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又又又又成仙了!》 39 一滴酒 啪! 孙县令落下一子,脸上的褶皱舒展开来:“洛先生,幸得百姓爱戴,本官又延官五年。” 闻言,洛尘并不意外,嘴角微扬:“孙县令,算到今年,您在这平乡县已经当了四十五年县官了吧。” “再延五年,便是五十年……这县官您是真当不腻。” “哈哈~说句实在的,早就腻了!” 孙县令放声笑道:“只可惜,这新来的官员一个个都是歪瓜裂枣,把平乡县交给他们,我是真放不下心来。” 洛尘迅速落下一子:“你啊,便是个操心的命。” “不过还是要恭喜孙县令了。” “哎~”孙县令看着棋盘眉头皱起,应道:“先生客气……您这一手棋有点怪,我得想想。” “成,不急,你慢慢想。”洛尘笑应一句,便耐心等着。 而对面的孙县令,则是卷起袖子,抓耳挠腮起来。 如今的他,可是一点儿没有当年那般文人墨客之气。 妥妥的一个糙老汉,文官的气质是一点儿没有,瞧着更像是卸甲武将。 半晌,孙县令落下一子:“就这么下。” 看了一眼棋盘,洛尘再度迅速落子:“孙县令,听说前不久调来让你考究的接班人又被你骂跑了?” “别提了,那就是一个迂腐书生!”孙县令目视棋盘,一脸嫌弃:“我带着他去骂知府,他不去,还说什么有辱斯文。” “斯文顶个屁用?” “能给老百姓当饭吃?” “哈哈哈~”洛尘不由发笑:“不是所有人都是你这铁齿铜牙县令啊。” 闻言,孙县令态度坚决:“那不行,遇事不决就要开腔,上官做的不对,那就要喷!” “时常想着不顶撞上官,生怕影响仕途的人,不如早点回家种地去。” 讲到这,孙县令似是想到了什么大事一般,将手中棋子一放:“哎呦!差点儿忘了,今儿个是赵老县令三十周年的祭日。” “咱是不是该去看看老县令?” “嗯?” 洛尘看着对方一股脑儿的把棋盘上的棋子打乱,便是打趣道:“你到底是想耍赖,还是想祭拜赵老?” “都想。”脸皮早已厚如城墙的孙县令大方承认:“走吧走吧,要是没有赵老啊,我跟洛先生是万不可能在这儿下棋的。” 洛尘笑了笑:“那便走吧。” 待到了赵老县令的墓前后,孙县令带着路上买的祭品,又用袖子擦了擦墓碑,就开始在赵老的墓碑前开骂。 从接任者,到邻县县令,再到新任知府。 平级同事,顶头上司,一个不落,尽情“输出!” 从“泄洪”一事之后,他就在这条骂街的路上越走越远。 铁齿铜牙的名号传开的同时,也让他在通辽的心中成为了“瘟神”的代名词。 其他县的县衙私下里都称他为瘟神县令。 但也不敢当面说,毕竟这位是真跟你死磕…… 也正因为他这个行事作风,让不少同僚对他延迟卸任一事情有颇多微词。 若非大徽律法规定,只要县令本人愿意,且常住人县民超过三分之二的百姓支持,便可续任五年的话,恐怕他早就被应天知府赶下台了。 结果可到好,应天丘知府都下了,他还在位上…… 二人祭拜完赵老,正要离开时,又遇上了一对中年夫妇。 妇人正是赵老的侄孙女文玲玲。 本喜好动夫君的她,因缘际会之下真就寻了个内敛憨厚的汉子成婚。 婚宴,洛尘也去了的。 如今一别又是二十余年,昔日那个机敏灵动的姑娘家,如今也成了稳重的妇人。 双方寒暄一阵,便是各自离去。 等重回缘妙阁,孙县令方才说出今日一大清早就来找洛尘下棋的真实目的。 “洛先生,您帮我算算,下一个来接任的,是不是个好官?” 洛尘笑道:“今儿个绕了那么大一通,其实就是为了这事吧?” 见自己被看穿,孙县令老脸难得一红:“先生不知道,我实在是不确定自己这老身子骨还能撑多久。” “六十就能退了,我已经延了十五年,如今这再延五年,我总觉得自己熬不过这五年了……” “我一死就会有新县令来接任,要是来得人不好,咱可闭不上眼,所以才想问问先生。” 闻言,洛尘笑了笑:“若是问事,你的问题便太宽泛了。” “千人千面,好坏亦不是一家之言。” “立场不同,行事亦不相同。” “故落于旁人眼中所谓好坏也不同。” “所以说,你与其说来问我,倒不如你自己来考究。” “哎~我这不是自觉没什么时间了吗……”孙县令长叹一声,忽觉一股浓烈而清新的酒香扑面而来。 抬头看去,便见洛尘拿出一只酒壶,两只杯盏摆于桌前。 哗啦啦~ 酒液落入杯中,香气更盛! 孙县令不自觉的吞了口唾沫,等洛尘给自己也倒上一杯。 然,当他眼睁睁看着洛尘往另一个杯子里只倒了一滴酒,且递到他跟前后,他便下意识的吐出一句:“才一滴!也太小气了!” 洛尘不语,只是笑着端起满杯的酒盏一饮而尽。 对面,孙县令嘴上嫌少,手上动作一点不慢,端杯一跐溜,就把那滴酒液吞下。 “香!太香了!” “就是太少了……” “塞…塞…塞牙……” 面色瞬息红润的孙县令迷迷瞪瞪,一句话说不完,就趴到了石桌上。 显然是醉了! 见状,洛尘打趣道:“怎得?不是嫌我小气?” “怎么才一滴酒,就让你塞上牙了?” “嗯~晕~嗯~”孙县令抬起一只手勉力晃了晃,说话也有些大舌头。 洛尘笑了笑,继续道:“这一滴酒可延你五十年阳寿,下一任县令到底好不好,你就自己考究吧……” “嗯~五十~考究……” 断断续续吐出两字,孙县令手一耷拉便打起了呼噜…… 40 五年又五年 仅是一滴桃花酿,就让孙县令睡了三天三夜。 在家中醒来后,瞧着忧心忡忡的儿子,带着大夫来给他瞧病。 孙县令随手便是驱散。 而后,他又回想起了三天前洛尘同他说的话,便是不禁呢喃:“洛先生给了我五十年阳寿?” “不会是打趣我的吧?” “应该不会……毕竟洛先生自己本就容颜不改……” “可随手一滴酒,就能让人多活半载人世……这不是高人了,是仙人啊……” “可惜可惜……” 孙县令摇头叹息:“要是洛先生来做这县令……也不对,像先生这般人,恐怕就是让他去坐龙椅都不屑一顾的吧……” 砰!砰!砰!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爹!”被吓了一跳的孙县令训斥道:“催魂啊你?敲那么急干什么?” “爹,我是想问你真的不用看大夫吗?” 孙县令的儿子孙伟重新推开门,关切地问了一句。 孙县令翻了个白眼,从床上麻利起身,边穿衣裳边道:“看个屁,老子要去县衙了。” “那么急做什么。”孙伟拉住自家老爷子:“先吃个饭喝点水再去啊!” “您都三天三夜水米未进了,可别饿出个好歹来!” “松手,我现在好得很。”孙县令撤开儿子的手,继续道:“我这三天没去衙门,你去给我告假了没?” 孙伟颔首:“去了,原本师爷想着没什么大事您不来也没事的。” “可不知怎么的,我去给您告假的第二天,应天府就派了个暂且接替您的人来……” “听说此人跟新上任的方府尹有些亲故……” 听到这,孙县令面色一沉,冷笑道:“姓方的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先烧我啊!” “给我备马,我不去县衙了,直接去应天府!” 孙伟沉默片刻,说道:“爹,你不会要去跟新知府吵吧……” 孙县令摇头:“老子去骂娘。” 孙伟:…… …… 平乡县孙县令连任五年成功! 铁齿铜牙孙县令告病不起! 方府尹连夜派人接任! 孙县令醒来快马“奔袭”应天府,“枪挑”新府尹! 方府尹败下阵来,亲自备马护送孙县令回县! 以上几件事情,成了应天府,乃至应天府附郭县城的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众人对于新府尹和孙县令的做法都不意外。 一个想着趁机清理刺头,一个属于是正常发挥。 矛盾相攻之下,还是孙县令老当益壮,将方府尹“斩于马下”。 对于这几件事情,坊间的谣传甚多。 其中最离谱的甚至有说孙县令一见到新府尹,话还没说就是一个大嘴巴将人抽翻在地,后者见对方打出真火,纳头就拜的…… 总之,坊间传闻,很离谱,大多数人都当一个乐子去听,也不会信…… 然,洛尘在听完当事人的第一手叙述后,也是不禁感叹:“有时候真实情况还真比谣言还要离奇的多……” 之所以会那么说,纯粹是因为孙县令实在是太“虎”了。 他居然带着三尺白绫跑到人家公堂之上去上吊…… 新上任的府尹哪见过这般阵仗? 要是真让连任数次,受百姓爱戴的孙县令死在府衙的公堂上,他这府尹多半也不用干了。 故此,方府尹那是连连服软。 最后被逼急了,主动打了自己一嘴巴认错,才把人劝了下来…… 据说,经此一役,新府尹对待这位瘟神县令,打算采取“熬老头”的策略。 不是说打算弄什么持久战,而是在他看来,这位瘟神县令也干不了多久了,就随他去了,尽量不招惹对方。 熬到对方离任即可…… 然,五年又五年,每一趟平乡县百姓投票决定孙县令是否续任的时候。 方府尹都会放下手头上的公务,亲自来看百姓投票,顺带看看瘟神县令的身体状况如何。 第一个五年,他看到孙县令续任后当场舞大刀给百姓们看。 那把大刀七十五斤,八旬瘟神舞得飞起。 他五十岁的方府尹暗中试了试,拿起来都费劲…… 第二个五年,瘟神县令再度续任。 方府尹想查查票,看看投票是否公平公正。 查下来,很公平,平乡的百姓都是发自内心的想让瘟神县令留在他们这。 甚至查完之后,还有百姓姗姗来迟,跑来给人投票的…… 对此,方府尹无言,只是说了几句场面话,叮嘱孙县令注意身体之类的,便打算走人。 结果,孙县令特意舞了刀给他看,还是五年前的那把刀,方府尹也试了试,扭伤了手腕,强颜欢笑着离开…… 第三个五年,第四个五年如上述差不多,方府尹总是满心欢喜的来,垂头丧气的走…… 第五次投票续任时,孙县令九十五岁。 如此高龄,还在当县令的,全大徽都找不出一个…… 在方府尹看来,这是最有希望的五年,也是他在位当府尹的最后五年…… “熬老头”熬了二十年了,他也从四十岁熬到了六十岁。 依照规定知府六十五岁必须换人,所以他真的很希望在自己卸任之前,能把整个应天府附郭县城拧成一股绳…… 不出他意料的是,九十五岁高龄的孙守德再度续任。 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位瘟神县令居然还能舞得动刀。 当他看到这老头舞刀舞得一如当年般凶悍的时候,他便意识到,自己好像熬不过这比自己大了三十五岁的老头了…… 果不其然,在他离任的那一日,也是百岁老人孙守德再度续任的日子。 这一次,他罕见的没去平乡县看投票。 因为他不想看,而且他要离任了走不开。 可是,瘟神县令居然自己来了! 当对方出现在府衙的时候,他以为对方是来嘲笑他的。 结果并没有。 这位瘟神县令居然还带着平乡县的特产来送他来了。 瘟神县令说:“这些年除了你刚上任的时候,其他时候都比上一位府尹要讨喜,还每回续任都来看咱。” “那如今你要走了,咱也来看看你,送送你。” 当听到这翻话时,方府尹内心翻涌起一股浓浓的愧疚。 半晌,回过神来的他起身对着眼前的百岁老翁躬身一揖:“孙老,方某佩服你。” 41 圣旨到 孙县令自应天府赶回后的第七日,一封圣旨便在骤然“落”到了平乡县! 圣旨冗长,大致意思如下: 当今圣上徽文帝听闻平乡县出了个百岁县令,龙颜大悦! 徽文帝认为这是“祥瑞!” 于是,便下旨,命县令孙守德进京面圣! 并且,平乡县各项赋税免除三年! 圣旨中还提到,在孙守德收到圣旨之后,休整一日,便需同送旨的将领一同赶往京城! 圣旨的内容一经传开,全县的百姓顿时“沸腾!” 一来是为那免税三年兴奋,二来则是为他们的父母官孙县令所雀跃! 然,作为当事人的孙县令却是显得有些彷徨。 接旨后,他火速安顿好了送旨的将领,随即就一刻不敢停歇的去了缘妙阁,寻到了洛尘...... 缘妙阁院中,着一袭便装的孙县令来回踱步,口中还不停的嘟囔着“面圣”二字 坐于石桌前的洛尘不禁打趣:“孙县令,你这特意来找我,就是来我面前转圈的?” 闻言,孙县令猛然看向洛尘,快步上前,神色复杂:“洛,洛先生!” “我,我要面圣了!” “嗯?”洛尘一愣:“我知道。” “不是!”孙县令提高了些音量:“先生!您不知道!” “这那个读书人,不想见见圣上啊!” 洛尘笑道:“我也是读书人,我就不想。” “那不一样!”孙县令快步上前,坐到洛尘对面:“您那都不是凡俗之人了,区区圣......” “嗯?”洛尘打趣道:“接着往下说,区区圣什么?” “哈哈~口误,口误!”孙县令拍了拍嘴,发笑道:“反正若不是托先生的福,我这辈子到死恐怕都没有进京面圣的机会。” “所以说......先生您帮人帮到底,陪我练练。” 思考片刻,洛尘应道:“你不会是想提前演练一番面圣时的场景吧。” “还是瞒不过先生!”孙县令讪笑道:“劳烦先生扮成圣上,同我对上几句话来。” “这......”洛尘顿了顿道:“我可没当过皇帝我,你确定找我练?” 孙县令颔首:“那肯定要找您啊!除了您,谁还敢扮圣上?” 闻言,洛尘无奈一笑:“那便来吧。” “哎!多谢先生!” 忙道谢后,孙县令快步走向院门口,随即尖着嗓子喊道:“宣!平乡县令孙守德,上殿~~~” 紧接着,孙县令小跑着换了下位置,迈着小步,一步一步的来到洛尘跟前:“微臣孙守德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瞧着对方一本正经的跪拜,洛尘亦是配合着应道:“爱卿免礼平身!” “谢陛下!”孙县令起身后,视线下垂,恭敬而立。 而后,洛尘便是大致想了几个关于县城治理的问题,同孙县令对答交流一番,便是宣告“退朝。” 然,孙县令像是上瘾了一般,硬是拉着洛尘要再演几次。 近一个时辰过去,演得满头大汗的孙县令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在从洛尘的空中得到了“表现还不错”的评价后,孙县令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就此离去。 离开前,他还不忘像模像样的来上一句“臣告退”...... ...... 晨日初升,金黄色暖阳洒满大地。 一佝偻老者拄着拐杖,慢慢踱步前行。 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有一身材修长的汉子缓步跟着,汉子的眼神中满是担忧,似乎很像上去搀住老者。 可他始终跟老者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日头渐渐升高,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 老者的步子很慢,每每有行人向他打招呼,他都会停下步子,微笑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老者佝偻的身形出现在了人头攒动的集市之上。 在这里,看到他的人都会下意识的让出一个身位,让这位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老人先走。 而给老人让路的人,皆能先后听到两声道谢。 终于,老人停下了步子。 停在了问事摊前。 摊前,洛尘闭目静坐,在老者到来后,他便睁开眼睛笑道:“来了。” “来了。”老者点头回应:“让先生久等了。” 洛尘笑道:“不久,我也才刚到一会。” “哈哈~”老者笑了笑,露出空荡荡的牙床:“先生,那我就问第四问了。” 洛尘道:“问吧。” 老者顿了顿道:“先生,小东来世,可还能听到爹娘的唠叨?” 洛尘微微颔首:“能。” “嘿嘿~能就好,能就好~” 老者咧开嘴,脸上的褶皱挤作一团。 半晌,他又看向洛尘,勉力拱拱手:“先生,小东这就去了,若来世有缘份呐,咱一定找您问第五问。” 洛尘笑着点了点头:“对了,那唠叨可是原汁原味的,此等缘份不常见,可要珍惜啊……” “原汁原味……”佝偻老者怔神片刻,想明白了洛尘的话外之音后,便是畅快大笑:“珍惜!小东一定珍惜!” “那般唠叨,直到今日,小东依旧魂牵梦萦。” “真的太想再听听了……” 说到这,佝偻老者双手撑拐,身子前倾,笑道:“洛先生,您看我现在这样子,像不像当初给您作揖的稚子?” 洛尘笑道:“像。” “哈哈哈~”佝偻老者大笑:“难怪先生又赠我一句,原来我老了老了,便又像当年的小娃娃了……” 洛尘应道:“老小孩,老小孩,应是如此?” “对对对!”佝偻老者笑语间,忽的一顿,随即一脸正色的开口:“洛先生,大肘子您觉得是红烧好一些,还是清蒸要好一些?” 洛尘道:“红烧吧。” “那鱼的话,您觉得是黄花鱼好还是鲫鱼好?” “黄花鱼吧,这个适合清蒸。” “成嘞,先生有什么忌口吗?” “没有。” …… “您觉得小葱拌豆腐是先上好,还是后上好?” “凉菜就先上吧。” “成嘞!”佝偻老者笑了笑:“心里有谱了,先生,到时候一定来吃啊!” 洛尘颔首:“一定。” “嘿嘿~”佝偻老者勉力作揖:“小东先走了…回……” 吞下一个“见”字,佝偻老者讪笑一声,就要离去。 见状,洛尘便是笑道:“慢走,有缘自会再见。” 闻言,老者回首笑应:“哎!咱的缘份,定然够了!” 42 帝王不过如此 金銮大殿,气势磅礴,宛若一条盘踞于皇城中的巨龙。 殿内,徽文帝端坐于帝位之上,底下文武百官林立,众官员皆微微低首,不敢直视帝王。 殿外广场上,着一袭崭新官服的孙守德站得笔直。 依照他的官职,朝会之时是不能入殿旁听的,故只能在大殿外等候。 孙县令本以为自己恐怕要站上许久才能得到召见。 却不料才不过盏茶的工夫,就闻殿前传来侯臣那尖锐的嗓音:“宣!平乡县县令,孙守德进殿!” 闻听此言,孙县令定了定心神,如同洛尘演练时那般,一步步拾级而上,走进金銮殿中。 不知怎么的,孙县令明明能感受到文武百官,乃至帝王的视线落到他身上,却并不能让他生出太多的紧张的情绪。 想来是同洛先生的演练,起了作用? 心中如是想着,孙县令至殿前驻足,叩拜道:“微臣孙守德,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赐座。” “谢陛下!” 很快,侯臣搬来一张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楠木椅,孙县令谨慎落座,只沾了半张椅子。 “孙爱卿,朕可是久闻你的大名了。” “铁齿铜牙!” “你可知,这些年朕收到了多少弹劾你的奏折?” 徽文帝话音平缓,听不出喜怒。 孙县令拱手道:“陛下圣明!” “噢?”徽文帝嘴角微扬:“怎么个圣明法?” “陛下远在京城,一眼可辨弹劾之人居心,此乃洞若观火!” “若非陛下支持,微臣断不敢以下犯上,顶撞上级,为百姓谋福祉,此乃陛下体恤民情,爱民如子......” ...... “平乡县的百姓心中皆知,若非陛下厚爱百姓,平乡早就没有这么一个铁齿铜牙县令了......” 别看孙县令许久不说“官话”了,可真到说起来的时候,那叫一个“炉火纯青”。 朝堂上衮衮诸公,本以为来的是个山野县令,上不得台面。 却不料对方讲出的话,还真有水平。 首先,点出主旨,所有好事皆为陛下圣明。 其次,暗讽弹劾之人居心叵测。 再后,通篇承认自己言行不当,但陛下却能容忍,再度强调帝王圣明。 这一套套的官话,当个县令真是屈才了。 一时间,不少大臣都起了招揽的心思。 可思索片刻,他们又将这心思按捺了下去。 毕竟他们知晓,这孙县令如今百岁,什么时候死也不知道了,升官是不可能了。 如今进京,陛下也不过是把他当成“祥瑞”罢了,也不可能再委以重任...... 果然,徽文帝的回应也不出文武百官所料。 徽文帝只是赐了对方一个“长寿县令”的封号,便是不在提官场之事,转而扯到了“如何延年益寿之上!” 这个话题,孙县令自然不会实话实说,他本想将“功劳”悉数归结到“陛下圣明”之上,却不料徽文帝对这事情十分感兴趣。 无奈之下,他只能编造了几个“多运动”之类的延寿之方来应付对方。 最后退朝的时候,孙县令独自一人走在人群之中,拜托了一众官员之后,回头看了一眼恢弘大殿,心中莫名浮现一个念头:所谓帝王,也不过如此,跟洛先生身上不刻意流转出的气度可差远了啊...... 不过也正常,帝王有再大权势,也终究是人...... 人与仙,隔着一座贯彻天地的大山呐...... ...... 孙县令从京城在回到平乡县,已是冬日。 细雪飞扬,寒风无孔不入,街上行人皆是裹上了厚厚的棉袄。 集市上,一袭单衣青影,便格外引人注目。 当然,众人早已习以为常,毕竟洛先生都不会老,又怎么可能会怕冷呢? 在缘妙阁没找到洛尘,孙县令又急匆匆赶去集市。 寻到洛尘后,他二话不说,就帮洛尘把摊子收了,“拽”着人就往缘妙阁走。 见对方如此心急,洛尘算了算今日没什么人来问事,便也就由着他了。 回到宅院后,他才发现,自家宅院内的石桌旁已然搭起了一个雨蓬。 桌上还摆着不少样式精致的茶点。 见此情形,洛尘不由打趣:“孙县令,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家呢。” “嘿嘿~”孙县令讪笑一声:“谁让您总不锁门的......” “不说这些!” “我从京城带了不少特色茶酥。” “恰好这风雪之日,咱吃茶、赏雪、品酥。” “您再听我讲讲面圣一事,岂不美哉?” “听上去确实不错。”洛尘颔首:“那我去泡茶。” “别介!”孙县令忙拉着洛尘坐下:“我来,我来就是了!” 见对方精神头实足的样子,洛尘也不跟这位“百岁老人”争着做事了,便是静看对方忙进忙出,跟在自家似的一样...... 很快,茶水泡好,茶点就位,二人于茶篷下相对而座。 孙县令先是给洛尘介绍了一下他带回来的茶点。 什么郎酥坊,五香斋,总之都是些老字号。 味道吃起来是不错,便是性价比差了些。 单一份茶点,就要了孙县令一个月的俸禄。 待品过茶点,孙县令就讲起了此次进京面圣所发生的事情。 沿途风景,京城繁华,皇宫恢弘,一路讲来绘声绘色,足见孙县令对于本次“出差”所见之风景还是相当满意的。 然,讲到徽文帝的时候,孙县令上来就是一句大逆不道之言:“说实在的,帝王威严,也不过如此,比我想象的要差远了。” 洛尘笑道:“此话怎讲?” 孙县令喝了口茶水,应道:“除了开头问了我些民生问题,其他大多数是在问我平日吃喝什么,才能活那么久。”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实话,便是现场编了些搪塞过去了。” 洛尘道:“去之前你不是心向往之?怎得见到真人了还嫌弃上了?” “嗨~”孙县令挥了挥手:“谁让他不如我呢?我都不怕死,他还怕上死了。” “他是皇帝,凡俗权势之首,舍不得放下倒也是人之常情,可我总觉得帝王不该如此......”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我见过先生,再与皇上一对比,那他也就只能是不过如此了......” 43 过年 聊了一阵,孙县令似是觉得皇帝没什么好说的了,便是话音一转,问道:“先生,没几天就要过年了,您平日怎么过年?” “过年?”洛尘笑了笑道:“照常过。” “啊?那多无趣?”孙县令拖长了语调:“不过先生一个人,确实也没什么年味。” “不如今年我们两个老家伙一道过?” 洛尘笑应:“你家小辈你不管了?” “自打送别我儿......我就跟孙儿辈他们过年了。” “虽说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但老子送儿子的感觉不好受。” “咱得先生赐寿,还能活二十五年,我孙儿......总之我得离他们远点......” “要不年年都能看到,冷不丁的一年,人突然没了,心里头实在是难受.......” 说到这,孙县令神情稍显落寞:“都道长寿好,可殊不知身边人一个个离去,直到空无一人时,那般寂寥,当真难熬......”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看开便好。”洛尘神色平静,端起茶杯轻饮一口,又道:“能多陪陪孙儿他们,不也是一桩幸事?” “先生说得是,我这是有点矫情了。” “说句糙话,我这阳寿,可是皇帝都求而不得的嘞。” 说到这,孙县令脸上恢复了笑意:“对了,那先生咱可就说好了,起码今年,咱们一道过。” “您帮了咱许多,咱也没什么可报答的。” “就给您这缘妙阁添点年味儿吧。” 闻言,洛尘笑道:“成,你愿意在这过,那在这儿过吧。” “哎!” 见洛尘答应,孙县令咧嘴发笑,端起茶杯同洛尘碰了一下:“今年保准是先生来了这平乡后,最有年味的一个年!” 洛尘笑应:“那洛某可就拭目以待了!” 孙县令发笑:“先生就瞧好吧!” ...... 除夕! 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处处红火。 空气中残留着浓浓的硝火气。 走在路上,四处可闻“过年好”,亦四处可见笑脸洋溢。 缘妙阁门前,对联福字一应俱全。 院子里,红灯笼、窗花一个不少。 整个缘妙阁,本是清幽淡雅的风格,被这些大红物件一衬,倒真是多了几分不一样的韵味。 是夜,鞭炮声久久不息。 欢笑声、饭菜香自家家户户传出。 缘妙阁也不例外。 院中石桌上,各色菜肴铺了一桌,于洛尘二人脚边,则是摆放着一只只酒坛。 待倒酒后,二人先后说上了一句祝酒词,就是边吃边聊。 “洛先生,尝尝这个松子桂鱼。” “味道不错,咸甜适中。” “对吧!还是我娘子在世的时候,她教给我的。” “你衙门那么多事情,居然还会在家学做饭?” “不学不行,我娘子总跟我说,自己学会了不求人。” 说到这,孙县令眼中浮现一丝怀念:“要不是她啊,我恐怕就只会炒个小青菜,大抵还容易糊锅。” “哎!对了!” 孙县令话音一转,饶有兴趣的问道:“洛先生,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嘞。” “结果没想到你也会做饭,而且手艺很好!” 闻言,洛尘笑道:“我不是同你说过,我也是人,如何就不食人间烟火了?” “嗨~”孙县令举杯:“就是您这气质,就不像是会做饭的。” 杯盏相碰! 叮! 饮尽杯中酒水,洛尘笑了笑,继续道:“怎么听你这话不像好话?” “好话,绝对是好话。”孙县令讪笑一声:“吃菜吃菜!” 酒过三巡,饭过五味。 醉醺醺的孙县令迷瞪着眼睛,正想问问现在几时了,就闻外头骤然响起了无比密集的鞭炮声。 “孙县令,新年好。” “愿你能早日考究到一个满意的接班人。” 洛尘话落,孙县令笑应声:“洛先生,新年好!那咱就祝你道行越来越高!” 二人举杯相碰! “干了!” “干!” 喝完这一杯,孙县令便是往桌上一趴:“洛先生,我这脑子犯晕,我趴会。” 不等洛尘开口,便有鼾声响起! 洛尘笑了笑,目视天际,见清气上升,浊气下降。 心有所感之下,他低喝了一声“敕”,再度睁眼之际,天地间只剩下了黑白两色。 现如今,对于水墨天地的运用,他已经是更为熟练了。 故无需再元神离体去看。 腾身而起,悬停至云端,俯瞰整个平乡县,于洛尘的眼中,无数黑白线条在生长、交织、消散...... 忽的,他看向一处院落。 那是五口之家,一对老人,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娃娃。 冬日太冷,小娃娃被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一个行走的小包子。 这时,大人们一个转身没注意,就见那小包子“噔噔噔”走到了未封盖的水井边。 这时候,“小包子”身上的黑线开始疯涨,并相连到了水井之上。 同一时刻,四位大人的身上也相继又黑线疯涨、交织、缠绕! 洛尘屈指一弹,以法力凝成无形屏障落于井上。 调皮的“小包子”撞上了柔和的屏障,一下没站稳,跌坐到了地上,随即便放声哭了起来。 这一哭,直接引起了几位大人的注意! 见娃娃坐在井边,吓得魂飞魄散的大人们飞奔了过去,将孩子抱了起来。 而后又见老人拿来了厚实的木板,盖住了水井,又不放心的往上压了块大石头。 孩子安全了,大人们心里的紧张害怕可一时间挥之不去。 故,这户人家就爆发出了“井怎么能不盖”、“孩子怎么能离开视线”之类的争吵。 当然,吵了几嘴,众人也就消停了,毕竟是大过年的, 孩子没事,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多争的...... 而在洛尘眼中,刚才他阻止了小娃娃爬上水井后,便可见这家人身上忽然疯长的黑色线条瞬息消散。 同样的,洛尘能明显的感受到自己的元神之中多出了一丝因果之力。 于云间多看了一会,洛尘确认平乡县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后,刚要落到缘妙阁去的时候,就见西南方向,赫然升起了一条黑白相间的因果线! 此线粗如巨龙,若是细看去,可见那因果线上缠绕着无数细丝因果! 乍一看去,好似一条身上缠满了锁链的巨龙! 洛尘明显可以感受到,那“巨龙”是朝着他来的...... 44 因果巨龙 瑞雪飞扬,爆竹震天! 京城的除夕夜,远比平乡县要热闹百倍不止! 洛尘身居云间,俯瞰整座皇城。 就在他察觉到那条因果巨龙是朝着他来的时候,他便尝试用了投影之法来确认。 只要是同他有关联的因果之力,他皆可直接凝聚法身投影而去。 不出所料,投影之法瞬成。 目之所及,便为皇城! 而至此后,他也明白,原来那条因果巨龙的主人,乃是徽文帝...... 眼下,徽文帝立于皇城高楼之上凭栏眺望。 而他的身后,则站着一位衣着打扮像是将士又像是江湖人士的中年人。 “陛下,下雪了,外头天寒,不如进屋说吧。” “不必,朕也不冷,就在这说吧。” “是。” 中年人点点头,便是话音一转:“不出陛下所料,平乡县确有一位玄妙高人!” “此人名叫洛尘,现居平乡缘妙阁,在平乡摆了个问事摊,摊子上写着诸事皆可问......一问三十载!” “另,保守估计,此人已在平乡县生活近百年,可容颜却从不曾更改,始终为青年相!” 听到这,徽文帝舒展的眉宇忽然一紧:“百年容颜不改,消息属实吗?” 中年人道:“属实,人证不少。” “嗯。”徽文帝挥挥手:“接着讲。” “是!”中年人应声道:“应天府,邱府尹在位时,曾因平乡孙县令肯做,肯干,便常苛责对方。” “一年水患,本不该将平乡设为决堤泄洪之处,却仍旧是选在平乡......” “然,那一年的水患,竟在某一夜悄然退去,好似江河倒流......” “臣怀疑,此乃洛先生之手笔。” ...... “臣还得知,在此之前,孙县令在水患之前,乃是一个标准的读书人,便是信奉万般皆下等,惟有读书高的人。” “可水患之后,他就像是癔症了一般,不光到处骂人,还与洛先生来往密切。” “在此之前,他并不喜欢,甚至是有些抵触玄妙之事......” 听完中年人所言,徽文帝沉默片刻,轻笑道:“孙守德,居然敢瞒着朕,有意思。” 闻言,中年人微微躬身:“陛下,可要治他一个欺君之罪?” “罢了。”徽文帝抬抬手:“就你刚才所言,这位洛先生已然称得上是仙了。” “仙人所好之人,你也敢动?” 中年人躬身:“臣考虑不周。” “唉~”徽文帝长叹一声:“帝王不长寿,亘古至今,皆是如此。” 一旁,中年人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应了一句:“陛下不一样,陛下万万岁。” “万万岁......”徽文帝笑了笑,继续道:“许裘,你觉得,朕算不算个好皇帝?” 闻听此言,许裘忙回话:“陛下乃千古明君,真乃......” “行了,别拍马。”徽文帝打断道:“孙守德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所以仙人为他延寿......” “那你说若是朕寻到那位仙人,仙人是否也会为朕延寿?” “这......”许裘顿了顿:“陛下,臣以为,合该先礼后兵!”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若他不听......” “住嘴!”徽文帝冷斥一声。 “臣失言!”许裘忙跪拜:“请陛下治罪!” “行了,起来吧。”徽文帝抬抬手,平淡道:“朕是去寻仙缘的,不是去结仇的。” “动手之类的话,就别提了,心里也不要想,免得叫仙人听了去......” “你去准备准备,朕要便衣至平乡,寻仙求长生......” “是!” 许裘应声正要离去,就听闻一道男声响起。 “帝王本不该长生。” 听到陌生的声音,许裘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拦到了徽文帝身前! 当他循声瞧见露台边站着有一青衫人影时,心头大颤,赫然出声:“来人!护驾!” 然,正值新春,皇宫内外的鞭炮声太大,外加他和皇帝所在的位置太高,又清退了侍卫,他这一嗓子,根本就没人听见! “陛下!您先走,我来对付他!” 许裘的话音刚落,就见徽文帝压了压手,看向青衫人:“您,莫非是洛先生?” 洛先生! 许裘一愣。 他没见过洛尘,他的属下甚至也没亲眼见过。 据传对方算命很准, 所以不想打草惊蛇的他们,便都是从旁人的口中去探寻的消息。 当然,对于洛尘的画像,他们自然也有,但都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眉眼信息再请画师画出来的。 所以,纵然眼前之人有点像画师画出的洛尘,但还不能确定。 洛尘看向二人,笑道:“平乡县,洛尘。” “洛先生!久仰大名!” 徽文帝拱手上前的同时,用眼神示意想要拦着他的许裘退开。 “刚才先生所言,帝王本不该长生。” “朕想问,这是为何?” 闻言,洛尘只是笑了笑,随即他的身形就化作灵光散去! “洛先生!” “莫走!” “先生!” 徽文帝急呼的同时,朝着洛尘消失的地方奔去! 可早在他奔到之前,洛尘的身影就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正当他还要说什么的时候,就听闻半空中传来三个字——“忘了吧。” “忘......”徽文帝眼神中闪过一丝挣扎,随即便被茫然所替代。 他四下张望,看见了同样迷茫的许裘。 “许裘,你在作甚?” “啊?”许裘愣神片刻:“陛下!我好像是想......我也给忘了。” “嗯?”徽文帝眯了眯眼睛:“那朕为何到这露台上来?” 许裘:??? “陛下!”许裘跪拜:“我想起来了,我这刚从外面赶回京城,得知陛下在此楼赏雪。” “特来见见陛下,想同陛下说一句新春吉祥来着。” 徽文帝微微颔首:“行了,别整天想着这些没用的事情。” “既然你来了,就陪朕一道赏雪吧。” 许裘拱手:“是!” 与此同时,洛尘的投影出现在京城长街之上。 他打算四处逛逛,夜游京城。 毕竟孙县令都醉倒了,也不知道何时会醒。 而他来都来了,怎么也得看看再走不是? 45 游京 临近丑时,京城依旧是热闹非凡。 宽敞的长街上,行人络绎不绝,来往之人衣着打扮皆是喜气洋洋。 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们或成双结对,或三三两两,享受着这难得没有宵禁的日子。 开阔地带,赤膊匠人扬臂击空,千度铁水泼向雪幕,爆响如雷! 霎时,金蛇裂穹,星雨焚天! 围观之人或惊呼,或拍手叫好,或急忙投出赏钱。 看完一击“火树银花”,洛尘没有过多停留,继续往前走。 走出去没几步,就叫几位一瞧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给拦住去路。 来人何意? 自是因洛尘之相貌气度,想邀其共游。 婉言拒绝后,洛尘再度迈开步子,一路欣赏着这前世未曾可见的盛世繁华。 于他看来,前世古籍中写到的盛唐除夕,应是如此了...... 复行向前,人便少了些。 洛尘余光瞥见一扎着羊角辫的,约莫十来岁的女娃蹲坐在路边雪堆上。 女娃身前的雪堆里,埋着一根只露出一点的竹筒。 她正用冻得发紫的双手,不断地将地上的雪拍到竹筒两侧,像是在为竹筒“保温”。 许是察觉到了洛尘的视线,女孩抬头来,怯生生的看向洛尘:“叔叔,我是不是挡着你了?” “没有。”洛尘摇头:“你的手不好再一直碰雪了,要冻坏了。” 闻言,小女娃伸出双手,似乎想要握一握,结果发现手指已经没了知觉:“哎!手指怎么......” 洛尘上前,蹲下身子,伸手握住小女娃的手,将她的两只手都塞进女娃厚实的袄袖之中。 “莫要拿出来,过一会就好了。” “嗯呐~”小女娃酒窝轻凹:“谢谢叔叔!” “不客气。”洛尘指了指竹筒:“你这是做什么呢?”小女娃应声:“我在藏雪。” 洛尘道:“藏雪?” “嗯!藏雪!” “藏雪做什么?” “我娘没见过雪,我带回去给她看看,这雪藏在竹筒里容易化,所以我就用旁的雪把它冻住。” “你家离这多远?” “很远吧,坐爹爹的马车,坐了好久才到的京城。” “那你现在藏了也没用,到时还是会化开的。” “娘说,不做一定不成,所以我想试试。” 说到这,小女娃又想把手伸出来,却是被洛尘阻止:“我来帮你藏一会,你再捂一会。” 小女娃笑脸盈盈:“麻烦叔叔了。” “不打紧。”洛尘笑了笑,边帮着藏雪,边同女娃聊天。 聊天中得知,这女娃名叫沈秀秀,虚岁十岁,娘亲在年前生病过世,所以随着父亲一道送货。 眼下,父亲正在给商户送货,她一人无事,则想到了娘亲生前未见过雪,所以想带些回去给娘看看...... “秀秀,叔叔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这雪不化,你想不想试试?” “想!叔叔教我!” 洛尘径直将巴掌大的竹筒从雪堆里取出,盖紧上面的盖子后,就送到小女娃的面前:“来,吹口气。” 呼~~~ 小女娃听话照做,腮帮子吹得鼓鼓的,活像一只小仓鼠。 “叔叔,然后呢?” “然后,你就在心里默念三遍,冻住。” “念完了!” “好了,现在怎么都不会化了。”说着,洛尘把竹筒交给了小女娃。 接过竹筒的同时,小女娃将手从袖子里伸出来。 原本发紫的手掌,如今恢复了红润血色。 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竹筒上的小女娃没想着自己的手为什么那么快就能动了,只是问道:“叔叔,这样就好了吗?” 洛尘道:“好了。” 小女娃收起竹筒,笑道:“谢谢叔叔!” “不客气。” 洛尘刚应声,就见收起竹筒的女娃目光一闪看向一处。 哪儿有一家三口走过,同沈秀秀差不多年纪的女娃手里,提着一盏精美的花灯。 洛尘道:“秀秀,想要花灯吗?” 小女娃回过神,摇头:“不要,京城的东西太贵了,爹爹赚钱辛苦......” 闻言,洛尘刚要开口,就闻小女娃的肚子发出“咕噜”一声。,便是问道:“你还没吃饭呢?” 小女娃脸红到:“嗯,爹爹去的久了些。” “走吧,我带你去吃些。” “新年第一天,可不能饿着肚子了。” 洛尘刚说完,就见小女娃摇头:“叔叔,谢谢你,我要等爹爹的,不好乱跑的。” “而且京城的东西,太贵了,我还是等爹爹一起......” 听到“贵”这个字,洛尘方才想起自己这不过是个投影。 他自己身上也确实没钱。 忽的,他看向一处猜字谜的摊位,笑道:“那个摊位,只要猜对了字谜,就能换花灯。” “就在对面,你爹也找得到你。” “嗯......”小女娃拖长语调:“猜的话,要不要钱呀......” 洛尘牵起女娃的手:“走吧,猜对了,就不要钱了。” 字谜摊前,不少人聚集,由于是私人摊主做买卖的。 所以这字谜摊是要收费的,二百文猜五次,猜中可以领花灯,一个花灯大概卖八十文左右。 而且摊主为了赚钱,自然是把字谜的难度设置的很高。 因此,大多数情况下五次机会,顶多就能猜中一次。 等于是花二百文买个花灯。 但对于会玩这类型摊位的游人来说,花这些不值当的钱,大多是为了体验那个过程。 洛尘跟摊主商量了一下,先猜字谜,后给钱。 摊主看洛尘衣着打扮,还带这个孩子,想着也不会赖账,就允许了。 结果这没曾想,在旁人眼里很难的字谜,在这位青衣先生面前,就像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五次机会,五个字谜全对! 去掉“门票”钱,字谜摊主直接倒亏二百文! 愿赌服输,字谜摊主也不赖账,正欲给出五盏花灯的时候,就见洛尘说道:“花灯只要一盏,剩下的花灯折成钱,去掉二百文后,摊主再帮我在隔壁摊上点两碗馄饨即可,如何?” 听到这,字谜摊主算了算,洛尘提出的方案,他亏得没那么多,于是便应允下来。 如此,洛尘便带上拿上花灯的小女娃一道坐到了馄饨摊前...... 46 雪 终是饿久了,小女娃看着个头饱满的菜肉馄饨,犹豫了一会,道了声谢就大口吃了起来。 洛尘则是坐在一边候着。 待小女娃吃了快一半的时候,她就停下来不吃了。 洛尘看出对方这是想给自家爹爹也留些,就是开口道:“你把那一碗吃完吧,这一碗没吃的是留给你爹的。” “啊?”小女娃愣神:“叔叔不吃吗?” 洛尘笑道:“不吃,我来时吃过了。” 小女娃迟疑道:“可...可是......” “秀秀~秀秀~” 粗犷的男声响起,小女娃认出爹的声音,当即回身招手:“爹爹!我在这儿!” 很快,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来到了馄饨摊前,看着桌上的馄饨,他以为是摊主还没收钱,便是道:“秀秀,快吃吧,爹把钱给结了。” “爹!钱付过了!”小女娃转过头来,看着一旁空无一人的座位:“哎?叔叔呢!” “什么叔叔?” “钱付过了?” 黝黑汉子一头雾水,坐到了桌边。 小女娃起身看了看,没找到洛尘的身影,便是将事情原委同自家爹爹说了一通。 听完之后,黝黑汉子眼眶有些发红,起身冲着一处作揖:“谢了!哥们!” 他也没看到洛尘,只是他觉得,有这么个青年关照了他家闺女,便该道声谢。 待他落座,小女娃还想说什么,便是被黝黑汉子打断:“秀秀,先把馄饨吃了,天气冷,别凉了。” “等吃完馄饨,咱就回家!” “到时候到了家,咱给你做好吃,带你去买新衣服!” 闻言,小女娃欣喜道:“好!” 看着自家闺女吃了起来,黝黑汉子抓紧拿起筷子勺子吃起了馄饨。 这刚一入口,他就愣住了! 馄饨还是烫的? 这个寒冬腊月的,又是在外头,馄饨拿出来一会就要凉吧? 怎么会是热的? 咕噜~ 黝黑汉子的肚子“叫唤”了一声。 “爹!别愣着了,你快吃呀!你的肚子也叫啦!” “哎!吃!” ...... 山野乡路,春风轻拂。 一辆老旧马车行驶在泥泞的乡路之上。 木质轮毂不断地发出“嘎吱”声。 经过一处林子时,驾驶马车的黝黑汉子勒停车马:“秀秀,下车吧,你娘睡觉的地方到了,咱去看看你娘。” 很快,沈秀秀那张略显稚嫩的脸蛋从车帘后探出:“爹,咱走吧。” 寻了个地势平缓处停好车马,黝黑汉子就牵起自己闺女的小手,一道朝着林子深处走去。 行进间,他瞧见闺女的手中拿着一个竹筒。 不免好奇,便是出声问道:“秀秀,你手里拿个竹筒做什么?” 吴秀秀笑道:“爹,这是我从京城带回来的雪!” 黝黑汉子一愣,想到自家娘子生前特别想看雪,可偏偏是未曾看过。 原本他打算过年的时候,带着自家娘子和闺女,一家三口去京城送货过年,顺带就把雪给看了。 可! 天不遂人愿!他家娘子终究是没熬过来...... 望着闺女忽闪的眼眸,黝黑汉子鼻头一算,险些没哭出来。 他强忍住心间酸楚,说道:“闺女,从京城回来,你带的雪都化了。” “等下回,下回我们专门去一个有雪的地方。” “一次性给你娘拉上满满一车的雪回来给她看,好不好?” “爹......”吴秀秀抿起小嘴:“那天遇到的叔叔同我说......我带回来的雪不会化的。” “他还教了我个办法呢,我不是同你说过的吗?” 闻言,黝黑汉子赫然响起了那一日闺女同自己说的事情。 “秀秀......” 沉默许久,黝黑汉子强行扯出一个笑容:“走,咱先把你从京城带回去的雪水,给你娘看看!” “不管化没化,咱下回一定都带满满一车的雪回来,给你娘看!” “好不好?” “好!”吴秀秀用力颔首,牵着自家爹爹的手也是用力了不少,似是急着想要将自己的“成果”给娘亲看...... ...... 沈秀秀娘亲的墓碑前! 待父亲清理完墓碑,摆上贡品之后,吴秀秀便蹲坐到了墓碑前。 她边打开嵌合得很紧的竹筒,边说着自己是怎么将这些雪给带回来的。 从一开始,她自己用藏雪这样的“笨办法”。 到后来遇到了一位青衫叔叔,叔叔教他办法,到带着她猜字谜,吃馄饨之类事情,她都是一一讲了个清楚。 噗的一声! 竹筒盖被吴秀秀给扒了下来,她小心翼翼的将竹筒倾斜,倒向坟前。 在她身后,黝黑汉子闭上眼睛,两滴浊泪从他眼角滑落。 “爹!爹!” “雪,雪没化!” “娘!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雪......这就是雪......” 吴秀秀的声音无比急促,说到最后,她捧起一小搓晶莹的雪花止不住的抽噎起来。 闻声,黝黑汉子睁开眼睛,瞧见那一捧白雪,望见泣不成声的闺女。 他来不及惊讶为何雪还没化开,便是条件反射般的蹲下身去,抱住了自家闺女,小声哄着“秀秀不哭”的同时,自己却止不住的哭声道:“娘子,秀秀带了雪回来给你看了。” “秀秀很懂事,我一定好好照顾她......” “你便安心,便安心吧......” “娘!我想你了!” “我想吃你包的馄饨!” “京城的馄饨可贵了...没娘包得好吃!” “娘!” “娘子!” 至此,父女两个彻底泪崩,哭得泣不成声!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骤止。 父女两人同时看向天际,伸出双手! 当晶莹的雪花落到他们的掌心中时,那冰凉的触感,让他们下意识的看向了对方! “爹!下雪了!” “秀秀!下雪了!” 同一时刻说出这话后,父女二人又一齐看向墓碑。 “娘!下雪了!” “娘子!下雪了!” 哭声再起,声势远比先前要大! 良久,哭声渐渐平缓。 黝黑汉子松开怀抱着闺女的手,起身面向京城的方向:“先生!不知您何姓,不知您何名!” “我!沈千龙,此生无以为报,我便在这给您磕三个头!” “感谢您关照我家闺女!感谢您让我家娘子见到了雪!” 砰!砰!砰! 三声闷响! 黝黑汉子起身,额间已有血痕! 一旁,吴秀秀效仿着父亲的模样,朝着京城的方向跪地叩首:“叔叔!谢谢您!” 47 鬼问事 春末的雨季一到,往往能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日头。 空气中总是有股湿润气,衣物洗了总也不干,还容易有一股潮味。 故此,在这段时间里,百姓出门总会将雨具给准备齐全。 毕竟当季的衣物就那么多,一旦淋湿完了,可就得穿黏糊糊的潮衣服了。 集市上的商贩,也因雨季的到来而早早的搭起了一座座雨棚。 洛尘不太喜欢雨棚的那种逼仄感,便请人做了把巨大的伞篷放在摊位前。 矗立的伞篷好似一处凉亭,给人一种很清爽的感觉。 于是,不少商贩看了,便在请教了洛尘一番后,也将雨棚给换了。 雨季过半,雨水不减反增,暴雨常常来袭。 某一日,暴雨如注,乌云蔽日,集市上的客人们都就近找了个摊子避雨。 这时,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汉子闯进了众人的视线。 他的脚步很快,每到一处,就要问问洛先生的问事摊在哪里。 旁人给他指了路,又劝他先避避雨,这伤风了可不值当。 然,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道上一声谢,就是去寻问事摊的方位。 终于,在集市里一通转,年轻汉子总算是来到了问事摊前。 站在伞篷外的年轻汉子抱拳道:“洛先生,咱慕名而来,来问事的。” 望着刻意站在伞篷外淋雨的汉子,洛尘也没有叫他避雨的意思,便是道:“你这一路找来,可不容易。” “额……”年轻汉子愣了愣神,讪笑着抱拳:“洛先生,咱这儿是不是什么人都能问啊?” “什么人都可以…鬼也可以。” 洛尘语句中的停顿,让年轻汉子意识到自己被看穿了。 他忙不迭的蹲坐下来,压低了声音道:“洛先生,实不相瞒,咱是淹死鬼,一开始没说,是怕先生害怕……”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无礼,年前汉子又是急忙找补:“不对不对,先生能一眼看透我,肯定是不会害怕的。” “是我自己……” 看汉子手忙脚乱的解释,洛尘笑着打断:“莫急,雨一时三刻不会停。” “在问事之前,先同我说说你为何要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来寻我问事吧。” “哎!”年轻汉子应声:“咱生前姓耿,耿直的耿,名二牛……” 耿二牛,来自禾阴村。 一月前,身为农户的他农作归来之时,路过土坝河,突遇骤雨。 想着快些回村的他脚下一滑,掉进河里,淹死了。 死时二十五岁,家里仅有一六旬母亲。 生前,他曾听闻同村人说起过平乡县有个问事摊。 说是诸事皆可问,而且还很准。 故此,死后化为淹死鬼的他就想到了洛尘。 想要问问洛尘,能不能算出土坝河上本就要死的人,让他能拉去当个替死鬼…… 见对方一股脑儿将要问的事都说出来了。 洛尘也没有犹豫,便是弹出一道法光,没入耿二牛的眉心。 法光中蕴含着三个“应死之人”的信息,能让耿二牛在合适的时机找到他们。 虽然不明白洛尘为何要给自己三个的消息,但耿二牛也没多说什么。 当即跪地叩谢后,趁着雨水未停,就此离去…… …… 夏夜,蝉鸣阵阵。 土坝河上游,耿二牛下半身在水里,双手扒在岸边,期盼的望着眼前土路。 按照洛尘给他的消息,再过半个时辰,就会有一个酒鬼经过。 这酒鬼在来之前喝了十斤烈酒,本该是醉死在河岸边的。 如今耿二牛只需要在酒鬼彻底醉死之前,把他从河边拉下水,当作自己的替死鬼,他就能投胎去了…… 半个时辰后!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摇摇晃晃的朝着上游走来。 此人口中含糊不清的说着“喝”,两只手还忙活着推杯换盏的动作。 “洛先生!” “您算得也太准了!” 耿二牛按耐不住内心的欣喜,紧盯着醉汉一点点朝着自己靠近。 “哎!” 醉汉惊呼一声,脚下一个趔趄,直接滚下河岸! 然,醉汉并没有直接滚落到河水之中,而是横在了河岸边。 这么一摔,本就晕头转向的醉汉直接昏死了过去。 看着送上门来的替死鬼,耿二牛兴奋的扑了上去,一把抓住了醉汉的手臂。 许是耿二牛的手臂太冰,这么一抓的动作之下,让昏死的醉汉睁开了眼。 这可把耿二牛吓到了,立马就松开手缩进了水里。 半晌,见醉汉没有起身,耿二牛又探出半个身子去看。 就见醉汉平躺在地上,口鼻处满是污秽,脸涨得发紫! 可以看出,醉汉很想翻身,但许是因为喝的太多了,他自己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唔!唔!” 醉汉不断发出闷哼,其胸腹也不断的起伏,口鼻处也不断的往外冒着恶臭的浊物! 该动手了! 再不动手,这厮就被自己憋死了! 心中如是想着,耿二牛把头埋低,惨白的双手像一对有力的巨钳卡住了醉汉的肩膀,将他一点点朝着水里拖! “唔!唔唔!” 感受到有人在拖自己,醉汉无力挣扎,口中闷哼不断! “对不住啊!老哥!” “谁让你自己喝那么多酒的?” “可不是我杀了你啊!” “是你自己本来就要死了,还不如在死之前,做做好事,帮我做个替死鬼了!” 说这话的时候,耿二牛全程眉头紧皱,眼睛亦然紧闭! 扑通! 水花四溅! 醉汉的脑袋先进了水里,紧接着就是上半身! 咕噜噜~ 污秽顺着水流淌开! 在水下,醉汉瞪大了双眼,他看见了是谁拖自己下水的。 而耿二牛也鬼使神差的睁眼,同醉汉对上了视线。 半晌,耿二牛心一横,用力将即将整个身子落入水中的醉汉推上了岸! “嗬~嗬~嗬~” 醉汉趴在岸边,污秽混着水从口鼻中涌出! 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的他恢复了些力气,一脸惊悚的看向耿二牛,颤声道:“兄…兄弟!” “滚!” 一声尖锐厉喝,吓得醉汉胸腹一缩! 他想跑! 可手软脚软之下,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直冲天灵盖! “呕~呕~” 吐了不知多久,醉汉渐渐觉得身上的力气在恢复,意识也在清晰起来! 直到他什么也吐不出来的时候,他才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河面! “人,人呢……” “兄弟!” “谢兄弟救命之恩呐!” 48 替代 “造孽啊!” 耿二牛趴在岸边,不停地拍打着岸边的润土! “我他娘怎么就“怂”了呢!” 放走了醉汉的耿二牛懊悔不已。 他生在禾阴村,长在土坝河,这里的每一寸土壤水流 他都是无比熟悉! 可是! 他如今成了淹死鬼! 只能害人方可投胎! 这般念头,从他死后再度醒来就已经存在! 就好像是人生来就会哭,饿了就知道要找东西吃一样! 他是人,有了人的本能! 他是鬼,亦有了鬼的本能! 这是天地赋予他的本能! 之前,就在他刚成为淹死鬼的时候,他恐惧,他害怕!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在水里还能自由的呼吸。 他不明白自己看见在河边捕鱼的村民为何会克制不住的想要拖人下水! 可在成为淹死鬼的几天后,他想明白了!他是鬼! 所以他要害人! 他是横死的人! 所以依照天地运行的规则,他要害人! 他看着过往的村民,他不忍心下手,所以他明知道离开水太远他会魂飞魄散,他依然趁着下大雨跑了不下百里去找洛先生问事! 只因! 他不想害无辜之人! 他是个种地的,他没钱,他没什么本事,他这在旁人皆是结婚生子的时候,仍是孤身一人! 但那又如何? 他孝敬爹妈!他问心无愧! 可现如今,他横死于土坝河! 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下来......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看着娘亲日日来他淹死的地方烧纸钱、烧香、只期盼他在下面能好过一些! 可他...收不到啊!他连投胎的本事都没有! 如今,这酗酒的酒鬼本就该死! 他不忍心...身为一个鬼,竟不忍心下手! “笑话!” “鬼不忍心找替死鬼!” “耿二牛!” “你纯他娘是个笑话!” 哮出心间怒火,耿二牛忽的冷静了下来,他低头看向水面。 望向自己那张憨实且忠厚的面容,嗤笑道:“二牛啊二牛!” “你不为自己考虑,也会你娘考虑考虑啊!” “你娘六张多的人了,她希望你每日都要承受一次被淹死的痛苦了吗!” “嗯?” “人家洛先生没有瞧不起你是个鬼,没有瞧不起你想要投胎而要拿别人当替死鬼!” “告诉你三个人的未来的死讯,是为了什么?” “你对得起他们吗?” “下一个人,你必须把他淹死,你起你娘的恻隐之心!” “你那么穷!” “谁对你起过恻隐之心啊!” “啊!” “我!” “耿二牛!” “在这说好了!” “下一个人包死的!” “除了洛先生,那一路神仙来了,都留不住!” ...... “呜呜呜~呜呜呜!”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耿二牛趴在岸边,泣不成声! 没错! 他又一次放过了“应死之人!” 他甚至,救了对方! 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老者是来自杀的,只因为他活得太久了,都活了近九十岁了,还没死! 老者对着河面喊道:“老而不死是为贼!” “我窃去取了儿孙的福气!” “我该死啊!” 言罢,老者没有任何犹豫,径直跳入了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土坝河之中! 不出意外的是,出意外了! 本该顺手淹死老者的耿二牛竟将其救上了岸! 将老者救上岸后,耿二牛声泪俱下,他告诉老者自家独苗! 本来应该为耿家传宗接代,让六张多的老母亲完成毕生的心愿——抱上孙儿! 可他不幸横死! 老母亲整日以泪洗面! 他不愿意在看到这样的一幕了,他只想早点离去,哪怕是魂飞魄散! 他告诉老者: 没有什么老人抢走儿孙的福气这种狗屁说法! 若有! 那也是儿孙不孝! 在他看来,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爹娘将他带到这方天地,纵然没给他什么太富足的生活,他也很高兴了! 起码他看到了,他听到了,他见到了自己记忆里从未出现过的东西...... 故此,他觉得老者合该珍惜自己,起码他认为,老者的晚辈不会觉得他占了儿孙的福气!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在耿二牛发自肺腑的同老者说了一通之后,老者的家人来了。 看着站在河边的老者,联想到老者留下的遗书,老者的儿孙们哭得声泪俱下! 他们告诉老者: “爹!您不是我们的累赘!” “爷爷!孙儿不要福气,只要您!” “公公!旁人说,老人会沾福气,我这个做儿媳的,真的没听啊.....我还骂他们来着!谁家公公能像您一样,起早贪黑的给我这个外姓人做早饭啊!” “老头子......别的我不说了......你想走,我陪你一道,好不好......” “年轻的时候......你可,你可没说要落下我老婆子一个人呐......” 最终,老者不想死了,多么“花好月圆”的一幕! 可当老者想转过身,冲着河里那冒出来的青年道谢的时候,那青年却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老者拉着家人们等了很久! 他告诉泪眼婆娑的家属,若不是没有年轻人,他早就死了。 若不是没有那个年轻人拿自己的亲身经历开解他,他即使这次活下来了,也依旧会去死。 若不是没有这个年轻人,以这片土地孕育的内敛传统,他到死也不会听到,家里人对他的这般肺腑之言...... 老者一家人,等了许久,一直到天蒙蒙亮起,耿二牛也没有出出现。 精疲力竭的众人只当对方已经走了。 他们,一齐对着土坝河磕了三个头,便是离去。 临走前,老者回头看了一眼,恰好看到强忍晨曦灼烧出水面的耿二牛。 老者先是一愣,随后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便是强忍着泪水冲着耿二牛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孩子,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孝顺的孩子。” “老头子,帮不了你什么。” “等老头子彻底放下家里人了,咱来替你,你去投胎......” 似是读懂了老者的口型,耿二牛下意识的露出了一个憨实的笑:“爷爷,你好好活着......二牛,二牛谁也不要人替......” 49 河神 秋夜,肃杀的东南风呼啸而过。 土坝河河面上飘荡着不少枯黄的落叶。 呼~ 藏在水里,只将脑袋路在水面上的耿二牛吹了口气,将眼前的落叶吹开。 随即他抬头看了看月亮,便是自言自语道:“差不多该到了啊。” 在他说完后没多久,就见一素衣女子出现在了延岸的小路之上。 素衣女子身子骨很瘦,走起路来脚步很轻,若非耿二牛时刻盯着,他还真不一定能注意到她。 “姑娘!留步!” 大晚上,渺无人烟的河岸边,忽然有人喊了一句的,总是让人有些害怕的。 更让素衣女子感觉诡异的是,喊他的男人居然趴在岸边,身子浸在水里。 此时已近深秋,风又大,河水定是冷得紧。 谁会选在这个时候下河戏水? 不是戏水,那定然就是不慎落水了爬不上来。 瞧这汉子面色惨白,身子骨定然亏虚。 如是想着,素衣女子边往耿二牛的方向走去,边说道:“大哥,你等等,我这就想办法拉你上来。” 嗯? 拉我上去? 这天又没下雨,她不会是看穿我是淹死鬼,打算先下手为强,把我弄死吧? 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耿二牛下意识的远离了河岸,躲开了素衣女子朝自己抓来的手。 见状,素衣女子眉头一紧:“大哥,你不是落水了?” 耿二牛一愣:“没有啊。” 素衣女子道:“那你喊我是做什么?” 耿二牛总觉得双方的对话偏离了他的预计。 于是,他便是开门见山的说道:“你叫唐梦兰,几日前遭订了婚的夫家王建当众退婚。” “王建构陷你是出墙红杏,害得你和你爹娘遭千夫所指。” “无从辩解之下,你决定投河自尽,以自身性命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待耿二牛说到这时,素衣女子的神情已然震撼到无以复加。 见她要开口说些什么,耿二牛抬手打断:“别急,我还没说完。” “然后你打算去下游自尽,我懒得等你走到下游去,就直接在上游把你叫住了。” 扑通! 素衣女子跪伏在地:“您什么都知道!” “难道您是传说中的河神!” “我不是河神。”说着,耿二牛话音一顿:“但我也是传说中的。” “只不过是传说中的淹死鬼罢了。” 素衣女子:“嗯? “对了,本来我是打算找你当我的替死鬼的。” 素衣女子:“嗯??” “不过我现在不打算找替死鬼了,我叫住你,是想劝劝你别死了。” 耿二牛一句又一句信息量过大的话直接将素衣女子给“炸”懵了。 她愣了好一阵还是不太明白。 于是,耿二牛索性同她分享了一下从他找洛尘开始到现在的事情。 听完之后,素衣女子“消化”了一会后,叹息道:“当真是好人不长命。” “耿大哥,要不你还是拿我当了替死鬼吧。” “我看错了人,害得爹娘抬不起头来。” “我必须要用性命证明我的清白!” 说话间,素衣女子便毅然朝着河水走去。 望着款款而来的“替死鬼”,耿二牛吞了口唾沫。 身为淹死鬼的他,是有本能的。 如今素衣女子这般送上门来,就相当于在一个饿急了人面前,端上一盆红烧肉外加一碗大米饭! 就在素衣女子即将走进水里的时候,耿二牛大喊道:“停!” 素衣女子站定,恐惧不舍的复杂情绪交织在她的眼眸中:“耿大哥,别劝了,希望您来世能投个好人家。” 扑通! 一句话落,素衣女子径直跳入河中! “你娘!” 红了眼的耿二牛怒骂一声,单手一甩,将沉入水中的素衣女子丢上了岸。 “咳咳~咳咳~” 素衣女子边咳水,边往河岸边爬! 当真是有一种去意已决的感觉! “你等会!”耿二牛瞪着猩红双目,惨白的手掌在河岸上刻下一道道深痕:“我问你!死了能他娘的证明个什么?” “到时候那个王建只要说一句话,就说你自尽是因为知道自己干了无耻下作的事情才选择寻死的!” “你觉得到那个时候,你爹娘该如何是好?” “他们既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又要被人家戳脊梁骨!” 越说越气的耿二牛指着素衣女子,声音愈发冷厉:“你一死了之是开心了,你为你爹娘想过吗?” “口口声声说得好像是为你爹娘也好一样,实际上就是你自私自利!” “老子一个要害人才能投胎的鬼都他娘的救你了,你还不知道好歹!” “我跟你说,你再要死,我也不管你,但你他娘别死土坝河!” “滚他娘的远点死去!” “晦气!” 不管不顾的骂了一通,耿二牛眼中的猩红也褪了下去。 望着掩面痛哭的素衣女子,耿二牛仿佛是“肌肉记忆”一般的来了一句:“当着我的面哭有个屁用。” “有这功夫,你不如跑那个王建家门口去哭,那样起码还能让人家睡不安生!” 说完这一句,耿二牛平躺到了水面上,看着繁星点点的夜空,不再言语。 良久,哭够了的素衣女子坐起身,对这耿二牛磕了三个头:“耿大哥,谢谢你骂醒我。” “你说得对,不论如何,我也不能让我爹娘再承受更多。” “我这就回去了,愿耿大哥早日投胎……” 言罢,素衣女子便起身往回走。 没等她走出去几步,又听耿二牛喊道:“你们村子里,信鬼神的人多不多啊?” 素衣女子愣了愣,回过身道:“应该还不少的,村子里总会弄些祭祀的事。” “这样啊……”耿二牛在水面上盘膝而坐,思索了片刻,开口道:“你现在回去,就把要自尽的事情宣扬的人尽皆知。” “然后,你再跟大家说,你遇到了土坝河河神,河神怜悯你,所以救了你。” “再之后,你就说河神要替你主持公道,让全村人来做见证,你要跟王建在河神的面前对质!” “村子里的人是好说,看热闹的事情,大多会来。”说到这,素衣女子话音一顿:“可王建这厮,恐怕不敢来。” 耿二牛冷笑道:“你告诉他,他不来的话,河神亲自去找他,记得让村子里的乡亲也听到这句话。” 见非亲非故的耿二牛如此帮衬自己,素衣女子在心底打定主意。 即使此事不成,她也要在爹娘寿终正寝之后,来替耿二牛做这个淹死鬼! “愣着干嘛呢?” “我说的你听到了没?” 耿二牛忍不住呵斥了一句。 “听到了。”素衣女子嘴角微扬,躬身道:“河神大人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冷不丁的被这么一称呼,耿二牛顿感臊得慌,便是挥手驱赶女子赶紧走的同时,自己沉入了水中…… 50 魂飞魄散 翌日深夜,土坝河上游聚集了众多村民。 一根根摇曳的火把将河岸照得透亮。 人群中央,一瞧着似文弱书生的年轻男子,便是唐梦兰的前未婚夫王建。 正如唐梦兰所预料的那般,他本是不想来的,但奈何“河神的威胁”太过直白。 所以他不得不来! 此刻,在他的身旁不光站着他的爹娘,还站着一家三口。 这一家三口是村上的富户,王建就是机缘巧合之下,攀上了富户闺女的关系,这才想出了泼脏水退婚的恶毒法子。 现如今,王建依旧在同富户一家解释着自己没有骗人。 世上也没有什么河神之类的话。 富户的闺女略显傻白甜,倒是依旧相信。 可富户就不同了,他只是冷眼旁观的看着。 另一边,唐梦兰和她爹娘站在一起,三者在人群中的身影略显单薄。 可以看得出,唐梦兰的爹娘都是那般老实本分的农户,他们得知闺女要自尽以证清白的事情后,皆是吓得要丢了半条命去。 好在,闺女还在! 说是被什么河神给救了! 可是,在他们眼里,女儿可能是快要被这件事情给逼疯了。 所以臆想出来个河神。 他们老夫妻俩出来之前已经想好了,王建害得他们一家变成这样,今日若是他还敢欺辱自家闺女,他们必然要拿出藏在袖间的镰刀把他这个奸人送上西天! “唐梦兰!” “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河神,把乡亲们大晚上都折腾出来。” “如今咱们也来了有一会了,河神人呢?” “不是要跟我对质吗?” “让它出来啊!” 王建看时机差不多,便是率先发难。 神神鬼鬼的东西,他是不太信的,奈何唐梦兰当日同他说这些的时候实在太过认真,以至于吓得他不敢不来。 如今他们到了一会,所谓河神还没出现。 那在他眼里,河神就是唐梦兰杜撰出来的! 闻言,唐梦兰刚要上前,就听有村民喊了起来! “打漩!” “河水打漩了!” “全是!全是漩!” 这一下,众人的视线皆是投向了河面! 河面上,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漩涡悄然浮现,并且数量越来越多! 直到漩涡的数量多到占据大片河段后,一个新的且足可连接土坝河两岸的大漩涡骤然浮现! 下一秒,漩涡的中央浮起了一颗人头! 好在,耿二牛并没有慢慢从漩涡中浮起,要不然他就露一颗头在外头,恐怕能当场吓死几个年纪大的...... 整个身子站到水面上后,耿二牛踏足水面行至被火把照得透亮的河岸,视线扫过全场! 这一刻,全场噤若寒蝉,青壮都不住的打起了摆子! 唯一知晓真相的唐梦兰从人群中走出,躬身道:“民女唐梦兰,拜见河神大人!” “嗯~”耿二牛面无表情,看向一众村民:“你们......不太懂礼。” 此话一出,被吓傻了村民们当即回过神来! 他们学着唐梦兰的样子,朝着耿二牛是拜了又拜! 有些人甚至直接跪下了! “王建......” 耿二牛低沉的声音响起,王建当即从人群中走出,滑跪到了耿二牛跟前,叩首道:“河神大人!王建知错了!” 嗯? 这小子那么怂? 耿二牛眼皮一抬,故作高深的说道:“既知错,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清楚吧。” “若没有遗漏,饶你不死。” “还得死......”王建猛地抬起头,对上耿二牛猩红的眸子后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随即,他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将事情的原委给说了出来。 从他的配合度上可以看出,他是真的很怕死...... 当事人主动承认,事情水落石出,富户之女泣不成声, 从小在呵护中长大的她哭着跑了。 而富户则是看着自家夫人追上闺女后,便是上前对着耿二牛一拜:“河神大人!此獠就交给某来收拾,您看可以吗?” 耿二牛随意的挥了挥手:“下手不可太重。” 王建欣喜抬头:“谢河神......” “一定给人留口气,知道了吗?” 耿二牛的下半句话说出,王建神色一滞面如死灰,他还想求饶,就见富户一拳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当场,这文弱书生便晕死了过去! 这有钱人,够狠的啊! 动起手来可真利索! 如是想着,耿二牛挥手驱散了村民,仅是让唐梦兰再留一下。 见河神不太待见他们,村民们也很懂事的赶紧离开。 王建也像条死狗一样被拖走。 唐梦兰的爹娘有些担心,也很想当面感谢一番帮了他们一家的河神大人,奈何又怕惹怒河神,便也不敢逗留。 很快,河岸边只剩下了耿二牛和唐梦兰两个。 耿二牛收起了河神架子,坐到水面上,笑道:“怎么样?我这演得不错吧?” 唐梦兰没有即可回应,反而是对着耿二牛磕了三个头,方才道:“耿大哥,倘若世上真有河神,那我觉得一定是您这样的。” “哎哎哎!” 感觉又被臊了一通的耿二牛摆手道:“别来这一出,咱不喜欢。” “反正这事了了,日后你回去就好好过日子吧。” “不过咱可提醒你一句,日后找男人招子可放亮了,别他娘找这种货色,还整得自己要死要活的。” 闻言,唐梦兰捂嘴笑道:“记住了,日后就按着耿大哥这样的好汉子找。” “得得得!”耿二牛猛地挥手:“赶紧走人,看到你都烦!” 想到爹娘还会担心,唐梦兰也没有多留,笑着跟耿二牛打了声招呼,便就此离去。 至此,土坝河恢复了该有的死寂。 耿二牛躺倒了河面上,长呼出一口气:“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做好鬼也不长命喔~” “依照洛先生算的,再没几个时辰,咱就要魂飞魄散咯~” “不能投胎了......也好,反正也不一定能投上什么好胎不是?” “可惜,要是能再见娘最后一面就好了......” “哎......” 言罢,耿二牛刚要闭眼,便闻身旁响起了一道温和男声。 “未曾想这河神大人说起这般伤春悲秋的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唰! 耿二牛猛地起身:“洛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