升上界的往生剑的传说吧。” “倒是有所耳闻,不过那些传闻五花八门,说得天花乱坠,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苍琅真人笑而不语。 白梅并非蠢笨之人,它见苍琅真人如此作态,心中立刻有了几分猜测:“你忽然提起那往生剑,是指我身上有他的……” 然而还未等它说完,归寂山上方忽然传来一道沉闷的雷声。 苍琅真人冲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淡淡道:“勿要妄言。” 白梅沉默了半晌,声音冷了下来:“既然天机难窥,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我卜了一道天卦。”苍琅真人解释道。 “据我所知,天卦从不轻易成卦,且起卦者需得付出相应之物作为窥探天机的代价。你……你用什么换来了这一卦?”白梅问道。 苍琅真人闻言笑了笑,坦然道:“我余下的寿数。” 他这话说得稀松平常,仿佛丝毫没意识自己用寿数换取一道天卦这件事有什么不对。 白梅大抵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不惜命的人,怔愣了半晌才开口:“你这人根本就是个疯的。” “或许吧。其实活了这么久,我都快要忘了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苍琅真人没反驳它,“不过就算今日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 “世人皆知当年往生剑飞升后在人间留下了三块神骨,却不知除却神骨以外,往生剑还遗留了一滴神血在这人间。那滴神血本该与那几块神骨一样,甫一落地便自我封印起来,然而不知为何,那滴神血却在人间飘荡许久,最终兜兜转转选择了一棵白梅作为自己的居所,”苍琅真人顿了顿,“那棵白梅便是你。而我不惜以寿数为代价去卜那道天卦,也是为了寻找神血的下落。” 说到这里,苍琅真人忽然露出一个苦笑,“其实我早该对此有所察觉的。在你因为一道天雷而初启神智的时候,我便该知道你的特殊之处了。” 白梅:“那然后呢?找到我之后你要如何?杀了我,然后抽出那滴神血?” 苍琅真人却摇了摇头。 “即使我于修道一事上略有小成,但到底仍是肉体凡胎,无论如何也无法与神血抗衡。我需要的,只是你的一缕灵脉。” 苍琅真人看着案几上的洁白花朵,悠悠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已经猜到我想要做什么了?” 白梅轻哼了一声,道:“你要去杀一个人。” “果然……”苍琅真人自嘲道,“你是如何猜到的?” “你身上萦绕着一缕很重的因果。人死之前,若没能彻底斩断身上的因果,这份执念便会随着魂魄一同轮回,你身为修仙之人,必定会在赴死之前将这些东西处理干净。所以我猜,你做了这么多准备,就是为了彻底斩断它。”白梅淡淡道。 苍琅真人赞许道:“不错,正是如此。” 白梅道:“你既已窥见天机,且对我如今所遇之事毫不意外,想来应该有办法解决我的困境吧。不如你我做个交易,我赠你灵脉,你告知我解决之法,替我摆脱了这劳什子神血,如何?” 这下轮到苍琅真人惊讶了。 “你想摆脱神血?为何?” “把别人的血放在你身体里,你不讨厌吗?况且这神血又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反倒是惹人厌的祸事一件接着一件,”白梅语气不解,“就算没有那东西,我照样能启智生灵。这样一个百害而无一利的东西,我留着它做什么?” 苍琅真人沉默了许久,摇着头笑道:“难怪神血选择了你。小梅花精,你才是最通透的人。” “我的确知道该如何解决你如今的问题,但我没法帮你摆脱神血。那滴神血选中了你,就是你冥冥之中便要承担的因果,草木精怪虽不在三千大道之内,但唯有身负神血的你是不同的。换句话说,从你启智的那一瞬间开始,你便已经在这大道之中了。” 白梅:“好吧,那你口中的解决之法是什么?” 苍琅真人笑眯眯道:“化形。” 第36章 化形 白梅不可思议道:“你再说一遍?” “再说几遍也是一样的,”苍琅真人依旧笑眯眯的,“精怪化形,便是开始了崭新的人生,过去的一切因果都会随着化形而消弭不见,你也是一样。” “这算什么?为了摆脱一件糟心事而去干另一件糟心事?”白梅的语气是十成十的不乐意,“就没有别的法子?” 苍琅真人摇了摇头。 白梅无言沉默了半晌,才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 “说真的,我觉得这个交易是我亏了,”一道淡白色的灵流自梅花身上抽离,“虽然你给了我一个我很不喜欢的办法,但谁让我是个遵守承诺的好树呢。” 苍琅真人收下那缕灵脉,真心实意道:“多谢你。” “不过你就不问问我要拿你的灵脉去做什么吗?不怕我去做坏事?”苍琅真人问道。 “不好奇,我对那些没兴趣。”白梅语气恹恹,显然思绪还停留在苍琅真人口中的那个办法上。 苍琅真人却没轻易放过它,自顾自说了起来:“我命数已定,想来也没有几日光阴了。我要做的那些事,不能告诉我身边的任何人,不然一定会遭到阻挠。我一个人装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走到现在,也实在是有些累了,我随便说说,你便也随便听听,不必记得。” “其实认真说起来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一个受人蒙骗导致酿下大错后幡然醒悟想要补救的俗套故事罢了。” 白梅这才分了几分注意给他:“说说看。” “我年少时曾结识了一个人,我们志同道合,颇为投缘,一同游历了许多地方。我视他为此生挚友,知己良朋,对他知无不言,毫无隐瞒。可惜我以真心待他,得到的却是谋算与背叛。他不惜耗费精力伪装自己待在我身边,目的只是为了夺走春水流台之中的神器。” 白梅:“神器?那个古钟?” 苍琅真人:“正是。他借着我的名号进入了春水流台,盗走天枢古钟后便消失不见了。” 白梅:“可如今的古钟还好好待在春水流台之中。是你把它追回来的?” 苍琅真人点点头,道:“我之过失,自然该我弥补。在寻找古钟的那几年,我才知道他其实并非北域之人,而是南渊的修者,手中的杀孽数不胜数。而在我找到他后,为了打败我,他甚至不惜以一城凡人的血肉作血祭。” 说及此处,苍琅真人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不自觉的痛苦神色。 “我那时……本该杀了他的。但我看着他向我求饶的那张脸,不自觉的便想起了我们一同度过的那些日子。而就是那一瞬间的迟疑,让我彻底失去了杀他的机会。” “他跑了?” “跑得彻彻底底,再也寻不见踪迹了,”苍琅真人苦笑,“之后的几年,我一直待在人间。一是为了渡化那些因他而死的凡人怨灵,二是为了找到他,然后彻底杀了他。” “看样子你找了很久。” “的确很久,久到我都快要以为他是不是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直到前几年……大概就是我带寒衣来到归寂山那年,南渊忽然发生了极大的动乱,而那祸乱的源头,便是我那曾经的‘友人’。” 白梅迟疑道:“你口中这个人,不会就是如今在南渊呼风唤雨的那个邪魔吧?” 苍琅真人点了点头:“我也是前些时日才得知他竟然从刀剑谷之中取出那柄凶刀离恨,甚至试图将其炼化。若真让其彻底炼化离恨刀,只怕整个南渊都要听命于他,北域也会比如今乱上百倍不止,那些凡人的生活便更不必说了。” “可我听闻那离恨刀不是一般人能够驱使的,他是如何做到的?”白梅问道。 “具体的细节我并不清楚,但我猜他大抵是利用了往生剑留下的神骨。而我不惜以寿数卜算天卦,寻找神血,为的便是在与他最终一战中能够不受神骨的约束。” 白梅听到这里,也算大致明白了。 “你不会后悔吗?耗费这般代价只为了杀他。” “不会后悔的。其实我也没那么无私,我做这些不全是为了苍生,更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白梅似懂非懂,绕着他转了一圈,道:“真是奇怪的人。” “人的感情是最复杂的,也许等你将来化形了,便不会觉得我奇怪了,”苍琅真人低低笑了几声,换了个话题,“日后我不在山中,寒衣便要你多加照拂了。那孩子表面看起来冷淡,实际上是个很重感情的人。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让他修习无情道来继承我的衣钵这件事是否做错了,但我已无力转圜了。” 白梅没说“好”与“不好”,只是道:“楚寒衣早已不是小孩子了,他是个很果决的人,若有一天他真觉得无情道不再适合他,他自己便会做出选择,无需任何人干涉。” 苍琅真人神情复杂地看着它,半晌道:“你说得对,是我忧虑太过了。” 归寂山正值春日,外头日光正盛,入目所及正是一片春意大好。他抬眼望向窗外,只见满目生机盎然之境。 他忽然微笑起来,声音微不可察,恍若呢喃。 “只是可惜,再也看不到这般的春景了。” * 那日之后,白梅便再也没见过苍琅真人,原本便没什么人气儿的归寂山彻底冷清了下来。 而白梅身上的状况也愈加严重起来。 过去是用楚寒衣与睡觉这两个妙招来寻个清净,如今楚寒衣不在山中归期未定,而另一种方法竟也慢慢失去了作用。 白梅便这样硬生生受着那滴神血带来的折磨,不知第几个日夜过去,它终于决定将化形这件事提上了日程。 它有些痛苦地想,不是自己不坚定,而是这东西实在太惹人心烦,它甚至觉得自己若再这样忍受下去,总有一天会走火入魔。 不过就是化形…… 大不了他化形之后便一直待在归寂山里,只要不入人世,便不会沾染人间的七情六欲,也不会沾染一身的因果然后此感到痛苦了。 然而就在他决定化形前夕,却发生了一件令它意想不到的事情。 它留在楚寒衣身上用以保护他性命的灵流消失了。 那道灵流是它自打从雍城回来之后便悄悄留在楚寒衣的识海之中的,为的便是将来有朝一日,若它不在楚寒衣身边,这道灵流可以代替它护住楚寒衣的小命,让他不至于真的死掉。 可白梅没想到这东西这么快便发挥了作用。 楚寒衣在雍城受的一身伤刚好没多久,他也应该清楚自己如今的极限在哪里。楚寒衣善良,却不是那种事事都要管的愚昧的善良,他也并非是不惜命的人。 那时在雍城,他之所以敢放开手脚尽力一搏,是知道胥千百正在赶来的路上,而他只需要撑到通天阁的援军到来便可。而就算真的到了穷途末路,至少还有一个修为不俗的白梅给他兜底。 可如今……白梅一时间倒真想不到是什么样的困境,竟能危及他的性命。 它思考了半天无果,索性不再伤神,专心投入到化形这项大工程之中。 它留在楚寒衣识海中的那道灵流蕴藏着足够抵挡绝大多数攻击的灵力,因此白梅对于楚寒衣的生死并不担忧,等它彻底化了形,到时再问他也不迟。 浩瀚磅礴的灵力自白梅身上蔓延开来,它一边向外发散自己的灵力,一边吸纳着天地之间充盈的纯净灵力,就在这一吸一吐之间,它开始慢慢抽离自己与天地之间的联系。 草木精怪想要化形的第一步,便是斩断自己与生养自己的天地之间的联系。唯有彻底斩断了根,它们才能获得身体上的自由,由此踏上化形为人的第一步。 先是触觉,随后是声音,然而就在听觉消失前的一瞬间,它却忽然听见了楚寒衣沙哑的呼喊声。 浓烈的血腥味由远及近,白梅有些迟疑地睁开眼,只见不久之前还好好的人此时浑身血污地站在它几尺之外。楚寒衣向来喜欢穿白衣,而此时此刻,他身上那件白衣几乎没有一处是干净的,沾满了血迹与尘土。 白梅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狼狈的楚寒衣。雍城那时,楚寒衣虽然也受了不轻的伤,但至少眉宇间没有如今的颓色。 对,就是颓色。白梅几乎有些诧异,这人究竟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月没有跟在他身边而已。 楚寒衣咳了几声,抬手擦掉唇畔的血迹,哑声道:“岁岁,我刚刚渡了雷劫,发现了你留在我识海中的灵流。” 原来是雷劫,白梅恍然。 楚寒衣下山时的修为的确处于元婴满期的瓶颈,想来是下山的这些日子中找到了突破的法门。 可若是雷劫,那便更奇怪了,以他的实力,怎么可能抗不过那几道化神初期的天雷? 白梅满肚子的疑问,奈何无法开口,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楚寒衣自言自语。 “我察觉不到你我之间的联系了,岁岁,你是不是要离开了?”楚寒衣抬眼看向白梅,寒潭似的凤眼里涌动着白梅看不懂的东西。 第37章 枯败 白梅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便有些疑惑。 离开?它什么时候说要离开了? 明明只是一次普通的化形,怎么到了楚寒衣这里便仿佛是生离死别了?还问它是不是要离开了……它分明对人间没有半分兴趣,只想一直待在归寂山中晒太阳。楚寒衣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它,怎么还会问出这种问题? 一边问,一边还要露出那种很难过的表情。 雪白的花枝微微探出,轻轻地碰了碰楚寒衣额前的发梢。而这小小的一个动作,却已经是它如今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这一下若有似无的触碰似乎点醒了楚寒衣,他有些迟疑地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抚上那截花枝。 “你还在吗?” 花枝微微一颤。 低垂的眼睫遮住了楚寒衣眼底翻涌的晦涩情绪,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低声道:“岁岁,虽然我知道这么说可能会有些任性……但是,可以不要离开吗?” 白梅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实在不懂他为何突然这般患得患失。它所认识的楚寒衣一直都是沉稳的,所有的情绪都不会轻易表露在外,怎么如今一遭下山,便换了个模样? 是看见了什么,还是听见了什么? 它无从得知。 化形的进程仍在继续,然而就在楚寒衣话语落下的下一瞬,白梅骤然失去了所有的听觉。 它切断了自己与天地之间的联系,自然也单方面切断了与楚寒衣的那点微弱的联系,它不再能听见楚寒衣的声音,亦无法感知他的心声。 明明失去了这些联系,可白梅看着眼前的楚寒衣,心中却忽然感受了一股极大的悲伤。 这种感情,究竟是楚寒衣的,还是它自己的? 白梅百思不得其解。 它不懂这忽然出现的情绪从何而来,却下意识不愿看到这样的楚寒衣。 淡白色的灵流自花枝之上寸寸抽离,那些灵流缠绕、交织,最终在楚寒衣晦涩的目光中化为一朵纯白的,散发着微微荧光的梅花。 还未等楚寒衣有所动作,那朵由灵流化作的梅花便化为一道白光钻进了他的额头。灵流没入的一瞬间,楚寒衣的眉心也出现了一个浅淡的梅花纹样。 白梅满意地看着楚寒衣眉心仿佛烙印一般的梅花纹样,随即眼前一暗,彻底陷入了一片静谧的黑暗之中。 虽然它有意回应楚寒衣,但奈何化形过程中五感尽失,便只好先用神识给他盖个章,省的这人一番胡思乱想把自己吓得够呛。 楚寒衣是个聪明人,况且又与它相伴了那么多年,彼此颇有默契,想来应该能明白它的意思吧? 思及此处,白梅稍稍安心了一些,它彻底放松了神识,任由化形的浪潮将自己吞没。 冲天的灵力自白梅身上奔涌而出,化为浩荡的灵力浪潮荡向四方,一时间,四周狂风乍起,没了白梅的控制,几朵雪白的梅花脱离了花枝,在肆虐的狂风之中化为点点莹白,花瓣四散飞舞,仿若一场声势浩大的冬雪。 楚寒衣站在距离白梅一步之遥的地方,衣袖翻飞,发丝凌乱。 眼前是不曾见过的漫天花雨,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正正好好接住了一朵还未被狂风吹散的完整的花朵。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初入通天阁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未从双亲遇害的阴影中走出来,每个独自入睡的夜晚都会从噩梦中惊醒。苍琅真人为了安抚他,便将他带去了后山,在那里,是他第一次见到白梅,收到了它送给自己的第一朵花。 当时的花代表着初遇,那如今的花呢?又代表了什么? 楚寒衣垂眼看着手中的梅花,胸中似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化为一声带着苦味儿的叹息溢出唇畔。 眼前的灵流仍在不停地汇聚涌动,楚寒衣却忽然感觉到了一股久违的疲惫。他刚历经了三道化神期的雷劫,又在感知到白梅有异后马不停蹄地赶回归寂山,一路上不敢有半刻停歇,向来喜爱洁净的人却连一身血污的脏衣服都没换掉。 然而回到这里,迎接他的却是一片死寂和二人之间彻底斩断的联系。 视线逐渐模糊起来,楚寒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以二指作剑诀凝了一道剑气,面无表情地砍在了自己尚完好的左臂上。他这一下丝毫没有省力,剑气甫一落下,便在皮肉伤留下了一道血痕。 还不能倒下……若岁岁化形之后仍愿回到归寂山,至少他要第一个见到它。 他虚虚攥着手中的落花,就这么守了白梅几天几夜。 也正是这一夜,归寂山中万草枯败,除却那些早已启智的草木精灵,其余的花草全部凋谢枯萎,失去了生机,唯有后山的那株白梅安然无恙。 然而第二天的傍晚,这唯一的幸存者也没能逃过枯败的命运。它枝头上的花朵迅速地凋谢,它的枝条也变得干枯而败落,前几日还生机勃勃的白梅,几日之间便成了一棵死气沉沉的枯树。 可直到树木彻底死去,楚寒衣都没能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他看着眼前生机不再的枯木,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也许再也见不到它了。 白梅枯死的一个月后,楚寒衣收到了苍琅真人身死的消息。他奔波千里收殓了苍琅真人的遗骨,又按照他的遗言前往刀剑谷,用苍琅真人的尸骨代替原本镇压离恨刀的阵眼,取出了折月剑。 做完这些之后,他便回到了归寂山中。彼时的归寂山在其得天独厚的灵脉滋养下已然恢复了往昔的生机,山中草木尽数开放,可唯有那株白梅依旧保持着枯木的模样。 楚寒衣抱着那柄冷冰冰的长剑在树下枯坐了一夜,流尽了此生最后一滴眼泪。第二日朝阳升起,便又是那个名扬北域的沽月仙尊。 也是从那日起,楚寒衣开始用灵力干预归寂山的四时变化,再也没人能见到被白雪覆盖的归寂山。 此后五年,沽月仙尊镇守北域,再没有踏足人间一步。 * 思绪回笼,裴知岁缓缓睁开眼,不动声色地皱了眉头。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想起过曾经的事情了。如今眼前的这棵白梅便如同一道闸门,闸门一开,过去的那些岁月便一股脑地涌进他的脑海中,无论是他想要记得的还是他不愿回忆的,统统在脑海中演了个遍。 裴知岁其实很少有留恋过去的时候。 原因也很简单,除却昔日作为一株梅花待在归寂山中的那几年,裴知岁实在没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索性将所有过往抛诸脑后,再不留恋。 当年他决意化形,却不知一切早已在尹秋生的掌控之中。 裴知岁也是重生后才后知后觉,当年归寂山上日日夜夜的怨怼絮语,无非就是尹秋生逼他化形的手段罢了。 当年尹秋生飞升时,亲手剥离了自己身上所有的人欲,而那些独属于人类的喜怒哀乐则被他“藏进”了自己剜心剔骨所捏造的灵体之中。 后来尹秋生彻底飞升上界,那个被强行捏造出来的灵体四散分离。神骨降世,灾祸接踵而至,昔日以青山秀水扬名北域的凤凰洲首当其冲,一夜之间,天火燎原,死伤惨重,被夺走所有天地灵脉的凤凰洲无力抵挡神骨带来的天火,最终化为了万里荒原,再不复过往胜景。 尹秋生飞升上界,便是从此与人间再无联系,更无因果的牵扯,而这也导致了那些因神骨而死去的人无法消解执念,它们徘徊于世间,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化为了浓烈的怨气。 而这便是后来的白梅,也就是裴知岁,日日夜夜听见的声音的来源。 等到尹秋生察觉到这股怨气的存在,为时已晚。这怨气因他而生,除非他担下所有的恶果,否则不能轻易化解,即使尹秋生已然飞升,他也无法更改天道之下的因果轮回。 而就在他焦头烂额之时,他忽然察觉到自己与人世多了一丝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联系。尹秋生循着那点联系找过去,最终在归寂山上发现了一棵如雪般的梅树。 于是一切都顺利成章了起来。 怨气需要载体,而白梅身负神血,简直是个再好不过的替代品——替代尹秋生承受这些怨气。 于是尹秋生捏造了那道阴雷,借着阴雷作为遮掩,将那些搜刮来的怨气统统放进了白梅的识海。 后来白梅为了摆脱现状决定化形,为了不让白梅察觉这些异样,更好的为他所用,尹秋生甚至干涉天道,以一己之力篡改了裴知岁原有的人生轨迹。 而这些也是很久之后,裴知岁自己一点一点地意识到的,只是那时候的他身在樊笼,一切行动都受到尹秋生的监视。尹秋生称自己为“天道”,每隔几个月便要跑到他识海中说几句恶心人的丧气话,字字句句都是让他别再白费力气,乖乖按照他这个“天道”为他书写的命运走下去。 裴知岁偏不想让他如意。 当年他化出人形,再睁眼时,所见的却不是熟悉的春景,而是危机四伏的赤水畔。 不知为何,他无法动用自己身为白梅时拥有的灵力,甚至还莫名多了一条与自己本体相克的火系灵根。 他一路沿着赤水畔走来,几经打听,才知道如今距离他化形时已有五年。而他一个身怀天灵根的小孩忽然出现在鱼龙混杂的赤水,很快便被人盯上,以十颗灵石的价格卖进了燃金堂。 从燃金堂到秦家,再到他用那根藏在血肉中的银簪杀了人,从此以杀入道。也是在踏入三千大道的那个瞬间,裴知岁清醒地意识到,他或许此生再也无法回到归寂山了。 第38章 血海 然而这个念头也不过是在他的脑中一闪而过,随即便被他搁置到一旁了。 后来入了南渊,他更是没了回忆往昔的时间。楚寒衣这个名字便连同身在归寂山的那些日子一起,被他埋藏在记忆深处,直到他十七岁那年的茫茫雪原才得以重见天日。 当年他从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上醒来,甫一睁眼,便直愣愣对上了那张于他而言再熟悉不过的俊朗面容。 数年未见,楚寒衣似乎有了许多变化,个子更高了,脸上的轮廓也变得棱角分明,那双自少年时便显得格外淡漠的凤眼之中冷意森然,彻底没了少年时的稚气。 少年时的楚寒衣虽然话少冷淡,但在他面前却仍是个鲜活的少年人,偶尔还会同他说笑打闹。这还是裴知岁第一次被他这般冷漠相待,不由得有些新鲜。 然而新鲜归新鲜,裴知岁却没有与楚寒衣相认的想法。 楚寒衣是剑道魁首,北域之中人人赞誉的沽月仙尊,一柄折月剑尽斩妖邪。而他以杀入道,沉浮于血海多年,一心琢磨着如何将南渊主取而代之。 纵使昔日他与楚寒衣的确有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在,然而时移事易,那些稚嫩而浅显的过往便如云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模糊。他与楚寒衣,便如南渊与北域,一正一邪,哪怕相认,也注定是背道而驰。 他手上染血无数,不知背负了多少因果。裴知岁曾在北域待过,自然知晓北域对于他这样的南渊人的厌恶。他踏入南渊的初衷是为了活命,但事到如今,他的欲望早已不是简简单单的“活着”二字,他要反抗那虚无的“天道”,要站上南渊的顶峰,更要凭着自己的力量,在沉沉浮浮的血海之中亲手劈出一条通天的路。 他不可能为了楚寒衣放弃自己处心积虑布下的局,正如楚寒衣也不会偏离他自己的道义而包庇他一样。 虽然最后的二人必定免不了刀剑相向,但至少他不想以白梅的身份与楚寒衣对面而立。 与其万般纠缠,倒不如从一开始便斩断这份顾虑。 裴知岁那时便是这样想的。 昔日他为草木,不识人间事,一切决断都循着自己的直觉,哪怕后来化形为人,却依旧改不了这个毛病。 觉得自己该入南渊,那便一条路走到黑,决不回头;觉得不该与楚寒衣有过多的牵扯,便真的将他当作陌路人,再不提及过往;觉得是时候破釜沉舟,便舍弃所有,甚至连身家性命都搬上赌桌。 而如今时间逆转,一切从头开始,他在燃金堂提前遇到了楚寒衣,便想看看自己踏上与曾经截然不同的道路会是何模样。于是他跟着楚寒衣来到北域,回到了自己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归寂山,也是冥冥之中圆了自己当初化形时的愿望。 是正是邪于他而言其实并不重要,他曾靠着自己一路走上南渊的顶峰,如今身在北域,自然也能凭着手中的长刀名扬天下。 而除此之外,在他内心深处也存留着一丁点儿独属于“裴知岁”的私欲—— 他想看一看,若当年没有尹秋生这个假天道的干涉,他本该度过的会是怎样的一生呢?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裴知岁猛地回过神,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是楚寒衣。 他几步走到裴知岁身旁,与他并肩站在树荫下。 一时间谁都没有主动开口,两人各怀心思看着眼前的白梅,就在气氛将要变得更加沉闷时,楚寒衣忽然抬起手,轻轻地接住了一朵即将落下的残花。 也许是适才大动干戈地翻找过去的原因,此时此刻,裴知岁看着他的动作,莫名地想起了曾经的很多个瞬间。 那些记忆如同吉光片羽,在他脑海中不断闪回。 或许连楚寒衣自己都没有发觉,每一次他伸手接住落花时,总会无意识地流露出一种特有的温柔,恍如冰雪消融,一如现在这般。 其实从几年前刚刚回到归寂山时他便隐约有些猜想,直到如今,这种怀疑愈加严重,甚至让他忍不住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被楚寒衣硬生生救活的梅树,默默加在他早课中用以压制戾气的安神诀,还有楚寒衣说无人能拔出离恨刀时笃定的语气。 既然他有着过去的那些记忆,那么作为驱动天枢古钟回溯时间的人,楚寒衣是否也与他一样,仍保留着曾经的记忆? 思及此处,裴知岁的视线从楚寒衣的掌心一路游移向上,直到与那双凤眸四目相对。 他眨了眨眼,随即换上了那副楚寒衣最熟悉不过的笑脸:“师尊。” 楚寒衣收了手,眉头微蹙,“你怎么也进来了?我不是让你去找二阁主吗?” 裴知岁说瞎话不打草稿,他耸了耸肩,状似无奈道:“我原本也是打算去找二阁主的,但师尊你进去没多久后这神骨便像疯了一样,眨眼间就把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吞了进来。我一个还不到化神期的小修士,如何能与这神骨抗衡?自然也没能逃脱。” 眼看着楚寒衣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又道:“师尊放心,我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危险,也没受伤。” 他张开双臂凑到楚寒衣跟前,笑嘻嘻道:“师尊若还不放心,不如自己检查看看。” 听他这样说,楚寒衣才彻底放下了心:“你无事便好。” 随即,他的注意力从裴知岁身上转移到后面的梅树上。他抬眼看着一树如雪般的梅花,喃喃道:“这梅树……” 裴知岁:“这树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吗?” 楚寒衣意识到自己的失神,他轻微地摇了摇头,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这树让我想起了一些旧事。” 裴知岁偏头看他,刨根问底道:“什么旧事?” 楚寒衣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一个非常浅淡的笑容,“是一些于我而言重要到不能忘记的事情。” 他走近那棵梅树,抬手抚上了它的树干,忽然问道:“小岁,你去看过归寂山后山的那株白梅吗?” “看过。” “你觉得那株白梅如何?漂亮吗?”楚寒衣又问道。 裴知岁抬眼看着楚寒衣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些烦躁。 “好看,漂亮,”他语气一顿,“只是美则美矣,失了灵魂。” 楚寒衣失笑:“如何看出的?” 裴知岁闷闷道:“直觉。” “不知道安鹤是否与你提起过归寂山多年前万草枯败的怪事,其实后山的那株梅花也该死在那时的,只是我不愿接受那样的现实,寻找了无数办法,最终硬生生将它救活了,只是梅树虽然救活了,却依旧留不住我想要的东西。” 裴知岁一愣:“你……” 然而还未等他彻底明白这一番话的意思,楚寒衣忽然话锋一转:“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不过这树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于此,除了它以外,你还有没有看到其他的东西?” 裴知岁只好顺着他的问话回答道:“除此之外,再没看到什么了。” 他想了想,又道:“师尊,你看咱们在这里待了这么久,除了这棵树之外毫无收获,再待下去也不过是浪费时间。不若我们先离开此处,先去与二阁主会和,再共同商议怎样处置这块神骨如何?” 他虽然怀疑楚寒衣拥有所有的记忆,但那毕竟只是个猜测,神骨之中的混沌之境变幻莫测,现在只是一棵与他过去一模一样的梅树,却难保梅树之后会出现什么东西。若楚寒衣记得所有也就罢了,若不记得…… 还是赶快将人带出神骨为好。 然而就在楚寒衣开口回答的上一秒,原本矗立于此的梅树忽然消失不见,四周重归于一片浑沌虚无,而就在这片混沌的更深处,隐隐传来几阵若有似无的细碎声响,仿佛是有人正以刀剑这般的利器击打屏障而发出的。 楚寒衣神色凝重,叮嘱道:“跟在我后面。” 随即便循着声音的源头走去。 裴知岁只好跟在他后面做一个安安静静受保护的小尾巴。 他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道早不出声晚不出声,偏偏在他劝人走时出声,他到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和自己作对。 二人一前一后循着声源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眼前的视野才终于变得开阔起来。裴知岁伸出胳膊,摊开掌心,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一缕一缕流动着的天地灵脉穿梭在他的指尖。 这是被神骨碎片掠夺而来的,属于凤凰洲的天地灵脉。 而在这无数天地灵脉的尽头,是一扇古朴的小门。二人站在门前对视了一眼,随即推门而入。 然而就在二人将要踏入门内的一瞬间,门内的空间却突然扭曲了起来。只见方才还在外悠哉游哉的天地灵脉宛如疯了一般,争先恐后地窜进门内。无数灵脉汇聚成一道厚重而巨大的灵流,于瞬息之间篡改了门内的一切。 门外是一片虚无的混沌,而门内则是一片不知边际的血海。在那汪洋血海的中心,立着一个小小的圆台,圆台之上,便是神骨。 难以言喻的血腥味混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楚寒衣眉头微皱,撤回了自己进门的步子。 裴知岁捂着鼻子从他身后探出头来,语气中的嫌弃一览无余:“这就是神骨?噫,好恶心。” 第39章 封印 楚寒衣沉默半晌,抬手示意裴知岁向后退。随即折月出鞘,化为锋利的剑芒直奔神骨而去。 然而折月剑刚刚掠过血海,原本平静的血海却忽然躁动起来,无数殷红腥臭的血流自下方升腾起来,仿若毒蛇一般攀上折月剑的剑身,阻碍了它攻向神骨的动作。 楚寒衣二指并拢作剑诀,凛冽的剑意于瞬息之间暴涨,与无数缠缠绕绕的血流相碰,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正如二人方才听到的那般。 “方才有人来过,大抵是为了神骨而来,却奈何没能过得了这血海。”楚寒衣抬手召回折月剑,给它施了一道净身诀。 裴知岁却没答话,他微微偏头看着楚寒衣清洗折月剑的动作,又探了探自己没有丝毫灵力的识海,才意识到在这神骨之中受到限制的唯有他一人罢了。 他轻轻“啧”了一声,对于神骨的不满又添了几分。 “神骨都变成这样了还有人来抢?也不怕被这一池的怨气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人心的贪欲总是无穷无尽的,无论正邪,只要能为自己提供利益,便会有人尝试,”楚寒衣声音淡淡,“其实从此番刀剑谷现身,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加之方才你我阴差阳错被拉进的有关往生剑飞升的幻境……若我没猜错,眼前神骨之上缠绕的怨气,大抵便是当年因神骨降世而惨死的那些凡人所化的。” 裴知岁哼了一声,道:“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罢了,神骨也好,凤凰洲也罢,那些千年前的纠葛也并非我们这些后人三言两语能够评定的,”楚寒衣无声叹了口气,“不过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些怨气离开此处,神骨的封印不能破。” 随着话语落下,磅礴的灵力自楚寒衣身上四散开来,宛如一场浩荡的冬雪,与瞬息之间充盈了整个方寸天地,将整个血海都纳入了大阵之中。 裴知岁被迎面而来的寒气扑了一脸,抬手摸了摸有些湿润的鼻尖,才后知后觉竟真的有风雪拂过。 ——雪落,阵成。 神骨四周环绕的滔天血海似乎感知到了这个剑阵所蕴含的威力,丝丝缕缕凝结成一道血红的屏障直奔神骨而去,想要隔绝四面八方而来的彻骨剑意,从而抵抗楚寒衣的封印。 然而还未等那由血海凝结而成的屏障靠近神骨,原本流动着的血海却忽然由外向内寸寸冻结,凡楚寒衣剑意所至之处,皆成为了血色的霜雪。 楚寒衣踏着冻结的血海一步步走向神骨,最终站定在小小的圆台前面。 纯白的圆台之上,搁置着一截属于人的脊骨,上头刻着一圈又一圈淡金色的古老铭文。楚寒衣一边以灵力修补神骨原本的封印,一边辨认着神骨上头的铭文。 凭着他对这铭文浅薄的了解,这神骨之上刻着的,大抵是一个名字。 然而还未等他进一步解析出来,身后忽然传来了利器破空之音,楚寒衣本想操纵折月剑挡下这不知来源的偷袭,余光之中却见到一片殷红的衣角匆匆掠过。 裴知岁手持长刀立在楚寒衣背后,替他挡下了这一击。 “就知道你没走。”裴知岁收了长刀,抬眼看向自黑暗中走来的人,语气嘲讽,“哎呀哎呀,我当是谁,原来是老熟人。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呢,你说是不是啊,红袖夫人?” “几年不见,公子倒是愈加油嘴滑舌了。”来人轻哼一声,抬手摘下了黑袍的兜帽,露出一张熟悉的娇艳面容。 裴知岁摩梭着手中的刀柄,语气玩味:“夫人方才明明已经离开了,为何又折了回来?总不会是认出了我与师尊,想来同我们二人打个招呼,顺便叙叙旧吧?” “此地血海滔天,诡异无比,哪里是我一介弱女子能够轻易破解的呢?我不过是使了个障眼法假装离去,求一份心安罢了,”红袖夫人峨眉微蹙,状似难过道:“不过公子何必如此阴阳怪气,好歹我当年也曾帮过公子的忙,不是吗?” 裴知岁不语,虽然面上仍是一副笑脸,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却毫无笑意,尽是一片森然的冷意。 红袖夫人和他对视了半晌,最终还是败下阵了,换了个语气道:“是我一时慌乱失言了,公子莫要怪罪。我也并无恶意,只是想给二位提个醒罢了。” 裴知岁轻嗤一声,显然不信她的说辞:“你的没有恶意便是在人背后偷袭吗?” 红袖夫人惊讶道:“我那一击于你们二人而言不过是随手一挥便能挡下的,如此威力,竟也能被叫做偷袭吗?” 修补神骨封印的进程已经到了末尾,楚寒衣一边向神骨输送灵力,一边听着二人你来我往却没谈及半句有用的话,不由得有些无奈。 “夫人现身于此,恐怕不止为了替自己的偷袭辩解一二吧,还请直言。”楚寒衣道。 红袖夫人:“我想与二位做个交易。” “哦?这倒是稀奇,”裴知岁眉梢一扬,“只是不知夫人有什么重磅的筹码在手?” “想来二位应该也有所察觉,此番刀剑谷现世于此,甚至还牵连了神骨,绝非偶然,”红袖夫人微微一笑,“封印被破,神骨生怨,此事一半在天,另一半却在人。” 楚寒衣神色一沉,道:“细说。” “仙尊久坐高台,一心维持着北域南渊之间摇摇欲坠的平衡,却不知你所守护的北域仙门早已是暗流涌动,千疮百孔。而此番刀剑谷现身于神骨所在之处,便是有人故意设局,想要浑水摸鱼夺得神骨。” “听你的语气,想来是知道这幕后黑手是谁了?”裴知岁道。 红袖夫人点点头道:“不瞒二位,我之所以出现于此,亦是听命于这位大人。不过若二位肯答应带我一同离开此处,我也不介意将我所知道的告与二位。” 裴知岁闻言一乐:“我倒是忽然有些同情这位‘大人’了,竟有夫人这么一个得力干将。” “忠诚二字于我们南渊之人而言是最为虚无缥缈的东西,况且我与那位大人也不过是利益的置换,他提供给我庇护之所,而我替他跑这一趟,互利互惠的关系,谈何忠诚呢?”红袖夫人莞尔,“我这个提议,二位意下如何啊?” “既然如此,还望夫人遵守约定。”楚寒衣不知何时结束了修补封印的进程,他转身走到裴知岁身旁,神色平静地应下了红袖夫人的交易。 裴知岁闻言一愣,与他传音道:“封印这么快便修补好了?” “我不善符篆法阵,凭我一人之力,最多只能维持封印完好两个时辰,若要彻底修补神骨之上的封印,还需将顾飞檐找来。”楚寒衣同样以传音回道。 顾飞檐乃是如今修真界的符篆阵法第一人,亦是北域三阁五楼之中“明月阁”的掌权人。 “他也来了刀剑谷?” “是,我方才已经向他传了灵讯,还附上了一缕灵流作为指引,想来要不了多久他便能找到这里。” 裴知岁听出他话中之意,不由得问道:“你既然没打算离开此地,干嘛还要答应她?” 楚寒衣却没立马回答他的问题:“你的灵力,是不是用不了了?” 见裴知岁没有回答的意思,楚寒衣只好接着道:“神骨上的封印虽然被我暂时修补上了,却仍然脆弱得不堪一击,红袖夫人虽然修为不及我,却也不是好对付的人。在此地打起来事小,我只怕失手毁了封印,横生事端,还是早些让她离开为好。至于她所提及的事情,我大可自己调查。” 裴知岁闻言露出个有些古怪的表情,心道原来那个一根筋的小古板竟也学会虚与委蛇了,真是新奇。 然而这话却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他只好冲楚寒衣眨了眨眼,示意自己知道了。 见楚寒衣应下了这桩交易,红袖夫人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脸上挂着的笑容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那便多谢仙尊了。” 裴知岁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刀柄上的珠穗,有意无意问道:“神骨这样的好东西,夫人便不想分一杯羹?” 红袖夫人似乎有些意外于裴知岁会主动开口搭话,她抬眼望向裴知岁,在心中估量了一番,最终谨慎道:“公子说笑了,红袖才不是那般不知足的人。这世上人人都垂涎神骨,却又有几人真的有那般魄力敢将神骨据为己有呢?红袖是个贪生怕死的俗人,只想活得长长久久。” 裴知岁与她对视半晌,在楚寒衣视线不可及的死角,他笑着对红袖夫人做了个口型——“你撒谎。” 红袖夫人脸色一白,数年之前曾亲身体会过的压迫感再次涌上心头,令她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究竟哪里惹了这位活祖宗不痛快。 然而还未等她想出个一二三来,方才一脸恶劣的裴知岁却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模样,随即抬手扔了一件什物过来:“夫人太紧张了,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她伸手接住裴知岁扔来的东西,听他道:“喏,夫人方才偷袭时落下的法器,物归原主,可别再忘了。” 红袖夫人勉强扯了个笑容,道:“多谢公子。” 她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一旁沉默许久的楚寒衣,语气中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急切,似乎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下去了,“不知仙尊何时才能破除此地的禁制?我也好快些将那幕后黑手的名姓告知仙尊,省得误事。” 楚寒衣“唔”了一声,正要回答,只见那扇古朴的小门之上忽然浮现了一道奇异的阵法,楚寒衣瞥了一眼那阵,对她道:“此道法阵联通着刀剑谷之外的地方,夫人即刻便可离去了。” 红袖夫人并非不识时务之人,见楚寒衣这么说,她便已明白一二。 “此番是我欠了二位一个人情,多谢。”她向二人行了个礼,随即头也不回地踏入了法阵。 不过瞬息,她便已然离开了刀剑谷。 红袖夫人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松开了一直死死攥着银簪的手,她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掌心的东西,只见素净的银簪之上被人用利器刻画了一个简易的夕颜花的纹样,仿若是一个无声的指引。 她沉思片刻,最终还是好好收起了这枚银簪。 * 而就在红袖夫人顺着法阵离开不久,一个面容姣好的青衣公子出现在二人面前。 来人一身青衣,手持折扇,全然一副游荡红尘中的文人做派。 他刷的一声打开折扇,毫不见外地凑到二人中间,调笑道:“瞧瞧,瞧瞧,这是谁啊?” 楚寒衣微微偏头,不想理人。 见楚寒衣不答话,他调转势头,哥俩好似的揽住了另一边的裴知岁。 “小裴呀,你看看你师父,明明是他叫我进来帮他补封印,却连句欢迎的话都不肯说,”他装模作样地呜咽几声,用折扇挡住了楚寒衣不悦的目光,接着同裴知岁说小话,“你跟着这样一个师父,如何能过的自在快活?倒不如同我回了明月阁,你说是吧?” 说起这顾飞檐,倒也是奇人一个。 他虽出自仙门大家,却打小便不服管教,说得好听些是敢于标新立异,说得不好听些便是喜欢同人唱反调。此人一身反骨,旁人叫他做什么,他偏不愿做什么,小到穿衣吃饭,大到修行,无一不将“叛逆”二字贯彻到底。 然而此人虽然一身毛病,却是个少见的诸武皆通的奇才,刀剑之上尤其出色。他的父亲知道此事后欣喜若狂,只盼着自家出一个名震北域的厉害剑修,刀修也性。然而令谁都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独自一人跑去明月阁拜师,立誓成为一个名震北域的……符修。 顾飞檐他爹知晓此事后气得七窍生烟,然而他那厢的拜师茶都已经递上,他爹再不情不愿也只好将顾飞檐留在了明月阁。听说直到如今,每每有人提及此事,他爹还会被气得破口大骂。 而裴知岁之所以会与他结识,也是一次意外。 那大概是他步入金丹境界后没多久的事情,他领了通天阁发布的任务下山,路上碰巧遇见了妖魔劫道,他本就因被迫去做好人好事心中烦躁,此时恰好来了个不长眼的心甘情愿当沙包,裴知岁自然不会放过。 他几下解决了妖魔,撒了气,转身离开时便看见顾飞檐一脸欣赏地站在他面前。 用顾飞檐的话说,自己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谁能想到随便出门溜达便能被他撞见了一个修习阵法的好苗子。而用裴知岁的话说,便是在下山处理麻烦事时撞见了一个更大的麻烦。 从那之后,顾飞檐更是隔三岔五传讯给楚寒衣,话里话外都是让他忍痛割爱,把这个好苗子送去明月阁。毕竟剑修不缺天才,但是他们符修阵修缺啊! 裴知岁被顾飞檐拽得一个踉跄,他微微偏头,指了指顾飞檐身后,好心提醒道:“阁主,看后面。” 顾飞檐不知所以地回过头,迎面差点撞上折月剑锋利的剑刃。 他哀嚎一声,松开了揽着裴知岁的手,举手投降道:“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了,怎么一点也不经逗啊!还用折月剑威胁我……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我看谁帮你补封印!” 楚寒衣睨他一眼,冷声道:“有时间说笑,封印早就补好了。” 顾飞檐哼了一声,理了理微乱的衣襟,走近了神骨所在之处。 他打量着圆台上的神骨,几分嫌弃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神骨啊,好丑。” 这对于神骨的评价倒是与裴知岁不谋而合,裴知岁对着楚寒衣耸了耸肩,意思是:你看,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吧? 楚寒衣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顾飞檐倒是没瞧见二人的小动作,他先是检查了一番原本包裹着神骨的封印,随即有些头疼地吸了一口气。 “这封印……” 见他吞吞吐吐少见的迟疑,楚寒衣不由皱了眉头,问道:“封印怎么了?不好补?” 顾飞檐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唤了一声裴知岁:“小裴,你过来。” 裴知岁眉梢一挑,走了过去,随即便听见顾飞檐满意的谓叹:“唉,美人就是养眼,小裴在这一站,我修补封印都更有劲头了。” 裴知岁一乐:“所以这封印能补?” 顾飞檐大手一挥道:“区区一道神骨封印,自然不在话下。我顾飞檐是谁啊?如今的符篆阵法第一人,若我补不了,这世上便没人能补了!” 说完,他又不死心地开始撺掇裴知岁,“唉,说真的,你不如和沽月那家伙商量商量,就让你去我们明月阁带上一年半载,若觉得一年半载太长,待上几个月也行啊。我是真的觉得你是个学阵法的好苗子,若一辈子待在归寂山上修习刀法,实在有些浪费你的天赋。” “阁主,我没觉得有什么浪费,况且……”裴知岁无辜的指了指旁边,笑眯眯道:“况且,我师尊可舍不得我离开。” 话音刚落,楚寒衣便冷着一张脸将裴知岁拉到自己身后,声音仿佛掺着冰碴,冰寒砌骨:“顾飞檐,安安静静补你的封印。听闻你爹最近在为你寻觅合适的道侣,若再多嘴,我便去你家将你爹送去明月阁,你自己好自为之。” 顾飞檐一抖,做了个将嘴闭上的动作,闷头去补他的封印了。 第40章 珍宝 半个时辰后,顾飞檐终于结束了修补结界的动作。 他抬手擦擦额头不存在的汗珠,先是看了看不远处已经无聊到用长刀刻冰雕的裴知岁,又看了看自己身旁闭目养神的楚寒衣,权衡利弊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放弃了过去与裴知岁搭话的念头。 他刻意地咳了几声,往楚寒衣那凑了凑。 楚寒衣睁开眼看他:“结束了?” 顾飞檐哼哼唧唧:“结束了结束了!亏我一接到你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进谷了,你倒好,用完我也不好好感谢我一下。” 楚寒衣沉默地看了他半晌,随即有些无奈道:“今日事发突然,多谢你了。哪日你来归寂,山中珍宝任你挑选。” “哼,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明月阁可是北域第一宝器库。天下有名有姓的珍宝,一半在春水流台,另一半便在明月阁,”顾飞檐闻言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他刷的一声打开折扇,掩住了自己上扬的唇角,“你珍宝库中的那些东西暂时还入不了我的眼。不过嘛……凡事都有个例外。” 楚寒衣眉头一皱,直觉这人又要说自己不爱听的话了。 果不其然,顾飞檐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微微一动,看向裴知岁,道:“你若准许小裴去我们明月阁当个挂名弟子,我便不计较你把我当工具人呼来唤去。” “明月阁中就没有你看得上的好苗子了?”楚寒衣一时语塞,实在想不明白他对于裴知岁为何这般执着。 顾飞檐闻言长叹一口气,愁眉苦脸道:“是啊,也不怕你笑话,这几年来明月阁中人才凋敝,我都许久没有见到有天赋的弟子了。” 楚寒衣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心道我信你个鬼。 如今的北域三阁,九衢通天阁多剑修,流丹阁多丹修,唯有这明月阁百花齐放,海纳百川。大道三千,每一种道都能在明月阁中找到自己的归处。 也正是因此,明月阁虽不是三阁之首,却拥有着北域仙门中最为庞大的弟子规模。如此这般的明月阁,却成了顾飞檐口中的人才凋敝,如何能叫人信服? “唉,好吧,看在你我相识多年的那点浅薄情谊的份上,我便同你说些实话,”顾飞檐一双勾人的狐狸眼虚虚一扫,同他传音,“你那宝贝徒弟可不简单,他身上啊,有气运。” “你也知道我一直困囿于大乘期的瓶颈,修行滞涩了许久。前几年我曾让韫玉替我卜算了一卦,他说我命中有一段师徒情谊,待到我找到合我心意的弟子时,修行的问题便迎刃而解。” 楚寒衣露出个有些古怪的表情,道:“你命中的师徒情谊和我徒弟有什么干系?” 顾飞檐兴致高昂:“巧就巧在这里!那日我得了韫玉的卦后便出门闲游散心,没多久便碰见了小裴,只一眼,便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天地气运,绝对是个修符篆阵法的好苗子。他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我得了卜卦后一头撞见,这不就是我命中注定的机缘吗?虽然我没有什么收徒弟的想法,但若真要收弟子,也只有如此天纵奇才,才配得上做我顾飞檐的徒弟。” “我看是你想多了,”楚寒衣语气冷淡。“第一,他的天资不止于符篆阵法,刀、剑、术、法,凡修者通天之道,每一个于他而言皆是通途。第二,我尊重他的选择,若他真想去明月阁跟你修习阵法,我不会有半分阻拦。可他并无此意,所以也请你少说那些让他为难的话,别再来我这撬墙角。” 顾飞檐与楚寒衣虽然交情不深,但胜在相识已久,因此对他也算有些了解。在他的印象中,楚寒衣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寡言,冷得仿佛高山上的冰雪,没有半点人气儿。 楚寒衣年少成名,十八岁时在雍城为护一城凡人所挥出的那一剑,直至现在仍被许多人津津乐道,而这也是他被许多人所记住的契机,但顾飞檐与他的相识却要比那早得多。 那时他刚拜入明月阁,随着师父来到九衢通天阁,几个阁主凑在一起谈论他听不懂的大事,他闲着无趣,便在通天阁中四处闲逛,逛着逛着便到了苍琅真人的山头。 彼时的归寂山还未布下护山大阵,他畅通无阻地上了后山,一路上树木葱茏,百花盛开的尽头,是一棵开得极其繁茂的、如云似雪的白梅。 他几乎瞬间便被眼前的美景占据了全部的注意,下意识加快了靠近的脚步,然而还未等他近距离好好观赏眼前的梅树,便被一道凛然的剑气削去了一缕头发。 楚寒衣一身白衣,手持木剑立在顾飞檐与白梅之间,冷如霜雪的剑意宛如一道屏障般牢牢护住了身后的白梅。 老实说,他与楚寒衣之间的初见实在算不上美好。楚寒衣将他错认成心怀不轨之人,而他也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剑气激起了气焰,起手画符布阵,几个呼吸间便同楚寒衣打作一团。两人皆是各自门派中的少年天才,平日里更是少有敌手,如今乍然碰上一个能同自己打得有来有回的,哪怕几个交手之间已然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也没人率先开口喊停。 不打不相识,说的大抵便是他俩。顾飞檐也因此记住了楚寒衣这么一号人。 但相识归相识,他却并没有主动与楚寒衣拉近关系的想法。原因无他,楚寒衣人如其名,性格实在是太过冷淡。在他们这一辈人还未在北域中闯出些名号的那些少年岁月里,每逢北域盛事,三阁五楼的弟子齐聚一堂,年岁相仿的少年人总会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闲聊,然而楚寒衣却是从不参与这些的。 倒也不是说楚寒衣性格孤僻,不爱搭理人,恰恰相反,你若主动与他搭话,他定会好好回答,言辞之间不矜不伐,令人挑不出毛病,但若让他主动关心什么,便是天方夜谭了。顾飞檐偶尔也会想,楚寒衣这人,名字里带了一个“寒”字,且得了个变异的冰灵根,偏偏又是个对什么都有些淡漠的冷性子,整个人从内到外散发着一股寒气,倒是保持了一种诡异的和谐。 而唯一一次见他流露出那种鲜活而浓烈的情绪,便是在第一次见面时,他护在白梅身前的那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 顾飞檐是符修,以心入道,从小便能看见天地之间流动穿梭的灵脉。归寂山上那棵梅树周遭环绕着数不清的天地灵脉,只消一眼,顾飞檐便知道这是个已然启智的灵物,化出人形只在它一念之间。 他那时候便暗搓搓地想,以楚寒衣对这棵树的宝贝程度,若有朝一日它化出人形,楚寒衣怕是要摇身一变成为人间那种最为溺爱孩子的长辈。 那画面哪怕只是想一想,都觉得有些不忍直视。 然而还未等他见到这一幕,北域之中便有大事接踵而来。 先是楚寒衣于雍城之中一剑成名,随后便是人间大乱,邪魔得到了离恨刀,率领南渊入侵北域,北域穷尽仙门百家之力守护人间,双方僵持许久,死伤无数。再之后,苍琅真人陨落,楚寒衣千里奔波,随着仙门收拾残局。此间事终了,便传出了沽月仙尊闭关,久不入世的消息。 所以方才收到楚寒衣发来的灵讯时,顾飞檐还兀自纳闷了一会儿。他知道此番刀剑谷开放,九衢通天阁中必会有阁主前来带队,但他没想到楚寒衣竟也来了。 而且自相识以来,这还是楚寒衣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同他说这么多话,虽然以灵力传音多多少少会消减掉话语原本的情绪,但也正因如此,才使楚寒衣言语之间的保护意味更加明显与浓厚,甚至还让他从中咂摸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占有欲来。 占有欲和楚寒衣,光是听着就令人匪夷所思。 而这一切的源头,只是因为他三番五次地提及了裴知岁。 顾飞檐生性向往自由,不喜条条框框,也不爱被人管束,哪怕在明月阁中混了个阁主的名头,也很少管事。他之所以对收裴知岁当徒弟这件事念念不忘,一部分原因也是受了韫玉那道卦的影响。困扰他多年之事终于有了解决之法,而裴知岁出现的时机又那般巧妙,仿佛是老天送来的一剂灵丹妙药,这才令他惦念了许久。 然而惦念归惦念,他又不能真的去抢人家的徒弟,在楚寒衣那屡屡提及也不过是闲时打趣罢了。但如今他看着楚寒衣对自己徒弟的这股宝贝劲儿,心中想要得到裴知岁的念头却不减反增,令他自己心头一惊。 他轻轻扇着手中折扇,一双琉璃似的狐狸眼微微眯起,神情莫测,“就这么宝贝他?” 楚寒衣自是不知他心中所想,他抬眼看向裴知岁写满索然无味的背影,坦然地点了点头:“失而复得,自然珍之又重。” 话音落下,不远处的裴知岁便似有所感般转过身,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楚寒衣却没再接着说下去。 好在神骨外的封印并未被完全毁坏,只是被破开了一道口子,才能被顾飞檐照葫芦画瓢般修补完好。神骨封印既然已被修补,那些怨气自然而然便回到了灵茧之中,而几人所处的这片混沌之地也随着怨气的消失而烟消云散。 四周的血海逐渐消失,几人再度回到了方才的祭坛。楚寒衣看着祭坛之上恢复平静的巨大灵茧,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 “既然神骨封印已经补好了,我便先走一步。明月阁那一群小萝卜头还等着我回去呢。”顾飞檐道。 楚寒衣微微颔首,又同他道了声谢,双方就此分别。 裴知岁跟在楚寒衣身后七拐八绕地走出了祭坛,好奇道:“神骨所在的祭坛如此偏僻,师尊是如何找到我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失踪 楚寒衣却没有马上回答。 他几分迟疑地伸出手,修长的指节微微一动,掐了个诀。而随着他的动作,一道淡银色的灵流逐渐在二人中间浮现。那灵流一端缠着楚寒衣,另一端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裴知岁左手的小指上。 裴知岁饶有兴致地勾了勾自己被灵流缠住的小指,毫不遮掩的直白目光顺着灵流一路爬上楚寒衣的眼底眉梢。他看着楚寒衣有些不自在的神情,打趣道:“师尊这是做什么?” 楚寒衣抬眼对上那双眼波流转的桃花眼,向来被师长们称为三好弟子的人居然莫名有了做错事被抓包的感觉。他抿了抿干燥的唇瓣,仿佛是在遮掩什么般轻咳了一声,解释道:“只是一个印记,以防走散找不到人罢了。” “哦——原来如此,还是师尊思虑周全,”裴知岁拖着长长的尾音,似乎对此接受良好。 然而还没等楚寒衣松一口气,耳旁又传来他疑惑的声音,“你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了印记吗?” 楚寒衣似乎没有料想到他会问这个,他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会,那双狭长的凤眼似乎都变圆了几分。他无意识地眨了眨眼,应道:“嗯,都有。” 裴知岁被他这仿佛炸了毛一般的反应逗乐了,心道:怎么过了这么久,楚寒衣那些无意识的小动作还和从前一样。 楚寒衣实在是个很好懂的人,他虽然很少表露自己的情绪,但身为凡尘中人,谁都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在过去的那些岁月中,他与楚寒衣彼此陪伴,几乎将楚寒衣的所有都尽收眼底,对其可谓是无所不知。 紧张时会抿唇,思考时会用手指摩梭剑柄,还有撒谎时会无意识地眨眼睛。 或许连楚寒衣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些事情,但裴知岁对这些却可谓是了如指掌。十八岁之前的楚寒衣在他面前便是一张白纸,无论上面出现了怎样的痕迹,哪怕他有意遮掩,裴知岁都能一眼看穿他的内心。只是阔别数年,在二人一南一北的那些几乎没有什么交集的日子里,飞速成长的不仅是裴知岁,还有楚寒衣。 昔日在他面前毫无秘密的少年人成了人人敬畏赞誉的沽月仙尊,上一世仅有的几次会面中,裴知岁看着这个已然褪去稚气,仿佛高山白雪般冷傲的青年,在觉得“长大的楚寒衣”便该是这般的同时,又会有些莫名的陌生。 也许是看惯了少年人时时刻刻望向自己的温柔神色,甫一被他当作毫不相干的,甚至于面对而立的陌路人对待,彼时的裴知岁甚至还生出了几分不快来。然而还未等他好好消解这份不悦的情绪,便又被南渊那些乱七八糟的纷乱事占据了所有的思绪,再也分不出一丝一毫留给楚寒衣了。 重生之后,他虽然待在楚寒衣身边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北域仙门的乖乖弟子这个角色,与楚寒衣的关系也颇为亲近,奈何维系着如今二人的终究是那层师徒关系,楚寒衣自认是他的师长,便理所当然将自己放在了保护者的位置上,对裴知岁时时关注,处处关心。 但与之相对的,便是他很少会展露那些裴知岁所熟悉的、只存在于那段最初的彼此相伴的、独属于少年楚寒衣的神色与动作。 而如今乍一见到他只存在与昔日的动作与神态,饶是裴知岁这般不愿追忆过去的人,也不禁在心中升腾起几分怀念来。 方才楚寒衣含混应付完他的问题后便立马侧过了身子,似乎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僵硬神色。于是从裴知岁的视角望去,便只能看见他微微发颤的睫毛与紧绷的唇角。 仗着楚寒衣的视线不在自己身上,裴知岁愉悦地弯起唇角,随即故意叹了口气道:“原来是大家都有的,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我还以为是师尊放心不下我,怕与我走散才系了这么一个东西。” 楚寒衣沉默半晌,欲言又止,薄薄的唇瓣开开合合,最终却仍未说出个所以然来。 过了许久,他才调整好脸上有些僵硬的神情,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转过头,直愣愣对上了裴知岁有些惊讶的双眸。 “我的确是放心不下你。”楚寒衣道。 裴知岁眨眨眼,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楚寒衣会是这个反应。 归寂山中做师徒的这几年,他也没少与楚寒衣调侃说笑,偶尔也会在他反应不过来的时候说些阴阳怪气的酸话。但楚寒衣对于这些调笑话却从来没有表露过什么,每每听过,也只是会笑着摇摇头,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无奈模样。 若仔细算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裴知岁的调侃做出正面的回应。 他看着面前楚寒衣认真而紧张的神情,莫名觉得他即将要说出口的,会是一些对于他和楚寒衣二人而言极其重要的话。 “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你,你是不是——”然而话说到一半,楚寒衣脸上的神色却陡然一变。 见他神色有异,裴知岁有些纳闷地看了看自己身后,确认四周安全无虞没有异常后才问道:“怎么?” “师叔传来灵讯,通天阁中有弟子失踪了。” * 楚寒衣与裴知岁紧赶慢赶来到密林时,此地已然聚集了无数北域仙门的修士,正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商讨着什么。 胥千百远远便看到了二人,挥手招呼道:“沽月!小裴!这里这里!” 裴知岁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此番前来刀剑谷的通天阁弟子大部分都聚集于此。他不常与其他山上的弟子打交道,每日例行的素阙山的听学也是掐着时间上课下课,从不肯多待一秒,是以三年过去,他对于与自己一届的弟子也只能囫囵认个大概。 他循着记忆将眼前几人的面容与各自的名字一一对应,竟也大致确认了几个不在场的弟子的名单。 齐云霁、方停澜以及一个叫沈卿的女弟子。 不过裴知岁基本可以断定齐云霁不在失踪弟子的范围之内。 不久之前他们师徒三人一同进入明镜台,而他与楚寒衣由于尹秋生作祟而被迫卷入了神骨所处的混沌之境中,余下一个真正的明镜台便是属于齐云霁的机缘。想来他如今不在此处,大抵便是正处在明镜台之中。 至于余下的二人,裴知岁了解的不多,自然便无法推断了。 楚寒衣:“确认失踪的弟子都有谁了吗?” 胥千百点点头:“大致确认了。我和我师父方才用灵识将整个刀剑谷探查了个遍,除了方停澜与沈卿,其余的弟子都在刀剑谷中。” “如何发现有人失踪的?”裴知岁道。 胥千百指了指不远处脸色阴沉的律殊文,道:“我师父临行前不是在每个通天阁弟子身上都塞了几个瓶瓶罐罐吗?那些什物上其实附着他的灵息,为的便是万一有弟子遭遇不测,也好通过这道灵息快点去救人。” “沈卿这个弟子是与我一同走的,她没能通过剑冢的考验,我便让她先回密林与你们会和了。”楚寒衣声音一沉,随即唤了一个弟子的名字。 “若我记得没错,你应该与沈卿一同回来。” 被点到名字问话的弟子一个激灵,结结巴巴道:“仙、仙尊,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裴知岁眉梢一挑,认出了这人正是之前与自己套近乎后来又没进入剑冢的弟子。 楚寒衣:“你别紧张,我并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你是已知的和沈卿有过最后接触的人,还需要你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 得了楚寒衣的安抚,那弟子仓惶的神色才平缓了几分。 “我的确是与沈卿一同回到了密林,这一路上也并没有遇到什么人。只是回到密林之后我们并没有找到二阁主他们,我们自知实力不足,也不敢贸然行动,商议一番后便决定在密林中等待大部队的归来。只是、只是没过多久,沈卿突然执意要出密林,我也劝阻过她,外面太危险,万一遇到南渊的人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但是她就是不听啊!我劝不动她,又打不过她,只好眼睁睁看着她走掉了。” 裴知岁忽然道:“那你怎么不跟着她一同行动?两个人一起好歹有个照应呢。” 那弟子闻言支支吾吾道:“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以为她很快便会回来了……谁知道会变成这样。” 裴知岁笑眯眯道:“惜命不丢人,但若是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那可就不好咯。” 弟子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裴知岁的意思,不由得怒道:“我承认我是贪生怕死,才不想陪她一起出密徒增危险。但我身为通天阁弟子,绝不会干那些残害同门的腌臜事情!若有此事,必定让我天打雷劈,不得超生!” 裴知岁闻言摆摆手,笑道:“是我冒犯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还望阁下勿要放在心上。” “看来吸引沈卿出密林的东西便是她失踪的原因,”楚寒衣语气一顿,偏头看向胥千百,“那方停澜呢?他应该一直与你们在一处吧,是如何失踪的?” “是在秘境之中失踪的,”许久未说话的律殊文忽然开口,“我带着他们二人一直在密林与引灵渊的交界处寻找我想要的灵植,然而还未等找到,距离我们不过五百尺的引灵渊之中却忽然出现了封印着‘沧流引’的秘境。世人皆知秘境天降必是机缘,‘沧流引’只会被水灵根的修者吸引,而我们之中唯有方停澜是水木双灵根,我便叫他进去试试,若能得到‘沧流引’的认可,他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胥千百接着他说道:“他进去之后,我与师父守着秘境口等了许久,我们都以为他拿下‘沧流引’是十拿九稳,谁知还没等到他的喜报,反而先被弄断了与他的联系。” 楚寒衣:“在秘境之中掠人……这可不是易事。” “绝非易事,但也并非完全无法做到,”律殊文面无表情,“只是我想不通,这人有着这么大的本事,不惜耗费这么多的精力算计这些,却只为掠走一个普通的弟子?” 裴知岁拨弄着佩刀上的珠穗,心不在焉道:“他可不是普通的弟子。” 此话一出,众人的视线纷纷集中在裴知岁的身上。 “在通天阁中他只是一个年轻一辈的普通弟子,但通天阁之外,可并非如此,”裴知岁淡淡道,“目如蓝晶,以海为家,普天之下唯有云崖才能见到这种人。若我没猜错,他便是云崖方氏之中最小的公子。” 裴知岁停顿了一会,接着道:“至于那个什么……沈卿,她虽不是鲛人,但大抵也是来自云崖的人。” 经他这么一提,先前与沈卿一同的那个弟子仿佛想起了什么,“对,没错!我与沈卿闲聊时曾提及了故乡,她的确来是自云崖!” 裴知岁“唔”了一声,道:“那便是了。” “既然弄清楚了大致的情况,事不宜迟,我们便兵分两路,”律殊文对楚寒衣道:“刀剑谷中不能没人守着,寒衣,你便留在这里,我即刻动身前往云崖寻找停澜与沈卿的踪迹。” 楚寒衣却少见地没有听从律殊文的安排:“师叔,让我去云崖吧。” 第42章 云崖 律殊文闻言却有些惊奇。 楚寒衣虽然身上担着个九衢通天阁三阁主的名头,却很少参与各个仙门之间的事情,与其说他是阁主,倒不如说他是一柄镇守在通天阁之上的利剑,审判着一切进犯北域的心怀不轨之人。 通天阁中其他二位掌事的阁主,邱安阳与律殊文皆是他的长辈,楚寒衣知道这两位师叔平日对自己多有照拂,见他不愿掺和进仙门中那些繁杂的关系之中,便真的从未将这些琐事强加于他。楚寒衣心知自己承了情,于是每当遇上那些只需拔剑便能解决的事情,他从未有过半点推诿与迟疑,对于二位师叔的决定也不曾有半分异议。 律殊文和邱安阳一样都是看着楚寒衣长大的人,对于他的脾性再熟悉不过,这么多年来,他就没见过楚寒衣主动提出什么请求。 律殊文默了半晌,一双眼睛带着探究在楚寒衣与裴知岁身上来来回回地瞟。 他能感觉到,自从这个姓裴的小孩儿来到归寂山之后,楚寒衣整个人都松弛了许多,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日日顶着一张冷若冰霜的冰块脸,甚至偶尔还能与他们说上几句玩笑话。 而如今他主动请缨前往云崖……说不定其中也与裴知岁有关。 “也好,那你万事小心,若有不测,第一时间与师兄他们联系。”律殊文没再纠结,索性遂了他的愿。 楚寒衣颔首:“是。” “不过你孤身一人前去云崖到底分身乏术,不如带着你徒弟一同前去,也算是一次历练,”律殊文的视线落在了靠在一旁的裴知岁身上,“如何?” 陡然被人点了名字,裴知岁回过神来,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没意见。” “师叔,还是我自己一个人去吧,”见他应允的随意,楚寒衣却暗自皱了眉头,“小岁他如今距离化神期只有一步之遥,不知哪日便会迎来突破的雷劫了,还是不要随着我东奔西跑了。” 律殊文:“这不是有你在吗?一个化神期的雷劫而已,想来也伤不到他半根寒毛。” 楚寒衣抿了抿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是还未开口便被律殊文驳了回去。 “那就这么定了,你带着小裴去云崖,我留守刀剑谷,”律殊文一锤定音,随即从袖子中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罗盘递给楚寒衣,“那两个孩子身上都附着我的灵息,你们到了云崖之后,只需循着罗盘所指的方向慢慢找,只要他二人没有性命之忧,这罗盘便能一直为你们指引方向。” 他拍了拍楚寒衣的肩膀,嘱托道:“那两个孩子,便交给你们了。” * 月明星稀,四野寂然。 裴知岁屈着一条腿坐在楚寒衣身后,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神色恹恹,“师尊,还有多久啊?” “大抵还要一炷香的时间。”楚寒衣道。 裴知岁撇了撇嘴,抬手将额前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一股脑捋了上去,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早知道要走这么远的路,当时便该问顾飞檐要几张传送符,从凤凰洲到云崖,缩地千里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楚寒衣不动声色地替他挡住了微凉的夜风,加快了御剑的速度。 “你不该同我一起来的,”楚寒衣的语气有些无奈,“师叔实在是多虑了,这里有我一个人便够了。” 裴知岁心安理得地缩在楚寒衣身后,一边用手指绕着刀穗,一边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师尊这是撵我走?” “我只是担心你即将要面临的雷劫。” “我都不怕,师尊怕什么?”裴知岁满不在乎,“不过就是一道天雷,何况不是还有师尊在我身边吗?” 他微微偏头回望楚寒衣,语气里也带了几分促狭:“师尊,你会好好保护我的吧?” 楚寒衣下意识回头看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呼吸一窒,几乎没怎么思考便应道:“嗯,我会的。” 裴知岁被他这副仿佛被美色冲昏了头的模样逗乐了,他把下巴抵在自己屈起的膝盖上,闷闷笑了几声,忽然便找回了几分昔日与楚寒衣一同游历的感觉来。 寄居在楚寒衣识海中的那几年,的确是裴知岁为数不多的快活日子。楚寒衣的识海从不曾对他设防,任由他在里面撒欢打滚也没有一点阻碍。累了便在楚寒衣识海中休憩,睡醒了就与他拌拌嘴,时不时调侃一二,再故意说一些令楚寒衣宕机的活泼话,日子便这般消磨掉了。 他看着站在前面为自己挡风的楚寒衣,心中蓦地想起了之前在神骨幻境中被迫中止的对话。 当时楚寒衣想问什么呢? ——“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你,你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归寂山上与他相伴数年的白梅,是不是上辈子与他背道而驰却又死在他手中的南渊主,是不是和他一样拥有着过去所有的记忆? 可就算楚寒衣真的这么问了,又如何呢?他与楚寒衣之间的关系会因为这一句问话而发生什么变化吗? 这层摇摇欲坠的窗户纸,真的有捅破的必要吗? 脑海中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蹦了出来,令他莫名有些烦躁。 裴知岁自由散漫惯了,平日里行事全凭直觉,当了南渊主后更是随心所欲,整个修真界几乎没人能管得了他。也正是这样的性子,导致他讨厌一切需要他权衡利弊的麻烦事,正如此时此刻。 不过裴知岁向来秉承着为难谁也不能为难自己的原则,想不出结果的事情,那索性就不要再想。他将这些令他头痛的问题团成一团扔出自己的脑海,随即换了一个话题。 “师尊对于云崖的了解多吗?” “知之甚少,”楚寒衣回过神来,错开了与裴知岁对视的目光,“我少年时……游历四方,几乎走遍了整个北域,但唯有这云崖,我却从未踏足过。” 裴知岁神色微动,好奇道:“为何?” 楚寒衣却没有马上解答他的疑惑,他沉默半晌,抛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曾与什么人许下过承诺吗?” 这突如其来的话问得裴知岁有些发懵,他眨了眨眼,不确定道:“应该……没有吧。” 楚寒衣得了答案却并不惊讶,“想来也是,你这般的性子……” 剩下的话他没能听清。 楚寒衣的声音实在太轻太轻,仿若一缕飘渺的云烟,混在耳旁呼啸的风声之中,几不可闻。 他看不见楚寒衣的神色,只依稀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师尊?”裴知岁纳闷地唤了他一声。 楚寒衣敛下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我年少时曾承诺过一个人,要和他一起去云崖。只是世事难料,直到如今我也没能找到机会兑现这个承诺,”他语气一顿,语气淡淡,“现在想想,那大抵也是他的一句无心之言,不过是我当真了罢了。” 一句无心之言却仿佛灵光一般点醒了裴知岁。 他有些迟疑地想,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如果当年与少年楚寒衣日日待在一同的除他之外没有别人的话、如果归寂山上没有另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梅花精的话…… 楚寒衣口中许下承诺的那个人,大抵、可能、也许正是他自己。 他顺着记忆一点一点往回翻找,终于从那些浮光掠影般的片段中找到了一丁点儿与楚寒衣话语中相符合的碎片。 他也记不得那时哪年哪月的事情了,楚寒衣因一些琐事推迟了回山的时间,待到他处理完那些事情回到通天阁后却发现阁中的人少了大半,他给胥千百发了灵讯询问缘由,才知道是自己错过了来自云崖盛会的请柬。 云崖的前身其实是一片名为“长洹”的海域,这片海域原本灵力稀薄,鲜有人至,而直到千年前往生剑飞升,神骨四散,其中一块便落在了长洹之中。神骨巨大的灵力改变了长洹的地貌,同时也吸引了四面八方的天地灵脉,经过数年的沉淀后,长洹一改往昔的平淡无奇,竟成为了北域之中唯一一个后天形成的水下秘境。 因为其海面之上终年有云雾环绕,而云雾之下更是暗藏玄机,云崖便因此得名。 他在楚寒衣识海中随他游历四方的那些日子里,也曾听人聊起过云崖之玄妙,去过那里的人无一不称赞其为人世罕有的仙境,琳琅的珠宝、隐藏在浩荡沧海之下的洞天福地,还有避世多年从不踏足人间的神秘的鲛人一脉,字字句句都仿佛是一把钩子般拉扯着他的心。 然而可惜的是,也许是因为有神骨镇守,整个云崖都被一层禁制所笼罩着,导致云崖之外的人无法自由出入,唯有自神骨降世之后便世代生活在云崖之中的鲛人一脉才能解开这层禁制。 可鲛人世代生活在沧海之下,隔绝人世,从不肯轻易解除禁制,而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百年前才开始发生改变。究其原因,是他们换了个颇为开明的领袖,听闻此人力排众议,恩威并施,与族中的老顽固抗衡了许久,才换来了每十年一次的准许外人进入的云崖盛会。 他那时对进入云崖向往已久,却硬生生因为一些芝麻大点的琐事错过了进去的机会,也因此和楚寒衣闹了脾气,单方面冷战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楚寒衣再三承诺着下一次的云崖盛会一定会带他去,他才心满意足地结束了冷战。 然而就如楚寒衣方才所说的,世间万千遗憾大抵都能汇成一句世事难料。 他忘性大,总是不记得很多事情,昔日他为草木时拥有看不见尽头的千载寿数,于是从没将哪个瞬间珍而重之地放在心上过。 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兴致上头时总会鼓动着楚寒衣去做这个去看那个,没过多久又会被下一个新鲜物件吸引了目光。而对于他的那些要求,楚寒衣从来都是平和地接受,从没拒绝过他。 现在想想,楚寒衣对他,甚至都能称得上一句纵容。 后来他也思考过,自己这阴晴不定且随心所欲的性子,大抵有一半都是楚寒衣惯出来的。 他那时得了楚寒衣的承诺,却并没把它放在心上,毕竟十年之后的事情又有谁能确定呢?他只当那是一句用来哄人的漂亮话,顺着台阶结束了自己单方面的冷战,却没料到楚寒衣竟一直将其记在心上。 第43章 记忆(倒v结束) “是否能实现对那人的承诺于你而言很重要吗?”裴知岁问道。 “嗯,很重要。”楚寒衣的回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分明得了他肯定的回答,裴知岁却不再说话了。 他低头拨了拨刀柄上的白玉珠穗,忽然斜着身子向楚寒衣的方向靠了过去。 他抵着楚寒衣的肩背,高高束起的马尾辫垂落在他脖颈之间。他能明显地感受到,在他靠上去的一瞬间,楚寒衣的身体便陡然僵硬了起来。 他好像很紧张。 裴知岁一边嗅着楚寒衣身上的清冷梅香,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 他和楚寒衣其实不常有这么亲昵的接触。 少年时形影不离的那段日子暂且不提,单论重生之后的这几年,他虽然拜入了楚寒衣门下做他的弟子,却没有真的在心里将他当作师长。 世事变迁,时光如白驹过隙,他从一棵天地生养的梅树成了一个拥有血肉之躯的人,而与他相伴的少年人也成了名扬北域、无人不尊崇敬佩的沽月仙尊。可即便如此,他眼中的楚寒衣却依旧是当年那个呆呆愣愣、不愿折去花枝所以宁愿苦等落花的少年。 他心中的楚寒衣从一开始便是这般的模样,他认为他该是这样,所以无论后来的楚寒衣如何变化,都没法改变自己在裴知岁心中的样子。 也正是如此,他没法把楚寒衣当作师长。虽然平日里他总是师尊师尊地唤他,但比起真心实意拜师的齐云霁,他的那几声“师尊”更像是一个有些新奇的称谓罢了。 虽然他心中不把楚寒衣当作师长,但面上功夫却还是要做上一二的,寻常师徒是什么模样,他与楚寒衣便是什么模样,只是较之旁人,他与楚寒衣要更加熟稔,行事也会稍稍随意一些。 只是随意归随意,这般亲昵而又缱绻的动作却是从未有过的。 裴知岁低垂着眼睫,下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楚寒衣的肩背,给自己找了一个能够舒舒服服倚靠的角度。 他其实一点儿也不意外楚寒衣的回答,但就是莫名的想要亲耳听到他将答案宣之于口。 “他是你很重要的人吗?” “嗯。” “有多重要?”裴知岁忽然有些坏心眼地问道,“比我还重要吗?” 楚寒衣听出了他话语中的调侃意味,几分无奈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小岁。” 这一声“小岁”顺着夜风钻进裴知岁的耳朵,裴知岁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后知后觉自己整个耳朵都在微微发烫。 他忽然不想听楚寒衣这么叫自己了。 从过去到现在,裴知岁都觉得名字这个东西无关紧要,因此也从不在意他人如何称呼自己,但就在刚刚,他忽然想要再一次从楚寒衣口中听到他对自己最初的那个称呼。 毫无缘由的,他就是想听楚寒衣再叫一声岁岁。 “师尊,好可惜啊,你没能和那个人一起去云崖,反倒让我钻了空子,”裴知岁假装没听到他的声音,接着故作担忧道:“若是那个人知道了,会不会来找我算账啊?” 他甚至没打算给楚寒衣思考的机会,紧接着道:“如果他真的来找我算账,师尊你会站在谁那边啊?你还会保护我吗?” 楚寒衣被他这一连串的话语问得一愣一愣,他微微偏过头去,侧脸轻抵裴知岁的头顶。那几根散落在他颈间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带来了阵阵难以言喻的微妙痒意。 他失笑道:“你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奇怪吗?哪里奇怪了,”裴知岁偏不放过他,“师尊你这是在逃避回答吗?还是说你怕自己的回答会让我难堪才故意岔开话题?师尊你放心吧,我很坚强的,绝不会一个人偷偷躲起来抹眼泪。” 楚寒衣似乎被他的话逗乐了,原本毫无波澜的眉眼间也多了几分浅淡的笑意。他轻轻笑了几声,道:“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的。” “这就是站在我这边的意思咯?”裴知岁道。 “嗯,”楚寒衣点了点头,“站在你这边。” “可你要是站我这边,你那位重要之人伤心了该怎么办?若是他难过得一个人躲起来抹眼泪,我岂不是罪过大了。” 楚寒衣用余光瞥了一眼靠在自己身后的人,有些无奈地在心里回答道:他才不会一个人躲起来抹眼泪,那样伶牙俐齿的家伙,只有将别人说掉眼泪的份儿,哪里会让自己不痛快。 他有些怀疑裴知岁是不是记起了什么,但又偏偏找不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只能依靠直觉和对他的了解一点一点地猜。 他并不是那种扭捏的性子,也不愿浪费与裴知岁相处的时间去做那些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试探,既然心中有了猜测,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可能,他也不想揣着明白装糊涂下去。 只是虽然他有心想将一切问个明白,奈何老天阻拦,他的问话刚说到到一半便收到了弟子失踪的消息。事态紧急,加之已经错失了最佳的询问时机,万般权衡之下,他也只好收敛了自己的私心,带着裴知岁直奔云崖。 其实楚寒衣对于裴知岁能够恢复之前的记忆这件事并不抱太大希望。 那年的那一战,他眼睁睁地看着裴知岁的身体在自己怀中消散,最终化为一截雪白的花枝。他原本便不稳的道心随着裴知岁的身死彻底破裂,浩荡的灵力自他身上迸发,化为呼啸的风雪覆盖了整个北域。 十方业火在这场大雪中彻底熄灭,而此番大战的最大功臣却仿佛失了魂魄一般拿着那截花枝连夜赶去了春水流台。 他很早便听过一些有关于天枢古钟的传言,回溯时间,弥补遗憾,求得圆满。只是那时他年少意满,即使看着沉稳内敛,心中到底也尚存着几分少年心气,对于这些传闻也是一笑置之。 楚寒衣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此生唯一的遗憾便是双亲的死,但人死不能复生乃是世间铁律,就算他再怎么思念双亲,那到底是他自己的私欲,若他真因为一己私欲而利用天枢古钟,才是违背了自己从小到大的原则。 然而当他攥着那截花枝站在古钟面前时,他才恍然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洒脱。 十八岁时他于雍城一剑成名,世人崇他、敬他,一口一个仙尊唤他,他们当他是久坐高台的世外仙,然而只有楚寒衣自己知道,他并非什么无情无欲的天上人。 他首先是活在凡尘中的人,是楚寒衣,然后才是世人眼中的沽月仙尊。 入道之时,他还只是个难过时会偷偷躲起来抹眼泪的小孩儿,只知喜怒哀乐,不识爱憎离愁,他无法明确定义自己对于“岁岁”的感情,也不懂自己为何会对一棵树产生微妙而奇怪的占有欲。 楚寒衣在归寂山中待了多久,他便在无情道中踽踽独行了多久。无情道像是一把锁,锁住了他所有的鲜活的情绪和对于感情的认知,他身在无情道中,从入道的那一刻起,就像与尘世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摸不到的薄纱。 他看人间,便如雾里看花,始终看不真切。 直到见到雍城城门下那对携手而来的祖孙。 那对祖孙像是一个契机,令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也令他开始思考无情道究竟是否还适合自己。 他于凡尘之中有了牵挂,从此喜怒哀乐都系于一人。他想让那朵小梅花长长久久地陪在自己身边,却也想让他一辈子都自由自在、快快乐乐。 裴知岁是开在山野里的花,楚寒衣年少时尚且不愿主动折断花枝伤他分毫,长大后更不可能因为私心而限制他的自由。所以在白梅化形后杳无音讯那五年中,他也只是近乎固执一般守在再无寒冬的归寂山中,生怕错过他回来的消息。 只是楚寒衣千算万算,却也没料到二人再见即是诀别。故人相见不相识,他竟亲手将剑刃送进了对方的胸膛。 ……本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他是最希望裴知岁幸福安乐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楚寒衣不甘心。 于是他催动天枢古钟,仿佛孤注一掷般用自己全部的修为换来了重来一次的机会。时光倒流,万事万物回到了最开始的起点,只是这一次,没了曾经与他日夜相伴的小梅花,而他也失去了后来所有的记忆。 十几岁的楚寒衣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语,只是比起曾经的他,这个没了白梅陪伴的少年人显得更加淡漠与疏离,仿佛天地间再没什么东西能勾起他的情绪。 他依旧爱在后山的那棵白梅处练剑打坐,只是在无人会操纵着花枝戳弄他的脸颊。 这样古井无波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楚寒衣十八岁。某一日他自山下归来,便发现山中花草毫无预兆的尽数枯萎,就连平日里他常常光顾的白梅也在一夜之间飘零了一地的落花。 从那日开始,他开始频繁地梦到“岁岁”,那些与白梅相处的岁岁年年化为无数个凌乱而又纷杂的梦境尽数回到了他的脑海。那些梦境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楚寒衣几次分不清现实与幻梦,偶尔失神的片刻还会对着那棵被他硬生生救活的白梅唤上一声“岁岁”,即使根本无人应答。 而他真正记起所有,是在接到裴知岁回山的那天晚上。 他安顿好二人后如往常一般来到后山那棵白梅处打坐,毫无预兆的便记起了所有。 第44章 鲛人 楚寒衣庆幸自己能重拾这些于他而言万分重要的记忆,却不希望裴知岁同他一样记起一切。 他不知道化形之后的裴知岁为何没有回到归寂山,而是选择去了南渊,但无论答案是什么,想必都不会是一段令人愉快的回忆。 楚寒衣与他形影不离数年,不敢说自己能完全看透他的所思所想,却也将他的脾性摸清了个大概。裴知岁是精怪,精怪的世界中不分善恶,好与坏的边界都很模糊,而裴知岁又是个向来随心所欲的,行事全凭喜好,坚决贯彻着天大的事情都没有岁岁大人的好心情重要这一原则。 楚寒衣那时候也会想,自己能够在他身边占据一席之地,将这朵小梅花放进识海中带着他一同游历四方,或许也只是因为白梅生在了归寂山上,而他又碰巧是归寂山中的弟子罢了。裴知岁生自山野,本该过上无拘无束的一生,而他也想象不到这样一个人会被谁绊住脚步。 而那些年他之所以愿意随着楚寒衣下山行侠仗义,以北域的视角去看待人世间的善与恶,也不过是因为他过去一直待在北域,而他最熟悉的楚寒衣亦是北域的修士,仅此而已。若他生来便在南渊,想来一切便是另一种光景了。 裴知岁对于善恶的分类并不基于世俗的标准,而是基于他自己的喜好。他无所谓自己被定义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若他喜欢北域,他便是凡尘俗世眼中的“好人”,但若他想要做的事情违背了大部分人心中的善的标准,那么他也不介意去当一个“坏人”。 只是那时候他随着楚寒衣在北域之中游荡,经由雍城一事后更觉得南渊里都是一群脑子不太正常的人,因此心中的那杆秤便要更倾向北域一些。 楚寒衣对于他的这些心思知晓一二,若不是走投无路,形势所迫,他不会去到自己不喜欢的地方。 裴知岁在南渊名声渐起的那些年里,楚寒衣虽不常下山,却也能在众人的言语中拼拼凑凑出一个大致的新任南渊主的形象——手段狠辣、乖戾无常的笑面阎罗,明明上一秒还能与你谈笑风生,下一秒便能毫无预兆地要了你的性命。 只是那时候他一心系在不知去向的白梅身上,并未对这位南渊主太过上心。后来裴知岁身份暴露,在他马不停蹄地赶往春水流台的那个晚上,他竭力搜刮着脑海中所有有关于这位南渊主的信息,却发现自己根本一无所知。 在他记忆中总是张牙舞爪、偶尔会耍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子、毫无费力便占据他心中最重要的位置的小梅花精和世人口中那个喜怒无常、残暴狠辣的南渊主,二者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交织、重合,最后分离,令楚寒衣感受到一种诡异的割裂感。 他蓦地便想起了那年雪原之中他初遇裴知岁时的情景。 现在想想,他与裴知岁的初次见面,却是他与白梅阔别多年的重逢。 那年雪原中,少年单薄的身影孑立于寒风朔雪之中,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楚寒衣一把将他从鬼门关前拖回来,替他上药时也曾窥见他身上层层叠叠的伤疤,狰狞的伤口盘踞在少年人白皙的皮肉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仅凭着这些伤口,楚寒衣便不难想象他前半生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 小梅花精娇气又耐不住寂寞,爱凑热闹,总喜欢让楚寒衣给他买一些稀奇古怪的漂亮玩意儿,讨厌麻烦,懒得猜别人的心思,最厌恶粘腻的血污与冲天的血腥味儿。然而在楚寒衣不曾参与的那些年岁中,昔日归寂山上同他称王称霸的小梅花精却摇身一变,成了南渊之中人人畏惧的主人,世人口中坏事做尽的魔头。 他不知那些年裴知岁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亦不知他究竟是如何踏上了南渊,更不知当年归寂山巅那一战,他为何要设法死在折月剑下。 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难以释怀的执念也太深太重。 少年时的楚寒衣习惯收敛自己的心绪,只希望小梅花精快乐、自由,而如今光阴回转,楚寒衣却不愿再如过去那般。他不仅要裴知岁随心而活、恣意张扬,更要他平安顺遂、无忧无愁,身上最好不要出现一丝一毫的伤口。 而那些痛苦的、充斥着血腥的过往,他不希望裴知岁记起来。 大抵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靠在他肩背上的裴知岁半晌没能得到回答,有些疑惑地戳了戳他的手臂:“师尊,你在听吗?怎么不说话?” 楚寒衣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应了一声:“我在听。” 裴知岁默了一会,幽幽道:“你根本没在听吧,还说什么站在我这边,果然是用来哄人的漂亮话。” 楚寒衣一哽,然而还未等他想好该如何答话,身后的裴知岁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只见裴知岁手腕一翻,一个巴掌大的罗盘便稳稳落在他掌心。 二人御剑从凤凰洲飞往云崖,一路上这罗盘都没有过半点声响,裴知岁最开始还带着几分兴致拿着罗盘把玩了一番,他将罗盘里里外外摸了个遍,发觉这只是个普通的追踪法器后便失了兴趣,丢进了随身的乾坤袋中,想着到了云崖再拿出来也不迟。 而此时此刻,在距离云崖还有些距离的地方,这罗盘却忽然运作了起来。 按照律殊文的说法,罗盘能够检测到方停澜与沈卿身上附着的灵息,当时律殊文并没有说罗盘能够检测的范围有多大,但若只是一个普通的追踪法器,能够检测的范围想必也大不到哪里去。 楚寒衣刻意放慢了御剑的速度,随着二人位置的缓慢移动,一股为不可察的灵力自罗盘之上荡漾开来。罗盘上的指针有些混乱地转了几圈,最终固定指向了一个方向,而随着罗盘指针的方向,一缕极细的灵流缓慢浮现,散发着微弱的光亮蔓延至远方。 裴知岁垂眼盯着手中的罗盘看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将罗盘递给楚寒衣,示意他看:“这缕灵流的主人好像快死了。” “我们循着这罗盘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裴知岁道,“只怕我们找到人的时候,他们尸体都凉了。” “我们已经到了云崖的地界了,”楚寒衣接过罗盘,面上的神色有些凝重,“云崖深处有神骨,此地便同凤凰洲一般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禁制,我的神识没办法完全覆盖云崖,只能探查到云崖之上的长洹城。” “如何?里面有我们要找的人吗?”裴知岁问道。 楚寒衣摇摇头。 裴知岁泄了气,仿佛看见了自己抱着罗盘寻人的未来,“那现在怎么办?我们直接进云崖底下找人吗?” 楚寒衣一边操纵着折月剑落地,一边答道:“除非十年一次的盛会,云崖从不对外人开放。” “就没什么法子能进去吗?” “有,”楚寒衣实话实说道,“若是我最强的一道剑意,破除云崖结界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但若真到了强闯的那个地步,云崖人尽皆知,你我也不用进去寻人了。” 谈话间,折月剑已经带着二人回到了地面,裴知岁搭着楚寒衣递来的手稳稳落地,他抬眼望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城镇,好奇道:“这里便是云崖外的长洹城?” “正是,”楚寒衣收了折月剑,率先踏入了长洹城,“长洹城虽然在云崖之外,却与云崖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长洹城中的人,不少都是从云崖中偷溜出来的。我们不妨先从长洹城中找找线索,若明日还是毫无头绪,那便只能硬破结界了。” 裴知岁点了点头,跟在楚寒衣身后进了城。 此时外头已然是月上中天,然而长洹城内却依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街道上人潮如织,商贩的吆喝声、行人的交谈声此起彼伏。裴知岁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街道两边的商贩,发现大部分小贩的摊子上买的都是一种做工颇为精巧的晶石挂饰,刀饰、剑饰一应俱全,流光溢彩,琳琅满目。 他纳闷道:“真是奇怪,长洹一直这么热闹吗?” 楚寒衣闻言有些迟疑:“之前并未听说。” 裴知岁若有所思地环视了一圈,随即朝着附近的一个摊位走了过去。 他随手拿了一串珠穗,朝着楚寒衣手中的折月剑隔空比划了几下,“怎么样,好看吗?” 楚寒衣点点头:“嗯,好看。” 裴知岁放下手中的珠穗,又拿起了另一串,“这个呢?” 楚寒衣的视线在两串珠穗之间来回看了一圈,愣是没有发现二者有什么不同,只好硬着头皮道:“也好看。” “公子好眼光,”摊主笑眯眯道,“这两串珠穗可是这一批之中做工最细、用料最好的一对,我当公子是识货的人,也与这珠穗有缘,若公子有意买下,只需付我一串珠穗的钱便可。” “哦?还有此等好事?那便谢谢姐姐啦。”裴知岁一边扯出一抹受宠若惊的乖巧笑容,一边伸手扯了扯楚寒衣的袖口,表达的意思不言而喻。 楚寒衣看了看他那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旋即认命似的从袖中摸出钱袋付了帐。 摊主接过楚寒衣递来的两串珠穗的钱,语气有些惊讶:“公子这是?” 裴知岁先是慢条斯理地将珠穗系在折月剑的剑柄上,随即抬眼看向摊主,莞尔道:“姐姐,你们做生意的也不容易,我哪儿能真的占你的便宜。” 摊主闻言露出个感激的笑容:“那便谢谢公子了。” “不谢不谢,”裴知岁不在意地摆摆手,语气轻快,“只不过我有件事想请姐姐为我解惑。” “公子但说无妨。” “我与兄长云游四方,这还是第一次来到长洹,有许多事情都不甚了解,”裴知岁语气一顿,指了指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最近长洹是有什么节庆吗?竟然连夜半时分也如此热闹,还有你们卖的这些挂饰,若我没看错,这晶石似乎是云崖底下才有的东西?” 摊主笑了笑,道:“公子果然慧眼,一看便不是尘世中人。你说得没错,这晶石的确是云崖之下才有的东西,不过却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儿,公子你去云崖边上走一遭,能捡回来一兜子的漂亮石头,而我们也不过是将那些石头捡回来,洗干净加工一番后摆出来赚些小钱罢了。” “至于这几日长洹如此热闹的原因……”摊主语气一顿,下意识放低了声音,“我也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不知是真是假。” “但说无妨。”楚寒衣道。 “我听闻,是云崖鲛人一族最小的那位小公子回来了,所以这几日的云崖连带着长洹城都热闹了起来。至于更具体的,便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知道的了。” 裴知岁闻言,不动声色地与楚寒衣交换了一个眼神。 二人同摊主道了谢,随即找了个安静的客栈入座。 “看来方停澜那家伙此时的处境并不好啊,”裴知岁撑着下巴趴在桌上,语气懒散,“表面上说是‘回家’,实际上怕不是被强行绑回来的。” 楚寒衣喝了一口茶水润喉,随即将罗盘放在身前的桌面上,头疼道“现在看来,比起是心怀不轨之人作乱,倒更像是他们云崖内部的争端。” 裴知岁将脸埋在手臂中,闷声道:“可真不想管别人的家事,白出力不说还惹得一身麻烦,最后人家也未必想着你的好。” “既然来了这么一趟,怎么也要将事情弄明白了再走,”楚寒衣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发顶,“现在唯一的好消息便是他们二人的性命暂时无虞,既然是被绑回了云崖,凭着方停澜那般的身份,云崖之中大抵没有几个人有胆量伤他。” “那万一云崖之中有另一脉的鲛人想要谋权篡位,绑了方停澜做人质呢?” 楚寒衣想了想,道:“方停澜不仅是方氏的公子,更是通天阁的弟子。通天阁到底是北域第一宗门,而他又是阁主亲传,二阁主那个人的性子你也知道,虽然平日里看不出来,实际上护短到不讲道理,哪怕真有人想绑了方停澜做人质,行动之前也要想一想招惹了他的下场。” “听师尊你这么一说,忽然感觉有二阁主这样的师父还真是令人安心啊。”裴知岁道。 楚寒衣迟疑道:“为何?” “二阁主一看便是典型的帮亲不帮理的类型,有这样的人兜底,很难不觉得心安吧,”裴知岁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毕竟人都喜欢被偏爱,不是吗?” 楚寒衣闻言,无意识的抿了抿唇,“若换作是你,我也会一样着急的。” “嗯?”裴知岁眨眨眼,似乎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说这样的话,“怎么突然这么说?” 楚寒衣长舒了一口气,抬眼对上裴知岁尚有些懵然的双眼,语气郑重而又认真。 “小岁,有些话我过去一直没能找到很好的时机告诉你,这是我的疏忽。虽然眼下也并非是说这些的时候……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知道,我过去同你说过的话没有一句虚言,我会一直护着你、站在你那边,你在我这里永远都是排在首位的。” 裴知岁收了那副散漫的样子,露出个有些古怪的表情,“哪怕我站在北域的对立面?” 楚寒衣与他静静对视着,缓缓点了点头。 二人相顾沉默了半晌,裴知岁率先移开了视线。他刻意忽略楚寒衣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将脸埋进了臂弯之中,不想再与他对视。 楚寒衣这家伙……怎么回事? 自从二人从刀剑谷中出来之后,楚寒衣便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总会说出一些乍一听很不符合他平日里作风的话来。 而这也是他第一次有些摸不清楚寒衣的想法。 楚寒衣是谁?仙门统率,剑道魁首,是北域之中无人不知晓的沽月仙尊。可此时此刻,这位在他印象中向来是将天下苍生放在首位的人却面不改色地说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若叫旁人听见了,定会觉得楚寒衣是被什么邪魔夺舍了。 裴知岁安静了半晌,才闷闷地开口道:“哦,我知道了。” 见他如此,楚寒衣的声音之中带了几分无奈的笑意,“不信我?” 裴知岁轻哼了一声,依旧不想转回去看他:“谁知道是不是用来哄人的漂亮话,不过看在师尊你这么诚恳的份上,我便暂时相信你的话。” 楚寒衣失笑:“那便多谢小岁肯信我了。” 裴知岁“唔”了一声,道:“不谢不谢。” 题外话说完了,二人又将话题转移回了失踪弟子与云崖的身上。虽然大致摸清了现状,但如何进入云崖仍是一个不小的难题。 “要我说,与其在这里苦想,还不如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之后直接打上云崖抢人回山,”裴知岁打了个哈欠,又开始觉得无趣了,“反正那些鲛人也打不过我们。” 楚寒衣扶额,脸色也不大好看,“一会儿你回客房睡觉,我再去四处打探些消息,若仍旧找不到法子潜入云崖,那便只好如你所说的那么做了。” 裴知岁伸手揉了揉有些泛红的眼角,对于楚寒衣的提议毫无异议。他随着楚寒衣一路御剑从凤凰洲千里迢迢赶来,虽然御剑的不是他,也没耗费什么灵力,但却也是实打实地连着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此时浑身上下都有些疲乏。 然而他刚要起身上楼,余光之中却忽然瞥见了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怎么愣神了?”楚寒衣道。 裴知岁眉梢一扬,指了指门口的方向:“你看那是谁?” 楚寒衣顺着裴知岁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客栈门外不远处,一道熟悉的青色身影执扇而立,正低头翻看着小摊上各式各样的摆件。 此人赫然便是不久之前被楚寒衣一道灵讯喊过来修补封印的顾飞檐。 楚寒衣:“顾飞檐?他怎会出现在此处?” 裴知岁:“问问就知道咯。” 不等楚寒衣有所反应,他便几步走到了客栈门口,抬手敲了敲门框。 “顾阁主,又见面了,”裴知岁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在凤凰洲千里之外的云崖也能碰巧遇见熟人。” “小裴?竟然是你!”顾飞檐眼前一亮,几步凑到了裴知岁跟前,“你怎么会在云崖?” 裴知岁莞尔:“一些私事,倒是顾阁主你怎么会来云崖?” 顾飞檐一把合上折扇:“说来话长说来话长,也是一些私事。话说回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你师父呢?”他语气一顿,接着道:“若你是自己一个人,不如与我结伴同行,也好彼此有个伴儿。” 裴知岁闻言弯唇笑了笑,然而还未等他应声,便听见楚寒衣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真是不巧,他似乎已经有伴儿了,”楚寒衣站定在二人旁边,面无表情道:“顾飞檐,我之前同你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忘了,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阴魂不散,真是阴魂不散呐。”顾飞檐长叹一口气,语气哀怨。 楚寒衣没接他的岔,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来云崖做什么?实话实说,少拿你那一套糊弄我。” 顾飞檐却并不吃他这一套,他拿着折扇的腕子轻轻一转,在裴知岁的肩上轻轻一点,笑道:“你们都没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却要先一步打探我的事,哪有这样的道理?” 见他如此,裴知岁也再懒得同他兜圈子,坦然道:“通天阁中有弟子失踪,我与师尊一路追查至此。” “弟子失踪?在刀剑谷中?”见他说的是正事,顾飞檐也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神色认真起来。 裴知岁点点头。 “这倒是稀奇,”顾飞檐若有所思,“其实我此番前来云崖也是受人所托,来干正事的。” 他一手拉着裴知岁一手推着楚寒衣,将二人一前一后带进了客栈中,寻了个角落坐下。 “你们既然已经来了云崖,应当也听说了有关鲛人一脉的小皇子的消息。听闻这小鲛人十几岁时偷偷离开了云崖不知去了哪个地方,直到前些日子才回来,”顾飞檐低声道,“沧海之下有神骨,而神骨又孕育了云崖这个堪称奇迹的水下秘境,吸引了无数鲛人在云崖安家。一直以来,云崖底下的神骨封印都十分牢固,鲜少会产生波动,然而不知为何,自从方家那个小鲛人离开云崖,神骨的封印便开始变得极其不稳定,近几月甚至有了松动的迹象。而我此番前来云崖,便是受云崖鲛人所托,来替他们加固封印。” 楚寒衣:“云崖神骨有异,为何北域之中却没人察觉?” 顾飞檐道:“云崖外的那层结界可不是摆设,某种程度上来说,那道结界的力量来源于神骨。结界包围着云崖,便是将整个云崖划进了神骨的领地内,再加上那些鲛人鲜少与外族之人接触,北域之中无人察觉云崖神骨有异也实属正常。” “既然北域之中都无人察觉,顾阁主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甚至还深受鲛人信任,被他们委托来加固结界?”裴知岁问道。 “唔,这便说来话长了。” 楚寒衣冷淡道:“长话短说。” “好吧好吧,你真是一点儿耐心也没有,”顾飞檐语气无奈,“长话短说就是,我与那小鲛人的兄长是旧相识,鲛人一族如今的掌权人依然年迈,族中事务都交由我的这位旧识处理,他那个人像他父亲,和云崖底下的其他老古板鲛人都不太一样,并不排斥外族的人。此番叫我前来,估计也是对神骨封印束手无策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说起我和他认识的契机,你应该也印象深刻,就是前些年你没去上的那次云崖盛会。” “既然如此,我有一事还得请你帮忙,”楚寒衣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正色道:“你口中的那个近几日归来的小鲛人,其实就是我们寻找的在刀剑谷中失踪的弟子,无论如何,我们既然循着踪迹找到了这里,便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将我们通天阁的弟子安然无恙地带回去。假使他真的想要回到云崖,也需他自己去同他的师父拜别,而并非是以这种不清不楚的方式被迫离开通天阁。” 顾飞檐这下倒是真的有些惊讶了:“竟有这么巧的事情?” “虽然我也觉得蹊跷,但事实的确如此。”楚寒衣道。 “所以你想请我帮的忙是……”顾飞檐似有所感。 “带我们进入云崖。” 被他握在手中的折扇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桌面,顾飞檐想了半晌,最终否定了这个提议:“我觉得这事不成。并非是我不愿帮你,而是进入云崖实在太过严苛,你看我此行甚至没带任何同伴,便知道进入云崖不是件易事,哪怕有我带领,你们也不一定能被准许进入。” 说着说着,他那双狐狸似的双眼忽然一亮,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不过我有个法子,没准能浑水摸鱼,只是要看你们愿不愿意了。” 裴知岁眉头一皱,直觉告诉他接下来要听到的法子绝不是什么好事。 楚寒衣:“你说。” 顾飞檐清了清嗓子,微笑道:“那便是,扮成我的‘傀’。” * 已是夜半时分,一日之中夜色最浓之时,街上的商贩也纷纷收了摊子,回到家中陷入了安眠。 然而此时此刻,仍有三道身影在街头巷尾穿梭着。 为首的是一个持扇的青衣公子,即使夜色深沉,也难掩他面上的容光,只见他一路上将手中的折扇开开合合,一会儿扇风一会儿掩唇偷笑,甚至还颇为愉悦地哼起了小调,一看便是遇见了什么好事。 而相较于仿佛春风拂面的青衣公子,跟在他身后一红一白的二人看起来便少了那么几分兴致。 “师尊,我觉得这个主意糟透了,”裴知岁有些不适应地摸了摸自己脖颈上象征着傀儡身份的黑色纹样,语气有些烦躁,“我看他根本就是想拿我们寻开心吧,还非要我们假装成他的傀……我宁愿去破结界也不想在这陪他过家家。” 楚寒衣偏头看他,视线甫一落在他身上,便被他掌心下覆盖着的傀儡纹样牢牢吸引住了。 裴知岁的皮肤本就生得白皙,肤如凝脂,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一般。而此时此刻,丝丝缕缕的黑色图腾盘踞在少年人的颈侧,自下颌蔓延至锁骨最终没入领口,于无形之中为他增添了几分近乎妖异的美感,令人难以移开视线,只想扒开碍事的领口向下一探究竟。 楚寒衣深吸了一口气,凭借着多年以来的意志力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 第45章 纹样 “暂且忍耐一下,”楚寒衣的语气有些不自在,“若扮作‘傀’也会被拦下,那么到时候再去强破结界也不迟。” 二人没有刻意隐藏交谈的声音,走在前面的顾飞檐闻言轻哼了一声,放慢了速度,“小裴啊小裴,你说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我这是拿你们寻开心吗,我这明明是在很认真地替你们想办法,顺便给自己枯燥的生活增添几分趣味罢了。” 裴知岁无言地瞥了他一眼,抬手拂开了他敲在自己肩上的折扇,狐疑道,“顾阁主,你这法子真的有用吗?” 面对裴知岁的质疑,顾飞檐倒没有着急替自己辩解,他走在楚寒衣与裴知岁中间,微微一笑道:“我做的符,就从未有过失手的时候。” 楚寒衣在一旁淡淡道:“不必太过担心,虽然他这个人平日里有些油腔滑调,但的确是个很强的符修,在这一点上他没有夸大其词。” 寻常符修作符布阵都需要一定的媒介,然而顾飞檐却不然,他是以心入道的符修,对于天地之间的灵气极为敏感,自入道时便和其他符修不在一个起跑线上。在寻常符修仍需借助媒介作符时,他却早已抛弃这些繁琐的步骤,开始化用天地灵脉作符了。 顾飞檐心情颇好地笑了几声,调侃道:“倒是很少听你这么客观地评价我,赶紧当着小裴的面多夸几句,我爱听。” 楚寒衣额角一跳,偏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见他不接自己的话茬,顾飞檐倒也没太在意,他满意地看着裴知岁颈间如同古老图腾一般的墨色纹样,洋洋得意道:“只有庸才才会拘泥于符篆的形式,都什么年代了,还离不开黄纸朱笔,简直丢人。像我这般的天才从来都是就地取材,天地万物皆可作符。” 楚寒衣默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怼道:“你还真是大言不惭。” 顾飞檐轻哼一声,道:“有什么大言不惭的?我说的就是事实。” 裴知岁撤下了覆盖在脖颈上的手掌,语气有些好奇,“既然如此,那你这次是用什么做的符?” 顾飞檐嘿嘿一笑,得意得连语气都高了一个调:“是傀儡线哦。” “都说了,让你们扮作‘傀’真不是我一时兴起。我最近正在琢磨傀儡之术,因此身上刚好带了一些傀儡线。以傀线做的符能够掩盖你们身上的生人气息,你们到时候装得呆一点傻一点,只要他们脑子不抽风,不提出要在你们身上砍几刀鉴别真假这这种残忍的要求,便无人能看破你们的伪装。” 顾飞檐一顿,接着唉声叹气道:“你们没去过云崖,不知道进入那里的规矩有多严苛,哪怕只是一缕神识也会被发现。若没有他们的邀请,想要进去简直是天方夜谭。上次的云崖盛会便有许多没被邀请的人妄图浑水摸鱼,结果都被揪出来扫地出门了,无一例外。” “哦——”裴知岁拖着长长的尾音应了一声,随即抬手指了指楚寒衣干干净净的脖颈,又指了指自己,不解道:“那这个呢,怎么只有我有?” 顾飞檐“唔”了一声,一双狐狸眼在楚寒衣身上扫了一遍,旋即用扇子点了点他拿着折月剑的右手。 楚寒衣几下挽起了自己右手的衣袖,只见他右臂的肌肤之上同样盘踞着与裴知岁颈侧相似的纹样,纷乱复杂的线条自衣袖遮掩的上臂一直延伸到骨节分明的指节。 顾飞檐解释道:“这是傀儡纹,是傀儡独有的标志,也是它们身份的证明,一般的傀儡纹都会印在傀儡的双臂上。” “那我这个是怎么回事?” 顾飞檐笑嘻嘻道:“用了一点小手段罢了,你不觉得这样很漂亮吗?” 一个普普通通的图案印在脖颈上,有什么漂亮的? 裴知岁实在是不理解顾飞檐的审美:“不觉得,哪里好看了?” “别这样嘛,真的挺漂亮的哦?”顾飞檐用胳膊捅了捅旁边的楚寒衣,挤眉弄眼道:“是不是啊沽月,你方才便一直盯着小裴脖子上的傀儡纹看,是不是也觉得很漂亮啊。” 裴知岁一愣:“真的?” 心底那点秘而不宣的心思被骤然提及,楚寒衣一时竟不知是该先夸赞一声漂亮还是让顾飞檐不要搞那些有的没的的小动作。 他微微偏头对上裴知岁真情实感觉得疑惑的神情,到底还是顺应了自己的第一反应,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 裴知岁瞧见他不自然的神色,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半晌后决定不再同顾飞檐讨论这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好吧,既然师尊觉得漂亮,那便是漂亮吧。” 顾飞檐无语道:“我说好看你不信,偏要沽月点头你才信。” 裴知岁耸耸肩,满脸无辜:“我当然信我师尊的了。” 顾飞檐:“……” 顾飞檐无言以对,他能说什么,谁让自己不是他师父? 就在方才的交谈间,几人已经在顾飞檐的带领下来到了通往云崖的入口。 裴知岁打了个哈欠,亦步亦趋地跟在楚寒衣身后。 不知为何,自从进入长洹城后他便总觉得有些困倦,而如今进入云崖,这股困倦之意更是不减反增,裴知岁甚至觉得,若是给现在的他搬张床来,他必定能倒头就睡。 可他过去一直是很难安然入眠的。 裴知岁伸手揉了揉有些胀痛的额角,强压下心底的倦意,与楚寒衣并肩站在岸边看顾飞檐布阵。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楚寒衣注意到他的动作,语气关切道。 “师尊,我好困阿,”裴知岁适当露出个有些可怜的表情,“咱们连轴转了几天,歇都没歇就来了云崖。我感觉我现在的脑子里全是浆糊,看东西也重影,还能听见嗡嗡的声音。” 裴知岁倒不是真的有多难受。不知是不是本体是棵梅树的缘故,裴知岁对于疼痛的感知并不似常人那般,自愈能力也比其他修士强上一截,一些普通的刀伤剑伤于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也正是因此,他总是不在意自己身上出现的大大小小的伤口。 但他不在意,不代表有人不在意。 第一次察觉到楚寒衣特别在意他身上出现的伤口这件事,是在他第一次接了通天阁的弟子任务下山回来的时候。裴知岁记性不大好,也懒得耗费心神去记一些没有意义的小事儿,他如今早已不记得当时领了个什么样的任务下山,但大抵是个有些棘手的,以至于他在做任务的过程中受了些轻微的擦伤。 他只是擦破了点皮,但对方可是被他揍得不省人事,十年内都没法越过赤水了。裴知岁本来对此毫不在意,这点擦伤在他身上,哪怕放着不管,用不了三五日便能痊愈,甚至留不下一丝一毫的疤痕,但他却没料到楚寒衣看到自己的伤口后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仿佛那不是一道小小的擦伤,而是穿心而过的剑伤。 彼时裴知岁乖乖坐在案几旁,由着他替自己抹药包扎。他看着楚寒衣略显苍白的脸色,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情——自己仅凭着一道小小的、毫不起眼的伤口,似乎便能轻而易举地牵动眼前这个人的所有心神。 从那之后,每逢身上受了伤,无论他能不能感觉到疼痛,他都忍不住将其夸大数倍后统统告与楚寒衣,而每一次他这么做的时候,都能在看见楚寒衣眼底涌动着他无法完全看懂的感情。 不像愧疚,也不像怜惜,更和同情沾不上一点边儿。 裴知岁没法准确地用言语解析出这种情绪,但毫无疑问地,他并不排斥这样。 楚寒衣抿了抿唇,有些迟疑道:“那不如你靠着我歇会?” 裴知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凑近了几分,下巴几乎要抵上肩膀,轻声道:“可以吗,师尊?” 楚寒衣被眼前忽然放大的漂亮面孔一晃,下意识用与他相同的音量回道:“可以。” 裴知岁莞尔,随即拉开了同他的距离,二人之间的气氛忽然从亲密恢复了正常。他悄悄指了指不远处的顾飞檐,语气揶揄:“可是有外人在诶,怪不好意思的。” 楚寒衣默了半晌,道:“那我把他赶走。” 裴知岁这下是真的被他逗笑了,他轻笑了几声,语气愉悦:“师尊,你怎么总是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啊。” 楚寒衣一愣:“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裴知岁脸上笑意未减,摆摆手道:“不,不奇怪,你这样就很好。” 那厢顾飞檐终于完成了布阵,他几步凑过来,有些狐疑的看着二人,道:“你们说什么呢,气氛怎么怪怪的?” 裴知岁看着身旁的楚寒衣笑而不语。 楚寒衣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几声,道:“没什么。你的阵布完了?” 顾飞檐盯着两个人看了半晌,刨根问底道:“真的没有?” 楚寒衣眉头微皱,脸上的神色沉了下来:“先谈正事。” 见他不愿意回答,顾飞檐一摆手,从善如流道:“当然好了,走吧,我们进云崖。” 第46章 拱火 几人踏入阵中的一瞬间,淡蓝色的灵流冲天而起,交缠着化作一道通体荧蓝球形屏障,带着三人一头扎进了深不见底的云崖。 裴知岁微微仰头打量着庇护着三人不受海浪侵蚀的巨大屏障,自海面倾洒而下的翻涌浮光映在他如玉般的面庞上,显得他那双如精怪般的漂亮眼睛格外地亮。 “这是……鲛人一脉的灵息。”裴知岁轻声道。 顾飞檐有些惊讶地看向他,问道:“你之前来过云崖?” “未曾。” 顾飞檐脸上的神情更疑惑了:“既然没来过云崖,那你是如何认得的?难不成是猜的?” 裴知岁莞尔:“顾阁主,这世上并非只有你一人结识云崖中的鲛人。” “你说的不错,这道屏障的确是由鲛人的灵息为基础而布下的,它的主人便是我的那位旧识,云崖的下一任掌权人方云止。由他的灵息而构成的屏障能够确保我们顺利地通过云崖之外的结界,”顾飞檐饶有兴致,“不过平日里看你总是冷着一张脸,一副不爱理人的样子,原来也有知心的友人吗?” “友人?那可算不上,”裴知岁眉梢一扬,想了片刻,一本正经道:“真要下个定论的话,我姑且算作他的救命恩人吧。” “救命恩人?”半晌没出声的楚寒衣忽然开口。 裴知岁道:“是几年前我下山时偶然遇见的,大抵是从云崖偷跑出来的,被那些坏人骗得团团转。鲛人哪里知道外头人心险恶,被人卖了还要替人家数钱,简直可怜,我便顺手将他救下来咯。” “……那鲛人叫什么?”楚寒衣问道。 “咦,师尊这么好奇吗?”裴知岁闻言却露出个有些苦恼的神情,一双黑沉沉的桃花眼仿佛带着钩子,直直探进楚寒衣眼底。 “若我没记错,那鲛人似乎是叫做……”他语气一顿,笑得蔫坏,一个字一个字道:“文、十、九。” 楚寒衣神色一滞,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动起来,一把攥住了裴知岁垂在身侧的手腕。 “你……”楚寒衣喉咙一紧,脸上的神情可谓是十分混乱。 早已被二人丢在一边的顾飞檐看看明显游刃有余的裴知岁,又看看他对面明显有话要说的楚寒衣,随即轻轻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 他有些纳闷地看着眼前暗流涌动的二人,心道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也没在做梦啊,居然能在短短一句话的时间里看见那个每日面无表情的楚寒衣一下子露出这么多神情。 他轻轻地抽了一口,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伸手在二人中间晃了晃。 直觉告诉他,若放任这二人继续下去,最后受伤且多余的人多半会是自己。 “那个……虽然我也不想打扰你们两个在这打哑谜,但是也劳烦二位看看场合,好歹这还有个大活人在呢,直接无视我不太好吧。” 楚寒衣闻言猛地回过神,松开了攥着裴知岁手腕的手。他皱着眉偏头看向顾飞檐,仿佛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人在。 顾飞檐指了指身侧,语气无辜:“我只是想提醒你,我们到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巨大的震感自脚下传来,不过瞬息,几人所处的空间便剧烈地摇晃起来。 裴知岁稳住身形,低头看着脚下慢慢显露出身形的巨大结界,语气种也不自觉地掺了几分惊奇:“这便是云崖外面的那层结界?” 顾飞檐道:“正是。” 楚寒衣微微眯起眼,只见一道流光自他眼底匆匆掠过。他低头观察着底下巨大的结界,看了半晌后有些不确定道:“这结界之下空间似乎并无水流。” “这便是云崖之下的玄妙所在了,我第一次进来时也受到了不小的震撼。云崖之下的秘境是依附神骨而生的,虽然我也不太明白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呃……我好晕……”顾飞檐一把撑住柔软的屏障壁,声线发虚,“……但事实就是,神骨凭借着自身强大的力量,硬生生在云崖底下开辟了一个不受水流侵蚀、与岸上的环境别无二致的独特空间。” 顾飞檐是符修,身体素质自然不比另外二人,他一边勉强稳住自己有些踉跄的步子,一边在屏障壁上捏了一个环形的扶手抓住,这才在摇摇晃晃的空间中找到了几分安全感。 他长舒一口气,攥紧了扶手,抱怨道:“上次来云崖时我便被这结界霍霍得三天都没吃好饭,只要一停下来眼前就发晕。就不能在结界上开一条安安稳稳的进入通道吗,每次都晃得天崩地裂的。” 他自顾自说了半天,身边的两个人却没一个出声回应。 他有些纳闷地向旁边瞥了一眼,拜二人一红一白的鲜明的衣服色差所赐,都不用他仔细分辨,便能清楚地看见楚寒衣稳稳揽着裴知岁肩膀的手臂。 一种莫名的感受瞬间席卷了顾飞檐的心头,他有些无语地看着旁边紧紧挨在一起的两个人,没忍住无声骂了句脏:“不是,楚寒衣,我在那边晕得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也没见你来扶我一把啊?!” 楚寒衣:“……” 见他不说话,顾飞檐又道:“不说话,装高冷是吧?” 楚寒衣只好道:“你离得太远了。” 顾飞檐冷笑一声:“你糊弄我也挑个好点的理由。” 楚寒衣本就不多的耐心彻底告罄:“你有和我费口舌的时间,不如想想一会儿怎么才能不被拆穿。” 顾飞檐不甘示弱道:“穿帮便穿帮,说到底是你们通天阁的事情,与我这个明月阁的人又有何干?” 裴知岁津津有味地听着二人你来我往好一番唇枪舌剑,到底没忍住拱了把火,“师尊他定是觉得顾阁主自己可以,所以才没有扶上一把,不像我,还要时时刻刻让师尊担忧,真是太差劲了。” 顾飞檐:“……” 虽然乍一听像是夸我,但怎么就感觉不像是好话呢? 楚寒衣看着对面几乎要暴走的顾飞檐,不动声色的与他传音道:“你这些话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唔,”裴知岁毫不犹豫地出卖队友,“胥千百师叔给的话本子上写着的。” 楚寒衣无奈道:“以后少看那些。胥千百自己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就算了,怎么还给你看。” 裴知岁没说好与不好,只是含混地应了一声。 见这二人双双沉默,顾飞檐立马警觉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偷偷传音呢?” 裴知岁扯了个假笑,摆摆手道:“怎么会呢顾阁主,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们师徒之间有什么话是你听不了的?我们可还要靠顾阁主进云崖呢,哪里会背着你偷偷说小话。” “……哼,还是小裴嘴甜,不像某些人,嘴里没一句好听的。”顾飞檐絮絮叨叨。 他口中那位嘴里没一句好听的某人适时开口道:“行了行了,顾大阁主。别念了,是我疏忽你了。” 顾飞檐这才满意:“下次注意。” 就在几人吵吵闹闹的时候,球形的荧蓝屏障已然穿过了云崖之外的结界,来到了真正的云崖之中。 屏障带着三人一点点进入云崖,而就在彻底脱离结界外的水流之后,包裹着三人的屏障便瞬间化为了点点散发着蓝光的星碎,汇入了外头翻涌的水流之中,消散不见。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风格极其华丽的巨大门扉,巨大的白玉牌匾上头是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云崖,牌匾周围堆砌着无数流光溢彩的灵石与宝珠,令人不禁思索,连一道门都如此精致讲究,云崖里头又该是何等的绮丽光景。 而在大门两侧分别立着两根巨大的圆柱,上头分别盘踞着两条灵兽,那灵兽似蛇非蛟,通体纯黑,双目紧闭,光是盘在圆柱上便令人不寒而栗。 三人各自安稳落地,顾飞檐先一步走到门前,同二人传音道:“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记住,不要说话,把你们呼吸的频率降到最低,演得呆一点儿。” 说完这些,他抬手敲了敲身前紧闭的大门,随即向后退了几步。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两个圆柱之上盘踞的灵兽竟缓慢地动了起来,只见它一点一点睁开眼,金色的兽瞳牢牢锁定在三人身上。 “何人扰我安眠——”一道低沉的声音自前方响起。 顾飞檐微微颔首,指尖一动,一道淡蓝色的灵流从他手中飞出,打了个转后停留在半空中。 “晚辈明月阁顾飞檐,受方云止之托前来云崖。”顾飞檐答道。 “嗯,这的确是云止那孩子的灵息,你可以进去。” “你可以进去,但你身后的那两个……”那声音一顿,语气疑惑道:“你身后的那两个是什么东西?明明是人的模样,却怎么像是两块木头?” 顾飞檐有些紧张,面上却不动声色,“前辈,这两个是我的‘傀’,乃是用千年灵木制成的,平日里用来替我打打杂、跑跑腿。此番我受云止之托来云崖,独我一人实在是有些忙不过来,我知道云崖有规矩,从不许外人进入,我便自作主张带了两只‘傀’来,也好替我分担一些。” 第47章 云止 “傀?什么东西,我竟从未听过。一块木头做的偶人,竟也能给你打杂吗?”那声音纳闷道。 “都是些小年轻玩的东西,你没听过可是太正常了,”另一根圆柱上的灵兽轻哼了一声,接过话茬,“叫你平日里总睡觉,现在好了,同外面脱节了吧,小孩子说的话题一个都听不懂了。” “睡觉怎么了?我就喜欢睡觉!”那道略微低沉的声音有些恼怒道:“天天说我不懂这不懂那的,你懂!你什么都懂!既然你这么懂,你来和我说说这木头人是怎么一回事。” “我?天天同你一起守在云崖出不去的难道不是我吗?我又怎么会知道那些?!” 见这两只灵兽顷刻间便要吵起来,顾飞檐干笑几声,有些迟疑地向前走了几步,开口劝架道:“两位前辈,不过是一些不入流的小术法,登不上台面,两位莫要因为这个伤了和气。”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装成傀的二人,心想与其在这遮遮掩掩怕被发现,倒不如主动出击。 顾飞檐一手拉一个,将二人一把推到了两只灵兽的眼皮底下,随即一本正经地介绍道:“前辈,这所谓傀术呢,便是以灵木作身,傀线作脉,用一把附着了主人灵力的丝线串联起傀全身的各个角落,最后再由主人亲自操刀,为傀雕刻面容,烙上代表身份的傀儡纹。由此,一只傀便诞生于世了。傀儡没有灵智,即使再怎么像人,终究不过一件死物,只能听从主人的命令做些端茶倒水的小事。” 听他主动开口介绍,两只灵兽也不再斗嘴,而是一同打量起了眼前这两只顾飞檐口中的“傀”。 其中一只灵兽沉吟片刻,庞大的身体缓缓移动,竟慢慢离开了圆柱,来到了裴知岁与楚寒衣的面前。 灵兽巨大的头颅悬停在裴知岁的眼前,就在灵兽用那双金色的兽瞳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这只灵兽。 那灵兽盯着他瞧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这木头人……” 裴知岁面无表情地同它对视,背在身后的右手已然握紧了长刀,一旦这灵兽有所察觉,下一瞬,这把刀便会死死插进它的眼中。 顾飞檐站在他二人身后,自然看见了裴知岁身后的动作。他在无声地吸了一口凉气,唯恐裴知岁真的当众抽刀。 他连忙走上前去抬手搭在裴知岁肩上,宽大的袖袍遮盖住了他握刀的手,“怎么了,前辈?是有何不妥吗?” 只见那灵兽眨了眨眼,道:“你这木头人,脸捏得还怪好看的,像个女娃娃。” 三人具是一楞,实在没想到这灵兽盯着裴知岁看了半天,就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顾飞檐松了一口气,笑道:“前辈谬赞了。既然没什么问题,我可以进去了吗?” 灵兽慢腾腾地回到了圆柱上,合上了眼睛,似乎对顾飞檐一行人失去了兴趣。 “放行。” 随着灵兽话音落下,众人面前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通往云崖内部的道路终于展露。 “多谢前辈了。”顾飞檐匆匆道了声谢,随即拉着二人头也不回地踏入了大门。 几人默不作声地走了许久,直至身后再也看不见那两只灵兽的影子。顾飞檐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抹了抹额头不存在的薄汗,“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要被发现了。” 楚寒衣声音淡淡:“你的符很有用。” 顾飞檐颇为得意地哼了一声,道:“那是自然,我顾飞檐是谁?我可是——” “——当今北域符篆第一人,”裴知岁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顾阁主,倒也不用每次都重复一遍,我们都知道你厉害。” 顾飞檐对于美人一向十分宽容,因此被他这般说了倒也不恼,反而笑眯眯道:“既然成功将你们带进来了,我也该去赴约了,方云止那头可是急得很。你们在云崖中找人记得低调些,莫要引人瞩目。” 楚寒衣:“多谢。改日送你几壶二阁主酿的桃花酒。” 顾飞檐满意道:“这还差不多。” 然而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道略微有些诧异的男声由远及近。 “飞檐?是你吗?” 几人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个陌生的男子正向他们所在地方走来。来人一身玄衣,面容姣好,尤其是那一双如同沧海一般的莹润双眸,泛着浅淡的蓝色,细看之下竟与方停澜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顾飞檐眉梢一扬,露出个笑容:“云止,好久不见啊。” “真是好久不见,我方才还以为是我眼花认错了人,没想到真是你。”方云止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容,随即望向他身旁的裴知岁与楚寒衣,“这二位是?” 楚寒衣微微颔首,拱手道:“在下楚寒衣,这位是我徒弟裴知岁。” 裴知岁也应声向他点头示意。 方云止抬手还礼,神色惊讶:“竟是沽月仙尊,久仰仙尊大名。在下方云止,仙尊唤我云止便可。” 他语气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笑着道:“我自年少时便听闻仙尊剑术卓绝,乃是剑之一道的不世之才。数年前的云崖盛会时未能见上仙尊一面,令我惋惜了许久,没想到今日竟弥补了当年的遗憾。” 楚寒衣:“尊主言重了。” 方云止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虽然我很高兴能见到仙尊,但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仙尊此番前来云崖有何贵干?云崖不比北域之中的其他地方,除天险之外更有神骨结界,仙尊又是如何进来的?” 他转头看向顾飞檐,接着道:“还有你,飞檐,怎么也突然来到云崖了?可别和我说是来专门同我叙旧的。” 听见方云止的话,三人的神色皆是一变。裴知岁一改方才的懒散模样,饶有兴致地看向方云止,楚寒衣与顾飞檐的面色则是一下子凝重起来。 方云止到底是在云崖中当了多年的掌权人,自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见三人神色各异,他心中也有了几分猜测。 他微微侧过身,面上的笑意未减分毫,示意三人跟上他的步伐:“此地不宜叙旧,诸位还请同我来。” * “此处是我的居所,没有我的允许,无人敢来打扰,诸位大可放心,”方云止引着三人来到正厅落座,“现在,来讲讲来龙去脉吧。” 楚寒衣抬眼看向坐在主位上的方云止,率先开口道:“若我没猜错的话,我们几人聚在此地,大概是为了同一件事。” 他拿出乾坤袋中的罗盘注入灵力,只见罗盘慢慢离开他的掌心,悬停在半空中,两道极淡的灵流自罗盘指针出蔓延而出,却一直漂浮在空中,仿佛失去了方向一般迟迟不肯停下。 楚寒衣看着空中显然处于混乱中的罗盘,淡声道:“是我拜托顾阁主带我们进来的。而我此番前来云崖,为的是寻找几日前于刀剑谷中失踪的通天阁弟子,方停澜与沈卿。” 方云止闻言神色大变,眉头紧皱道:“什么?失踪?!” 裴知岁坐在距离主位最远处,眯着眼观察着方云止的神色变化,忽然开口道:“尊主这个反应倒是有趣,竟然好似完全不知此事。如今长洹城中连商贩走夫都知道云崖方氏离家多年的小公子重回故地,你这个方氏的掌权人、方停澜的亲兄,竟然对此毫无察觉吗?” 方云止面色微沉,道:“裴公子所说,我的确一无所知。不瞒诸位,今日之前我一直都在闭关修炼之中,今日甫一出关便遇见了你们,还未来得及了解近日云崖之中发生的大事小情。” “可停澜失踪,仙尊为何要来云崖寻人?” “这块罗盘能够追踪失踪弟子的踪迹,我们循着灵流一路找来,最终的目的地便直指云崖,”楚寒衣冷声道:“如若尊主对这一切也并不知晓,那么方停澜与沈卿二人的处境只怕会比想象中的糟糕。” “还有还有,云止,分明是你数日前向我递了一张灵帖,要我今日来云崖帮你修补神骨的封印,你竟然不记得了吗?”顾飞檐也开口道。 方云止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转头看向顾飞檐,道:“我很确定,我从未向你递过请你来修补印的灵帖。” 顾飞檐纳闷道:“这就奇了怪了,那灵帖上头分明附了你的神识,我认得的。你帖中说神骨封印松动,急着找我来补一补,不然我也不会大老远的从凤凰洲那边赶过来。” 方云止沉默地听着顾飞檐的话,旋即抬手揉了揉眉心。 裴知岁道:“尊主,看你这样子,心中是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了?” 方云止苦笑道:“裴公子倒是好生机敏。” “这并不难猜吧,”裴知岁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来之前,我听闻顾阁主说上一任的云崖统领已然年迈,如今的云崖是尊主在全权管理。尊主身处高位,肩担重任,高台之下不说是群虎环伺,也该是有几个心怀二念之人。如此处境之下,尊主仍能放心闭关,身边必定有一位能干且深得尊主信任的副手。” “这位副手不仅在云崖之中有着极高的地位,也在尊主心中颇为重要,以至于能够在尊主闭关时守护云崖,还得到了尊主的一缕神识作为庇护。至于这位副手,让我猜猜……”裴知岁眯着眼想了想,道:“也许是尊主的师长,也可能是同尊主一起长大的挚友,再不然……尊主有无婚配?” 第48章 请求 方云止摇摇头,道:“裴公子不必再猜了。的确是有这样一个人,他与我一同长大,形同手足,亦是我在这云崖之中最信任之人。但我敢断言,他决非心怀不轨之人。” 裴知岁笑了笑,脸上的神色有些玩味:“人心隔肚皮,哪有人能真的对另一个人了如指掌的。尊主与其在这为他辩白,不如把你的这位挚友叫过来问上一问,也省得误会了好人。” 方云止沉吟片刻,朗声唤来了殿外候着的侍者:“让赫连曜过来见我。” 侍者低着头行了个礼,领命退下,全程都没有抬起过头颅,仿佛生怕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般。 裴知岁将侍者的反应尽收眼底,暗中与楚寒衣传音道:“师尊,这方云止似乎并不像表面这么和善亲人啊。” 楚寒衣早已习惯了他随时随地的传音,他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高台之上神色莫辨的方云止,道:“云崖方氏的掌权人,哪里会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云崖不似北域仙门那般相互制衡,乃是全族听命于一人,他若没些手段,恐怕早被吞得渣滓都不剩下了。” 裴知岁“唔”了一声,换了个话题:“这么干等着好无聊啊,不如师尊来和我打个赌?” 楚寒衣闻言有些无奈地偏头看向他,却没有拂了他的兴致,“赌什么?” “便猜猜方云止是否真的了解他那位知根知底的好朋友好了,”裴知岁笑眯眯地回望他,“我猜他不会出现,师尊你不许和我猜一样的答案。” 这便是压根没留给他选择的余地了,楚寒衣无声地笑了笑,倒是没有对于裴知岁的霸王赌局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顺着他道:“好,那我猜他会来。” 裴知岁满意道:“既然有了赌局,怎么能没有彩头,若我赢了,师尊你便要在这件事结束之后陪我在云崖好好玩上几天。” 楚寒衣:“那若我赢了呢?” 裴知岁想了想,道:“若师尊你赢了,我便陪师尊在云崖中好好放松几天。” 楚寒衣失笑,总归横竖都逃不过陪他在云崖闲游,而他也从来不会拒绝裴知岁的任何要求,他看着眼前笑得狡黠的少年人,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众人又在殿中候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前去寻人的侍从才匆匆忙忙地回到了这里。 那侍从低着头,一路小跑至方云止身旁,将手中攥着的什物递给他,旋即凑过去同他耳语了一番。 只见方云止面上神色未变,眼底的寒意却一点一点凝结起来,仿若数九寒天的潭水,冰冷刺骨。 他挥退了侍从,垂眸看着手中那侍从递来的一小块浸了血的布料,半晌都没有开口。 然而就在这时,悬停在空中始终找不到方向的罗盘却骤然亮了起来,罗盘之上的指针晃晃悠悠地转了几圈,最终指向的,赫然便是方云止所处的方向。 那片衣料上沾染的是谁的血,答案不言而喻。 楚寒衣收了罗盘,直起身面向方云止的方向,沉声道:“事已至此,还望尊主不要有所隐瞒。” 方云止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在考量着什么。他的视线轻轻扫过殿内的几人,最终落在了楚寒衣的身上。 死死攥成拳的手指一点一点张开,露出了那块染了血的布料。方云止无声地叹了口气,手腕微动,淡蓝色的灵流便托着那块布料将它送到了楚寒衣的手中。 裴知岁从他身后探出个脑袋与他一起打量着手中的碎布。 只见那块被血染得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布料上,被人大剌剌地用灵力写了三个大字。写这字的人显然没想过要隐藏自己的灵息,也丝毫不在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倒不如说,他留下这块沾染了方停澜血的布料,便是巴不得他们认出自己的身份,然后循着他留下的指引一路找过去。 楚寒衣垂眸,轻声念出了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镇灵渊。” 裴知岁盯着他手中的碎布瞧了一会儿,抬眼看了看对面的方云止,问道:“尊主,这便是你那好朋友留给你的?这镇灵渊又是什么地方?” 方云止揉了揉发痛的眉心,沉声道:“镇灵渊乃是云崖最深处的一道渊壑,亦是神骨封印所在的地方。” 裴知岁眉梢一挑:“那块改变了云崖的神骨碎片?” “正是,”方云止点点头,“这些有关神骨的事情都是云崖中不可被提及的秘辛,按照常理,我也不该随意告与诸位,但正如仙尊所说的,事到如今,我不该再有所隐瞒。无论是那封未经由我手的灵帖还是莫名被绑架的停澜,在场的诸位似乎都被这个幕后之人引来了云崖。我不知设局之人存了什么心思,但无论如何,我希望诸位能助我一臂之力。” 裴知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语调微扬:“哦?” “云崖之中的势力错综复杂,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引诸位入局之人的目的很可能便是云崖底下镇灵渊之中的神骨,一旦神骨有异,落入歹人之手,其后果可想而知。到那时,有难的不仅是云崖,更是整个北域。” “你这是在拿北域同我们谈条件?”裴知岁道。 方云止苦笑道:“怎么会。” “若神骨有异,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尊主大可放心,”楚寒衣淡淡道,“只是我们前来云崖最初的原因是为了寻找我们阁中失踪的弟子,而并非掺和云崖中各路权势的是是非非。我也希望此间事了之后,能够将我们的弟子安然无恙地带回去。” 楚寒衣这番话既顾全了大局,又明确表明了自己与裴知岁的立场,几乎是将不想管闲事这几个大字刻在了脑门上。楚寒衣虽然善良,但骨子里却是个有些冷情的人,某种方面上,他与裴知岁一样,不太爱管人家的闲事,对那些权势争斗更是全无兴趣。 他应承方云止会帮他一起保护神骨是出于大义,甚至都不用谁出言请求,他自会竭尽全力维护神骨封印的安稳。他在凤凰洲见到过神骨封印碎裂后产生的肆虐怨气,加之后来红袖夫人所说的种种,因此在他前往云崖之前便做好了此地神骨有异的准备。所以哪怕方云止不出言谈论此事,他亦不会坐视不理。 对与神骨的异动,楚寒衣尚有心思去管上一管,但对于云崖内部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却是连过问都不想过问的。 方云止自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虽然一直待在云崖,鲜少与外界接触,但奈何沽月仙尊之名号在北域之中实在如雷贯耳,哪怕他身在云崖亦有所耳闻,他听着有关沽月仙尊的事迹,桩桩件件,还以为这人会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老好人。可如今真见到了人,才发现真实的沽月仙尊与他料想的形象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承认,自己方才所言,的确有“道德绑架”的嫌疑。他如今在方氏之中虽贵为尊主,表面上手握大权,实际上却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那些觊觎着云崖统帅之位的老家伙们,守着自己那一套陈旧而古板的条条框框,先是熬走了他父亲,现在又来熬他。 方云止虽是云崖名义上的掌权人,可真正能够驱策的,也不过是大部分的年轻人。 他与副手赫连曜从小一同长大,形同手足,比起与他差了不少年纪的方停澜,他与年岁相仿的赫连曜才更像是一对孪生的兄弟。他信任赫连曜,因此在接过云崖大权后,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了赫连曜最大的权力。 不同于其他权力倾轧下诞生的继承人,方云止虽然也善弄权术,能够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但却没有那些猜忌朋友的坏毛病。他真心信任的人,若非他亲眼所见背叛,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不会,也不想产生任何疑心。 而眼下的情况,一片沾了血的衣角,纵使上头明明白白附着属于赫连曜的灵息,也尚不足以让方云止舍弃二人多年以来的情分。 第49章 信任 裴知岁与楚寒衣并肩跟在方云止后不近不远处,他一边打量着周遭的景色,一边同楚寒衣传音道:“看方云止刚才的反应,他倒是很信任自己的那位副手。” 楚寒衣:“少年相识的情谊,这般信任也实属正常。” 裴知岁一愣,偏头盯着他看了许久。 楚寒衣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仿佛带着重量一般的视线,反问道:“怎么这副表情?” 裴知岁眨眨眼,语气中带了点新奇:“我只是没想到师尊会这般说。” 楚寒衣垂下眼眸,在心中将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反刍了一遍,瞬间明白了裴知岁的意思。 从现在的诸多线索来看,方停澜被劫一事定然与这位“赫连曜”逃不了干系,无论是出于什么缘由,被迫也好,无心也罢,那块沾染着方停澜血污的碎布之上却是明明白白地附着赫连曜的灵息的。 灵息这种东西与神识一样,最不可能骗人。无论赫连曜是主谋还是帮凶,抑或是受到牵连的倒霉蛋,在没有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楚寒衣都不能轻易地做出评判,无论是作为九衢通天阁中的沽月仙尊,还是作为楚寒衣自己。 其一,通天阁为北域仙门之首,行事断案上向来公道正派、不偏不倚,楚寒衣身为三阁主,行走在外便是代表了整个通天阁,更须事事谨慎;其二,便是与他修习的道法有关。 楚寒衣自年少时修习无情道,迄今已有十余年。当年苍琅真人决意与那邪魔同归于尽,动身离开的前夕,曾将自己心中埋藏的旧事连带着对于自己唯一的徒弟的担忧一并悉数告与了裴知岁。 当年苍琅真人引他入道,楚寒衣的灵识于大道三千之中梭巡而过,最终毫无摇摆地停在了无情道中。凭心而论,楚寒衣的确是修习无情道的不二人选,他的天资甚至要远远高于同在无情道中的苍琅真人。 他是生来玲珑心的剑修,虽然看着一副冷淡模样,但实际上对于世间万物的喜爱从未缺少分毫,他喜爱人间,亦能体会万物苦楚,而这般的人,恰恰才是最适合修习无情道的人。 许多人认为修习无情道便是要断情绝爱,做个无欲无求之人,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大道无情,修习此道之人真正要斩断的,不是自己对于世间万物的感情,而是私心。 心系天下万物却不存私心,不失公允,不曾偏颇。 若能如此,则无情道成。 而楚寒衣方才那一句“年少相识的情谊”,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从一个修习无情道之人口中说出的。 大抵是方云止与赫连曜的关系使他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同裴知岁,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方才说出口的话语中隐藏的那几分不自觉的偏向。 楚寒衣无声叹了口气,心道这人真是一如既往的敏锐,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再微小的事情都能被他一瞬间注意到。当年雍城一战后,他察觉到自己无情道心动摇,曾试探性的同裴知岁聊起那对被自己救下的祖孙,那时的裴知岁也是一下子注意到了他心底的动摇,出言警告了他一番。 纵使楚寒衣总会被人调侃是个霜雪堆砌起来的人,却终究是个红尘中人,没法控制自己的心。他心中有了牵挂,于是便与红尘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些凡夫俗子该一一体验的,他一样也没能逃过。 他抿了抿唇,收回了视线,语气淡淡:“有时候我还真有些好奇,自己在你心里是个什么形象。” 裴知岁想了想,道:“正道君子是什么样子,师尊便是什么样子。” 楚寒衣沉默了片刻,问道:“那你心里的正道君子该是什么模样?” “这正道君子嘛,便是光明磊落、清风朗月之人,”裴知岁笑了笑,意有所指道:“不过师尊修习无情道,自然与尘世之中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样。” “有何不同?” 裴知岁脸上的笑意忽然淡了几分:“师尊修习无情道,便该离红尘俗世越远越好。” 或许是因为身体上的疲惫,少年人清如珠玉的嗓音之中掺了几分莫名的哑,使得他说话的语气也显得认真了不少,“楚寒衣,便该一直是归寂山中不问红尘的沽月仙尊。” 裴知岁的确是听出了他话语中的端倪。 楚寒衣是在他眼底下一点点蜕变成长的,从稚嫩青涩的小孩到芝兰玉树的少年,再到一剑贯虹、名动北域的凛冽剑修,他陪着楚寒衣走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将这人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透彻。 当年裴知岁仍是山中一株白梅时,便曾在楚寒衣的那几句有些突兀的问话中察觉出他道心不稳的先兆,他自认是楚寒衣的长辈,不愿看着自己日日相伴的小孩走火入魔,于是少见地半是提点半是警告的同楚寒衣说了些正经话。 那时的楚寒衣满脸乖巧地应了他的话,裴知岁向来信任他,便没再将这个小小的插曲放在心上。 可后来仔细想想,楚寒衣会被一道普普通通的化神雷劫弄得那样狼狈,甚至惊动了他留在他识海中用来护人的神识,分明便是道心不稳所致。只是当他意识到这件事时早已离开北域,他身处樊笼中,自身尚且难保,便再没有心思去挂念其他人的事情。 而如今他待在楚寒衣身边,一身轻松,自然也不介意再多提点几句。 方云止领着几人所走的路似乎不常有人走过,一路上全靠着路边隔一段便安置一颗的夜明珠作为照明的光源。 楚寒衣长睫低敛,俊朗的眉眼在晦暗的光亮中显得平淡而柔和,连带着身上的攻击性都减弱了几分,“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与尘世中的其他人有什么不同。我身在红尘中,心亦在红尘中,去留早已不由我。” 裴知岁闻言神色却是一变,他下意识伸手抓住了楚寒衣的衣袖,声音也冷了下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去留不由你?你……” 然而还未等他说完,道路的尽头忽然迸发出一股极为强劲的灵力波动,几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灵力传来的源头,随即嗅到了空气中混杂着的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裴知岁本就不是个脾气好的,从凤凰洲到云崖连轴转了几天不说,还三番五次被各种突发事件打断了谈话。他松开拉着楚寒衣衣袖的手,心头一股无名火起,颇为不耐烦地盯着那灵力与血腥味的源头。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他找不痛快。 裴知岁是那种情绪波动越大越不表露在脸上的类型,任凭心中掀起了何等的滔天巨浪,都不会在脸上泄露一丝一毫。他心中烦躁,面上却不显,然而就在他动身要去探查那股莫名灵力的源头时,却感到一股冰冰凉凉的灵流顺着袖口缠上了他的指尖。 他有些不自在的勾了勾指节,还未等开口询问,便听见楚寒衣的嗓音在他的识海响起。 “待此间事了,我有话要同你说。无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那人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思,说出口的话似是安抚,又像是承诺,“所以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好吗?” 说来也奇怪,楚寒衣那把嗓子向来与温言软语四个字沾不上半点关系,但裴知岁听着听着,内心却忽然诡异地平和了不少,仿佛有谁顺着炸起的毛皮轻柔安抚,一下又一下地顺走了他心里所有的烦躁。 裴知岁偏过头,闹别扭般不愿去看楚寒衣,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当作回答。 以方云止为首,几人迅速来到了灵力溢散的源头,穿过昏暗的隧道,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巨大的裂隙,而在断崖的边缘,漫天流窜的灵息汇集之处,立着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高的那人一身干脆利落的黑色劲装,头发束起,额间绑着一条做工颇为考究的发带,身后背着一把闪着流光的赤红弓箭;矮的那个一身肮脏的血衣,半躺半靠在黑衣人身边,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裴知岁眯了眯眼,认出了远处仿佛从垃圾堆里滚了一圈的人:“是方停澜。” 他的视线从方停澜身上转移到一旁的黑衣人,正正好好与他对上了视线。他望着黑衣人那双略微有些赤红的眼睛,眉梢一挑:“那这位想必便是尊主口中的‘赫连曜’了。” 方云止上前几步,面色凝重地唤了赫连曜一声:“阿曜。” 对面方云止的呼唤,赫连曜却恍若未闻,一双赤色的眼眸仍紧紧盯着这边的裴知岁。 楚寒衣手持折月立在裴知岁身前,沉声道:“他不对劲。” 他这一声引起了几人的警戒,方云止摸了摸腰间的佩剑,面色沉沉,却出乎意料的没有拔剑出鞘。 裴知岁余光之中瞥见了他动作,不由得稀奇道:“好心提醒尊主,可别让这一时的心软害了大家。” “赫连曜是怎样的人,世上没人比我更清楚,他绝不会害我,”方云止的语气万分坚决,“他是着了别人的道。” 第50章 邪魔 方云止语气一顿,沉声道:“我与他年少时曾发过血誓,此生必以性命相护,若有违此誓,则身死灵灭,死后的魂魄再也无法回到云崖。” 裴知岁闻言有些惊讶地一挑眉,心道原来是血誓,难怪方云止对于赫连曜的信任不曾游移半分。 立在崖边的人似乎无法控制他周遭疯狂流窜的灵流,一波一波地灵力不断地向众人袭来。裴知岁站在楚寒衣的侧后方,探出了个脑袋打量着不远处处于风暴中心的人。 看了半晌,他伸手抓住了楚寒衣被气浪吹得翻飞的雪白衣袖,凑到他耳旁悄声道:“师尊,他身上有‘线’。” 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无需更多解释,裴知岁却笃定楚寒衣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楚寒衣不动声色地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隐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做了一个只有他们二人才明白的手势。 裴知岁瞧见他的手势,唇角一扬,同方云止道:“真正的赫连曜不会伤你,但眼前这个,不过就是个傀儡罢了。” 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极寒的剑气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断崖之上的人影呼啸而去,仿若一场经年的风雪兜头而下,连带着这一方天地间的温度都骤然降了下来,恍如寒冬。 在场这几人中,楚寒衣修为最高,又是个攻击性极强的剑修,哪怕是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周围也会环绕着一股无形的威压,令人下意识地不敢靠近。所以自打楚寒衣修为有所成后,如若与他同行之人中有修为低于自己的人在,他便会刻意的收敛自己的剑意,以避免令同行人感到不适。 但此时此刻,楚寒衣却没有丝毫想要收敛他剑意的迹象。 镇灵渊位于云崖最深处,此地终年不见天日,充盈着极为纯粹的水属性灵力,而这些水属性的灵息被楚寒衣那极寒的剑意轻轻一扫,竟然纷纷凝固成为了剔透的冰晶。 方云止在这漫天的霜雪中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为自己和身边的顾飞檐撑开了一道隔绝剑意的屏障。他望着断崖上伫立的人影欲言又止,刚想开口询问裴知岁方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然而目光所及之处却如何都找不到那道一身红衣的挺拔身影了。 明明方才还乖乖待在楚寒衣身后,如今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而最令他在意的,裴知岁不过一介金丹弟子,却能在他眼皮底下悄无声息的掩去了自己的动作,他甚至无法确定裴知岁是何时消失的。 这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 大抵是察觉到了他探究的视线,楚寒衣向后退了几步站到他身边,声音淡淡:“尊主,仔细看。” 方云止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断崖之上风雪汇聚的中心,只见呼啸的剑意中央,一身黑衣的赫连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上竟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霜雪。 而随着霜雪覆盖的面积逐渐增加,缠绕在赫连曜身上的东西也被迫显露了模样——密密麻麻不知数量的丝线仿若附骨之疽一般紧紧缠绕在赫连曜的四肢与躯干上,深入皮肉,绽开了数道猩红的血痕。 那些丝线紧紧禁锢着赫连曜的四肢,操控着他的一切,在血液的浸润之下呈现出一种诡艳的红色。 方云止到底是一方尊主,只一眼便认出了这导致赫连曜异常的东西。他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赫连曜,神色骇然:“这是……傀线?!” 他话音刚落,便见得一道矫捷的身影如闪电般出现在赫连曜身后,赫然便是方才忽然不见了人影的裴知岁。 少年人一身赤衣如火,容貌极盛,笑得胜券在握。 银白的刀刃包裹着火红的灵流毫不犹豫地劈下,刀刃与血红傀线相碰的一瞬间,迸发出一声刺耳的刀鸣。 裴知岁握着刀柄的指节微微一紧,腕上发力,干脆利落地斩断了缠绕在赫连曜身上的所有傀线。 骤然失去了傀线的支撑,赫连曜猛地吐出一口血,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方云止神情一滞,脱口而出道:“阿曜!” 赫连曜这般的状态,不出意外便是由外力强断傀线所致的反噬。见他如此,方云止下意识便想上前去查看他的状态,然而还未等他迈开步子,便被身旁的人用折月剑拦住了去向。 楚寒衣神情平静,目光如霜,显然没有丝毫想要和他解释自己动作的意思。他淡然地忽略了方云止惊疑的目光,随即伸出手,一把将他扯到了自己所在的地方。 楚寒衣的动作仿佛是某种信号,在他动作的下一瞬,炽热的刀气便“唰”的一声擦着方云止的脸侧劈了过来。 二人一个拉人,一个劈刀气,全程没有丝毫交流,却在几息之间行云流水地做完了所有,默契得令人咋舌。 裴知岁掂了掂手中的长刀,露出个有些危险的笑容:“以人为傀,可真是了不得啊……” 他语气一顿,目光落在了方云止的身旁。 “顾阁主,你这傀线缠缠木头人便罢了,怎么还往人家血肉之躯里头钻啊?” 回应他的是几声零散的鼓掌声。 “裴知岁,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说话的是自从踏入镇灵渊便一直沉默不语的顾飞檐。 一身儒雅书生打扮的公子手持折扇,一边拊掌,一边慢悠悠地向裴知岁所在的方向走了几步。 他站定在裴知岁身前几尺的位置,那双向来流光溢彩的狐狸眼此时此刻却是一派如血般的猩红。他弯着眉眼将裴知岁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视线最终定格在他的脸上。 他眯着眼看了半晌,忽然没头没尾道:“从前我便觉得,你这张脸,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 裴知岁与他对视,饶有兴致道:“阁主想了半天,便想出这么一句人尽皆知的话?” 顾飞檐耸耸肩,浑不吝道:“那不然说些什么?是说我的身份名姓,还是说我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方,抑或是让我像那些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呆瓜一般傻兮兮地问你是如何发现我的存在的?” 他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摇摇头:“那也太傻了吧,本来被你们几个小屁孩发现就已经很丢脸了,我可不干。” 裴知岁听着他在那自言自语半晌,忽然觉得这人说话的语气实在有些莫名的熟悉,油腔滑调,满嘴荒唐,有几个瞬间竟让他想起了昔日死皮赖脸待在他识海中不肯滚出去的邪魔。 思及此处,裴知岁的脸色逐渐变得糟糕起来。 当年他在自己识海中发现了这邪魔,甚至不用怎么思考,他便确定了这人的身份。 纵使这人满嘴谎话,甫一见面时便给自己编了一个颇为华丽的身份,还说得头头是道,但裴知岁压根便没信过他分毫。 他从刀剑谷中拔出了离恨刀,识海中便出现了这位不速之客,除却当年那位同样拔出过离恨刀、逼得苍琅真人自断寿数也要同归于尽的邪魔,裴知岁想不到其他人选。 而如今一切重来,许多事情都在冥冥之中产生了变化,这个封印在离恨刀中的家伙竟也阴差阳错地得了自由。 大抵是他沉默的太久,那厢的顾飞檐无人回应,他有些无趣地叹了口气,接着道:“你不会真的在等我问这些屁话一样的问题吧?好吧好吧,既然你这么想走这个流程,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便满足你好了,”他转头看向楚寒衣,果真问了起来:“小孩,你是如何发现我的?” 楚寒衣眉目沉沉,并不配合他宛若过家家一般的问答。 “你从一开始便发现我了,”被人忽略了,他却并不在意,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说怎么那两道符不听使唤了,真是失策,原以为你与这具身体的主人没有那么熟稔,我说话行事便随意了些。看来是我小瞧了你。” “出来。”楚寒衣冷声道。 “哦哦,出来,可以可以,”顾飞檐好脾气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满意这具身体,虽然是个厉害符修,但是身体素质太差了,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没干上几件事便被迫回去歇着了,没效率。” 他嘀嘀咕咕地数落了一会,又道:“我很好说话的,要我出来当然可以,但是你要拿自己的身体和我交换,否则我不是太亏了?” 他想了想,视线又转回裴知岁身上,“当然,你若不想拿自己换,拿他来换也是可以的。你们几人之中我最喜欢他,若拿他来换,我求之不得。” 裴知岁冷笑一声,道:“一个不知来路的孤魂野鬼,你还没资格同我们谈条件。” 顾飞檐沉默了一会儿,随即道:“你倒是一如既往的无情,我们相识这么久,竟连个谈条件的资格都不给我?” 他顶着裴知岁的目光一步步靠近,凑到他耳畔一字一句用气音道:“真小气啊,南、渊、主。” 说完这句话,他十分自觉地退回到了方才的位置,扬着一张笑脸有恃无恐地看着裴知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一句南渊主说出口,这位躲在顾飞檐身体里的野鬼的身份便是板上钉钉,不必再猜。 自进入云崖之后积攒的怒气终于找到了出口,裴知岁面无表情地同他对视片刻,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双黑沉沉的双瞳之中映着森然的杀意,顾飞檐被他这般盯了半晌,竟莫名生出了一种自己正被某种野兽捕杀的错觉。裴知岁面上含笑,那目光却似刀似刃,一寸寸割过他的皮肉,宛如一场无声的凌迟。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意晃了神,条件反射般收敛了方才的嚣张气焰。 邪魔不了解裴知岁,更对他的过往经历毫无兴趣,于他而言,这人不过就是个难搞定的漂亮躯壳,仅此而已。自从裴知岁得到离恨刀后,他便一直躲藏在这人的识海中,试图寻找占据这具身体的机会。千般尝试、万般引诱之下,他才后知后觉裴知岁是个何等难搞的硬茬。 当年苍琅真人抱着必死的决心以寿数换得那一道天卦,差一点便真的让他灰飞烟灭。只是他与苍琅真人相识数年,实在是太了解这个人了。苍琅真人那样一个平和的人,心中却始终存着一份对他的恨,这份恨意仿佛一座无形的囚笼,困住了苍琅真人许多许多年,也使得他的修为停滞不前。若他想要寻得解脱,便需得亲手了解了自己的这份恨。 他与苍琅真人,早在很多年前便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他知道二人之间必有一场死战,哪怕付出性命,苍琅真人也要亲手了结他性命。 这些他都猜到了。 理所当然的,他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奔赴决战之前,他在离恨刀上留下了两样东西。一缕神识,以及一道用来聚魂的禁咒。 如此这般,只要他的魂魄没有碎成一地渣滓,他便能凭借着这道禁咒重回人间。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正如他所料,他的肉身消亡,神魂散于茫茫天地之间,又被那道禁咒重新聚拢。他的神魂依附在离恨刀中休养生息,本想着休整个百年,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便可重新化形回到人世。邪魔在心中将算盘打得噼啪响,然而再睁眼时却发现那柄向来不服管教的凶刀竟然自己找了个新主人。 这是邪魔没有想到的。 凶刀离恨刀如其名,是个向来坏脾气的家伙,十年如一日的不服管教、目中无人,当年他也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了这柄凶刀的一点点青眼。 可裴知岁却是与他完全不同的存在。 因为神魂附着在离恨刀上,所以每当离恨刀情绪起伏之时,他都能隐约有所察觉。 他能感觉到,当这个名叫裴知岁的少年人出现在焚天炼狱的那一瞬间,向来傲视天地万物的凶刀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发出了兴奋的刀鸣。 邪魔甚至觉得,若是没有布置在焚天炼狱中的那道禁锢邪气的大阵,离恨刀只怕是要一个飞身纵越倒进裴知岁的怀抱里,再不出来。 于是在被迫观看了一整年这一人一刀的双向奔赴后,邪魔随着离恨刀的刀灵一起,正式搬进了裴知岁的识海……同时也开启了隔几个月便要挨一次揍的苦日子。 无论南渊还是北域,只要是人,便难免会有私欲、动摇以及踟蹰不定,无人能保证自己的道心始终如一,正如无人能保证自己永远不会改变。邪魔生自南渊,依仗着人间所有的负面情绪而活,平生最爱拨弄人心,然而每当面对裴知岁时,邪魔引以为傲的手段却都成了无用功。 裴知岁那无动于衷的态度甚至令他一度有些挫败,仿佛在他眼中,他不过是一缕根本无足轻重的青烟。 然而事已至此,裴知岁已然是他能够重返人间的唯一媒介,纵使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他也不能停下。攻心不成,邪魔干脆开始在他识海中发疯耍泼,以此吸引裴知岁的注意。 可惜纵使如此,他也并非总能看见这位南渊史上最年轻的主人。 最开始是几日一次,到后来半月一次,再到数月一次。裴知岁倒是越来越能忍受他的吵闹了,可惜与之相对的便是落下的拳头越来越重了。 挨揍的次数多了,邪魔甚至被迫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条件反射——只靠观察裴知岁的神情,他便能大概预测自己挨揍的程度。 若是皱着个眉头单纯臭脸,那便心情尚可,普普通通揍几下;若是面无表情,那便是心情不佳,下手也会重一些;若是带着笑脸来的,那便是心情极差,他惹不起也躲不起,只好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思绪回笼,邪魔一言难尽地看着裴知岁地笑脸,心道习惯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明明他早已脱离了裴知岁,不再是藏匿在他识海中任由他宰割的魂体,可一见到这般的裴知岁,他的第一反应仍然是想躲得远远的……不是他太弱,而是裴知岁生气时下手实在没个轻重,甚至有几次,他都以为自己这恶贯满盈的一生就要终结在裴知岁手上了。 不过,如今他重回人世,还碰巧得了一具勉强能用的躯壳,纵使昔日的南渊主呼风唤雨,如今也不过是个北域的小小弟子,既无修为傍身,又无凶刀在手,想来也不会对他的计划有什么威胁。 思及此处,邪魔心中的底气瞬间回来了大半。 他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一道极其刺骨的剑意于瞬息之间直冲他面门而来。 剑意汹涌凛寒,眼看下一瞬便要刺向他要害,邪魔却并没有丝毫躲闪的意思。他微微偏头,望向剑意袭来的方向,下一瞬,一道浑身浴血的身影便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直愣愣地隔在他与楚寒衣之间。 ——是方停澜。 纵使在看清挡剑之人的一瞬间楚寒衣便以灵力强硬地改变了剑意的方向,但仍有几道微小的剑气打在了方停澜的胳膊上,留下了几道不深不浅的伤口。新鲜的血液顺着他的小臂流淌而下,最终在指尖坠落成一滴又一滴的接连不断的血珠。 “你这小孩,好不讲武德,没看到我俩还有话没说完吗?”邪魔有些不满地看向楚寒衣,语气抱怨道:“说起来我同你师父还是旧识,你便是这么对待你师父的挚友……” 然而还未等他把话说完,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掌以不容反抗的力道钳住了下颌。 “你……!”邪魔被迫转过头,然而就在四目相对看清他神色的瞬间,邪魔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了一阵心悸。 “哈,早该这样了,”裴知岁轻轻嗤了一声,抬手捋了一把额前有些凌乱的长发,语气轻飘飘道:“周子安,你我相识那么多年,难道不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偏要眼巴巴凑上来触我霉头,是嫌自己活的太久了吗?” 脖颈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周子安顾不得回答,急忙拍了张符出去,摆脱了裴知岁的桎梏。 他往后撤了几步,一边平稳呼吸,一边抬手摸了摸脖颈。 裴知岁没有手下留情,不需看,他便知道这上面定然留下了一片一片的淤青。 他是从几人与方停澜相遇时才堪堪占据了这具身体,这一路上,他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裴知岁与楚寒衣的相处方式,无非就是撒娇卖乖,跟在楚寒衣身后当小尾巴,俨然一个普通弟子的模样。 于是他理所当然的认为,裴知岁不想让任何人知晓他重生的秘密,而他,甚至可以以此作为筹码要挟裴知岁,好好折磨折磨这个高傲得不可一世的南渊主。 然而事到如今,他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裴知岁似乎压根不在乎这些。 这人疯起来的时候,是向来不顾任何人的死活的,哪怕是他自己。 裴知岁拍了拍被那道符咒轰得破碎的衣摆,不过几个呼吸之间,浑身上下散发的气质却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他不再收敛自己满身的锐气与杀意,整个人宛若一把刚刚开刃的快刀,气势逼人。 然而随着身上的杀意节节攀升,他面上的笑容也愈加秾丽明艳,美人如花,花团锦簇之下藏着的却是寒霜一般的利刃,极度的危险,却也极致的迷人。 裴知岁抬手,于虚空之中握住了一把长刀。那是一柄楚寒衣与周子安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长刀。 离恨刀。 长刀出鞘的刹那,方寸之间的天地灵脉猛地躁动起来,纷纷汇聚到了裴知岁的周围。他垂眸凝视着手中仍然没能化出完整实体的长刀,说话的语调没什么太大起伏,却又带着几分不管不顾的疯劲儿。 “早该这样了,总是猜来猜去有什么好玩的,有些事情就该放到明面上来说才有趣,”他语气一顿,抬眼扫了一圈在场的人:“一个两个,都有自己的打算。有时候我真是想不通,那几块破骨头到底有什么魅力,引得人人趋之若鹜。” 他轻嗤了一声,道:“不过也无所谓了,我对你们的答案没什么兴趣。我这个人呢有个毛病,自己不痛快的时候就想拉着别人一起不痛快,别人越想要什么,我便偏不想他如意。这世间人人都渴求神骨,我不痛快,便想要这神骨再也不存于世间,无人能够得到。” 说到这里,他忽然偏过头望向楚寒衣的方向,没头没尾道:“楚寒衣,我忽然想起来,这一世,你是不是还没见过我认真用刀的模样?” 话音刚落,环绕在他周遭的天地灵脉仿佛听见了什么命令一般汇入了他手中的长刀,裴知岁感受着离恨刀阵阵低沉的刀鸣,一路以来积攒的烦躁终于顺理成章地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对,这才对。 早该如此了。 谨小慎微不适合他,虚与委蛇亦不该出现在他身上。他裴知岁,生来就该随心所欲、恣意妄为。 呼啸的刀气以摧山坼地之势扑荡开来。 “此一刀,名为——”裴知岁手握离恨刀,眼底闪着纯粹而明亮的快意,“遮天!” 第52章 爱魄 刀刃插入地面的一瞬间,巨大的轰鸣声响彻了整座山崖。 炽烈如火的刀气如暴风骤雨般席卷了整个镇灵渊,灼人的热浪以裴知岁所在之处为中心层层荡开,连空气都变得干燥起来。 只一刀,便弄得镇灵渊地动山摇,硬生生将整座断崖削去了大半。 裴知岁抽出离恨刀,反手将其插进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崖壁之上,随即一个翻身站定在刀柄上,动作轻盈得仿佛一只猫儿。 他自上而下望去,只见他们原本所在的地面一寸寸塌陷,待到断崖彻底塌陷后,藏匿于渊壑深处的神骨封印也终于暴露在众人的面前。 比起在凤凰洲见到的那枚巨大的灵茧,镇灵渊中的这枚明显要小了许多,气息也要更为纯净,显然还未受到那些怨气的侵蚀。 然而裴知岁的注意力却并不在下面的灵茧身上,而是落在了灵茧旁的一抹人影上。 那人瞧着年岁不大,一身剑修打扮,腰间佩着一把通体银白的长剑。 隔着漫天尘沙,裴知岁无法看清那人的相貌,却依旧能够认出这位莫名出现于此的人。 ——那是尹秋生的幻影。 只是比起前几日出现在刀剑谷的那个尹秋生,下面的这个幻影却要更加年轻一些,似乎是尹秋生尚未飞升时的模样。 裴知岁并不意外会在这里见到尹秋生的幻影。神骨乃是尹秋生的一部分,也是促成他飞升的关键,如今神骨有异,放任不管,那些缠绕在神骨上的怨气迟早会找上尹秋生。事到如今,若尹秋生还没有所行动,裴知岁才真是要道一声奇怪。 他与尹秋生积怨已久,那些数不清的因果并非一朝一夕之间能够消弭。上一次在刀剑谷时他让尹秋生吃了亏,想来这小心眼的家伙必然会找个时机报复回来。 尹秋生有他自己的谋算,裴知岁亦然。 凤凰洲的神骨封印虽然被顾飞檐修补好了,但经过二次修补的封印到底不如从前,裴知岁知晓那些怨气的厉害,不出三月,凤凰洲的神骨封印必然会再次松动。 尹秋生想要的无非便是将他的躯壳重新作为承载那些怨气的载体,他高高在上惯了,总觉得世事都逃过自己的掌控,殊不知裴知岁谋划的却比他所想象的更加疯狂—— 他想要彻底毁掉神骨。 大抵是察觉到了裴知岁的视线,只见少年模样的尹秋生抱剑回首,迎着他的目光展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 二人视线对上的瞬间,周遭的景色急速变化,最终皆化为一片没有边际的白。没有神骨,没有云崖,没有其他任何人,万籁俱寂,仿若时间暂停,此间天地只余下裴知岁与尹秋生二人。 裴知岁倒是并不意外这样的发展,他抬手收回离恨刀,站在原地没动,懒声道:“这唱的又是哪出戏?” 少年尹秋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叹了口气道:“真是太乱来了,你有没有想过,若神骨封印因那一刀而碎裂,整个云崖都会湮没于深海之中,你们亦会葬身于此。” 尹秋生说这话时的语气是十成十的认真,仿佛是真的从心底为云崖的安危而担忧,与先前被裴知岁三言两语气得跳脚的形象相比,可谓是大相径庭。 这明明早已撕破脸皮,怎么还在这里装模作样,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给谁看? 裴知岁心中这么想,嘴上便也这么说:“他人的生死与我何干?倒是你,这里又没别人,你装给谁看?” 少年尹秋生闻言却是一愣,似乎被裴知岁话语中不加掩饰的厌恶之意晃了神,沉默了许久后才开口道:“这样啊……看来我还真是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呢。” 裴知岁眉梢一抽,差点被他气笑:“你现在说这些,脑子没问题吧?” 少年尹秋生苦笑一声,无可奈何道:“抱歉,虽然现在说这个也无济于事了。” 裴知岁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皮囊会骗人,神息却不会。 纵使裴知岁没见过少年尹秋生的模样,但他绝不会认错那人的神息。眼前这人的的确确便是尹秋生,但从他出现以来所展露的言行举止来看,这人似乎并非是裴知岁认知里的尹秋生。 裴知岁将少年尹秋生复杂的神色尽数纳入眼底,他颠了颠手中的离恨刀,语气森然:“废话便不要再说了。你与尹秋生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留在尘世间的‘人魂’,亦是他的‘善魂’,”少年尹秋生语气一顿,叹了口气道:“人有三魂,天魂掌生,地魂掌死,人魂掌命。当年‘我’为了飞升,不惜使用秘法将自己的人魂抽离,连同骨血一起留在了人世。我的确是尹秋生,但我也仅仅只是他的一小部分而已。” 裴知岁:“所以呢?你忽然出现在此地,是听了尹秋生本尊的命令?” 少年尹秋生闻言却摇了摇头,道:“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他抬眼看向裴知岁,脸上的神色平和而宁静,“自苏醒以来,我在云崖之下已经等候近百年,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见到你。” 裴知岁莫名其妙道:“我?” “身负神血的白梅,唯有你才能结束这一切,”少年尹秋生站定在裴知岁身前,缓缓道:“这世间,除你之外,无人能够阻止‘我’,也无人能够杀了‘我’。” “‘我’心中执念未消,迟早会酿成大祸,与其最后犯下无可恕之大罪,不如现在便由我来亲手修正。你身负神血,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的力量与我出自同源,是世间唯一一个有机会能杀了‘我’的人。” “听起来还真是一个神圣的任务呢,”裴知岁莞尔,状似无意道:“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个问题还要你为我解惑。你既然自称是尹秋生的善魂,那么尹秋生的恶魂如今又在何处呢?” 少年尹秋生语气一顿:“谁知道呢,大抵是彻底消散了罢。” 裴知岁轻哼一声,面上仍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下一瞬,寒霜似的刀刃便直直抵上了少年尹秋生的颈侧。 他的目光一寸寸掠过雪白的刀刃,最终停留在了少年尹秋生的脸上。 “哪有什么善魂恶魂,不过都是你罢了,”他冷笑一声,道:“虽然我偶尔脑子不太清晰,但又不是真的痴傻愚钝。我若真如你所言杀了尹秋生,只怕凤凰洲那些累积近千年的怨气第二日便要算到我头上来了。” 锋利的刀刃划过皮肤,留下了一道猩红的血线。裴知岁垂眼看着温热的血液一点点顺着刀刃流下,有些惊奇地一扬眉梢:“竟然还是实体。” “你还真是油盐不进,一如既往地令人头疼。”少年尹秋生缓缓抬手摸了摸自己颈侧的伤口,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淡漠起来。 颈侧的伤口仍在不断地流血,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捻了捻掌心粘腻的血污,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的确没有骗你。” 裴知岁不为所动:“你为何要杀尹秋生?” “早在他选择抽离人魂飞升上界时,他就不是尹秋生了。如今的他,不过是个靠着执念过活的傀儡罢了,”少年尹秋生语气淡淡:“他心中有执念,纵使时过千年依旧无法放下。而你的出现,令他看见了一丝曙光,所以才会这么迫不及待地来找你的麻烦。” 还未等裴知岁有所回应,他便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些冗长的过往想来你也没耐心听下去,我便不说了。你只需知道,你的存在对于尹秋生而言不只是一个能够承载怨气的躯壳,他真正想要的,是你身上的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裴知岁问道。 “你的爱魄。” 裴知岁皱着眉道:“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我是精怪,不是人,哪来的爱魄。” 少年尹秋生不置可否:“谁知道呢。” 裴知岁不爽地“啧”了一声,接着问道:“他要我的爱魄做什么?” 少年尹秋生却没有立马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地移开了视线,毫无波澜的面容上竟泛起了类似于怀念的神情,“他要拿你的爱魄,去补全另一个人的魂魄……他想要复活一个人。” “他谋算的竟是这个,”裴知岁闻言露出个古怪的表情:“可世间本无起死回生之法,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不过是寻觅合适的三魂与七魄,将它们汇集后再捏造一具合适的躯壳罢了,对于飞升之人而言算不得很难的事情。” “东拼西凑而成的东西,还能称得上是一个人吗?”裴知岁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只是复活那人,为何非要我的爱魄?” “精怪的确生来便没有爱魄,但若是尝到了被爱的滋味,即使是生来便不懂情爱的精怪也会慢慢生出爱魄。精怪的爱魄,其中蕴含的乃是世间至纯之爱,这么好的东西,尹秋生自然想要。” 第53章 听雪 “人心不足蛇吞象,”裴知岁翻了个白眼,接着道:“只是恐怕要让他失望了,两世加起来,我就没和情爱二字沾上过半分。” 听他这么说,少年尹秋生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一下子变得古怪了起来。 “我虽然一直在云崖下面养魂,但与本体拥有着同样的记忆,尹秋生知道的事情,我同样知道。” 裴知岁瞥了他一眼,道:“你现在倒是不装了。” 少年尹秋生听出他话中的不满之意,沉默了半晌后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你还挺记仇。” “不好意思,鄙人一向如此,小心眼得很。” “好吧,我同你道歉,方才不该那样蒙骗你。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听听我说的话,对你没有半分害处的。”少年尹秋生语气认真,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向裴知岁行了个礼。 裴知岁哼了一声,脸上神色稍缓,但仍是没有接话。 少年尹秋生与本体共享记忆,对于裴知岁的性情也有大致的了解,见他如此,少年尹秋生便知道这人是压根不曾信任过自己一分一毫。 他视线向下移到裴知岁摩挲着刀柄的指节上,随即无声叹了口气。 好吧,以裴知岁的性子,在他与尹秋生诸多龃龉的前提下,如今还能安安稳稳的在这听他讲话而不是一刀劈过来,便已经是对他最大的仁慈了。 少年尹秋生少见地对于自己这个本体产生了几分埋怨来。 “我既选择与你坦白一切,便不会再有任何欺瞒,”他抬手按了按额角,头疼道:“我的确是尹秋生的‘人魂’,换句话说,我便是他作为凡人时的所有。你也可以将我当作飞升前的尹秋生。” 裴知岁一双透亮的瞳仁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不悦地眯了眯眼:“扯东扯西的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有回答我最开始的问题。” “——你为何要杀尹秋生。” 少年尹秋生沉默半晌,缓缓开口道:“尹秋生,已有入魔之相。” “即使尹秋生入魔,也自有天道杀他,何须你来多事?你最好弄清楚现状,如今是你有求于我,我劝你老实点,不要将那些心眼用在我身上。”裴知岁双手抱臂,下巴微抬,意有所指道。 “你想杀了外头那个尹秋生,却不想让天道参与其中,我很难相信你没有自己的私心在其中,”裴知岁眼神戏谑,仿佛洞悉了什么,“你明知他要做什么,却只言杀他,不提阻他,让我猜猜,他想做之事,是否也是你日思夜想之事呢?” 少年尹秋生神色微动,看向裴知岁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忌惮。 “不应声,看来我是说对了?”裴知岁语气一顿,故作疑惑道:“可若是尹秋生真的死了,谁去替你们完成愿望呢?” 见少年尹秋生仍不回答,他莞尔一笑,故意将调子拖得长长的,“哦——我知道了,原来……你是想取他而代之啊。” “你……”少年尹秋生声音发涩,“你全都猜出来了,还问我做什么呢?” 裴知岁一挑眉:“随便说说罢了,还真让我猜中了?” “……” 少年尹秋生深吸一口气,有些疲惫道:“是,我的确是想取他而代之。他变了太多,早已违背了自己当初的誓言。他心有执念,既已有入魔之相,不日必将堕魔……尹秋生这个名字,绝不能与邪魔沾上分毫的关系。我一定要亲手了结了他,然后取代他。” “但仅凭我一人,是绝对做不到的,”他语气一顿,“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 裴知岁有些古怪地看他一眼,稀奇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看你这模样,想来是有什么禁制在身上,不过是一缕连云崖都出不去的人魂,拿什么同我谈条件?” “你不是想毁了世间所有的神骨吗?我有法子帮你。”少年尹秋生右手微抬,一柄长刀被他握在手中。那刀通体如雪般的莹白,刀鞘之上没什么多余的装饰,只星星点点的刻着几朵精致的梅花纹样。 是一把很漂亮,也很锋利的长刀。 仿若隐匿于寒冬夜晚的风雪,在昏暗夜色的遮掩下肆意狂舞,寂静之下便是处处杀机。 裴知岁用刀多年,看兵刃的眼光也极其毒辣,只一眼,他便知道此刀绝非凡品。 没有刀修会不喜欢这样一把漂亮的刀。他接过少年尹秋生递来的长刀,握在手中的一刹那,低沉悦耳的刀鸣便在他耳畔响起,“它叫什么?” “这柄刀叫做听雪。” 裴知岁垂眼看着手中宛如一捧白雪般的长刀,评价道:“倒是刀如其名。” “这柄长刀不是凡间之物,乃是九重天上的霜雪化形,又经凤凰火淬炼而成的神器,能够斩尽凡尘里的一切事物,包括那几块神骨。数千年前人间邪祟四起,这柄刀被锻刀之人投入凡尘镇压妖魔,封刀之处恰好便是千年前的云崖,只是没多久后神骨碎片坠入云崖,神骨结界无形之中也掩盖了听雪的气息,这柄神器才没有流落世间。”少年尹秋生解释道。 “我也是耗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到了这柄刀。如今我愿将它赠予你,助你一臂之力。” 裴知岁垂着眼,纤长的眼睫落下一小片阴影。 持刀的手微微用力,长刀出鞘,银白的刀刃之上映出一双极其漂亮的桃花眼。他垂眼凝视着手中的听雪,久久不语。 上一世时,裴知岁听过旁人对他最多的评价便是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对于后者,裴知岁倒是认同一二,但对于前者,他却是不认的。他虽然行事向来随心所欲,但却从来不打没准备的仗,自从年少时吃了几次哑巴亏后,他便习惯了事事都为自己留个后手,也习惯了凡事都做好最坏的打算。 纵使他表面看着对世间的大部分事情都不甚在意,但裴知岁知道,他骨子里仍存留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掌控欲,无论对事还是对人,他总希望将自己在意的事物的发展牢牢掌握在手中。 他知道,若他想要彻底摆脱尹秋生的监视,二人之间必有一场不死不休的大战,而在那之前,他要先毁了尹秋生留在世间的神骨,将那些徘徊于凡尘中千百年的怨气悉数奉还给尹秋生。 那些他曾听过、见过、备受其折磨的,他也要尹秋生一一尝过,才算了结了他们的因果。 但即使他身负神血,想要彻底毁了神骨也并非一件易事。 他缺少一把神武——其神息足以与尹秋生比肩的神武,只有这样的利器才能够彻底斩碎神骨。 可数起如今已经现世的神武,北域南渊之中,唯有楚寒衣手中的那柄折月剑。 而与他心神相通的离恨刀,虽然裴知岁祛除了它身上的邪煞之气,但归根到底仍是柄凶刀,神骨上的气息多多少少都会抑制它的力量。 如今少年尹秋生递上这柄听雪,可谓是打了个瞌睡便有人送枕头,来得正巧。 神武是真的,却不代表他的心是真的。 这场利益的置换之中,眼前这缕人魂才是最不可控的因素。 裴知岁合上听雪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么,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少年尹秋生沉吟半晌,道:“带我去长宁。” “带你去第三块神骨的封印地?”裴知岁有些意外,“就这样?” 少年尹秋生抬眼与他对视,语气笃定:“是,只此一事。” 裴知岁:“不提让我去杀尹秋生的事情了?” 少年尹秋生苦笑一声,摇摇头:“我骗不过你,就不自讨没趣了。” 裴知岁哂笑一声,心道这人现在看着乖顺,只怕心里的算盘早已打得噼啪响。 他不提有关尹秋生的要求,大抵是认定了裴知岁不会让尹秋生好过,至于他的图谋…… 裴知岁摸着手中质感温润的刀鞘,忽然开口问道:“你说尹秋生想要我的爱魄,那你呢,你想要我的爱魄吗?” 少年尹秋生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的问出来。 “毕竟按照你的说法,我们这也是合作了。合作讲究的就是相互信任,若你不肯对我坦白,甚至还有所图谋,这可就……”说着说着,裴知岁面上的神情逐渐变得些危险,“难办了啊。” “……说不想要是假的。但我与尹秋生不同,至少我不会强取豪夺别人的东西,”少年尹秋生顿了顿,接着道:“事实上,我与他想做的事情并不是非要你的爱魄不可,只是他想要最好的罢了。” “不过说起爱魄,我倒是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能催生出你的爱魄。” 裴知岁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道:“我说了很多遍了,我没有喜欢的人,这辈子、上辈子都没有。” “你自认于红尘中了无牵挂,但架不住有人一直深深挂念着你啊,”少年尹秋生耸耸肩,道:“我瞧你猜别人心思的时候挺聪敏的,怎么到了这种事情上反倒迟钝起来了?” 第54章 神子 裴知岁那张俊俏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我没有闲心去关注这些事情。” 少年尹秋生圆润的眼珠微微一动,脑海中不自觉地回忆起强行将裴知岁拉入此间前的那个瞬间,金色灵力笼罩住裴知岁的前一秒,无数道凛冽的剑意交织成一张巨网,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 而在那些彻骨剑意之后,是一双涌动着怒意的凤眸。 “你若这么说,可有人要难过了。”他意有所指道。 “哦,”裴知岁依旧是那副没什么兴趣的模样,“那还真是抱歉了啊。” 少年尹秋生一愣,语气中掺了几分不可思议:“骗人的吧……你不会真的没感觉吧?!” 裴知岁眉头一压,不耐烦的“啧”了一声:“你在这里发什么疯?有话便直说。” 少年尹秋生一哽,委婉道:“我瞧你同那折月剑之间颇为亲密……” 裴知岁不明所以:“所以呢?” 少年尹秋生抬眼看他,却见那双黑沉沉的双眼中少见地流露出类似于疑惑的神色。 不会吧…… 这下轮到少年尹秋生疑惑了。 他主动将话题引到裴知岁身上,一方面是不想与裴知岁提及更多有关爱魄的事情,一方面也是人的凑热闹本性作祟,想看看这样一位煞神沾染上情爱的模样。 他虽然被困在云崖之下近千年,但因为能共享本体的记忆,因此对外界的大部分也不算陌生。飞升后的尹秋生拥有漫长的岁月,他的记忆便如同暗涌的长河,不知来处,不见尽头。尹秋生活了太久太久,纵使裴知岁的存在于他而言有些特殊,但放在在那条长河之中,也不过是一颗水滴与一朵浪花的区别。 这小小一朵浪花,便承载了裴知岁目前为止的所有人生。 从归寂山上的白梅到纵横世间的南渊主,再到如今沽月仙尊的座下首徒。 他看着裴知岁于血海之中沉沉浮浮,漂泊半生,偶有喘息之时,他总能顺着裴知岁的目光看见一道执剑而立的白色身影。 自从裴知岁几人进入云崖,他便一直默默观察着几人。一路看下来,怎么看怎么觉得二人之间的关系并非寻常,亲密得不似寻常师徒。 可如今……莫非真是他想多了? “话说一半是做什么?”裴知岁不满道。 少年尹秋生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以为你们交情甚笃……是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 少年尹秋生无言半晌,心道这人明明不是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怎么现在反倒好奇心泛滥起来了。 他叹了口气,如实相告道:“道侣,我以为你们是道侣。” 裴知岁眉毛一挑,脸上的神色有一瞬的迟疑,“我们两个可都是男子。” 少年尹秋生委婉道:“你看起来不是会在乎这些的人。” 裴知岁哼笑了一声,反问道:“你很了解我?” “我只是如实说出我的想法罢了,”少年尹秋生一哽,实在搞不懂自己哪句话又惹了眼前人不爽,“我不知道你对他是什么心思,但你的爱魄的的确确便是因他而生……人非草木,他将你视为珍重之人,你应该也有所察觉吧?” “这一世我与楚寒衣是师徒,他将我看得重要些也很正常吧?毕竟……”裴知岁语气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毕竟上辈子,他亦是这般珍重齐云霁。” 少年尹秋生抬手扶额,一时无言。 修真界无人不忌惮的煞神裴知岁,实际上却是在感情方面迟钝得一塌糊涂的人,这话若说出去,只怕会令无数人惊掉了下巴。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那我若说你这爱魄是在上一世便有了的呢?” * 脑中的晕眩感慢慢退去,楚寒衣睁开眼,少见的有些怔愣。 他的记忆仍停留在裴知岁被那团金光包裹住的时候。 地面塌陷,云崖之下的神骨显露真容,在看见那个莫名出现在神骨旁的少年时,楚寒衣的剑便下意识地动了起来,然而最终却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裴知岁消失在自己面前了,从上一世到这一世,他从来都没能留住裴知岁,哪怕一次……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那个资格站在他面前,成为护着他的那个人。 裴知岁很强,不到二十的年岁,只一柄长刀在手,便能轻而易举地赢过如今修真界的大部分人。他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楚寒衣是明白这点的。 然而明白归明白,楚寒衣的保护欲却没能减少分毫。 裴知岁十六岁时第一次领任务下山。临行前夜,楚寒衣在归寂山中的珍宝阁中挑挑选选几个时辰,在他睡熟之后,偷偷地将宝库中大半的灵器不声不响地送进了他的芥子袋中,生怕他在自己视线外出了什么意外。 通天阁派给他们这些弟子的任务都是经由严格的筛选,绝不会危及弟子的性命,可饶是如此,楚寒衣依旧不受控制的感到担忧,甚至于有些焦虑。 这一世他将裴知岁带回归寂山,唯一的祈愿便是能护他此世无虞,不再受尘世负累,能够获得真正的自由。至于其他的任何事情,都要排在后面,哪怕是他不可言说的妄念。 可如今……他却好像连这一件事情都做不好。 “你在发什么愣呢?”一道声音从楚寒衣背后传来,“走快些,若是迟到了,那位神子定要大发脾气,以后你我的日子可就不好混了。” 楚寒衣收敛起眼底纷杂的思绪,回头望向这道声音的主人。 来人面容干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稚气未脱。他瞧着年岁不大,目测只有十四五岁,却穿着一身明显与他年纪不符,与他身量也不符的衣服。 楚寒衣的目光掠过他衣袖上层层叠叠的银纱,隔了一会儿才应道:“神子知道你在背后说他脾气差吗?” 那少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嘀咕道:“你不说,我不说,神子又怎会知晓?除非你告密。” 见他目光仍停留在自己身上,少年神色逐渐变得有些恼怒,“别看了别看了!我知道我穿这衣服不合适,你倒也不用一直盯着看吧!”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冲,楚寒衣倒也没太在意。他依言收回了目光,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大致有了几分猜测。 从方才察觉到少年存在的瞬间,楚寒衣的神识便已然悄悄地探了出去,几息之间便发现了异常之处——这少年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灵气,甚至连属于凡人的生气都没有。 于此世间者,无论是人是妖,都有属于自己的“气”,人有人气,妖有妖气,阳灵修者吐纳世间灵气,阴灵修者炼化怨煞之气。而眼前这位少年的情况,楚寒衣只在几日前的凤凰洲的神骨幻境中见到过。 楚寒衣想,他们大抵又被卷入了神骨幻境。只不过这次是在云崖,故而幻境之中瞧见的便也是云崖之事。 只是上次神骨异动是有怨气作祟,云崖之内灵气充盈,不见丝毫怨气,又是什么引出了这神骨幻境? 见他站在原地久久不言,少年有些着急了。他一把拽住楚寒衣的胳膊想要拉着他赶紧走,却不想卯足了劲儿也没能令这人迈开半步,反而还被他一下子挣开了手。 “你、你什么时候这么有力气了?”少年错愕道。 “抱歉,我还有事情要做,恐怕不能与你一道了。”楚寒衣道。 “你我二人除了伺候那位神子之外,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少年纳闷道:“真是稀奇,我还是头一回见你在神沐日这般推三阻四,你不是很喜欢那位神子吗?” 楚寒衣语气一顿,若有所思道:“我很喜欢那位神子?” 少年没好气道:“神子那脾气,整个神宫上下也只有你会觉得他可爱。” 楚寒衣闻言迟疑了片刻。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只见方才还空空如也的手指上忽然浮现了一缕淡银色的灵流。灵流如丝,一头紧紧缠绕在他小指的第二个指节之上,另一头落在地上,仿若某种指引般指向了一个方向。 这法咒,他只对裴知岁一个人用过。 少年看了看他手上缠着的灵流,又看了看灵流所指向的方向,语气里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我说啊……我知道你喜欢神子,但也不用拿个绳把自己和他拴在一起吧,你来真的啊?” 少年看了看四周,确保周围无人后压低了声音道:“我前几日偶然听见那几位大人谈话,天启日将至,这位神子的日子恐怕是没几天了。我劝你收收自己的心思,可别犯轴,他那样的人,不是我们能够沾染的。” 楚寒衣道:“天启日?” 少年眉头皱起,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番,“你今日是怎么了?好生古怪。若不是神宫封闭,加之你我日日都在一处,我都要以为你被人调了个包。” 楚寒衣被他这么直白的怀疑了一遭,面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波动,“若真有人闯进神宫将我掉了包,那几位大人又岂会没有察觉?” “说的也是。”少年到底是年纪小,对楚寒衣没太多防备心,被他三言两语便糊弄了过去。 “天启日时,神子需将身心一并献与神骨,以云崖之血脉承载剑尊之魂,护佑云崖百年福祚绵长。” 少年说这话时的语气虔诚而尊敬,令楚寒衣有些不适地皱起了眉头,然而还未等他开口再问,少年便先一步走远了。 他摆摆手,示意楚寒衣赶紧跟上:“好了好了,东扯西扯这么多,时间可是真的要不够用了!速速随我去神子那吧!” 第55章 妄念 少年三番五次催促得紧,楚寒衣看他着急的模样,心知是无法再从他口中套什么话了,便点点头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一会儿,最终站定在一座宫殿门前。 少年展开芥子袋,从里面拿出一套繁复华丽的素白纱衣递给楚寒衣,道:“神子现在应该还在净灵池中沐浴,这是昨日神子点名要的衣服,你去给他送去。我就候在殿外,有什么事情喊我便好。” 楚寒衣接过纱衣,迟疑片刻道:“我一个人进去?” 少年没好气儿道:“不然呢?神子向来不是只允许你踏入他的神宫吗?我进去作甚,领骂吗?” 楚寒衣只得应下。 他伸手推开宫殿大门,缓缓走了进去。 大殿内空旷寂静,脚步声清晰可闻。楚寒衣手捧着纱衣,顺着指节上缠绕的灵流的指引踏入内殿,十分顺利地找到了少年口中的净灵池。 楚寒衣垂眼看着手中的衣服,脑中放空了片刻,随即绕过门口用作遮挡的流云屏风走了进去。 净灵池中并未设置任何法阵,池中沐浴所用的皆是来自地下流动的活水,故而灵池上方雾气弥漫,迷迷蒙蒙得看不真切。 楚寒衣靠近灵池,只见水气氤氲的尽头,一道模糊的人影隐在雾气之后。那人一头海藻似的墨发顺着白皙的脊背蜿蜒而下,最终没入灵池,漂浮在水中。他的上半身暴露在空气中,双臂伸出,似乎正趴在那里小憩。 总算找到人了……怎么睡成这样。 楚寒衣看着他陷入熟睡的背影,有些无奈,又有些想笑。 他几步走过去,记着某人之前一直喊困,便没有率先叫醒他。他半跪在灵池边缘,抖开手中的纱衣给池中人披上,又将他湿漉漉的头发一点点捋顺、擦干。 做完这些,眼看着睡得正香的人还没有醒来的迹象,楚寒衣干脆坐在池边,将人挪到了自己腿上。虽然修仙之人体魄强健不易生病,但灵池中没有保持温度的法阵,他这么大剌剌地趴在池边睡到底还是不大舒服的。 他垂首看着怀中人露出的小半张脸兀自出神,忽然被他耳后闪着光亮的东西吸引住了目光。 楚寒衣眉头微皱,用手拨开他耳后的湿发,只见他耳后侧颈的位置上,几片透明的鳞片折射出斑斓的光晕。 这鳞片…… 楚寒衣神色一凛,指尖触碰到他耳后鳞片的一瞬间,怀中熟睡的人却似有所感般悠悠转醒。 他抬起头,那双般潋滟着水波的、如同墨玉一般眼睛自下而上地看向楚寒衣,缓慢地聚焦。 楚寒衣对他的容貌一向给予很高的评价,但若真让他说出这张脸上的哪个地方最漂亮,他一定会说,是眼睛。 裴知岁拥有世上最美的,也最会说话的眼睛。 而此时此刻,那双在他看来最漂亮的眼睛含着水汽,正以一种湿漉漉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他。楚寒衣四肢僵硬,与他对视。冗长的沉默之中,他忽然清晰地听见了自己一下又一下的急促的心跳。 两人便这么沉默地对视着,谁都没有率先开口。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有花开花落的一瞬息。 怎么感觉有点热。楚寒衣下意识抿了抿唇,视线不受控地游移到裴知岁被水雾润泽的唇瓣上。 ……好想亲他。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蹦出来的一瞬间,楚寒衣几乎是仓惶地错开了自己的视线。 见他移开了目光,裴知岁卸了力,重新趴了回去。他偏头靠在楚寒衣腿上,声音有些闷闷的:“是你啊。” 楚寒衣回过神,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却只化作一句简单的应和:“嗯,是我。” 方才旖旎的氛围逐渐冷却下来,室内重新归于平静。 裴知岁埋在他怀中一动不动,楚寒衣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的声音缓慢地响起,“好安静啊师尊,没什么想问的吗?” 楚寒衣闻言却是一愣。 “岁岁,”他唤道,“还要那么叫我吗?” 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问话,却仿佛是投入湖底的最后一颗石子,荡起了层层的涟漪。 裴知岁久违地从这人口中听到了独属于自己的称谓,心中短暂地满足了片刻。他短促地笑了几声,听出了楚寒衣话中之意,“我唤你师尊那么多年也没见你觉得别扭,怎么如今倒是听不得了?” 楚寒衣垂眼看他,几分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轻若云烟,“你分明知道的。” 裴知岁却并不接受他的这个回答:“我知道吗?” 若是放在从前,裴知岁定然不会这般不依不饶,要怪只能怪尹秋生那人魂,非要提及什么情啊爱啊的,听得他都有些不正常。 然而没等他听到楚寒衣的回答,便感觉到一只手以极轻的力道抚上了自己的头发。 楚寒衣慢条斯理地理着他的长发,沉默了半晌后才开口道:“之前不觉得别扭,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有从前的记忆。前尘皆忘的裴知岁,我只将他看作徒弟,仅此而已。” “我若一直不说记得,你会告诉我吗?”裴知岁问道。 其实不必问,答案昭然若揭。 纵使许多人都说他与楚寒衣亲密得不似寻常师徒,但裴知岁自己心若明镜,在被卷入神骨幻境之前,这一世的楚寒衣对他从未有过逾越师徒界限的时候。他若不说自己记得,屡次试探,这人是真的想和自己做一辈子的师徒。 如他所料的一般,楚寒衣缓缓摇了摇头,很坚定地道:“不会。” “纵使那些过往只有你一人记得?” “是,”楚寒衣顿了顿,旋即苦笑道:“如若可以,我倒想你永远不要记起来。起码这一世能不受任何负累,过得快活。” 一个记得所有的裴知岁与一张白纸的裴知岁,归根到底是不同的。楚寒衣对此再明白不过。 他心甘情愿为了自己牵挂之人付出所有,这份感情是他该承受的,却不是少年裴知岁该知晓的。当年燃金堂初见,他尚未记起所有,却仍凭着直觉将他带回了通天阁,初衷也是希望这孩子能够离那些危险远远的。 后来,他以为裴知岁不记得,于是收拾好自己那些隐晦而不可明的感情,默默地做好一个师长。 前尘尽忘的裴知岁不是归寂山上与他一同长大的小梅花,亦不是耗费心力布局最终死在他剑下的南渊主。楚寒衣不愿、也不能将自己的那些感情倾泻在对二人过往一无所知的小孩身上。 况且比起那些事情,楚寒衣更牵挂的还是他的安危。 “好吧,”裴知岁道:“不过你真的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楚寒衣沉吟片刻,道:“你有没有受伤?” “……就问这个呀。”许是眼下的环境太过令人放松,裴知岁的语气也显得有些懒散。 楚寒衣没有立刻回答,他用灵力将裴知岁还有些潮湿的发尾烘干,柔顺的发丝被他拢在手里,三五下便束了个简单的马尾。 做完这些,他才开口道:“被卷入神骨幻境之前,我看到了往生剑的幻影。他又来找你了。” “嗯,的确如此,”裴知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马尾,满意道:“束得很好嘛。” 他从楚寒衣怀中起身,双臂撑在灵池的边缘同他对视,露出个轻浅的笑容。 “你不说,我却是一直知道你想问什么的,那便从一开始开始说与你罢,”他不疾不徐地说着,“你最初的问题,大抵是想知道当年我为何会选择化形,不辞而别去了南渊。然后你又会想,既然已修成了人形,为何不回到归寂山上寻你。最后你可能还会困惑,我为何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也要死在折月剑下。我说得对吗?” 楚寒衣与他僵持片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坦白道:“对,你说的没错。” 他压根瞒不过裴知岁。 在那个装作什么都不记得的弟子裴知岁面前,他尚且可以摆出一副师长的模样,但面对眼前这个,他却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裴知岁的原身是梅花,精怪的寿数漫长而无垠,虽然比之天地仍是短暂,但若比之凡人,便是无法追赶的永恒。 昔年二人仍在归寂山上时,裴知岁总会一口一个小屁孩地唤他,直到楚寒衣快要成年时才不情不愿地改了口。只是称呼虽然变了,但楚寒衣知道,自己在他心中也仍是个小孩儿的模样,很难有什么大的改变。 他与裴知岁之间,不仅横亘着南渊与北域,更有着楚寒衣无法抹平的岁月。 他的确是二人之中性子更加沉稳的那个。他包容着裴知岁的小脾气,对他的胡搅蛮缠照单全收,甚至乐得把他当作孩子来哄,但这一切一切的前提,是裴知岁默认如此。 无关紧要时,裴知岁无所谓他的这些心思,甚至自己也乐在其中,但这不代表他会一直随着楚寒衣的节奏走。 归根到底,他才是二人间真正掌握主动权的那个年长者。 第56章 过往 裴知岁定定看着他,那双流光溢彩的美目之中忽然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沉默了半晌,脸上的笑意更甚,“你的那些问题,我可以告诉你答案。我甚至可以将一切都告与你——我布下的局、我的思量、我以后的打算,但前提是,你真的做好了知道一切的准备。” 他微微仰着头,凑近楚寒衣。二人之间的距离被骤然拉短,几乎鼻息相闻。 清凌凌的少年音染上了几分不知名的哑,裴知岁笑意极盛,眉眼间一片艳色,仿若人间话本中那引诱书生的美艳狐妖,只瞧上一眼便会令人丢盔卸甲,心甘情愿献上所有。 “想要知晓我最大的秘密,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他抬起手,白玉似的指尖轻轻点在楚寒衣心口,声音极轻,“至于这代价是什么,我也不知。可能只是一些不痛不痒的,但也可能是会令沽月仙尊身败名裂的……我将选择权交与你,你大可好好权衡一番。” 他话音刚落,楚寒衣便道:“不必了。” “不必了?”裴知岁眸色微沉,似乎没想到他如此迅速的给出了答案。 楚寒衣垂眼将他不悦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想笑之余又有些怀念。 昔年二人尚形影不离的那几年里,裴知岁便经常如此。小到今日的吃食,大到未来一月的去向,凡有意见相左之时,便少不了小梅花出的选择题。 至于如何交上一份令考官大人满意的答卷,便成了一门学问。 最开始听他让自己做选择时,楚寒衣还以为这人一改往日的强势性子,当真将选择权交与了自己。可当他真选了与小梅花心意相悖的选择,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小梅花倒是平静地接受了他的选择,只是在那之后的一段时日里仿佛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来,平日里最是活泼欢快的人仿佛一下子失了兴致,每日只安安静静地呆在楚寒衣的识海中睡觉,甚至都不在他识海中打滚了! 楚寒衣对此颇为头疼,轻声细语哄了数日,才将这小祖宗哄得顺了气儿。 表面上给自己选择权,可若真选到了他不喜欢的,还要耍脾气生闷气。小梅花不如意,到头来费尽心力哄人的还是自己,那倒不如从一开始便顺了他的意。 楚寒衣舒了一口气,那张仿佛霜雪砌成的俊朗面容上添了几分浅淡的笑意,“我的意思是,不必权衡。” 他看着裴知岁额前那几缕翘起的发丝,隐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微微一动,到底还是没忍住,抬手替他抚平了那几缕调皮的额发。 “无论什么代价,我都付得起。” 楚寒衣的神情平淡而笃定,如同过去无数次做选择时那样,一如既往地给出了裴知岁最想听的答案。 他变了很多,但在在裴知岁面前时,他却仍是当年归寂山上那个笼花在掌心的少年,从未改变。 只是……过去的楚寒衣在望向他时,也是这般直白而炽热的眼神吗? 少年尹秋生说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中,裴知岁被他看得不自在,纤长的眼睫颤了颤,最终有些恼怒地错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 他清了清嗓,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你对往生剑此人了解多少?” 楚寒衣想了想,道:“了解不多,无非便是典籍上记录的东西,想来也没什么特别。” 裴知岁道:“且说说看。” “剑道奇才,天道宠儿,十岁入道,百岁飞升,千年以来的剑修无出其右。往生剑飞升,在人间留下了四样东西,三块神骨以及一滴神血。三块神骨如今分别封印在凤凰洲、云崖以及长宁,但那滴神血却一直寻不见踪迹,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唔,的确如此,”裴知岁歪了歪头,“你是如何想那滴神血的呢?” “神血难觅,千年来无数人苦苦寻找却没有丝毫音讯,要么是早已消散,要么便是已然化形,”说至此处,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皱眉看向裴知岁:“你……” 裴知岁坦然地迎上了他的目光,“你应该也能意识到吧。凤凰洲里的那道神骨封印,纵使有怨气作祟,却也不该那么轻易地便破了一道口子。神骨封印的力量来源于已然飞升的尹秋生,唯有与他同源的力量,才有机会撼动那封印。” 此言一出,楚寒衣便懂了。他沉默半晌,一字一句道:“原是如此。” 他这反应倒是在裴知岁的意料之中。裴知岁瞧他接受良好的模样,心道若是换个不那么沉稳的来,定然免不了惊乍一番。 既开了个头,那剩下的事情便也好说了。裴知岁少见的没嫌麻烦,真如他先前所说的那般,将一切的来龙去脉统统告诉了楚寒衣,逐个解答了他的那些问题。 裴知岁慢悠悠地说,楚寒衣便沉着一双眼静静听着。 强加于身的神血、日日夜夜萦绕耳边的哭喊、被迫承受的千年怨气、硬生生被斩断的仙途……桩桩件件,裴知岁三言两语说得轻松,楚寒衣的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直到裴知岁说起上一世他设局死在折月剑下以求脱身时,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猛地偏过了头,不敢再同他对视。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何种神情,但想想也知道好不到哪里去,否则裴知岁也不会用一种新奇的目光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只是他已经无暇关心这些小事。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很乱,以至于一时难以分出闲心去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 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不断地闪回——化形前夕那一场纷飞的花雨,万里雪原中浑身浴血的少年,北域南渊两军对垒时他隔着千万人群遥遥望来的似笑非笑的一眼。纷杂的画面如飞星般掠过,最终定格在裴知岁那张笑得恣意嚣张且有胜券在握的漂亮脸蛋上,视线下移,便是一道穿心而过的剑伤。 时至今日,这一幕仍是楚寒衣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温热的血液顺着折月剑刃流向他的掌心,染红了他整个手掌和大半衣衫。他俩满身血污,然而却没有闻到丝毫血腥味,反而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冷梅香气。 那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刻进楚寒衣骨血中的味道,他永远不会认错。持剑多年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他近乎仓惶地抬起头,脑中一片空白,只余下一句话—— 我没能护住他。 我没能护住他,又一次。 回忆戛然而止,楚寒衣骤然回神,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 “你怎么了?” “对不起,”他一把嗓子哑得不成样子,望向裴知岁的眼眶有些发红:“对不起……我早该认出你的,若我能早点认出你,我绝不会……” 绝不会让你遭受那些,绝不会对你刀剑相向。 楚寒衣想这么说,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夸下这样的海口。 裴知岁被他这一眼看得怔愣,好奇道:“楚寒衣,你这是哭了吗?” 楚寒衣压下眼底的热意,涩然道:“没有。” “没有就好。”裴知岁收了视线,手上卸力,任由自己被温热的泉水淹没。 他眼底漾着一道又一道泠泠的水波,仿若一条奔流不息的暗河。 “你无需这么想,”他语气轻松道:“我自己选的路,无论好坏都会一直走下去,没人能左右我。你从来没亏欠过我什么,反而是我当年利用了你,自作主张将你纳入局中,合该同你道一声抱歉。” 他自顾自笑了一声,声音轻若喃呢:“活了两辈子,这还是我第一次同人说抱歉……真是便宜你了。”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楚寒衣道。 “我嘛,自然是要毁了神骨,把我所承受过的千百倍奉还尹秋生。” 楚寒衣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帮你。” “?”裴知岁颇为惊讶地瞧他一眼,语气古怪道:“你以为我同你说这些是想让你帮我?” 楚寒衣却没再开口。 裴知岁“啧”了一声,刚想反驳一二,却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的那些所作所为。每次嘴上说着让楚寒衣选,最终得到的结果却无一不是偏向自己的,也难怪楚寒衣会这么想。 他幽幽叹了口气,道:“方才说的那些不过是逗你玩的。” 楚寒衣却不为所动,他淡淡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说过的话,脸上的神色认真而严肃,“我帮你毁掉神骨。” 见他如此,裴知岁脸上的神色慢慢沉了下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很清醒。”楚寒衣的声音依旧很哑,他直勾勾地看着裴知岁,眼底的情绪汹涌晦涩,仿若沉寂多年的火山一朝爆发,流淌出满地滚烫的岩浆。 裴知岁看着这样的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人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冷静。 “北域南渊之中,没有比我更强的剑修了不是吗,为什么不让我帮你?”他顿了顿,语气中掺了几分苦涩,“你不让我帮你,是已经做好去南渊的准备了吗?在你心里,文十九比我更好用吗?” 裴知岁眉头微皱:“关他什么事?” 上一世时,文十九作为临渊十二城中‘夕颜’的头领跟随了裴知岁许多年。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人,唯独对裴知岁言听计从,仿佛是他座下养着的一条恶犬,以至于修真界对其最常见的评价便是“南渊主最忠心的走狗”。 裴知岁在进入云崖时曾有意无意提起这人的名姓,不过是将其当作一道试探楚寒衣的钩子。可如今二人已然将一切说开了,楚寒衣还提起文十九做什么? 第57章 尾巴 “好,那便不提文十九,”楚寒衣点点头,语气执拗,仿佛非得在此时此刻得出一个答案来,“我只想知道为何不让我帮你,因为我是北域仙门中人,便无法得你哪怕一点儿信任吗?” 他问得急切,裴知岁却没再回答他。 因为他心知肚明,这样的话,断断不会从神志清明的楚寒衣口中说出。 裴知岁冷着一张脸与楚寒衣对视,只见那双狭长的眼仿佛蒙了一层阴翳,不复方才的清亮透彻。他几分不悦的皱了皱眉,伸手探向楚寒衣的耳后,果不其然摸到了一处小小的凸起。 “楚寒衣,凝神!” 淡红色的灵流自他掌中流转,半晌,一只通体漆黑的小虫便被他捏在指间。 裴知岁几分嫌恶的看了看手中的蛊虫,随手捻了道火诀,小小的蛊虫便在顷刻间化为了烟尘。 蛊虫已死,楚寒衣自然而然地便恢复了清明。他抬手摸了摸耳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是我疏忽了。” 裴知岁摆摆手,不甚在意道:“南渊中的玩意,你未曾见过,心中没什么防备也正常。” 他顿了顿,侧目看向楚寒衣,语气之中带了点若有似无的警告:“你是受了那蛊虫的影响才会如此。方才那些话,我只当没有听见,以后莫要再说了。” 室内水声潺潺,雾气氤氲中,楚寒衣眉眼低敛,几乎不敢看他。 他虽一时不查让人在身上种下了蛊虫,但到底有着大乘期的修为在,故而那小小的一只蛊虫也不过是令他心绪激荡难平,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影响。 方才的那些话,纵然有些逾矩,却亦是他心底真正想说的话。 他是真的想帮裴知岁做点什么,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可裴知岁方才的话却仿佛一记重锤,令他陡然清醒了过来。 他想,裴知岁依旧是那个裴知岁,纵使两世过去,星移斗转,他身上那些最本质的东西并没有丝毫更改。 昔年二人仍在一处时,因着那一道阴雷,他与裴知岁得以互通感官。楚寒衣对他不设防、不避讳,也正是因此,他在白梅面前总是一览无余的。 他与裴知岁之间的联系是一条脆弱的单向通道,裴知岁能感知到他的一切,但他却无法探知裴知岁的内心。他能感觉到,纵使那时的裴知岁每日在自己的识海中撒泼打滚,同他插科打诨好不熟稔,但二人间却总是有着一层看不见的隔膜。 小梅花喜欢人间的吃食、美酒、各种新奇玩意,总爱撺掇楚寒衣去凑各种热闹,看起来仿佛与这个尘世相处得甚是和谐。但楚寒衣知道,他的那些喜欢不过是沧海一粟,微小的仿佛一粒尘埃。 他似乎喜欢很多东西,只是那种喜欢太微弱也太淡薄,与其称它为“喜欢”,倒不如叫做“新鲜感”更为贴切。是以,纵然二人有着一段相当亲密的岁月在,楚寒衣也没能真正看透裴知岁的喜好,只能从一些细小的碎片中东拼西凑,囫囵猜个大概。 楚寒衣在他的推搡下一步一步踏入了烟火人间,纵使身在无情道中,仍会无可避免的被一些红尘事绊住脚步。 可裴知岁却是不一样的。他似乎永远不会沉湎于任何事物,只要他想,随时随地都能抽身离开,甚至称得上一句薄情。 而这也是他行事大都随心所欲的原因,心中没有牵绊,凡尘俗物皆可抛掷脑后,自然而然便少了许多顾虑。当年归寂山上孤身化形如是,上一世以身家性命做赌如是,如今扬言毁掉神骨亦如是。 他要做的事情,无需他人质喙,亦无需他人作陪。他的计划里,似乎向来便没有旁人的身影。 而他方才在蛊虫影响之下脱口而出的那些话,似乎已经触及了二人之间的那一条界限。裴知岁这话半是敲打半是警告,虽然明面上一副为他好的做派,但楚寒衣知道,他是不想自己掺和他的那些事情了。 可他却不想这样。 楚寒衣抿了抿唇,向来沉稳的人少见地犯起了孩子心性,心想:过去他对裴知岁百依百顺,换来的却是背道而驰、阴阳相隔,如今好不容易能够帮他做些什么,便是做个阳奉阴违之人又待如何? 楚寒衣瞧着一副低眉不语的模样,裴知岁也懒得一句话翻来覆去说个遍,便只当他默认了。 他捻了捻指尖残存的灰烬,换了个话题,“只不过没想到周子安这厮竟还擅长蛊虫一道,难怪能接连操控这么修士,甚至连顾飞檐都着了他的道。” 听他提及周子安,楚寒衣的神情有一瞬的凝滞,脸色也不大好看,“周子安……他竟然还活着。” 他对周子安此人并不陌生。周子安同苍琅真人的那些旧事恩怨,他虽然不知细节,却也能从自家师父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个大概来。只是苍琅真人不愿他知道这些,他也只好装作全然不知的模样,不去探究那些已然入土的纠葛。 但归根到底,他还是有些恨周子安的。 “狡兔尚且有三窟,更何况他周子安,”他轻嗤一声,语气几分嘲弄:“现在看来,云崖这一趟也不算白来,新仇旧怨一并算了,倒是省了我不少麻烦。” 楚寒衣沉吟半晌,道:“尹秋生与周子安,这二人出现的时机是否太过巧合。” 裴知岁同他对视一眼,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摇了摇头,否定道:“周子安贪图神骨,妄图倚仗其神力飞升。那尹秋生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不会与垂涎自己神骨之人合作。尹秋生为杀我而来,周子安为夺神骨而来,我们为了查明方停澜一行人失踪而来……若只说巧合,我是断断不信的,唯一一种解释,便是有人在背后计划了这一切,只为引我们三方入场。” 楚寒衣想了想,道:“又或许‘他’想要引入局中的只是我们三方中的一个。” 裴知岁莞尔道:“不无可能。你既然这般说,想来是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不如我们一同写出来,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你我是否还心有灵犀。” 楚寒衣点点头。随即二人以灵流为墨,分别在灵池边缘写下了一个字。 裴知岁探头过去,只见池边两个大字,一红一白,风格迥然,却是同样的落笔走势。 赫然是两个相同的“云”字。 裴知岁笑了几声,满意道:“不错。” 然而楚寒衣皱着的眉头却没有因此而松开。 “你之前也说过,方云止贵为云崖尊主,自然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若他心中有着舍弃一切也要做的事情,那么联合周子安一个外人抓来自己亲弟演一场戏也未尝不可,更何况方停澜如今还活得好好的。”裴知岁道。 他有些哀怨地长叹一口气,有气无力道:“不过一切事情都要等我们先出了这神骨幻境再说。若要在幻境中同他们动起手来,我只怕要当个花瓶待在一旁了。” 楚寒衣眉梢一动,问道:“为何?” 裴知岁没骨头般倚在池壁上,闻言扬了扬下巴。楚寒衣顺着他视线望去,只见云雾缭绕的灵池中央,一条独属于鲛人的巨大鱼尾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 楚寒衣有一瞬的宕机,随即电光火石般想起了裴知岁耳后的那几片莹白的鳞片。 许是他脸上的震惊太过于直白,饶是裴知岁对自己身体的变化颇有微词,见他这模样也被逗得笑了两声。他甩了甩自己的尾巴,诚恳道:“如你所见,完全走不了路,甚至连出这个池子都有些费劲。” 楚寒衣却没答话。他的视线从池中的鱼尾一路上移,随即十分自然地向他伸开了双臂。 裴知岁一愣:“做什么?” 楚寒衣倾身向池边挪了挪,道:“抱你上来。” 他说得坦然,裴知岁却有些不自在。他抬头与楚寒衣对视,一双桃花眼眨啊眨,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双手环上他脖颈时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他又在心中将尹秋生那道人魂拉出来骂了几句。他心想,原本自己和楚寒衣的相处是很正常的,全赖那人魂非要将他二人的关系往情情爱爱上面靠拢,搞得他现在连简简单单抱一下都觉得别扭。 尹秋生,果然连人带魂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一边这么想着,随即感受到楚寒衣的一只手臂环过自己的腰背,另一只手臂托住他水下的尾巴,安安稳稳地将他从灵池中抱了出来。 裴知岁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把我捞出来,可就得一直带着我走了。” 楚寒衣笑了笑,觉得他的用词有些可爱,“那便一直带着,又不是抱不动。” 裴知岁心口一跳,开口正欲说些什么,便听见外头传来几声轻轻的叩门声。 “神子,您还没有沐浴结束吗?” 还没说出口的话被人打断,裴知岁眉头一挑,面上有些不悦,连带着声音也冷了下去,“你若这么急,不如亲自来侍候,时时刻刻盯着本神子如何?” 听他似是动怒,门外的人连连道了几声“不敢”,随即再也不敢吭声。 楚寒衣看了看怀里满脸写着不开心的人,新奇道:“你倒是融入得很快。方才那话听着还真有几分‘神子’的感觉。” 第58章 取血 裴知岁抬手勾着他脖颈,漫不经心道:“小事,本色出演。” 楚寒衣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随即将人横打抱起,问道:“既如此,那便出去了?” 身体猛然腾空,裴知岁下意识紧了紧勾着他脖子的手臂,显然还没能完全适应走路都要倚仗他人的处境。他矜了矜鼻子,嘟囔道:“还说我入戏快,我瞧你不也玩得颇为开心?” 楚寒衣倒是没反驳他这句话。他感受着掌心独属于鲛人尾的冰凉触感,实话实说道:“毕竟这种光景实在不常见。” 裴知岁看着自己闪着流光的漂亮尾巴默了半晌,选择性跳过了这个话题,“你的剑呢,为何不直接破了幻境出去,反而在这陪一群连灵体都称不上的幻影演戏。” “问题便出在此处,”楚寒衣眉头微皱,神情严肃,“我无法感知到折月剑。这幻境似乎在有意压制我的剑意,可之前在凤凰洲时却并未如此。” 裴知岁闻言撇了撇嘴,心道:尹秋生纵然目空一切、自大狂妄,却也不是个痴傻的。 折月剑作为如今修真界中唯一一把现身的上古神兵,身为持剑者的楚寒衣纵然是肉体凡胎,却有着一颗剑修罕有的玲珑心。如此这般,虽然大抵无法完全驾驭折月这柄神兵,却也能将其发挥出七八成的威力。 而正是这七八成的威力,令尹秋生心生迟疑,不敢冒险。 他虽然不知裴楚二人之间的关系究竟到了何种地步,却也隐约明白,楚寒衣此人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铁面无私的。说到底,裴知岁之所以能够回溯时空重活一世,便全赖于楚寒衣对他的那颗私心。 很多时候,平日里看起来正常的人发起疯来才是最不管不顾的。 倘若裴知岁有心为自己搜寻一柄趁手的利刃,帮助自己毁去神骨,那么手握折月的楚寒衣便是最好不过的人选。 想来尹秋生也不愿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索性便用了些小手段,在神骨幻境中尽可能地压制楚寒衣的剑意,省的他同裴知岁一起给自己添堵。 思及此处,裴知岁暗自运转灵力,在感知到自己灵台中的离恨与听雪没有任何异常后,心中已然有了较量。 如若那缕人魂所言不假,尹秋生大抵是不知晓听雪刀在自己手中的。他灵力流转自如,加之有离恨听雪两柄刀傍身,想要破除这神骨幻境想来不是难事,但他无法确保楚寒衣会真的乖乖听自己的话,打消毁神骨的荒诞念头。 当年他以身布局,将楚寒衣扯入自己的因果之中已是下下之策,实属背水一战,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他尚有力与尹秋生一战,自然不可能容忍他在自己这淌浑水中愈陷愈深,甚至于因自己而众叛亲离。 裴知岁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他手上染了太多血,也杀过太多人,好的,坏的,罪有应得的,清白无辜的……林林总总加起来,只怕白骨都要摞成高塔。而如今岁月回转,世事更改,一切糟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可即便如此,裴知岁也未曾有一刻觉得自己是个手上干净的人。 杀过人,便是杀过人。哪怕曾经死在他刀下的人如今活得好好的,也不能改变他曾犯下的业障。裴知岁一直这么觉得。 他在血海之中沉浮半生,未来也将一直如此,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道路,无论如何都会一直走下去。如若此间事了,神骨销毁,一切尘埃落定后他还没死,他想自己还是会去到南渊,接着做自己的南渊主,继续过去那种每日被一众蠢蛋下属气得头疼的日子。 如若楚寒衣不介意与自己来往有损他沽月仙尊的名望,二人仍可以时不时小聚一番,像那些老家伙们一般把盏对月,装模作样地回忆一下过往的少年岁月。至于在归寂山上当弟子的这些年岁,便权当作一场还算不错的幻梦罢了。 尹秋生利用神骨幻境压制了楚寒衣的剑意,令他无法感应折月剑,这便意味着幻境之中的楚寒衣绝无销毁神骨的可能,这很好。纵使他有心帮他,一个没有佩剑的剑修也无法发挥出全部的实力,而这正是裴知岁想要的。 若能杜绝楚寒衣毁神骨的可能,他倒也不介意顶着这样一个躯壳在幻境中多呆一会儿。 “听你这么一说,倒像是有人不想我们离开这幻境似的,”裴知岁道,“左右也出不去,不如我们便在此多呆上几日,看看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戏。出门去罢。” 听他如此说,楚寒衣也只好应下。他稳稳抱着裴知岁走向大门,然而甫一推开门,便见得门外乌压压站了一众人,林林总总加起来,少说也有二十余人。 楚寒衣站在门内向外看去,一眼便瞧见了方才同他一道的那个少年。感知到楚寒衣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少年有些慌乱地抬起头,随即便被他眼中的冷意刺得一抖,连忙躲到旁人身后,不敢再同楚寒衣对视。 气氛逐渐变得凝滞,裴知岁双手勾着楚寒衣脖颈,脸上的神色喜怒难测。即使不去细看,他也能感受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直勾勾的,带着极大的不满与责备。 方才门外侍候的人唤他“神子”,可他瞧得分明,面前这些人的眼神中全然没有对一个“神子”应有的尊重,反而有些像看着自己圈养的牛羊。 他倒是忽然有些好奇,他这个“神子”究竟在云崖中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他抬眼将面前立着的一众人粗略扫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了对面的领头人身上,一双桃花眼中满是讥诮,“怎么,来了这么多人,是怕他一个人侍候不好本神子吗?” 那领头人身着白色纱袍,一双眼睛是云崖鲛人独有的蓝。他笑了笑,语气随和而轻松:“神子往日最遵守时间,今日却沐浴的这般久,很难让人不担心啊。老夫也是怕这些下人们笨手笨脚惹了神子不快,特意亲自前来给神子赔个不是。” 裴知岁似笑非笑地眯了眯眼,偏头靠在楚寒衣肩膀,嗤道:“少在这同我假惺惺了,简直让我作呕。” 他这话说得不留情面,然而那领头人听了却没什么反应,仿佛已经习惯了他的脾性一般,仍是一副笑脸,“神子少年心性,老夫不怪你。只不过今日神子因沐浴而错过了供奉的时间实在不该,老夫虽然心有不忍,却也不能因此坏了规矩。故而略施小惩,还望神子大人,海涵。”他说得慢慢悠悠,故意将最后几个字咬得一字一顿,带着明显的恶意。 话音刚落,那领头人抬起右手在空中轻轻一挥。随着他的动作,两条锁链乍然出现,宛如游蛇一般袭向裴知岁。 然而还未等那锁链触碰到他一分一毫,便被一股极为冷冽的灵流“啪”得一下打散了。 楚寒衣皱着眉头,面色冷如寒霜,“诸位便是这般对待神子的?” 领头人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质问一般,脸上的笑容依旧如同假面,连唇畔扬起的弧度都未曾有过丝毫改变,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神子如何待云崖,我们便如何待神子。神子若是乖乖听话,长老殿自然将神子捧在手心里,可若是神子有了不好的想法,想要离开云崖,离开我们的家,那便也怪不得长老殿无情了。来人,将这个不懂规矩的绑了。” 随着他一声令下,几个同样身着白纱宽袍的人瞬间便动了起来,如同鬼魅一般乍然出现在楚寒衣身后。楚寒衣虽然没有折月剑傍身,但到底是北域之中数一数二的剑修,纵使是眼前这二十余人一起上,也未必能从他手中讨到便宜,遑论这几人。 然而就在楚寒衣运转灵力的前一刻,忽然听见怀中的裴知岁用极轻的声音道了一句“别动”。 他下意识收住了灵力,如他所言停在了原地。 方才被楚寒衣打散的锁链再一次张牙舞爪地袭来,没了楚寒衣的阻碍,十分顺利地缠上了裴知岁的双臂和尾巴,甚至连抱着他的楚寒衣也连带着捆了几圈。 这锁链似乎能够压制灵力的运转,使人短暂地失去灵力,变得与肉体凡胎无异。裴知岁感受着身体一点点变得沉重,若有所思。 见二人不再抵抗,那领头人满意地笑了笑。他在身后的人群中随手指了个人,随即拿出一把做工颇为精细的匕首,命令道:“你,去为神子取血。” 那人点头称是,向领头人行了个礼,旋即接过匕首向裴知岁走来。 他一步步靠近二人,楚寒衣的眉头便一点点皱了起来。挣脱这锁链并不难,总归他还有元神化剑这一底牌在,只要他想,随时可以祭出元神剑破了这幻境出去。他只是怕坏了裴知岁的计划。 裴知岁什么也不说,只丢给他轻飘飘的两个字“别动”,他既没有手眼通天的本领,如何能从这两个字中瞧出他心中的盘算?他有些头痛,既拿不准主意,又有点嫌弃这般犹豫拖沓的自己。 在他犹疑不定之时,那人早已手持匕首来到了面前。他低头看了看裴知岁,见他仍是一副平常惯有的骄矜模样,纵使心中的担心快要溢出,到底还是选择了听从裴知岁,放弃了祭出元神剑的念头。 裴知岁不会无缘无故去做没用的事情。他想,他既想要裴知岁信任自己,那便要交付他同等的信任。 第59章 方氏 奉命取血的人先是冲着裴知岁行了个大礼,道了声“神子恕罪”,随即毫不留情地将匕首刺入了他胸口,又很快地拔出。 然而奇怪的是,他这一下手起刀落捅得利落,裴知岁作为挨刀子的人,脸上却没有丝毫波动,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这一刀不是捅在自己身上,而是落在某个与他毫不相关之人身上一般。 楚寒衣盯着他胸口上的伤口,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面上紧绷的神色也随之缓和了几分。 ——空气中没有血腥味,这是幻境。 那人将手悬在裴知岁伤口之上几寸的地方,口中念诀,丝丝缕缕的“血液”自他的伤口中抽离,慢慢在空中凝聚成一颗血红的灵石飞往领头人的掌心。 领头人满意地看着手中由心头血凝聚而成的血色灵石,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他收敛了脸上的笑脸,正要收了阵仗离去,却听见那厢沉默已久的裴知岁忽然开口道:“你们走,他留下。” 裴知岁倚在楚寒衣怀中,下巴微扬,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方才为自己取血之人,脸上的神情喜怒难测。 领头的长老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开口向自己讨人:“神子这是?” “我瞧他长得还算顺眼,下手也称得上干脆利落,想留他在殿中伺候,不可以吗?”裴知岁顿了顿,语气似笑非笑,“长老一言不合带人来我这大闹了一通便罢了,不会连这小小的要求都要拒绝吧?” 长老脸上的表情一僵,看了看他那被指名讨要的手下,只见他不明所以地立在二人之间,黑色的半边面具之下是谁也无法窥见的模糊面容。 裴知岁哪里是看他顺眼才想讨人,不过是信口胡诌,随便扯了个由头。只是他这手下一向默默无闻,放在精英荟萃的长老殿中的确有些平平无奇,他虽然不知道裴知岁为何忽然对这样一个普通手下起了兴趣,但若是不满足他的要求,只怕这人又会开始作天作地。 用一个无足轻重的手下来换取长老殿一时的安宁,他简直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思及此处,长老仿佛看见了长老殿未来数月的平静生活,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既是神子大人提出的要求,我们当然不会拒绝。那我便把这个不成器的手下留在此处了。你可一定要好好伺候神子大人,听懂没有?” 那手下闻言低头行礼,十分迅速地应了一声:“是。” 人群散去,方才还颇为热闹的殿门口如今只余下他们三人。裴知岁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缩回他怀里,欣赏了一会儿二人面面相觑的无言模样,这才开口道:“把你那面具摘了罢,见了我师父还不说话,难不成还要我给你介绍一番吗?” 对面那人如梦初醒般摘了面具,露出一双湛蓝清澈的熟悉眼眸。他抬眼看了看身前颇为亲密的二人,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唤道:“楚师叔,小裴师兄。” 楚寒衣却是一愣:“停澜?”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裴知岁胸口的位置,问道:“你方才便认出他了?” 裴知岁摸了摸自己的“伤口”,回答道:“嗯,那一刀捅上来后认出来的。” 方停澜有些局促地摸了摸脖子,道:“裴师兄对不住,方才众目睽睽,实在不能不下手。” 裴知岁摆摆手,无所谓道:“无妨,总归是在幻境之中,我也没什么感觉。” 楚寒衣沉吟片刻,看向方停澜:“停澜,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进来的吗?” 方停澜露出个有些迷茫的表情,道:“师叔,不瞒你说,我的记忆仍停留在进入‘沧流引’的时候。我依稀记得在那秘境里面见到了什么人,可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却一点也记不起来……再醒来后便是在这里了。” “你可还记得在秘境中见到的人长什么样子?”裴知岁道。 方停澜努力回忆了一番,不确定道:“似乎是个书生打扮的人,手中还拿了把折扇。” 裴知岁与楚寒衣对视一眼,确认了在秘境中带走方停澜的人,“看来周子安从那时便附了顾飞檐的身,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他不声不响地送回了云崖。话又说回来,纵使周子安那厮善蛊,顾飞檐好歹是个修为不俗的符修,这般轻易被他上了身,着实有些丢人。” 楚寒衣倒是对此并不意外:“顾飞檐八字纯阴,少时曾受邪祟冲撞,那之后便落下个神魂不稳的毛病,他爹寻了不少奇珍异宝也没能治好。” 裴知岁眨眨眼,欲言又止:“你……” 楚寒衣:“怎么了?” 裴知岁瞧他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心道:楚寒衣倒是不见外,问什么便答什么,顾飞檐八字纯阴之事竟也坦然告知。如此轻易便将顾飞檐的破绽告诉他,便不怕他借此对付明月阁吗? 他少见地迟疑了一会儿,或许是因为自打进入幻境之后二人之间的氛围太好,又或许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到了嘴边的话拐了个弯,最终还是没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平和,“……算了,没什么,你倒是很了解他。” 楚寒衣道:“也不是很了解,凑巧听说罢了。” 唯一处于状况外的方停澜被迫接收了一大堆陌生的信息,不禁有些懵然:“师叔你们在说什么,周子安那邪魔不是很多年前便死了吗?” “唔,死了,但没死透,此事说来话长,等出去了再同你说,还是先解决眼前事要紧。”裴知岁凝眸想了片刻,忽然问道:“你与你本家关系如何?” 方停澜闻言一愣,秀气的眉毛皱起,显然是不愿多谈此事:“这与解决我们眼前事有何干系?” “你兄长伙同邪魔将我们众人引至云崖,妄图私吞神骨,你说有没有干系?”裴知岁斜睨他一眼,语气淡淡:“当然,你若想一辈子待在这神骨幻境中,大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方停澜这下是真的有些恼了,下意识维护道:“裴师兄,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云崖方氏世世代代守护神骨,为此甘愿画地为牢,终生待在不见天日的深海之下,若无证据,你凭什么这般说我哥哥?” 裴知岁却仍是不为所动,自顾自道:“哥哥?喊得倒是亲密,想来你与方云止关系不错。可若是兄弟情深,同为方氏公子,为何方云止独自镇守云崖,你却离开了?”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方停澜却忽然泄了气,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称呼。他撇过头去,嗓音闷闷的,脸上的神情不知是恨还是怨,“我与方云止关系不好,我早就不认他这个哥哥了,他大抵也不想再见我。” 裴知岁“哼”了一声,道:“打住,我可不想听你们兄弟间的爱恨情仇。我只问你,这所谓的‘神子’在云崖之中究竟扮演的何种角色,与神骨又有何干系?” 上一次凤凰洲中的神骨幻境那般简单的便被破除,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尹秋生的神识强行闯入,无形之中消减了神骨幻境的力量,才使得他们没有受困于幻境太多时日。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现下尹秋生并未出现在云崖,若他们想离开幻境,在裴知岁不愿动用听雪刀的前提下,便只能尽可能在幻境中寻找破阵的阵眼。 而阵眼这种东西,向来都是有迹可循的。裴知岁的直觉告诉他,破阵的关窍定然与云崖“神子”脱不了干系。 方停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掩去了眼底晦涩不明的神情,道:“神子与神骨的干系,大抵要从最老一辈的云崖鲛人开始说起。” “北域之中有关于云崖的传闻我也曾听过一二,那些口耳相传的轶闻有的是真的,有的却不尽然。其实千年以前,在云崖还被称作长洹的时候,便已经有许多鲛人生活在此地了。包括方氏在内的十二族鲛人秉承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种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神骨坠落云崖。最开始,鲛人们并不知晓这块骨头究竟是何物,对这个不明来路的东西皆是敬而远之,直到一个年轻的鲛人耐不住好奇,主动触碰了那块神骨。 他惊讶地发现,神骨之中竟蕴藏着如沧海般无穷无尽的灵力,也正是因为这些取之不竭的灵力,年轻鲛人的修为得以一日千里,迅速超过了同族的其他人。它将此事告知族人,一部分渴望力量的年轻鲛人在他的带领下圈占了这块神骨,依仗着神骨迅速壮大了自己的力量。有了力量,自然便有了欲望,已然拥有了强大力量的鲛人们逐渐不满于与其他族群共分家园。他们想要一统云崖,成为此地真正的统帅。 而他们也的确做到了。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族中的鲛人开始莫名其妙地死去,此症无药可医、无法可解。恐惧如乌云般笼罩了鲛人,没人知道下一个突然死去的会不会是自己。直到第十位鲛人死去的那个夜晚,这个族群中所有的鲛人都做了同样的一个梦。梦中之人告诉他们,此乃他们擅自将神骨据为己有的报应,神骨赐予了他们本不该拥有的力量,相应的,他们就该为自己的贪欲而付出代价。事已至此,如若他们想要改写因果,唯有两种办法,要么将自己族群争来的地位拱手让人,从此离开云崖,要么,便用族中鲛人的骨血供养神骨,并世代留在此地镇守神骨,直到云崖之中再无鲛人那一天。” 第60章 往事 故事讲到此处,二人便明白了大半。 “方氏先祖不忍抛下已经到手的权力与地位,于是便选择了第二条路。”楚寒衣陈述道。 方停澜点点头,苦笑道:“正是如此。起初,神骨是由每个方氏族人轮流供奉,只是随着时间流逝,方氏在千年的岁月间宗免不了与外族通婚,这也导致了方氏的血脉愈加稀薄。约莫百年前,便只有方氏嫡系弟子的血才能得到神骨的认可了。这便是云崖神子的来源。” 裴知岁一只手撑着下巴点了点,随口一问道:“按理来说,这些事情都是云崖的秘辛吧,你怎会知晓得如此清楚?” 方停澜却一下子沉默了,视线漫无目的地飘了一会,似是被这一句话问住,不知该如何作答。 见他如此,裴知岁便知道自己问了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他本意倒也不是刨根问底,只不过话题聊到那里顺嘴一提罢了。 他正欲开口换个话题,那厢兀自神游了好一会儿的方停澜却给出了答案,“因为我曾是云崖中的神子。” 此言一出,宛如平地惊雷,两人的目光一下子便聚集在了方停澜身上。 裴知岁皱着眉,试探道:“方才来找茬那老头,你认得吗?” 方停澜闻言,露出个比哭还难看三分的笑容,道:“不能再熟悉了。” 他抬眼与裴知岁对视,缓缓道:“幻境中的你,便是当年的我。方才种种,亦是我曾经历过的事情。” “据我所知,这一辈的嫡系子弟只有你和方尊主,”楚寒衣淡淡道:“你既离开云崖,那么如今担负着神子之责的,便是他了。” “你们家还真是一团乱麻。不过你又是如何从那些老头的监视下跑出来的?我看那些人恨不得将神子拴在裤腰上,时时刻刻看管着才好呢。”裴知岁新奇道。 方停澜长舒一口气,许是将这些事情憋在心里太久,无人可诉说,如今一朝说出口,竟也生出一种扭曲的快意,“我是被方云止当着族中长老的面赶出云崖的。” 这下连楚寒衣都不禁有些好奇了。 他低头与裴知岁交换了一个眼神,意料之中的在他眼底看见了几分被勾起的兴致。 这人很久之前便是这样,虽然平日里事不关己的小旗子高高挂起,也懒得去管旁人的闲事,却偏偏很爱听一些奇闻轶事,对于人间那些爱恨交织的世俗话本也颇为偏爱。 而眼下方停澜所说的昔日神子惨遭亲兄抛弃的桥段,简直不要太对他的胃口。 裴知岁眉梢一扬,兴致勃勃道:“仔细讲讲?” 方停澜满脸苦大仇深,一屁股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他垂着脑袋,语气低落,“小裴师兄,你方才还说对我们这些事情不感兴趣的。” “本来是不感兴趣的,可耐不住你非要往下讲,还越说越有趣,这下我不感兴趣都不行了。”裴知岁甩锅甩得熟练。 楚寒衣看着颇有想要促膝长谈意味的二人,心中有些微微的警觉。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对方停澜提议道:“不如边走边说罢。停澜,还要劳烦你带路去一趟长老殿,我想去那找找破阵的线索。” 方停澜闻言连忙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不存在的灰尘,应道:“好的师叔,随我来吧。” 裴知岁被他抱在怀里,一只手虚虚搭着他肩膀,另一只手一圈又一圈地卷着楚寒衣散落在胸前的长发。他垂眼看着缠绕在自己指尖上的并不细软的发丝,心道还真是发如其人,一样的倔脾气。 他卷着手中的头发,有意无意道:“怎么忽然这般急性子,倒不像你了。” 楚寒衣的神色却没什么变化,仍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你不想早些出去吗?” 裴知岁莞尔,接着同他打哑谜,“我若说不想,你会丢下我吗?” 楚寒衣顿了顿,心中的预感得到了印证——裴知岁果然有意留他在这幻境中。 “我怎么会丢下你一个人……”他沉默了一会儿,强迫自己不去看他,语气几分自嘲:“是你一直想推开我。” 裴知岁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不再开口了。 他知道楚寒衣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思,也听出了他话中的不满,可即便如此,他的想法也依旧不会改变。他想做的事情,放眼整个大陆,大抵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如楚寒衣这般坚决地跳出来说要祝他一臂之力,可也正因如此,他便更不允许楚寒衣掺和到此事之中。 楚寒衣于他而言……到底是有些不同的。 少时岁月纵如流水转瞬即逝,却已是不可多得的欢愉时光。他在楚寒衣的识海中睡觉、打滚、种下属于自己的梅花、不声不响地埋下用于保护他的神识,他曾给予楚寒衣的那些东西,再也给不了第二个人了。 这浩渺人间,滚滚红尘,楚寒衣是唯一一个能够与他产生联系的人。 裴知岁有时也会觉的自己是个好生矛盾的人。当年他化出人形,从未想过与楚寒衣相认,故人相见不相识,本该是一辈子的陌路人,可真到了以身入局的那一刻,可供差遣的手下千万,他却只肯将一切的命数押在楚寒衣的身上。如今也是,他分明想让楚寒衣离这些事情远一些,却总是忍不住出言试探,想知道楚寒衣偏向自己的那颗心是否一如当年。 他撇了撇嘴,心想:裴知岁啊裴知岁,可真是个坏人,如此这般,和话本里那些恃宠而骄的刁蛮小姐又有什么区别? 看来他与楚寒衣于此一事上到底是无法达成一致了,裴知岁也不愿多费口舌去说服这个倔脾气的家伙,干脆不再接话。他转头看了看走在二人前面目不斜视的方停澜,几分不爽地磨了磨牙:“方停澜,走那么快作甚。” 方停澜背影一僵,脚下的步子不得不慢了下来。 他掩饰般地咳了几声,嘟囔道:“这不是看你与师叔有话要说吗……” 裴知岁权当没听见他的话:“你方才说的那些,接着讲。” 方停澜的视线在这二人身上转了一个来回,暗自纳闷道:这师徒二人怎么回事,方才气氛还好好的,怎地两三句话的功夫就闹起矛盾来了?还有……师叔一定要这么抱着裴师兄吗?扛着不行吗?两个大男人抱作一团,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然而想归想,这些话断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方停澜只好接着自己方才的话继续说:“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少时不懂事,只觉得神子这个名头光鲜亮丽好听得很,想同方云止争一争。” “别告诉我方云止因为这个将你赶出来。”裴知岁显然不满这个故事走向。 方停澜笑了几声,摇摇头道:“怎么可能。方云止那个人向来是个好脾气的,怎会因为这点小事赶我出门。我真正被他到底出门的原因,可能说出来没几个人会相信——我曾拿剑劈过神骨。” 裴知岁与楚寒衣具是一愣。 方停澜顶着二人或惊或疑的目光,沉默了半晌,到底有些绷不住脸上故作沉稳的表情,急道:“我说的是真的,你们信我!” 裴知岁不置可否,只是让他接着说下去。 “其实裴师兄你说得对,这些云崖秘辛并不是我能知道的,纵使我当上了神子,也不过是个用来供养神骨的养料,徒有个好听的名号罢了。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偶然在深海之隙中发现了一个被囚近千年的鲛人。我不知道他为何能活如此之久,但他的确对千年前的云崖之事了如指掌。” “所以你是为了活命才去砍神骨的?”裴知岁问道。 方停澜抿了抿嘴角,故作轻松道:“你就当是这样吧。现在想想,我那时也是蠢得可以,竟然妄图以凡铁抗衡神骨,早知道便该寻些神武来……算了,第一次砍没经验也很正常。神骨之于云崖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我那样的做法无异于亵渎神明,背叛宗族,罪无可恕。方云止不忍心杀我交差,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将我除名方氏,逐出云崖。” “一个好好的故事,叫你说得平平无奇,毫无跌宕起伏,”裴知岁惋惜地摇摇头,道:“不过你还真是冲动,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稍加引导,你便提着剑冲锋陷阵去了。” 楚寒衣听出他话外之音:“你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故意让他知晓这些?” 裴知岁耸耸肩,并不否认,“一切只是我的猜测罢了。不过你想,但凡尘世中人,有几个不怕死的?云崖方氏弟子被迫留在深海之下以血肉供养神骨,纵使是他们得利在先,也难保不会产生怨言。方停澜也说了,到如今这几辈也只有嫡系子弟的血才有用,倘若他们知晓真相,谁都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为了活命而反抗。若我是长老殿,断不会让神子有任何机会知道这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口角 方停澜性子急躁,又有些一根筋,直来直去惯了,向来与心思缜密四个字沾不上关系,也很难厘清那些弯弯绕绕。如今甫一听了裴知岁的一席话,再回头思考整件事的始末,的确发现了许多说不通的地方。 他犹豫半晌,道:“可是长老殿在云崖的地位仅次于方云止,谁又能绕过长老殿去做这些手脚呢?” 裴知岁无语凝噎:“……你自己不都说出来了吗。” 方停澜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隔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道:“你、你的意思是,是方云止?!可是他为什么要那么干,就为了顺理成章地将我赶出云崖吗?他、他竟然那么讨厌我?!” 见裴知岁一副懒得说话地模样,楚寒衣只好接过话柄,淡淡道:“方尊主也许比你想象中还要在乎你。” 方停澜眼神一暗,自顾自道:“他才不会在乎我,他心里只有方氏。若他真的在乎我,又怎会将我赶出家门。” 他说话的语气轻轻,乍一听还有几分委屈。然而委屈归委屈,裴知岁却是没什么耐心去哄他的,“问题这么多,不如亲自去问他,我们又不是方云止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道他如何想的。” 方停澜撇撇嘴,没再接话,也不知将他的话听进去几分。 交谈间,几人已经到了长老殿,方停澜站定在门口,正欲推门而进,却被裴知岁一把抓住了手臂。 他一愣,退了几步:“怎么了,是里面有什么异样吗?” 裴知岁“唔”了一声,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尾巴,问道:“这个,有法子变回去吗?” 方停澜眨眨眼,下意识看向了楚寒衣。 裴知岁注意到他的视线,长眉皱起,语气有些不满,“我问你话,你瞧他作甚?” 方停澜有些头痛,他收回视线,一边起势掐诀,一边在心底默默吐槽。 裴师兄这阴晴不定的性子还真是难应付,若不是他二人有几分浅薄的同窗情谊在,再加上有长辈在场,以他过去的臭脾气,不出三句话的功夫,二人定会吵个天翻地覆。 清浅的蓝色灵流自方停澜的指尖一点点游移向那条闪着流光的鱼尾,淡蓝的光晕逐渐蔓延,直至包裹住整条尾巴。裴知岁垂眼看着,光晕散去,鱼尾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修长笔直的双腿。 “我还以为你不想变回来呢,一路上提都没提。”方停澜道。 裴知岁站定,理了理自己有些褶皱的衣摆,意有所指道,“有人爱看,便多让他看一会咯。” 方停澜满头问号,一句“谁爱看”脱口的刹那,便听见楚寒衣那有些冷淡的嗓音响起,带着几分隐秘不清的怒意,“是吗。既然如此,怎么如今又变回来了。” 裴知岁一愣,似乎没想到楚寒衣会接着他的话茬说下去,而且用的还是那种面对外人时的冷淡语气。他抿了抿唇瓣,随即露出个有些假的笑容来:“恶战在即,哪敢劳烦师尊一直抱着,岂不是平白给人添堵作乱,惹人厌烦。” 心情不好的人又不止你一个,裴知岁心道。 他费尽心力想让楚寒衣远离危险难道还做错了吗?楚寒衣一句帮忙说得轻松,又怎知这背后藏着的是何等锥心砭骨的代价,若他无力承担这一切,那些无处可栖的因果会一笔一笔刻进他的魂魄中,纠缠他生生世世,直至神魂湮灭。 他太知道被因果缠身是什么样的感觉了,是会硬生生将人逼疯的。 他不希望楚寒衣为自己而赔上所有,那样太不值了,他也并没有什么很好的、等价的东西能够还给他。 裴知岁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口一片无处可抒发的苦闷。 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自己这是与楚寒衣吵架了吗?只因为那一块破骨头? 可他们过去从未因为任何事而有过争吵,哪怕意见相左之时,也总会尽力寻找解决的方法,默契地避免任何吵架的可能。 他不喜欢和楚寒衣吵架,更不喜欢楚寒衣用这种语气同他讲话,仿佛自己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气氛一时僵持起来,方停澜左看看又看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劝、劝哪边,彻底成了在风暴中心抱头鼠窜的倒霉蛋。 如果时间能倒流,他决计不会问那一句闲话。 正当他为了该如何打圆场而想破脑袋,那厢正僵持着的两个人却忽然动了起来。方停澜下意识望向他俩所在的方向,刚要开口,下一秒便被他俩一人抓住一边的手臂,自地面一跃而上。 他惊魂未定地站定在长老殿的屋顶,目光仍停留在三人方才所处的位置,只见原本平坦的地面正逐渐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怨气侵蚀,一点点化为深渊。 方停澜倒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多谢。这怨气的操纵者好生厉害,我竟丝毫没有察觉,你们是何时感觉到的?” 楚寒衣神色微冷,额头上银白的剑纹浮现,浩荡剑意毫不掩饰地环绕在他身边,四周的温度也随着他剑意的攀升慢慢冷了下去。 “你方才施法的时候。”楚寒衣道。 方停澜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向裴知岁那挪了挪,挨着他肩膀站定,“那你们方才是演的?为了拖延时间?” 裴知岁轻哼一声,打了个响指召来一缕灵焰给他取暖,“你猜猜?” 方停澜一梗,意识到这人兴致不高,想来方才二人的口角也不是演的。方才二人间的那种氛围,饶是他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根本不是他能掺和进去的。 思及此处,方停澜索性嘴巴一闭当起了哑巴,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又引火上了身。 而就在这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那厢楚寒衣的剑意已经将视线可及之处全然覆盖了。 “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楚寒衣道。 一道笑声自虚空之中响起。 那声音兀自笑了一会,随即道:“真是好冷的剑意,和你师父一点儿也不一样。” 楚寒衣眉眼沉沉,声音冷得仿佛含着冰碴,“你还敢提我师父。” 那声音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语气有几分讥诮:“怎么,你师父是什么神仙阎罗般的人物吗?我如何就提不得了?” 裴知岁百无聊赖地踢了踢脚边的瓦片,懒声道:“周子安,滚出来说话,就这么爱当阴沟老鼠?” “说我是阴沟老鼠,你这位昔日的南渊主也没比我好上多少,不是吗?”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道身影慢慢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实在太过苍白的青年人,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便能吹起。他并未束发,一头长而卷翘的黑发披散在肩头,更衬得他面色如纸,带着一种不健康的病态。 他抬手拨了拨额前凌乱的头发,露出一双仿佛掺着血的红色眼眸,与屋顶的楚寒衣遥遥相望。 他安静地看了半晌,不知注意到了什么,有些神经质地笑了笑,道:“苍琅的徒弟,其实我一直想见你一面。” 他顿了顿,眼中竟生出了几分期待的神色,“他,同你提过我吗?” 安静了许久的方停澜实在没忍住,偏头偷偷与裴知岁嘀咕道:“这人谁啊,怎么感觉好不正常。” 裴知岁垂眼看着,面无表情地嗤了一声:“疯子。” 楚寒衣沉默了一会,不答反问:“你为何想见我?” 周子安闻言一怔,语气忽然低落了下来,“你既这般问,看来他是从未同你提过我了。”他默了一会,旋即又用一种满不在乎的鄙夷语气道:“无所谓,谁在乎,我不在乎。” 在场三人中,唯有裴知岁对他与苍琅真人之间的事情知晓一二,听他前言不搭后语的絮叨了半天,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烦躁。 他对苍琅真人印象不错。昔日归寂山上,一人一树纵使没什么交集,却也称得上一句交浅言深。裴知岁没几个打心底便认可的人,苍琅真人算是一个,也正是如此,素未谋面之时他便不喜欢周子安,待到之后真正见到了,他心底对其的厌恶更是上了一层楼。 裴知岁不耐地“啧”了一声,二指并拢微微一勾,一柄裹着灵焰的长刀以破空之势直冲周子安而去。 周子安神色一凝,闪身躲过。长刀轻擦过他衣摆,“铮”的一声直直插入他脚边。 他偏头看了看脚边的长刀,对楚寒衣道:“是我说的不够明白吗?他曾是南渊主,南渊主啊!尸山血海之中走出来的人,身怀业障,负罪累累,你为何同他厮混在一起?苍琅便是这般教导你的?你……” 楚寒衣终于忍无可忍,冷声喝道:“闭嘴。” 随着他话音落下,滔天剑意化为无数虚虚实实的剑影向着周子安的方向呼啸而去。楚寒衣二指并拢,轻点过眉心剑纹,一柄通体透明的由灵流汇聚而成的长剑出现在他掌心。 他在幻境之中无法召唤折月剑,但楚寒衣本身并不是那种很依赖武器的剑修。他最初接触剑时十岁,练的是他爹中看不中用的摆设剑。后来随着苍琅真人入道,真正开始学剑,用的是他师父随手削的一把木剑。苍琅真人曾说,寻常剑修修的是剑,而他修的却是心。 也正是如此,天地万物在他手中皆可为剑,他的剑意从不局限于剑本身。 第62章 嫁衣 裴知岁感受着四周磅礴的灵力,心知楚寒衣这是动了怒,连带着那寒霜般的剑意也在无意识中染上了几分杀气。 楚寒衣幼时失怙,是苍琅真人将他带回归寂山上一点点养大,苍琅真人于他而言,是师父,亦是亲人。昔日苍琅真人决意赴死之时他无力劝阻,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同归于尽,可谁能想到周子安非但没死,反而还藏魂于离恨刀,机缘巧合之下随着离恨刀一同进了裴知岁的识海,如今更是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屡屡提及旧人旧事,引人不快。 裴知岁大抵能猜到他的心思。当年苍琅真人以命相搏却没能做个了结,到了如今,此事便由他来做,人,亦由他来杀。 他对此没什么异议,楚寒衣想杀周子安,眼下的确是最好的时机。神骨幻境之中皆以神魂示人,若楚寒衣能在此处彻底了结周子安,他便是神魂俱灭,再无复生的可能,倒是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 裴知岁眉头微蹙,伸手轻轻拽了拽楚寒衣的衣袖。 周子安此人向来谨慎,但凡有几分风吹草动必定跑得比兔子还快,如今却被他们几句话轻而易举地现了身,实属反常。 他抬手召回离恨刀,与此同时传音楚寒衣道:“飞剑攻他眉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裴知岁手握长刀,带着一身寒霜似的剑意如鬼魅般出现在周子安身后。他眼睛都未眨一下,只见手起刀落,银白的刀刃便直愣愣地没入周子安后心,最终从前胸贯穿而出。 这一切动作的发生不过在瞬息之间,奇怪的是,被人当胸一刀贯穿,周子安却全程不声不响,连喘息都未有一个。 裴知岁面无表情地抽出离恨刀,甩了甩刀刃上沾染的血珠,心道:果然如此。 他低垂着眼看着周子安的身体颓然倒下,那双闪着寒意的清澈眼瞳之中映着一具一点点变小的身体,最终只剩下一个浑身绑着傀线的小小木人。 他弯腰拾起木人在手中颠了颠,冲楚寒衣的方向不爽道:“被耍了。” 楚寒衣同他对视一眼,随后回望身后的长老殿,神色有些凝重:“周子安有备而来,看来我们没来错,这长老殿中果然有猫腻。” “进去看看便知道了,”裴知岁几步走到大殿门口,道:“不过既然他会耍这种鬼把戏,便说明他自知以他现在的力量无法与我们正面对打,这是好事。” 他顿了顿,仰头看了看尚站在屋顶的方停澜,没好气道:“傻站在那干什么,我们可要进去了。” 方停澜如梦初醒,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声,连忙跳下来站定在二人身后。 见他下来,裴知岁抬手覆上门扉,正要推开,余光中却瞥见了身旁的楚寒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手上的动作下意识一顿,转头问道:“怎么了?” 楚寒衣却没看他,只是低声道:“周子安交给我,你不必管。” 裴知岁“哦”了一声,把头转了回去,“我没想管他。” 楚寒衣的语气有些无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不必担忧周子安会阻碍你,我会先一步了结他,你……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便好。” 裴知岁闻言一顿,心情忽然就没有方才那么差了。他看着眼前的殿门,嘟囔道:“你怎么一会儿一个想法,真难懂。” 楚寒衣安静了一会儿,随即淡淡笑了笑,道:“我想你开心点。” 裴知岁小幅度地偏了偏头,隔了半晌才慢吞吞道:“……知道了。” 他清了清嗓子,强按下心中的那点不自在,推开了门。 * 裴知岁睁开眼,面前是一片熟悉的混沌。 他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忍住情绪,轻轻“啧”了一声。 幻境之中又是幻境,裴知岁一时有些无力吐槽,心中纳闷:尹秋生就这么喜欢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他不抱希望地探了探自己的灵脉,果不其然,一丝波动也无。 前几日凤凰洲中他与楚寒衣亦被卷进与这相似的虚无之境中,只是那时他们在幻境之中寻到了神骨,借着神骨之力,没费什么力气便破了幻境。 如今他想从此间出去,要么去寻神骨所在之处,要么便弄明白这道幻境的用意所在,寻到阵眼破局而出。 这世间所有的幻境都不会设置一场没有出路的死局。幻境有意锁住他的灵力,便说明破此阵的关键不在灵力,至少对他而言是这样的。 裴知岁抬眼环顾四周,视线所及的尽头,一棵裴知岁再熟悉不过的白梅迎风而立。 他抬脚向白梅走去,随着一人一树距离的缩近,他周遭的景致也慢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无穷无尽的虚无之境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天边垂幕的流云,鼻尖浅淡的花香,以及微风吹过花枝时传到耳畔的簌簌的声响。 这里曾经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亦是他短暂的安乐乡。 归寂山。 正值日落时分,火红的云霞将整个天幕染得通红,夕阳的余晖倾洒在白梅身上,将雪白的花朵染得一片烟火色。而交错的花枝之下,有一道修长的身影持剑而舞,纷杂剑光之中,那双映着沉沉暮色的凤眼一如往昔。 裴知岁停下了靠近的脚步,搁着遥遥几尺的距离望向那道身影。只一眼,他便知道这个楚寒衣不是他记忆中的人。 眼前的画面的确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在那些不可多得的安宁岁月中,他曾无数次看过楚寒衣在树下舞剑的身姿。那时的楚寒衣虽然稳重,但是身上仍留存着几分独属于少年剑客的意气。而眼前这个人,明显要比他记忆中的少年人年长不少,身上的气场也更趋近于现在的沽月仙尊,沉稳之中不失锐气。 大抵是他方才的脚步声惊动了树下的人,只见楚寒衣收起折月剑,慢慢转过身来。 他在漫天霞光中与裴知岁对视,眼角眉梢都带着浅淡的笑意。 “你来了。”楚寒衣道。 裴知岁:“你在等我?” 楚寒衣笑了笑:“我等你很久了。” 裴知岁眼神一动,正想追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发现眼前人的身影似乎正在一点点变得透明。 他几步上前去想要抓住楚寒衣的胳膊,然而在指尖即将触碰上他袖口的瞬间,裴知岁身形一僵,眼前一片刺眼的白芒炸开,令他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周遭的景致再一次变了个模样。 裴知岁环顾着四周的陈设,目光最终停留在离他不远处的铜镜上。他看着镜子中自己的模样,脸上的神色一点点变得空白。 镜中人长发如瀑,肤若白雪,视线往下,红色的衣摆层层叠叠,金线云纹,翠石白珠,赫然是一身做工精致的……嫁衣。 裴知岁眨眨眼,凑近铜镜,意外地发现自己脸上似乎还涂了些女儿家的妆粉。 他抿了抿唇,抬手用小指轻轻抹了抹唇角,镜中人唇上嫣红的口脂便花了一小块。 裴知岁收了手,不再折腾自己脸上的妆。他对着镜子转了几圈,地将自己身上的装扮前前后后看了个仔细,随即幽幽的叹了口气,一头倒进了身后的喜床上。 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穿嫁衣。 去年他完成任务回归寂山的途中路过一座小城,城中邪魔作祟,专门抢掠杀害即将出嫁的女子,导致城中未出阁的姑娘们人心惶惶。他到城中时正赶上一位富商嫁女,悬赏百两黄金,希望有人能解决此事。他那时也是心情不错,便接下委托,扮作新娘上了花轿。 他第一次作此装扮,心中新鲜得很,觉得若是不留些纪念也是可惜,灵机一动便将自己扮作新娘的模样用灵讯给楚寒衣传了去,末了还追问了一句好不好看。 往常二人间互通灵讯,楚寒衣总是回复得很快,可只有那一次,直到裴知岁料理完作祟的邪魔,楚寒衣的灵讯才姗姗来迟,简洁明了地道了一句好看之外再无其他。 裴知岁不太懂女子嫁衣的样式,但直觉告诉他,自己如今身上的这件,便是照着当年那件嫁衣的模样复刻来的。 他盯着屋顶慢吞吞地想,若真是如此,那楚寒衣…… 然而还未等他琢磨出个一二来,便听见门口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裴知岁坐起身来听了一会,随即有些迟疑地拿起搁在一旁的盖头,鬼使神差地盖在了自己头上。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那人似乎并不意外屋内的布置,没怎么停顿便向裴知岁走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裴知岁坐在喜床上,在盖头下方的空隙中看见那人站定在自己面前很近的距离。他轻轻抽了抽鼻子,意料之中嗅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味道。 盖头被人一点点掀起,裴知岁的视野再次变得开阔明晰,他抬眼望去,毫不设防地跌进一双黑沉沉的凤眼。 来人一身火红的婚服,剑眉星目,面如冠玉,昏暗烛光之中,那张本就令人赞叹的面容更显得俊朗非常。 四目相对的瞬间,二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毫不掩饰的惊艳之色。 裴知岁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如果上辈子他的那些手下都生了这样一副面容,他也不会天天被气得满肚子火。再大的火气,在这张脸面前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被自己这无厘头的想法逗笑,脸上的神色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柔和下来。 他冲楚寒衣笑了笑,问他:“好看吗?” 楚寒衣自上而下望着他,目光直白而灼人,任谁来看了都能一眼瞧出他此时此刻翻涌不平的心绪。 “好看……”他久久凝望着裴知岁,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回应他的话,“你最好看。” 第63章 情衷 他挨着裴知岁坐下,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略微朴素的婚服出神,喃喃道:“怎么办,忽然就不想出去了……” 裴知岁有些惊讶的看着他,心道:这么坦诚,难不成把他也当作是幻境的一部分了? 不过也是,他如今身上一丝灵力也无,楚寒衣将他当作幻境中的产物也实属正常。 他盯着楚寒衣瞧了一会儿,心中忽然便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仙尊,”他向楚寒衣的方向微微倾身,素白的指尖一点点覆上楚寒衣的手,声音轻轻,带着几分不知名的缱绻勾人,“洞房花烛夜,仙尊怎么一脸愁容,莫非是不愿意了?” 楚寒衣一愣,下意识眨了眨眼,干巴巴道:“……我没有。” 裴知岁:“没有什么?” “没有不愿意。”楚寒衣眼睫微颤,脑海中忽然就变得空落落的,全身的感官仿佛只能感知到自己身旁的这个人。 裴知岁低低笑了几声,随即搭着他的肩膀凑了上去,湿润的鼻息打在楚寒衣的侧颈,令他下意识地颤了一下。 他嗅着楚寒衣身上的梅香,有片刻的失神。 楚寒衣身上一直有一缕他分出去的神魂,这神魂不仅是他在楚寒衣身上留下的印记,还是一道关键时候足够保他性命的底牌。然而楚寒衣不知道的是,这缕神魂连系着的其实是裴知岁的命脉,而非灵脉。换句话说,只要裴知岁活着一天,这缕神魂就能护楚寒衣周全一日。 这缕神魂深埋在楚寒衣识海中,从生到死,哪怕是因此被周子安钻了空子,裴知岁都没有产生过把这缕神魂找回来的念头。 而楚寒衣竟也真的容忍其他人的神魂放置在自己识海中近十年,甚至还用自己的灵力把它温养得很好。 那缕神魂仿佛一个印记,裴知岁只要见到他,就能在他的皮囊之下看见一朵属于自己的花。 一朵完完整整,只属于他的花。 裴知岁的上辈子,抛却归寂山中的那几年,余下的日子都是漂泊无依,他身若浮萍,本就是一个没有根的人,只能靠着自己手中的刀在血海中沉沉浮浮。哪怕是后来当了南渊主,一些本质的东西仍没有发生丝毫改变,他不属于任何地方,也没有任何东西能真正属于他。 南渊的下属们因惧怕他的力量而追随他,手中的离恨刀因为渴求杀戮而选择他,表面与他交好的同盟因为利益而与他联手,裴知岁本来都快要适应这种生活,直到他有一天看到了自己留在楚寒衣身上的那缕神魂。 也是那时,他忽然便意识到,这茫茫尘世之中,竟还有一点真真切切属于他的东西。 花是属于他的花,那眼前这个人,也可以完完全全属于他吗? 这样的念头甫一出现,便如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水,激起了千层连绵不绝的涟漪。 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缔结其实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裴知岁与楚寒衣做过朋友,做过敌人,做过师徒,但无论是哪一种关系,似乎都没办法满足裴知岁的要求。 没来由的,他想起了尹秋生人魂同他说的那些话。 他微微拉开了一点距离,抬眼与楚寒衣对视,忽然便没了捉弄的心思,“那时,尹秋生的人魂同我说,我因为一个人而生了爱魄。” 楚寒衣瞳孔微缩,脸上的神色有一瞬的空白,下意识地想要向后撤,却被裴知岁一把拉住了小臂。 他没用什么力气,任谁来了可以很容易的挣脱,但楚寒衣却仿佛被下了定身咒一般停滞在了原地。 楚寒衣沉默地接受了眼前人并非幻境产物这个事实,隔了一会才轻声问道:“那个人是谁?” 裴知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告诉你那人是谁。” 楚寒衣迟疑了一会儿,随即缓缓地点点头:“你且问吧。” 得了他的应答,裴知岁抬起手,用指尖轻点了一下他的眉心,随即一道梅花形状的纹样在他指尖之下逐渐浮现,正散发着浅淡的微光。 “你应该知道这缕神魂的存在吧?”裴知岁问他,“我想知道你为何会一直留着它,若换做其他人的神魂放在你识海中,你也会如此吗?” “怎么可能……”楚寒衣笑容苦涩,声音低沉沙哑,“两辈子加起来,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大摇大摆地将神魂送进我的识海。至于为什么留着它,只不过因为那缕神魂是你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罢了。” “过去我总是告诉自己,只要你一直平安快乐便好,旁的事情都不重要,”他垂眼看着二人交叠在一起的衣袖,略长的额发随着他动作垂下,挡住了那双溢着流光的凤眼,“但直到如今我才意识到,我其实也不过是个自私的凡人。” 幻境尚未破除,神骨亦毫无踪影,云崖之事更是距离结束遥遥无期,楚寒衣抬眼与他对视,呼吸浅浅,有些颓然地想:这真是最糟糕的发展。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楚寒衣的理智告诉他此时绝非捅破那层窗户纸最好的时候。他理应立马收拾好自己的感情,先解决眼下的事情,再做其他的打算。 可他看着二人身上火红的喜服,屋内摆着的那对龙凤花烛,还有裴知岁那双带着疑惑的眼睛时,他脑中一直绷了许多年的弦忽然便断了。 他又想,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仿佛一直都在等待,总想着挑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候将一切全盘托出,可实际上,哪里有什么最好的时机呢? 他深深地看着裴知岁,心中忽然便冒出一个声音,说,去吧,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时机了。 “你曾告诫我,身在无情道中,便该离红尘俗世越远越好。你说的那些我并非不懂,我也曾试过,想着离你远远的,干脆做你一辈子的师尊,但我终究做不到,”他呼吸有些不稳,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发抖,“无情大道,实为我终其一生难以勘破之路。我心有所属,甘愿以身入红尘,无情道,早就不适合我了。” 室内一片寂静,裴知岁有些怔愣地听着他近乎剖白一般的话语,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张了张口,一把清亮的嗓子也掺了几分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是你化形的时候,也许更早,”楚寒衣顿了顿,语气有些自嘲:“我自己也分不清。” 裴知岁愣愣的“噢”了一声,不合时宜地想,那缕人魂说得竟是真的。 楚寒衣爱慕他,对他有情。 那他呢? 裴知岁有些茫然的想,他对楚寒衣又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拜这副漂亮皮囊所赐,纵使他脾气脾气古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会有许多人对他前仆后继,男男女女,皆是含羞带怯,情深意笃得仿佛此生此世非他一人不可。裴知岁对这些人没什么感觉,对他们口中虚无缥缈的承诺与未来亦不在意,他生来便无爱魄,凡人的情爱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没什么意趣。 可如今,他听着楚寒衣的那些话,心中竟凭空生出几分诡异的满足。 他想起自己曾看过的那些话本,故事中的有情人排除万难携手一生,身心皆是完完全全的属于彼此。而楚寒衣说他对自己有情,是不是意味着,若他接受了楚寒衣的感情,那这个人也能如话本中说的那样,完完整整的属于自己?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可他为何迟迟说不出应答之语。 屋内的红烛仍在燃烧,裴知岁借着昏暗的烛光望向他凌厉的眉眼,仿佛瞧见了那个冬日里靠在他身上默默落泪的少年。那一瞬间的晃神,令他忽然便想起了许多事情。 化形那夜的未尽之言,归寂山上最后一战时那人面上仓惶的神色,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是走在楚寒衣前面的。 而如今,他没了上一世的禁锢,无论如何也要毁了那几块骨头。如此一来,他竟又走在了楚寒衣的前头。 若他真与楚寒衣在一起,来日成功毁了那几块骨头便也罢了,若是失败了……楚寒衣该如何? 都说事不过三,若他第三次消失在他面前,楚寒衣大抵会疯魔吧。 裴知岁忽然便有些看不懂自己了。心心所念之物摆在眼前,唾手可得,他相信,只要他应一声“好”,甚至不用说些旁的什么,楚寒衣定会将一切交予他。可他偏偏开不了口。 他默了半晌,语气也沉了下来,“我……” 然而话还未说出口,便被两根冰冷的手指抵住了唇。 楚寒衣眸光沉沉,一双眼直愣愣的看着他,整个人身上透着一股子执拗劲儿。 四目相对,裴知岁忽然便觉得,他或许看懂了自己心中所想的。 毕竟在这世间,找不出第二个如楚寒衣般与他有这般默契的人了。 “你可以,不用那么快回答我,”楚寒衣声音缓缓,没有收回放在他唇上的手指,“你的那些顾虑,我早已做好了准备,你也无须在意。我不会阻止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陪在你身边的机会,哪怕是一个能好好同你道别的机会。” 第64章 难言 覆在他唇上的手指冰凉,带着细碎的、微不可察的抖,裴知岁静默半晌,收回了那些未尽之言。他抬手在楚寒衣的腕骨上虚虚一握,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四目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十分默契地将这一页翻了过去。 裴知岁:“眼下还是要想办法先从这双重幻境中出去。这幻境封了我灵脉,想来不是光凭蛮力能破开的,你有什么头绪吗?” “有些猜测,但并不确定,”楚寒衣想了想,“进了那扇门后,你一直便在这里吗?” 裴知岁摇摇头:“我也是方才突然被送过来的。” “这幻中之境因人而异,想来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不同的景象。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归寂山,”裴知岁眨眨眼,语气不大自然:“我看到了归寂山。” “归寂山……”楚寒衣默念着,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若我没猜错,这幻境映出的大抵是人们心中的欲求之景。” 裴知岁一愣,看向二人身上的婚服:“所以这喜服,是……” 楚寒衣点点头,坦然道:“是你当年曾穿过的那一身。” “若是欲求之景,我如今既已见过,这幻境也该破了,”他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口,“出去看看罢。” 裴知岁乖乖应了一声,跟在他的身后出了门。 * 熟悉的白芒闪过,裴知岁心如止水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场颇为热闹的宴会中。 他下意识向四周找去,只见楚寒衣穿着一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白衣,正站在与他几尺的距离四处张望,似乎也在寻找着什么。 裴知岁望向他的瞬间,他似有所感般偏过头,随即便直愣愣地对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楚寒衣向他走过来,声音低浅:“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我们如今应该是在方停澜的幻境中。” 宴会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间一派欢声笑语好不热闹。裴知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宴会中来来往往的宾客,长眉一挑,仿佛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他扯了扯楚寒衣的衣袖,指着一个方向道:“你看那边,是不是有点眼熟?” 楚寒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人群簇拥之中,一位老者正牵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孩与周围的人交谈。 那老者倒是平平无奇无甚引人注目之处,真正吸引了裴知岁注意的,是他手中牵着的小孩。 那小孩生的玉雪可爱,一双水色的眼瞳清澈明亮,瞧着不过十余岁的年纪,脸颊上的轮廓还尚有些圆润,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养出的孩子。 楚寒衣看着那小孩,脸上带了几分不明显的笑意:“倒是好认得很。” “何止是好认,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方停澜嘛,”裴知岁扑哧一笑,眉眼间染上几分愉悦,“既然这么快便见到了,要不要去把他带走?” 楚寒衣沉吟片刻,摇摇头道:“还是先静观其变,不要贸然破坏幻境的走向。” 裴知岁“唔”了一声,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作为应答,便见不远处的人群忽地安静了下来,一个披着宽大衣袍的少年缓缓走向方停澜。 裴知岁盯着那少年认了一会,道:“似乎是方云止。” 楚寒衣自然也认出了那少年的面容,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被人群簇拥的兄弟二人,同裴知岁耳语道:“看来这二人的关系并不像方停澜口中的那般水火不容,至少在他心中,是想与兄长好好相处的。” 不远处,少年方云止站定在方停澜面前,他伸出手细心地拢了拢方停澜鬓边的碎发,带着暖意的手掌抚过方停澜的面颊。 他微微弯下腰与方停澜的视线持平,清俊的面容上漾着柔和的笑意,连声音都像浸在春风里,“生辰快乐,停澜,你永远都是我最爱的弟弟。” 方停澜闻言一愣,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方云止,喃喃道:“哥……你、你方才说什么?” 方云止微微一笑,捧住方停澜的脸,擦了擦他略微湿润的眼睑,道:“都是要当神子的人了,怎么还是哭鼻子,嗯?” 他不说还好,此话一出,方停澜便彻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瘪着嘴往方云止的掌心蹭了蹭,仗着自己如今是个小孩模样便开始肆无忌惮地撒娇,看得裴知岁一阵恶寒连连。 裴知岁襟了襟鼻子,咂舌:“真不用管管他?我记着去年的门派考核,驱迷破幻这一门他得的分数最低。我瞧他现在那样子,想来是真有几分陷在这幻境中了。” 楚寒衣也没料到眼前的发展,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道:“难为你还能记得他去年的考核分数。” 裴知岁“哼”了一声:“去年可是我亲自把他从千层浮屠境里捞出来的,当然记得。” “只怕单凭我们是叫不醒他的,”楚寒衣低头凝望自己掌心,“你我装束与这里格格不入,便可知我们本不该存在于此。这里是方停澜的幻境,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帮他。除非……” “除非找到神骨。”裴知岁补全了他的未尽之言。 楚寒衣点点头:“不错。” “关于方停澜,我其实有几个想不通的地方,”裴知岁道,“之前他说自己毁神骨未遂,那时我便觉得有几分不对劲。按理来说,神骨上的那层禁制不可能容忍有人抱着毁掉神骨这种想法靠近半步,可方停澜不仅这样做了,甚至还全身而退,毫发无伤。” “之前在凤凰谷,我之所以能将神骨封印撬开一个口子,也不过是仗着血脉中与其同源的力量。可他方停澜不过是云崖之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鲛人,如何能做到全身而退?” “所以我猜……方停澜大抵与神骨有缘,且还是夙世之缘。” * 凤凰洲,地下祭坛。 一男一女两道身影骤然出现在空旷的祭坛之中。 红袖夫人捋了捋胸前有些凌乱的长发,一双染着蔻丹的手遥遥一指,同身旁的男子道:“喏,那便是神骨了。” 她有些贪恋地看着祭坛之上的巨大灵茧,过了半晌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 “我可是按照你的要求把你带来了,文小哥,可不要忘记你我的约定。” 被她唤作“文小哥”的人一身利落的黑衣,宽肩细腰,微微隆起的肌肉线条极具美感。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麦色,配上那双碧色的眼瞳,整个人宛如一头隐在黑暗中的恶狼,令人遍体生寒。 他略微偏头,视线扫过红袖夫人,面无表情道:“临渊十二城中自会有夫人一席之地。” 红袖夫人这才满意地笑了笑,她低头欣赏着自己刚染的指甲,调笑道:“那便多谢文小哥了。” 文十九收回视线,冷冰冰道:“你该谢的不是我。” “说起这个,那位倒是真真让我刮目相待了,”红袖夫人莞尔,美目微阖,意有所指道:“若放在从前,我怕是抓破脑袋也想不到,除了南渊主外,竟还有别人能号令‘夕颜’的首领。” “那位?”文十九长眉一拧,阴恻恻道,“你该叫他一声尊上。” “好吧,尊上,”红袖夫人从善如流,“不知尊上打算何时施展他的计划呢?如今的南渊主尚在,临渊十二城无一空位,尊上许诺我的,我何时能得到?”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你安静等着便是,好处少不了你的。” “红袖明白,只是……”红袖夫人顿了顿,道:“文小哥对尊上忠心耿耿,令我敬佩。可是我听闻历届夕颜首领身上皆种有蛊毒,此蛊无药可医、无法可解,被种下蛊毒的人唯有依靠母蛊之人的血才能存活。文小哥,如今的南渊尚未易主,你这般阳奉阴违,伺候两个主子,便不怕被发现吗?” 文十九冷笑一声,那双野兽般的碧绿双瞳淬着阴森森的寒意,“别把我和你这样的墙头草混为一谈,我文十九的主子从来只有尊上一个人。你再多话,我让你后半辈子都说不出半个字。” 红袖夫人呵呵一笑,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不再言语了。 见她终于安静,文十九闭上双眼,抬手结印。霎时,红光大盛,一道繁杂的阵印逐渐浮现在他的脚下。文十九睁开眼,将脚下的阵印仔细检查了一遍,随即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灵符。 他垂眼看着手中散发着尊上气息的灵符,语气恭敬而郑重。 “尊上,一切顺利,随时可以动身。” * “岁岁?” “……啊,”裴知岁回过神,“怎么了?” 楚寒衣有些无奈:“怎么说着说着突然发起呆了。” “方才说到哪里了?”裴知岁眨眨眼,半真半假地抱怨:“都怪方停澜那小子太能撒娇,看的我都有些困了。” “你说方停澜与神骨或许有夙世之缘。”楚寒衣提醒道。 “对……夙世之缘,方停澜讲的那个故事你还记得吗?我觉得,他或许与故事中最初接触神骨的那个鲛人存在着什么联系,”裴知岁用手指敲了敲刀柄,若有所思,“不过一切也只是我的猜测,暂时还当不得真。” “你说的这些纵使只是猜测,却也有理有据,未尝不可信,”楚寒衣看了看远处逐渐变得稀疏的人群,“看样子这宴会快结束了,一会儿便是方停澜继任云崖神子的仪式,我们跟去看看,也许能有些收获。” 他抬脚欲走,却感觉身后人忽然伸手轻轻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袖,他身形一滞,停下了前进的步子。 “怎么了?” “楚寒衣。” “嗯,我在。” 裴知岁抬眼看他,久久不语。 楚寒衣并不是那种柔和的人,这一点单从他的长相便不难窥见一二,长眉入鬓,眼风如刀,一双凌厉的凤眼更是令人下意识的不敢对视。 他是寒风,是朔雪,是月下出鞘的长剑,然而对着裴知岁时,这一切都会发生微妙的改变,寒风向春,朔雪消融,月下剑光化为他眼底浮动的浅淡笑意,静默的落在裴知岁身上。 裴知岁曾无数次对上那样的目光,可直到今时今日才解其意。 他张了张嘴,有一瞬间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松开了拽着他衣袖的手。 他扯出一抹笑,错开了视线:“没什么,我们走吧。” 第65章 结束 二人不近不远的跟在方氏兄弟身后,循着他们的步伐来到了一处宫殿前。 楚寒衣打量着眼前恢弘的建筑,眉头微皱:“是长老殿。” “看来这个地方留给方停澜的印象十分深刻,”裴知岁双手抱胸,目光停留在门口正在交谈的兄弟二人身上,“不过,这个方云止真的是基于方停澜而生的幻境中的产物吗?怎么有这么多话可说。” 他话音刚落,那厢正与方停澜说话的人却忽然偏了偏头,从他的方向看去,正巧能窥见方云止的小半张侧脸。 “哈……真的假的,”裴知岁眉梢一挑,同身旁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忽地便生出了几分兴致,“我没看错吧,他对我说的话有反应?” 楚寒衣同样被方云止这突如其来的异常反应弄得一愣,沉思道:“幻境之中诡谲多变,你方才不也是突然被拉进了我的幻境吗?若说眼前这个便是真正的方云止,倒也不无可能。” “有点意思。不急着出去,反而留在此处陪着方停澜过家家,若他真是方云止,我可要觉得他是另有所图了。”裴知岁似笑非笑。 楚寒衣瞬间明白了他的话中之意,“你觉得他是在等我们?” “幻境中的活物就那么几个,除了方停澜,便只剩下你我二人。若非如此,我实在想不到他一直留在此处的原因,难不成是想再看一眼自己弟弟的孩童模样吗?”说到这,裴知岁忽地一顿,轻微地吸了一口气,懊恼道:“好吧,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二人交谈间,不远处一直安静倾听自家弟弟讲话的方云止忽然有了动作。 他蹲下身子,伸手揉了揉方停澜柔软的发顶,笑容柔软平和,“停澜,从今日起,你便是云崖中的神子,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任性了。” 方停澜声音闷闷:“兄长,我其实根本不想当什么神子。” “兄长知道,兄长一直都明白,”方云止脸上笑容未变,只是替他理了理耳边的碎发,“这一切很快便要结束了,停澜,你相信哥哥吗?” 方停澜乖顺地点点头,抬手抓住了方云止将要收回的指尖,“我相信的。” “好。停澜,你记住,无论有没有神骨,云崖还是那个云崖,你也一直都是我的弟弟,”方云止拍了拍他的后背,将他往殿门那推了推,轻声道:“现在,该进去了。” 推开门扉的瞬间,裴知岁神色骤变,他反手抓住了楚寒衣的手腕,将他往自己的方向猛地一拉,“我感觉到神骨的气息了,这幻境要坍塌了。” 话音刚落,还未等楚寒衣做出什么反应,尖锐的嗡鸣声便在刹那间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 四周的景象不断坍塌、破碎、重组。楚寒衣皱着眉,全部的感官都被那骤然出现的嗡鸣声占据,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感觉自己识海中的灵力突然躁动起来,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要不受他的控制。 他竭力压制着识海中翻涌的灵力,抬眼望去,只见方才众人所处的幻境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充斥着刀气痕迹的巨大废墟。 楚寒衣认出,那是离恨刀留下的刀痕。 他们出来了。 巨大的嗡鸣声仍未停止,楚寒衣正欲抬手掐诀,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探上他耳畔,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莹白的梅花纹样自他额头一闪而过,楚寒衣一愣,只觉得自己识海中乱窜的灵流瞬间安静了下来。 “怎么样,还好吗?” 楚寒衣点头:“还好。” 裴知岁收了手,视线却仍久久地凝视着上空,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过了片刻,那宛如魔音般的嗡鸣声终于停止,而随着声音的结束,一道巨大的淡蓝色光柱骤然出现在前方的空地上。 尘沙四起,衣袂飞扬,漫天狂风之中,裴知岁的面容被光柱上的荧光映衬得疏离而淡漠,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意。 楚寒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巨大光柱的最中心,一截闪着金光的骨头漂浮其中。 “这块神骨与凤凰洲中的那块似有不同。”楚寒衣道。 “的确不同,”裴知岁微微一笑,漆黑的瞳仁映着细碎的蓝光,“因为这块神骨的灵茧,跑了。” 楚寒衣一惊:“什么?” 裴知岁没再解释下去,他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了不远处相互搀扶着的二人身上,神色难辨,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是如此。” “方停澜,就是这块神骨的茧。” 他右手微抬,一把纤细的、极其漂亮的长刀缓缓出现在掌心。 握着听雪刀的指节逐渐收紧,裴知岁抬眼凝视着光柱中的那块骨头,浩荡的刀气在他手中凝聚。 他扬起唇角,自言自语般说到:“天时地利人和,若不能得手,倒是白费了布局之人的一番好意。” 话音落下,他的身形便如离弦之箭般攻向了神骨所在之处。然而就在刀刃即将劈上光柱的瞬间,一声爆喝自他后方炸开,紧接着,一张由无数道怨气汇聚而成的巨网自他上方兜头而下。 “裴知岁!!你他妈疯了!!!” 裴知岁在心里暗骂一声,握着刀反手一劈,裹着灵焰的薄刃瞬间撕碎了上空即将罩下来的巨网。他回头望去,只见他身后几尺的距离,周子安满身狼狈,一张苍白的面容满是扭曲的恨意。 幻境已破,他的神魂自幻境中出来,却无法再回到顾飞檐的身体中,是以他如今不过是一缕漂泊无疑的孤魂,靠着燃烧自己的魂魄才得以显形。 “裴知岁,”周子安眼底通红,咬牙切齿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这世上没人比我更清楚这是什么了,”裴知岁自上而下俯视着他,神情不屑:“周子安,我看你如今倒是清醒得很,先前装疯卖傻的演给谁看,我看人间的戏楼倒是你的好去处。” 周子安的面色几度变换,一双眼带着恨意落在裴知岁身上,骂道:“疯子……你这个疯子……” 裴知岁无语:“翻来覆去便是这两个字,你是不识字吗,能不能换点别的骂?” 周子安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中怨气凝聚,大喝一声便冲了上来。 然而还未等裴知岁提刀相对,便有一道凛冽的剑气直奔周子安面门而去,剑气怨气相对,两相交锋,周子安不敌来人,被迫向后退了几步。 他稳看向面前的持剑之人,面色不虞。 “苍琅的徒弟……你竟要护着一个妄图毁掉神骨的罪人?你可知你身后的人是谁?”他直勾勾地盯着楚寒衣手中的折月剑,苍白如纸的面容上不知是恨是怨,“你师父,他便是这般教导你的?若他泉下有知,自己的宝贝徒弟竟护着这样一个人,呵,不知该作何感想。” “你没资格替我师父来管教我。” 巨大的剑阵以他为中心向四周层层荡开,楚寒衣拔剑出鞘,银白的剑刃上映出一双淬着寒意的眼睛。 他回过头,深深的看了一眼后面的裴知岁,随即全身心地投入了眼前的战斗中。 周子安虽然也曾是南渊中实力不容小觑的邪魔,但多年前与苍琅真人那一战到底伤及了他的根本,纵使在裴知岁识海中修养了许多,那刻入神魂的伤痕却并非一朝一夕能够修补的。而如今,他没了可以操控的身体,仅凭自己,是绝对无法与楚寒衣抗衡的。 楚寒衣的剑没什么花架子,走得便是一个稳扎稳打、越打越强的路子,他的识海天生便要比旁人充盈三分,也正是因此,他并不惮于持久战,他的剑意只会一层层的向上叠加,一剑胜过一剑,一剑强过一剑。可周子安却是与他截然相反的,他的魂魄无法支撑他进行长时间的战斗,战线拖得愈长,他的颓势便愈加明显。 他有些吃力地应付着四周无处不在的剑影,纵使他全力躲避,可身上却依旧免不了被留下了数道属于折月的剑伤。 他咬了咬牙,不甘心地望向光柱的方向,视线随即定格在一道身影上。 “方云止!你他妈愣着做什么,来救我!我帮你带回了你弟弟,你不能见死不救!”他仿佛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声嘶力竭道:“云崖依托神骨而生,没了神骨,云崖会是什么下场你心知肚明!如今裴知岁那疯子要毁掉云崖的根基,你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吗?!” 面对周子安的质问,独身立于光柱之下的男子微微偏了偏头,终于舍得分给他一个眼神。 方云止摸了摸昏在他怀中的方停澜,面色沉郁,“我叫你把停澜带回来,却没让你把他做成供你驱使的傀儡,仅凭这点,便叫你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他收回视线,抬眼凝望着那道手持长刀的身影,缓缓开口。 “一切,便要结束了。” 而随着他话音落下,无数条灵脉自天地四方向此间奔涌而来,交织缠绕,宛如奔流不息的浪潮,一点一点蔓延上裴知岁的衣角。 裴知岁在聚灵。 他的原身是山野白梅,天生地养,生来便善于捕捉天地间的灵脉。如今,他有意汲取此地全部可供他驱使的灵脉,这一想法于他人而言是天方夜谭,与他却轻易的如同探囊取物。 四方灵脉汇聚于他身,裴知岁骤然得此加持,原本徘徊于化神边缘的境界陡然拔高,竟有一瞬间横跨两大境界,直奔渡劫而去。 他垂眼看着手中的听雪刀,素白的指尖一寸寸抚过刀刃,霎时,听雪刀身大亮,仿佛于瞬间褪去了于人间尘封千年的躯壳,再度变回了九重天上那柄霜雪淬炼的神器。 他满意地勾起唇角,低声赞许道:“你倒是与我的离恨截然不同,真是好乖好乖。” 他握紧手中的刀柄,看着自己面前漂浮在光柱之中的神骨,忽然便生出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之感。 这一刀下去,便是无可转圜,再无退路。 从此,北域之中再无他容身之处,他又一次亲手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他亲自做下的选择,便如同过往的无数个岔路口,只要他做出了决定,便再无后悔的可能。 他裴知岁,从不回头。 裴知岁微微一笑,一双桃花眼亮得吓人,仿佛燃烧着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他缓缓抬起手,一道巨大的刀影逐渐出现在他背后,骇人的刀气混杂着滔天的灵力,以雷霆之姿劈向神骨。 “轰——” 一瞬间,天崩地裂。 第66章 耳边轰鸣不止,楚寒衣垂眼看着跌坐在地上的人,强迫自己不去看身后那道正源源不断地向外散发着灵力的蓝色光柱。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冷淡:“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周子安耷拉着眼皮,一双血玉般的红瞳缓缓聚焦,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贯穿了自己胸膛的银白长剑。 他看着看着,忽然伸手抚上折月剑刃,随即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用双手握紧了剑刃,面色苍白近乎透明。 “当年苍琅欲以此剑杀我,可惜没能成功,我死里逃生重回人间……而如今……”他低低笑了几声,声音沙哑,嘲哳难闻,“如今你亦以此剑杀我,罢了,罢了,许是我命中注定便要死在这柄剑下。” 楚寒衣居高临下,不为所动,“从你手中沾染无辜之人性命的那天起,便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是,我手上的确不干净,可你那位南渊主又比我好到哪去?”周子安撩起眼皮看他,笑容讥诮,“你以为,用天枢古钟扭转了时空,他曾犯下的那些杀孽便不存在了?” “存在与否自有天道断定,无需你来评,”楚寒衣的眼神冷了下来,“至少这一世,他手上干干净净。” 周子安收了笑容,视线掠过他的身影,投向了远方。 “你以为你保得住他性命吗?”他轻轻一哂,嘲道:“无怪乎他能稳坐南渊主的宝座那么多年,他的确够狠,够疯,我甘拜下风。” 楚寒衣不想再同他说下去了,他面无表情地紧了紧握着剑柄的手,作势要拔,“说完了吗?” 周子安沉默了一会,忽然问了个与方才的话题截然不同的问题:“他真的那么恨我吗?” 他问得含糊,语气轻描淡写得仿佛只是随口问起,可脸上的神情却是晦涩而凝重的。 “这很重要吗?”楚寒衣不解。 周子安却没回答他。 他胸口被折月捅了个大洞,整个魂魄被楚寒衣的剑气削的千疮百孔,如今已是半身踏入黄泉之人,再无复生之可能。 楚寒衣看着他逐渐变得透明的指节,僵持半晌,最终还是开了口:“师尊曾将一个人视为知己良朋、此生挚友,只是后来他们不同路了。” 楚寒衣记得,那是一年除夕,彼时他刚与小梅花一同守了岁,被它催着去山顶看自己鼓弄出的灵流烟花,然而刚抵达山巅,便看见了独自一人喝得烂醉的苍琅真人。 楚寒衣对苍琅真人向来敬畏有加,心知他独自躲在这里喝酒便是不想被人打扰,转身欲走,却被苍琅真人唤了名字。他别无他法,只得坐在一旁与小梅花一同听他师尊的醉话。也是在那时,苍琅真人说了这句话。楚寒衣现在都记得苍琅真人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似恨非恨,似念非念,各种情绪交织在一块,只余下了连绵不绝的苦味。 那他时便觉得,能让向来自持的苍琅真人露出如此痛苦神色之人,一定在他心中占了极大的分量。 只是这些话,他是绝不会同周子安说半个字的。 周子安愣愣地听着,似乎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得到这样的答案。 “原来他竟是这般想的吗……”他放松了身体向后仰去,脸上泛起只有追忆往昔时才会出现的复杂神情,“我十六岁那年认识你师父,至今已有百年。同他结伴的那些年,真真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年岁,我与苍琅一起走遍了北域南渊,寻奇珍异宝,访名山仙泽。他是我的生死至交,亦是我唯一交心之人,可惜,他不理解我毕生的追求,我不懂他遵循的道义,也许有的人从一开始……便注定只能一起走一小段路……” “呵……”他的视线投向楚寒衣,那双不久前还满含着讥讽与不甘的赤瞳逐渐失焦,一点一点的失了神彩,说出的话语像是警示,又像是诅咒:“我们如是,你们亦如是……” 他嗤嗤地笑了几声,合上眼,再没了生息。 楚寒衣干脆利落地收了剑,转身直奔光柱而去。 * 裴知岁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他凝视着面前的光柱,莹莹蓝光之中,浮着一块遍布裂痕的骨头。 裴知岁看着它,心中忽然便平静了下来。 他想起方才握着听雪劈下的那一刀,结结实实,毫无保留,轻而易举地破开了光柱。刀刃砍上神骨的那一刻,产生的不止是向外四散的灵流与巨大的轰鸣,还有神骨之上宛如附骨之疽般寸寸出现的裂痕。 原来所谓的半神之物,也并非无坚不摧。 原来他上辈子没能做到的原因,也不过是少了一把趁手的刀刃。 他缓缓抬手,白玉似的指尖探进那一片荧光之中,轻轻一点。 指尖落下的下一瞬,那块遍布裂痕的神骨似有所感般颤了颤,再也无法保持原来的模样,“砰”的一声彻底破碎,化为了漫天金色的碎屑,如同燃烧过后带着火星的余烬,洋洋洒洒地铺满了脚下的断壁残垣。 裴知岁站定在地面,视线扫过身后的一醒一昏的二人。 他朝二人走了几步,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眼底却染着几分沉沉的冷意。 “方尊主。” “裴公子。”方云止低垂着眉眼,下意识错开了视线。 裴知岁瞧着他低眉敛目的模样,心道:真是千年的狐狸,惯会伏低做小,装模作样。 他向来不爱与这种聪明人打交道,言语间便不自觉少了几分耐心,“方尊主如今可是如愿了?” 方云止听出了他话语中的不耐,从善如流地收起了那副狐狸似的笑脸,坦然道:“虽有波折,但好在结果如我所愿。” 裴知岁眉梢一扬,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倾身拉近了二人指尖的距离。 他凑在方云止耳畔,声音轻柔得宛若呢喃,说出的话却令人遍体生寒,“明目张胆算计我,不怕我连你一起砍了?” 方云止沉默了一会,露出个释然的笑容来:“从我决定要做这件事开始,便将性命置之度外。如今我夙愿已了,哪怕公子眼下要取我性命,云止也不会半分异议。” 裴知岁轻嗤了一声,脸上的不悦之色未变,却没再借着方才的话题说下去了。他从指间召来一缕灵焰,淡红色的灵流在他指尖绕了一圈,随即飘到方云止的面前。 “你的性命于我而言没什么意义,我对杀你也不感兴趣,”他退回自己方才的位置,一道繁复的阵法自他脚下一点点亮起,“方尊主,你欠我一个大人情。” 方云止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收下那缕灵焰,认认真真同他行了个礼,道:“自然。若公子来日有用得到云止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裴知岁微微颔首。 脚下的阵法已然开始运作,只待他向其中注入一点灵力,这阵法便能将他送去千里之外的大漠,去往下一块神骨所在之处。 可他却有些迟疑。 红烛喜帐,华服金冠,那双在烛光映衬下显得格外温柔的凤眼再度浮现在脑海,裴知岁忽然想起,无论好的坏的,自己似乎还没有给那人一个答案。 若他此时走了,楚寒衣……会不会有点难过呢? 他总是不想看到楚寒衣难过的。 许是他犹疑的模样太过明显,一旁的方云止忽然出言问道:“公子是在等沽月仙尊吗?” 裴知岁没否认他的话,他想了想,道:“若你一会瞧见了楚寒衣,替我带句话,便说我……” “你如何?” 一道声音猛地插了进来,裴知岁转过头,看见了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御剑而来。他匆匆落地,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自己,脸上的神色郁郁难辨。 他似乎是急着赶来,不仅额发被风吹得凌乱,身上的白衣也沾了不少灰尘。他看着这样的楚寒衣,忽地便想起了那年化形的夜晚,那时候的楚寒衣也是带着满身狼狈,一瘸一拐强撑着赶回来见他最后一面。 那时候他看不懂楚寒衣眼底的晦涩,而如今情景再现,他却好像无师自通般看懂了一些。 是难过,是心疼,也是愧疚。 “你……”裴知岁看着他来势汹汹的模样,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一时竟忘记了自己方才想说的话语,“你怎么……” 然而向来恪守礼节的楚寒衣却第一次卸下了端方君子的面皮,裴知岁退一步,他便随之上前一步,直至二人间远远超过了正常的交谈距离才停下了靠近的动作。 裴知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弄得一愣,正想再向后撤,却被一只手牢牢扣住了后腰,彻底封住了退路。 “再往后退就要出传送阵了。” “你,你这是干什么?”裴知岁被他这轻飘飘一句话弄得一哽,有些恼的同时又觉得稀奇,过去从来都是他故意作弄楚寒衣,三言两语便能将他说得无言以对,若放在过去,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自己也有被这人一句话噎住的情形的。 第67章 情定 楚寒衣不躲不闪地同他对视,问道:“传送阵的另一头是凤凰洲,你又要丢下我了,对吗?” 裴知岁的目光带了些无奈,却并不意外他会问出这样的话。 他一直是个直白而又坦荡的人。裴知岁一直觉得他是天生的剑修,不仅有着一颗玲珑澄澈之心,还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与力量,支撑着他向着自己的目标不断走下去。 他的手轻轻抵在楚寒衣的胸膛,素白的指尖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试探着挣扎了几下,“一定要这样吗?” “是,”楚寒衣直白道:“所以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你甚至不愿意当面拒绝我?” “……不是。” “不是?”楚寒衣重复了一遍他的回答,“你既不答应,亦不拒绝,是想把我当作追着骨头跑的小狗,长长久久地吊着我吗?” 裴知岁微不可察地皱了眉头,有些无法招架他一连串的问题。 毫无疑问,他又一次因为楚寒衣而动摇了。 裴知岁并非无心之人,只是他的真心藏在层层坚冰之后,若非怀着不顾一切的决心,是断然瞧不见的,是以这么多年来,也只有楚寒衣一人走到了这里。 “你怎么能这么……”裴知岁一时语塞,重新组织了一番言语,“这么毫无畏惧?” 楚寒衣扯了扯唇角,道:“我也是凡人,凡人怎么可能真的毫无畏惧,不过是强撑罢了,”他顿了顿,语气涩然,“对不起,岁岁,我没想逼你回答什么的,真的。我只是……”话至此处,他却不再说了。 也无需再说了,裴知岁想。 只是什么呢? 能让楚寒衣一改常态,变得这样急躁惶然,除了“害怕”这种情绪,再无其他了。 怕他不告而别,怕他一走了之,如同那年归寂山上死寂昏沉的长夜。 身后的方云止不知何时离开了,此时此刻,在云崖翻滚的海浪之下,距离陆地千里之遥的深海之隙中,四野寂静,天地间唯余他们二人。 裴知岁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终结了二人间冗长的沉默,“我想要的,是那种趋近于永恒的东西,你明白吗?” 他偏头望向一旁逐渐消散的光柱,声音飘渺得宛如一缕云烟。 “凡人生老病死百年,修士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过比凡人多了一个百年,这红尘人间,除却天与地,似乎没有什么永恒不变之物,哪怕是尹秋生留下的半神之物,也并非无坚不摧。我虽为天地一蜉蝣,却也总想着追寻一些与‘永恒’二字沾边的东西,”他收回视线,第一次坦然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得到了一分,就想要十分。我也不想受到伤害,与其得到了后失去,那还不如不要开始。” 他望向楚寒衣眼底,缓缓开口:“楚寒衣,我想要的,是你的一生,是从生到死,只能爱我一个人,你明白吗?” 他故意将话说的有些重,一半是剖白,一半也是警示。 人的感情总是复杂多变的,一段感情,也许开始时浓烈炽热,美好得无以复加,但经过了岁月的蹉跎,大多都会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变得面目全非,昔日真心实意爱过的人也会两看生厌,变得面目可憎。裴知岁不想那样,至少不想和楚寒衣变成那样。 于是他干脆将要求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若是楚寒衣因此生了退意,他可以忘记今日发生的一切,二人便能安然无恙地退回到朋友的位置上。 可楚寒衣却忽然笑了起来。 流转着笑意的凤眼微微弯起,连带着锋利的长眉都变得柔和,裴知岁能感觉到,那双覆在自己腰际的手静悄悄地收紧了几分。 “好啊,”他风轻云淡地开口,笑意清浅,“我接受。” 未等裴知岁反应,他再度开口,轻飘飘地扔下一记重拳:“结血契吧。” “……什么?”裴知岁哑然。 “我们结血契吧。”楚寒衣笑着重复了一遍,丝毫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何不妥,“你做契主,我追随你一辈子。从生到死,我永远爱你。” 此言一出,宛如平地惊雷,将裴知岁里里外外轰了个透彻,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血契一旦连结,二人便是性命相连,连契之人更是无法违背契主的任何命令,裴知岁若为契主,便是在二人这段关系中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裴知岁一时有些说不出话,只睁着一双墨玉似的眼,安静的望着他。 短暂的沉默之中,他清晰地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一下接着一下,源自他自己的胸膛。 于是他便明了,自己已然得到了那种无限趋近于永恒的感情,他由此生出了最纯净的爱魄,从归寂山上的一棵不知爱恨离愁的白梅成为了红尘中有血有肉的“人”。 他的心曾无数次为楚寒衣而跳动,只是过去他有意退避,便不愿承认是他心动。 在对方说爱之前,他宁愿一直扮作无心无情之人。 裴知岁无声地笑了笑,忽然觉得自己之前似乎有点幼稚。 “好吧,真是输给你了,”他微微阖上眼,倾身上前,下巴搁在他肩膀,道:“仙尊,我是你的了,可要好好对我啊。” 楚寒衣张了张嘴,却没能顺利吐露出只言片语。他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热,心跳也很快,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倒在怀里的人是那样温暖而柔软,依赖的姿态令他舍不得松手。 二人的胸膛紧紧贴着,裴知岁的鼻尖挨在他颈侧,很轻很轻地蹭了一下。这小小的动作,却令楚寒衣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了下来,仿若长梦初醒,终于有了几分实感。 “谢谢,”他缓缓收紧了怀抱,声音有些喑哑,“我会的。” 他老实的回答令裴知岁有些想乐,他想,怎么会有人呆到在这时候说谢谢? “谢我做什么,好怪,”他抬手捏了捏楚寒衣的后颈,调侃道:“要谢就谢你自己吧,情话说得那么好听,惹得我都心动了。” 楚寒衣大半张脸埋在他颈窝,闻言闷闷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两人黏黏乎乎地抱了一会,楚寒衣想起还未缔结的血契,稍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血契还没结。”他提醒道。 裴知岁没想到他还记着这茬,“你还真想与我结血契啊?” “不然呢,”楚寒衣一本正经地反问他,“你以为我在说空话讨你开心吗?” “血契从本质上来说并不平等,一旦建立,你就真的这辈子都与我绑在一处了,你真的愿意在自己脖子上绑根绳子吗?”裴知岁道。 一辈子都绑在一起,这样的形容总会令楚寒衣想起昔年二人形影不离的那段岁月。这话在旁人听来或许有些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楚寒衣而言却是他苦苦寻求的美梦。 他笑了笑,脸上的神色有些怀念,“若真能如此,我求之不得。” 裴知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妥协,“好吧,随你。” 他双手环着楚寒衣的脖颈,视线从他的眉眼一路描摹到唇角,脸上的笑容有些不怀好意,“那么,仙尊想把血契的结契印烙在哪里呢?” 楚寒衣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喉结滚了滚,问道:“哪里都可以吗?” “当然。” 得了他的应允,楚寒衣犹豫了半晌,最终才下定决心,冰冷的指尖抚上他的颈侧。 他轻轻将衣领扯开一些,视线落在那片洁白的皮肤上。 楚寒衣蓦地生出几分类似于紧张的情绪,他抬眼看了看裴知岁,仿佛想从这一眼中得到一些勇气,支撑他完成接下来的动作。他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一边靠近,一边有些游移地想:好渴啊。 尖利的犬齿抵上肩颈上柔软的皮肤,楚寒衣正暗自思忖着该用什么样的力道才能在痛感最小的前提下刺破皮肤,便感受到裴知岁的手掌放在他的脑后,使了点力道向下压。 “你是小狗吗,舔什么?”裴知岁的声音混着笑意自耳畔传来,“使点劲儿。” 楚寒衣只好顺着他的意,使了力气咬了下去,留下了一枚新鲜的牙印。 鲜红的血珠自伤口涌出,楚寒衣下意识地用舌尖舔了舔,尝到了血的味道。 有点腥,有点咸,楚寒衣抬起头,垂眼看着自己的杰作。 “唔,”裴知岁动了动,问他:“结束了?” “嗯,结束了。”楚寒衣点点头,抬手在空中勾勒了几划,三五下完成了一道契。 随着他的动作,一枚淡粉色的印记缓缓覆盖在裴知岁颈侧的牙印上,那印记不大,约莫只有婴孩的拳头大小,瞧着花纹的走势,像是一枚镂空的梅花。 楚寒衣眼神一动,神情有些微妙。 血契会在结契双方的身上留下一枚印记,而印记的模样有一定的概率会受到结契人心绪的影响。 也就是说,他方才无意识地想起了裴知岁的本体。 瞧他露出这样的表情,裴知岁摸了摸那枚印记,了然道:“梅花?” 楚寒衣点点头,问他:“你要看看吗?” 裴知岁轻快地道了一声“好啊”,随即毫不犹豫地上手扯开了楚寒衣整洁的衣领。 楚寒衣:“……” 他的本意是,若他想看,便用灵力弄面镜子给他照照,然而裴知岁显然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他默默咽下了没说出口的话,任由裴知岁打量自己身上与他相同的印记。 裴知岁仔细端详了一会,忽然语出惊人道:“原来你真的很喜欢我啊。” 楚寒衣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地整理好他有些凌乱的衣领,笑得有些无奈。 “是啊,最喜欢你了。” 第68章 死卦 天地皆是一片虚无的纯白。 裴知岁与少年尹秋生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坐在一处,二人各怀心思,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令人窒息的沉默流淌在二人之间,少年尹秋生偏头看了看他,试图打破这份沉默,“恭喜。” 裴知岁没应声,他伸直了一双长腿,双手撑地,微微向后仰了几分,姿态很是放松。 此处是他的识海,在这里他不受任何人掣肘,是以哪怕旁边坐着的是尹秋生的人魂,他也并不担心。 他仰头看着眼前的一片空茫,懒声道:“把我叫来就为了这事儿啊。” 少年尹秋生静默了一会儿,道:“什么时候去长宁?” 裴知岁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问道:“你这么急,长宁是有什么除了神骨以外的东西吗?” 少年尹秋生神色未变,平静地反问他:“你不急?” 裴知岁哼笑一声,道:“我有什么可急的,之前那么多年都挨过来了,还差这几天吗?” 少年尹秋生收回视线,低低的叹了口气,道:“没有时间了。” “什么意思?” “尹秋生很快还会来找你的,”他抬眼看着这一片空茫之地,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明显的急切,“若不能在那之前毁掉所有的神骨,你根本毫无胜算。” 裴知岁轻飘飘地“哦”了一声,调子拖得长长,“原来是怕我输了,毁了你的大计。” “不过你急也没什么用,”他微微眯起眼,有意无意道:“神骨封印在长宁上空的云天境中,这云天境的归属乃是长宁流丹阁,除却流丹阁内门弟子,寻常人根本无法出入云天之上。我一届凡人,又没那手眼通天的本领,连御剑都要靠别人带,如何能去得?便只能听天由命咯。” “……你试探我。”少年尹秋生低声道。 “啊,太明显了吗?”裴知岁故作惊讶地睁圆了眼睛,笑容毫无歉意,“不好意思,不常干这种事,下次注意。” 少年尹秋生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后道:“流丹阁每三年会有一次门派大比,优胜者会有一次进入云天境借丹火的机会。” 裴知岁歪头看他,笑而不语。 见他如此,少年尹秋生只好接着道:“你们去长宁城南最大的酒楼,寻一位姓秦的人,只需告诉他你们的来意,他便会想办法送你们进流丹阁。” “你很了解长宁。” “是啊,我很了解长宁……你知道为什么吗?”少年尹秋生的声音忽然变得飘渺起来,他轻轻念着长宁这两个字,仿佛想起了很久之前的故事。 最终,他微笑起来,缓慢而怀念地说: “那是,是她的故乡。” * 裴知岁睁开眼,发觉自己正枕在楚寒衣腿上,身上盖着他的外袍。 他睁开眼,视线缓缓聚焦,柔和的日光顺着窗子倾泻进来,映得满室春意融融。 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侧脸,楚寒衣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醒了?” 裴知岁眨眨眼,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他的腰腹,闷闷道:“我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楚寒衣替他捋了捋有些凌乱的长发,问他:“还好吗?” 裴知岁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埋在楚寒衣怀里蹭了蹭,语气软绵绵的:“感觉还能再睡两个时辰……” 楚寒衣垂眼理着他铺开的长发,瞧他像只黑猫似的往自己怀里钻,不自觉便要扬起微笑。 距离他们离开云崖,已过了半月有余。 而这短短半月之中,北域南渊可谓是风云变幻,大事频出。 首当其冲的便是北域神骨被毁,此事一出,除却排在前头的那三阁,北域中大大小小的仙门都各自派了弟子前往云崖探查消息,仿佛是要亲眼见上一眼遗骸才能彻底接受神骨被毁这一事实似的。一时间,各方人马齐聚云崖,然而奇怪的是,云崖之外不知何时被布下了一道全新的禁制,来自深海之下的浩荡灵流代替了神骨禁制安安稳稳地护住了云崖,将无数窥伺的目光挡在了外头。 紧接着便是南渊易主。偌大一个临渊十二城上上下下都对此讳莫如深,无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道是在一个月夜,赤衣墨发的男人突然出现在临渊城中,他泰然自若地坐在主殿之上,光裸的足腕下踩着的是上一任南渊主已然冰冷的尸体,面上覆着的银白面具比月光更冷。 彼时的楚寒衣隐去了灵息与身形,他站在距离裴知岁最远处的角落,看着大殿上站着的十二位城主从蠢蠢欲动到心甘情愿俯首称臣,满地血色之中,唯有那人身上洁净如初。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殿下跪了一地的人,神色睥睨,笑意傲然。 楚寒衣并不是第一次见他在南渊时的模样,但没有哪次如这次一般令他印象深刻。 “发什么呆呢?”一只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楚寒衣回过神,才发现方才还埋在自己怀中的人不知何时换了个姿势,正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有些好奇地望着他。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你前几日在南渊的模样。”楚寒衣如实道。 “是吗,”裴知岁莞尔,一只手不安分地绕着楚寒衣垂在胸前的长发,慢条斯理道:“说起来,我还以为你会阻止我回南渊。毕竟我如今可是前途无量的仙门首徒,又不是穷途末路了,实在没有非去南渊不可的理由。” “你有自己的人生,除却生死大事,我不会干涉你的任何决定,”楚寒衣很轻的摇了摇头,道:“若你与我在一处,反而叫你舍弃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会愧疚。”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下来,“所以你当年是走投无路,才去了南渊吗?” “也许是吧,”裴知岁含混应了几声,“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也有些记不清了。” 他这般的回答显然是不愿再提当年之事,楚寒衣虽有心想多了解一二,却也怕坏了他心情,便没再追问下去。 裴知岁盯着他瞧了一会儿,一双手忽然发力,拽着他的领子将人拉了下来。 鼻息相闻的距离,裴知岁俏生生的冲他眨了眨眼,微微仰首,润泽的唇瓣贴上他侧脸。 “仙尊,愁眉苦脸的做什么?”他松开手,语气满不在乎:“那么久之前的事情,我都不在乎了。” 楚寒衣下意识摸了摸被亲吻的地方,他神色怔忪地点点头,心思却随着他的动作飞到了别的地方去。 他的视线缓慢移到裴知岁的下半张脸,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一只蓝色的小鱼忽然出现在二人中间。 裴知岁眉梢一挑,笑得有些坏,“找你的?” 楚寒衣沉默了一会儿,随即认命地叹了口气。 他屈起手指轻轻一弹,那只小鱼在空中滚了几圈,化为了一面澄澈的水镜。 水镜亮起,方云止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 他的目光扫过榻上姿势亲密的两个人,一双狭长的眼微微弯起,分明什么都没说,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看着他满眼调侃之色,裴知岁轻轻“啧”了一声,微微撑起身,支着头看向水镜里的方云止,“方尊主,有事直说。” 方云止微微颔首,从善如流,“二位,久见。” “久见。方尊主今日有时间找我们,看来是已经将云崖上下都安顿好了。”楚寒衣淡淡道。 “自然,”方云止垂眉浅笑,“多亏了裴公子,我才有机会将云崖外的神骨结界替换成由我掌控的禁制。那些固步自封的老家伙,也是时候换一种活法了。” 裴知岁撩起眼皮,懒声道:“所以方尊主这是来与我们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了?” “如果裴公子想知道的话。”方云止没否认。 裴知岁哼笑一声,道:“你那个弟弟,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关云崖方氏的秘辛,想来停澜都与二位说的差不多了。停澜……便是那位最初接触神骨的方氏鲛人的转世,他的魂魄上带着神骨的烙印,哪怕过了千年也仍会收到神骨的影响,”他顿了顿,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二位可知,我修的是什么?” 这倒是把裴知岁问住了,他无言地看着方云止,只觉得他这问题来得莫名其妙,“我如何知道……” 话未说完,楚寒衣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 “是卦,”他平静道:“云崖方氏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既非刀剑,亦非术阵,而是卦。” “没错,正是卦,”方云止苦笑道:“我十岁开始习卦,卜出的第一道卦,便是我亲弟弟的死卦。” 此言一出,裴楚二人双双陷入了沉默。 终于,楚寒衣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所以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 “是为了扭转停澜的命运,”方云止接话道:“自从那道死卦之后,我所卜下的每一道卦,都是同样的结果,我绝不能接受。” “所以你是故意将他逐出云崖?”裴知岁问道。 “是,”方云止点点头:“若非如此,他唯一的命运就是作为云崖的神子,在二十岁生辰那日死在那座冰冷黑暗的长老殿中。” 他安静了片刻,接着道:“我原本想着,他既已离开云崖去往千里以外的地方,便能摆脱这命运。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我自认扭转了乾坤,却依旧看到了停澜的死卦。那时我才意识到,也许我并非是能改变他命运的关键之人。” “而后,我瞒着所有人,以十年寿数为代价,卜了一道天卦。” “十年寿数……”裴知岁神色淡淡,“你看到了什么?” 方云止抬眼看他,缓缓道:“一朵白梅。” “神奇的是,自那道天卦之后,我所卜下的卦象中再也不见停澜的死卦,我慢慢的能得到一些有关停澜的其他的信息。于是我便知道,那朵梅花便是能扭转停澜命运之物,而我能做的,只有做好万全的准备,静待那个时机的到来。” 他微微笑起来,道:“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我到底还是等到了扭转一切的时机。” “仅凭一朵白梅,你如何便能认定是他?”楚寒衣问道。 “我认定不了,”方云止轻轻摇了摇头,“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天卦所示的那人,是你。” “因为他身上有梅香。”裴知岁了然。 “是。但很快我便发现,楚仙尊分明同我一样,不过是身在局外之人。真正有能力撼动这一切的,是你裴知岁,”他说着,语气中带了点敬畏,“那一刀,足以令我铭记一生。” 裴知岁微微一哂,脸上的神色并未因为他的话而改变分毫,“说得这样好听,本质不还是将我当做达到你目的的工具?” 方云止没否认他的话:“我以为,我与公子有着同样的目标,你与我之间,充其量不过是相互利用。” 裴知岁象征性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 方云止这话其实说的不错,他能在深海之下毫无顾忌地挥刀斩向神骨,也是因为有方云止的那句话。 在方停澜的幻境之中,方云止曾对方停澜说,无论有没有神骨,云崖都是那个云崖。 方云止这话表面是宽慰方停澜,实际上却是在向不远处的二人传递一个信息:哪怕神骨禁制消失,云崖也不会被禁制之外的海水吞噬,沉没在沧流之下。 这无疑是一个保障,一个能让裴知岁放手一搏的保障。 裴知岁深谙这点,不然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允许有人光明正大的利用他。 第69章 利益 裴知岁微微一哂,换了个话题:“方停澜呢,还在云崖?” “是,我还正想问问仙尊,近来通天阁中是否有需要人手的大事?若没有的话,我想让停澜在家中多呆几日,”提及亲弟,方云止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实了几分,他顿了顿,解释道:“毕竟他的确离开家太久了。” 楚寒衣颔首,应道:“尊主无需担心,我已经和二阁主打过招呼,停澜少时离家,如今多待些时日也无妨。” 方云止笑了笑,心满意足地同他道了声谢。 裴知岁一手支着头,斜倚在楚寒衣怀里,看起来完全没有想要掩盖二人的关系的意思。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似乎丧失了与方云止对话的兴趣,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懒意,仿佛下一瞬便会睡倒在楚寒衣怀中。 方云止安静地看了他们半晌,忽然开口说了句与前文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听闻近日南渊换了位新主。” 裴知岁闻言掀起眼皮,一双黑沉沉的眼瞳望向水镜中的幻象,语气随意:“南渊那种地方,强者为尊,老大换来换去也实属正常,不是吗?” “也许吧,”方云止微微一笑,仿佛方才的话只不过是随口一说,“不知二位接下来有何打算?” 裴知岁盯着他瞧了一会,才慢悠悠答道:“我们如今正在长宁。” “听公子的语气,想来是早已有了决断,是云止多嘴了,”方云止轻轻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神色却并不意外。他垂下眼帘,笑着道:“公子出尘于世,倒是与这红尘有些格格不入了。” “尊主有话不妨直说。” 仅有的几次短暂的交谈中,方云止也看出裴知岁这人不喜那些弯弯绕绕,眼瞧着他脸上的神色逐渐不耐起来,方云止沉吟片刻,十分干脆地打开天窗说亮话,直白道:“裴公子,是想毁了世间所有的神骨吗?” 此言一出,水镜对面的二人神情各有变化。 楚寒衣面上虽不显,周身的气场却陡然冷了几分。 裴知岁眉梢一扬,似乎没想到他竟会问的这样直白干脆。 “尊主是聪明人,既然选择问出来,想来心中已然有了答案。我若说不是,尊主待如何?若我说是,尊主又待如何?”他敛了面上有些不耐的神情,似笑非笑地问他,“要同北域仙门告发我吗?” 方云止闻言却摇了摇头:“公子既有一刀毁掉神骨的能力,如今的北域仙门中,有能力与公子一战之人怕是寥寥,”他顿了顿,视线飘向楚寒衣,“有心想要阻你之人没那个能力,有能力阻你之人却没那个心思。” 裴知岁察觉到他的视线,哼笑一声道:“尊主既然明白这点,又何必再问。我毁了云崖神骨,尊主作为利益既得者,便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同我问这问那,只管回去好好守着你弟弟、守着云崖便是了。至于我究竟想做什么,旁人便不必知晓了” “我说这些,并非是想阻挠公子,”方云止的声音缓了缓,“若公子真有意于此,云崖愿助公子一臂之力。” 沉默许久的楚寒衣闻言忽然开了口,他看着水镜中的那一抹幻象,嗓音有些冷淡,“为何?” 方云止笑了笑,同他打太极道:“裴公子于我有大恩,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仅此而已。” 楚寒衣眉头一皱,正欲说些什么,却被裴知岁截住了话头。 他低低笑了几声,出乎二人意料的爽快,“好啊。” 他面上分明是在笑着,但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中却是一片浓的化不开的黑,淬着令人胆寒的冷意,看得水镜对面的方云止下意识一怔。 “……公子?” “听闻云崖中有一具保存了千年的鲛人骸骨,千年鲛人骨乃是世间最坚硬的东西之一,尊主若真心想要助我,不妨拿出些诚意,用千年鲛人骨作为材料,替我锻一把世间最坚韧的长刀。” 方云止闻言却露出个苦笑,他兀自沉默了许久,最终道:“公子明知我无法答应此事。” “做不到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裴知岁一哂,脸上虚假的笑意逐渐散去,变得淡漠起来,“本只不过是一场交易,你既然拿不出合我心意的筹码,便少来同我说些徒有虚表的漂亮话惹人厌烦。” 见方云止久久不语,裴知岁彻底没了耐心。他微微抬手,指尖燃起一缕淡红色的火焰,道:“那么,方尊主,回见。” 灵焰顺着水镜一路燃烧,彻底打散了二人面前的幻象。 楚寒衣低下头,问他:“若他真拿了鲛人骨锻刀呢?” “方云止那个人精,不会做这种赔本买卖的,”裴知岁闭上眼,鼻腔溢出一声极轻的哼笑,语气不大好,“真是一刻都没停下算计……什么助我一臂之力,无非是想变着法的从我这要好处罢了。” 楚寒衣不解道:“何意?” 沽月仙尊虽为通天阁的三阁主,却向来不过问宗门事务,对于这方面的事情也有些迟钝,裴知岁心知他这一点,便耐着性子同他解释道:“云崖脱离北域仙门百余年,如今限制他们的神骨禁制已然消失,想来方云止是生了几分重回仙门的心思。然而纵使他有心想与北域仙门交好,神骨被毁一事却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虽然干这事的人是我,却也少不了他在暗中推波助澜,无论如何,他都没法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经他一说,楚寒衣立马反应了过来,“所以他想反其道而行之?” “正是,”裴知岁闻言满意地弯了弯唇角,向他投向一个赞许的眼神,“世间三块神骨,毁一块事大,但若三块全都被毁,事情反倒变得简单了。” 他说着说着,忽地沉默下来,脸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怎么忽然有一种替别人打工的感觉……”他嘟嘟囔囔地把自己埋进床榻,语气中掺了几分抱怨,“无论他帮与不帮,我都是要毁神骨的,倒是叫他平白得了好处,真烦。” 他说话的语速有些慢,清越的嗓音逐渐沉了下来,掺了几分黏黏乎乎的困意。 楚寒衣垂首看他浓密似鸦羽般的眼睫,心中却忽地警觉了起来。 自从云崖神骨被毁后,裴知岁便越来越嗜睡,哪怕是白日,也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然而每当他问起此事,又会被这人用一些亲近的小动作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等他反应过来后,早已失去了问话的好时机。 思绪回笼,楚寒衣强按下心中的不安,问他:“又困了吗?” 裴知岁将自己埋在柔软的床铺中,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楚寒衣微微偏头看了一眼窗外,日暮时分,残阳如火,美得令人移不开视线,然而楚寒衣却没有丝毫心思欣赏这西沉日暮的美景。他飞快地收回视线,站起身来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被褥,低声道:“你先睡,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 听见他的话,床榻上的人向里面缩了缩,含混道:“快去快回。” 楚寒衣笑了笑,转身轻轻关上了房门。 踏出房间的刹那,方才还浮在他脸上的那几分浅淡笑意瞬间荡然无存,楚寒衣抬手抚上腰间冰冷的折月剑,低声警告道:“他已经睡下了。” 一道人影缓缓出现,楚寒衣抬眼看去,见到了一张他并不喜欢的熟悉面孔。 来人一身黑色劲装,肩宽腿长,泛着野性的碧色双眼昭示着来人的身份。 他盯着拦在门口的白衣剑修,脸上的神色有些不悦:“我有事情要禀告尊上。” 楚寒衣神色淡淡,不为所动,“等他睡醒再来。” “你算老几,来命令我?”文十九磨了磨尖利的犬齿,眉眼间戾气横生,仿若一条即将出笼的恶犬。 见楚寒衣久久不语,他不屑地嗤笑一声,抬手即将推开房门的刹那,一道寒过乍然闪过,擦着他喉间半寸的距离,横亘在他与房门之间,若不是他时时警惕着楚寒衣,在剑光出鞘的瞬间便停住了脚步,只怕这柄利刃便会在瞬息之间毫不留情地抹过他的脖颈。 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握着折月剑柄,那张锋利而俊朗的面容之上缓缓浮现出几分沉郁之色,映着漫天昏沉的霞光,晦暗得令人难以窥探其心绪。 他放轻嗓音,下了最后通牒:“等他睡醒。” 文十九脖颈一僵,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寒意顺着脊背窜了上来,他同楚寒衣互不相让地对峙了片刻,最终还是在这柄横亘在喉间的利剑面前败下阵来。 他此番来找裴知岁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要报,无非是一些细碎的小事,只是他太久没见过尊上,甫一听闻裴知岁如今身在长宁,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来亲眼见上一面才好。 可文十九没想到,他连尊上的半个衣角都没见到,便从半路杀出来一个拦路的剑修。 白衣剑修带着一身霜雪般的剑意,一动不动地守在门前,像是某种守护着自己宝贝的恶龙,固执且毫不退让。 第70章 嫉妒 文十九稍稍向后退了半步,脸上的神情是不加掩饰的排斥。 他身为南渊之人,向来不喜北域仙门中人。沽月仙尊之威名响彻北域,仙剑折月不知斩去了多少妖魔的头颅,北域中有多少人追捧他的力量,南渊中便有多少人厌恶他,文十九亦是如此。 而导致文十九对他的厌恶进一步加深的,则是他与裴知岁之间突飞猛进的关系。 在他看来,楚寒衣的出现,实在是搅乱了裴知岁太多的计划。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云崖神骨被毁后,裴知岁便会通过他布下的传送阵直达凤凰洲,趁热打铁拿下第二块神骨。 然而那日他在凤凰洲中等待许久,也没能瞧见尊上的身影。 那传送阵跟随着裴知岁的意念而动,只要他动了一丝传去凤凰洲的念头,巨大的传送阵便会在瞬息之间将他送达。 他没能按时出现在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主动改变了想法。 更令文十九不解的是,云崖事了后,这位北域的沽月仙尊便莫名其妙的缠上了自家尊上,二人日日同进同出,将他们这一众手下视若无物。 文十九压着嗓子,语气有些差:“你到底要缠着我们尊上到什么时候?” “缠?”楚寒衣利落地收了剑,长眉微动,狭长的凤眼自文十九身上轻轻扫过,“到我死了那天吧。” 文十九气结,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压低了眉眼,一双碧绿的眼瞳里满是戒备,“你跟在尊上身边,只会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南渊与北域之间的厮杀与争斗不会休止,倘若你真心为他好,便该滚回你的北域仙门,离他越远越好。” 他在这说了一大通,楚寒衣却仍是一副毫无波动的模样,一张脸面无表情得宛如千年不化的霜雪,看得文十九心头的无名火烧得更旺了。 “若他不想见到我,不用你说,我自会消失在他眼前。”楚寒衣收回视线,显然不愿与他多谈,“至于其他,我亦有那个能力护在他身前,用不着旁人操心。” “说得比做的好听,你们北域仙门总是如此。”文十九一双眉头皱得仿佛打了结,他怒极反笑,语气愈加咄咄逼人:“世人谁不知你沽月仙尊修的是无情道,你嘴上说得情深意重,谁知道你是不是别有用心……” 然而还未等他话音落下,只见楚寒衣小幅度地扯了扯嘴角,似乎失去了同他对话的最后耐心。 他将二指并拢,缓缓拂过眉心,一道淡金色的剑纹随着他指尖的动作缓缓亮起。 文十九身形一僵,敏锐的察觉到他的剑意似乎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过去楚寒衣的剑意便如冰霜,尽是不近人情的寒意,他也更擅长于依靠剑意本身的威压去制伏敌人。然而相较于从前,他如今的剑意明显更锐利,更纯粹,也更厚重,仿佛是千年的玄冰逐渐开化,慢慢从单一的冷变为更多更复杂的东西。 而更令文十九震惊的,他竟从这人身上察觉到了不同于无情道的另一种道心。 楚寒衣负剑身后,一把嗓子比剑光更冷:“慢走,不送。” * 他回到房间里,关门转身,抬眼间便对上一双黑沉沉的桃花眼,正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楚寒衣顶着他的视线走过去,无奈的笑了笑,率先开口道:“抱歉,忘记下隔音咒了,都听到了?” “唔。”裴知岁故意将尾音拖得长长,莞尔道:“听到了,一字不差。” 楚寒衣不意外地点点头,坐在他身旁,陈述道:“文十九看我不顺眼,”他顿了顿,紧接着道:“我亦然。” 以楚寒衣的性子,向来是不在乎旁人对自己的看法的,如今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互看不顺眼的话,倒是他认识这人以来的头一遭。 裴知岁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有些想乐。 “文十九打小便在南渊,敌视北域仙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倒不是特意针对你,他是平等的讨厌北域仙门的每个人。”他打了个哈欠,好奇道:“不过你同他也没见过几面吧,为何不喜欢他?” 楚寒衣却没立马回答他的问题。 两辈子加起来,他与文十九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昔日他与裴知岁对面不识,自然也不曾将目光落在南渊主座下的恶犬身上。然而如今再看,却叫他瞧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文十九看向裴知岁的眼神,与他是一样的。 他垂下眼睫,视线一点点攀上那人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秾丽的面容。 都说灯下观美人,如今楚寒衣亲眼得见,才深觉此言有理。 修者到了一定的境界,便能控制自己的容貌变化,延缓自己的皮囊的老去。 楚寒衣一生中见过太多漂亮的脸,盛气凌人的,楚楚可怜的,极尽妩媚的……然而只有眼前的这张脸才有资格被称为一等一的艳绝,在他心上眼底印下了永不磨灭的烙印。 他弯了弯唇角,伸手抚上他的侧脸,问道:“你与文十九,是如何认识的?” 柔软的面颊贴着他的掌心,裴知岁感受着他的温度,回想道:“我同他都曾是夕颜中的死士,他刚来的时候,我已在夕颜数年,按理来说本不该有什么交集……” “我之前同你说过,文十九是鲛人。他来夕颜的时候年纪还很小,对如何掩盖自己血脉这件事还不是很熟悉。有一次他出任务受了重伤,力竭之下忘记了掩饰身份,从此便被夕颜中几个心怀不轨之人盯上了。” 他解释道:“鲛人身上的东西,鳞片、血肉乃至骸骨,都能在南渊里卖上一个很高的价格,人为财死这句话不仅适用于凡人,同样也适用于南渊。文十九那时候不过十四五岁,还没有你第一次见我时大,差点被那些人玩死……我那时候正好出任务,看到了,就顺手就把他救了。” 举手之劳,却为他带来了两辈子最忠诚的部下,简直算得上是他做过的最赚的事情了。 闻言,楚寒衣神色微动,有些迟缓地开口道:“原是如此。” 他承认,自己的确是有些在意文十九的存在的。 在那些他不曾参与的岁月里,是文十九扶持他一步步踏上了南渊的巅峰。文十九是他座下恶犬,手中兵刃,牢牢占据着裴知岁身边最近的位置。无论南渊十二城内部如何动荡变换,唯有文十九的夕颜不动如山,永远隐蔽在裴知岁的羽翼之下。 他在意的不仅是文十九对于裴知岁的感情,更多的还是那段没能相伴在他身边的日子。 他并非优柔寡断的性子,也很少近乎执拗的执着于某件事、某个人,师叔们对于他的评价最多的便是冷静果断,从不瞻前顾后,胡思乱想。 然而在裴知岁面前时,这些东西却仿佛云烟般消散了。 他会患得患失,会下意识向他靠近,亦会不自觉地在意那些自己未曾参与的岁月。 楚寒衣不知道这些情绪的存在是否正确,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这些鲜活而陌生的情感,才令他知道自己正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人间,驻足这红尘。 他沉默了片刻,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缓缓启唇。 “我其实,有些嫉妒文十九。” “……什么?”裴知岁一愣,似乎是被他这话惊到了,连着抛出了三个问句:“你嫉妒?嫉妒谁?文十九?” “嗯,嫉妒他。”楚寒衣被他的反应可爱到,脸上的神色也自然了许多,“我偶尔总会控制不住的想,当年万里雪原上,若我能将你认出来,如今的你我又会是怎样的。” 裴知岁微微阖上双眼,顺着他的话向下想了想,道:“你觉得会是如何?” “我也许会带你回归寂山。”楚寒衣答道。 “若我不肯呢?” 楚寒衣思索片刻,道:“那我大抵会不顾你的意愿也要带你回去,毕竟你那时候伤的实在是……”他静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我不可能放你在雪原养伤的。” “这样啊。”裴知岁笑了笑,道:“我倒是觉得,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情况了。当年那种情况,哪怕你真的将我认了出来,我也不会承认的。对面不识,已经是我能想到的,你我之间最好的状态了。” 他睁开眼,墨玉般的瞳孔中华光流转,蔓延着浅淡的笑意。 他伸出手,指尖依次划过楚寒衣的眉骨、鼻梁、嘴唇,轻轻触碰,若即若离,引来了无穷尽的痒意。 最终,他的手停在了那人颈侧的梅花纹样上,蜻蜓点水般碰了碰。 他从没告诉过楚寒衣,自己其实很喜欢这个血契纹。 这个纹样,是他与楚寒衣一同坠入红尘的象征,只要见到它,裴知岁便知道自己不再是无根的浮萍。 此一生,除却生与死,无论他选择了哪条路,始终都会有人陪伴。 裴知岁无法拒绝这种永恒,正如他无法真正拒绝楚寒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吻 裴知岁笑了几声,指节屈起,勾着他的衣领向下拉了拉,轻声道:“说起来,仙尊于我也有着不止一次的救命之恩呢……仙尊想让我如何报答呀?” 楚寒衣配合着他的动作俯下身,一只手撑在他脸侧,脸上的神情有些无奈,“你好好的,别再受伤,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这还不是小事一桩,”裴知岁眯着眼笑了起来,抬手圈上他脖颈,“仙尊日夜伴我身侧,我哪里还有受伤的机会?” 楚寒衣撑在他上方,没有回应他的调笑,只是垂着眼安静而专注地望着他。 “我这样,你觉得不开心了吗?”他忽然问道。 “谈不上不开心,只是有点不适应。”裴知岁揽着他的脖颈,小声咕哝着:“毕竟我也不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是不是?哪里用得着你时时看顾着,跟看小孩似的。” “好,我知晓了。”楚寒衣点点头,从善如流道:“都听你的。” “这么听话?”裴知岁状似诧异地一挑眉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楚寒衣失笑,顺着他的话问道:“那我从前是怎样的?” “你从前如何自己不记得吗?”听他发问,裴知岁的语气中添了几分埋怨的意味,“固执,一根筋,还总爱自作主张做决定,好几次我都被你气得决定再也不理你了。” 听他提及旧时旧事,楚寒衣的眼神有些心虚地游移了片刻,正欲开口替自己辩解一番,便听见裴知岁慢悠悠道:“不过,我并不讨厌那样的你。” “……什么?”楚寒衣一愣。 裴知岁微微偏过头去,侧脸贴上了他撑在自己耳旁的手腕,那张在昏暗烛光下格外艳绝的漂亮面容上笑意盈盈,令楚寒衣莫名联想到凡间话本中专门吸食书生精气的美艳狐妖。 他笑着回望撑在自己身上的人,在那人逐渐变得痴缠的目光中轻轻蹭了蹭他的腕骨,轻声道:“我说,我并不讨厌那样的你。” 楚寒衣那副固执的臭脾气自年少时便可见一斑,他总是沉默寡言地游离于人群之外,坚定且执着的守着自己的道义。 只要是他所认定的事情,哪怕不顾一切,拼上性命也要做到。 裴知岁深知这点,也曾无数次为此而感到头疼。 但他同时也明白,正是楚寒衣的那些执着、毫不妥协和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的果决,才铸就了这柄于北域之中人人尊崇、无可匹敌的利剑。 所以纵使他无数次因此而气恼,却也从不曾向他提过改变。 他欣赏着这样的楚寒衣,更希望他能一直这般一往无前下去。 他微微一笑,对他道:“你那样就很好了。” “……岁岁,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想,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幻境呢?”楚寒衣很淡地笑了笑,望向他的目光痴缠而炽热。他单手撑在裴知岁脑袋旁边,另一只手顺着额角一路下滑,停在了他微微开合的唇瓣上,“一场为我量身定制的幻梦。” 裴知岁眉梢一挑,打趣他道:“若我真是一只幻妖,仙尊怕是早早死在我怀中了,哪里还能像如今这般活蹦乱跳的。” 楚寒衣闻言短促地笑了几声,似是赞同。 “死在你怀里吗?”楚寒衣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笑着道:“听起来也不错。” 裴知岁扑哧一笑,双手揽着他的脖子往下压了压,“哪怕死了也不错吗?仙尊,你可真是昏了头。” 烛火摇曳,满室昏沉,他的半张脸隐在阴影中,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却亮得出奇。 “楚寒衣,你可不能当皇帝。”他盯着楚寒衣看啊看,忽然便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楚寒衣不解道:“为何?” 裴知岁笑嘻嘻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你若当了皇帝,岂不就是活脱脱的一个昏君了?” 楚寒衣失笑,道:“我是昏君,那你是什么?” “我嘛,自然就是那红颜祸水、祸国妖妃咯。” 楚寒衣沉吟片刻,道:“昏君和妖妃,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一同名留史册了。” 裴知岁被他一本正经的话逗乐,蜷在他身下笑了许久。待到笑够了,才悠悠开口道:“你以为谁都能和我结血契吗?” 他捏了捏楚寒衣有些发烫的耳垂,意有所指道:“两世加起来,有胆子在我身上留下点什么的,也只有你一个了。” 楚寒衣听出了他话中的安抚之意,心中不由得有些新鲜。 裴知岁此人霸道独断的性格在他还是朵梅花时便初见端倪,后来成了南渊之主,说话行事更是毫无顾忌,鲜少同人解释什么,遑论安抚。 而此时此刻,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着自己的耳垂,无论是动作还是话语,皆带着几分不可言说的安抚意味,令楚寒衣心神一动。 他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被这段关系所改变的人,似乎不只是他一个。 这个发现令他在感到新奇的同时,也不由得起了些许贪念,想引诱他多多说上几句才好。 他眨眨眼,追问道:“真的?” “不然呢?”裴知岁撇撇嘴,耐着性子道:“若是随便谁都能同我结契,那我成什么人了?” “那若是文十九想同你结契呢?你会应允吗?” 裴知岁却不再言语,只是瞧着他,一双含情眼中带着几分嗔怪之意。 他对楚寒衣太过熟悉了,只凭着这一来一往的几句话,便将他的心思猜出了大半。 但他却并不想戳穿。 “文十九是我忠诚的部下,我很器重他。”他微微抬眼,绯红的唇瓣似有似无地触碰着他的指节,湿润的鼻息打在他的手背上,令楚寒衣下意识绷紧了脊背,“但也仅此而已了。” “所以楚寒衣,你大可以自信些。” 他在这厢尽心尽力地安抚着,然而那厢楚寒衣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唇瓣,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有些迟缓地眨眨眼,再开口,声音便忽然哑了下去,“……可以亲你吗?” “什么?”裴知岁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将话题扯到这。 楚寒衣低垂着眉眼,原本清澈的眼瞳中不知不觉染上了一丝欲色。 他直勾勾盯着裴知岁的唇瓣,重复问道:“可以亲你吗?” 裴知岁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索求之色,忽然便感觉自己耳畔的温度一点点攀升起来。他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同你说话呢,你脑子里就想着这个啊?” 楚寒衣哑着嗓子笑了几声,反问道:“不可以吗?” “可以,怎么不可以,”裴知岁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以一种拿他没办法的语气道:“仙尊做什么都可以。” 摩挲着唇瓣的手指一路向下,最终固定在下颌的位置。 楚寒衣托着他下巴,下意识舔了舔唇瓣,在那人堪称纵容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和楚寒衣接吻的感觉……有些奇妙。 像是在亲吻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裴知岁一边承受着他的吻,一边迷迷糊糊地想着。 楚寒衣此人,打小便是个冷性子,不爱闹也不爱玩,少年时唯一一点兴趣爱好便是在课余时坐在白梅的树荫下看书,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点爱好也随着山中白梅的离开而消失了。 成年后的楚寒衣,是名扬北域的沽月仙尊,是九衢通天阁中人人敬畏的三阁主,是归寂山上无人可敌的利剑,却唯独不再是在春日午后靠着梅树小憩的少年。 世人赞誉他的力量的同时,不可避免的会提及他冷如冰霜的性格。 更有闲言碎语者,说他不过空有一身剑意。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却从来没有过丝毫情感的波动,从外头看着完满无暇,其实内里早就空了。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游离,楚寒衣扶着他下巴的手微微用了些力气,用牙齿在他下唇处不轻不重地磨了磨。 “在想什么?” 裴知岁眯着眼,感受着下唇传来的细微的刺痛感,心想,说那些话的人,怕是从没见过楚寒衣如此生动的一面。 他含混应了几声,在亲吻的间隙回道:“在想你亲人也像小狗,只会在那里挨挨蹭蹭。” 被他这般说了,楚寒衣倒也不恼。他微微起身,同他蹭了蹭鼻尖,低声道:“那不如岁岁大人教教我?” 裴知岁抬眼看他,腹诽这人跟着自己倒是愈来愈学坏了,这话简直是摆明了取笑他。 他哪里会这些? 前后两辈子加起来,裴知岁此人于情爱一事上都是白纸一张,虽然之前尚是朵梅花时爱看一些情情爱爱的凡俗话本,但因着每一本话本都由楚寒衣挑选,其尺度也仅限于亲亲脸、拉拉手,再往后的,在话本中便是“不予言说”四个大字,是以,裴知岁对于情爱之事的认知也仅限于此。 楚寒衣弯着眉眼,自上而下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一股难言的情绪横冲直撞,只觉得他好可爱。 他亲了亲裴知岁的唇角,无师自通地撬开了他微合的齿关,再一次深深地吻了下去。 第72章 止息 长宁,止息山。 圣山止息,乃是北域之中除却归寂山外数一数二的灵山。不同于归寂山因其遍布的仙泽而闻名,止息山为人所熟知的原因更多是其身上为人所附着的浓厚的信仰之力。 生活在长宁的人们,大部分都信仰着止息这座圣山。 千年以前,初至长宁这片土地的人们仰仗止息山生活、修炼、创立宗门。他们依靠圣山,信赖圣山,守护圣山,而因他们的信仰而诞生的念力也会反哺止息山,使其催生出更多的灵力,从而形成一种良性而持久的循环。 时至今日,止息山已然成为北域中人人知晓的圣地,其山中生长的许多灵植与异兽更是令无数药修丹修心动无比,哪怕跋涉千里而来也心甘情愿。 正值晌午,止息山中日光最盛之时,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正鬼鬼祟祟地藏在树荫后,不知正在做些什么。 高个儿那个穿了一身不起眼的黑衣,双手抱着一把通体银白的细剑倚在树干上,脸上的神情有些无奈。她用剑鞘碰了碰身旁蹲着的白衣女子,低声问道:“桑玛,你那法子到底有没有用,我们都在这儿等了快两个时辰了。” 被她称为桑玛的姑娘笃定地点了点头,用气音回答道:“绝对没错。每年六月初六,那只魇兽都会来止息山后山的清泉处待上一天,连着五年雷打不动的,没道理今年便不来了。” 她伸手拽了拽黑衣女子的衣摆,撒娇道:“好阿戚,陪我再等等嘛。” 阿戚闻言默默地叹了口气,只得妥协一般在她身旁蹲下。 就在二人做好了再等上几个时辰的准备时,不远处的山泉处终于传来了些许异动。桑玛有些激动地拍了拍身边神游天际的阿戚,伸手指了一个方向,道:“阿戚!快看!是那只魇兽!” 阿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泠泠山泉中,一只通体银白的小兽正安静地卧在一块大石上,赫然便是她们此行唯一的目标。 阿戚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抬手拔剑,眼看着便要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般窜了出去,却被一旁眼尖手快的桑玛一把拉住了腕子。 桑玛满脸惊恐地看着她,惊声道:“阿戚!你这是干什么!” 阿戚有些不解地回望她,解释道:“不是要魇兽的眼泪炼丹吗?不揍一顿,怎么拿眼泪?” “谁告诉你想拿眼泪就得打架啦!”桑玛眼前一黑,一时竟也忘记了控制声音,她有些懊恼地看向方才魇兽所在的地方,果真如她所料的一般空空如也。 她抬手一拍额头,指着魇兽离开的方向道:“阿戚!快追!” 得了命令,阿戚短促地应了一声,随即一把抱起身旁的桑玛,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那魇兽行如鬼魅,十分机敏,且对于声音敏感非常,好几次阿戚几乎都要追上魇兽的脚步,却又在下一秒被它远远甩开。 桑玛搂着阿戚的脖子愤愤道:“这家伙怎么这么能跑!” 阿戚微微喘了几口气,一边集中注意力搜寻着魇兽的踪迹,一边回道:“魇兽这种妖怪没什么自保能力,能跑一点也实属正常,毕竟……”然而话还未说完,阿戚却忽然噤了声。 她无视了桑玛投来的疑惑目光将人稳稳放下,随即拔剑出鞘,冷声道:“谁?出来!” 无人应答。 周遭一片静寂,阿戚皱着眉头,正欲布下剑阵,便见两道身影自树林荫翳处缓慢走来。 “啊呀,这位姐姐怎的如此急躁,这点耐心也没有吗?” 阿戚抬眼望去,只见来人身着一件绛紫衣袍,手持折扇,身上并未配任何刀剑,俨然一副世家公子的打扮。跟在他身后的人身着白衣,右手持剑,一身干练的剑修打扮。这剑修穿了一身白,唯有双眼上覆着一条黑色绸缎,似乎是双目有疾,不能视物, 紫衣人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笑眯眯地冲二人打了个招呼。 桑玛在阿戚身后盯着他瞧了一会儿,似是想起了什么,有些不确定道:“你是顾家的那个……” “正是在下,”紫衣人闻言点了点头,合上折扇,抬手向她行了个礼,“顾四见过桑玛。” 桑玛有些慌乱地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顾四公子既非我族人,便不必如此喊我,只唤我本名白翎便好。”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顾四笑吟吟道:“说来,二位方才是在追这个吗?”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的白衣剑修几步走上前来,手中抓着的什物赫然便是那只二人追了许久的魇兽。 桑玛有些惊喜地“啊”了一声,欣喜道:“就是它!” “我与我的剑侍在此处寻找炼丹的材料,谁料这魇兽突然出现,直愣愣地扑上来,把我吓了一跳。我本想把它打晕了丢在这,谁知转头便撞见了两位,想来便是循着这魇兽的踪迹而来的。”顾四道。 “真是多谢顾四公子了,帮了我一个大忙!”她忙不迭地点点头,从白衣剑修手中接过那只已然蔫了下来的白色小兽,脸上的笑意不加掩饰,“我欠你个人情,以后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寻我!” 见顾四点头应下,桑玛也不愿在此多做停留,二人最后又寒暄了几句,方才挥手告别。 眼看着桑玛与阿戚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紫袍公子低下头打量着自己的衣着,语气有些嫌弃,“我不喜欢这个颜色的衣服,好丑。” “丑吗?”白衣剑修一愣,疑惑道:“我倒觉得你穿这一身很好看。” “哪里好看了?明明远不如我自己挑的衣服……算了,反正无论我穿什么你都只会说好看。”他嘟囔了几句,随即抬手打了个响指,“真是好不习惯顶着别人的皮囊,还是自己的看着最舒心。” 随着他话音落下,二人的容貌、衣饰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属于“顾四公子”的那双略有些圆钝的杏眼逐渐变得狭长而上扬,清透的浅色眸子也变成了如墨般的黑。不过几息之间,那张略有些普通的清俊面庞摇身一变,仿佛人间话本中的画皮妖怪般露出了普通皮囊下蛊惑人心的真面目。 几日前,他们循着尹秋生人魂的话找到了那家长宁最大的酒馆,酒馆中,他们见到了尹秋生口中的秦老板。有趣的是,双方甫一见面,还未等裴知岁说出来意,秦老板便迎面扔来一个小巧的芥子袋,里面搁着几枚丹药以及两身行头,赫然便是他们如今最需要的东西——易容之物以及两个能够进入流丹阁内比的身份。 裴知岁转过身,一手搭着他肩膀,另一只手轻轻挑下他眼上的绸缎,脸上笑意盈盈,“怎么样,还适应吗?” 楚寒衣沉吟片刻,睁开眼,视线缓缓聚焦在他面上。 “还好,”他缓缓应道:“不用双目视物于我而言并非难事。” 裴知岁闻言微微一笑,语气有些莫名的骄傲,“毕竟是我们仙尊自少年时便开始练习以心御剑,哪怕双目不能视物,天地万物亦在心间。不过小小一条黑绸缎,当然碍不了你。” 楚寒衣有些无奈道:“岁岁。” 裴知岁见好便收,立马换了个话题,“你有没有觉得方才那个剑修有些奇怪?” “那个名叫‘阿戚’的姑娘吗?她的剑意的确有些特别。”楚寒衣沉思半晌,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直白的剑意。适才她拔剑护桑玛姑娘时,虽然她有意压制自己的剑意,但我仍然能从中感受到那股浓厚的保护欲……这么一看,倒像是将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刻在了剑上似的。” “的确如此。”裴知岁接着他的话道:“而且我觉得,她似乎是知晓此事的,所以才会无时无刻不在压抑自己的剑意。” 楚寒衣眉头微皱,似是有些不赞同她的做法,“身为剑修,出剑犹疑乃是大忌。” “或许她心中有着远比性命重要之事也未可知啊,”裴知岁耸耸肩,“话说那位‘桑玛’是什么来头?你可知晓吗?” “生活在长宁的人大多都信仰圣山止息,他们认为止息山乃是天赐的福源,会为他们带来长久的富饶与永恒的安宁。此处的人们不会祭拜天地,他们所祭拜的,唯有圣山止息。” 楚寒衣停顿了片刻,有些不确定道:“若我没记错,‘桑玛’于长宁之中并非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类似于通天阁阁主的职位。‘桑玛’是圣山的女儿,每一位‘桑玛’自出生起便生活在止息山中,她们与圣山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某种程度上来说,‘桑玛’就代表着圣山止息的意志。” “听起来像是一位生活在众星捧月中的小神女,”裴知岁眉梢一挑,道:“如此说来,那位‘桑玛’的性格倒是出乎意料的好。” 楚寒衣若有所思道:“或许正因如此,她们才得到了圣山的偏爱。” 第73章 识海 “明明是一辈子困在圣山中的神女,偏生名字中还取了个‘翎’字,”裴知岁伸了个懒腰,兴致缺缺,“白翎……也不知这只小白鸟会不会有翱翔天际那一天。” 话音落下的瞬间,天地俱寂,四野漫白。 裴知岁看着面前瞬间戒备起来的楚寒衣,一双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抱歉,一时没控制住灵力,将你们一道传进来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裴知岁转过身,如他所料地见到了尹秋生的那道少年人魂。 他有些不悦地“啧”了一声,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身旁的楚寒衣一把拉到了身后。 折月剑铮然出鞘,楚寒衣手持长剑站在他面前,将他挡了个严严实实。 尹秋生一愣,旋即露出个了然的表情,“原来是你啊,折月剑。” “什么折月剑,他有名字的。”裴知岁臭着一张脸,抬手在楚寒衣后颈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道:“楚寒衣,收剑。” 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楚寒衣绷着嘴角,少见的没有听从裴知岁的话。 他盯着对面的少年人魂,语气极冷:“之前他在凤凰洲中将你掳走的事,我还记着。” 尹秋生一梗,下意识看向裴知岁,想让这人替自己解解围。然而视线才刚刚移过去片刻,眼前便蓦地闪过一道剑光。 折月剑刃似寒霜,剑意凛冽,直指眉心。 越过那剑刃,只见裴知岁双手抱胸站在楚寒衣身后,脸上的神色似笑非笑,一张俏脸上满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尹秋生移回视线,感到一丝不妙。 此处是在裴知岁的识海,只要他想,楚寒衣手中这柄剑绝对是能在他身上捅几个窟窿出来的。 他一缕手无寸铁的飘渺魂魄,是断然承受不住折月一剑的。 尹秋生面无表情地纠结了半晌,最终还是选择尝试为自己辩解一二,“这位……楚仙尊,我们似乎有些,误会?” 楚寒衣沉着一张脸,声音也仿佛掺了冰碴:“误会?难道你要说凤凰洲中那个不是你?” “虽说听起来有些像狡辩,”尹秋生僵硬地点点头,“但事实……的确如此。” 他看见楚寒衣很轻地抽了一下眉头,原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又沉了三分。 二人相顾无言片刻,眼看折月剑再度动了起来,一旁看热闹许久的裴知岁终于舍得开了金口。 “楚寒衣,收了你的折月。”他走上前来,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打量着面前悄悄松了口气的人魂,“还有你,我竟不知你有这么大的能耐,能悄无声息地将我带回识海就罢了,甚至还能捎一个进来。” 闻言,楚寒衣收剑的手一顿,他看着四周铺天盖地的白色,眉头皱得更紧了,“此处,是你识海?” 凡修道之人,皆有识海,这方寸天地会随着修道者境界的提升而不断扩大,最终变得完满。 同时,识海也是修道者内心最直观的反映,内心平和者,识海风平浪静、静谧无声,内心暴虐者,识海便血染千里、尸骸遍野。 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一片空白。 裴知岁微微偏过身子,脸上神色见怪不怪,似乎并不意外他会问这个,“唔,精怪与人不同,识海生来便是如此,不必大惊小怪。” 他顿了顿,视线在楚寒衣身上打了个圈儿,笑容忽地有些狭促,“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什么那家伙能出现在我识海呢。” 楚寒衣抿了抿干燥的唇,似是被他提醒,一双锐利的凤眼带着些戒备与敌意望向尹秋生。 “只是暂时借住一段时日,不会很久的,”尹秋生牙疼似的抽了口气,对裴知岁两三句就要拱一下火的行为有些头疼。 他看着裴知岁,回答得有些含糊:“你知道的,我最近灵力总是不太稳定,折月……不是,楚仙尊身上带着你的神识,你们俩近来又日日都在一处,身上的气息……实在是有些相似,才会被我错拉进来。” 裴知岁闻言歪了歪头,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哦,我知道吗?” “有时候知道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尹秋生叹了口气,语气无奈,“别再想方设法试探什么了,我不会说的。” 裴知岁撇撇嘴,瞬间失去了和他交谈的兴致,“和你说话真是浪费我的时间。”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楚寒衣,心神一动,眨眼间便将人送出了识海。 就在他即将离开的前一秒,身后沉默了许久的尹秋生忽然开口,“裴知岁,你告诉他了吗?” 闻言,裴知岁离开的身影一顿,高高束起的马尾在空中微微一荡,没有回答。 见他如此,尹秋生便明白了。 “若我没猜错,你近来应该越来越嗜睡了,是不是?”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既然上一世他能为你催动天枢古钟,这一世,他自然也能为了你……” 然而剩下的话他没能说完。 喉咙被人一手扼住,尹秋生有些艰难地抬起头,瞧见了裴知岁脸上明艳却冰冷的笑容。 “我是不是最近太友善了,以至于让你生出一些奇怪的错觉,自认为能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扼着脖颈的手一点点收紧,裴知岁脸上笑容艳艳,语气却一点点沉了下去,“尹秋生,少把算盘打到我的人身上。” “……我只是觉得……你该……咳……告诉他……” 裴知岁垂眼看着尹秋生的面色在自己手下一点点涨红,忽地便觉得这一切都没意思极了。 “你觉得?你的想法重要吗?”他松了力气,随意地甩了甩手,冷声道:“别多管闲事。” 尹秋生捂着脖子咳嗽了一会儿,沉默地看着裴知岁的身消散在识海,眼底晦暗不明。 * 裴知岁睁开眼,入目所及,是漫天火红的云霞。 他被人安安稳稳地背在背上,下巴抵着那人的肩颈,鼻息间萦绕的尽是清淡素雅的梅花香气。 “醒了?”背着他的人忽然开口道。 “唔。”裴知岁含混应了一声,垂眼看着摆在自己眼前的那一截光裸干净的脖颈,没来由地一口啃了上去。 他没使什么力气,这一口咬下去更像是小猫磨牙,兴致上了头。 过了好一会儿,裴知岁才终于舍得松开那一小块皮肉,语气懒洋洋地问他:“怎么你每次都能发现我醒了?” 楚寒衣将他往上掂了掂,道:“气息变了,还挺明显的。” 虽然人是醒了,但裴知岁却没有下去的意思,他打了个哈欠,伏在楚寒衣肩头,问他:“这是去哪?” “初试的选材阶段已经结束了,我们现在得回流丹阁去。” 裴知岁眨眨眼,这才发现自己已然变回了顾四的打扮,“怎么不用传送符回去?” 楚寒衣没说话,只是稳稳背着他向前走。 见他这个反应,裴知岁立马了然,“噢~原来是想多和我待一会儿。” 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被他一口戳破,楚寒衣无奈的叹了口气,反问道:“不可以吗?” “可以啊,怎么不可以,”裴知岁眯着眼在他颈侧蹭了蹭,打趣道:“不过楚寒衣,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粘人。” 楚寒衣一边感受着他像只猫儿似的在自己身上乱蹭,一边在心中默默道:还不是因为你实在迟钝,就算自己暗搓搓地做些越界的事情,也完全不会往情爱的方向上想。 但这些话若是说出来,某个小梅花精定然又要气鼓鼓地同自己争辩一番,楚寒衣短暂地权衡了一番利弊,最终选择了沉默着任他打趣。 在与裴知岁相处一道上,楚仙尊钻研多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炼丹的材料,拿了吗?” “随便拿了些,刚好可以做个聚灵丹。”楚寒衣道。 “三品丹药,”裴知岁打了个哈欠,“刚好卡在及格线上。” “毕竟顾四公子之前的成绩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你若顶着他的名头拔了头筹,难免惹人怀疑。”楚寒衣解释道。 闻言,裴知岁轻轻笑了几声,似乎被他没来由的信任逗乐了,“我一个外行人,炼些低品阶的丹药糊弄糊弄尚可,让我同那些正儿八经的丹修争第一,是不是有些难为我了?” 说来奇怪,方才在识海中同那人魂交谈时,裴知岁的心情称得上一句极差,多听他说两个字都像是在浪费生命,再呆下去,他都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实在是没趣得紧。 然而此时此刻,他趴在楚寒衣宽阔的肩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闲话,心中蓦地就平静了下来,连带着眼角眉梢都是松散的。 他搂紧楚寒衣的脖子,听见他清冽的嗓音自耳畔传来,“是你的话,自然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这样啊,”他弯了弯唇,“那我可得努力些,争取不让仙尊你失望。” “没关系,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的。” “……楚寒衣,”裴知岁默了半晌,忽然长叹一口气,低头埋进他肩膀,耳尖微微泛红,“你到底是怎么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些话的啊……!” 第74章 羽衣 流丹阁,飞倾殿。 裴知岁站在殿下的角落里,以扇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手中丹青工笔的扇面,头一歪,没骨头似的靠在了一旁正抱剑站着的楚寒衣的肩膀上。 察觉到他的动作,楚寒衣收回了望向大殿之上的目光,抬起手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脸。 裴知岁深深叹了口气,有些幽怨地看向大殿上滔滔不绝的人,“这老头都说了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楚寒衣的语气也有些无奈,“游前辈的确是有些话痨。” 裴知岁拧着一双眉毛,抗议道:“他这哪里是话痨,简直像是憋了几百年没同人讲过话似的。” 他盯着大殿上说得慷慨激昂的游老阁主,仗着二人站在视线难以触及的角落,便开始光明正大地拉着楚寒衣这个好学生开小差,嘟嘟囔囔道:“这么一比,还是邱安阳比较好,最起码他话少。” “游老阁主是北域的老前辈了,如今北域中那些有名有姓的大能,其中有一大部分都是游老阁主的弟子,”楚寒衣语气一顿,想起了什么似的,“师叔他们似乎也曾在老阁主那听过学。” “原来邱安阳是自己亲身体验过。”裴知岁恍然大悟,正欲再说些什么,余光中却忽然看见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他缓缓眨了眨眼,捅捅楚寒衣,问道:“那老头身后的人是谁?脸好臭。” 楚寒衣伸手摘下眼上的黑绸,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男人站在游老阁主身后不远的地方。 那男子的面容生得倒是极好,只是脸上的表情不大好看,阴沉得很。远远瞧着,倒像是谁欠了他钱财似的,硬生生将他容貌上的惊艳之感压低了三份。 楚寒衣的记忆一向很好,仅凭着这粗略的几眼,便让他认出了那人的身份。他收回视线,同裴知岁咬耳朵道:“那是游时樾,游老阁主的孙子,算是我的同辈人。” “你的同辈人?”裴知岁眉梢一扬,道:“你还有我不认识的同辈人?” “游少阁主,比较特殊。” 一听他这样说,裴知岁立马来了兴趣:“哦?说说看。” “虽为修者,但他的体质与寻常的凡人没什么差别。游时樾少时多病,他家中将人看得紧,轻易不会让他出来。因此虽是同辈人,我们之间却是没什么交集的。”楚寒衣脸上的笑意忽地淡了几分,“我第一次见他,还是在我继任三阁主的宴席上。” 裴知岁一愣,下意识开始算起了时间。 若他的记忆不存在偏差,楚寒衣正式接过苍琅真人作为通天阁三阁主的担子时,左右不过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的楚寒衣,于他而言是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存在。 他能依靠着过去对楚寒衣的熟悉,东拼西凑出一个想象中的模糊轮廓,可那些填补轮廓的血肉,他却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的。 是同辈中的最强者,是修真界名声大噪的剑尊,亦是三阁中初出茅庐的掌权者,那道模糊轮廓在不同人的口中变得丰满而清晰,可无论是哪种模样,都不会是裴知岁心中二十五岁时的楚寒衣。 九衢通天阁中每一任阁主都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羽衣,只是楚寒衣身为剑修,总是不喜那些繁复的衣衫,故而只有每逢北域盛会时才会穿着,裴知岁当了他三年有余的徒弟,也就看他穿过那么一两次。 彼时他看着楚寒衣穿着一身繁复端庄的阁主服饰,心中并无什么太大的波澜,只是有些感慨,那个曾经还会在树荫下掉眼泪的小孩,已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长成了很好的大人,仅此而已。 可如今他却忽然想到,若是没有当初那些事情,他本该是第一个看见楚寒衣穿上那套衣服的人。 裴知岁如此这般想了一会儿,忽然便明白了之前楚寒衣对于二人错过的那些年岁的执着。 原来,这便是人们口中的遗憾吗? 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忽然有些没头没脑地对楚寒衣道:“等到这些事情都结束了,再穿一次阁主服给我看吧,”他顿了顿,声音放得很轻,“只穿给我看。” 楚寒衣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他抬手摸了摸裴知岁的脸颊,柔声道:“好。” 得了他的回答,裴知岁满意地笑了笑,撒娇似的在他掌心蹭了几下。 楚寒衣垂眼看着他的小动作,微微启唇,正欲说些什么,人群中忽然传来些许轻微的骚动。 二人对视一眼,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台上的游老阁主身上。 “知道你们这些后生不爱听我唠叨,那我就说些你们爱听的。”游老阁主站在台上,笑眯眯的捋了捋自己雪白的胡须,慢悠悠道:“此次门派大比的第二轮,我们将开放止息山后山的鬼仙林。” 此言一出,场下一片哗然。 “鬼仙林?”裴知岁戳了戳楚寒衣,“是什么?” 楚寒衣思索片刻,一边重新给自己覆上黑绸带,一边回答他,“我过去也未曾听过这鬼仙林,不过……” 他微微一顿,环视了一圈场下明显兴奋起来的人群,“不过看样子,不了解鬼仙林的只有我们这两个外人,流丹阁的人应当对它很是很熟悉。” 台上,游老阁主笑着拍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另外,经由我们几个阁主商议,此次鬼仙林的试炼,大家可以带上自己的剑侍。” 话音落下,裴知岁敏锐地察觉到,原本在大殿内陪同听讲的一众剑修立马打起了精神,一改方才百无聊赖的模样,连瞌睡都不打了。 裴知岁双手抱胸,指节轻叩着下巴,道:“丹修的比试,却可以带上剑侍,看来这个鬼仙林有些凶啊。” 他微微偏头去看楚寒衣,却见这人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 裴知岁一挑眉,有些莫名:“怎么这个表情?” “没什么,”见他望过来,楚寒衣下意识抿了抿唇,接着他上一句话往下说,“来之前我大致数了通过初试的人数,此届百余个弟子,通过初试的便有七成之多,并不符合一般初试的通过率,”他沉思半晌,接着道:“或许他们选择开放鬼仙林,也是存了想一次性淘汰掉一大批人的念头。” 听到这个数字,裴知岁略微有些惊讶:“竟有这么多?看来下一届的仙门大比,流丹阁会是你们一个不可小觑的对手呢。” 楚寒衣微微一笑,正欲回答,一道清脆的嗓音自二人侧面传来。 “顾四公子,又见面了!” 二人一齐转头看去,不久前才见过的桑玛穿着一身白裙子,带着叮叮当当的银首饰,像只小蝴蝶似的跑了过来。 一身黑衣的剑修阿戚冷着一张脸跟在她身后,看向二人的目光说不上敌意,却也并不友好。 裴知岁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个来回,最终停在了面前的桑玛身上。 他刷的打开折扇,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白翎姑娘。” 两人简单打了个招呼,桑玛盯着他瞧了片刻,忽然没头没脑道:“顾四公子,看来你这段时日真的是辛苦了。” 话音落下,她身后的阿戚忽然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表情,裴知岁一愣,福至心灵地明白了她的意思。 裴知岁摇起折扇,语气沉痛,敬职敬业地扮起了纨绔,“知我者,白翎姑娘也。” 桑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顾伯伯见你这么努力,定然不会将你送去沽月仙尊那听学的。” 闻言,裴知岁眉梢一扬,眼神不自觉地飘到了楚寒衣身上。 四目相对,裴知岁抬手将折扇搭在鼻梁,掩在折扇下的唇角上扬,露出一颗尖尖的犬齿。 “若是如此,最好不过了,”裴知岁故作感叹道:“我听闻沽月仙尊性情冷然,对待学生亦十分严苛,我若是栽到他手中,还不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呢。” 桑玛轻轻地“啊”了一声,语气有些惊讶:“沽月仙尊竟是这般的人吗?” “这个嘛……”裴知岁故作高深地笑了笑,心满意足地瞧见了话中正主无可奈何的笑颜。他“啪”的一下合上手中的扇子,笑眯眯道:“也不尽然。其实这大部分都是我听说的,我也不知真假。” 桑玛笑了笑,正欲说些什么,身后一直保持着沉默的阿戚忽然碰了碰她的手,轻声道:“桑玛,发丹火了。” 阿戚话音刚落,只见无数道流光自天而降,宛如天星坠落般去往每个弟子身边。 裴知岁摊开掌心,只见一簇红色的焰火跳跃在他手掌之上。 他微微偏头看向身旁不远处的桑玛,小姑娘捧着一团银白色的焰火,脸上的表情稀松平常。而同为剑侍的阿戚与楚寒衣,身前则并没有类似的东西。 看来,这焰火似乎便等同于九衢通天阁中的玉牌,都是用以追踪弟子、保证其安全的物件。 裴知岁屈起手指冲着那团焰火轻轻一弹,不再管它。 分发丹火过后,便是第二轮比试正式开始的时候。 眼看大殿中的人接连离开,裴知岁沉吟片刻,忽然向着桑玛二人走去。 “白翎姑娘,”他站定在二人身前,一双眼狐狸似的弯起,“若你没有其他同伴,我们结伴进入鬼仙林,如何?” 第75章 时樾 还未等桑玛有所回答,一身黑衣的剑修率先动了起来。 阿戚一步横跨在裴知岁与桑玛之间,将人往自己身后带了带,皱着一双英气的眉望过来,“顾四公子,恕我直言,你与我们桑玛平日里也没什么交情吧,如今为何突然想同我们一道了?” “姑娘这话倒是有趣,过去没有交情,便代表以后都不能有了吗?”裴知岁勾着唇看她,声音沉沉,语气缓缓,却莫名给人一种压迫之感,“话又说回来,我同桑玛讲话,你却越俎代庖替她回答,不大好吧。” 此言一出,阿戚那副眉眼压得又低了三分,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不快。 毫不掩饰的直白剑意自阿戚身上倾泻而出,她一手搭着腰间的佩剑,仿佛下一瞬便要拔剑出鞘,直直劈来。 然而还未等阿戚这一身横冲直撞的剑意嚣张多久,便被另一股极寒的凛冽剑意扑头盖脸地压了下去。 阿戚脸色一变,鹰隼般锐利的双眼瞬间盯上了那位紫衣公子身后的白衣剑侍。 那剑侍自几人照面开始便一直守在顾四身旁,沉默安静的如同一座不会言语的雕像。此时此刻,他分明连佩剑都没碰一下,但周身的那股冷峻肃杀之意却仿佛要冲破骨血,令阿戚心头一震。 顾四公子的纨绔性子,整个流丹阁上下皆知。此人平日里贯会召猫逗狗,每次出现在众人眼前都要带着乌泱泱一群剑侍,高矮胖瘦凑在一起,远远看着颇有气势。 而眼前这个,阿戚倒也有些印象。此人常年以黑绸覆面,每次见到,都只是沉默地跟在顾四身后,一言不发的像个哑巴。只是阿戚没想到,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竟会有这样一身凛冽的剑意。 身为剑修,骨血里多少都带了些好斗因子,阿戚自然也不例外。她盯着楚寒衣瞧了一会儿,正在脑中思索着自己打赢的概率有多少,还未等得出结果,便被桑玛一把拉回了身后。 “哎呀,什么跟什么啊!”桑玛皱着一张白净的脸蛋,挺身站在裴知岁与桑玛之间。 她先是转头看向阿戚,“大家都是同窗,结个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阿戚你不要太紧张了。”说完又转头看向裴知岁,道:“阿戚只是担心我才会如此,还望顾四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好说,”裴知岁用手中的折扇轻轻拍了拍楚寒衣的肩膀,示意他收了那一身剑意,随即笑眯眯道:“阿戚姑娘与桑玛情同姐妹,情谊甚笃,在下能够理解。” 话音落下,桑玛有些害羞地挠了挠头,连方才满脸敌意的阿戚也收了剑意,微微偏过头去,脸上的神色不大自然。 “咳、那个,事不宜迟,我们现在便出发吧。” 桑玛召来环绕在她身边的丹火,抬手掐诀,一个银白色的漩涡出现在众人面前。几人依次踏入漩涡,再睁眼,周围的景色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散发着淡蓝色荧光的花海,裴知岁跟着桑玛的脚步,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下一秒,一个巴掌大的卷轴没有任何预兆的出现在他眼前。 裴知岁一愣,伸手接过。他打开卷轴,只见雪白的宣纸上只写了三个大字——溯前尘。 溯前尘,什么东西? 裴知岁垂眼看着这三个大字,心中有些纳闷。然而还未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身前的桑玛忽然回过身,将手中的卷轴摊开面向裴知岁,开口问道:“我的题目是这个,你的呢?” 桑玛的卷轴之上只有两个字:恨情。 裴知岁将自己手中的卷轴翻过去面向桑玛,桑玛一边看着他的卷轴,一边皱眉道:“这届的题目怎么都稀奇古怪的……我怀疑老阁主就是故意的。” 裴知岁眉梢一挑,歪着头看向桑玛,一副准备听她细说的模样。 接收到他的信号,桑玛伸出手点了点他的卷轴,道:“溯前尘,六品丹药,服此丹药者,能在短时间内回忆起上辈子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一般只有那种被因果缠身之人才会选择服用此丹。” 说完,她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卷轴,“恨情,五品丹药,功效正如其名,服此丹药者会逐渐断绝七情,有点像是入了无情道,但又不会像无情道那般严苛。” 裴知岁:“我的丹药等级为何会比你高出一阶?” 桑玛收了卷轴,脸上的表情也有些疑惑,“我也纳闷呢,你今年还是第一次参加门派大比,怎会分到这么难的题目?莫非是之前得罪过哪位出题的老师?” 此言一出,二人大眼瞪小眼地静默了片刻,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件事——若是这位纨绔公子的话,倒也不是不可能了。 那两位负责保护他们人身安全的剑修甫一进入鬼仙林便隐去了气息,各自选了个方向探路去了。裴知岁与桑玛被留在原地,只好顺着眼下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可还记得丹方?”裴知岁问道。 “记个丹方还不简单?”桑玛给自己挑了块不高不矮的石头一屁股坐了上去,旋即从袖中掏出纸笔,开始写写画画,“难的是如何凑齐炼丹的材料。” 裴知岁摇着折扇,慢慢悠悠地晃到桑玛身边,垂着眼睫看她将二人的丹方轻轻松松地默了出来。 “桑玛好生厉害,记得这样清楚。”裴知岁微微一笑,视线从手中的丹方移到桑玛身上,若有所思道:“溯前尘这种丹药,可并不常见啊。” 桑玛背对着他,自然没看出他眼中暗藏的试探之色,她一边写着,一边回答道:“说起来也是巧了,我最近这些时日便一直在研究‘溯前尘’。” “哦?”裴知岁的声音略有些惊讶,“桑玛也想要追寻前尘过往吗?” 桑玛将写完的丹方递给裴知岁,她身姿轻盈地从巨石上跃下,看向裴知岁:“顾四公子,你有没有过那种,仿佛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的感觉?” “何意?” “近些年来,我总会做同一个梦,梦里我仍叫白翎,但又似乎并不是现在的我,”桑玛顿了顿,语气有些迟疑:“梦里,我总会见到一位剑修,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总穿着一身青衣,腰间佩着一柄有些奇特的剑,我看着他的背影,叫他、叫他——” “桑玛!”阿戚的呼喊声骤然响起,桑玛猛地回过神,仿佛大梦初醒般看向快步跑来的阿戚。 阿戚皱着眉头,正色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同旁人说起这些吗?” 桑玛有些心虚的抿了抿唇,她悄悄撇了一眼一旁的裴知岁,见他正和自己的剑侍交谈并未看向这边后,她一把拉起阿戚的手,撒娇似的晃了晃,道:“下次一定不会了,好阿戚,饶了我嘛。” 闻言,阿戚脸上的严肃神情消散了几分,她偏过头去,没再说话。 另一边,裴知岁以扇掩唇,微微皱着眉头低声嘟囔道:“来得真是巧。” 楚寒衣站在他身侧问道:“怎么了?” “罢了,无事。”裴知岁摇了摇头,“发现什么异常了吗?” “并无。”楚寒衣摇摇头,抬手指向某处道:“只是,阿戚姑娘带了一个人回来。” 裴知岁眨眨眼,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望去,只见不久前还站在台上被裴知岁评价为脸臭的游时樾捂着胳膊,迎着四个人的视线一瘸一拐地出现,一张俊脸红得彻底。 众人面面相觑,空气静默了一瞬,桑玛率先回过神来,十分震惊地“啊”了一声,连忙凑了上去,“小樾?!考核才刚开始,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游时樾不语,带他回来的阿戚只好开口替他回答,“我刚走出去没多远,就看他被揍了。” 游时樾瞬间炸毛:“明明是他们以多欺少!” 桑玛没理会,他一边替游时樾处理伤口,一边问道:“萧凭呢?他怎么让你一个人进来?” 游时樾乖乖任她处置,闻言,他嗤笑一声,冷声道:“我才不需要他保护。” 桑玛叹了口气,似乎是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会闹别扭啊?” 游时樾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转过头不再说话。 桑玛收起包扎用的东西,转身同裴知岁二人介绍道:“这位是游时樾,我从小到大的玩伴。” 说完,她又对着游时樾道:“这位是顾四公子,我此行的同伴。” “同伴?”见桑玛开口,游时樾终于舍得将目光转移到裴知岁的身上,语气古怪,“阿翎,你什么时候和顾四公子这么熟悉了?” “就在前几日,我那时要寻魇兽的眼泪炼丹,便是顾四公子帮我逮住那只魇兽的呢!”桑玛乖乖回答了他的问题,转头看向裴知岁,“顾四公子,小樾受了伤,他的剑侍萧凭也不在……我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在这鬼仙林,可不可以让他同我们一起?你放心,我们绝不会拖累你的!” “既然是白翎姑娘开口,那便一起吧。”裴知岁半边身子抵着楚寒衣的肩膀,懒洋洋地摆弄着手中的扇子,一双轻浅的杏子眼眨啊眨,活像只狐狸,“不过,游少阁主似乎不大喜欢我啊?” 桑玛连忙摆手,她一把薅过游时樾,急吼吼地解释道:“没有的事!这家伙打小便这样!一张脸臭得仿佛谁欠他钱似的,绝不是不喜欢你!” 裴知岁微微一笑:“白翎姑娘不必紧张,我说笑的。” 他抖了抖不久前桑玛塞给他的那张丹方,指了一个方向,道:“事不宜迟,方才我的剑侍已经探过路了,走这边。” 第76章 云天 众人循着裴知岁指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倒真如他所言的畅通无阻,甚至连活人都没见到一个。 “说起来,小樾你的考题是什么?”桑玛与阿戚走在最前面,她一手抓住阿戚的胳膊,转过身来,一边倒着向前走一边问道。 游时樾倒也没隐瞒,“还魂,五品丹药。” “还魂?是那个对丹火操控极其严苛的丹药吗?”桑玛不知想起了什么,一张脸皱巴巴的,“不仅要用六种丹火同时炼制,而且一点差错都不允许有……幸亏不是我抽到这题。” “你就算抽到了又如何,”游时樾有气无力地翻了翻眼皮,撇嘴道:“多难的题目都不耽误你拿第一。” 桑玛笑嘻嘻地冲他比了个鬼脸,转过身去开始骚扰寡言的黑衣姑娘。 空气再度陷入沉默,眼看着与同行三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开,楚寒衣偏头看了看沉默了许久的裴知岁,不动声色地拉住了他的手,低声问道:“不开心吗?” 裴知岁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他回握住楚寒衣偷偷伸来的手,拇指在他的指节上轻轻摩梭了一下,“我没事,只是……” “只是有些困?”未等他说完,楚寒衣便接着说道。 裴知岁眨眨眼,肩膀亲昵地靠着他的肩膀,撒娇道:“是啊,好困呢。” 他说这话时语气放得很轻,尾音微微拖着,带着点黏黏糊糊的气音,楚寒衣十分不争气地被他这种亲昵的语气迷惑了片刻,随即又靠着残存无几的理智将自己拉了回来。 趁着无人在意,楚寒衣抬手,飞速在他脸上掐了一把,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这段日子我们不是天天在一处吗,我再怎么厉害,也不能在你眼皮底下瞒你什么事情吧?” 楚寒衣微微蹙眉,脸上的表情并未因为他这几句话而放松半分。 见裴知岁仍是那副满脸无辜的模样,楚寒衣只好出言提醒道:“识海。” 裴知岁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那缕人魂只是个意外,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消失了。” 楚寒衣仍是不大放心,“当真?” “真的真的,岁岁大人什么时候骗过你?”裴知岁笑眼盈盈地望着他,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一缕火红的灵流忽然出现在二人中间,有些焦急地在裴知岁面前打着转儿。 二人对视一眼,裴知岁伸出手指,那缕灵流便嗖的一下绕上他指尖,随后,文十九的声音在二人耳旁炸开:“尊上,凤凰洲封印已破,属下无能,没能阻止……” 文十九的话没能说完,下一瞬,地动山摇,一根粗壮无比的藤蔓自二人脚下破土而出,于瞬息之间缠上了裴知岁的腰际,将人带向空中,向林子深处掠去。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还没等桑玛与游时樾对这一幕做出反应,只见一身白衣的剑修手持长剑,带着一身锐不可当的剑意,整个人宛如离弦之箭般追了上去。 楚寒衣抬手掐诀,只见无数银白剑影骤然出现,带着滔天剑意劈向前方。 粗壮的藤蔓在这股剑意之下脆弱得仿佛纸片,三两下便成了几段。楚寒衣长臂一伸,接住了空中下坠的裴知岁,带着他安安稳稳地落了地。 楚寒衣皱着一双眉头,面色沉沉,眼看他下一秒就要发作,裴知岁先发制人地抬手勾住他脖颈,道:“哎,不许说我,这可不在我预料之中,我只是单纯的倒霉罢了。” 楚寒衣不赞同道:“为何不拔刀?” “这不是有你在嘛,我若拔刀,还怎么维持顾四公子的纨绔人设?”裴知岁眼珠一转,“而且,我也想看看那些附在那藤蔓上的怨气能带我去哪。” “那些怨气,是来找神骨的?”楚寒衣问道。 裴知岁却没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地面上的藤蔓上,一双墨色的眼中染了几分冷意。 几日前刚来长宁之时,他曾对尹秋生那缕人魂说自己并不急着寻找第三块神骨。他说得随意而又坦然,连那缕人魂都信了他的话,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只是用以迷惑尹秋生的托词。 凤凰洲中的神骨封印虽然被顾飞檐补了又补,表面看着安然无恙,内里其实早已摇摇欲坠。 倘若封印一破,凤凰洲中呼啸的怨气自然而然会去寻找下一个载体。云崖神骨既毁,世间能承受这股怨气的,便只剩下长宁中的第三块神骨。 裴知岁深谙于此,才会暗中派文十九时时盯着凤凰洲。 只是他没想到,凤凰洲的封印竟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脆弱。 手刃仇敌,是两世以来支持着他走下去的最大动力。他要看着尹秋生自食恶果,怨气缠身地死去,这也是他执着于销毁神骨的原因。 只要神骨存在于世间一日,那些怨气便仍有栖身之所,尹秋生便仍可以高枕无忧。 这是裴知岁绝不想看到的。 所以,他必须在怨气彻底进入长宁之前,毁了云天境里的那截神骨。 “还真让他说对了……”裴知岁喃喃道:“没有时间了。” 楚寒衣一愣:“岁岁?”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三人呼啦啦地跑了过来,楚寒衣只好将怀里的人放下,然而再一抬眼,便对上了游时樾那双写满了警惕二字的眼眸。 他与游时樾沉默地对视了片刻,心中忽然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游时樾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眯着一双眼审视着楚寒衣,冷声道:“你,到底是谁?” 空气凝滞了一瞬,裴知岁摇着扇子插了过来,语气随意道:“少阁主这是怎么了?他还能是谁,当然是我的剑侍。” “你当我是傻子吗?那般冷冽的剑意,整个修真界只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游时樾冷哼一声,“他哪里是什么剑侍,他分明就是……” “你们快看上面!” 未说完的话被阿戚骤然打断,游时樾黑着脸磨了磨牙,一边抬头一边嘟囔道:“最好是真的有什么大事……” 然而当他彻底看清云天之上的东西时,一张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见辽阔天幕之上,云海翻涌,金光乍现,一座倒垂的琉璃城池缓缓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桑玛抬头望着天幕,满脸不可置信,“这是……云天境?!” 游时樾同样是满脸震惊:“云天境常年隐于长宁上空,如今为何会突然出现?” “不止如此,你们仔细看,”裴知岁若有所思地看着天幕,道:“云天境,正在缓缓下降。” 楚寒衣站在他身旁,低声道:“云天境突然出现,会不会与凤凰洲的怨气有关。” “大抵如此,我也想不出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裴知岁似笑非笑,“不过,如今云天境既然出现,我们也不必依靠这门派大比进去了。” 楚寒衣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见他点头默许,裴知岁微微一笑,抬手召出听雪刀,望向天幕上缓缓下坠的云天境。 火红的灵力宛如烈焰般一寸寸攀上听雪纤长的刀刃,裴知岁正欲挥刀,却听见桑玛迟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刀……你不是顾四,你是谁?” 裴知岁回头看向桑玛,缓慢地扬起笑容,尖尖的犬齿在绯红的唇瓣下若隐若现。与此同时,他的五官也开始发生变化。那是一张与顾四截然不同的漂亮面孔,秾丽而妖冶,危险却又迷人。 “桑玛,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梦中那个剑修的名字吗?”他笑眯眯地望着呆愣在原地的姑娘,“很快,你就能见到他了。” 炽热的刀气已然席卷了整个山林,不等桑玛回话,裴知岁转回身,手持听雪,银白的刀刃直指天幕之上的云天境,毫不犹豫地一刀劈出。 轰—— 刀气裹挟着灵流,以通天彻地之能直直劈向低垂在天幕之上的琉璃城池,霎时,流云四散,金光黯淡,倒悬的琉璃城在裴知岁的刀气的席卷下溃不成军,噼里啪啦地碎成了无数片。下一瞬,风云变色,天色骤暗,一个巨大的灵力旋涡出现在琉璃城池之上,与此同时,那些散布在空中的那些琉璃碎片化为点点星芒,重新飞回到旋涡之中。 裴知岁仰头看着空中巨大的灵力旋涡,收起听雪,随即便感觉到有人站到了自己的身旁。 他偏过头,望向那人眼底,调笑道:“现在和你说在这里等我,你是不是一定不会听了?” 楚寒衣摘下眼上的黑绸,一双凤眼平静而直白地回望过来,带着点旁人难以察觉的笑意。他抬手抚上自己颈侧,层层叠叠的衣冠之下,藏着一个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的秘密。 他摩挲着颈侧的结契印,脸上笑意清浅,“你若真开口让我留在这,我也是会听的。” 裴知岁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嘴里的听话,是指乖乖站在这里,看我进去后再尾随我吗?” 楚寒衣笑了笑,没回答,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见他如此,裴知岁摇了摇头,颇为夸张的叹了口气。 他伸手握住了楚寒衣的右手,自然而然地同他十指紧扣,“算了,本来也没指望你能乖乖待在这里。” 裴知岁抬起二人交握的双手,轻轻晃了晃,道:“走吧,我们一起。” 楚寒衣点点头,下一瞬,二人的身影一同跃入漩涡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第77章 大梦 裴知岁是被一阵交谈声吵醒的。 “到底怎么回事?”率先开口的是个声音颇为好听的年轻男人,大抵是顾忌着床上昏睡着的人,男人声音压得很低,但仍不难听出他话语中的严肃。 他这话甫一问出,周遭的空气都安静了一瞬,过了半晌,一道女声弱弱地响起。 “我和裴裴打赌,谁能先一步摘下凌霄崖最上面的那朵花,谁就能独占归寂山上阳光最好的一处晒太阳。” 那女声停顿了片刻,嗫嚅道:“我俩、我俩就是闹着玩的,区区一个凌霄崖,我俩都不知道去过多少次了,谁知道他今天怎么会突然晕倒摔下去……” 男人沉吟片刻,很轻地叹了口气,道:“安鹤,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安鹤瘪了瘪嘴,语气闷闷,“我知道……” 说完这句,二人之间再度陷入了沉默,似乎彼此都不知道该换个什么样的话题继续下去。 一室寂静中,裴知岁起身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明显。 他一手揉着仍有些钝痛的额角,一手支撑着自己坐起身来。甫一抬眼,便看见一男一女双双扑到自己床前,脸上的神色都有些紧张。 裴知岁的视线在二人脸上转了个来回,“你们,干嘛这么看我?” 男人皱着眉头,伸手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头,担忧道:“岁岁,你还好吗?” 未等他回答,一旁的安鹤有些急切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裴裴,还记得我是谁不?”话音落下,又指了指她身旁的男人,“记得他是谁不?” 裴知岁无言半晌,对着她翻了个白眼,“不记得了。” 安鹤收了手,哼哼了几声,对着身旁的男人道:“楚寒衣,我都说了他肯定没事,你还大惊小怪的……他可是一棵树!哪儿那么容易摔坏。” 楚寒衣抿了抿唇,脸上紧张的神色却并未因她这几句话而缓和。 他轻抚着裴知岁温热柔软的面颊,再度确认道:“真没事吗?” 裴知岁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将整个头都靠上了他的掌心,拖着尾音道:“唉,本来是好好的,可惜有只小鸟总在耳边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疼。” 楚寒衣一愣,转头看向一旁的安鹤。 安鹤眨了眨眼,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裴知岁口中的小鸟说的是自己,一张小脸瞬间皱成了包子。 她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以微弱的高度优势勉强俯视着床上坐着的二人,不忿道:“我走我走!打扰你们两个独处真是不、好、意、思!”话毕,安鹤转身便往门口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嘟嘟囔囔道:“两个大男人,小时候总在一处就算了,怎么长大了还这么黏黏糊糊的……” 行至门口,安鹤扶着门框,转身对着二人比了个鬼脸,旋即“啪”的一下合上了大门。 楚寒衣被她这一连串不间断的动作弄得一愣,语气有些不确定:“她这是生气了?” “她才没工夫同我们生气,”裴知岁一头栽回柔软的被褥之中,语气轻快道:“估计她现在正忙着去采情人草呢。” “情人草?”楚寒衣不解。 “凌霄崖上开的那些花就是情人草,传闻这花只有在有情人手中才会散发出迷人的香味,安鹤想知道这事儿是不是真的,这才拉着我去了凌霄崖。”裴知岁缓缓道。 楚寒衣失笑,“她摘那个做什么?” “笨!”裴知岁翻了个身,与楚寒衣对视,“情人草情人草,当然是摘了送给有情人了。” “我的意思是,她有喜欢的人了?” 裴知岁想了想,道:“谁知道呢,那丫头一天天鬼精鬼精的,就算真的有了喜欢的人,大抵也不会同我们两个说。” “也是,”楚寒衣沉吟片刻,接着问他:“今日怎么会突然昏倒?” “说起这个,我也觉得奇怪。明明上一秒我还在同安鹤比谁更快些,下一秒便突然间没了意识,”说着说着,裴知岁噌的一下坐起身来,“不仅如此,我昏迷的时候还做了一场噩梦!” 楚寒衣眼神一动,“什么样的噩梦?” 裴知岁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忽然微微倾身拉进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几乎鼻息相闻,“我梦到,我去了南渊。” 楚寒衣皱眉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梦里我不仅去了南渊,还成了他们的老大,每天不是被那些蠢货下属气得头疼,就是替他们收拾烂摊子……对了,我还得到了一柄刀,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被镇压在刀剑谷中的凶刀离恨,只要一不给它血喝,它就每日在我耳边叨叨个没完,简直比安鹤还要聒噪。”他顿了顿,伸手戳了戳楚寒衣的胸膛,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些不爽起来,“还有你,沽月仙尊,九衢通天阁未来的三阁主,见了我甚至都没个反应,满脸看陌生人的摸样,简直气煞我也。” 听到此处,楚寒衣有些紧绷的神情忽然松懈了几分。他抬手握住裴知岁在自己胸膛上戳来戳去的指尖,失笑道:“只是梦而已,我又怎会这般待你?” 裴知岁撇撇嘴,却没收回自己被人抓着的手,“我当初可是为了你才选择化形的,你要是敢那么对我,我就……” 楚寒衣看着他,忍俊不禁道:“就怎样?” 裴知岁有些不爽地磨了磨牙,“我就把本体移去别的山,你以后休想在归寂山上看见我半片花瓣!”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有些夸张,脸上的表情也是气鼓鼓的,楚寒衣看着这样的他,到底没能忍住脸上的笑意,短促地笑了几声。 见他笑出了声,裴知岁眉梢一挑,忽然抬手按住楚寒衣的肩膀,手上发力,一个旋身将人死死按在了床榻之上。 他抬腿跨坐在楚寒衣腰腹上,一双手飞速上移,捏住了楚寒衣的脸颊。 捏着楚寒衣脸颊的手向外扯了扯,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身下的人,微微俯身,“楚寒衣,你这是在笑话我吗?” 楚寒衣却没答话。 他抬眼看向压在自己身上的那朵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梅花,一双冷冽的凤眸忽的沉了下来。 “别闹,岁岁。”犹豫片刻,楚寒衣抬手搭上他大腿,轻轻拍了几下,“下来。” 裴知岁松了手,却没依言从他身上下来。 他将双手撑在楚寒衣两侧,一双墨玉似的眼睛紧紧盯着楚寒衣,似乎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过了片刻,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脸上的表情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楚寒衣,”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瓣,轻声道:“你的耳朵,好红啊。”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捏了捏那人已然通红一片的耳垂,“好有趣,你是在害羞吗?” 冰凉的指尖触上耳垂,楚寒衣阖上双眼,声音忽地哑了下来:“……岁岁,饶了我吧。” 见他如此,裴知岁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不知为何,他近来总是很喜欢看楚寒衣同自己求饶的摸样。北域仙门中无可匹敌的沽月仙尊一身傲骨,却只甘愿在他面前低下头颅,缓声求饶。纵使他心知这不过是二人闲时打闹的玩笑话,但每当那双凤眼含着无可奈何的笑意望过来时,裴知岁的心中总会生出一种特别的满足感。 他听话地从楚寒衣身上翻下来,一头栽倒在他身侧,同他并肩躺着。 “早些时候,方尊主给我传了灵迅。”楚寒衣的声音在耳畔缓缓响起。 “方云止?”裴知岁打了个哈欠,懒声道:“他找你干什么?” “他让我代他转达,若你真想要一具鲛人骨去锻刀,他可以给。” “我那时只是随口一说,他倒还当真了,”裴知岁撇了撇嘴,道:“拿了他的骨头,就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我才不要呢。” 楚寒衣睁开眼,偏过头去看他,淡淡道:“之前的云崖盛会,我看你与他相谈甚欢,还以为你是真的想要。” “互相说场面话谁不会?”裴知岁轻哼一声,告诫他:“你也少与他来往,方云止这个人,年纪轻轻一肚子坏水,狡猾得很!你这么呆,小心让他骗了。” 短短一句话,骂了两个人,偏又说的有理有据,满脸认真。 楚寒衣无奈道:“你别总把我当小孩。” 裴知岁闻言,侧过身子,一手撑着头看他,笑眯眯道:“和我比,你不就是个小屁孩吗?” 他本就生了张万里挑一的艳丽面容,如今一笑起来更是惊人的好看,看得楚寒衣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抬手在裴知岁额头上轻轻一弹,道:“别忘了,你现在是个和我一般大的‘人’。” “早知道我便不用你的血为引了,”裴知岁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抱怨道:“同步了你的生长,反倒让你占了我的便宜,与我做了同辈人。” 楚寒衣微微一笑,“现在反悔也晚了。” 裴知岁撇撇嘴,换了个话题,“如今你也回来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动身去长宁了?” 楚寒衣点点头。 “前有云崖盛会,后有长宁百年祭,今年还真是热闹。” 说着说着,裴知岁的语气逐渐雀跃起来,他弯起眉眼,一双桃花眼似春水秋波,含着盈盈笑意望向楚寒衣。 “人间,倒也不是那么糟糕嘛。”他这般评价道。 第78章 大梦 百年祭是长宁的大日子,每逢此盛会,北域之中大大小小的仙门都会受邀聚集于此,共襄盛典。 裴知岁二人抵达长宁时,正逢百年祭开始的第一天。 他从楚寒衣的剑上一跃而下,同不远处已然等候多时的胥千白打了个招呼。 “你俩总算来了,可让我好等。”见他落地,胥千白咧嘴一笑,朝着二人走了过来。他站定在裴知岁身旁,从乾坤袋中掏出个本子,递给裴知岁,“喏,你要的东西。” “谢了。”裴知岁接过那本子翻开一页,脸上表情忽地一变,他转头看向胥千白,指尖点了点空白的扉页,声音都拔高了一个度,“签名呢!” 胥千白心虚地移开视线,往楚寒衣身后挪了挪,道:“那个……我不小心起晚了,没、没排到……” 眼看裴知岁眉毛一拧就要发火,胥千白灵机一动,先发制人道:“诶!谁让你非得在通天阁等着沽月一起来,我前几日就让你同我一道,你若那时来了,也不会排不到话本先生的签名了。” 裴知岁闻言一梗,那张漂亮脸蛋瞬间皱成一团,望向胥千白的眼神十分幽怨。 楚寒衣夹在他二人中间无奈地叹了口气,微微偏头看向身后的胥千白:“你们说的那个带签名的话本,能买到吗?” 胥千白想了想,道:“倒是能买到,只不过这话本先生近来很是受人追捧,连带着有签名的话本价格也水涨船高,以如今的行情,怕是炒到了天价,谁买谁……”剩下的“傻子”二字还没说出口,一个素白的钱袋便直愣愣掉进他怀里。 楚寒衣神色淡淡,权当没听见他的后半句话,“劳驾,帮他买一本。” 胥千白拿着鼓鼓的钱袋颠了颠,挤眉弄眼地撞了一下楚寒衣的肩膀,“沽月,你怎么也学人家一掷千金为搏美人一笑那一套?俗了,俗了啊!” 楚寒衣抿了抿唇,看向他的眼神里带了点警告意味。 “唉,好吧,我就不在这惹人嫌了。”胥千白耸耸肩,咧着一口大白牙冲二人挥挥手,“走了走了,给你淘话本去了。” 眼看着胥千白消失在视线之内,裴知岁磨磨蹭蹭地站到楚寒衣身边,慢吞吞道:“……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带签名的话本不可。” 他嘴上说着不是非要不可,脸上的神情却是期待的,楚寒衣看穿他的心思,无奈地笑笑,没揭穿,“好不容易来一次百年祭,我想给你买点东西。” “既是你的心意,那我也不好拒绝……”听他如此说了,裴知岁眨眨眼,心满意足地笑起来,语气欢快道:“我也买东西送你。” 夜色降临,长宁之中灯火通明,恍如白昼,随处可见正在吆喝的商贩。 裴知岁拉着楚寒衣混入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笑眯眯道:“喜欢什么,岁岁大人给你买。” 楚寒衣被他拉着,闻言有些新奇地瞧他一眼,“你哪来的钱?” 裴知岁眉毛一拧,语气有些不满,“你这话说得我好像是什么混吃等死的小白脸一眼,通天阁中的委托我也没少接,当然有钱了!” 楚寒衣莞尔,道:“我以为你的钱都拿去买话本了。” 裴知岁默了片刻,转过头哼哼唧唧不看他,“你再说,我可不给你买了。” 楚寒衣笑着摇了摇头,如他所愿结束了这个话题。 “诶,你看这个。” 裴知岁拉着他站定在一个小摊面前,他抬手拿起一枚剑穗瞧了瞧,对楚寒衣道:“这个如何?” 楚寒衣仔细看了看:“好看。” 裴知岁微微一笑,满意道:“那就这个吧,之前在长洹城送你的那串珠穗也该换了。” 楚寒衣一愣,语气有些迟疑:“珠穗?” “就是之前……”说着说着,裴知岁却忽然噤了声。他抬眼望向楚寒衣,疑惑道:“奇怪,我们去过长洹城吗?” 楚寒衣沉默片刻,有些担忧地碰了碰他的额头,“岁岁,你是不是把梦境和现实记混了。” 未等裴知岁回答,一旁买剑穗的商贩率先开口道:“二位公子,买还是不买啊!我这急着收摊呢!” 裴知岁如梦初醒般移开了望向楚寒衣的视线,他掏出钱袋付了钱,语气有些纳闷:“这么早收摊做什么?” “听说一会儿有烟火,我可得去占个好位置!”商贩收了钱,麻利地将剑穗包好递给裴知岁,只见他三两下收了摊子,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留在原地的二人对视一眼,楚寒衣接过他手中的将剑穗系好,抬眼看向裴知岁,缓缓问道:“烟火,去看吗?” 裴知岁想了想,看着他点了点头。 二人顺着人流一路向长宁中央走去,然而还未等他们抵达目的地,漆黑的夜空之中便猛地炸开几朵绚丽的烟火。 裴知岁仰着头看了看四周,随即抬手指向一处屋顶,楚寒衣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随着他一跃而上。 空中,无数色彩各异的烟火在天幕之上接连炸开,宛如星垂平野,火树银花,美不胜收。 裴知岁抬眼看着这漫天流火,一双墨色的眼瞳在烟火的映照下仿佛闪着流光。他安静地看了半晌,道:“真漂亮啊。” 许久没有回答,他有些纳闷地转头看向楚寒衣,却发现这人根本没在看烟火,一双眼只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他抬手在楚寒衣面前挥了挥,道:“看我做什么,不是你说来看烟火的吗?” 楚寒衣仍是没吱声,裴知岁眉梢一扬,正欲再说些什么,一只带着些凉意的手忽然扣住了他的脖颈。 因为生了个变异的冰属性灵根,楚寒衣从小到大身上都没什么暖意,他自己倒是不太在意这个,反正平日里他鲜少会同人有肢体上的接触,他身上是冷是热,也只有裴知岁一人能触摸得到。 但因为小梅花不大喜欢这种冷冰冰的触感,所以每次二人在一处时,他总会掐诀将自己的体温升高一些。 裴知岁感受着脖颈后冰凉的温度,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人似乎有些紧张,所以才会连这般基础的事情都忘记做了。 他微微启唇,然而还没等他说出一个完整的字句,唇瓣上忽然覆上了一个柔软而冰凉的东西。 扣在颈后的手宛如烙铁一般不容他后退分毫,裴知岁微微睁大双眼,感觉到有什么湿软的东西撬开了他的唇齿,毫不犹豫地探向深处。 楚寒衣的吻,便如他的剑,每分每秒都想着如何攻略对方的城池,将其占为己有。 耳边是烟火炸开的巨大噪音,唇上是冰凉而柔软的触感,裴知岁眉梢一扬,尖利的犬齿咬破那人的舌尖,下一刻,淡淡的血腥味在二人唇齿之间蔓延开来。 他抬手抵在楚寒衣胸膛,微微发力,将人推开了一些距离。 裴知岁舔了舔唇瓣,一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做什么?学话本上瘾了?” 楚寒衣抬眼与他对视,修长的指节缓缓摩挲着他的下颌,他感受着掌心之下象征着生命迹象的脉动,自己的心也忍不住狂跳起来。 淡淡的绯色逐渐攀上楚寒衣的耳畔,连带着脸颊也一并烧了起来。 胸腔里的心跳仿若永不停息的战鼓,他脸上的神情蓦地怔愣起来,仿佛此时此刻才堪堪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何等惊世骇俗的事情。 “我……”楚寒衣沉默片刻,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裴知岁用手指抵住了唇。 他看着瞬间局促起来的楚寒衣,脸上的笑容有些狡猾,像是势在必得,又像是早知如此,“你若是想说些道歉的话,就不要开口了,我不想听。” 闻言,楚寒衣呼吸一滞,只觉得一把火顺着自己的四肢百骸烧了起来,连神魂都成了裴知岁手中的一把烟灰。 他抬手攥住裴知岁的指尖,一字一顿道:“喜欢你。” 听到他的回答,裴知岁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他一手搭着裴知岁的肩膀凑上前去,在那人通红的侧脸上落下一吻,“好乖,这是你说真话的奖励。” 亲吻落下的瞬间,楚寒衣的呼吸陡然一变,一张俊脸红得快要滴血,却仍强撑着镇定发问:“你的回答呢?” 裴知岁眉眼弯弯的看着他,似乎被他这般的摸样逗乐,再度在他脸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 “这天地红尘万万人,我只会送你一人剑穗,”他捧着楚寒衣的脸,亲昵地蹭了蹭,“你心悦于我,我亦如是。” 话音落下,楚寒衣再难控制自己脸上的神情,只见他猛地低下头,将整张脸都埋进了裴知岁尚未抽离的掌心之中。 裴知岁打趣道:“啊呀,哭啦?” 楚寒衣小幅度地摇摇头,再度抬头时,脸上的神情已然镇定了不少,只是眼眶仍有些泛红。 “瞧你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说着说着,裴知岁忽然一顿,他抬手抵住凑上来讨亲吻的楚寒衣,道:“诶,不行。” “为何不行?”楚寒衣满脸不解。 裴知岁煞有其事地指了指远处汹涌的人海,“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楚寒衣,你羞不羞。” 楚寒衣盯着远处的人群瞧了一会儿,随即一把拉着裴知岁往回走。 裴知岁倒也不挣扎,他跟在楚寒衣身后半步,明知故问道:“走这么快干什么?” “回去,继续。” 第79章 大梦 楚寒衣虽然嘴上说着回去继续这样颇有气势的话,然而等到二人真回了客栈,他却反倒踟蹰起来,撑起了端方君子的面皮。 裴知岁双手抱胸倚着门框,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笑容狭促:“不是说要同我回来继续吗?怎么不进屋?” 楚寒衣站定在他一步之遥的位置,抬眼回望。昏黄的烛火自敞开的门扉倾洒在他身上,连带着那双黑沉沉的凤眼之中也恍如有流光一闪而过,楚寒衣抿了抿唇,语气有些犹疑:“我一时失言,说了些唐突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裴知岁却不答话,只是睁着一双盈如秋水的眼睛望着他。 见他如此,楚寒衣不禁有些懊恼。 方才漫天流火下的那一吻,实在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楚寒衣向来是个认真到有些一板一眼的人,对于自己对裴知岁的这份感情,他自年少时便早已有了计量,如何试探,如何追求,如何在最合适的时机将这份感情诉之于口,楚寒衣都一一做了打算。 然而千算万算,他却没料到如今打破了他从前计划的人竟是自己。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未经裴知岁的允许,就那样冲动又不顾一切地吻上去。 倘若裴知岁对他并无此意,那么他的行为于裴知岁而言就是彻头彻尾的冒犯,他分明深知这点,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甚至在他亲上去之前,心中还没来由地冒出几分这人绝不会拒绝自己的念头。 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自己这是终于疯了吗,为何会那样笃定他不会推开自己。 见他目光逐渐游离,裴知岁有些好笑地伸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将这人的魂儿唤了回来,“好稀奇,你竟然在发呆。” 他顿了顿,接着道:“把你的心放肚子里好了,我没生气。” 楚寒衣得了他的回答却仍不放心,向来以杀伐果断扬名北域的剑尊此时却少见地啰嗦起来,非得再确认一番,“真的?” “……你再同我啰嗦,我才是要真的生气了。”裴知岁意味深长地轻哼一声,作势就要关门送客。 “好吧,”楚寒衣只好妥协,他一把抵住即将合上的房门,不厌其烦地认真嘱咐道:“少看话本,早点睡觉,有事喊我,就在隔壁。” “楚寒衣,这话你每天晚上都要说一次,说不腻吗?”说着说着,裴知岁眼珠一转,仿佛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带了点坏。 他伸手将房门合上,只留出一道窄窄的缝隙,刚好露出他一张俏脸,“还是,你想在这留宿?” 夜已过半,客栈的走廊内已然熄了烛火,整个客栈二楼唯有裴知岁的房内燃着一盏灯火。昏黄的灯火自裴知岁身后映出,将他整个人的轮廓映衬得温暖而又柔软。 楚寒衣看着站在一室融光内的小梅花,心中不知为何忽然升腾出几分酸涩之意。 他蓦的生出一种念头—— 悠悠天地间,只有这人,是他穷尽一切,无论如何也要留下的。 这念头来得毫无预兆,却宛如一道惊雷,将他尚有些混沌不清的灵台陡然劈醒。 仿佛大梦初醒,无数纷杂的片段在他脑海中呼啸而过,虚幻与真实在楚寒衣眼前不断缠绕蔓延,最终化为一盏暂存在他识海中的长明灯盏。 那簇特殊的火苗在楚寒衣的识海中跳跃、燃烧,仿佛一个无声的警告,也指引着他此行唯一的目的—— 神骨。 他是为了替裴知岁销毁第三块神骨才进来的。 思绪回笼,他注视着裴知岁的眼睛,意识到这人也许从一开始的那场梦开始便记起了一切,只是没有说破,耐心地陪着他演完这场没有任何遗憾的完满梦境。 楚寒衣心口猛地一抽,只觉得整个胸腔蔓延着一股钝痛。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裴知岁还是将他当做小孩来哄,还是不愿将他牵扯进来。 即使二人身上连着血契。 即使他心甘情愿。 楚寒衣脸上的神色有片刻的空白,不过瞬息,他便做出了决定。 他抬手碰了碰裴知岁柔软纤长的眼睫,神色如常道:“别取笑我了,岁岁。” 未等裴知岁回答,他收了手向后撤了几步,主动将裴知岁的房门缓缓合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般同他道:“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晚安。” 然而就在房门彻底合上的前一刻,屋内许久没有出声的裴知岁忽的开口唤了一声他名字。只见他陡然抬眼,一双墨玉般的泛着幽深的冷光,全然没有方才同楚寒衣嬉笑打闹的松弛摸样。 “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他如此问道。 狭窄的缝隙之中,他看到楚寒衣的神色猛地一变,那张冷峻的面容一时竟有些说不出来的仓惶,裴知岁看着这样的他,仿若回到了许多年前归寂山巅的那个染着血色的夜晚,漫天大雪,模糊的视线中,唯有楚寒衣脸上仓惶无措的神情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然而直到房门彻底合上,他都没听到楚寒衣开口说一个字。 他望着面前的门板,忽的便生出几分不满。 方才亲上来时还能说上几句,怎的现在就成了哑巴? 分明在刚才那个瞬间想起了一切,为何偏要粉饰太平,装作一副沉溺于虚幻之中的摸样? 楚寒衣分明不是那样的人。 除非,他想趁着这场幻境做些什么。 裴知岁有些恼怒地“啧”了一声,拉开房门,将门口尚未离开的人一把拽了进来。 房门被大力合上,他三步并作两步地拉着楚寒衣走进里屋,将人一把推上了床榻。 一室昏沉之中,他撑着手臂将楚寒衣压在身下,二人之间的距离挨得极近,鼻尖抵着鼻尖,几乎是呼吸相闻。 他一手攥着楚寒衣的胳膊按在床头,下半身长腿屈起,毫不客气地抵在楚寒衣双腿之间。这是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姿势,然而被他压在身下的人却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只是用一种复杂而纠结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他,薄唇开开合合,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无言的沉默蔓延在二人之间,过了不知多久,楚寒衣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抬手摸了摸裴知岁的脸,问他:“你知道我方才在想什么吗?” 楚寒衣的语气是出乎他意料的平和,令他有些意外,“在想什么。” 楚寒衣盯着他看了半晌,沉沉的笑了几声,道:“我在想,要是能同你一直在这幻境里的话,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你知道,那都是假的。”裴知岁微微皱眉,“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成不了真。” “是啊,假的,”楚寒衣笑了笑,忽然提起了一件毫不相干的旧事,“你可还记得,你我一同下山游历的第二年冬天,人间幻妖成灾,短短数月内接连出了许多乱子,师叔们对此头疼不已,命我带着通天阁的弟子前去平祸。” “……记得,那也是你拜入仙门以来第一次没在通天阁中过除夕,”虽然不知他突然提及此事的用意,但裴知岁仍是顺着他的话回忆起来,“我记得那时刚踏入幻妖的地盘没多久,你带的那些草包弟子就着了幻妖的道,深陷幻境无法清醒。那么多人中,唯有你一人不受任何影响,将整座城中的幻妖杀了个干净。” 见楚寒衣有些惊讶地望着自己,裴知岁微微偏过头,神情有几分不自在,“干嘛这么看我。” 楚寒衣笑着摇摇头,“我只是没想到你都记得。” “我那时还曾不解,阁中的弟子个个都是少年英才,一个低级得不能再低级的幻境,为何便能轻而易举地困住他们,令其心甘情愿沉溺其中。”楚寒衣一边说着,一边用拇指压了压他绯红的唇瓣。 他盯着那一处瞧了许久,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难看,仿佛一口黄连入喉,五脏六腑都渗着无边的苦味儿。 “现在看来,是我狂妄自大、不识天高地厚。”他努力扯了扯唇角,一字一句道:“这场幻境与我而言便是裹着蜜糖的毒药,哪怕我清楚地知道吃下去便是穿肠烂肚,却仍然甘之如饴。” “饮鸩止渴,大抵便是如此。” 裴知岁有些怔愣地看着他:“你……” “我自负清醒,却难逃红尘,到头来,不过是个贪得无厌的俗人。”他的指尖抚过裴知岁紧抿着的唇线,自嘲一笑,眼底竟隐隐透出几分颓色,“此一事上,我不及你分毫。” 他轻飘飘一句话,却一下子点燃了裴知岁脑海中绷着的那根引线。 撑在楚寒衣脸侧的手指不自觉地蜷起,原本就不太平整的床褥在他手下乱成了皱巴巴的一团,裴知岁强压着心中那些杂乱无章的情绪,平静道:“你这是何意?” 楚寒衣不答反问:“你是何时意识到这是场幻境的?” 裴知岁没有回答。 他的沉默便是最好的答案,楚寒衣了然,“既然如此,为何不在一开始便叫醒我?” 裴知岁依旧没有回答,纤长的睫毛微微垂着,仿若一道屏障般掩去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 见他这幅样子,楚寒衣心中蓦的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快意。他心想,小梅花精向来巧舌如簧,生平少见的几次语塞,怕是都给了自己。 这么一想,自己倒也不亏。 “因为你知道,这是我的心结,亦是我的执念。你心知若不能在此次消解我的执念,从今往后,便再无任何机会了……”楚寒衣声音一顿,似乎是强逼着自己接着往下说。 他注视着裴知岁,眼底通红,一字一顿,近乎咬牙切齿。 “裴知岁,你要死了,是不是?” 裴知岁那双灵动而漂亮的眼睛缓缓地眨了眨,他沉默了片刻,故作轻松道:“我看你是受这幻境影响太深了,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往外说……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他正欲起身,却被楚寒衣一把拉住,整个人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同他对视。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同我说一句实话?”楚寒衣死死锢着他的双臂,仿佛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他重重的喘了一口气,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打起了冷颤,连呼吸都是断断续续的:“裴知岁,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需要你出于‘为我好’而替我做出任何决定……你能明白吗?” 他睁着一双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脸上的表情比哭还要难看,“裴知岁,你不能、不能这么对我。” 裴知岁沉默了许久,再度开口时一把嗓子已然哑的不成样子。 “你进了我的识海……你问了尹秋生。”他喃喃道,声音轻得仿佛是一根羽毛飘落,坠在楚寒衣心上。 “我若不这么做,你根本不会告诉我事实。”楚寒衣没有否认他的话,他一边说,一边抓着裴知岁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 “如果你给我安排的结局就是眼睁睁看着你死去,不如现在就杀了我。”他顿了顿,唇角扬起一抹不正常的弧度,沉声道:“到时你我阴曹地府再见,也算不枉这一生。” 此言一出,裴知岁脑中嗡的一声,那根绷了许久的弦彻底断开。 “可我不想!”他抓着楚寒衣心口的布料,脸上的表情掺了几分怒气,“我不想你蹚我这趟浑水,更不想你因我而丢了性命。” 他自上而下凝望着楚寒衣的双瞳,只见那双熟悉的眼瞳带着不顾一切的偏执与决绝,毫不退让地,宛如一柄利剑般刺向他的心尖。 看着看着,裴知岁忽然便卸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倒在楚寒衣身上,语气也低了下来:“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了,我只想你好好过完应有的一生。” 他的额头抵着楚寒衣的肩膀,整张脸埋在他胸口,声音又轻又闷,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锦缎,“我早该死了……上辈子,即使我没能死在你的剑下,尹秋生也不会放过我。”他顿了顿,忽然笑了几声:“在归寂山做你徒弟的这些年,我真的很开心、很轻松。这样的日子与我而言,已是不可多得的奢侈之物,我借着你的光舒舒服服地享受了这么久,也足够了。” “有些话我过去一直羞于启齿,但事到如今,我也怕我没有再说的机会了……” 裴知岁话未说完,一双手便急切地攀上了他的脊背。楚寒衣死死地环抱着他,哑着嗓子祈求道:“别说,岁岁,我求你,别说……我不想听。” 环在后腰上的那双手冷若玄冰,正轻微的颤抖着,令裴知岁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他的仓惶无措。他有些艰难地从这个拥抱中抬起上半身,看清了楚寒衣脸上难掩的悲怆之色。 他上前同他贴了贴脸,低头咬在楚寒衣紧抿起来的唇瓣上,浅浅微笑起来:“这样孩子气的话,倒是有很多年没在你口中听到了呢,好怀念。” 他面上的神情是少见的恬淡与平和,然而与之相对的,是楚寒衣脸上愈加浓郁的悲伤。 “既然你已经知晓,我便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裴知岁坦白道:“那缕人魂说的不错,我的确快死了。我的神魂正在逐渐衰弱,五感亦在缓慢封闭,我没有时间了……这是毁灭半神之物的代价,亦是我早已为自己挑选好的结局。” 悬在头顶的那柄利剑终于落下,纵使心中已然有了准备,但如今亲耳听到裴知岁承认自己命不久矣,楚寒衣的呼吸还是有一瞬间的停滞。 “你为自己挑好的结局……”楚寒衣重重的闭了闭眼,声音有些哽咽,“那我呢?我在你心里又算什么?” 裴知岁摸了摸他不住颤动的眼皮,道:“我方才说过了呀,若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死了。” “其实我有时候也会想,我这样的人,为何会让你执着到这种地步呢?我虽然不至于自轻自贱,却也自知不是什么好人,许多人恨我,巴不得我早点死,可惜都成了我刀下亡魂,没一个活得过我。我恨这天道不公,曾想过干脆一把火将整个凡尘烧个干净算了,什么好人坏人,死后骨灰混在一处,谁还分得清谁是谁?”裴知岁似是被自己的话逗笑,他嗤嗤笑了几声,又道:“但后来我转念一想,你还在这凡尘里,想到你,我又觉得这个人间没有那么坏了。” “这场幻境,弥补的不止有你的遗憾,还有我的。”裴知岁笑着望向他,眼底有水波荡漾,“我看过了,那是很好、很长的一生,纵使只有数百年,却扔有着趋近于永恒的重量,我光是看着,便已经十分满足。” “你想同我阴曹地府再见,可以,但绝非现在。待到你百余年后寿终正寝,魂散天地,我定然在奈何桥头候着你,好不好?” 楚寒衣没说好或不好,只是红着一双眼定定地望着他,喉结滚动,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不想说,也不愿说。 他又在想,裴知岁真是好狠的心。 对他狠,对自己更狠。 他若应下,一个轻飘飘的“好”字,便斩断了二人之间所有的联系,他甚至失去了与他同行的资格。可当他看着那双仿佛盈着水波的双眼时,他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被他在乎着的。 因为在乎,因为爱,纵使他百般纠缠,裴知岁依然选择孤身一人走上那条路,拒绝了他同行的请求。 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但若真让他同意,无异于要了他的性命。两种情感在楚寒衣心中交织碰撞,迫使他去寻找一个出口宣泄自己的情绪。 嘴上说不出,干脆就用行动来说。 他舔了舔尚有那人唇齿余温的唇瓣,身上猛地发力,一个旋身将人压在了身下。 二人身位逆转,裴知岁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正欲抬头说些什么,却被楚寒衣捏着下巴吻了过来。 他吻的又凶又急,带着恨不得将人拆吃入腹的狠劲儿,亲得裴知岁舌根都有些发麻。 裴知岁心中惦记着他未应答的话,他伸手环过楚寒衣的脖颈,抓着他的衣领将人稍稍拉开了一段距离,“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唔……”然而还未等他说完,剩余的半截话便尽数吞没在楚寒衣再度覆上来的唇齿之中。 他含着楚寒衣微凉的唇瓣,眼前是他放大的俊颜,唇齿交缠之间,裴知岁陡然生出几分不舍来。 这大抵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裴知岁闭上眼,忽然便不想再去追问那个问题的答案了。他摩挲着楚寒衣裸|露在外的脖颈,修长的手指插|进他的发根,开始专心致志地回应起这个吻来。 比起楚寒衣的吻,裴知岁的吻总是伴随着疼痛与血腥味。 不知为何,只要两人一吻作一团,裴知岁便非得在楚寒衣身上留下些痕迹才肯罢休。指痕、牙印、抓痕……每当看着那些痕迹,裴知岁心中便会生出一种诡异的满足感。这种感觉一度令他十分着迷,加之楚寒衣从不制止他在自己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于是这种行为便愈演愈烈,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楚寒衣整个人跨坐在裴知岁劲瘦的腰腹上,低下头同他缠绵。 暧昧而黏腻的水声在安静的房间内显得格外清晰,不知过了多久,这漫长的一吻才堪堪结束。 一室昏沉之中,裴知岁躺在凌乱的床铺上,缓缓抬起那双混杂着欲念与餮足的眼眸。 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绯红润泽的唇瓣,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清晰地瞧见了楚寒衣眼底的欲念。这一眼仿佛一个无声的信号,尚未分开多久的二人再度吻在一处,仿佛天地万物消弭不见,眼中只剩下了彼此。 亲吻的间隙,裴知岁感到那双冰冷而熟悉的手探进自己的衣摆,顺着腰腹缓慢向上。 裴知岁用指尖勾了勾那人的腰封,笑得仿佛人间话本里摄人心魄的艳鬼。 “你这是,想同我做到最后吗?” 第80章 大梦 梭巡在他腰际的手微微一停,楚寒衣自缠绵的亲吻中稍稍抽离,垂眼望着他,“嗯,不可以吗?” 裴知岁呼吸灼灼,闻言,脸上的笑意更盛三分。 他追上楚寒衣的唇,蜻蜓点水般啄吻着:“瞧你急的,就这么迫不及待当牡丹花下的风流鬼?” 楚寒衣半垂着眼皮瞧他,喉咙里溢出几缕闷闷的气音当做回应。 他干脆利落地扯了裴知岁的腰封,没了衣料的阻拦,楚寒衣环彻底搂住了那一把窄腰。 带着薄茧的手指沿着脊骨一节节攀附而上,裴知岁察觉出他的意图,一双狭长的眼有些危险地眯了起来。 他撑起上半身凑到楚寒衣耳畔,灼热的吐息打在他脸侧,“事先说好,我不在下面。” 他虽然不善此道,却也略知一二,再怎么不通情爱,床笫之上的那些事还是有一个模糊的概念的。 以他的性子,自然不甘心屈居人下,想来楚寒衣亦是如此。 然而裴知岁没有想到,他话音才刚刚落下,跨坐在自己身上的人便缓缓露出个浅淡的笑容,仿佛对他说出的话毫不意外似的。 “好啊。”楚寒衣垂眼看着他,风轻云淡道:“我说过的,你怎样都可以。” 裴知岁一愣,下意识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还未等他做出什么反应,便再次被楚寒衣扣着下颌吻了上来。 双唇相触碰的瞬间,他面色猛地一变。 浓重的血腥味自舌尖蔓延开来,裴知岁瞳孔微缩,整个人仿佛被钉在床上一般动弹不得。 血咒。 楚寒衣竟对他用血咒。 那双冰冷而有力的手禁锢着他的下颌,裴知岁浑身上下都仿佛被抽空一般无力反抗,只能被迫感受着温热的血液自二人唇舌相触的地方源源不断地渡过来。 不该松懈的,裴知岁咬着牙想。 他早该料到,楚寒衣这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脾气,根本不会因为这三言两语而放弃自己的想法。 他自以为能轻而易举地动摇楚寒衣,然而到头来,却是他自己陷进了这温柔乡。 裴知岁一口气堵在胸口,吞不进去也吐不出来,只能瞪着一双眼恼怒地看着伏在自己身上作恶的人。 眼看血咒发作得差不多了,楚寒衣也停下了渡血的动作。他低头在裴知岁下唇上轻轻咬了一口,望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 他直起身子,伸出手擦了擦裴知岁唇角的血迹,苦笑道:“我也没想到,竟会这么容易便得手了。” “你……”裴知岁顿了顿,语气恼怒,“你现在将咒术解了,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楚寒衣没有理会他这句话,神色平静地看着他,缓缓陈述道:“岁岁,你现在的身体,已经没办法承受销毁第三块神骨的代价了。”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也知道你寻求的是什么。”冰凉的指尖抚过裴知岁的面颊,他将裴知岁扶起来,让他靠在床头。做完这些,楚寒衣眼底泛起些许不自知的笑意,柔声道:“让我做你手中的刀吧。”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笃定而坚决,脸上的神色是裴知岁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每当这人下了决心去做些什么事情时,脸上挂着的便是这幅神情,裴知岁认得。 他的视线一寸寸略过楚寒衣沉静的面容,哑声质问道:“尹秋生那缕人魂到底同你说了什么?” 他问的有些急切,楚寒衣却没有回答,而是微微俯身在他眉目上落下一吻。 这一吻不同于二人之前所有的吻,无关情欲,无关占有,郑重而珍惜,轻柔得仿佛一片羽毛拂过眼睫。 楚寒衣起身,微笑道:“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话音落下,磅礴的灵力自楚寒衣脚下层层荡开,至臻至纯的浩荡灵力混杂着冲天的剑意充斥在这一方天地之间,声势浩大的令裴知岁心头一震。 灵力汇聚的中心,楚寒衣闭目而立,只见他抬手掐诀,随即以二指并拢划过眉心,霎时,一枚银白的剑纹浮现在他额头。 裴知岁抬眼凝视着那枚熟悉的剑纹,发现了些许不同。 曾经那枚剑纹摸样简单而素雅,可如今这枚落笔走势却变了个样子,仿佛融合了什么图案,以至于有些不伦不类。 裴知岁的视线落在他的额头,瞳孔微颤。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他留在楚寒衣识海中的一缕神魂。 剑修额上的剑纹乃是神魂外化于身的表现,若无意外,丛生到死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而如今这枚剑纹的摸样发生了改变,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将那缕不属于自己的神魂融进了自己的魂魄之中。 他这是铁了心的要与他做一条船上的蚂蚱,无论生死,哪怕只剩魂魄一缕,也要纠缠不清下去。 裴知岁呼吸一滞,心口仿佛被人落下一记重拳般钝痛难忍,甚至愈演愈烈,搅得他肺腑生疼。 他后知后觉,自己同楚寒衣之间,似乎总是差了那一星半点的缘。 明明是少年相识,明明在什么都不甚明晰的年岁便心甘情愿留下了属于对方的烙印,最终却兜兜转转地成了陌路人,甚至对面不识。 他们分开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连如今心意相通的短短数月都仿佛是从指缝消逝的流沙般不值一提。 他一边怔愣地看着楚寒衣掐诀起阵,一边神游天际般将二人共处的这段时日在脑海中飞快地回溯了一遍。 他不得不承认,同楚寒衣心意相通的这寥寥数月,令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和愉悦。自少年时便建立起的羁绊令他们对于彼此都无比的了解,时至今日,哪怕历经两世岁月,他仍会觉得,唯有在楚寒衣身边时,他才能真正的做回自己。 不是上一世负累重重的南渊主,不是这一世少年扬名的通天阁大弟子,他只是归寂山上那个爱和楚寒衣拌嘴打趣、喜欢晒着太阳打盹的小梅花。 呼啸的灵力冲天而起,周遭的一切都化为齑粉消散不见。 一片空茫之中,楚寒衣缓缓睁眼,与他对视。 那双如墨般的凤眼燃起银白色的灵光,锐利的如同他手中出鞘的长剑。 “岁岁,你可还记得有一年上元灯节,你曾同我说过,你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一直在归寂山上晒太阳,不问红尘世事,不染凡间尘埃,浮生一梦,千年便过。” 裴知岁怔愣片刻,道:“不错。” 那是他与楚寒衣相伴入世的第二年,彼时他们途径北域最繁华的晟城,又逢上元佳节,他便撺掇着楚寒衣进城看花灯。进了城,他又被路过酒肆时里头飘出来的酒香勾了魂魄,闹着要楚寒衣拎回一壶尝尝滋味,楚寒衣拗不过他,只得依言照做。 他那时不过十七,滴酒不沾的少年剑修因着小梅花的一句“想尝尝酒是什么味道”便饮尽了整整一壶清酒,直至最后一口清酒入喉,人已醺然。 喝醉的少年剑修不吵不闹,只是抱着酒壶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边看着夜色发呆,一边听着识海中的小梅花吵吵闹闹,再偶尔附和几声,表示自己一直在听。 “那时你问我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回答说……” 楚寒衣话未说完,便被另一道声音覆盖。 “你说,唯愿此生守正道、护苍生,足矣。” 话音落下,连裴知岁自己都有些惊讶,如此平常而普通的一个瞬间,竟令他记了这么久。 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一直不愿以南渊中人的身份同楚寒衣相认,或许多多少少也受到了这句话的影响。 他想,既然楚寒衣已选择了想走的道路,自己又何必去动摇他的道心。 “是。”楚寒衣缓缓开口,声音掺着几分不知名的喑哑,“但如今我才顿悟,那并非是我真正追寻之物。” “我楚寒衣出身世家,幼时执剑为护父母亲族,然一朝变故,执剑所为之人皆离我而去;少时入无情道,承师愿,守大道,虽无大成,却也不负所托。我做了我该做的一切,如今,是时候去做我想做之事了,” 他抬手挽了个剑花,二指掐诀寸寸拂过剑身,折月剑刃如寒霜,泛着刺骨的冷意。 “今日这柄剑,不为苍生大道,独为我挚爱之人。” 剑意呼啸,灵海滔天,风暴的中心,楚寒衣手持折月傲然而立,身如修竹不可摧折。 他反手握剑插入地面,眼中灵光大盛。 “此剑,摧霜!” 霎时,遮天蔽日的凛冽剑气以二人为中心四散开来,伴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鸣,世间最后一处神骨幻境,破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87 第81章 对剑 * 天幕一片如血般的赤红,狂风呼啸,层层叠叠的阴云之后隐约传来几声闷闷的雷鸣。 轰—— 随着一声巨响,天空之中骤然出现一道巨大无比的蓝色光柱,光柱之中,一截脊骨漂浮在中央,正向外散发着耀眼的金色灵光。 “那是,骨头?北域神骨的传说……竟是真的?!”游时樾抬眼看着天幕之上的光柱,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受控制,他正欲开口再说什么,余光之中却忽然闪过一道白色的身影。 只见距离他几步之遥的悬崖边缘,桑玛痴痴地望着天空上的巨大光柱,整个人仿佛着了魔一般向着光柱的方向走去。 “桑玛!”阿戚几步上前,一把拉住桑玛的胳膊将她往回带,神情焦急,“桑玛!醒醒!你怎么了?!” 在她的阻止下,桑玛被迫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她转过头看着阿戚,几秒之后,那双圆润的杏眼瞬间便落下泪来。 “阿戚……阿戚……我不想这样的,”四目相对,桑玛浑身一抖,仿佛大梦初醒般死死抓着阿戚的衣袖,哭喊道:“我知道、我知道梦里那个人是谁了,尹秋生……他是尹秋生!” 话音落下的瞬间,桑玛双眼一翻,整个人仿佛被抽空魂魄一般倒在了阿戚怀里。 * 裴知岁收回视线,沉默地看着光柱前孤身持剑的那道背影。 也不知是不是私情作祟,他总觉得楚寒衣持剑的摸样要比其他剑修好看养眼许多。楚寒衣身形高挑,体型却并不单薄,那一身白衣下藏着的宽肩窄腰优美而富有力量,光是站着便给人很大的安全感……但这些都不是令裴知岁觉得他与其他剑修不同的地方。 真正不同的,是他无时无刻都挺的很直的脊背,宛如崖上松柏、林间修竹,岿然不动,不可摧折。 视线尽头是大片翻滚的阴云,耳畔是呼啸不止的风声与雷鸣,在这宛如世界尽头的一方天地间,所有人身上都添了几分似有似无的狼狈,唯有裴知岁被一层又一层的剑阵安稳护着,甚至于与面前的动荡之景有些格格不入了。 而在这层层剑阵的上空,一盏不起眼的琉璃灯正燃烧着浅金色的灵焰,仿佛某种不可言说的指引,带领着楚寒衣一步步找到神骨所在之处。 找到神骨,然后,代替裴知岁,亲手毁了它。 裴知岁闭了闭眼,心中对于这灯盏的来处已然有了较量。 毁掉云崖神骨后,他神魂受损开始整日嗜睡,其中昏沉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同楚寒衣在一处的。 楚寒衣身上有他的神识,加之他实在太熟悉也太信任楚寒衣的气息,这才让他抓住机会悄悄探进了自己的识海,与尹秋生那缕人魂有了接触。 一个是北域的剑尊,一个是仙人的遗魂,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于此一事上倒是达成了诡异的共识。 这盏能够指引神骨所在之处的琉璃灯,想来便是那家伙给予楚寒衣的。 他抬眼看着楚寒衣正忙着汇聚剑意的背影,那双被剑阵光芒映衬得格外明亮的双瞳之中缓缓浮现几分无可奈何的浅淡笑意。 “真是输给你了。”他呢喃道。 * 这是楚寒衣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这截只存在于过往传闻中的神骨。 折月剑在他手中凝聚起惊天动地的骇人剑意,楚寒衣凝视着面前巨大光柱中漂浮的人骨,心想:原来这就是被修真界传得神乎其神的东西。 昔日往生剑一朝飞升,此后千年,偌大的北域仙门竟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往生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往生剑的各种传闻才会在仙门之中流传数年,经久不衰,哪怕楚寒衣无心于这些奇闻轶事,也被迫着知晓许多。 有人说,往生剑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妻子,可惜死于一场大祸,他之所以一心飞升,只是为了给他的亡妻寻找复生之法;也有人说,往生剑的飞升乃是依仗禁术,倒行逆施有违天道,定会不得善终……然而最多的,还是关于往生剑遗留在人间的那三块神骨。 传闻,那三块神骨承载着往生剑为人时的毕生修为,只要能得到神骨,修为定能一日千里,甚至有机会成为千年后第二个飞升的“往生剑”。 楚寒衣对此不置可否,也不甚关心。 他本就无意飞升,更懒得将注意放在裴知岁以外的任何人或事上,而如今他之所以会对神骨如此耿耿于怀,也只是因为裴知岁想毁了它。 仅此而已。 他紧了紧握剑的右手,想,原来这就是困住裴知岁两辈子的枷锁。 四方灵力汇聚,数万道银白色的剑影在楚寒衣身后凝聚出实体,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耳边却忽然响起了裴知岁的传音。 楚寒衣挥剑的手微微一滞,却并无收势之意。 剑意冲天,只待他心念一动,便会以雷霆之势攻向神骨。 他意已决,事已至此,哪怕裴知岁仍然执意劝阻,他亦不会回头……最多是会有些不好受罢了,毕竟没人能一直面不改色的面对心上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裴知岁仿佛洞察了他的心声一般,给出了与他设想中截然不同的回答—— 他说:“楚寒衣,替我斩断这囚笼吧。” 就像今生燃金堂初见那般,干脆利落的、毫不犹豫的,为我斩断一切囚笼吧。 裴知岁话语落下的瞬间,万千剑影齐齐颤动,犹如滔天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势撞向那道巨大的光柱。 轰—— 剑意与神骨结界相抗,罡风呼啸,烟尘漫天,巨大的冲击令下方观战的人群都不得不撑起结界抵挡空中四散的剑意。 短暂的僵持过后,本就出于虚弱期的神骨结界终于不敌这滔天剑海,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结界裂缝出现的刹那,不远处的天际,一道金光破开层层黑云,向楚寒衣与神骨的方向直直袭来,似要阻止他的动作。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自天穹之上袭来的苍茫剑意近在咫尺,楚寒衣不闻不问,只是紧紧盯着裂缝中漂浮的那截金色神骨,轻快且果决的,挥出了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强的一剑。 仙剑折月带着楚寒衣所有的愤怒与不甘,顺利的,毫无阻拦的,碾碎了世间最后一块神骨。 神骨化为金色齑粉倾洒而下的同时,那柄来自千年前的剑刃终于真正的出现在此间红尘,狠狠地贯穿了楚寒衣的肩膀。 与此同时,来自往生剑的巨大威压宛如一张巨网兜头而下,于顷刻间笼罩了整个长宁。 刺眼的金光在眼前炸开,楚寒衣下意识眯了眯眼,再抬眼时,便看见一只手稳稳握住了往生剑的剑柄。 尹秋生站在距离他一剑之遥的地方,反手抽出了刺进楚寒衣肩膀的剑刃。 “折月剑,”他低头看着往生剑上鲜红的血迹,沉声道:“我劝你勿要参与旁人的因果。” 肩膀上的伤口仍在流血,楚寒衣却早已无暇顾及,只见他提手掐决,霎时,折月剑身银光大盛,剑意滔天,如镜般的剑刃之上缓缓流动着自四方汇聚而来的灵力,气势格外逼人。 见他如此,尹秋生便也明白了他的态度,他很轻微地皱了皱眉,似乎是不理解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剑修做出的决定,“世间少有天生玲珑心的剑修,若你心向大道,不出百年定能飞升上界,超脱红尘,又何必为了一只精怪自毁前程。” 面对他的警告,楚寒衣冷嗤一声,不语。 只见他手臂一震,雪白的剑刃快如闪电,直奔尹秋生要害而去。 苍茫与锐利,往生与折月,两道截然不同的剑意相撞所产生的灵力波动几乎要将整个天穹掀翻了。 短短几个呼吸,两柄长剑已然交锋数次,然而随着二人对剑的深入,楚寒衣一颗心却缓缓沉了下去。 千年前的最强剑修,尹秋生的确担得上这个名号。 哪怕是千年后的现在,修真界恐怕也无人能超越他的剑道。 尹秋生的剑意不同于大部分剑修的锐利与凛冽,或许是他早已超脱红尘的原因,其剑意之中更多的是目空一切的淡然与苍茫,仿佛天地间没有任何东西是他手中长剑无法斩断之物。 “蚍蜉撼树,以卵击石。”剑影纷杂之中,尹秋生的声音仿佛从云天之外传来,缥缈难测,“同一个无心无情的非人之物交付真心,值得吗?” 闻言,楚寒衣脸上的神情瞬间沉了下来,“他有名字。” 尹秋生淡淡道:“一滴血的产物,谁又会记得它的名字。” 楚寒衣抬手掐诀,不欲与他多言。 只见他额间剑纹一闪,瞬间,极寒的剑气充斥在这方寸天地之间,宛如一场千年的风雪席卷而来,刺得人肺腑生疼。 数万道剑影于瞬息之间凝出实体,白刃映雪,寒气森森,杀意毕现。 剑阵结成的下一秒,楚寒衣的身影便动了起来,与此同时,漫天剑影裹挟着至纯至粹的浩荡灵力宛如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直奔尹秋生而去。 往生剑上的金色的符文光芒大作,尹秋生轻哼一声,提剑相抵。 然而二者甫一相碰,尹秋生便察觉到了不对——那剑影的威力并非他预料中的强盛。 无数银白剑影宛如灵蛇般攀上往生剑的剑刃,沿着剑身一路逼上尹秋生持剑的手臂。 楚寒衣指尖微动,剑影瞬间凝结出厚厚的坚冰,将往生剑整个包裹其中。 尹秋生眉头微皱,欲以灵力震碎剑上的坚冰,却不想这由剑意所化的坚冰竟并非是蛮力所能化解的。 而就在他妄图以灵力破坏冰层的这片刻间隙,隐在风雪中的折月剑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袭来,带着骇人的杀意直直刺进尹秋生的胸膛。 然而他这一剑却没能如他所愿般彻底贯穿尹秋生的胸口。 只见尹秋生反手一掌拍出,正正好好便落在了楚寒衣的肩膀处。强劲的掌风将楚寒衣逼得后退数步,连带着方才被往生剑贯穿的伤口再度撕裂,鲜红的血液染红了肩膀处的整块布料,显得有几分狼狈。 尹秋生垂眸看着仍然覆盖在往生剑上的寒冰,以指腹擦过剑身,留下了一道血痕。 血痕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至整个剑身,尹秋生屈指一弹,霎时,整柄剑燃起了金色的火焰,将那层坚冰吞噬殆尽。 他抬眼看向对面尚在喘息的楚寒衣,道:“我倒是小瞧了你。” 楚寒衣看着尹秋生胸口的剑伤,抬手胡乱抹了抹唇角溢出的鲜血,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原来所谓仙神,也并非不死不伤” 尹秋生冷笑一声,道:“一介凡人,凭你,也想杀了我?” 第82章 剑断 “不试试,怎么知道做不到?” 下一刻,折月剑裹挟着凶悍凛冽的灵力再度攻向尹秋生。 两柄截然不同的仙剑相抵,发出一声尖锐且刺耳的剑鸣,尹秋生不悦地眯了眯眼,金色的瞳孔中一阵流光闪过,下一瞬,往生剑剑柄上刻着的那一圈符文仿佛活过来了一般,缓缓流动在雪白的剑刃周围。 那双淡漠到有些非人的金色眼瞳透过层层激荡的剑气在楚寒衣绷起青筋的额角上停留了几秒,随即又好像失去兴趣般移开了目光。 只见他眸光一闪,微微启唇。 “势!” 话音落下,环绕在往生剑剑身上的那圈金色符文骤然变大,与此同时,一股极强的、独属于剑修的可怖威压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势如野兽,仿佛下一瞬便要将楚寒衣碾成一地渣滓。 楚寒衣脑中嗡的一声,瞳孔微缩,身形竟有一刻的凝滞。 习剑二十余载,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手中的长剑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几乎要拜倒在这股威压之下。 “往生剑出,万剑臣服,”尹秋生垂眼看着他面上陡然凝重起来的神色,持剑的手微微抬起,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朝着折月剑刃再度劈下,“和我对剑,你还不配。” 威压与剑意交错袭来,楚寒衣咬牙相抵,只觉得肺腑生疼,整个鼻腔都蔓延着一股血腥味,只怕卸了劲的下一秒便会呕出一口血来。 他冷着脸,强咽下喉咙中翻涌的血沫,眼中却没有一丝退意,只是源源不断地调动着识海中的灵力,试图从这股威压之中劈开一道口子。 两厢僵持,纵使他隐隐处于下风,却也没让尹秋生讨到什么实际性的好处。 倒真像块千年寒冰,劈不穿、砍不断,烦人的很。 尹秋生眉头微皱,面上浮现出几分不满。 只见他将另一只手起势掐诀,二指并拢弹出一道金光,直直融进折月剑的剑身之上。 尹秋生:“断!” 话音落下的瞬间,楚寒衣心头一颤,直觉不妙。 他当机立断收剑后退,然而为时已晚,只听见“铮”的一声,那柄如同霜雪一般的、自他成年之后便陪伴在他身侧从不离身的长剑自剑柄之处寸寸断裂,只消片刻,薄薄的剑刃便四分五裂,不复往昔。 佩剑对于剑修的意义非同一般,说是他们的半身都不为过。 佩剑被毁这件事情于剑修而言,不止是武力上的削弱,更多的是一种折辱。 一个剑修,若是连自己的佩剑都守不住,又能守住什么呢? 楚寒衣垂下眼,几分怔愣地看着手中残破的剑柄,一双凤眼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喉结滚了滚,他绷着被血污染得殷红的唇角,毫不留恋地松开了手。 剑柄当啷落地,一道银白的灵光自他眉上剑纹飞出,缓缓化作一柄长剑的摸样。 ——元神化剑。 这是楚寒衣有生之年第二次祭出这柄由元神化作的长剑,然而与第一次有所不同,此番他祭出元神剑,是彻底做好了以命相搏的准备。 他想,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有敬重的长辈,有君子之交的朋友,也有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爱人。红尘百味,爱恨嗔痴,三毒八苦,虽没能一一尝遍,却也不负来此间一遭。 所以,哪怕今日死在这里,他也并无后悔。 只是会有些遗憾,没能陪伴他的小梅花更久一些。 元神剑即将彻底成型,楚寒衣缓缓抬手,指尖即将触上剑柄的刹那,一只漂亮却过分苍白的手落在他的小臂之上,牢牢牵制住了他试图握剑的手。 与此同时,一具温热的躯体贴上他的后背,灼热而熟悉的气息充斥在他的鼻尖。 尖尖的下巴轻贴在他左肩,楚寒衣甚至能感受到他长长的吐息,伴随着一声轻叹,打在他的耳畔,激起一阵痒意。 “寒衣,已经可以了,”他安抚似的蹭了蹭他的耳尖,声音沉沉:“你做的这些已经足够了。” 佩剑被毁,到底还是对楚寒衣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再加上召唤元神剑造成了不小的损耗,便使得他用以压制裴知岁的血咒弱了三分,再难限制住裴知岁的动作。 “你……” “你什么你,”楚寒衣刚要开口,便被裴知岁一把抢过了话头。他微微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语气带了些嗔怪:“一如既往的不惜命,也不知你同谁学的,真是让我颇为苦恼。” 他突如其来横插一脚阻止了楚寒衣,倒是冥冥中遂了尹秋生的愿。 尹秋生此番现身凡尘本就是为了彻底解决裴知岁这个血滴子,只是他没料到折月剑竟真会为了这血滴子妄图弑神。 他是飞升之躯,凡尘器物无法伤他分毫,自然也无所畏惧。 然而折月剑乃是仙家兵器,是能切切实实伤到他的神兵,虽然他不认为楚寒衣有那个实力杀了自己,却也不愿买下祸根,这才使用秘法折断了折月。 楚寒衣是天生玲珑心的剑修,身负通天机缘,若他死在自己剑下,只怕又是一笔因果难消的烂账。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应付这些了。 他抬眼看着远处黏成一团的二人,望向裴知岁的眼神意味不明,“在折月剑背后躲了这么久,总算出来了。” 裴知岁眼风虚虚一扫,讥诮道:“急什么,马上就轮到你了。” 楚寒衣抿了抿唇,低声道:“岁岁,尹秋生非等闲之辈,让我帮你。” 裴知岁收回视线,无声地叹了口气,“折月剑已断,你奈何不了他的。” “……我还有元神剑。” “嗯,元神剑,”裴知岁垂下眼,盯着他脖颈上淡粉色的血契纹看了一会儿,随即抬手覆了上去,“元神三剑结束后你又当如何,准备提前去阴曹地府侯着我吗?我可不要。” 白皙的指节缓缓摩挲着楚寒衣的脖颈,楚寒衣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一时竟忘了同他争辩。 红色的灵焰自裴知岁手心燃起,他微微抬起手,只见方才还存在于他掌心之下的血契纹一点点变淡,直至消弭不见。 他断掉了自己与楚寒衣之间的血契断。 “总不能真让你陪我赴死,”裴知岁很轻地笑了笑,同他解释。他稍稍向后退了一步,语气有些惋惜,“可惜了,我还挺喜欢这个纹样的。” 话音落下,赤红的灵焰冲天而起,在楚寒衣脚下形成了一道大阵,瞬间将二人隔离开来。 楚寒衣面色一变,抬腿想要离开大阵的范围,身前却始终存在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他牢牢困在了原地。 是一道保护他安危的禁制,同时也是留住他的囚笼。 大阵之外一步之遥,裴知岁自虚空之中抽出听雪刀,最后看了一眼楚寒衣:“这大阵是我托顾飞檐专门做的,由我神识所化,待到此间事了,禁制自会消散,你且放心。” 他顿了顿,那双润泽的黑眸微微弯起,脸上漾起真切而明艳的笑意,看得楚寒衣心神俱颤。 “寒衣,你是我在这尘世中唯一所爱之人,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看着,我挣扎两世换来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结局。” 裴知岁其实是个很少表露自己的内心的人,他独来独往惯了,渐渐便也失去了与人交心的能力。他在心中筑起一道高墙,将一切柔软温暖的感情锁进匣子,束之高阁,却将唯一一把钥匙留给了楚寒衣。 楚寒衣心中蓦的一软,忽然便想起了前世今生的种种,只觉得胸口钝痛,眼眶发酸,险些失态。 白梅,死士,南渊主。 长夜,冰原,大雪天。 血海沉浮,挣扎两世,所求不过昨日死,今日生。 他分明是知道的。 “……好,我会好好看着的,”楚寒衣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松了口。 他睁着一双猩红的眼久久凝望裴知岁,道:“活下来,回到我身边,这是我最后的愿望,可以吗?” 裴知岁眉眼弯弯地看着他,没有开口回答,只是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手中的听雪刀一寸寸燃起赤红的灵焰,裴知岁攥紧手中刀柄,再无顾忌地转身而去。 远处,尹秋生抱剑而立,他抬眼看着缓步而来的裴知岁,一双淡漠的金瞳流露出几分疑惑。 “好一出情深义重的离别大戏,”尹秋生摩挲着怀中的往生剑,语气淡淡,说出的话却不大好听,“血滴子化形而成的东西,倒真把自己当个人了。” 裴知岁持刀站定在距离他几丈远的地方,脸上的笑容淬着几分令人胆寒的凉意。 “怎么,你嫉妒?” 尹秋生闻言一愣,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嫉妒?” 他将这两个字在口中囫囵过了一遍,意味深长道:“嫉妒你杀业累累,因果缠身,不得已以死来逃避自己的命运吗?” “你也配说我杀业累累,”裴知岁冷笑一声,“凤凰洲百余条人命,被硬生生抽走的累积千年的灵脉,你都忘记了吗?” 第83章 入魔 “凤凰洲”三字一出,尹秋生那张几乎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凝滞,眼中的情绪明显冷了几分,“你知道的还真是不少。” 裴知岁:“毕竟我同那些怨气共处了那么久,若还是一无所知,才是反常,你说对吗?” 尹秋生轻呵一声,语气平平,听不出丁点儿情绪,“一千年了,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竟还能记得自己的来处,倒是稀奇。” 他抚了抚手中的剑刃,往生剑随着他的动作散发出金色的灵光。 “小梅花精,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一声沉郁的剑鸣响起,尹秋生抬起眼,道:“若你肯归顺于我,我可以既往不咎,饶你一条性命。我会寻一座灵山供你修炼,你身上有我的神息,若肯踏实修炼个千年万年,也不是没有飞升上界的可能。” 裴知岁“哈”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到了现在还说这种话,我看你是真的穷途末路了。” 他手臂一震,手中听雪刀鸣声不止,气势如虹。 下一瞬,炽烈的刀气冲天而起,裴知岁的身影于瞬息之间出现在尹秋生背后,冲着他脖颈毫不犹豫地一刀劈下。 电光火石,尹秋生一个撤步,旋身提剑接住了这一刀。 刀剑相接的瞬间,极强的灵力波自二人所在之处向四周荡开,宛如平地惊雷,巨大的冲击将方圆十里都夷为了平地。 裴知岁的刀法没有师承,每招每式都是他自己日夜摸索而来,其路数诡谲,身法难测,加之曾经在夕颜中做死士的经历,此间种种,方才淬炼出这么一把煞气逼人的杀人刀。 “听雪刀,”尹秋生极快地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长刀,神情微变,“你倒是有备而来。” 一击未成,裴知岁也懒得同他啰嗦,只见他脚下发力,一个闪身,听雪刀裹挟着炽热的灵焰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度,银白的刀尖直指尹秋生咽喉。 他挥刀的角度刁钻而狠辣,每一刀都带着不要命的狠劲儿,伴着浓厚的杀意如闪电般袭来。 他出刀的速度已是极快,然而尹秋生的反应却比他还要快。 那双金色的眸子再度泛起灵光,尹秋生指尖微动,喝道:“缚!” 霎时,那些环绕在他周身的咒文金光大盛,瞬间“活”了过来,宛如灵蛇般缠上听雪刀薄薄的刀刃。 裴知岁眸光一闪,正欲抽刀,那些咒文却仿佛洞悉他的想法一般,沿着刀身一路攀附上裴知岁的身体,眨眼间化成了一道巨大的金色灵茧,将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裹在了里面,连带着四周那横冲直撞的炽热刀气一同吞了进去,霎时安静了下来。 尹秋生看着面前毫无动静的灵茧,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裴知岁一直觉得尹秋生想要他的性命,此话不假,却也只说对了一半。 尹秋生想掌控他的命数,却不想他真的死去。 归寂山乃是北域之中有名有姓的仙山,其间仙泽遍布,机缘无数,他遗留在人间的那滴血之所以找上那株白梅,一半是气运,另一半却是天定的机缘。 仙山孕育,灵息滋养,百年间才生出了这么一抹即将启智的草木精魂,自然至清至明,至纯至粹。 也正是因此,纵使上一世千万恶怨缠身,裴知岁依旧能竭力维持着那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不至于被那团不知所谓的东西彻底反噬,成为其中的一员。 而如今,重来一世,裴知岁捡起了他昔日被迫舍弃的灵修正统,身上的散发的灵息再度变得干净纯粹,极度趋近于昔日归寂山上的那株白梅。 折月剑斩断他所有前尘因果,使得裴知岁脱离尹秋生控制的同时,却也让他再度成为了一个绝佳的容器。 合适的躯壳,收集了万年的三魂七魄,能够再次容纳凤凰洲怨气的容器,三者俱在,天时地利人和,只待他做出决定,便能圆了自己千年来的夙愿,再一次……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庞。 思及此处,尹秋生浑身一顿,只见他面上神情猛地一变,瞳仁微颤,眼尾赤红,竟隐有入魔之兆。 他咬着牙在心中默念了一遭清心诀,硬生生将心头的那股子躁意压了下去。 然而就是这片刻挣扎,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自灵茧出弥散开来,尹秋生蓦的想起之前在凤凰洲中裴知岁以神血破茧的举动,暗道一声不好。 他后撤半步拉开自己与灵茧的身位,下一刻,滚烫的热浪自灵茧内部迸发而出,火舌顺着灵茧的脉络蚕食而上,不出片刻便将整个茧烧得干干净净。 冲天灵焰之中,拂雪刀刀身浸血,猩红的刀刃之上,映出一双淬着杀意的黑眸。 伴随着“铮”的一声巨响,两人同时动了起来,一刀一剑再度厮杀在一处。 这不是裴知岁第一次同尹秋生交锋,但却是他第一次实打实的对上这柄名为往生的长剑。 比起刀剑谷中其他久负盛名的灵剑,往生剑便显得普通了许多,它没有惊世骇俗的传奇逸闻,连锻造的材料也不过是北域之中随处可见的玄铁,然而就是这样一柄平平无奇的灵剑,却耗费了铸剑者毕生心血,千锤百炼,呕心沥血,方成一剑。 也正因此,此剑虽锐气不足,却胜在一个“稳”字。 而在尹秋生得到此剑后,更是将自己的剑意去繁入简,舍虚求实,磨合数年,方才造就了这千年间唯一一柄以凡铁之身冠神武之名的,往生剑。 剑光纷杂,刀气炽烈,裴知岁面色凝重,手中一刀重过一刀,一刀快过一刀,四散的灵息之中,他甚至生出一种浑身血液都要燃烧殆尽的错觉。 听雪刀步步紧逼,他全然不顾自己身上出现的道道剑伤,只是想方设法的将手中刀刃送进对方的心脏。 尹秋生心有迟疑,虽然他面上不显,手下的剑却在无意识间出卖了他的想法,敏锐如裴知岁,自然也将他的想法猜出了个七七八八——自己对尹秋生而言还存在着极大的利用价值。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没放弃那些可笑的谋算?”裴知岁冷笑一声,手中刀刃翻飞,银光如雪。 他偏过头扫了一眼远处仍在昏迷的白衣姑娘,一字一句,说出口的话仿佛对他的判词:“尹秋生,你的贪欲实在太重。” 此言一出,便是彻底掀开了尹秋生的那层遮羞布,将他千年来的妄念摆到了明面上。 尹秋生面色沉郁,眼中缓缓浮现出几分杀意。 金色的咒文宛如游蛇般围绕在尹秋生身旁,只见他指尖微动,数道咒文便如同闪电般窜了出去。 然而这些咒文的目标却并非距离他几尺之遥的裴知岁,而是远处尚在昏迷之中、被阿戚抱在怀中的桑玛。 金色咒文化为巨大的灵茧,即将包裹住二人的前一秒,一道清瘦的人影突然出现,将两个姑娘牢牢护在了身后。 “铛!!” 裴知岁一刀破了面前来势汹汹的咒文,随后反手劈了一道刀气护住身后的二人。 “怎么,被人发现了意图便破罐子破摔了?”裴知岁拧起眉头,震声道:“先是凤凰洲,如今是桑玛,你非要让这么多人为你的一己私念而付出代价吗?!” “闭嘴!你又知道什么?!”尹秋生双目通红,再也端不住那张平淡如水的假面皮,“你可知我等了她多久吗?一千年!我等了她一千年!” “我忍着剜心剔骨的代价飞升上界,千年里四处奔波为她聚魂,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再见她一面,”尹秋生一字一顿,声嘶力竭,整个人犹如困兽之斗,“只要能再见她一面,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你将话说得如此漂亮,又可曾知道,她是否能心安理得接受你这份沾染了千年业障的馈赠?”裴知岁语气一顿,“你不妨再告诉我,这东拼西凑来的魂魄所捏造出的东西,可还是你的故人吗?” 裴知岁的话便宛如一把利刃,直愣愣地刺进尹秋生的心口,搅得他不得安生。 尹秋生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闭嘴。” “一直活在自己构建的妄念之中有意思吗,”裴知岁轻笑一声,那双漆黑的桃花眼带着十成十的怜悯望向尹秋生,“难怪三块神骨上都附着不同的幻境,尹秋生,你还真是爱做梦啊。” “我让你闭嘴!”尹秋生怒道,金色的剑气朝着裴知岁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然而就在裴知岁准备出刀的刹那,一股极其浓烈怨气自天幕的西北方猛然炸开,宛如狂风般呼啸而来。 这股熟悉的怨气来势汹汹,裴知岁面色微变,出刀的手却没有片刻迟疑。 他一一化解了那些横冲直撞的剑气,反手送出听雪刀,然而就在刀刃擦着尹秋生脖颈而过的瞬间,裴知岁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缕极为陌生的怪异气息。 他暗道一声不妙,转头望向尹秋生。 四目相对的瞬间,一只翻涌着杀意与血性的红瞳牢牢占据着他的视线。 裴知岁瞳孔一缩,手中灵力汇聚,朝着他肩膀一掌拍出,随即一个旋身迅速拉开了二人的身位。 只见环绕在往生剑周遭的剑意在这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里散去了苍茫之意,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过去从未出现在尹秋生身上的邪性。 尹秋生伸手掸了掸被裴知岁击中的肩膀,转头扫了一眼正徘徊在二人不远处伺机而动的怨气,脸上神色莫辨。 “你好啊,小梅花。”短暂的沉默过后,尹秋生回过头,左侧的金瞳在他的言语间也缓缓漫上血色。 第84章 桑玛 “真是多谢你,若不是你几句话激得他神魂不稳,我也没办法彻底掌控这副身体。”他一手扶着脖颈转了转,忽然露出个笑容,“奇怪啊,你对我这副模样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裴知岁神色未变,脑海中却是一刻不停地衡量着眼前的情况。 真正的尹秋生想利用他填补故人残缺的魂魄,这是毋庸置疑的,而眼前这位心魔尹秋生的反应,也印证了两件事情——第一,他们二人都不曾知晓云崖之下那缕残魂的存在;第二,尹秋生,心魔,残魂,这三者立场相悖,都希望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消失。 那么,是否要将这缕残魂的存在广而告之,使其三者相互制衡…… 然而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在脑海中,便被裴知岁果断地否决了。 他与尹秋生的那缕残魂之间,不过是靠着相同的目的而维系起来的脆弱联盟,而迄今为止,这世上还没有除了楚寒衣之外的人能让他毫无保留地交付信任,遑论还是为了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利益。 在“尹秋生”探寻的目光之中,裴知岁微微歪头,露出个再明显不过的虚假笑容,随即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头顶:“天机,不可泄露。” “尹秋生”哼了一声,显然也没真的想从他这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油嘴滑舌,你可想好,待我这柄剑拔了你的舌头,你便是想说,也说不了了。” “不愧是尹秋生的心魔,这股子傲慢真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裴知岁眉梢一挑,神情嚣张,眼中战意大盛:“想拔我的舌头,你便来试试!” 话音落下,听雪刀带着一身逼人的刀气直奔尹秋生而去,“尹秋生”冷笑一声,反手提剑相抵。 相较于尹秋生本人那股苍茫辽阔的剑意,这位“尹秋生”的剑便显得吊诡许多,也更加随心所欲,裴知岁同他过了十余招,一时竟然也拿不清他的路数,只能凭借着对于杀意的本能预测他剑刃落下的时机。 然而令他在意的不仅是“尹秋生”飘忽不定的剑,还有那些徘徊于二人几尺外蠢蠢欲动的怨气。 不知为何,那团怨气来时气势汹汹,此刻却一直踌躇在外围游移不定,仿佛生了灵智一般窥伺着这厢缠斗的裴知岁二人,只待谁漏出破绽,便会如同见了血的饿狼一般扑上来。 裴知岁知晓,这是因为它分不清自己与尹秋生身上的气息,所以才迟迟未能行动。 他自不用说,仙剑折月替他斩断前尘因果,连带着也切断了他与尹秋生之间那缕微弱的联系,而如今折月已断,他与尹秋生之间的因果再度连结,却也只剩下了极其淡薄的一点儿。至于后者……裴知岁一边闪身躲避开身前直逼他要害而来的剑刃一边想,大概是因为尹秋生入了魔。 而就在他思量这股怨气的同时,“尹秋生”显然也在打它的主意。 “我当你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能耐,原来也就不过如此。”尹秋生一边同他对招一边道,脸上的神情很是游刃有余,“小梅花,脑子里又想什么鬼主意呢,眼睛都黏到那上面去了。” 只见他瞳光一闪,赤金色的剑意宛如游蛇般悄然缠上裴知岁的四肢,尹秋生持剑的右臂高高抬起,剑刃直逼他咽喉而去。 剑光近在咫尺,裴知岁四肢被缚,眼看便要硬生生挨下这一剑,下一刻,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刀骤然出现在距离裴知岁毫厘之远的地方,替他挡下了这一剑。 裴知岁微微眯了眯眼,明亮如火的刀气自刀刃缠绕而上,瞬间斩断了那几道碍人的剑气。 他用另一只手握住这柄陪伴了自己两世的长刀,眼底漫上几分笑意。 自从他踏入长宁,便没再动用过离恨刀,一直将其放置在自己的识海中看守着那缕人魂,而离恨刀也一直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异动。 倒不如说,自从这一世伊始,上一世不服他管教的凶刀就变得温驯许多。 而现在,离恨刀竟也会主动跑出来护主了。 裴知岁握紧手中通体漆黑的刀柄,心道:不枉他花费这么多心思,这柄不服天地也不尊正邪的长刀,终于彻底对他俯首称臣。 他瞟了一眼已然开始缓缓逼近的怨气,一个疯狂的想法缓缓出现在脑海中。 “我的确没什么惊天动地的能耐,但若你输在我这些小伎俩身上,岂不更丢人?”裴知岁手腕一转,反手持刀,雪白的刀刃划过掌心,丝丝缕缕的鲜血顺着刀刃淌下,刀尖直指不远处呼啸的怨气。 他微微一笑,一双招人的眼瞳明亮如火,喝道:“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些徘徊已久的怨气仿佛终于确定了自己要找的目标,一边发出刺耳的低吼,一边直奔离恨刀而来。 只见刀刃上流动的血液骤然燃起赤红的火光,而那些呼啸而来的怨气仿佛也被这由血液作为燃料的火焰深深吸引、吸纳,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与此同时,裴知岁另一只手上握着的听雪刀灵光大亮,丝丝缕缕的灵脉于此间天地不断汇聚,聚沙成塔。 一阴一阳,一个是灵气,一个是煞气。两柄截然不同、本该相互排斥的长刀,却在裴知岁手中达成了短暂的平和。 霎时,四周狂风乍起。 裴知岁站在风暴的中心缓缓抬眼,一双墨玉般的眼瞳竟已然变成了耀眼的赤金色,在昏沉天地的衬托下明亮得仿若经年不熄的焰火。 事实上,他也的的确确正在燃烧着。 此术名为“燃血”,乃是南渊之中失传已久的禁术,与其他能在短时间内拔高修为境界的功法不同,燃血之术却是一个没有任何限制的捷径。 此术以施术人的血肉为引子,神魂做燃料,只要肉|体与神魂足够强大,燃血之术甚至能送施术人踏入半步飞升的境界。 然而相应的,在带来一步登天之能的同时,燃血之术所给予的反噬却足足有它带来的好处的十倍有余。 因为它所带来的反噬是不可逆的。 神魂一旦燃尽,便是真正消散于此间天地,甚至都不会有来生。 他向来不做无准备之事,也很少用这些旁门左道的术法,因为他并不想任由自己的命落在所谓的“气运”身上。 他原本并不想动用这禁术,然而与尹秋生刀剑相对的瞬间,他便明了,眼下的情况,若不付出自己能给出的最大筹码,他根本杀不了尹秋生。 裴知岁静静感受着自身不断拔高的境界,直到半步飞升的临界线,他忽然想回过头看一眼楚寒衣。 这念头来的毫无道理,却如同野火燎原般占据了他的心。 想看他冷冽的眉眼,薄薄的嘴唇,还有望向自己时饱含着爱意的目光。 裴知岁非常、非常喜欢看他望向自己时的眼神,那样珍重,仿佛再也容纳不下第二个人。 他想,哪怕是为了能够一直徜徉在这样的目光里,他也要努力地活下去。 活下去,然后回到那个人身边,回到自己命中注定的归处。 他赌自己命不该绝。 况且,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底牌。 他抿了抿唇,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将自己的境界停在了半步飞升的临界,随后抬起持刀的手囫囵摸了摸自己平日里用来放零碎的前襟。 他前襟里放着一个小小的护身玉牌,是不久前他扮作顾四公子参加考试时桑玛塞给他的。玉牌的模样并不起眼,款式也是长宁商铺里随处可见的,以裴知岁的心性,断不会将这种他人送的小玩意好好保管起来。 他留下这枚玉牌的契机,是桑玛的一句话。 彼时白衣姑娘笑眯眯地将玉牌递给他,脸上的神情郑重而虔诚,轻柔的嗓音仿若千年而前的渺渺天音。 “愿神山赐福于你。”她如此这般说道。 愿神山赐福于你。 这几乎是所有信奉神山的长宁人挂在嘴上的一句话,裴知岁来到长宁不过短短十余日,却也将这句话听了百遍有余。 然而唯有桑玛说这句话时,是不一样的。 桑玛是神山的女儿,代表着神山的意志,她说出的这句话不止是祝福,更是一种护佑,来自神山的护佑。 而除此之外,裴知岁也在那时注意到了另一件事情——当桑玛将玉牌送给他时,有一缕极其微弱的陌生气息随着桑玛的赐福一同附着在了玉牌上。 那股气息没有恶意,甚至虚弱到几乎快要消散,却仍然顽强地散发出一种类似于保护的信号,护佑着这枚玉牌的主人,哪怕他并不是真正的长宁人。 他那时尚未能彻底猜出这缕陌生气息的主人的身份,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是十分笃定了。 ——“长宁,是她的故乡。” ——“梦里,我总会见到一位剑修,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总穿着一身青衣,腰间佩着一柄有些奇特的剑,我看着他的背影,叫他、叫他——” ——“你可知我等了她多久吗?一千年!我等了她一千年!” 无数话语回荡在耳畔,字字句句,最终汇聚成一个在长宁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 那缕陌生气息的主人、尹秋生穷尽千年追寻的魂魄——长宁的第一位桑玛,白铃。 第85章 前夕 这一切都要从尹秋生的那缕人魂说起。 从云崖去往长宁的这一路上,那缕人魂始终在他的识海中保持着沉睡的状态,裴知岁也能明显的感觉到,这缕魂魄的确已然身处消散的边缘,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大抵全靠着那一股子执念。 人魂安分了一路,唯有在他们踏入止息山时才悄然睁开了眼睛,不偏不倚,恰好便是他扮作顾四见到桑玛的那个瞬间。 裴知岁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异样,于是开始注意起这只飞舞在神山中的白鸟。 然而身为这一代桑玛的白翎时年不过二八,如论如何都不该与千年前的老东西沾上半分因果,裴知岁思来想去,倒真的琢磨出几分蹊跷。 于是那日回去之后,他便寻来了历代桑玛的名册,囫囵翻了几遍。 这一翻,还真叫他发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 据名册记载,长宁历代的桑玛都是由族中天赋最高的女子继任,始终如此。而这千年间,唯有两个人打破了这条不成文的铁律,一个是千年前神山送来长宁的第一位使者,名为白铃,而另一个便是他们所熟悉的、千年后初出茅庐尚且稚嫩的白鸟,白翎。 白铃是由神山钦定的第一位守护者,也是自她之后,长宁才诞生了“桑玛”,而在这千年之间,神山也从未干涉过历代“桑玛”的选定。 直到白翎诞生。 据名册记载,白翎诞生那日,沉寂了千年的神山久违地送来了象征着祝福的山风,于是众人便知晓,这孩子便是新一任的桑玛。 若说这二者之间存在什么联系,似乎便只有魂魄。 可他观白翎三魂清明,七魄具在,身上也无累世因果,实在不像千年前的魂魄投胎转世而来。 裴知岁相信自己没有找错人,那么,唯一一种解释,尹秋生需要的并非白翎的魂魄,而是她的肉身。 尹秋生欲将白翎的肉身作为承载白铃魂魄的载体,只待最后一缕爱魄入体,便能让千年前的故人重回世间,取白翎而代之。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的那位故人,是否真的能够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一切呢? 灵力与怨气在他手中不断汇聚,裴知岁感受着周身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着的灵脉,觉得自己的灵台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明过。 激荡的刀气之中,裴知岁的身影倏然消失,下一刻,只见他身如鬼魅般出现在尹秋生背后,手中两柄长刀势如苍龙,银白的刀尖直逼尹秋生侧颈,势要叫他人头落地。 刀刃即将擦过皮肉的刹那,尹秋生骤然抬手,就那样大喇喇地握住了听雪刀削铁如泥的刀刃。 听雪被他死死握在手中,刀刃陷入皮肉,深可见骨,然而尹秋生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他阴恻恻地回过头对上裴知岁的视线,眼中的血光随着呼吸乍明乍灭。 “就这点能耐吗?”他微微一笑,面露轻蔑:“若只是这种程度,还是不要叫嚣了。” “放心,足够送你去和你的故人团聚了,”裴知岁微微一顿,想起什么似的:“啊,不对,像你这种人,死后魂魄大抵只有被投入赤水、受烈火焚烧千年万年这一条路可走呢,又如何得见你那本该去往安魂地的故人啊?” 尹秋生面色一沉:“我倒要看你还能嚣张几时。” 随着他话音落下,原本蛰伏在往生剑上的符文再度流动起来,纷纷聚集尹秋生紧攥着刀刃的右手之下,仿佛有生命的活物般争相抢夺着自他手臂蜿蜒而下的血珠。 裴知岁眼风向下虚虚一扫,不欲再与他多言。 尹秋生此人活了千年有余,早已不再是个单纯的剑修,那一身为了复活逝去的故人而学来的奇学诡术纷杂难测,令人难以应对。他悉知此事,便懒得对尹秋生那些诡异非常的法术做出什么反应,反正无论是什么,都是冲着他的性命而来,而裴知岁活到现在,最不怕的便是旁人对他的杀意。 他轻嗤一声,握着听雪刀的手狠狠一拧,浸着血光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剜掉一层血淋淋的皮肉。 抬手抽刀,裴知岁手臂一震,抖了抖刀刃上残留的血珠,心中有些嫌恶。 在他对面,尹秋生缓缓转过身,没有痛觉似的捻了捻血肉模糊的手掌,随着他的动作,原本只停留在手腕以下的符文仿佛得了什么允许般蜂拥而上,啃食着他的血肉。 片刻之后,金色符文依依不舍地离开他的掌心,重新缠上往生剑朴素的刀刃,霎时,剑身上的符文灵光大亮,苍劲的剑意随之翻涌而出。 裴知岁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心道这位心魔与尹秋生本人其实也无甚差别,一样的虚伪,一样的听不得半句真话。 他本想多说几句,狠狠地戳几下这人的肺管子,欣赏一番这人被气到跳脚的狼狈摸样,可他看着尹秋生如今的疯癫样子,忽然就觉得没那个必要了。 和一个疯子,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如今只想早早了结这一切,结束这些纷乱的纠葛、荒唐的因果,然后——回家去。 他握紧手中冰凉的刀柄,跃至空中,下一瞬,一条巨大的赤龙自他身后冲天而起,低沉的龙吟响彻此间天地。 只见那赤龙身长近百尺,鳞爪分明,气势非凡,宛如某种庇护一般安稳地盘踞在裴知岁身后,一双金瞳燃着累世的火焰,只待烧穿这昏沉的长夜。 尹秋生有些诧异地望着空中咆哮的赤龙,显然没料到裴知岁上来便托大的做法,然而就在他犹疑的这一瞬息,赤龙带着一身汹涌的杀意咆哮着直冲尹秋生而来。 尹秋生眉头一皱,少见的被激起几分战意,只见他抬手掐诀,巨大的金色法相顷刻之间在他背后升起,持剑迎上裴知岁的赤龙—— 轰!!! 一金一红两股灵力对冲,竟隐隐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谁都没能占到半点便宜。 而这正在裴知岁预料之中。 只是…… 他抬眼看着尹秋生背后模糊了面容的金色法相,面上露出几分势在必得的笑容。 世间万物,从来是阴阳相生、因果循环,哪怕尹秋生一朝飞升,撇去肉体凡胎,也无法撼动这世间铁律。所以,在这千年间,尹秋生耗费心血为故人聚魂,纵使他嘴上说的轻松,背后也必定付出了常人无法企及的代价,他身后已然磨损的法相便是如山的铁证。 只是他没有想到,尹秋生收到的损耗竟有如此之大,以至于同他打成了平手。 激荡的灵光之中,察觉到场上形势巨变的尹秋生再也端不起那副轻飘飘的摸样,这位向来游刃有余,总以为万事万物尽在掌握的往生剑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几分凝重的神色。 怎么会这样? 不过是一滴被他弃在凡尘里的血滴子,竟也有和他打成平手的一天?!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两柄淬着杀意的长刀。 他提剑回防,被迫与裴知岁缠斗起来。 心中有了较量,裴知岁手中的刀便再无顾忌,他本身便是那种不要命的打法,如今更是愈演愈烈,几乎到了哪怕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的地步。尹秋生想卸他一臂,废他一柄刀,那他便遂了他的愿,主动卖出破绽,往生剑贯穿左肩的同时,离恨刀也必定狠狠刺入他的腰腹;尹秋生想割断他的喉咙,他便剑走偏锋,脖颈擦着剑刃而过,将听雪刀稳稳送进他胸口。 他就这样用几乎一换一的方式,用自己一身的剑伤换出尹秋生身上同等的刀伤。 裴知岁咽下喉咙中翻涌的血沫,体内的灵脉疯狂燃烧,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疼痛。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割得破烂,一头长发也被打散,乱七八糟地披在身后,全身上下更是找不出一处完好的皮肤,就连那张素来颇受保护的漂亮脸蛋也没能幸免,猩红的血液顺着额角的剑伤流下,濡湿睫毛,漫进了那双明亮如昔的桃花眼。 而在他对面的尹秋生亦是浑身狼狈,一身素衣满是血污,身上的刀伤较之于裴知岁只多不少,然而与裴知岁不同的是,他身上的伤口正在缓慢的愈合。 到底还是飞升过的仙神,纵使实力大打折扣,总归还是要比他们这些凡人强上一些的。 不过,也只是一些罢了。 裴知岁看着尹秋生愈发阴沉的面色,即使两人隔得老远,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尹秋生身上的那股躁动和急切。 高手过招便如博弈,谁先心急,谁先露怯,强大如尹秋生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他也是真的控制不住了。 他从没想过一个血滴子也能走到今日这一步。 昔日被困在他棋盘中的小小棋子摇身一变,成了与他对弈的执棋人,将这一方棋盘搅弄得天翻地覆,甚至还隐占上风。 “我不懂,你为何总是同我作对!”他睁着一双猩红的眼,脸上的神色似是癫狂似是痛恨:“你!还有这天道!为何总是阻我?!为何总是同我作对?!” 第86章 诅咒 “我也不懂,你为何能疯到这种地步,”裴知岁抬手抹去睫毛上摇摇欲坠的血珠,唇畔溢出一声冷笑:“尹秋生,瞧瞧你如今的摸样,哪里还像是什么仙神。” 尹秋生闻言一愣,忽地笑了起来:“是,我早就疯了!” “我若不是个疯子,便不会用禁术剥离自己的人魂,把自己变成这么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在这里听你一个小小血滴子的嘲弄!”尹秋生眼尾赤红一片,瞳孔却逐渐变回了金色,神色也恢复了几分清明,想来是“尹秋生”本人的神志再度占据了上风,将那疯疯癫癫的心魔压了下去。 只不过,此时此刻尹秋生身上的那股疯癫劲儿,比起心魔也不遑多让了。 “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他深深闭了闭眼,周身荡起金色的剑意,“此乃我千年夙愿,为此,我愿付出一切。” 层层剑意自他手中长剑激荡而出,苍穹之下,金光弥漫,尹秋生立在半空之中,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脸上的神色竟慢慢平静了下来。 只见他二指作诀悬停在眉心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下一刻,一缕金色神魂自他眉间被抽出,随着他的动作附着到了往生剑上。 神魂与长剑融合的刹那,法相原本已经模糊了的面容竟再度清晰起来,缓缓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尹秋生的手段向来层出不穷、奇诡难测,然而唯有此招此式,裴知岁再清楚不过。 ——元神化剑。 是剑修燃尽心魂换得的最强三剑,亦是以命相搏的最大赌注。 尹秋生到底还是祭出了自己的底牌。 嗡动的剑鸣声中,尹秋生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他耳边:“今日我要杀你,以补故人魂魄,无人能阻。” 随着他话音落下,金色法相手中的长剑彻底凝出实体,朝着裴知岁一剑劈出! 裴知岁深吸一口气,身后赤龙再度现身,气势汹汹地迎上这神魂化剑的第一剑。 然而还未等这两个虚像分出胜负,大大小小的剑阵自尹秋生周身铺开,凝出了数以万计的金色剑影,仿若长星天坠,利刃所指,唯有一人。 尹秋生垂眼看着地上咆哮的赤龙,二指作诀,缓缓吐出一字杀诀:“灭!” 赤龙仍在同那法相缠斗,此时若召回,只怕那一剑的余波都能将他劈成两截儿。 他抬眼看着空中多到数不清的剑影,手腕一转,离恨刀在他手中调了个方向一刀劈出,撑起一道由刀气凝结而成的墙壁。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在刀墙堪堪凝出的刹那,万千剑影齐发,狠狠地撞了上来! 肆虐的剑意中央,离恨刀所凝结出的刀墙便如狂风骤雨之中的一叶扁舟,对面浩瀚如海的剑意摇摇欲坠。 那剑影一波接着一波,一波强过一波,不知停歇地撞击着刀墙,势必要将裴知岁拆吞入腹,不留一点渣子。 刀墙之下,裴知岁调动全部灵力支撑着这道屏障,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可持刀的左手却逐渐开始不受控地颤抖起来。方才被往生剑贯穿的伤口仍在源源不断向外渗着血,寻常的止血术根本不起作用,裴知岁扫了一眼伤处,心知若再逞强下去,这条手臂怕是彻底废了。 不止手臂,还有他的灵脉。 他心知,凭借着自己这具快到极限的肉体凡胎,无论如何都耗不过尹秋生的。 所以,与其用剩余的灵力在这同他干耗,倒不如放手一搏,谋一线生机。 他抬眼看向刀墙外肆虐的剑气,当机立断卸了左臂的力气,随即竟主动撤下了屏障。 没了刀气的阻拦,剑影便如嗅到血腥味的猎犬,再度扑了上去。 轰!!! 烟尘弥漫,四野一片死寂。 几尺外的尹秋生垂眼凝眸,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 终于……结束了。 然而就在他即将落到地面的瞬间,熟悉的刀气骤然暴起,一柄银白的、由霜雪锻造而来的长刀裹挟着天地灵气,自烟尘弥漫之处破空而言,几乎不给尹秋生任何反应的时间,直穿他的右肩! 尹秋生面色大变,立即转身提剑回挡。 而正如他所预料的,在他身后,裴知岁拖着一身鲜血淋漓的狰狞剑伤,仿若地狱而来的索命阎罗。 他抬手抹去唇畔溢出的血污,冲着尹秋生微微一笑:“还剩,最后一剑。” 尹秋生面上的神色瞬间变得非常糟糕。 他没有回答裴知岁的话,只是沉默地汇聚着手中的剑意。 金色的剑纹在他眉心散发着耀眼的灵光,漫天金光之中,尹秋生的神魂与他手中的往生剑彻底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天地一片寂静,裴知岁抬眼望去,只见伫立在尹秋生背后的法相面容可怖,表情半喜半悲,本该显得庄重威严的法相竟流露出一派鬼气。 法相森森,剑意涛涛,裴知岁面无表情地咽下喉咙里上涌的鲜血,迎面对上这最后一剑。 铮—— 刀剑相碰,刺耳尖锐的鸣声响彻寰宇。 灵力,怨气,刀影,剑意。无数道不同的力量,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澄澈的还是混沌的,它们混杂成一团,在裴知岁尹秋生二人之间猛地炸开,源源不断地激荡于此间天地之中。 巨大的冲击之下,裴知岁感觉到自己拿着离恨刀的右臂几度失去了知觉,整个人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冲撞的向后撤了数尺。 这便是来自千年前剑道第一人破釜沉舟的最后一剑,威力之强,足以令山河失色。 在这样的一道剑意面前,没人能成为它的阻拦。 裴知岁额角青筋暴起,清晰地感知到燃血之术已然游走在他全身的灵脉之中,近乎疯狂地燃烧着每一丝每一缕的灵力。 然而纵使如此,他仍在这一剑下节节败退。 燃烧肉|体不够,燃烧灵脉不够,这贪婪的禁术正等待着他亲手将自己的魂魄献上吗? …… ……魂魄。 魂魄? 胸口安置的玉牌不知何时开始散发出微弱的莹白色光芒,然而就是这渺小如萤火的微光,令裴知岁一瞬间想通了许多事情。 三魂七魄只缺其一,其实已经无限趋近于完满,加之白铃的残魂被尹秋生温养千年,绝对足够支撑她短暂地幻化出灵体。 可这漫长的一千年,白铃竟没有一次出现在尹秋生面前。 要么是她不想,要么……是有什么禁制束缚了她。这禁制令她口不能言,亦无法现身人前,她无法直接同尹秋生沟通交流,只好退而求其次,绕了一大圈找上了自己。 至于为什么是他,裴知岁想,大抵也逃不过那滴血的原因。 如若他想的不错…… 抵着往生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尹秋生显然也看穿了他此时此刻的疲态,手中迸发的剑意愈发强盛,几乎要掀翻整个穹宇。 终于,在这等密不透风的攻势下,裴知岁露出了此战唯一一个并非出自他本意的破绽。 往生剑银白的剑刃穿过他心口的前一瞬间,裴知岁只来得及微微调整身位,以至于那柄剑刃不会真的刺穿他的心脏——顺带着,也将那枚莹白的玉牌送到尹秋生的剑下。 附着尹秋生神魂的长剑刺穿了裴知岁的心口,也斩碎了带着故人魂魄的玉牌。 裴知岁抬手抓着刺进自己胸口的长剑,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般瘫倒在地,明明是一身狼狈,那张灰扑扑的漂亮脸蛋上却漾起了一抹浅淡的笑容。 下一瞬,天地归于混沌。 周遭所有的人和事物皆消失不见,裴知岁整个人呈大字型躺在这一片死寂的虚无之中,不动声色地缓了一口气。 他强撑着已然有些涣散的神志,哑着嗓子喊出了那个只存在于千年前的名字:“……白铃。” 一片静默。 裴知岁有些迟缓地阖上眼,再度睁眼时,视线中央乍然出现一双陌生但清润的杏眼。 那双杏眼的主人站定在距离他头顶一个小臂的位置,正躬身看着他。 那姑娘生得好看,却并非红尘世俗常规中所认定的属于女子的妩媚,而是一种掺杂着锐利与英气的俊美。在她身上,仿佛真的能看见巍峨群山的缩影,令人不自觉地感到心安。 一人一魂就这样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沉默地打量着对方,过了不知多久,那人似是终于耐不住这诡异的场景,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盘腿坐下,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即伸手点在裴知岁的眉心。 随着她的动作,曾经出现在那枚玉牌上的莹白色光芒一点点聚集在他身上较为严重的几处伤口上,“你身上的皮肉伤太重了,我只能替你简单止止血,暂时保住你这条小命。” “多谢。”裴知岁摸了摸自己不再流血的胸口,有些吃力地撑起身,“你如今得以现身于此,是因为那道‘禁制’被破除了吗?” 白铃闻言一愣,随即摇摇头道:“是,却也不是。” “你远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慧敏锐,实在让我钦佩。”白铃环顾着四周的混沌天地,道:“这方混沌之地,是我已然消散的识海,也是现下唯一一个能令我魂魄现身之所。” “而如今限制我的,比起说是禁制,倒不如说是一个诅咒。” 第87章 结局(上) 诅咒? 这说法倒是新奇。 裴知岁略微皱了下眉,追问道:“何意?” “那是,千年前的事情了,”白铃短暂地沉默了片刻,随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尹秋生飞升前曾是我的剑侍,我与他之间存在着一道生死无解的魂契。” “当年我临死之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想死。”她笑了笑,脸上的神情有些悲伤:“我也没料到,就是这样一句话,竟让他生了执念,化出心魔。千年来,自我再度聚魂开始,便始终被困在长宁这方寸之间。在这期间,我能见到尹秋生的机会并不多,但我能感知到,他每来一次,我的魂魄便更强一分,与之相对的,便是他身上与日俱增的尘世因果。” “我不愿看到他这样,更无意踩着他人的白骨重返人间,因此他每次来到长宁,我都会努力聚魂,希冀于化出灵体同他交涉。可直至我三魂重聚,化出灵体,尹秋生却依旧视我为无物,我才意识到自己当年的那句话究竟留下了何等的祸根。” 白铃话已至此,无需多言,聪敏如他,自然而然便能补全余下所有的信息。 “尹秋生自愿剥离五感,摘去人魂,早已不是当年与你立下魂契的凡人,既非旧人,那所谓的魂契便不复存在,但……”裴知岁若有所思,下意识摩挲着手中的刀柄,“但奈何他执念太深,愿力过强,竟让这魂契硬生生留了下来,甚至衍生出了另一个独立于魂契之外的咒言。” “正是,”白铃点点头,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这个咒言将我与尹秋生再度连接,却也在无形之中成了困住我的禁制——除他以外,我无法与任何人产生联系。他飞升上界,可同我产生咒言的却是身为凡人的‘尹秋生’,故人不复,自然无法相见,我也无法用那道旧的魂契去操控他。这千年以来,你是唯一一个能见到我的人。我不知你身上究竟有什么,但方才那一剑后,我身上的禁制的确有一瞬间的松动,才能借此机会将你拉进我的识海之中。” 原是如此,裴知岁想,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白铃不知缘由,他却再清楚不过。 他身上有尹秋生遗留在人间的那滴血,识海中关着被他摘去的人魂。附着尹秋生神魂的那一剑当胸而过的刹那,神魂、人魂、血滴子,这三者短暂地融合在一处,使得白铃身上的那道禁制嗅到了独属于‘凡人’尹秋生的味道。 裴知岁想了想,接着问道:“既如此,尹秋生选择白翎作为承载你魂魄的躯壳,真的只是出于巧合?” “恰恰相反,”白铃闻言叹了口气,“其实她身上有着尹秋生最想要的东西。” 裴知岁眉梢一扬,有些意外:“你的爱魄?” 白铃点点头。 “尹秋生竟没察觉?” “我使了一些手段,掩盖了她身上那片残魂的气息。”白铃回答。 裴知岁了然:“看来她出生时的那缕山风送来的不止是祝福,还是庇护。” 白铃垂着一双杏眼,默认了他的话,“我三魂尚在,白翎那孩子并非是我的转世。人的魂魄总是向往干净纯粹的气息,我想正因如此,那片爱魄才会落在她的身上。这样好的姑娘,我不愿打搅她的人生。” “不仅是她,还有你。你甫一踏入长宁,我便在你身上感知到一股非常熟悉的气息,我不知你究竟是什么,但我能看到你的魂魄,清明澄澈,比起白翎也不遑多让,”她语气一顿,抬眼看向裴知岁,神色认真:“你实在不该折在这里。” 裴知岁似有所感:“你要做什么?” “此间诸事皆因我而起,我虽无意当操刀手,却也实打实种下了太多孽因,实在是……很不应该,”白铃的声音忽然变得缥缈起来,她很轻地笑了笑,周身开始散发出淡淡的荧光,“裴知岁,是吗?我该多谢你,让我有机会结束这场荒唐闹剧。” 只见白铃单手结印,一缕莹白的灵流宛如游鱼般绕上裴知岁的指尖。 裴知岁低头看着,感受到一股纯粹且厚重的力量在自己掌心迸发,他顿了顿,低声问道:“魂契?” “尹秋生曾为我的剑侍,只要这道魂契尚在,我永远是他的剑主,”白铃声音浅浅,神色淡然,“过去我无法用它阻止尹秋生,所以只能眼看着事情一件件发生,但,今时不同往日。我已下了死令,魂契交予你,长宁的万里群山亦会为你开道……裴知岁,让一切结束吧。” 裴知岁虚虚握住手中的魂契,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死的?” 白铃摇摇头,似是不愿多说,只道了四个字:“人心难测。” “死在何处?” “凤凰洲。” 凤凰洲,白铃故去之地,尹秋生飞升之所,原来那里才是一切的开始。因果轮回,千年纠葛,可若真的往深处清算,究竟又是谁人之因,谁人之果呢? 早已算不清了。 裴知岁点点头,不再多言。 无边无际的混沌逐渐开始消散,白铃负手而立,身形已然透明,然而脸上的神情却依旧那样生动而清晰。 “我会在这里等着你的好消息的。” 她莞尔一笑,朗声道: “愿神山赐福于你。” * 裴知岁骤然睁眼。 耳畔是呼啸的山风,眼前是尹秋生惊愕到几近空白的面容,他站起身,抬手召回离恨刀,毫不犹豫的祭出了那道魂契。 魂契甫一现世,便自然而然地附在了他手中长刀之上,丝毫没有为尹秋生而停留半分。 “白铃的魂契……”尹秋生喃喃道。 他猛地回过神,仿佛意识到什么,几步上前,红着一双眼,近乎咆哮的质问道:“你为何会有白铃的魂契?!白铃呢?她在哪儿?你把她如何了?!” 他问的声嘶力竭,然而最终得到的只有那股令他几近窒息的、来自于白铃魂契之中的杀意。 那杀意如此简单明晰,他甚至无法欺骗自己这道死令并非来自于白铃。 可是为何? 他筹谋千年,付出一切,只为了她有朝一日能再次睁开双眼,回到她最爱的红尘人间。 可白铃却对他下了死令。 为何? 是他错了? 尹秋生浑身一震,脑中一片空白。 不,不是的,白铃怎么会想让他死? 他抬眼看向始终沉默的裴知岁,眼中恨意滚烫,如有实质。 一定是他,这个碍事的血滴子,是他蛊惑白铃,胁迫她下了这道死令来对付他,一定是这样!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往生剑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尖锐剑鸣,只闻周天雷声乍起,沉郁顿挫,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神佛不具名的警告。 然而无论是剑鸣还是雷声,尹秋生都已听不见了。他握着手中陪伴千年的长剑,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无论如何也要一条路走到黑。 灵脉枯竭,识海倒灌,元神化剑的反噬已然开始,他如今便如凡人一个,唯一能依仗的便只有这柄剑了。 但是没关系,至少他还有剑,不是吗? 没了灵力又如何?他还是这千年间的剑道第一,区区一个裴知岁,区区一个血滴子……怎敢用那样高高在上的眼神看他? 尹秋生咬着牙,一剑刺出。 然而这一剑没能落到实处。 只见密密麻麻到数不清的莹白灵光自长宁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汇聚成海,最终化作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将裴知岁安安稳稳地护在了身后——那是来自长宁群山的护佑,也是来自白铃这位初代桑玛的赐福。 “神山……”尹秋生久久凝视着这道屏障,目眦欲裂,“你究竟用了什么诡计,为何神山的意志会护着你?” 明明他才是生长在长宁的孩子,是桑玛身前最锋利的剑刃,是神山止息最忠诚的信徒。可是为什么,他视为珍宝,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东西,如今却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闻言,裴知岁嗤了一声。 他走出了那道屏障,站定在尹秋生身前,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道:“答案还不简单吗?因为你错了啊。” “闭嘴……” “你这么想知道白玲的状况,那我就满足你。”裴知岁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因为你的执念,白铃被困于混沌之地千年之久,不得自由,不得解脱,连魂飞魄散都是奢望。尹秋生,这样的回答,你可还满意啊?” “闭嘴!我叫你别说了!”尹秋生怒不可遏,抬手挥出一剑。 裴知岁冷笑一声,对他的动作早有预料。他抬手抓住尹秋生持剑的右手,反手一拧,随即用刀柄狠狠撞上他的腕子,干脆利落地卸了他的剑。 往生剑“当啷”坠地,灵光暗淡地横亘在二人之间。裴知岁看也未看,手中刀刃调转,一刀劈下。 铮—— 这柄千年间不知斩断了多少刀剑白刃的神剑,终于也迎来了相同的结局。 连通神魂的佩剑被毁,尹秋生闷哼一声,竟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神魂受损,心脉杂乱,元神剑的反噬如同燎原野火般来势汹汹,将他一步步逼入穷途末路。他看着面前不断逼近的银白刀刃,第一次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心气一般跌坐在地。 裴知岁站定在他面前,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将尹秋生的狼狈姿态尽收眼底。 离恨刀的刃抵在尹秋生脖颈上,他手上使了些力气,锋利的刀刃立刻割开皮肉,浸着新鲜的血液向里嵌了大半。 大抵是这股疼痛刺激了他,尹秋生浑身一颤,抬手死死抓住了那截刀刃,旧伤添新伤,止不住的血液染红了长刀,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让我见她……”他缓缓开口,说出的话却是颠三倒四,早已不知对着谁了,“至少让我见她一面,哪怕一眼也行!为何要杀我,为何?!我做了这么多、这么多,都是为了谁?都是为了你——” 他双手紧握着颈上的刀刃,吼道:“白铃!白铃!!出来见我!!” …… 无人应答,唯有那道欲取他性命的魂契缓缓亮起。 裴知岁怜悯地看着他瞬间变得枯败的面容,明白了白铃的意思。 他原以为得见尹秋生如此苦苦哀求,白铃至少会在他临死前出现一瞬,圆了他的痴妄,但现在看来,是他低估了这位桑玛的决绝。 既然如此,他也无需再等什么了。 他握紧刀柄,耗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一刀挥出。 沾满了血污的刀刃彻底割断了尹秋生的脖颈,在空中划出一刀圆满的血线。伴随着躯体轰然倒塌的声响,尹秋生彻底没了气息,而这一段长达两世的恩怨纠葛终于迎来了最终的结局,尘埃落定。 莹白的魂契脱离长刀,化作一笼轻柔的白纱将尹秋生整个罩住,片刻之后,白纱消失不见,只剩下尹秋生的**缓慢消散,最终化作无数金色的光点,湮灭在此间红尘之中。 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什么因果轮回,什么恩怨纠葛,从今往后,再也不必理会了。 从今日起,他将彻底斩断过去尹秋生所带来的仇恨与阴霾,同他所爱之人一起,去往新的人间。 紧绷了太久的神经一朝得以放松,身体与心魂上的疲惫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裴知岁只觉得眼前一黑,下一秒,天旋地转,他整个人不受控地向后倒去,落进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彻底失去了所有意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全文完结】 第88章 结局(下) 裴知岁醒来那日,正逢归寂山上日光最盛的时节。 他躺在熟悉的床榻之上悠悠睁眼,懒沓沓的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地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起来。 房内空无一人,裴知岁随手抓起一件不知是他还是楚寒衣的衣服套在身上,一边向外走,一边在心中犯嘀咕。 也不知自己这是睡了多久。 还有,楚寒衣呢?还以为一睁眼就能看到他……明明之前在幻境时都会守着他醒过来的。 裴知岁不大开心地撇撇嘴,伸手推开房门,还没走几步,迎面便撞上了两个大熟人。 只见满脸傻笑的齐云霁背着同样满脸傻笑的安鹤从他对面走来,两个人嬉笑打闹的摸样甚是亲昵,甚至没发现距离他们不远处站着一个大活人。 裴知岁眉梢一扬,有些戏谑地倚在一旁,十分好心地咳嗽了一声。 两个你侬我侬的小傻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生咳嗽吓得一愣,两颗脑袋齐刷刷地转向这道声音的源头,待到看清来人后,又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两道惊叫。 “师兄!” “裴裴!” 齐云霁放下背上的安鹤,二人便如同刚出笼的小鸟一般叽叽喳喳地围了上来。 “师兄,你终于醒了!”齐云霁满脸激动,“怎么样,身上又没有哪里不舒服,伤口还疼吗?” 安鹤接着他的话发出连环三问:“神魂呢?识海呢?灵脉呢?都还好吗?” 裴知岁抬手将面前两颗快要凑到他身上的脑袋按下去,无奈回答道:“现在很好,但是你们要是再问下去可能就不好了。” 齐云霁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道:“不问了不问了,没有不舒服就好!” 安鹤抬手拨弄着被弄乱的头发,对着裴知岁吐了吐舌头,道:“我们也是关心你嘛!你都不知道,当时你满身是血的被带回归寂山,那摸样,都快把我俩吓死了!” 裴知岁自然知道他们是关心自己,他很轻地笑了笑,问道:“多谢。我睡了多久?” 齐云霁与安鹤对视一眼,随即伸出三个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三天?” 齐云霁摇摇头。 裴知岁有些古怪地看他一眼,不大相信:“总不会是三年吧?” 齐云霁又摇摇头。 “哎呀!”安鹤抬手打掉齐云霁的三根手指,“是三个月,你足足昏迷了三个月!” 裴知岁一愣,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他只觉得这一觉睡得绵长舒适,却没想到竟是近百个日夜匆匆而过。 怪不得自己醒来没见到楚寒衣,他心想,原来他昏迷了这么久。 思及此处,裴知岁便有些待不住了。 “楚寒衣呢?” 他这话问得急切,甚至忘了称上一句“师尊”,然而出乎意料的,面前两个人谁都没觉得他对楚寒衣直呼大名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安鹤想了半晌,伸手给他指了个方向,不太确定道:“还记得归寂山里那株白梅吗?这个时候,他应该会在那里。” 那株白梅,裴知岁自然是知道的。 来到归寂山后的这几年,裴知岁其实没少偷偷去看过它。据安鹤所说,当年归寂山上万草枯败,是楚寒衣耗费心血将这棵半死不活的白梅硬生生救活了,他也是后来才意识到,大抵就这时候开始,楚寒衣开始断断续续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往事。 过去那几年,他其实很难描述自己看见这棵白梅时的心情。那时候他一边开心于楚寒衣对自己的珍视,一边却又隐隐害怕他付出太多,以至于自己无法给予同样的回馈,平白惹人难过。 毕竟,在他仍是一株梅树尚不通情爱之时,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楚寒衣难过的摸样。 但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白梅所在之处距离他并没有多远,裴知岁大伤初愈,也懒得动用灵力,便一步步沿着自己记忆中的方向寻了过去。 时逢盛夏,归寂山中花草兴茂,灵花灵草竞相开放,争奇斗艳。而就在这花团锦簇的中央,一株开得极其繁盛的白梅傲然而立,如云似雪,美不胜收。 裴知岁隔着些距离远远看着,视线下移,发现了正倚着树干闭目小憩的楚寒衣。 他有些好笑的弯了弯唇,十分坏心思地收敛起自己的气息,脚步轻轻地走到楚寒衣面前,蹲下身子,安静的观察着他的睡颜。 瘦了,也憔悴了。 这是裴知岁见到他之后的第一个反应。 他伸出手,素白的指尖轻柔地触上楚寒衣眼睫,还没等摸上几下,就被不知何时醒来的人一把抓住了腕子。 四目相对,裴知岁在他怔愣的目光中扬起一抹笑来,甜甜道:“师尊,等我很久了吗?” 回答他的是一个有力而温暖的怀抱。 裴知岁毫不意外地笑眯了眼,心满意足地接受了这个暌违数月的拥抱。他微微偏过头,撒娇似的亲在楚寒衣颈侧,听见他微微沙哑的嗓音在自己耳畔响起, “岁岁,”他轻声唤道:“我从未觉得时间这般漫长过。” 裴知岁心尖一颤,眼眶蓦的一热。他下意识收紧了手臂,将自己更深的嵌进这个怀抱之中。 他轻抚着楚寒衣的脊背,缓声道:“都结束了,别害怕,嗯?你看我不是好好在这吗……是不是?” 他鲜少用这样柔软的语气说话,因而显得有些生疏与羞赧,但也正因如此,才更显得生动鲜活,是个活生生的人,而非是楚寒衣臆想而出的黄粱美梦。 得了他这句“结束”,楚寒衣脑子里那根绷了百余个日夜的线才彻底松了下来。 这实在是他们二人久违的安宁。 午后的阳光穿过树荫洒在地上,细细碎碎的光斑汇聚成一条流动的金色河流。裴知岁枕在他腿上,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那日之后还发生了什么吗?” “的确有一件事需要同你说,”楚寒衣道:“也是不巧,那日你刚力竭昏倒,那位‘桑玛’便出现了。” “白铃?”裴知岁有些意外,“我还以为她不会现身了。” “她同在场的长宁人说清了此事的原因后果,将一切都解释了个清楚。她托我告诉你,尹秋生所种下的那些因果,并非一死一生之间便能消解,所以,她决定带着尹秋生的残魂与凤凰洲那些怨气一同去往赤水,让那里的火焰度化一切。” 裴知岁半阖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过了半晌,他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那缕人魂呢?” “消散了,”楚寒衣伸手捋了捋他散在地上的长发,道:“大抵是知道白铃并不想见他吧。他那样的人,若是没了执念,是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的。” 裴知岁哼笑一声,没再回答。他侧过身子,正欲往他腰腹处一滚,却被某个坚硬的东西抵住了额角。 “什么东西硌着我……”他把手伸进去一摸,出乎意料地摸到一个小木牌。 裴知岁睁眼一瞧,忽的笑开了。 那木牌巴掌大小,雕刻精细,用料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祈福牌?”裴知岁摩挲着木牌上的那个“岁”字,饶有兴趣,“你做的?” 楚寒衣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打了个措不及防,回过神一看,裴知岁早已拿到了属于自己的战利品。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点了点头。 “若我没记错,这是送给那些刚入门的、才十来岁的小弟子们的吧,”他笑得狭促,“师尊,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儿哄呀?” 楚寒衣无奈地笑笑,倒也没反驳什么。他伸手拿过木牌,将它系在了裴知岁的腰间。 “只是图一个吉利罢了,”他道:“我今日刚刚做完,你便醒了,可见还是有点用处的。” 裴知岁笑眯眯地看着他,追问道:“许了什么愿?” “平平安安,不要再受伤了。”楚寒衣摸了摸他额角那道已经消失得七七八八的疤痕,如此说道。 “好,岁岁大人满足你这个心愿。”裴知岁点点头,继而又道:“既然如此,我也有一个愿望,你要不要帮我实现一下?” 怀中人笑容明艳,桃花为眼,较之这满山群芳,有过之而无不及。 楚寒衣近乎痴迷地看着那双桃花眼中自己的倒影,心甘情愿溺毙其中。 “什么愿望?” 反正无论什么愿望,他都会替他实现。 裴知岁撑起身,笑眼弯弯地凑近他,吻在他唇角。 那张如同白玉般的面颊缓缓泛起一缕绯色,他少见的有些害羞,语气却是认真而郑重的: “惟愿,寒衣共我,岁岁年年。” 楚寒衣忽的笑起来,如同过往少年时每一次做出抉择那般,坚定且毫无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好。” ——全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