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宿敌的第七种方式》 1、私仇 十五月圆,京城近郊。 孙复背着脚步虚弱的江望渡踩过绿草地,左手还牵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冷不丁被拱起来的枯枝绊了一下,三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那孩子是第一个爬起来的,随后便去扶重伤无力的江望渡。 江望渡捂着小腹跪倒在地,殷红的血液顺着指缝汩汩往外流,孙复的一句“大人”到了嘴边,先被江望渡紧紧握住手。 即使穷途末路,江望渡下令时依旧有条不紊:“带太孙殿下走。” 他说到这里,转向始终皱着眉的太孙,语气没有分毫迟疑,“宁王已死,党人反扑如此厉害,无非想报仇,末将一条命而已。” 皇帝缠绵病榻十数年,太子敌手换了好几波,终于轮到曾经整日只知道招猫逗狗的宁王。江望渡身为太子鹰犬,兵行险招,在宁王出京巡查时实施了一场刺杀,并嫁祸给了在那一带肆虐的山匪。 彼时皇帝已经病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太子监国,命江望渡带一队人马前往清剿,谁知回京时遇到沿途截杀。更要命的是,他此次带出来的人太少,在几乎全军覆没之后,还遇上了偷跑出来的太孙。 太孙年岁虽轻,但对局势的敏锐犹胜他父亲,闻言冷着脸道:“宁王叔不是夺位的料,走到如今身后必有推手,你不该杀他。” 江望渡现下没心思听这些话,见太孙还要说什么,当即一手刀劈晕了他,然后用最后的力气朝孙复低吼:“走!” 孙复自五岁起就跟在江望渡身边,后者积威太深,他不敢耽搁,深深看了江望渡一眼,抱着太孙迅速消失在了夜色里。 江望渡见他们走远,挪动身体靠在一块石头上,终于舒了口气。 只不过他这一口气刚呼出去没多久,就重新提了起来。 因为一个穿着夜行服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罩着鬼脸面具,在幽冷的月光下显得诡异而恐怖。此时右臂前伸,剑尖距离江望渡的咽喉不过毫厘。 江望渡的心沉下来,他不认识对方,但认识这张面具,知道此人在宁王身边陪了近十年,实打实是宁王一条忠诚的狗。 宁王被刺这桩事,办得其实非常粗糙,朝中长眼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没办法,宁王一死,皇帝膝下能承继大统的人只剩太子,所以各个大臣纷纷装聋作哑,唯余宁王府的死士不甘心,决定破釜沉舟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这些人被豢养多年,武力跟江望渡的手下大差不差,此时也已经死伤大半,因此追过来的只有此时站在他身前的鬼脸男人。 “若不是上面有命,谁想干诛杀皇子这种脏活儿?办成了是死,办不成更是个死。”感受到剑身沾染的寒露和冰冷的温度,江望渡微微仰头,摆出任人宰割的姿态,粲然一笑,“兄弟与我各为其主,想必也是能互相理解的。” 江望渡出身名门望族,却是个起初并不受待见的庶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简直是刻在骨子里的素养:“我让副将带太孙先走了,如果你愿意放我一马,我可以给你指条路。将军府有苗疆人养的蛊,把它种在太孙体内,待他日太孙登基,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不是比杀我更狠的复仇?” 钟昭没有搭他的话,只是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望渡。 从他散乱开来的头发,到浓烈的眉目,再到脖颈抬起的弧度。 客观来说,江望渡生得很美,这种美显然并不应该出现在一个男人身上,尤其是一个武将身上,可是偏偏就是出现了。 不过当然,漂亮没用,江望渡长得再冠绝一方,钟昭也不会有片刻怀疑他毒如蛇蝎的心肠。 在江望渡停顿半晌,再次张口准备拖延时间的时候,钟昭的剑便没有任何倾斜地刺下,擦过江望渡的喉结,血溅了两人满身。 “江大人,你不用同我说什么党争立场、上峰有令,莫敢不从。”钟昭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了一张还很年轻俊秀,却已显现几分狰狞之色的脸,“黄泉路上记住,我杀你是为私仇,仅此而已。” —— 孙复安顿好太孙,带援军赶到的时候,钟昭还没走。 他的剑收了起来,单手提着江望渡被砍下来的脑袋,面具彻底扔到一边,神情恢复了平静。 江望渡二十出头的时候曾是五城兵马司北城指挥使,现在还挂着总提督的名头。而这个衙门负责京城治安,因此孙复刚一进城,就碰上了巡查的军队,忙不迭说明情况,带着他们来到了这里。 不过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孙复看着钟昭拿在手里的东西,虎目含泪,大喊了一声“主子”,不管不顾地就要冲过来。 现任北城指挥使忙拦住他,同时大声呵斥手下:“你们都愣着干什么,此贼杀害江大人,证据确凿,还不速速将此贼缉拿归案?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钟昭一手拎着江望渡的头颅,一手持剑,分明身上也有伤,却依然在人群里杀了个七进七出。最后被孙复当胸一剑刺穿胸膛,手上的人头落了地,还活着的士兵们一股脑涌上前来,乱哄哄地将刀剑扎进他身体的每个部位里。 “有你们江大人给我陪葬,我没有任何遗憾。”钟昭看着孙复通红的眼睛,口鼻皆疯狂地涌出鲜血,每说一个字都艰难无比,语气却充满快意,“这辈子值了。” 孙复恨到极点,剑身又往前了一寸,大叫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说这样的话?死你一个人根本不够,我会把你的家人全部找出来,男丁女眷全部活埋,纵使是死了的人都拉出来鞭尸。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钟昭的眼前渐渐模糊,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慈祥的父母和年幼的小妹。只是很快,这些人的音容笑貌就消失不见,与他们家的老房子一样,变成了风一吹就散的灰。 他笑了笑:“你找不到的。” 孙复下意识就要反驳一句为什么找不到,可看着面前神情涣散,口吐鲜血的男人,孙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浑身一颤,过了会儿才震惊道:“你,你是钟昭?” 钟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眼睛和嘴巴永远地闭上,明明是被杀身亡,脸上的表情却非常安宁,宛如做了个好梦。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宿怨 钟昭的头磕上桌角,手中的笔落在面前摊开的药方上,晕开了一片墨水印记。 他轻吸一口气,下意识用手帕去沾还未渗透纸背的墨,手盖上去才意识到不对。 这只手上没什么老茧,只零星有几道没有完全愈合的伤痕,看着像是被野草一类的东西割出来的,五指修长骨骼分明,却透着股青涩的圆顿,一看就是少年的手。 更重要的是,我不是死了吗? 钟昭坐在桌前一动不动,不可思议地打量周遭的环境。 记忆中早已在大火中付之一炬的房屋,此时就好端端地出现在他眼前;矮桌旁的窗子打开一半,可以清晰地听见虫鸣鸟叫的声音。 钟昭低下头,入眼的是两株摘星草和缺了一半的药方。 “……”钟昭将药方收进怀中,总算弄清楚了现在的情况。 时下是永元三十二年,他的母亲得了一种罕见的病,据传只有摘星草能治。但这种草药极为稀有,钟昭和父亲关闭家里的医馆,在西北蹲了三年才得此两株。 上一世,父亲临了一遍那半张古方,出门去寻更有名望的大夫,试图将另一半方子还原出来。而钟昭由于太过迫切,按照自己从小所学和对药性的理解,试着补全药方,将其中一株摘星草投入了药炉,可惜没有熬煮成功。 至于后来…… 钟昭的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一只脚砰地一声踹开了木屋虚掩着的门,人还没有完全出现,桀骜的声音已经传入了钟昭的耳朵:“北城兵马司办案!” 听见熟悉的衙门,钟昭嘴角轻轻抽动一下,抬头就看见了尚有几分稚嫩,还是少年身型的孙复。 而在他的身后,缓缓走进来一个穿着藏蓝色劲装,外披玄色披风,头戴玉冠,身材颀长的男人。 二十二岁的江望渡尚未经受后来的沙场磨砺,眸若点漆,唇边似有似无的笑意端的是年少风流。 他这时能得这个官位,全因一直交好的无宠皇子,忽然撞大运被封为太子,因此鸡犬升天,平时不管实事,基本就是纨绔子弟。 孙复刚刚闹出来的动静太大,江望渡伸出手拦了他一下,一派儒雅少爷的样子:“说什么办不办案?我今日找钟公子乃是有事相求,以权位压人有什么意思?” 如果这声求是出于真心,他就不会穿着官服深夜来访。钟昭冷眼看着江望渡衣袍上绣着的鹰纹,也不兜圈子:“江大人有何指教?” 江望渡被他怼得怔了一下,不过很快便放下了握着孙复胳膊的手,转而双手叠在一起给他行了个礼,笑着道:“听闻钟公子采集到了两株摘星草,家母病重,需要摘星草入药,不知公子可否售卖与我?价格随你开。” 钟昭从桌边站了起来,听着他跟前世别无二致的言语,看着他躬身朝自己行礼的样子,眼中闪过一抹饱含戏谑的寒芒,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后面江望渡的行径。 —— 那时钟昭已经将其中一株摘星草浪费掉,手里只剩唯一的一株,还要等父亲回家之后再商量怎么用,自然不肯让给别人。 于是他走上前扶住江望渡的手臂,十分诚恳地劝道:“江大人,家母同样等着这药草救命,还请您去别处寻吧。” 江望渡在进门的时候故意纵了下属孙复叫嚣,既便本人表现出来的态度不算傲慢,但是也绝对不谦恭。可在听到拒绝的话后,他没有一丝迟疑地双膝跪地,抓着钟昭的手哭道:“家母等这株药材等了很多年,偏下人晚到了几天西北没采到。她真的已经病入膏肓了,不然我绝不会为难钟公子。” 镇国公江明的二房夫人姓蓝,是当年苗疆有名的美人。江望渡完美承袭了母亲的容貌,眉眼天生就像带着股风情,含着泪的时候更是比公主娘娘都不差。 十七岁的钟昭只是个等着乡试的秀才,别说经人事,他连话本子都没看过。于是钟昭垂头去看捧着自己手掌哀哀流泪的江望渡,没瞄几眼就烧红了耳根,一边手忙脚乱地扶人起身一边道:“事关家母性命,恕难从命。不过我知道那草药在哪里生长,等家母痊愈后,可以为您家下人指路,令堂……” 钟昭后面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在令堂二字讲出口后,一把匕首就被江望渡握着捅进了他的下腹。 那大概是江望渡第一次杀人,不知道刀扎进哪会让人顷刻毙命,也不知道下手之后要探鼻息。 可江望渡轻蔑又冷淡看人的样子太平静,仿佛生来就该做刽子手,注定成为上位者的手中刀。 他在钟昭面颊上拍了拍,动作很轻,讲出口的话却是:“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江望渡说完这话,把沾满鲜血的匕首扔给孙复,从怀里拿出一个琉璃瓶,将钟昭放在桌上的摘星草完完整整地装进去,留了一句“处理干净”就转身走了。 再往后的记忆变得非常模糊,钟昭只记得自己全身巨痛,被孙复拖着来到了一个什么悬崖边,然后像推死狗一样推了下去。 不过可能是钟昭命不该绝,在落往崖底的途中被树枝拦了几下,最后掉在恰好带美妾出来野炊的宁王的马上。他人没怎么样,倒是宁王那匹千里马被砸死了。 爱马如命的宁王暴跳如雷,待钟昭伤好后,把人拘在宁王府打了好几个月杂,而且动辄打骂,没少在别人面前给他难堪。 等到钟昭终于找到机会从宁王府跑出来,才发现自己家早被火烧得一点不剩,在官府的记录上,他的父母妹妹、甚至包括他自己都死于这场火灾,已经被草草下葬。 钟昭看着贴了封条的大门,从后墙翻进去之后,魂不守舍地往卧房里走,半路看到半只小妹穿过的绣花鞋,跪在地上失声恸哭。 良久,宁王在他身边站定,叹了口气说:“你是秀才,算是已有功名在身,死得蹊跷会被彻查,小小北城兵马司指挥使遮掩不住,镇国公才懒得管他。但是没办法,人家给我大哥当过伴读啊。” 宁王年纪与钟昭相仿,但身在皇家,即使只是最不被注意的王爷,言谈举止都颇有深意。 钟昭抱着小妹的鞋在地上足足蜷缩一刻钟,直到宁王开始不耐烦地打哈欠,才起身端正跪好。 钟昭对他说:“愿听殿下差遣。” —— 前世旧梦,如今想来恍如昨日。 钟昭一如之前那样走上前扶住江望渡,而对方在被他接触的刹那,身躯忽然不受控制地一抖。 钟昭不明白何故,但也并不关心。 他此时看着江望渡望向自己的眼睛,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情。 很麻烦,看来要再杀一次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来访 什么重生后都是崭新的人,先前的爱恨不必带到这一世,适时地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 钟昭一点也不这样想。 于他而言,仇人就是仇人,莫说只是重来一次,哪怕重来百次、千次,看着江望渡这张脸,钟昭依旧恨不得诛之而后快。 不过前世他能光明正大走在阳光下的身份湮灭于那场大火,在官府的记档上钟昭早已死于永元三十二年,所以他不能科考、不能从军,甚至不能在药铺干份跑腿的活儿,跟江望渡的身份差距越来越大,想报仇只能拼上这条命。 但今生不同,他尚有功名在身,只要能在科举里杀出来,未必没机会在将江望渡推入地狱的同时,还让自己活下来。 钟昭一念及此,不动声色地长呼一口气。上辈子江望渡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摘星草只剩下一株,钟昭绝无可能将它让出去,但如今他还没来得及将其中一株放入药炉,可推拉的空间还是有的。 故而钟昭看着仍然垂头拱手而立的江望渡,直接将两株药草都抓在手里,悬在了蜡烛之上。 “江大人,我不太信您。” 他尽力模仿自己少年时的情态,但张口时依旧带了几分狠戾,“摘星草,我可以给您一株。但家母同样病重,您要先将她医好。” 江望渡直起腰来,表情变得有些嘲弄,皮笑肉不笑:“我医?钟公子,我可不是大夫,这样的疑难杂症,我能有什么办法?” 钟昭漠然道:“大人既然知道令堂的病需要以摘星草入药,还找来了这里,自然已经寻到了靠得住的大夫。医者仁心,先治好家母对他而言也是积福的事。”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江望渡简直被他气笑了,“难道你就不怕我让大夫先杀了你老娘?” 江望渡问这话的时候,言语间的冷意不容忽视。钟昭自然知道他这一刻是真动了杀心。不过钟昭却只是微微扬眉,手径直往下落了几分:“您可以试试。” 刚刚重生而来,钟昭还不能把控着草药停在只差一点会被烧到的地方,尖端距离烛火有些远。不过此时对面这一主一仆也没练出后来的眼力,眼看着他的手动了,孙复当即非常紧张地嘶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江望渡:“大人……” “我答应你。”江望渡咬牙,“不过你要先给我一株摘星草。” 前世效忠宁王后,钟昭就很少在人前露脸,说话的时候不多,几乎没机会跟江望渡面对面交谈。此时听着年轻十岁的宿敌讨价还价,钟昭十分不耐:“江大人明知不可能,何必浪费口舌。” 自从太子册封,江望渡作威作福惯了,甚少在威逼利诱装可怜全试一遍后依然求而不得。当下他的脸色沉下来,低声道:“钟昭。” 钟昭抬手指向门口,丝毫不惧同他针锋相对:“请。” 十年暗中较量,钟昭很清楚面对江望渡,示弱求饶是没用的,硬顶回去才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果不其然,眼见钟昭油盐不进,那只手也一直放在蜡烛上没有移开,江望渡当真无计可施,转身走了出去,孙复看着一言不发离开的江望渡,似乎茫然一瞬,旋即一脚踹倒了钟昭面前的矮桌。 这动作太无赖太无聊,换两年后的孙复都不会做。钟昭没兴致生气,扶起桌子吹灭蜡烛,轻手轻脚地走进了母亲和小妹的房间。 江望渡行事没什么底线,在钟昭这里碰了壁之后,保不齐会想着将他的家人抓起来,用来威胁钟昭提前交出摘星草什么的。 他本着有备无患的想法,从里面将门关紧,走到窗边寻了个位置半靠着,今夜便打算这样睡。 —— 隔了一个时辰左右,窗棱处传来几声异响,钟昭睁开了双眼。 来了。 他手里握着一柄上山采药的开刃短刀,在外面的人悉悉索索地凑上来,手放到窗户上的时候,猛地推开窗子跳了出去。 夜凉如水,江望渡是自己来的,他换了身更利落的私服,头上的玉冠也改为轻便的发带,在钟昭的刀刺过来的刹那偏头避过,有些惊讶于他的早有准备,不过更惊讶的是:“你敢对我动手?” 钟昭入宁王府前没学过武,只有点父亲教的三脚猫功夫,跟江望渡如今那点花架子招数大差不差。此时两人说是打斗不如说是瞎闹,没过一会儿就双双倒地,只能靠谁在谁上面分辨出谁占上风。 而这时候钟昭那柄短刀就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虽然他不打算真把这东西刺进江望渡的身体里,但到底让对方投鼠忌器,最后关头卸了些力,牢牢地被钟昭按在身/下,脖颈处横着那把刀。 此情此景与前世那一幕不同,但又莫名相似。钟昭看着手底下发髻松散面带微红、却目光凌厉看向自己的江望渡,眯了眯眼睛:“大人深夜再临寒舍,用的还是走窗这样不光彩的方式,我错把您当成盗贼,动手很奇怪吗?” 经此一事,钟昭的头发也散了大半,垂下来几绺落在江望渡脸上。他忍着痒意跟钟昭对视,蹙眉开口:“现在看清了吧。” 言下之意是,你应该放开我了。 钟昭确实是想放开的,他没有跟仇人贴一起的癖好,重生没把武功带过来这事让他深感遗憾,因此只能忍着无语跟江望渡互殴。 但鬼使神差的,看着江望渡说话之间喉结滚动,被刀片磨出一道细小裂口,血慢慢渗出来的样子,他竟然有些不想松手。 钟昭发现自己几乎在享受,这种将江望渡桎梏在方寸之地,掌控对方生死,看他想挣扎又不敢挣扎,只能嘴上多说些话,还得拿捏着分寸不能说太狠的感觉。 这显然很病态,还有点变态。不过钟昭没苛责自己,被仇恨压了十年的人不变态才怪,那些年在宁王府接受训练的时候,钟昭经常觉得自己没疯实属天赋异禀。 北城指挥使手下有一大票兵,鬼知道江望渡抓人质,为什么要大半夜孤身前来。钟昭对此不感兴趣,他只知道此时没人能把江望渡从自己手里救走,这就够了。 “看清了。”钟昭的手动了动,那柄刀也跟着往上挪,直到来到江望渡的脸侧时,忽然被人狠狠刺入了他的头发里,刀尖入地三分。 江望渡看上去大脑空白了片刻,重新想起来眨眼的时候,已经惊出一身冷汗。钟昭从他身上退开,低头看着他道,“您可以走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发带 被一个年纪轻轻的书生逼到了如今这个份上,江望渡心情肉眼可见的不好。他起身定定地看向自己面前的人,忽然像之前在屋内时一样低声道:“钟昭。” 钟昭用手帕拭去刀身上的血,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江望渡看着他擦刀的动作,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脖颈,在留心到上面的伤口还没凝固后,右手握紧成拳,随后没有再主动跟他说一句话,径自离开了。 钟昭站在原地目送对方远去,等到江望渡的背影缩小成一点直至消失,他才微微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刚刚将刀插/进对方发间时,顺势斩下来的束发带。 这条发带是黑色的,上面用金线绣着老虎一类的猛兽,个个栩栩如生,光是一眼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绝非寻百姓能用的。 更重要的是其尾端绣着一个小小的江字,江姓在京城并不常见,加上时常在外行走这一条,很容易就能联想到江望渡。 钟昭想事情的时候手里会习惯性地把玩些什么,此时无意识地将那条发带缠在手掌上,又慢慢拆开,最后才收进了袖口里。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小妹已经醒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来,抓着钟昭的衣摆:“你怎么还不去睡?” 他们的母亲病重卧床,同样睁开了眼睛但下不了床。钟昭把她抱回床上,让她重新窝在母亲怀里:“我有点事情,要出去一趟,阿兰自己守着娘好不好?” 钟兰今年八岁,平时半夜听到打雷都怕,可今天听罢却从被窝爬出来,发誓一样伸出三根手指:“没问题,哥哥放心。” 钟昭看着她笑了笑,捏了一下钟兰肉乎乎的脸,点了点头转身欲走。谁料这时候钟母忽然开口道:“摘星草,实在不行就卖掉吧。” 先前江望渡在隔壁房间、以及窗外闹出的动静都不小,他们这间屋只有这么大,钟母虽没有听清全程,但也大概知晓了来龙去脉。钟昭脚步停顿片刻,回过头来刚要说什么,就见母亲睫毛微动,流下两行泪:“娘怕你出事。” 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在京中不算紧要,但职级没那么低,掌管着各种零碎的差事。莫说江望渡背后还有太子撑腰,即便没有,想为难钟昭也是轻而易举的。 他们这种升斗小民,命比草芥还不如,钟昭往日也不是锱铢必较的性子,今天为了两株药草跟官爷闹起来,为的是谁她很清楚。 钟母朝儿子伸出手,钟昭盯着那只手上的细纹看了看,随后凑上去垂下头,任由母亲轻轻抚过自己的发顶,哽咽道:“不治也没关系,反正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只要能让我看到你娶妻生子,兰兰嫁个好人家,我死也能瞑目。” 上次听着母亲这般温声细语的提醒,于钟昭而言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他的眼眶也有些湿,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 钟昭从未想过用母亲的命换自己和其他家人平安,十年间无数次回想与江望渡的初见,如果非说有什么后悔的地方,那也是后悔被江望渡的泪水冲走了戒心,没能第一时间读懂他深藏的恶意。 钟昭说完这话,就为母亲擦去了眼角的泪,转头看了看尚还懵懂的小妹,道了句“等我回来”后从门口一步跨出,确认好门窗已经紧闭,只身踏入了黑夜里。 —— 两个时辰后,端王府外。 钟昭抬头看着牌匾之上,由壮年时皇帝亲题的‘端王府’三个大字,目光慢慢下移,又望向了门口摆着的两个石狮子。 端王排行老二,是太子亲自承认最难对付的敌手,现在虽然时间还早,但已有水火之势。而宁王跟他一母同胞,自己对帝位没啥兴趣,就一门心思帮哥哥争储。钟昭上辈子名义上是宁王私奴,实际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为端王办事。 端王为人还行,至少十年间钟昭没见过他滥杀无辜,政绩也算是拿得出手。然而好人不长命,上辈子他甚至没活到三十五,经一众太医诊断确实是病逝。 至于宁王介入斗争,那已经是很长时间后的事。并且主要原因非他野心滔天,而是端王一党不愿投靠太子,朝中又无别人可以扶持,因此赶鸭子上架推着他上了。 彼时由于端王亡故,宁王的旧友死的死走的走,扒拉下手指,能说心里话的人竟只剩钟昭一个。 于是宁王某天把他叫到身边,亲自给钟昭沏了壶茶问:“灼与,你觉得本王能接稳这一摊吗?” 钟昭,京城人,字灼与。他的科举之途虽然被飞来横祸截断,但多年来看人的功力也练了出来。 他丝毫不觉得宁王有帝王之材,然而就像士兵都想当将军一样,皇子也都想当皇帝。 那阵子第五个针对江望渡的杀局刚宣布失败,钟昭心里烦得要命,隔着茶水氤氲出来的水汽看出宁王的迟疑,新的计划油然而生。 钟昭故意将茶杯端到一半又突然停住,半晌后起身退后半步,行大礼稽首于地,简短地回答道:“凡殿下所愿,属下定当竭力,粉身碎骨以报。” 宁王以前很少在人前露脸,听到此话颇为激情澎湃。大概他也没想到当初自己随手救下的少年,经受一番历练后会这般有用,不仅全面接管了府上死士的训练、调派、刺杀任务,事关党争也能将话说到他心坎里,当即笑着扶钟昭起身,意味深长地道:“你心里想的什么,本王也很清楚,放心就是。” 钟昭面上一派动容之色,实则并不把这话听进心里。 天下乌鸦一般黑,所有主君都是一个德行。他给宁王当了那么多年马前卒,若对方真有心帮他料理江望渡,曾经那个靠巴结太子才混成六品官的江家庶子,就不会得到上战场的机会,从此找到自己真正适合做的事情,一路连升。 只不过当然,这话不能说。 于是钟昭也仅是微微颔首,低声说了一句“谢殿下”,随后便陪着宁王去见外面等着的端王旧臣,正式迈入了夺嫡的门槛。 —— 前世那场关于权势的斗争,宁王党被江望渡神来一笔的刺杀打乱方寸,最后一败涂地。但在与江望渡的私仇上,钟昭认为自己没输。 他在端王府外不过站了一晃神的功夫,蹲在院墙上聊天的护卫就看见了这么个不速之客,旋即从跃下来一对孪生兄弟,边警惕地打量他边问:“你是谁?大半夜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这二人上辈子跟钟昭关系不错,也参与了宁王府死士对江望渡的追杀,死在了回京城的路上。钟昭把那条束发带拿出来,抱拳行了一礼,好声好气地道:“请两位大哥将这个转交给端王殿下。” 其中一名站在钟昭对面的护卫叫苏流右,闻言上下扫了他两眼,鄙夷地接过那条发带,看了两眼就想往地上扔:“来路不明的东西,王府怎么会收?去去去赶紧走,以为这里是菜市场吗?” 苏流右向来是这样的脾气,苏流左早习惯了弟弟炮仗般的模样,见状赶紧抢过他手里的东西,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忽然讶异道:“这是小江大人的?” 江望渡跟他的父兄同朝为官,镇国公之名闻名全城,是早年拼杀出的战功;与此同时他哥的官位也不低,故很多人在提起江望渡的时候会称一句小江大人。 钟昭扯了扯嘴角,点点头。 提到这位上任不久的指挥使,苏流右的表情也变得有些慎重。他再次将视线投向钟昭,横看竖看没从对方的粗布麻衣上看出什么不同,只好直接问:“你是何人,怎么会有小江大人的贴身之物?” “你能代殿下听回话吗?”上辈子哥俩好、能凑在一起喝酒归一码事,这辈子第一次见面,交浅言深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钟昭微微笑着,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一句,“如果能的话,我即刻就说。” 苏流右没料到钟昭会这么回,都已经准备听听他的说辞了,得到这个回答之后,他连眼睛都不自主地瞪大了一圈:“你……” “他不能。”苏流左十分小心地把东西揣进怀里,把满脸不忿还想上前理论的胞弟拉到身后,认真地看向钟昭,“但王爷见与不见你,在下无法保证。” 钟昭自然没有二话:“多谢。” 苏流左点了点头,脸上也带了些笑意。看着钟昭走后,一直被握着手臂禁止出声的苏流右才找到机会,嘀嘀咕咕道:“姓江的那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他一个平民都没有机会上前攀谈,怎么能拿到这东西,保不齐是捡的呢?” “是不是捡的,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更不算。”王府规矩森严,他们这种外围护卫,平时根本没资格直接跟王爷汇报。苏流左思考片刻,轻轻拊掌,“唐师爷醒得最早,明天你和我一道去见他。” 眼见弟弟还有几分不情愿,苏流左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我总有一种感觉,如果这件事办得好,或许……你我的位置就该动一动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状告 端王府与钟家隔得不近,钟昭一路走回自己家的房门前时,天色已经完全放亮了。 苏流右没费多少功夫就查清了钟昭的家世,因为驾了马车的缘故,甚至比他到的都早,此时正百无聊赖地叼着草玩。 看到钟昭来到近前,他掀开车帘说了句什么,随后苏流左便扶着一位蓄着胡的中年人钻了出来。 钟昭看着这人有点眼熟,名字貌似是唐策,在端王府还算是毕竟有头有脸。苏流右给他搬了个小凳子给他当脚垫,唐策目的明确,下了车就将那条束发带拿到了钟昭面前:“这是你拿来的?” “是。”钟昭拱手行礼,他很清楚一条发带钓不来端王本人,能见到唐策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丝毫不觉得气馁,“先生里面请。” 因为事前没做任何准备,钟昭光是泡茶就花费很长时间,临时劈了柴煮了水,不过并不局促,一举一动间反而透着股平静。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他虽主动敲开了端王府大门,自己的身份也很低微,姿态却并非仰视。 唐策本不想跟一个平民废话,打定主意问完怎么回事就走。可他侧头注视钟昭安静沏茶的样子,看着看着,蹙着的眉头就松开了。 苏流左和苏流右没被允许进门,守在门口干巴巴地看着钟昭倒腾了两次水,然后门被关上,里面的人干什么,他们只能靠猜。 当弟弟的一夜没睡,眼下困得要命,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撞苏流左的肩:“你说唐……” 这句话说到一半,屋里忽然传来一阵畅快的笑声,是唐策的。 苏流右一下子噤了声,眨着眼睛跟兄长交换眼神,然后两个人同时不动声色地屏气凝神,试图弄清楚这位唐师爷在笑什么。 不过他们的偷听注定没结果,因为坐在里间的唐策,仅仅是喝了一口钟昭倒给他的散茶而已。 “这茶我从来都没有喝过,味道居然不错。”唐策夸的是茶,却只喝了一口就放下,转而开始用一种非常感兴趣的眼神看钟昭,“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无名。”钟昭坦然地对上面前男人的眼睛,“这是草民跟随家父上山采药时发现的,尝了一下确认没有毒,就留下来自己试着烹煮,承蒙师爷喜爱。” 唐策从过来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自报家门,可眼前的少年十分精准地道出了他的身份。他不由得兴致更高,又继续追问:“你怎么知道老夫是师爷的?” “……”钟昭瞟了一眼对方扬起的眉毛,心想总不能说咱俩上辈子见过,顿了顿解释道,“草民求见端王殿下,来的却是您。观您的气度和衣着,草民擅自进行了一番揣测,侥幸蒙对了而已。” 唐策听到这话之后,偏头看了一眼自己衣服的料子和袖口的花纹,有心想问问对方只是一个大夫的儿子,为什么这么会看人。但转念一想,根据苏流左两兄弟打听到的消息,钟昭早在十四岁就中了秀才,纵是夸一句天才也不为过,于是也就释然了。 他现在比较关心的是:“你这么年轻就考取了功名,为什么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再进一步?照你的天资,不应该吧。” 钟昭演了半天四平八稳,就是为了勾起唐策的兴趣,让人把这句话问问出来。如今目的达成,他肃容跪地垂首行礼:“这就是草民拿到那条发带的原因。草民要告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江大人,以权谋私,强买强卖,私闯民宅,意图不轨。” 刹那间,屋内的气氛因为钟昭的言语沉了下来,唐策面无表情地审视脚下的人,一时间两人耳边寂静非常,只能听见炉子上烧着的水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说刚刚那番话的时候,钟昭的声音不算大,但每个字都咬得很准。唐策看得出,自己这一行人来得如此快可能超出了他的意料,可这一出状告,是钟昭早就想好的。 “端王府不是判案的衙门,你若有冤要诉,应该去兵马司或是顺天府。”良久,唐策终于沉着嗓子缓缓开口,“越级报官要受刑,你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钟昭自然知道越级报官不好,更别提以民告官在很多当官的眼里,本身就是罪大恶极的事。 但他重生的时间实在太巧,江望渡已经找上门来,尽管昨天在他这里碰了壁,可难保不会想出新的手段抢夺摘星草。 而根据两世以来钟昭对江望渡的了解,一旦摘星草到手,对方绝不可能手软,他们钟家这四口人即刻就会命悬一线。 历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江望渡是一个连王爷都敢刺杀的主,很多时候行事完全不能按正常人的准则去估量。虽然现在他还很年轻,可钟昭没法用家人的命赌江望渡会不会剑走偏锋。 摘星草的事一天不彻底解决,他的心就一天放不下来,这时候什么受不受刑的,根本就不在钟昭考虑的范围之内。 “师爷,草民愿意受刑,只不过兵马司……”他抬头看向唐策,念完这三个字之后,直接嗤笑一声转移了话题,“顺天府尹裴大人是镇国公的连襟,恕草民说句大不敬的话,左手倒右手罢了。” 唐策的手拍在桌子上,如果说刚刚他还认为面前这少年聪慧过人,是个值得培养的苗子,现在真是觉得对方乖张到了极点。 他没有叫钟昭起身,保持着这个姿势低头看人,冷声冷气问:“既然你这般清楚镇国公与裴大人的关系,又岂会不知端王妃娘娘与国公爷长女是手帕交?怎么,难道这就不是左手倒右手?” 此话一出,钟昭顿时有些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唐策。唐策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话说急了,脸上有些尴尬。毕竟他奉端王为主,哪有明着说主君有可能徇私枉法的。 钟昭前世跟唐策交情不深,只是两府端宁两府往来的时候,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大约记得对方是个直脾气,真没想到直成这样。 “……殿下大义。”钟昭感受到唐策的沉默,给他找补道,“王妃娘娘自然也是头脑清醒之人。” 唐策抿唇喝了口茶,没有搭他这句话,却也没继续骂,过了好一会儿才吩咐:“既然你列出了小江大人的几条罪状,那就先说一说……你先起来吧。” 第一关总算是过了,钟昭在心里松了口气,点点头:“是。” —— 钟昭跟江望渡的故事很长,但是能对外人道的却很短,于是没过多长时间就讲完了。 唐策听完表情复杂,停顿片刻之后反问:“也就是说,你的家人目前还没受到任何伤害?” 随着钟昭点点头,唐策脸上的愁容就更明显了。 眼下太子和端王的较量越来越摆在明面上,端王府就在权力斗争漩涡的中心,唐策自然很想把唯太子马首是瞻的江望渡扯下来。 但与此同时他也很清楚,对于这些有家世、有背景的公子哥,所有未遂的破事都不算什么。 远的不说,就说同在兵马司任职的南城指挥使,那同样是一个没有什么真才实学,靠他爹那张老脸才当上了这个官的大少爷。 此人是京城出名的纨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干过最离谱的事是相中一个孕妇,威逼其丈夫给她写休书,遭到拒绝之后,还想逼/奸那孕妇,给她扣红杏出墙的帽子。 但没想到妇人异常烈性,宁死不从,敲鼓鸣冤,受杖后当庭小产,仍要状告对方的恶行。 见事情闹大,南城指挥使装病躲在家中,由他父亲出面周旋。 最后不知道这位老大人使了什么手段,妇人和她丈夫撤销状告,两家和解,南城指挥使一职仍然由那人担任,没有任何改变,反而是这对夫妻放弃京城不知道经营多少年的生意,远走他乡了。 眼下的事跟他的相比,压根就算不了什么。因为钟昭的强势,江望渡并没有讨到什么便宜。即使明眼人都知道,江望渡接下来肯定不会轻易罢休,但毕竟现在他啥都没做,谁都不能凭空把他抓起来。 甚至在唐策看来,如果江望渡够不要脸,反过来告钟昭伤人,凭借他脖颈上的伤口,被官府受理的可能性还要高一些。 怪不得这小子从来没考虑过找顺天府,想来即使没有裴大人跟镇国公这层关系,钟昭应该也非常明白这事根本求不到好结果。 唐策在心里嘀咕,也彻底明白了钟昭此番的诉求。 钟昭不是来求公道的,他是以江望渡的束发带为引子,向端王府展示自己的能力,来交投名状,求王府庇护他们一家的。 “既然没人受到伤害,你应该很明白,即便端王殿下亲自出马,也根本做不了什么。”唐策本来已经要接受对方的投诚,但是有些话到了嘴边,他忽然又对钟昭能做到什么份上感到好奇,遂话锋一转,“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想要得到什么,不妨说得更明白些。” 钟昭看着这老狐狸滴溜滴溜转的眼睛,虽然明白他的打算,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唇,轻声道:“无论如何,这事也算是江大人的把柄,既是江大人的把柄,那……”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闭上嘴巴微笑着指了指天,随后接道,“这种可大可小的把柄,上报顺天府尹不如交到殿下手里。这个道理,我想师爷应该比我清楚。” 太子跟端王虽是兄弟,但于党争之事上已是你死我活的政敌。唐策又喝了口茶,压下心头的微微震惊,苦笑道:“你是真敢说。”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哗然 唐策的感慨显然是发自内心的,钟昭嘴角牵动一下又很快放下,张口问:“那我的家人……” “这个你不用担心。”唐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老夫回去后就把此事上报给殿下,依殿下的脾性,多半会将你的家人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又或者派人在这附近待着,时刻保护着他们。” 唐策说着,抬眼看向钟昭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脸,思索了片刻,又压低声音补充:“如果殿下派的人手不够,就让你家人直接住到我那里。反正我家院子空了很多房间,多三四个人也无妨。” 听人把话说到这里,钟昭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面上也带了几分如释重负的意味,恭敬地拱拱手:“多谢师爷。” “不必谢,这不正是你算好的结果吗?”唐策摇了摇头,很是鼓励地看他,“这三年你一直随父在外采药,错过了上次秋闱。这回一定要好好温书,争取一次中举,早日获得朝职,为殿下效力。” 钟昭的反应是笑着颔首,接下来两人又闲谈两句以后,唐策主动提出告辞,在即将跨出门槛的时候忽然回头:“苏流右。” 苏流右原本正跟在唐策身后,冷不丁对方顿住脚步,他差点一头撞上去,稳住身形后忙问:“属下在,师爷有何吩咐?” “让你哥送我回去就行。”对于江望渡的心性以及下面可能会做出来的事,唐策也是实在没什么底,遂很不放心地给了个指令,“晚些时候应该会有人来替你,你就先暂时待在这里吧。” 此时一旁的苏流左已经将马牵了过来,闻言很快掀开帘子等唐策上马车,苏流右啊了一声,腰被看不下去的钟昭捅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是之后,小跑上前扶着唐策坐了上去。 站在原地送马车远去以后,苏流右挠了挠脸,转过身跟抱着臂不说话的钟昭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后者看不下去,主动问:“给你泡一杯家父做的茶?” 苏流右忙不迭点头:“好啊。” —— 唐策听苏家两兄弟汇报完束发带的事情之后,出门太急,连早饭都没有吃,眼下见完钟昭,他在回去的路上找个小摊吃了点馄饨,还拉着苏流左来了两碗。 吃饱喝足,唐策眼珠子一转,又给苏流左拍了个活儿。等到两人在外面折腾了一大圈,重新跨入端王府大门,端王谢淮已经下了早朝回到家中,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脱,就去了书房里写公文。 听见敲门声,他撂笔道了声进,唐策便摆摆手示意苏流左原地等着,自己走了进去。 “不必多礼。”眼看着唐策抬手要行礼,谢淮揉了揉眉心笑着摇头,“师爷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要问本王吗?” “王爷慧眼。”唐策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在下首的一张矮凳上坐下,将钟昭所说的事细细讲出后道,“钟家大门上留着清晰可见的鞋印,上面的纹路的确是北城兵马司的官靴无疑。属下已经着人去暗访过,确认昨夜去钟家的人并未将行程登记在案,应当是办私事的。” 谢淮闻言,表情似有些讶异,毕竟兵马司那地方虽然看管不严,但也不是随便进去个人就能看到出行册的。他问:“你派的是谁?” “王爷恕罪,属下当时太急,没事先来请示您。”唐策听到这个问题立刻跪下称罪,随后提高音量叫了一声,“进来吧。” 谢淮对幕僚向来态度温和,更何况他跟太子一直不对付,北城兵马司是太子的地盘,他的人过去套话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想着这些,他直接上前将唐策扶起来。而在他们俩双双站在屋子中间时,另一个人俯下了身子。 苏流左在刚刚回来的路上,听唐策的话去兵马司打听消息的时候,就隐隐感觉此乃天赐良机,此时他一颗心砰砰直跳,却还是维持着面上的冷静,恭敬地对着第一次见面的主子行跪拜大礼:“属下苏流左参见王爷。” “苏流左……”谢淮站的跟他很近,只是稍稍抬手,衣袖翻动之间就能被看见。低声念完这个名字,谢淮眉头微蹙,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还有个孪生兄弟?” 苏流左一听这话,胸腔里涌上来的澎湃之情更浓,压制着激动回答道:“回王爷,是。舍弟苏流右,也在王府当值,此时正奉唐师爷之命在钟公子家中留守。” 谢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坐回自己刚刚的位置上,半晌之后直接下令:“那从今天开始,由你跟你弟弟领头,从端王府亲卫中分出一队去那位钟公子家附近盯着,一直到他母亲好起来。期间出了任何事,唯你们兄弟二人是问。” 从名不见经传的守夜护卫,到统领王府一队亲卫的头目,这跨越不可谓不大。苏流左忙垂首道:“属下领命,必不负王爷所托。” 钟昭亲人安全的事情,对他自己而言是个大问题,但对端王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苏流左接下这个任务之后,就自觉地提出了告退。唐策有点想如厕,也打算走,但开口前看见谢淮的看过来的眼神,只能把这股欲望压下去:“王爷还有何吩咐?” 现在已经是三月末,书房案上的美人瓶里插着一束桃花。谢淮捏了捏沾这些水的花瓣:“那条发带,确定不是伪造的吧。” “钟家父子昨天下午才回京,江望渡晚上就过去了,绝无造假的时间。”唐策把束发带递上去,“更何况这几年他们一直在外,放了银子在邻居手里,才能勉强保证钟昭母亲和小妹的一日三餐,家里的闲钱早就没有了。” 看着谢淮把拿东西拿在手里,唐策想起钟昭十七的年纪,又想起他比他们任何人伤痕都多的手,顿了顿又道:“而且三年前,太子还不是太子,江望渡也不是指挥使。若只为了冤枉他一次,就远走他乡错过秋闱春闱,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所以属下判定可信。” 唐策虽不算眼高于顶,但寻常时候也不爱夸人,能让他说出这番话来可不容易。谢淮确认了那发带的针脚不是平名百姓能用的,笑着把它抛回去,“这么喜欢?” “属下是觉得此子确实有才,而且敢想敢干。”唐策留了一句话没有说,他家小女今年五月份及笄,近些天他帮女儿挑夫婿挑花了眼,家世好的高攀不上,家世不好的又疑心女儿未来吃苦。这时钟昭就显得很出挑,身家普通,天资却高,最重要的是还有意投到端王门下。他越想越满意,遂又添了一句:“若王爷有心,大可召钟昭前来,您一看便知。” 谢淮对此兴趣不大,听罢只是笑着婉拒:“算了。如果他有命成为解元,那时再见也不迟。” 目前钟昭只是个秀才,堂堂皇子懒得见他再正常不过,唐策的主意被驳回也不以为意,微微颔首准备伺机走人。谁知谢淮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轻轻一锤手心:“不过本王记得,需要摘星草的,好像不是江望渡之母吧?” 唐策不由一愣:“什么?” —— 与此同时,东宫书房内,一方砚台被人从上面猛地挥下来,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把屋内除他以外的三个人都震得一惊。 江望渡微微阖了下眼睛,那砚台就砸在他面前,若再往前一点,他怕是要破相了。 “卑职无能,殿下息怒。” 没把摘星草拿回来是事实,他无言以对,只能请罪。陪在身边的孙复也如法炮制,砰砰磕头。 “你确实无能。”太子谢英看着他躬身的样子冷笑道,“药草抢不到手就罢了,还让一个微贱的护卫混进北城兵马司,打听出了近几日夜里所有巡卒的动向。” 错处罗列到这里,谢英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如果再发生一次这样的事,本宫恐怕真的要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的了。” 自从太子张口嘲讽,江望渡的头就没有抬起来过。他姿态放得很低,将脑袋抵在地上,冲着地面的脸表情平平,语气却很惶恐:“卑职万万不敢,请殿下明鉴。” 谢英其实知道江望渡不敢,他比江望渡还大几岁,当年如果不是镇国公看不上他生母的出身,让长子装病失去进宫的机会,也轮不到一个庶子来当他的伴读。 多年过去,他跟江望渡的关系称不上多么好,但都对对方是自己阵营里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特别是在前不久,谢英当了太子以后,他们更是清楚,从此彼此就是同一条线上的蚂蚱了。 只不过明白江望渡不会无故背叛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他把差事办砸,心头有火又是另一回事。 谢英回想起探子来报,说端王府苏流左忽悠一个巡卒踹他一脚,然后开心地带着鞋印回去复命了,就感觉气不打一出来。 “……殿下,宋才人还等着您去看她。”张太医在旁边看了半天,打量着太子的第二轮怒火即将到来,赶紧上前打了个茬,“才人的病起初是蛇毒来的,因除毒不全,残留的毒素进入经脉,这才一天天病重起来……不过也不着急。” 他望着谢英转过来的眼睛,顿时给自己捏了把冷汗,悄声道:“何况以摘星草入药,微臣以前从来没有试过。有那位钟公子的母亲练手,微臣也更有把握一些。”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熟悉 让江望渡使唤已经提前找好的大夫,先为自己的母亲治病,痊愈后他才能拿到第二株摘星草,这便是钟昭开出的条件。 谢英起初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气到恨不得立刻把人捉过来处死,但是此时听见张太医的劝告,他又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你先回去吧。”他起身准备去见那位宋才人,路过江望渡身边的时候脚步停顿片刻,“下次行事小心些,本宫不知道一个穷秀才,如何能入谢淮的眼,但总归跟你脱不开关系。若是再有下次……” 江望渡察觉到对方话里的警告之意,立刻接下话:“卑职日后一定小心行事,绝不让殿下费心。” 从两人见面到现在,谢英就将话讲得很不好听,但是说到底还是循例一骂的成分居多,眼下听到江望渡如此回答,他哂笑一声,并不当真,抬步带着张太医走了。 他比任何都清楚自己这个伴读的情况,母亲早年因为貌美受过一段时间宠,引来正房的嫉恨,于是在生下江望渡,身体留下隐疾,失去镇国公的庇护后,母子二人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后来皇子到了年纪开始念书,江望渡被生父嫡母送进宫的时候才三岁,墨都不会磨更别提听课,整天不是打瞌睡就是被罚站。 而等到江望渡岁数够了,能听懂一些典故和道理时,夫子教学的进度早已一路狂奔,有时连谢英都觉得吃力,更别提他。 就这样,江望渡时至二十多岁还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德行,等闲好人家的姑娘没一个人愿意嫁给他。若非最后镇国公之子的身世起了些作用,让他在马术方面一点就通,谢英当了太子后,想罩着他都不知道该塞过去什么职位。 张太医口若悬河,一直在跟谢英描述他那个妾室宋才人的病情,谢英多数时候只是单纯地听,非常偶尔才会插几句嘴。 等到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江望渡用手撑着地面抬起了头。先一步从地上爬起来的孙复要过来扶他,被不轻不重地推开了。 “公子,钟昭那小子真的攀上端王了?”孙复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江望渡,没外人的时候还是更愿意称他为公子,“这也太快了吧,一天都没过呢,为什么啊?” 江望渡低头拂去膝上的灰,闻言瞟了一眼孙复,看见他充满不解的表情,边往外走边轻声回道:“十四岁的秀才,换了你是端王,也愿意给他个机会。” 孙复根本不知道这桩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这么小!” 江望渡没回应这句感叹,孙复沉浸在讶然里久久回不过味,冷不丁向前方望去,这才发现自己主子已经快跨出门槛了。 他连忙收起脸上的惊诧,小跑两步赶上江望渡的脚步,顿了顿又忍不住问:“您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夜都没睡,刚出门就被太子殿下宣到了这里,也没有时间调查钟昭以前的事情吧,怎么会知道他年纪轻轻中秀才的事情呢?” “……”江望渡抿了抿嘴唇,对孙复的问询依旧保持沉默。不过孙复是个自言自语也很来劲的人,没一会儿就不再纠结这个,转而骂起了端王府护卫跑去北城兵马司套话,实在是诡计多端。 江望渡听他说起此事,过了很久才忽然问了一句:“带苏流左看出行册的人是谁?” 孙复的叱骂被突如其来的问题打断,他缓慢地眨眨眼睛:“好像是个姓陈的汉子,家里除了老父老母外还有个哥哥,已经成亲有小孩了。去年那孩子过满月,您还包了三两银子的红包……” 回忆到这里差不多结束,孙复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江望渡一直没出声,咽了口口水后问:“怎么了?” “没什么。”谢英应该还不清楚端王府的人去兵马司,契机是他那条遗落在钟家的发带,否则今天他不一定能如此顺利地走出东宫。江望渡想到这里,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自己头顶的位置,不过碰到的却是触手温润的玉冠。 他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放下手以后干脆地命令道:“回去以后将人提到正堂,把所有弟兄们都叫过来,我要审陈二。” —— 当夜,钟父钟北涯拖着疲惫的脚步从其他医馆回来。他叩响自己认识的所有医家的大门,集各家所长,却依旧没能将那张古方补齐。 行至大门口时,他叹了口气,抬起头想强行将心头的酸涩压下去,给妻子儿女留一个笑脸。结果这一抬头不要紧,三五个穿着夜行服的彪形大汉蹲在院墙边上,正一眼不错地望着他。 钟北涯的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捂着胸口就要往地上倒。 千钧一发之际,苏流右从墙头飞下来,扶住他瘫软的身子的同时,又很警惕地将他的手反扭到身后,低声问:“你是何人?” “他是我爹。”补了一觉神清气爽起了床,打算出来跟端王府亲卫聊聊天的钟昭刚推开门,就看见苏流右一手抓着钟北涯的两只手,一手已经握住了剑柄上。他赶紧走过去把自己父亲解救下来,有些哭笑不得道:“不是歹人,真的。” 钟北涯瞧见儿子,心里的紧张终于消减了一些。他看出钟昭跟抓着他的男人是认识的,在被放开后立刻拉着人后退了几步。 “这是怎么回事?”钟北涯仍有些忧心,仰头看着墙上宛如狩猎中的野兽一般的王府亲卫,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忙不迭地问,“你娘和妹妹还好吧?” “他们都没事,放心。”钟昭说出放心二字的时候,胸中涌上一股说不出的畅快感觉。他轻轻拍了拍父亲的手背,示意着苏家兄弟的方向,温声解释道:“这些人是端王府的亲卫,来保护我们的。” 在端王府这个词落下之后,钟北涯的脸色立刻苍白了下去,而在钟昭说清楚他们的目的是保护之后,他脸上的血色又慢慢回归,不过还是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王爷是何等尊贵之人,为什么会理会我们这等平民百姓?” 这事三言两语解释不清,门外也不是细说的好地方,于是钟昭摇了摇头:“您折腾一夜想来也累了,儿子扶您回房休息吧,若有什么想问的,明日再问不迟。” 钟北涯今晚受的刺激太大,往前迈步时犹觉得尚在梦中,颔首过后就想往回走。不过正在这时候,苏流左已经带着弟弟走了过来。 “钟公子同他父亲如此像,你怎么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苏流左一脚踢在弟弟小腿上,苏流右就老老实实地拱手道歉:“方才是在下眼拙,请您恕罪。” 钟北涯这下是真愣了。 本来在他的设想里,自己儿子跟王府的亲卫扯上关系,纵是人家再给面子,顶多是点头之交。 可没想到这两个高他一头的青年走上前来,用的竟是这般尊敬的口气,鞠躬那人深深埋下头,仿佛他不满意就不起来一样。 “二位别这样。”这场面多少有些滑稽,钟昭在旁边看得好笑,但见自己父亲迟迟没搭腔,还是迅速出面解围,把苏流右扶了起来,“往后几天还要承蒙各位照顾,我家也没什么能给各位大哥的,这些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你怎么说话呢?”钟北涯总算反应过来,听到自己儿子傻乎乎的别人说漂亮话就真的当回事,还反过来安慰对方别在意,心中立刻警铃大作,紧跟着讲,“能得诸位看护,我钟家感激不尽。” 说着,钟北涯从口袋里掏出几两碎银子,揣进钟昭的手里道:“刚刚这位小哥只是没认出我,这是小事,不值一句抱歉。你带他去外面吃点东西,不用急着回来。” 眼下还没到宵禁的时辰,街面上确实是有摊贩的。钟昭掂了一下那点钱没拒绝,倒是苏流右没想到自己捉了人家老爹还能有好吃的,直起腰来不太好意思地笑了。 苏流左看见胞弟那傻样就心梗,见钟昭要带着他出去吃饭,暗叹口气,主动扛起照顾钟北涯的任务,扶着人慢慢走了进去。 这时候苏流右回过头来,视线在钟昭脸上停留好久都没挪开。 先前苏流左之所以那么说,只不过是为了给双方一个台阶下。比起钟北涯,钟昭生得其实更像他的母亲姚冉,眉色淡而长,下面长着双琥珀颜色、且尾部微微下垂的眼睛,嘴唇很薄。若再过几年,脸上独属于少年人的肉感彻底褪去,就是一副很典型的薄情相。 “你这样看我干嘛?”从家到集市的路十年来没有变过,钟昭坦然地在前面带路,走出老远才发现苏流右目光虚空,始终保持着一个侧头瞧他的动作。他折回去,伸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能听见吗?快宵禁了,我们赶紧走吧。” 苏流右被钟昭来回摇摆的手叫回了神,应了一声,快走两步跟人并肩往还没关门的小吃摊走。 只不过走到一半,他还是没按捺住那股隐隐冒头的怪异感,扳过钟昭的肩膀,又左右看了看。 若说刚刚这人对着自己的脸出神,钟昭只是觉得无奈,现在就是真的觉得古怪了。他眉头微微蹙起,低声问:“怎么?” “对,就是这样,这样更有那种感觉了。钟公子,我觉得你有点……熟悉。”苏流右描述不出自己心里的念头,只能把眉毛拧成川字,想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就像上辈子见过你一样。”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再见 听见苏流右这一鸣惊人的发言,钟昭好半天没说出来话。 若是在上辈子,他还没经历过重生这等诡异之事的时候,有人跟他说这些,钟昭可能会把其理解成套近乎,又或是轻佻的搭讪。 可现在他切切实实重活了一世,再听见‘上辈子见过’之类的话,钟昭心头的震动要远远大过说这话的人是苏流右的惊悚感。 他提了一口气:“你……” 这一刻钟昭想的是,自己跟苏流右曾有过一个只有他们二人知道,连苏流左都不清楚的暗号,大不了就在此刻说出来,看看眼前这个人能不能对得上。 然而苏流右没给他机会,钟昭的嘴刚刚张开,这厮就摆了摆手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不太会说话,搞得像话本子里的主角诉衷肠一样,总之你懂那个意思就行。” 说到此处,苏流右昂起头四处打量一遍,然后贴到钟昭耳边神神秘秘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这张脸应该是个姑娘。” “……”闻言,钟昭原本冷淡的面容微微一僵,嘴角微抽,心想这苏流右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推开对方凑过来的头,同时也打消了对这人同样重生而来的怀疑。 苏家兄弟是受了端王的恩,才得以进入王府做事的,虽然谢淮早就把这一茬抛到了脑后,但苏流左和苏流右却不敢忘怀。 也正因如此,前世端王死后,苏流右性情大变,不苟言笑到了他哥都为之操心的地步。这样的转变绝不会因为重生消除,天真是失去了就找不回来的东西。 钟昭定了定神,重新把他的话在心过一遍,得出一个还算靠谱的结论:“你以前见过家母?”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苏流右进王府之前当过乞丐也当过扒手,见过的人既多又杂,如果说某次与钟母打了照面,顺势把她的面容记在脑中,也完全说得过去。 想通这个关窍之后,苏流右便不再纠结,边往前走边跟钟昭说,自己哥哥今天被唐师爷带着吃了一顿馄饨,还去北城兵马司打听了一箩筐的事情出来。 现在还没到馄饨摊休息的时间,既然苏流右提到了,钟昭索性就带着他往那家摊位的方向去。 两个人坐下时,苏流右刚好说到他哥动用缩骨功装扮成女孩子,色/诱巡卒陈忠年,向他打听昨夜外出巡逻和办案人员的事情。 “陈忠年?”钟昭对这个名字稍微有点印象,此人在前世是第一批跟在江望渡身边赴沙场的亲兵,但是因为于开战前夕醉酒胡闹、外加传京城贵人们的闲话,阵前就被江望渡提刀斩了。 端王并不打算就束发带的事情发难江望渡,只是派人在钟家附近守着,因此它也就失去了作用,被唐策交还到了钟昭的手里。 钟昭坐在凳子上等老板上馄饨,不自觉地伸手摩挲了一下自己左边的袖口,那条绣着江字的发带就好好地藏在那里。 钟昭对江望渡恨之入骨,却并无将与他相关的东西都毁掉的冲动。恰恰相反的是,上辈子钟昭还曾经将对方用来包扎伤口、染血的手帕收进怀中,不时拿出来细看一番,用以提醒自己莫忘家仇。 这等隐晦又阴暗的心思,钟昭早就已经习惯了,苏流右却看不懂。馄饨摊的老板给他们端来了夜宵,他一口吃掉小半碗,抬头看见钟昭正抚弄着袖口出神,忍不住问:“在想什么呢?我看你眼熟,你看衣服眼熟?” “没有。”钟昭拿起勺子盛了一口面汤,“我只是觉得你哥找上的这个陈忠年,八成快死了。” “啊?”苏流右放下原本已经送到嘴边的勺子,看着眼前少年古井无波地说出一句快死了,不由得追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这一世因为钟昭的缘故,苏家兄弟升得太快,还处于一个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可能会带来什么影响的阶段。钟昭掀开眼皮看他一眼,正欲开口解释,街面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非常急促的马蹄声。 两名端王府亲卫打马疾驰,最前面的人正是苏流左。行至馄饨摊位边,他翻身从马背上下来,脸色还有些苍白,匆匆与钟昭点点头后,跟自己弟弟耳语了几句。 苏流右原本是笑着的,可听清楚他的话之后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膝盖顶到桌子,将面前的馄饨都掀翻了,瓷器碎裂的声音凭空响起,汤汤水水洒了一地,幸亏没有沾到人的身上。 “你说什么?”苏流右大脑空白片刻,难以置信地注视着自己的兄长,重复道,“陈二死了?” 苏流左艰难地点了点头:“千真万确,小江大人亲自动的手,但现在还有另一件事。” 说到此处,他转头看向已经叫了老板过来扫地,顺便赔偿完瓷器损失的钟昭,语气有些急迫道,“钟公子,小江大人带人袭击了您家的院子,但是目的不是伤人,似乎是来找你的,很快就撤出去了。我让几个人装模做样地往另一个方向跑,应该能拖他们一时半刻,你看你是找个地方躲躲还是?” “他来找我?”前世直到江望渡咽最后一口气时,才在朦胧中看清钟昭的脸,得知他其实根本没死,像这种主动被仇人找上门的事情,对钟昭来说实在稀罕。 现在父母妹妹都有端王府的人守着,钟昭非常有跟江望渡对峙的闲心,因此不仅摇摇头拒绝了苏流左的提议,眼中甚至流露出了几分异样的期待。 斟酌半晌以后,钟昭干脆朝着面前的两个人拱了拱手:“多谢流左哥的好意,只不过我十分好奇江大人的意图,因此想在这里等他。天色不早,你们先回去吧。” 苏流右好不容易从陈忠年被杀的震惊中醒过神来,听到这话侧头看去,就见到了钟昭虽然微微敛眸,但仍然难掩兴味的目光,以及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他想起刚刚这人毫无波澜地提到陈忠年可能会出事,忽然觉得有些遍体生寒。 “可这样很危险。”苏流左倒是没想这么多,只是皱着眉头不怎么赞成地道,“小江大人……” 钟昭轻轻摆手:“没事。摘星草就在我身上,他不敢杀我。” 说到底,虽然钟昭现在还没参加科举成为官员,但他依然是端王也愿意给个面子信任的人,苏流左当下劝了一次,没被取用,就不会再劝第二次了。 “那公子,你自己保重。”他抱了抱拳,给苏流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上马,自己三两下跳到房梁上,几息间就消失在了钟昭面前。 时间一点点过去,距离宵禁的时辰越来越近。随着馄饨摊老板收拾好东西,缓慢的脚步声远去,此处便只剩下钟昭一个人。 不过兵马司的人没叫他等太久,钟昭在原地站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看见江望渡带着三两个穿着官服的巡卒走了过来。 大概是腰间挂的那把剑真正饮了血的缘故,哪怕只是一日不见,钟昭还是敏感地察觉到江望渡的神情出现了变化,过往的轻狂刹那间消失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身上缓缓散发出的肃杀之气。 有那么一瞬间,钟昭几乎以为对面的人不是初入官场,顶着个六品官就觉得心满意足的江家二少爷,而是十年后饱经沙场,满朝文武大臣都不得不高看一眼,随随便便投去一瞥就能叫人敛息闭目、不敢直视的青年将军。 钟昭微微扯了扯嘴角,突然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掩在袖中的双拳。 就是这样。 钟昭在心里说,他最恨的就是在江望渡身上,看见这种仰靠自身能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意气风发。 “眼下宵禁在即,你却还在此处逗留……”江望渡当然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挥挥手示意身后的人停在原地,自己往前走了几步。离得近了,钟昭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随后江望渡继续问道:“是想挨板子?” “非也。”秀才本就有见官不跪之权,再加上钟昭之前同江望渡见面时,就已经把人得罪得很彻底,现在再卑躬屈膝也没用。 于是他摇摇头,只是相当敷衍地拱了拱手,就径自对上江望渡直直望过来的眼睛:“听闻江大人要见草民,特意在这里恭候。” 夜晚空旷的街道上,在钟昭这话落下之后,很应景地刮过了一阵微风,将江望渡额边的几绺碎发吹起来,又很快落回原位。 “是吗,这么自觉。”江望渡闻言微微扬眉,原本因面无表情而产生的冷厉感消融了一些,五官都连带着生动起来。可他的手却将剑抽出一半,拿剑刃抵在钟昭的腰上:“不怕我杀了你吗?” 在这个距离下,两个人的身体靠得很近,钟昭眼下还在长身体的年纪,跟江望渡的个子差不多,看他眼睛的时候是平视。 仇敌在很多时候是除亲眷之外最互相了解的人,钟昭能很清晰地看出对方眼底没有半分笑意,大概率是真想要他的命。 只不过就像他之前跟苏流左说的那样,有摘星草在手,江望渡就没办法拿他怎么样。除非对方铁了心要杀他,连自己娘都不顾。 而这一点没人比钟昭更清楚,江望渡虽然狠毒,在有关母亲的事上确实是个孝子。永元三十八年蓝夫人去世,江望渡大老远从边关赶回来为母亲扶灵,因为无诏回京,被以端王为首的官员弹劾得像孙子,回去之前受了四十廷杖,连累镇国公府三世不降的尊荣被收回,其他罚没的珠宝银票不计。 “那您就试一试。”钟昭从怀里拿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瓷瓶,“看看是我毁了这东西的速度快,还是您杀掉我的速度更快。” 江望渡的视线在他手里的瓶子上掠过,无声地冷笑:“就这么个护身符,你打算用到几时?” “既然说了是护身符,江大人何必管我用多久?”钟昭看上去语气轻快态度良好,然而实际上却唇齿相讥,“管用就行。” 此时他们二人贴得太紧,加之天已经黑了下来,江望渡带来的两个巡卒看不清钟昭拿了个什么出来,满以为是凶器一类的,抽出刀便要走过来。 江望渡听见刀剑出鞘的声音,抬起手挥停了想上前的几人,眯着眼睛盯了钟昭片刻,忽然探手去拿他手里的瓷瓶。 钟昭的反应也不慢,将手往身后一背,江望渡就投怀送抱一般撞了上来。 身体接触到这种程度,钟昭侧过头感到有些反感,眉头也下意识地蹙起,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果不其然,江望渡人虽然挨了上来,手的落点却忽然发生改变。钟昭不过是蹙了蹙眉的功夫,对方就已经摸上他另一只手的袖口,将里面放着的东西拽了出来。 “这本就是我的东西。”江望渡收起剑后退两步,“现在物归原主,没有什么问题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提醒 江望渡并未将从钟昭这里拿来的东西握在手里显摆,而是直接揣进了自己的衣服里。但钟昭的袖口里除了那条束发带外什么都没有。 他有点被气笑了:“昨天走窗,今天顺手牵羊,江大人,您是不是太过分了?” 江望渡半夜跑来折腾这么久,目的就是收回自己遗落的物品,现在目的达成,他连装都懒得装:“如果你想的话,可以随时去顺天府状告我的罪行。不过……” 说着说着,他忽然停顿了一下,牵起唇角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压低声音,“不过我想比起顺天府,你或许会更乐意去端王府。” 太子跟端王的对立之势日盛,去彼此制约的衙门打听打听消息,又或者给对方找点麻烦都是常事。钟昭没想到江望渡会这么快想通其中的关窍,幅度很轻地挑了一下眉,没有应承下来,明知故问:“江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心里自然清楚。”江望渡将身子背过去,轻轻跟几个瞪大眼睛紧盯着这边动向的巡卒招招手,“走。” 天越来越黑,若再不回家,可真要到宵禁的时候了。钟昭摸了一下空空如也的袖口,抬头看着江望渡的身影渐渐模糊,不自觉重重捏了一把自己的腕骨,随后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钟家的位置走去。 —— 三天后,钟氏医馆再次歇业,江望渡和几个随从一起带着一个大夫来到钟家,准备使用摘星草为钟北涯的妻子姚冉看病。 钟昭从小到大更专注的是学业,虽然也在父母的熏陶下识得很多药草,懂得一些头疼脑热的治疗,但是也仅限于此,对医药世家的人并不会有钟北涯敏锐。 就比如现在,看到江望渡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外面进来,他的视线只是在跟在对方身后那名大夫的衣服上轻轻扫过,认出这应该是位宫里出来的太医,医术肯定有保障,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钟昭眼下唯一的念想就是:如果这人就是上一世为江望渡之母看诊的大夫,那么有他在,我的娘亲应该是可以活下来的。 不过当然,前提是这人没在江望渡的授意下,违背自己的良心,做什么有违医德的歹事。 然而钟北涯看到那位太医,却睁大了眼睛,在双方开始简单寒暄前就声音微颤道:“请问您是杏林圣手张大家的后人吗?” 钟北涯的一句话,随随便便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钟昭在这方面虽不能说一无所知,但也着实没下过功夫,因此只能跟江望渡一样皱起眉,两眼一抹黑地听着两个中年医者的对话。 常年侍奉东宫的张太医张霁闻言愣了愣,上下打量钟北涯一番,确认自己并不认识对方,颇有些茫然地拱拱手:“阁下所言的张大家应该是我祖父,他老人家已经过世多年,不知道您是?” “张大家于鄙人有恩。”钟昭从未见过自己父亲激动成这个样子,情到深处竟然还落下几滴泪来,连忙掏了个帕子递过去。钟北涯接过擦了擦脸,旋即又道:“当初拙荆身重蛇毒,幸得张大家妙手,否则哪能熬到今天。” 听他这话,张霁也想了起来,恍然大悟道:“祖父临终时说,他辞官出游时曾偶然救下一妇人,只可惜因为没有摘星草,无法为她彻底拔毒,不知道她能不能有痊愈的一天,原来竟是您夫人。” 提到弥留之际仍然挂心病人,没办法轻轻松松撒手人寰的祖父,张霁的眼里也有了水光,主动上前拍了拍钟北涯的手:“在下虽然才疏学浅,无法与祖父相提并论,但有了您和令郎采摘的药草,在下敢说已经有了七分把握。” 钟北涯也是行医之人,自然明白对方慎之又慎说出来的七分代表什么,当下感动得下跪道谢。 当爹的一跪,钟昭跟妹妹就得一起跪,张霁伸手去扶钟北涯,身后的药童也手忙脚乱地放下手里的东西来搀钟昭。 经此一事,钟昭基本信了张霁不会在看病的时候乱来,心中大石头落下来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然后就在他重新直起腰,准备跟张霁一道进入内室的时候,看到自己身边伸过来一双手,径直把他妹妹抱了起来。 “医家看诊,外人跟去有什么用呢?”江望渡家里也有其他姨娘生的弟弟妹妹,抱孩子的动作很熟练。他看着钟昭望过来时警惕的眼神,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令尊也是大夫,在里面或许还能帮一帮,我们还是出去等为好。” 钟兰还小,哪里知道托起自己的这双手的主人,差一点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她被江望渡垂下来的发尾扫得有些痒,胡乱拍打两下,最后还抓住对方一根手指,示好似的朝低头看她的江望渡一笑。 钟昭看见这一幕就下意识倒吸一口冷气,偏偏他父亲现在满心扑在妻子的病情,以及遇到张霁实在有缘上,想了片刻觉得江望渡这话没错,对他吩咐道:“江大人这话有理,为父和张太医进去就可以了,你带阿兰去外间给大人和几位兄弟泡杯茶吧。” “……”钟昭感觉自己额头青筋都在跳,不过重生归来就是如此,江望渡毕竟什么都没做成,在父母妹妹的眼中,他就是一个以前想过抢东西,但现在却为他们带来了好大夫的普通官员。 这年头哪个当官的不搜刮民脂民膏,百姓对为官者的恶劣接受程度非常高,像江望渡这种中途放弃的,简直能被当善人看待。 围在这里的人太多,钟昭不可能当众跟自己父亲对着干,遂叹了口气将以江望渡为首的北城兵马司的人请到了外堂。 孙复显然还记得那天自己站在江望渡身后,是如何被眼前的少年威胁恐吓的,坐下之后就昂着脑袋不客气地摆起了架子,屁颠颠地等着对方给自己上茶。 等到钟昭真将茶拿到他面前,孙复轻咳一声刚打算说话,钟昭就适时地将杯子放在了桌上。 他的手有点重,茶杯底座磕在桌面之上,发出了很清脆的响声。 孙复原本已经准备好的说辞噎在回去,咽了下口水重新调整心情,钟昭却已经侧头看向江望渡:“大人想抱到什么时候?” 从来到外厅的这一路上,江望渡一直没把钟兰放下来,甚至还在屋里来回走,示意自己的手下先落座。这小姑娘一点不见外,被生人抱着也完全不怕,刚刚盯着人佩剑上的剑穗看了半天,江望渡索性把那东西取下来放进了她手里。 “现在。”这一屋子人就属江望渡官大,他放下钟兰三两步来到主位坐下,眼睛还看着小姑娘,“既然你喜欢,那就送你了。” 钟兰显然是真看上了那剑穗,闻言乐得露出了一排牙,但还是没有即刻答应,而是先看向了钟昭,用眼神询问他可不可以。 钟昭眼睁睁地看着江望渡抱钟兰没制止,已经是在心里提醒过自己无数遍反应别太过激的结果,哪还能允许妹妹拿他的东西。 “阿兰乖,把它还给江大人。”钟昭罕见地没在看钟兰时笑出来,只是背着一只手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很严肃,“这东西很贵重,咱们不能随便收。” 钟兰很少见兄长对自己冷脸,瘪着嘴都快哭出来了。不过她很听话,也知道自己家境普通,称得上一句贵重的物品确实收不得,更没办法回礼,于是双手把剑穗递到江望渡面前:“大人,还给您。” “我怎会跟小孩子计较。”江望渡没有收,轻轻点了点桌面,微微歪头看着钟昭,继续道,“你给我倒杯茶,如此就算是你们家的谢礼,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不怎么样。钟昭没有松口的意思,他自己留江望渡的东西带在身上,跟江望渡以施恩的方式把剑穗送给他妹妹,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他语气很平和,态度却寸步不让:“大人来到这里,草民自然要为您倒茶,这和您送不送东西没关系。舍妹不懂事,拿了您的剑穗去玩儿,请您看在她年纪还这么小的份上,不要见怪。” 钟昭此时是站着的,垂眼与坐在他面前的江望渡对视,两个人眼神交锋片刻,对方突然笑笑:“何必这么见外,我们不是朋友吗?” 钟昭古怪地看了江望渡一眼。 上辈子家人俱死之时,他正在宁王府里养伤外加做杂活,后来做了死士之后,也有好几年的时间几乎不怎么外出。而等到他戴着面具陪宁王出入各大宴会时,江望渡的性子已经被磨得沉稳了不少,说话的时候自成章法。 正因如此,钟昭是真不知道,原来二十出头的江望渡,不只在意图夺走摘星草的时候鬼话连篇,而是任何时候都张口就来。 如今这场面多少沾了点诡异,孙复原本还想找点茬,现在也偃旗息鼓了,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茶,一边支起耳朵听着接下来的发展,其余人也一样。 钟昭在听到那句朋友后就沉默了下去,偏偏江望渡不觉得不对,还把空着的茶杯往前推了推。 “你哥哥同意了。”他没管钟昭脸上的表情有多一言难尽,兀自重新把剑穗交给钟兰,真是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我们和你哥哥后面还有话要谈,你出去玩吧。” 钟兰迟疑半晌,仰头眼巴巴地看向钟昭,在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拒绝的声音之后,有些兴奋地道了声谢谢大人,然后就跑了出去。 随着大门被关上,江望渡的声音便随之凉了几分,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不见,再次把杯子往前推:“还要我再提醒你一遍吗?” “……草民替妹妹谢过大人。”钟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拿起茶壶给江望渡倒茶。 在最后一滴茶进入杯中,钟昭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江望渡发出了一道极小极小,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 此时江望渡的一只手已经搭在了茶杯壁上,口中轻声道:“钟昭,端王不可信。”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反驳 江望渡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最后似乎还带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原本已经转身准备走的钟昭闻言,望向他的目光诧异到了极点。 首先,钟昭很确信自己跟江望渡关系并不好,上辈子有血海深仇,这辈子江望渡杀人夺物未遂,以后会不会有别的动作未知。 其次,就算江望渡真的收心不再做什么,光凭这几天的接触,他们间也闹了很多次不愉快,本不是能心平气和聊聊天的关系。 当然最重要的是,就凭江望渡站队站到最后,主君甚至抽风到给他下了秘旨,要他对宁王实施暗杀的经历来看,几位皇子中再也没有人比太子更不可信了。 钟昭简直不知道江望渡哪来的自信,居然还张口提点他。 前世江望渡殒命以前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诛杀皇子本身就是个脏活儿,办成了要因为杀人被赐死,办不成要因为抗旨被赐死,根本不可能有生路。如果镇国公府能在削爵后保存下来,不至于全族皆亡,已经算是太子顾念旧情。 “草民谢过江大人。”钟昭用同样小的声音回应了一句,偏头看过去的时候,似乎又看到了上辈子被效忠的主君推入死地,又被他一剑封喉的男人。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您交浅言深了。” 江望渡像是早就猜到了自己的话不会被相信那样,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便又恢复了方才那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 他一口喝干净杯中的茶水,从主位上站起来,干脆地对自己带来的几个人下令:“孙复跟我走,其他人在这里等。待张太医看诊完毕后,送他老人家回去。” 这话落下,孙复等人连忙站起来齐声应是,随后江望渡一马当先往外走,推开门的时候刚好看见钟兰抱着剑穗自己玩得很起劲。 他看到这一幕笑了笑,弯腰在小姑娘脸上轻轻捏了一把,随后便径直离开了钟家狭小的院子,没有回头,更没有再说一句话。 钟昭站在门口看他远去,静下心来仔细地想这两天发生的种种,总觉得江望渡做的事情处处都透着异常,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让人看不懂他是什么想法。 正当他琢磨不出所以然的时候,钟兰跑过来拉他的手,高高地仰着脑袋哼哼:“哥哥陪我玩。” 很多事硬想也没用,钟昭于是干脆清空思绪牵起妹妹的手,顺着她的心意走到外面的石桌前,拿事先削好的木块在上面搭房子。 这是钟兰从小最爱做的事,她喜欢物品整整齐齐地摆放,能用家人砍柴时剩下的木头和路边捡的石头做成缩小版桌椅板凳。 钟北涯不止一次地动过让她去学木工的念头,但外面的师傅都不愿意收女徒弟,他只能作罢。 钟昭对盖房子没什么兴趣,没过一会儿就变成了坐在椅子上看着妹妹独自动手,江望渡的剑穗就被钟兰挂在腰间,随着她抡小锤子的动作上下起伏。 “你是不是有个小姐妹,住在城南那边的房子里,我记得她娘还是小姨是一位绣娘。”那剑穗的针脚很匀称,钟昭想起唐策通过一条发带认出其主是江望渡的事,突发奇想地考虑,如果请一位绣娘来细看这枚剑穗,说不定也能看出些他意识不到的事情。 闻言,钟兰的锤子慢慢停下,看上去有些若有所思。钟昭见她想起来了,又继续道:“等那天你去找她玩的时候,能不能把这个剑穗给她家人看看,帮哥哥问问这剑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钟兰是个人见人夸的小孩,从来不会推辞父母兄长交代的事,钟昭虽然是询问的语气,可实际上并不觉得她会推辞。 但是很出乎意料的,这一次钟兰偏偏就拒绝了。 “不可以。”她摇了摇头,义正词严地讲道,“那位江大人说,不可以把这个剑穗给靠不住、喜欢乱传闲话的人看。小梅的娘亲特别喜欢聊八卦,我就去了她家三次,连她邻居的狗叫什么都知道了。” 钟昭听到这话也是一怔,没想到江望渡看似随手一给,还跟小姑娘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只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忽然感觉背后另有隐情,这剑穗很可能真的没他想的那么简单。 “原来是这样。”钟昭想了想,又抛出了一个问题,“那如果是靠得住的人呢,这样也不行吗?” 钟北涯老家在苏州,他姐姐有个儿子是举人,上次春闱没上榜,于是这次打算提前一年左右来京,看看能不能换个先生,母子俩再过一段时间就会一起到来。 钟昭记得这位姑姑就是绣娘,同时还是个哑巴,也没有疯狂比划跟别人分享生活的习惯。如果有什么刺绣方面的事需要请教,还得保守秘密的话,问她最合适。 钟兰听到这个问题皱起了眉毛,一看就是在很认真地思考之前江望渡告诉她的话。 过了片刻之后,她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好吧,不过给姑姑看的时候,除了她以外就只能有我跟你在场,表哥也不可以!” 钟昭是会手语的,但钟兰长得这么大从没回过老家,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沟通。他笑着摸摸妹妹的头:“阿兰会手语吗?姑姑不认识字,她到时候要‘说’什么,你能听得懂吗?” “那就只有你跟她在好了。”钟兰看起来有点不服气,但还是噘了噘嘴道,“反正你出去之后不要说找姑姑看了剑穗的事,江大人当时挺严肃的,我有点怕。” 钟昭颔首,显然把这件事记到了心里。他又盯着那东西看了片刻,提醒道:“既然这么害怕,你出去以后也别把它挂身上,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好了。” “要做到这种程度吗?”钟兰先前只是有一点警惕,可现在听哥哥如此说,她真的有了几分慌张,嘶着气将剑穗推过去,“那我还是不要了,你还给他吧。” 听她这话,倒像是认定了钟昭跟江望渡很熟一样。钟昭握住那枚剑穗想反驳,又忽然间想起,江望渡方才才说他们是朋友。 那时钟兰也在场,当然把这句话听进了进去。钟昭有些无奈,但还是告诉她:“我们不是朋友。” “真的?”钟兰明显不信,“可是你们……” “真的。”钟昭人生第一次打断妹妹的话,将剑穗放进袖口中,“我们永远都不会是朋友。” —— 姚冉的病拖得久,不太好治,但张霁的医术即便在太医院也是人人称赞的存在,钟昭跟妹妹一直守到他跟父亲从屋里走出来,看见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终于彻底放下了心,同时招呼他和北城兵马司的人一道用些家常便饭。 是夜,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张霁等人之后,钟北涯又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妻子的情况,让小女儿挨着她母亲睡觉,接着便将钟昭单独叫到了自己那里。 “阿兰刚刚对我讲,江大人说你是他朋友,但你否认了?”钟北涯蹙着眉头,觉得儿子很荒唐,“北城兵马司是多大的官职,你就算高中三甲,能确保到一个比人家更高的位置吗?幸好这话只有我和阿兰知道,我已经叫她出去以后不要乱讲了,你赶明儿机灵一点,去给江大人下个拜帖。” 钟昭有些好笑地看着自己父亲,给他娘治病的人是张太医,若不是那天江望渡找上门来的时候他态度坚决,两株摘星草早被对方全数掳去,哪还能有今天的事:“我给他下拜帖干什么?” 在西北熬了三年,钟北涯虽然感念儿子的孝心,但同时也痛心他在大好的年纪不能去学堂读书。在他看来,现如今秋闱在即,认识一个有官身的人是天大的好事,如果真的能搭上这根线,说不定哪怕儿子没考上,也能混个县令当当。 钟北涯一念及此,赶紧跟人分析道:“自然是打好关系,方便以后让他帮你谋差事,我可听说,这个江大人的父亲是……” “爹,江望渡乃武职,镇国公也是。”好不容易才能再见家人,钟昭耐着性子听父亲念叨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回嘴,“你儿子参加科举是要做文官的,巴结武将不是一定没有用,但他俩不行。” 说到这里的时候,钟昭猛地停顿了一下,抬眼看着钟北涯,语气也跟着加重了几分:“更何况他做过什么,爹您也是清楚的,不能因为他抢东西没成功,大家就可以既往不咎,关起门认兄弟吧。” 听人提起江望渡上门的目的,钟北涯的表情肉眼可见的蔫了些,可他还是叹了口气道:“儿子,你还小呢,不知道活下去有多难,这点屈辱算得了什么。江大人是想过夺了我们的摘星草,可他现在不也为我们带来了张太医吗?如果没有他,你母亲的病也治不了。” “难不成我还要感谢他?”钟昭恰恰是太知道活下去很难,才不愿意跟江望渡和解。钟北涯不清楚江望渡有多丧心病狂,浑然不知自己与死神擦肩而过,即使现在都不算全安全。如果江望渡还有作恶的心思,旦夕惊变近在眼前。 他不想再就着这个问题跟父亲纠缠下去,直接站起了身:“要下拜帖您去下,我是不会去的,等母亲再拔两次毒,我就会回学堂念书。还有,如果姑姑联系父亲,还请父亲告诉我,我有事找她。” 见长子心意已决,钟北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呐呐地张了张嘴,却很快反应过来,这样会显得自己软弱,又把嘴闭上了。 其实这次从西北回来,他就明显地感觉到儿子跟以前不一样了。钟昭变得果断、有魄力、胆子大了太多。不仅敢威胁朝廷六品武官,还敢跑去王府求庇护,更关键的是,竟然还真让他求成了。 下一代如此有本事,钟北涯本还觉得庆幸,可儿子太强势,完全听不进去他这个父亲的意见,甚至一口回绝,只是生硬地通知他接下来怎么做,他难免不舒服。 “……爹,我没有别的意思。”钟兰还小也就算了,钟昭实在听不得父亲也夸江望渡有多好,还试图劝说他去求人提携。不过钟北涯也是好心,钟昭看着他,也觉得自己话说过了,叹了口气:“但我跟江望渡真的凑不到一起,儿子知道以后的路怎么走,请您放心。” 父子间有分歧是常事,钟北涯也知道钟昭没有恶意,嗯了一声,又提起了另外一桩事:“你姑姑昨天就寄来了一封信,说他们再有半月时间就能到京城。你回学堂后问问先生,能不能让你表哥也去。他已经是举子,你也可以跟他学学。” “好。”这都是小事,钟昭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再三跟父亲告过罪便走出门去,翻箱倒柜地把自己三年前的书本拿出来。 这些东西常年不被翻阅,上面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钟昭猝不及防地被呛得咳嗽几声,清理干净之后将手落到墨印上方,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心在疯狂跳动,连带着书上的指头都微微有些发抖。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交锋 姚冉经历三次拔毒之后,身体渐渐好了起来,钟昭前天睡得晚,第二日从床榻上起身,发现父亲正扶着母亲在庭院中慢慢散步。 他站在门坎内看着母亲脸上焕发而出的生机,想起上一世都没见到对方临终前的样子,没忍住激动的心情,几步过去抱住了她。 “昭儿都十七了,怎么还这么喜欢撒娇?”姚冉摸了摸他的头,手上轻轻的没什么力气,语气却很和煦,“听你爹说,你要回去念书了。念书好啊,快回去吧,别再因为娘耽误你的学业了。” 钟昭把头埋在她怀里摇头,闷声闷气地反驳:“这怎么能是耽误?只要能看到娘好起来,让我一辈子科举无门都可以。” 姚冉闻言笑了笑,只当钟昭在说孩子话,用两根手指捏起他的耳朵打趣道:“那可不行,娘的昭儿这么有才华,没有施展的余地怎么办呢?那是大梁朝廷的损失,你自己也会很痛苦的吧。” “娘,您说什么呢。”饶是钟昭重活一世,自觉已经将脸面这东西看得很轻,此时听到母亲如此直白的夸奖,也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而且这话也不是随便就可以讲的。他环视一圈,并没有在墙头看到端王府的亲卫,低声劝道:“被外人听见了不好,娘以后别说了。” 姚冉刚能下地行走,尚不知道自己家被王府的人看护起来的事,纳闷地道:“我只是在你们面前说一说而已,难道这也不行?” 停顿半晌后,她又想起前些日子听见的,儿子跟兵马司指挥使起的那次冲突,颇有些紧张地问:“对了,你不是答应了那位江大人,一旦将我治好,就将另一株摘星草给他么?那现在……” 据张太医所说,姚冉的治疗已经进行到了最后的疗养阶段,不需要他再动不动往这边跑,后续的事完全可以由钟北涯来做。 若是这样想一想的话,江望渡也是时候该找过来,管钟昭要自己该得的药草了。 “没错,我……”钟昭心头也记挂着这件事,闻言点了点头,打算告诉父母,自己会找个合适的时机将东西送到镇国公府。 结果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大门方向就传来了敲击的声音。原本不知隐藏在何处的端王府人马立刻冒了头,苏流左站在高处,抬手给钟昭比划了个手势。 外面的人是江望渡和孙复。 专门选在张太医宣布姚冉即将病愈这一天过来,是个人都能猜到他过来的目的。钟昭走上前将门打开,毫不意外的,孙复立刻朝他张开了手:“你之前答应要给我们大人的东西呢?” 钟昭早将存放着摘星草的瓶子拿在了手中,听罢只是轻轻一抛,那瓷瓶就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径直跳到了孙复的胸前。 孙复赶紧伸手扣住,看了一眼江望渡,见他朝自己微微点头,这才哼了一声揣进怀中,没有从嘴里蹦出什么难听的言语来。 钟昭今天心情很好,懒得跟这对主仆废话,双手搭上大门的边缘便要将其合上。但正在这时,江望渡忽然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有东西想送给令堂。” 说着,江望渡微微让开一步,一个看着绝对不轻的箱子就放在他跟孙复身后,光是其上的花纹就异常复杂繁密,必定价值不菲。 “……江大人太客气了。”钟昭听见这句话,第一反应是今天的太阳又没从西边出来,真不知道这人发什么疯。第二反应则是不想与江望渡产生过多人情上的纠葛,于是他摇摇头,很干脆地拒绝:“不过草民家中贫寒,怕辜负大人一番好意,所以还是算了吧。” 钟昭满以为江望渡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心里同自己一样恶心厌烦,所以在这句话落下之后,就动了动手想将门重新关闭。 可就在他们将门推到一半时,一只手从门缝中伸了过来,竟是想阻止这门合上的意思。 若这是武功全盛时期的钟昭,或许还能及时把门撑开,打断即将到来的惨剧。可现在他真的只是普通书生,纵使已经努力把门往两边拽,也依旧不能阻止这一切。 江望渡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听上去很想压制,但还是没收住的痛叫,等到门终于停下的时候,他快速抽回手,疼得整条手臂都在抖。 “你这是干什么?”钟昭没有料到会有这变故,心下一跳的同时脸色一会儿黑一会儿白,下意识感觉对方在装可怜,可又想不通江望渡这样做的目的。 孙复在旁边看呆了,片刻之后红着眼睛高声叫道:“放肆!” 他这一声一点没控制嗓门,街上的过路人都往这边投来了一瞥,钟北涯将妻子扶到石桌前坐下,走过来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后同样大惊失色:“江大人,您……” 江望渡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听到这话冲他摇摇头,接着便一脚踢在一个劲儿往钟昭身前走的孙复腿上:“给我滚回来。” “公子,您的手……”孙复被踢得一个踉跄,念了这么一句后,转头看向钟昭时眼里都透着凶光。江望渡却瞧了一眼面无人色的钟北涯,解释道:“那天想抢摘星草的事,我回去后细想一番,觉得十分不应该,父亲也已经教训过我了,今天上门就是来赔礼道歉的。” 他握着自己被门夹到四根手指的左手手腕,给钟北涯看了一眼身后的礼品箱子:“里面并非什么金银珠宝,都是一些补血补气的药,你们现在就用得上。” 钟北涯活到这把年纪都没得罪过这么高的官,更何况现在江望渡两只手已经清楚可见地肿了一圈,隐隐可以看见里面紫黑色的淤血,看上去吓人极了。 他看得膝盖都在发软,下意识就想拉着钟昭跪下赔罪,但是站在他身侧的钟昭冷着脸一言不发,那模样不像是伤到了人家的手,倒像是被倒打一耙了一般。江望渡竟也没有怪钟昭的意思,甚至补充道:“刚刚的事是个意外,我知道钟公子不是故意的。” 钟北涯简直不知该怎么收场,咽了咽口水,试探着问:“那您移步院中,草民给您看看手?” 江望渡顺坡下驴,不顾钟昭闻言发出的一声轻嗤,更没管旁边急得直跳脚,恨不得提剑把这家人全砍了的孙复,思考片刻之后就点了点头,姿态相当坦然地从外面跨了进来:“有劳。” 听他答应,钟北涯忙在前面给他带路,请人进入内室。江望渡在路过钟昭的时候脚步停了一下,示意了一下门口的箱子道:“这次就别拒绝了,放心,没下毒。” —— 江望渡伤得不轻,起码在短时间内肯定握不了缰绳,不过好在没牵连筋骨,以及破皮流血,袒露在外的伤口,重点还是静养。 钟北涯一脑门官司,转身去配内服和外擦的药,折回来要给江望渡先涂一遍的时候,忽然发现这人嘴上虽然应了一声,但视线一直在往不远处立着的钟昭身上瞟。 他愣了一下,很难理解现在的年轻人之间是怎么相处的,尤其是身份差距如此之大,对彼此的态度却仿佛调过来的两个人。 不过钟北涯迟疑了半晌,还是张口招呼道:“昭儿,你过来一下,给江大人上药。” 对于这个越来越有主意的长子会不会照做,钟北涯心里没什么底,不过还好,钟昭听后并没有拒绝的意思,轻轻嗯了一声就走上前来,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 “……那你们聊。”药品转交到钟昭手上后,屋子里一时没人说话,钟北涯福至心灵,伸手拉了一把还在边上气愤不已的孙复,把空间让给他们,同时关上了门。 钟昭拿着手里的药上前几步,前几天听江望渡提醒自己的怪异感卷土重来,不过这次他不打算被动的等待,赶在对方出声前,先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提督现在感觉怎么样,疼得还厉害吗?” 上辈子江望渡最后混到了从三品怀远将军,监管五城兵马司,因此也可以被称一句提督。 钟昭想起江望渡这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改变,似乎就是从他提前斩了陈忠年开始的,疑虑对方也重生而来,故试探了一下。 反正大梁重文抑武,武职分配模糊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江望渡现在是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提督就是再进一步,钟昭作为一介普通老百姓,一时混淆也能理解,但他自己就说不过去了。 “这话真抬举我。”显而易见的,江望渡的表情有些讶异,像是误以为他不懂里面的弯弯绕,主动开口解释,“五城兵马司归兵部和都察院同时节制,我只负责北城,哪儿就成提督了?” 这种话题顺口一提还行,不能往深说,钟昭作恍然大悟状,装出一副刚刚嘴瓢了的样子,坐在江望渡对面要他把手伸出来。 江望渡颔首照办,却在钟昭将调配好的药敷在自己伤口上时,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是不是对我有误解?” 钟昭听到这荒谬不已的发言,动作停了一下,轻轻抬眼扫了过去。江望渡也随之一顿,但是很快又说了一句更令他难以接受的话:“我长你几岁,刚刚听令尊叫你昭儿,我能也这么称呼你吗?”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阿昭 钟昭微微闭了闭眼睛。 江望渡主动提出要叫他小名,还是一个只有父母才会喊的称呼,这真是他做梦都想不出来的事情。 “江大人来前吃了多少酒?”若不是不想惹祸上身,今生想好好走科举仕途,钟昭现在就想将自己掌心这只手掰断。他加快了包扎速度,凉声道:“回去以后按时上药,还是疼的话就冰敷。” 说到这里,他便将江望渡的手推了回去,走到门边准备请人走。但江望渡似乎没有即刻离开的意思,坐在原位动都没动一下:“那我后面能来钟家医馆看诊吗?” 钟昭两手一推将门打开,午间温暖的阳光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镇国公府何其鼎盛,大人想瞧病不能找太医吗?” 江望渡生母的病症就是请张霁看的,现在摘星草也有了,按理说等张霁复诊时,顺势让他帮忙看看就行,都不需要再请一次。 江望渡的一系列行为实在无法用常理解释,钟昭迄今并未完全打消对他的怀疑,但无论江望渡重生与否,这个要求都很不正常。 “家父心里只有大哥,哪里有空来管我?”镇国公长子江望川天生身体孱弱,走的是老老实实的文臣路子。江明没有因为儿子与自己的选择不同,就对他置之不理,反而对他爱护有加,全力托举,现在人已经顺利进了内阁。 江望渡提起自己的父兄,眼里的冷意遮都不遮:“我官位低,使唤不动太医为我跑一趟。若不是太子殿下垂怜,遣了张太医为家母诊治,恐怕她早已命丧黄泉。” “至于我么。”他抬头看向钟昭,忽然一笑,“想来你应该明白,太子的人情不好还,这种不致命的小病小伤,我怎么好劳动他?” 听江望渡说他应该明白,钟昭就忍不住皱起眉头,想起自己的剑刺入对方脖颈之前,江望渡试图求情时也是如此说的,他们各为其主,本该互相理解。 然而尽管其情可悯,钟昭仍然觉得这样掏心窝子的话,江望渡无论如何也不该说给他听。 “镇国公怎么会不管大人?”他勾了勾唇,意义不明地笑笑,“大人方才不是还说,国公爷连您想得到那株药草的事情都很清楚,并且亲自过问了吗?” 这的确是江望渡在门口时对钟北涯讲出来的话,他无可辩驳。两个人静静地凝视对方许久,江望渡摇了摇头站起身来:“阿昭,你可真是不给我留面子。” “……”钟昭听到这称谓,嘴角轻轻地抽搐了一下,倒也没有较真地纠正,比起这个,他还是觉得江望渡卖惨没够的事更荒诞,“总之无论如何,钟家医馆开门做生意,您如果信得过就来,不需要问草民能与不能。” 他最后一个字落下,再度朝外示意了一下,虽然没有明说,但下逐客令的意思非常明显。 已经发展到这一步,江望渡也没有再说什么,出门带上蹲在墙根,依然满脸愤慨的孙复走了。 这二人离开后,钟北涯还在门口张望了一圈,确认他们已经走远,这才折回来找钟昭。 他已经把江望渡带来的礼物拆开看了,如他所言,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而是一些不太好买的药材,很适合姚冉现在用。 “……你俩到底怎么回事。”钟北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觉得这件事很无厘头,“江大人送的这份礼一看就是用了心的,你确定你这几天才认识他?我怎么感觉这是挚友才有的待遇。” 钟昭把钟北涯手里抱着的箱子合上,漫不经心地想:若算上前世十年,倒确实是认识很久了。 当然,也只是单方面的,只有钟昭自己日日夜夜都在想他,江望渡压根就不知道钟昭还活着。 “我中了秀才之后,立刻就跟您外出去寻摘星草,最近才回来,都没到半个月。”钟昭如实回答,“您觉得我有时间结识他吗?” 钟北涯一想也是,掂了掂怀里的箱子还是想不清楚,不过冥思苦想无果,他也没再纠结:“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你说要回学堂念书,是今日还是明日?” 钟昭回道:“明日。” —— 当天夜里,为了复学时能跟上进度,又或者说是受到一些额外的照顾,钟北涯和儿子提着大包小包的各类礼品,一起去拜访钟昭在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这位先生姓康名辛树,自己春闱年年不中,却教出了好几个在朝堂上有声量的学生,前些年看出钟昭有才,是真把他当眼珠子盯着,后来干脆把他收做了徒弟。 当初童试结束看见他榜上有名,钟昭自己和家里人还没怎么样,康辛树先激动得放了两天炮竹。 但就在他以为钟昭会一鼓作气,继续往下考的时候,钟昭却以母亲重病为由请了很长的假。 跟科举比起来,父母亲人的命显然更重要。康辛树并没有说什么,半夜还在他家门口放了两筐鸡蛋,但心里难免觉得可惜。 对那时的选择,钟昭从不后悔,不过毕竟三年过去,康辛树现在对他是什么态度谁也说不准。 钟昭要回来念书,于情于理都该提前拜见一下人家。 现在刚过饭点,康辛树有晚饭后出门遛弯的习惯,于是钟昭和父亲都以为会是康辛树的妻子来开门,进去之后还要等一会儿。 结果钟昭的手才刚在门上敲了敲,康辛树就一下子冒出来,撇着嘴吹胡子瞪眼地站在里面道:“还不快进来!” 钟昭吃了一惊,钟北涯也没镇定到哪里去,两个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入了门,还没等钟昭躬身行礼,康辛树就走过来在他头上敲了数下,随后又气冲冲地看向钟北涯:“你还当我是朋友?你儿子还当我是师父?回来这么久了也不知道说一声,老子在家里等了好几天,你们要是再不来,我都要以为昭儿弃文从武了!” 康辛树年纪比钟北涯大,胡子和头发已经半白,脸上更是比之前钟昭和父亲离开时多了几条皱纹。 两人看似三年不见,实则在钟昭这里,时间已经走过了十三年。他没顾得上头上的疼,垂下眼跪下去想给恩师磕几个头,结果脑袋还没触及到地面,身子骨还算强的康辛树就把他提溜了起来。 “行了,行了。”康辛树是典型的嘴硬心软,骂完后自己先心疼,命令钟昭和父亲把东西交给他同样走出来的儿子,然后推着两人的背往屋里走,“隔老远我就看你们往这边来,跟我家老婆子说这次你们总应该是找我的。茶已经泡好了,快进去尝尝吧。” 钟北涯手上有很多容易碎的瓶瓶罐罐,交代康辛树儿子小心后,才腾出空来回应他的话:“我儿子读了这么多年书,吃了多少苦,才不会弃文从武——而且,你泡的茶我可不敢喝,上次喝完跑了三四天茅房,比泻药都管用。” “听听你爹说的是都是一些什么话。”康辛树哼了一声,转过脸去跟钟昭要认同,“你先给我个准话,那茶你到底喝不喝?” 钟昭其实也记得当时喝完先生递过来的茶,没过多久就堪称住在茅厕的经历,但此时康辛树危险的眼神就落在他身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喝。” 话落,康辛树还没开口,钟北涯就忍不住道:“昭儿那是不好意思推拒你,你不要觉得你那玩意儿真的是人喝的啊,好好教你的书别在这里逮着我儿子欺负。” 康辛树刚刚故意这样讲,本来就是想得到这样的回答,闻言立刻大笑几声,拍了拍钟昭的肩膀:“昭儿别怕,茶是你师母泡的。” 说着,他又将头转向钟北涯,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不过刚刚你那话倒是提醒我了,要是我现在改行去贩卖泻药,会不会比我当教书先生更有出路?” 钟昭在旁边听他们斗嘴,感觉仿佛回到从前最无忧无虑的时候,一时间有些放松警惕,笑着插了一句话:“师父,您太低估自己了,倒腾泻药有什么意思,挣不了几个钱。您这样天生的好手,去杀手堂给他们配制毒药,不出三年就能挣出一套三进院落。” 谈笑间,三个人来到里屋,冒着热气的清茶已经摆在桌面上,康辛树率先坐下喝了一口,看了一眼钟昭道:“真看得出来是出去历练了几年,十七岁的小子,好多勋贵人家的子弟还不谙世事的年纪,竟养出了一身匪气。” 听到这喜怒不辨的一句感叹,钟昭心里发沉,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太过放松,有些得意忘形,把前世说话行事的习惯带出来了。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当即屏气凝神,让自己冷静下来,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师父对面。 倒是钟北涯没看出门道,感觉气氛不太对,笑着在旁边打岔:“小孩子家家的,哪有什么匪气?我们这次虽然是去采药的,却也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听说了不少民间故事。昭儿记性好,许是听到了什么,顺口说出来了。” 康辛树听罢并不答话,从旁边的架子上抽出一本书,翻看几页后活像是进入了另一种状态。 半晌后,他微微抬眼看向钟昭,一个字都没有说,仿佛在无声地询问他,是这样吗?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教诲 康辛树识人辨物的本领太强,眼神锐利得似乎能看到人心里去。钟昭迎着他如有实质的目光,过了半晌才笑着道:“是啊,有时候去外面吃饭,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也会讲一些江湖事。弟子觉得有趣,就记在了心里,刚刚只是在开玩笑。” “原来是这样。”康辛树对这话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三年没上过学堂,尽管你是天纵英才也会退步。老夫要考一考你,看看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完全荒废了学业,没意见吧?” 钟昭在过来找康辛树前就想到会有这一遭,这些天把自己关在房里温书温得快走火入魔,闻言点点头应承下来:“您请。” 康辛树见他眼神不闪不躲,一副胸有成竹的坦然模样,心下略微有些欣慰,但是再开口的时候却没有任何温情可言,一手执卷,专门挑刁钻的问题问。 钟北涯少时也读过书,此时见友人考校自己儿子学问,便顺势跟着思考了一番,不过没过多久,他就直接放弃了。 这两人的思路太快,一个问出来之后,另一个几乎立刻就能给出回答,往往他还没琢磨明白康辛树的话是什么意思,钟昭就已经给出了见解,然后直奔下一道。 约莫一刻钟过去,康辛树合上手里的书,眉头皱了一下,又慢慢松开,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 钟昭认为自己刚刚的回答没什么问题,停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直言问道:“师父怎么了?” “……没事。”康辛树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没事,但他盯着钟昭的脸沉吟了一会儿,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道,“只是觉得你离家三年,应对间却比以前还要从容,想来真的是长大了。我这里没什么问题,明天你便回去上学吧。” 钟昭点了点头,心知康辛树应该还是看出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但是重生这种事太玄乎,没有人会主动往那方面想。 他于是并未过多担忧,接下来便开始履行小辈的职责,在父亲师父聊天时,给他们二人添茶。 盼宝贝徒弟回来盼了三年,康辛树光顾着用视线在他身上打转,此时确认对方没在外面鬼混变成个白痴,才想起来关心钟北涯:“实在抱歉,我刚刚忘记问了,你夫人的身子现在如何了?” “恢复得挺好的,已经无碍。”提起这件事情,钟北涯的脸上就满是笑意,伸手拍拍儿子的后背,“不枉昭儿在那么重要的时候选择陪我去西北……对了。” 感叹到这里的时候,钟北涯忽然认真起来,神情带了些无奈:“你别怪我们现在才来找你,最近除了照料昭儿他娘,我家还沾上了另一桩麻烦事,实在是忙得打转顾不上这头,要不早就上门了。” 康辛树以前的一个学生现在礼部任职,直到现在有事没事还会来送些东西,说说吉祥话。 而由于礼部尚书几乎是在明面上支持端王,那里三分之二的官员都站了队。康辛树从他嘴里听到过一些风声,并不感到意外。 “你还是让你儿子悠着点吧。”常年与官场和即将步入官场的人打交道,康辛树对于这些事的敏感度自然要比钟北涯高。他瞟了一眼仿佛没听到他们的对话,兀自摆弄茶壶的钟昭,顿了顿道:“有的时候涉足太早,未必是好事。” 钟北涯没太听懂,或者说他本身也没想到只是因为一株药草,就能架起钟昭和端王之间的桥梁。至于王府派人守在他家墙头,他更多的也只是感叹端王人真好。 此时听到老友的提醒,他还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 钟昭适时往他的杯里斟满热茶,抬头看向康辛树道:“您放心,我有分寸。” 康辛树眼神复杂:“但愿。” —— 自那日拜访过康辛树后,钟昭重新过上了白天上学堂,晚上回家做课业的日子。江望渡没再派人过来找过茬,仿佛真的已经不在意钟昭先前的拒绝和冒犯,只是偶尔会如他所言一般去钟氏医馆换药。 但钟昭要在学堂待上一小天,回家也很忙碌,没时间去医馆帮忙,两人一直都没有碰上面。 于钟昭而言,这样的日子简直是求都求不来的。有时做完先生布置的任务,他跟三五个同窗相约出去,在笑闹声中斗诗拼酒,甚至会怀疑是不是上辈子只是南柯一梦。 如此这般过了约莫半个月,钟昭能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原本紧绷不已的神经开始慢慢放松,看书看着看着,思绪也不会猛地跳跃到剑尖滴血时的画面,而这对即将到来的秋闱无疑是有好处的。 可是就在这时候,某天康辛树忽然在宣布下学之后,神情严肃地将他留了下来。 钟昭不明就里,但还是坐在原位没有动,等到其他学生走光了,才几步上前来到康辛树面前,拱了拱手之后道:“师父?” “有句话为师想问很久了。”康辛树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纸,是刚刚他模仿考官出题,钟昭奉上的答卷。他紧紧盯着这个自己最看重的学生:“这些年你在外面,是不是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 听到这句话,钟昭眼睫微颤,却只是笑了笑:“多谢师父关心,自然没有,弟子好着呢。” 康辛树闻言没有立刻搭腔,又换了一个问题:“前些日太子外出查盐税,北城兵马司门前频繁有人去找茬,这事你知道吗?” “师父,您可能误会了。”钟昭摇摇头,“弟子素日与这些大人并无往来,只是江大人的手受了伤,经常去弟子家中的医馆换药,听家父说,他最近事忙,为方便起见,暂时搬出了镇国公府,在兵马司旁边租了一个小院子。” 他的话说得半真半假,如果这个大人是指端王那种级别,那确实两个人直到现在都没见过,以后什么时候能见也不好说。 但唐策就不一样,这人现在不知道怎么想的,动不动就往钟家跑,都快跟钟北涯结拜了。 与此同时,撺掇陈二的家人,去北城兵马司闹事的主意就是唐策出的,钟昭也听他说起过。 上辈子陈忠年犯的事太大,被江望渡以扰乱军心的名头斩首,没人敢为他喊冤。可今生他的死因模糊不清,即使所有人都清楚,是太子不爽兵马司内务被端王窥探,江望渡才帮人分忧,但在明面上,陈忠年的死不能这样盖棺定论。 北城兵马司内部管理一片混乱,早在江望渡接手之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烂摊子,单纯泄露巡卒出行记录罪不致死,于是这就给了唐策在背后使力的空间。 钟昭前些天跟江望渡的纠纷,康辛树一清二楚,若说他完全不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也不现实。 此时听着钟昭滴水不漏的回答,康辛树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但停顿片刻后,他没有再劝,只把那张钟昭上交的纸递了回去。 “在这上面,我没有看到一点你对民生的关怀,也没有看到一点你对朝廷未来的期盼。”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轻声道,“你将戾气藏在了很深的地方,或许连你自己都感觉不到,但是它会从字里行间中渗透出来。” 康辛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神难掩失望,“昭儿,我不知道你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不会逼你。但如果你以这个状态参与秋闱,乃至后面的春闱,莫说高中前三,便是上榜都不一定能做到。” 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朝中官员个个都在观察风向准备站队,真心做事的人很少。康辛树不希望自己的弟子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是也无力改变,只能疲惫道:“放你三天假,回去好好想一想。” 钟昭听到这句吩咐,神情终于出现变化,他把那份布满自己字迹的答卷折了一下捧于手心,后退一步跪了下来:“师父……” “你不用跪我,这也不是跪就能解决的事情。”在这种时候,康辛树反而没有急言令色,而是扶着他的肩膀要把人拉起来,“你刚从西北回来,连续上这么多天的课或许也累了,休息一下也好。” 钟昭前世习武已成习惯,这些天清晨都会提前一段时间起来,穿着中衣在院中打一趟拳,身板比刚重生的时候结实了一些。康辛树此时心有戚戚,一下竟没拽动。 他有些无奈,看着钟昭微微抿唇抬头望向自己的样子,又觉得于心不忍,叹了一声:“别怕,为师没有赶你走的意思,只是希望你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科考,为什么要做官。朝中从来不缺蝇营狗苟之辈,可如果连初入官场的人都这样,我们大梁以后要怎么办?” 康辛树语气还算温和,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厉害,一句比一句难听。初春的寒意顺着膝盖向上蔓延,钟昭咬紧牙关咽了一口口水,起身时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意。 他的皮囊尚还年轻,灵魂却被仇恨裹挟变得苍老下去,这种什么关于朝廷命数、胸中大义的话题,真的已经很久没考虑过了。 “多谢师父。”钟昭垂首跟康辛树行礼,低声道,“弟子会想清楚的,三天以后回来的时候,肯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康辛树看着他紧绷着的脸,摇了摇头又道:“不必向我保证,就算你想不明白,你也永远是我徒弟。我只是觉得你有如此之才,若把能力用在弄权上,可惜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无眠 是夜,钟昭回到家中,第一次没有温书就上榻睡觉,结果不知道是不是想放空自己的目的性太强,他反而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钟昭没有活下来,而是早已死于江望渡那一刀之下。他置身被刻意纵火的烈焰中,感受不到一丝切肤之痛,可是目睹家人被穿着夜行服、训练有素的士兵按在凳子上绑起手脚,一边惊恐地尖叫,一边看着火苗攀上他们的皮肤,远比让钟昭代其受折磨更痛苦。 这个梦持续的时间没有多久,钟昭就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身上盖着的被子滑落到腰,冷汗将整个后背全部浸湿。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完完全全没有了睡意。 于是钟昭端着茶杯沉默片刻,干脆走到院中重复起了自己早上时会进行的活动。 最近这段日子钟家内外都静悄悄的,苏流左已经将这一情况上报端王,撤回了一半日夜待在这里的亲卫,若是半月后还没出什么事,也许连他们这批人也会走。 苏流右留了个中午的饼蹲在墙头上啃,一边溜号一边看钟昭穿着浅青色的中衣在底下活动胳膊腿,数他这次会坚持多久。 因着苏家兄弟一直都在,钟昭担心自己在宁王府学来的功底被他们瞧出端倪,通常只会练些简化演变后的拳法,不会暴露的同时也更适合他的身体。 只不过今天他尤其烦闷,下手的时候也更重。苏流右倒是没看出他的身法有什么古怪,而是拽了拽兢兢业业盯着外面的兄长的手臂:“他心情好像不怎么好。” “今天刚回来就这样了。”苏流左侧过头看了一眼,又很快将目光收回,“其实钟公子身体素质很好,若是幼时习武,一直练到现在,不一定比他读书差。” 苏流右一听这话顿时来劲,把还剩下一口的饼扔到他哥怀里,嘴里嘀嘀咕咕道:“开蒙晚又怎样,你我不也是十岁以后才习的武?我去问问他要不要认我当师父,这要是成了,保不准我以后能有一个状元徒弟,吹牛都有话说。” 说着,他立刻站起身来,不顾苏流左无奈的眼神冲了下去,来到钟昭面前:“嘿!” 钟昭眼皮一跳,缓缓收了招,看向他道:“有事吗?” “……你是不是长个了。”苏流右大言不惭夸自己的话还没出口,忽然察觉高度不对,惊讶地围着钟昭转了两圈,“刚认识的时候,你还比我矮挺多呢吧,怎么感觉现在咱们好像差不多了?” 钟昭闻言没什么表情变化,他上辈子最后比苏流右还高一些,窜个子也正常:“没有,应该是你的鞋跟比较矮。” 苏流右立刻低下头去对比两个人都鞋,横看竖看也没看出差别,将信将疑道:“真的吗……” “我骗你干什么?”钟昭轻飘飘地朝他投去一瞥,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你忽然下来想做什么,要是没事的话,我回去了。” 苏流右的思绪被拉回来,哦了一声便兴冲冲地准备大聊特聊师父与徒弟的事情,可当他的视线落在钟昭眼下的乌青上时,又突然把即将出口的话收了回去。 “也没事,就是看你好像不怎么开心的样子。”苏流右是个很热络的人,在钟家守了这些天,已经跟钟昭混得很熟,此时直接搭上了他的肩膀,“怎样?要不要出去逛逛,我带你在房檐上走,保证巡查的人抓不到咱们。” 钟昭没有第一时间答话,可也没有立刻拒绝。苏流右意识到他应该多少有些动心,遂继续引诱:“反正你在家呆着也没什么意思,接下来多半也要辗转反侧到天明,不如跟我说说,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行?”钟昭笑笑,“镇国公府也可以?” 苏流右脸上自信的笑容僵住了。镇国公是大梁的常胜将军,常驻府兵好几百,他们两个要是大半夜鬼鬼祟祟地去了那里,估计刚冒头就会被弓箭手射成靶子。 “好端端的去那里干嘛。”他挠挠头不太明白地问,“镇国公那么生人勿近,他又不认识你,你半夜窥伺一个老头子做什么?” 听到某个显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词,钟昭的眉毛很轻地挑了一下,刚要反驳,忽然想到了他真正称得上窥伺过的人。 前世钟昭有半夜跑去江望渡家的习惯,彼时那人已经有了更高的官职,找个由头搬出镇国公府,几个守夜的侍卫身手没钟昭好,他就时常趴在屋顶上注视对方。 而当年他睡不着觉去看江望渡,心里的想法很单纯,从头到尾一直是该怎么杀掉对方。 甚至看着看着,钟昭真的曾一时兴起,黑布覆面实施了一次刺杀,可惜的是半路太子忽然找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位大内高手,不仅救下江望渡,打伤钟昭一条手臂,还全城通缉了他半年。 那时候日子太难捱,钟昭只有在江望渡不知情的情况下,偶尔去看他一眼,靠着对这个人的恨,才能逼自己坚持下去。 “不跟你开玩笑。”想到这里,钟昭还真有点想重温一把前世的感觉,兼之白日里康辛树说他身上戾气深重,他也升起了去见见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的念头。 钟昭一句话说了一半,等着苏流右将头转过来,淡淡地问:“江望渡现在不在国公府,而是自己搬出来了,这事你知道吧?” “知道啊。”苏流右理所应当地点点头,“听说他快被陈忠年大哥烦死了,怕这帮人得了失心疯闹到镇国公府,弄得府上大人面子上过不去,这才出来住的。” 苏家兄弟是端王府的人,还因为保护钟昭家人这份差事跟唐师爷牵上了线。唐策小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已经提前认了苏流左做开蒙师父,苏流右作为他弟弟,自然也从唐策那儿听了不少小道消息。 钟昭毫不意外于苏流右会说出这些话,闻言微微点头。而苏流右在看到他的动作反应了一下,很迷茫地问:“你不会想告诉我你想去小江大人的屋顶吧……” “有什么问题?”钟昭忍不住失笑,“江望渡虽然住在兵马司这么个衙门附近,可只要没有大的动静,那边也不会派兵过来。他新住所的护院只有孙复和一个巡卒,那两个酒囊饭袋不可能是你的对手,别告诉我你不敢。” 苏流右张了张嘴,一时没说出话,想不明白钟昭一个文弱书生,怎么能如此自然地将两个接受过训练的人评为废物。不过他疑心自己要是问了,没准会被打入蠢货的行列,遂憋了半天只是道:“……自然敢,走就走。” —— 一刻钟以后,苏流右当真带着钟昭一阵翻转腾挪,无声踩过无数人家的屋顶,来到了江望渡暂时居住的小院外。 脚下踩着瓦片的感觉很熟悉,不等苏流右提醒他当心,钟昭就迅速降低重心,找到一个不容易被人发现的角度,盘腿坐了下来。 夜风习习,小院中心的石桌上空无一物,屋内倒是点着灯,能依稀透过纸糊的窗户,看见里面的人正在伏案写着什么东西。 “你胆子可真大。”苏流右不过是观察了一下地形的功夫,回头就发现钟昭已经自顾自地坐好,那动作熟练得好像重复过千百遍一样。他愣了一下,也很快走过去坐下:“没想到对于小江大人来说,今夜也是一个不眠之夜。” 钟昭闻言笑了笑,把声音压低到对方听不见的程度,轻声呢喃了一句:“不止今晚。” 跟外表的吊儿郎当不同,江望渡一直都是浅眠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做噩梦的频率比他这个苦主都高,睡到一半尖叫着坐起身来都是常有的事。 钟昭摩挲着从妹妹那里转移到自己这儿的剑穗,忽然叹道:“要是有酒就好了。” 在民间盛传的话本子里,几乎所有身怀武功的人都会在腰间悬挂酒壶,颇有点仗剑走天涯的潇洒,想喝随时都能喝。 然而钟昭也在王府当过职,知道这只是文手的想象而已,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可能的。 “你还会想喝酒?”苏流右听罢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学堂里那些秀才动不动就要饮酒作对,我看你就去了两三次,还以为你酒量差,所以才总拒绝的。” “……”钟昭一时无话。 前世苏流右跟找他拼酒数次,哪怕加上苏流左都不是钟昭的对手,他朝人投去淡淡一瞥,眼神中带着想嘲笑却不能说出口的惆怅:“那你对我误解得有点深。” 苏流右并没有看懂钟昭这个眼神是何意,不过他也没怎么纠结,而是顿了顿问:“不过说真的,有个事我很好奇。小江大人前几日动不动就往医馆跑,你想见他很容易,何必要现在呢?” 钟昭听到这话,缓缓收回落在苏流右身上的目光,再次看向烛火摇曳的里屋方向,语气平平:“当然是因为这不一样。” 面对面交谈和单方面在角落里监视对方,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不过苏流右显然理解不了,往前凑了凑还想继续问,就听下面的门突然发出吱呀一声响,有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他跟钟昭此时的姿势太张扬,虽然天还是黑着的,但还是有被看到的可能。于是他们二人听到这动静,几乎同时俯下身来,屏息凝神地关注着眼前的一幕。 此时这两个出现在院中的人正是江望渡和孙复,其中前者护着蜡烛,后者乐颠颠地端着酒壶,走出来就直奔石桌,斟满两杯后,内部醇香的味道弥漫开来,苏流右远在屋顶上都闻得一清二楚。 “……要不回去吧。”他闭了闭眼睛小声询问身侧的人,“你家有没有陈酿的女儿红?要是没有的话,照殿红也行啊。” 钟昭无语片刻:“没钱。不过天快亮了,确实得赶紧走。” 苏流右也知道此等名酒,若是想在钟家喝到,实在太为难他们,所以也不气馁,跟钟昭一道留心着脚下的动作,小心翼翼往后退。 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石桌边上的两人也没有察觉端倪,可就在苏流右捏着钟昭的肩膀,准备带着他原路返回的时候,江望渡忽然没有任何征兆地抬起了头。 在这种距离之下,就算双方目力再佳,也根本看不到对方的脸。但不知是不是仇敌间的相互感应,钟昭的身体为之一顿,平白觉得自己正在与江望渡对视。 而没让他等太久,下一刻,江望渡笑了笑道:“屋檐上的兄弟,既然来了,何不下来喝一杯?”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过招 孙复将原本已经被他放在桌上的烛台拿在手中,往前走了几步凑在江望渡身边。暖黄色的烛火照亮了他的侧脸,衬得他半张脸温和,半张脸隐于暗中,看不真切。 此时这里就只有江望渡和孙复,另一名充当护院的巡卒不知所踪,苏流右前段时间几乎天天都能看到他俩,眼下竟有一种被熟人抓包的糗感,于是咽了一下口水,悄悄问钟昭:“咱们下去吗?” “盛情难却。”钟昭本不愿跟江望渡面对面交谈,但这人的目光就像影子一样落在他身上,仿佛只要他拒绝就是怕了一样。钟昭偏头看了看一脸希冀的苏流右,“正好,你不用惦记从我们家讨酒喝了。” 苏流右闻言喜上眉梢,大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便带着钟昭飞身下去,全然忘了正是自己亲哥去忽悠了一次陈忠年,才导致对方目前有家不能回,按着规矩给江望渡行礼,“见过江大人。” 江望渡叫了句免礼,随后便无声地望向钟昭,而钟昭也没有多说什么,坦坦荡荡躬身拱手,随后胳膊便被江望渡托了起来。 “你们来得正好。”他只字不提面前这两人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自己家屋檐上待着,目的成疑的事,只是道,“今天在马场的时候,我骑的马发了性,为了控制住它,手抻了一下,感觉加重了。” 说着,江望渡按着钟昭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径直将自己的左手伸到对方面前:“因为太晚,城内的医馆全部关门了,既然你人都已经来了,帮我看看?” 提到他手上的夹伤,钟昭和孙复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前者是有种被莫名碰瓷的不适感,后者是觉得江望渡之所以受伤都怪钟昭,一提起来就火气直冲大脑。 不过到底过去了这么多天,他俩的反应都没有一开始那么大,孙复冷哼一声抱臂站在旁边,钟昭则扫了一眼江望渡再度肿起来的手指,抬头道:“现在配不了药,我看也是白看,但是有一点,你少喝点酒对伤口比较有好处。” 江望渡面前就摆着个还剩下半杯残酒的杯子,他笑了笑:“你是故意讲这话的吗?” 钟昭平静道:“只是实话实说。” 生病或受伤的人本就该忌酒,无非是情况不是特别严重的时候,没多少人完全遵守罢了。 江望渡撇撇嘴,显然没有要听话的意思,听到这样的劝告,反而立刻将酒壶拿了过来。 钟昭看着他慢慢将自己的杯子斟满,嗤了一声没说话。 然而还不等他在心里感叹,江望渡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时候,那杯子就被对方推了过来。 “孙复,去屋里搬个凳子,给这位苏兄弟看座,把剩下的那套酒具也给他拿过来。”江望渡像是浑然不觉将自己用过的酒杯拿给钟昭,是一件多么离谱的事情,言语间根本没考虑他的死活,“这酒贵着呢,既然我喝不了了,那你们今天就负责把它解决。” 孙复应了一声转身往屋里走,像是早就习惯了江望渡的想一出是一出。钟昭低头看着因为盛酒的容器被挪动,而在酒面上晕开的波纹,出声问:“你给我用这个?” 因为方才看伤的缘故,江望渡坐得离钟昭很近。他穿着身白色的常服,一半头发被玉簪束起一半头发披着,隐约能看见有两绺比其他地方的短,是先前钟昭拿匕首扎进来时,连带着被斩断的。 钟昭偏头盯着那两绺头发翘出来的尖,一时没顾得上纠正对方别叫自己叫得这么亲,等听见孙复搬凳子出来的声音,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抬手将那两个尖按了下去。 “没办法,凑合一下吧。”江望渡被这动作弄得有些痒,幅度很小地缩缩脖子,意识到对方做了什么后,忍了又忍才没笑出声,努嘴解释,“这院子平时少有人来,杯子就只有三个,我跟孙复一人用了一个,另外那个自然是苏兄弟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看向苏流右问道:“还是说你打算替他喝本官倒的这一杯?” 苏流右突然被点到名,精神一下子紧绷起来,他其实不理解大家都是大老爷们,共用一个杯子喝酒到底犯了什么天条,但江望渡连本官的自称都出来了,他就是再没有眼力也知道该怎么回话。 “不敢,不敢。”孙复已经把酒杯递到苏流右嘴边,他赶紧喝下去一大口,因为要顾着回话,都没好好感受其味道,忙道,“小人用这个就行,用这个就行。” 钟昭听见苏流右这光顾着自保的发言,实在没忍住转过头来横了他一眼,苏流右则苦哈哈地对他回以一个自己也没办法的表情。 “……多谢江大人好意。”钟昭被这几个人气得想笑,深觉半夜往外跑只会给自己添堵,随便扯了个理由,“不过草民明日还要去学堂,怕先生责骂,就不喝了。” 江望渡尾音上扬地哦了一声,牵起嘴角微微一笑:“是吗?可我怎么听说康夫子课后把你留下,说要给你放三天假?” 随着这句话落下,桌上的气氛瞬间产生了些许变化,连闷头喝酒力求不被任何人注意到的苏流右都抬起了头。钟昭眼睛眯了眯:“江大人,你监视我?” “礼尚往来而已,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江望渡神情不变,侧头看着钟昭牢牢锁定自己的目光,终于把话题绕到他们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上,“眼下秋闱还没开考,阿昭怎么先学会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一套?” 他是在场唯一一个由皇帝亲授朝职的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一点也不脸红,只是很自然地笑了一下:“难道只许你掌握我的动向,连我搬出镇国公府都一清二楚,伙同那个姓唐的给我使绊子,不许我在你身边放几个人?” 若说刚刚他们还是在闲聊,此时江望渡的话就真的是绵里带刀。苏流右听人提到唐师爷,知道这顿酒是肯定喝不下去了,当即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走到钟昭身后。 然而江望渡却像没看到苏流右一样,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钟昭的一举一动上,见人侧头捎带讥讽地看着自己,他主动端起那个已经被冷落许久的酒杯,朝钟昭嘴唇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不喝吗?” 钟昭的视线缓缓从对方的面庞转移到这杯女儿红上,停顿片刻后,忽然低声重复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康辛树说他戾气深重,不自觉变的眼界狭隘,没有家国天下,钟昭没法否认。他知道自己跟真正十七岁少年的模样已经相去甚远,即便尽力模仿,也是东施效颦。 但即使他自己清楚这一点,也并不代表江望渡可以在他面前大谈官与民,压迫与被压迫。 “江大人,令堂的病恢复得怎么样了?”钟昭没有顺坡下的意思,挡掉江望渡递来的酒,因为扫到那根受伤的手指,他松了些力,酒杯啪一声掉在了地上。钟昭似笑非笑道:“若官府真的许百姓点灯,你我此刻又怎么会在这里。” 如果江望渡守规矩,就不会在被拒绝购入摘星草后选择强抢。如果官府守规矩,钟昭就不会第一时间排除掉报官的选项,铤而走险直接找到云端上的端王,还被唐策斥责越级上告要受大刑。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无论钟家是否遭受了那一场灭顶之灾,江望渡都是绝无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钟昭的两句反问落地之后,江望渡尚且没有出声辩驳,孙复已经听不下去,张口回怼道:“我们家蓝夫人能好起来,确实跟摘星草脱不开关系,但是你娘难道不是更先痊愈的人?” 他事先没想到会在自己主子的小院子里碰见这两人,再加上此时已是夜间,腰间没有配剑,现在骂人时手里连个武器都没有,颇觉没有底气,因此声音更大了:“你得了好处,我们公子也没追究你的以下犯上,你还想怎样?” 二十来岁的孙复太愣头青,吵架只会比谁嗓门大,钟昭当然不至于退化到因为他的话动怒,但听到这个问题,心里还是冒出了个声音,而那个声音在说—— 我想让他死。 钟昭从石凳上站起来,他想他已经想出了师父那两个问题的答案。虽然不能如实告诉康辛树,但是他要科考,要做官,就是因为他想将江望渡,乃至他下属孙复这样的人从朝堂上永远赶出去。 “不管怎样多谢江大人的酒。”钟昭微微垂下头,看了一眼那滚落在地上的酒杯,淡淡道,“草民无福消受,你还是自己喝吧。” 说着,他示意了一下苏流右,然后便准备离开这个小院子。 可就在这时,江望渡突然笑笑,道了一句:“等等。”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苏流右一下子绷起了全身的肌肉,甚至已经做好了如果江望渡与孙复暴起动手,如何在不真正伤到他们的情况下,将钟昭带走的准备。 但是江望渡并没有给苏流右这个机会,在距离钟昭只有两三步距离的时候他就停了下来,仿佛此前的一切不愉快都没发生一样,很故意地旧事重提:“阿昭,你刚刚打到我的手了,我现在很疼。”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剑穗 示弱从来都是江望渡的拿手好戏,这一点钟昭前世与人初见时就领教过,但此刻听着对方堂而皇之又将那点手伤拿出来说事,钟昭还是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江大人乃正六品武官。”他没有回头,只凉凉道,“反复向草民提起一处并未伤筋动骨的伤,不觉得心里过不去吗?” 山不就我我就山,江望渡迈着慢悠悠的步子走到了钟昭眼前。他们之前在钟家内室第一次见时,两人的身高还一般无二,现在再想跟钟昭对视,他已经要微微仰头:“有什么过不去的?” 江望渡说到这里想到什么,忽然朝他一笑:“理由只要好用就行,何必去管用了多少次。这个道理还是你教我的,不是吗?” 钟昭非常清楚江望渡此言,是在暗指前些天自己用摘星草牵制他的事。但他们一个是不得已而为之,一个是纯粹的想恶心人,钟昭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放在一起说的。 “既然大人觉得疼,就不要在伤还没好的时候跟人赛马,也不要半夜跑出来吹风饮酒。”他掀开眼皮看向江望渡的眼底,顿了顿又道,“早些睡。” 随着钟昭这句话落下,不知道为什么,江望渡的脸色忽然一僵。 钟昭见状其实也有些意外,想不明白江望渡刚刚还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怎么提到一句早睡就紧张成这样。不过他当然也不会问,嘴角向上轻轻扯了扯,便径直绕过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同苏流右走了。 —— 苏流右轻功极佳,果然如他所说一般,这一路都没有惊动任何巡查的官兵,甚至连住得如此近的钟父钟母都不知道他们出去过。 第二天一早,学堂还有好一会儿才到上课时辰,钟昭便起身准备去康辛树的家里,试试看能不能争取早日回去上课。 但他才刚推开外面的大门,父亲就穿好衣服从屋里走出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师父给你放了三天假,那你就不要多想,好好休息。”钟北涯伸出手递给他一封信,“昨天看你脸色不好,我就没有跟你说。你姑姑跟表哥今天就到京城了,要不要跟为父一起去城门口接人?” 钟北涯后面的话说出来时,钟昭已经一目三行地看完了那封简短的信,确实是他表哥的字迹无疑,内容也很简单,就是说他们会在城外客栈住一夜,天亮立刻进京,因为以前从来没有来过,所以希望钟北涯能去迎他们一下。 “那就走吧。”钟昭平白想起昨夜江望渡苍白的脸,又摸了摸左侧衣袖那里放着的属于对方的剑穗,思考片刻,把书箱放回屋里,跟着钟北涯一道向外走去。 京城,大门。 城门已开,门口的守卫站在道路两侧,仔细观察着过往行人,因为近日盗贼泛滥的缘故,士兵在盘查方面更为细致,今天还请了五城兵马司的人过来协助。 此时钟昭的姑姑还没到,钟北涯远远看见江望渡,杵了杵儿子的手臂道:“江大人旁边的人是谁,副指挥?看衣服不像啊……” “曲青阳。”钟昭听到这个问题往那边扫了一眼,在提到这个妄图强抢孕妇的人时,语气难免带上两分不屑,压低声音,“南城指挥使,职级跟江望渡相同。” 关于这个曲青阳,如果钟昭前世打听的消息没出错,此人幼时自恃身份高贵,还带着其他几个家族的少爷给过江望渡难堪,不过后来太子受封,他就一直若有若无地想跟江望渡套近乎。 大抵是因为两人纨绔的方向不一样,江望渡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貌似也不屑与之为伍,每当曲青阳示好时都会直接装傻。 譬如现在,曲青阳穿着兵马司指挥使的官服,骑在高头大马上,乍一眼看过去也算人模狗样,但他嘴里似乎在说着什么,同时不停往江望渡身边凑,连带着身/下的马也一直在拱江望渡的马。 江望渡习惯左手勒缰,从钟昭的角度看过去,可以很清晰地看见他因为不想跟曲青阳靠得太近,不断控制马匹在不大的范围内来回调转方向,那只手比昨日还肿几分。 不过这时对面的人不是钟昭,他显然对这点小伤浑不在意,绕了半天曲青阳还是跟在屁股后,江望渡看起来终于按捺不住,蹙起眉头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约莫这句话实在不好听,曲青阳这么个不要脸的人都定在原地,讪讪地笑了一下,总算打起了点精神观察四周,不再搞小动作了。 钟昭无声地看了这一出热闹,将头转回来的时候,正好在前方拥挤的人群里看到了自己姑姑钟北琳以及表哥秦谅。 钟北琳虽为苏州绣娘,可惜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她丈夫家里世代务农,两个人的收入加起来,只能说不会叫孩子们饿肚子,衣服上很多地方都打着补丁。 钟昭见父亲完全没看到他们,还抻着脖子四处张望,就拽了拽他的手臂,给人示意了一下。 钟北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跟自己这位姐姐见面,在看到她脸的那一刻便激动的热泪盈眶,大力挥舞手臂,意图让人尽快看到自己。 钟北琳天生下来就不能讲话,情绪比普通人平淡很多,纵然在儿子的提醒下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弟弟,也只是微微颔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等到接到他们,钟北涯第一时间把姐姐身上背着的包裹丢给钟昭,然后就领她走在了前面,边絮絮叨叨地表达自己的想念,边夸她儿子有出息,来年春闱必定能中,钟北琳对此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极其偶尔才会笔划一两个手势。 这对母子上京来住,带的东西自然很多。钟北琳的包裹已经比她儿子小很多,但钟昭接过来的时候手还是往下沉了一下。 秦谅今年二十有六,在年仅十七岁的表弟面前唯有无言,此时默默在旁边看了他好几眼,见到这一幕终于开口:“要不我来?” “不用。”钟昭听到这十分憨厚的话,看了一眼从他脑袋后面支出好大一截的行李,心中更坚定了等端王府亲卫撤出后,要好好把前世武学功底捡起来的打算,缓慢地把姑姑的包裹背到了身上。 秦谅虽然可以正常跟人交谈,但寡言的样子也没比他娘好多少,见这个记忆中面容都有些模糊的表弟同样不是个热络人,愈发不知道该怎么搭话。 不过就在他头越来越低,快把自己变成一个萝卜的时候,钟昭慢慢适应了那个宛如里面放了石块的包裹,轻声开口道:“表哥,师父罚我三天不得去学堂,帮你引见的事情可能要往后推,抱歉。” 秦谅一愣,随后立刻摇头:“没关系……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用跟我道歉。” 他在生活中是真不会说话,但等春闱上榜当了御史后整个人便会宛如脱胎换骨。钟昭听到对方费了巨大功夫才憋出来的一句话,没来由地想起前世秦谅打死不站队,平等地在朝堂攻击太子及端王手下官员,把这两个人气到七窍生烟的事,登时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 秦谅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在表示自己一点也不介意的同时,安慰一下看起来有些低落的表弟,那边钟昭的笑声传入耳中,他愣了一下,突然开口夸道:“小昭,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钟昭表情凝固片刻,叹了口气:“你还是别说话了。” —— 当夜,钟北涯提前关闭医馆,从酒肆里提了两瓶酒,扬言要检验自己侄子的酒量。然而还没等轮到秦谅登场,他就先被钟北琳喝趴下,被不忍直视的姚冉拖回了屋里。 至此,大战钟北琳和秦谅的任务就落在了钟昭一个人肩上。 钟北琳没料到一个看着略有些腼腆的少年酒量会这样好,待自己儿子也不省人事地趴在桌上后,朝人打了个手势。 ——比你爹强多了。 钟昭笑而不语,抬手给她倒了最后一杯酒,终于决定进入自己陪人耗到如今的正题。 他将江望渡那枚剑穗拿出来,双手递过去问:“侄儿想请姑姑帮忙看一看,这东西的绣法、针脚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眼下已是深夜,烛火幽深,钟北琳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接过那剑穗眯眼一看,比划着。 ——这是你从哪里弄来的? 钟昭眉毛一跳,没说实话:“小妹在路上捡的,我看这纹路不太常见,怕犯什么忌讳,正好您来了,就想请您帮忙看看。” 钟北琳闻言也不多问,将东西给他丢回来,懒洋洋地回。 ——没什么忌讳,就是这种绣法中原不常见,苗疆人用的多。 看清姑姑的手势之后,钟昭只觉得心中仿佛响起一道闷雷。 镇国公壮年时常年在外征战,这个征战的对象包括挑衅边疆的周边各国,也包括一些动不动就不听话的边疆部落。 正因如此,他府中几乎没有异族人,唯一的例外就是蓝夫人。 因为是江望渡的母亲,钟昭曾经打听过一点蓝夫人的事,知道她跟镇国公实在算不得真心相爱。甚至说得难听点,蓝夫人是他昔年攻打苗疆为自己选定的战利品,进京的时候连中原话都不会说,同族丫鬟更是根本没被允许带。 而在这个前提之下,蓝夫人还身中蛇毒,直至卧床不起,所以才有了江望渡找抢摘星草的事。 但问题是钟昭的母亲跟她是一样的病症,后面病情一度恶化到手都抬不起来的地步,可不像能做出如此精致剑穗的样子。 他感到指尖冰凉,一直沉默到钟北琳打了个哈切,才再次出声问道:“那依姑姑看,这剑穗有可能是一位缠绵病榻,甚至是……将死之人绣出来的吗?” 钟北琳闻言轻轻瞟了人一眼,像是在心里疑惑他怎么会问出如此奇怪的问题,随即耐着性子,给他比划了很长的一段手势。 ——不可能。苗疆人的绣法普遍比中原还要复杂,这剑穗的针脚如此细密,一丝一毫的错处都没有,绣它的人不说身体一定多么强健,但也绝不会病入膏肓。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7、疑心 问完自己的问题,钟昭便将姑姑和早已昏睡不醒的表哥请到里屋入眠,一个人收拾了刚刚用饭饮酒留下的一片狼藉,随后在空荡荡的石桌前坐了下来。 即便重生而来,年轻了很多岁,那几壶浊酒依旧不曾对钟昭造成什么影响,他甚至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此刻脑子格外清明。 江望渡母亲在生下他后,身体一直不好,早年镇国公对她还有兴趣的时候,也请过郎中去看,可惜一直没用,后来就作罢了。 关于蓝夫人是否患病这点,钟昭前世核实过,确实确有其事。 不过江望渡那枚剑穗实在太新,如果蓝夫人跟他娘姚冉一样身中蛇毒,毒素入体多年后终于失控,病得倒在床上起不来,短期内根本做不了针线活。 “苏大哥。”他想到这里,忽然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在墙根下叫苏流左的名字,等人跳下来后继续问,“端王殿下可有说过,让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苏流左心算了一下道:“三天之后,钟公子,怎么了?” “……”钟昭话出口之前停顿了片刻,看着苏流左有些犹豫。其实按理讲,苏家兄弟是端王侍卫,他没有使唤这二人的权利,彼此间也信不太过,但他现在实在手上无人,似乎除了死马当活马医,也没有别的出路。 苏流左屏息凝神等了一会儿,没等来钟昭的下文,颇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刚要开口问,钟昭就笑着拍拍他的肩。 “不是什么大事。”他故意把语气放得很轻松,“昨天你弟弟带我夜探江大人小院,我观他身上衣服的纹样没有见过,就突然想起来,他娘好像是苗疆人?” 钟昭身上还有一股酒味,此时半眯着眼睛的样子就很像醉酒胡闹、瞎说瞎问,苏流左没多想,点了点头回答道:“的确有这事,不过苗疆是被国公爷打退的,所以小江大人平时不太爱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苗疆当年趁着大梁与外敌有龃龉,在背后偷偷搞小动作,被教做人也是理所应当的事。钟昭微微颔首,又漫不经心道:“不爱提归不爱提,他身上那衣服挺特殊的,应该是他娘缝的,缝得真好。” 苏流左是聪明人,话听到这里,基本已经明白钟昭的隐谕,同样笑着回:“蓝夫人重病卧床,如何能亲手为小江大人缝制衣衫?约莫是他身边有别的苗疆人,公子若感兴趣,我帮你打听打听就是。” “那就多谢苏大哥了。”钟昭的目的就是这个,闻言还不忘给自己找个理由,“时过境迁,大梁与苗疆早已经重修旧好。家母病重多日,好不容易得以恢复,我想给她裁一身新衣,若江大人的衣服是在哪个裁缝铺做的,我也想去问一问。虽然肯定用不起那么好的料子,但能用新花样哄母亲开心也好。” 苏流左再次应声,随后便目送着钟昭回房休息,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才再次飞身上墙。 见他重新回到自己身边,苏流右立刻凑过来问:“小昭刚刚托付了你什么事,我能听吗?” 耳朵里灌进一个略陌生的词,苏流左皱了下眉,没立刻回答:“小昭是钟公子兄长称呼他的方式,你何德何能敢这样?” “我也就是私下叫叫嘛。”苏流右悻悻地吐了吐舌头,“他现在只是个秀才,平时还管咱们叫哥呢,有什么不能说的?” “是啊,只是个秀才。”苏流左被气得头疼,面上却只是冷淡地瞟人一眼,“只是个秀才,就能让王爷派亲卫过来给他当护院,让我们兄弟二人在主子跟前露脸。” 说到这里,他看着弟弟低头琢磨的样子,想起对方曾一时兴起要做钟昭师父,最后那句话却阴差阳错没有说出来,轻声叹道:“上面的人给面子叫你一声哥,不代表你真能把他当弟弟。眼下秋闱在即,如果一切顺利,他还能只是个秀才?我是怕你得罪人。” 有些出身贫寒的官员爬上去后,确实会故意坑害从前不够‘敬重’他的人,哪怕那些人曾经给过他切实的帮助,这一点苏流右也听说过。他缩了缩脖子:“那我以后不说了,不过钟公子不像会做这样事情的人吧。” 像与不像,是与不是,谁又能知道。苏流左笑了一下没回答,倒是苏流右伸手抓抓头发,想起来他到现在还没回答自己的问题:“所以钟公子刚刚跟你说什么了,是很重要的事吗?” “……也不算。”苏流左跟弟弟之间没有秘密,想了想刚刚钟昭说的那些话,大致给人讲了讲后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钟公子应该是想多了解了解江大人。” 太子和端王斗得如火如荼,钟昭靠告发江望渡才入了端王的眼,在没得到官位前,自然得咬紧这个敌手,免得端王把他忘了。 对于钟昭刚刚的请求,苏流左是这样理解的,但苏流右的看法则与人大不相同。他当时亲自陪钟昭去了江望渡暂住的小院,可不记得对方衣服上有什么特殊图案。 “苗疆纹样?”昨天天太黑,兼之彼时苏流右的注意力全在酒上,着实没注意到江望渡穿的那件衣服有什么不同。 他想了想钟昭仔细观察对方中衣的场面,竟然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忙伸手抚平,同时小声嘀咕:“反正我没看出来。若是非要说跟苗疆最贴边的东西……应该就是小江大人的脸吧。” 苏流左听见这胆大包天的发言,顿时扭过头去:“你说什么呢?” “我没说错啊。”苏流右被孪生哥哥瞪了一眼,感觉很无辜,“昨天那情形你没看见,钟公子给小江大人顺头发,小江大人还给他倒酒,冲着他笑,这两人看着哪里像仇敌?倒像是,倒像是……” 他由着自己看到那一幕时的印象胡诌,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这些揣测似乎不应该宣之于口。 苏流左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再三叮嘱他在外人面前绝不能胡言,起身换了个地方巡视。 不过离开苏流右十几步开外后,他也忍不住寻思了一下,想着苏流右刚刚描述的场景,感觉确实跟死对头搭不上边。 江望渡的眉眼几乎能用艳丽来形容,平时束着头发穿兵马司官服还看不太鲜明,可是如果散着发穿着中衣,估计没几个人能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 比如苏流右,不就完全没看出他衣服上不同于中原的绣样吗。 —— 另一边,江望渡并不清楚苏家兄弟在想什么,太子历经几月终于回朝,听说兵马司前段时间一直被人找事,着心腹过来问了问。 这位心腹年纪不大,也就不到二十岁,身上的衣服简单整洁,眼睛黑亮,声音又软又细。 他假模假样地半蹲下来给江望渡行礼,在对方放下手中的笔过来扶他后,一边告罪一边没推脱:“大人折煞奴才了。” 孙复看不太上太监,尤其是这种长得漂亮,被提拔的过程不怎么干净的太监,所以一直闭着嘴,头都没抬一下。 不过很可惜孙复能躲,江望渡却躲不了。他眼看着面前的宋喜将手往自己手上放,也只能在碰上之前把手抽回来,正色询问:“殿下遣你过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这么些日子不见,江大人还是这么爽利,一句闲话都不想跟奴才说。”宋喜看着他的动作笑了笑,“陈二家的事,殿下现在已经知道了,所以就想来问一问大人,需不需要东宫出面?” 自陈忠年被杀,其家人在唐策的指使下闹了不知道多少次,太子本人虽然不在京城,但党羽又没有全走,要帮早就帮了。 江望渡知道他是过来说废话的,面上仍然带着笑:“承蒙太子殿下/体恤,已经处理好了。烦请宋公公转告,卑职一切安好。” 宋喜来前就知道,江望渡先以官威吓唬陈二的父亲,又拿财帛塞给陈二的哥哥,说他家孩子尚在襁褓,这些东西以后用得上,算是恩威并施地解决了此事。 跟太子一样,他也很惊讶于江望渡的处置,所以太子提出想找人来探一探时,他赶紧就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宋喜的眼珠转了转,立刻意识到江望渡经过这件事情,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除了巴结太子什么都做不了的少爷,心里有了想法的同时,准备赶紧回府跟太子汇报,因此也不再耽搁。 他再次福身口称告辞,江望渡自然要将他送到门外,但在马上要看着对方离开的时候,宋喜又转过头幽幽地道:“江大人,大家是旧相识,我不跟你兜圈子。若非你没办好上次殿下的差事,边关,你早就去了,怎会被小人绊住?” 提到这件事,江望渡还没表露出什么,孙复却已经抬起头,脸上隐隐流露出几分愤慨。 当时江望渡去求太子,说自己不愿留在京城,想去军队中历练,太子让他去夺摘星草,说只要能成,就上书皇帝让他走。 虽然因为钟昭这个变数,过程和他们预计的有偏差,可摘星草还是被江望渡弄到了手。 然而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太子非但没有履行承诺,还含沙射影他们办事不力,被陈忠年家人缠上是活该,显然就过分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8、上门 宋喜含笑看着江望渡,后者还没有说话,他先平白生出了一种被盯上的感觉,微微偏头往江望渡身后一扫,孙复刚好在同一时刻垂下头,掩去了眸中的凶光。 “看来江大人家的下人该好好管管了。”在宋喜的印象里,孙复虽然没什么脑子,但以前在他面前向来都要夹着尾巴做人,这样的眼神从未有过。他哼了一声,嘲讽着:“还是说江大人脱胎换骨了,就不屑于跟杂家这样的人打交道,必须得让殿下亲自过来才行?” 近几个月以来太子不在京,也有意没叫手底下的人去帮江望渡,因此在出了陈忠年那档子事后,包括宋喜在内的人都认为,江望渡肯定会搞得很狼狈,最后灰头土脸地去东宫求援,然后他们再勉为其难地帮忙料理,顺理成章。 可谁知道江望渡确实狼狈了一段时间,但等他捏准陈忠年家人的软肋后,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这件事。后续更是着手整饬北城兵马司,剔除一部分混吃等死的人,提拔了一批肯干实事的,真正意义上把这个衙门握在了手中。 端王府如果还如之前一般,随便派个侍卫就想打听里面的事宜,那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甚至宋喜有时候都觉得,江望渡一开始拖着陈家人没动作,是在给自己挪出镇国公府找借口。 毕竟他自从搬出来到现在几个月过去,始终没有回去的想法。他大哥江望川还曾派小厮来问怎么回事,江望渡干脆没搭理。 当一个平时没什么能力,全靠主子往上拽才能干点儿正事的人,忽然不声不响地就稳固住了势力,难免会让人心生猜忌。 即使江望渡这点权,完全是太子想给自己充门面,外加看不下去他在江府混得太惨放给他的。 江望渡听出宋喜话里的警告,立刻蹙着眉回头踢了孙复一脚,眼看着对方跪在宋喜面前低头告罪,这才转过头来,弯腰作揖:“宋公公海涵,我家这小厮没规矩惯了,日后必当严加管教。您是太子宠侍,卑职怎敢不敬?” 听到这照常自贬谄媚的一句话,宋喜总算觉得心里那口气顺了下去。他朝江望渡笑了笑,然后走上前假惺惺地扶孙复起身。 看见一双常年不怎么见光的手朝自己伸来,孙复当即深吸了口气,若不是注意到江望渡投来的眼神,又差点没憋住那声冷哼。 “宋公公大人有大量,别跟小人一般计较。”孙复随便扯了个谎,瓮声瓮气道,“小人近日家中事忙,心烦气躁,并非有意冲撞。” 宋喜心里能信他就怪了,但这句话也只是一个台阶,他摇头说了两遍哪有,想了想,转向江望渡,抬手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也是刚刚我讲错话了,北城兵马司的改变殿下都看在眼里,还说来日要为大人谋一个更好的差事,肯定比在边疆吹冷风要好得多。” 有时候在京中做官,未必比在外面受苦舒坦,江望渡对这个说辞不置可否,撑着笑脸又跟宋喜虚与委蛇了一会儿,终于把人送走了。 宋喜一撤,孙复立刻把弯着的腰直起来,张口便骂:“要不是钟昭太鸡贼,咱们抢那个破草哪里会这么费力?而且不管怎么说,东西最后也都拿到了,先前陈忠年他哥刚找上来的时候我还琢磨,怎么东宫的人跟看不见一样,现在……” 现在经常出入江望渡这个小院的只有三个人,除了他跟孙复,另一个人主要负责帮忙购买食材衣料之类的东西,非常偶尔的情况下才会守一守夜,不像镇国公府那般人多眼杂,需要担心隔墙有耳,江望渡也就没有阻止他发牢骚。 不过在听到这里的时候,他靠在桌边散漫一笑,打断道:“不是一直这样吗?” 孙复骂到兴头上,脸都是红的,听到这话下意识道:“什么?” “殿下没变,宋喜也没变。”从他渐渐长大,能给太子跑腿干活起,谢英对他的态度就一直如此,不相信他能做出什么成绩,但也不会让他真的吃大亏,若他某次做的好,谢英反而会觉得意外。 上次摘星草的事,他被钟昭摆了一道,谢英气到不行,疾言厉色地斥责,实际上背后想想,估计还会觉得自己果然没料错。 如今兵马司的运转走上正轨,江望渡不意外自己会被敲打,他觉得有意思的是孙复:“为什么这一次你的反应这么大?” 孙复一连听了江望渡两句问话,努力冷静下来后思忖了一下,发现还真是这样。 宋喜是谢英封太子后入东宫的,而且刚来就成了亲信,自第一次跟江望渡见面起就是这德行。 但以前孙复能无视他的阴阳怪气,笑嘻嘻地当狗腿子,今天不过听了一句带刺的话,甚至那话还不是冲着他,他就受不了了。 “属下觉得,属下……”孙复张了张嘴,努力想说出个一二三五,江望渡看着他那拼命想词的表情笑了笑,主动接下话来:“因为你觉得我们的处境不一样了。” 起初江望渡身无朝职,在江家也不受重视,谢英基本把他当半个奴才看,但那时他跟孙复都觉得,堂堂皇子带他们玩就不错了,抱不紧这棵大树日子更难过。 后来他当了个六品官,但毫无实权,遇到大事小情还是得找谢英,就和小孩解决不了问题找爹娘撑腰一样,跟以前没有区别。 直到现在,他杀了陈忠年后迅速立威,江望渡还着手下协助锦衣卫,破获了两桩官员家中的盗贼案,名声比年前好了一点,勉强算是个称职的京官。 在这种情况下,谢英还把他当奴才看,孙复就听不下去了。 江望渡慢慢把话给人讲清楚,孙复听到他对自己的形容,立时红着眼睛跪下来:“公子……” “哭什么?”江望渡心情平静,只是说实话,“以后日子会越过越好,宋喜不会永远在你我面前鼻孔朝天,先起来。对了——” 他安慰的话讲到一半,忽然来了个急转弯:“我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钟昭最近在干什么?” 孙复正一边起身一边抹眼泪,满心都是刚江望渡刚刚给他分析的那些话,冷不丁听到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怔了一下才道:“明天就是秋闱入场的日子,他一直都在闷头温书,今天的话……准备准备要带的东西?” “那好。”江望渡点头,“我们去一趟钟家。” “现在?”孙复反问一句,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在得到对方肯定的变身后,不可思议道,“可是现在都已经这个时候了……” 江望渡摆摆手:“没到深夜,他不可能睡。两个月前你不是说过一次,他似乎想请苗疆人做一套衣服吗?把我书房的包袱带上。” 对于他口中书房里的包袱,孙复有点印象,知道那是江望渡前几天难得回一趟镇国公府,从里面拿出来的,一直没拆开过。 原本孙复还不清楚,江望渡没事摆这么个东西干什么,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要送给钟昭的。 虽然说起来很荒谬,但这已经不是江望渡第一次往钟家拿东西,可惜钟昭只看在江望渡被门夹伤的手的份上收过一箱药。 孙复现在已经不会因备礼而觉得惊奇,应了一声就去照办了。 —— 借着桌上摆的烛灯,钟昭低头检查明天要拿的行礼,秦谅已经是举人,不需要参加这次考试,就在旁边帮着看他有无遗漏。 钟北涯想想这段时间一直找他喝茶的唐策,再想想唐策背后站着的人是谁,就担心得要命,不住地在屋子里打转。 他发出来的响动不大,但那种无形中散发出来的焦躁感实在磨人,钟昭叹了口气抬起头:“爹,要不您先回去睡吧。” 秦谅在旁边猛点头,也帮腔道:“是啊舅舅,您这么走下去也不是个事,或者您有什么事吗,要不说出来大家一起想想?” “我担心的现在还不能说。”钟北涯心想唐策找他暗示的事情乃是儿女婚姻,怎么好在钟昭考试前商量。 不过清楚不能这时候说归清楚,从明天起,钟昭要在贡院待九天,如果唐策在这几天时间里,就要逼他给个回复,他都不能立刻把钟昭揪过来让人自己答。 更重要的是,钟北涯觉得若他的回复跟钟昭不同,钟昭未必会管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这几天一直在愁这件事情,头发都白了好几根。而钟昭听见他的话,本来还有几分对即将到来的考试的紧张,现在真是一点没有了,满心只有麻木。 “既然不能说,您就先回房吧。”他实在受不了钟北涯欲言又止的目光,干脆直接下榻扶着对方的胳膊往外走。 钟北涯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推着走了好几步,诶了一声正要分辩,踏出钟昭屋门的那一刻,忽然听见大门传来几声敲击。 紧接着,孙复的声音从门后传出来:“钟大夫,我有个兄弟想看看伤,不知道您方便吗?” “……”钟昭闻言抬起头,看着门闩的位置蹙眉道,“又来?” 自从上次江望渡把自己弄伤,吃到了得以没事往钟家医馆跑的甜头后,孙复就学会了这个法子,每次要给他们塞东西,都会拉一个根本屁事没有的巡卒过来叫门。 钟昭白日不在家,光听钟北涯说起都觉得头疼。但这老头行了一辈子医,从不拒收病人,总是担心万一自己某次没管,外面恰好真有个重伤者,所以次次都会开门。 这一回也不例外,听到孙复的声音后,钟北涯也不掰扯回不回房的事了,作势就要往前走。 钟昭拉了一把父亲的手臂,微微摇头道:“我去吧。” 说着,不等他说一句话,钟昭直接两步下了台阶,拉开大门后,首先进入视线的人就是孙复。 不过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另一个人身上:“你过来干什么?” 江望渡已然有了充分跟钟昭斗争的经验,闻言没立刻回话,而是先将一条腿伸进门里,断了他直接关门的念想后才笑道:“想祝你一切顺利罢了。明天就要去贡院了,钟公子不会还要赶我走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9、问询 钟昭低头看了一眼对方快伸到自己脚边的腿,干脆上前一步,靠在了门框上,一只手撑在另一侧,当真将路拦得死死的。 四下看去,门口除了江望渡和孙复根本没有别人,他暗忖这次真是装都没装,微微歪头问:“不知那位受伤的兄弟在哪里?” 他话虽然是对孙复说的,但看的人却是江望渡。江望渡闻言报之嘴角微翘,随即指尖并拢,在自己的胸前点了点:“是我。” “可我看江大人气色红润,一点也不像有伤的样子。”以前白天这些人过来的时候他碰不到也就算了,此时江望渡就在自己面前站着,钟昭还真的想跟他较一下这个劲,轻嗤一声继续道,“还是说大人体质独特,几个月前的手伤到现在还没痊愈?” 说话间,想到江望渡说不定真干得出来这种事,钟昭视线下移,瞟了一眼对方的左手。 只可惜今天江望渡的袖口不是收紧的,因为稍微宽大了一些,手垂下去后完全被袖口盖住,钟昭什么都没看见。 “你管我们大人有没有伤呢?门都开了,还不让人进?”不等江望渡回话,孙复就忍不住在旁边瞪他一眼,随即将目光往里放,在看到不远处的钟北涯后,非常不见外地冲他招了招手,“老头,我们是来祝你儿子高中的。” 近些日子孙复动不动就去钟家医馆打转,虽然因为钟昭的叮嘱,钟北涯从没拿过江望渡及其手下送的东西,但他们跟钟北涯还是不可避免地混熟了。 甚至孙复还曾跟江望渡嘀咕过,真不知道这么个碎嘴子、但没心眼的大夫,是怎么生出那样一个牙尖嘴利的儿子的。 此时说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完全没把钟昭横在面前的手臂看在眼里,一矮身就钻了过去,同时还把手里的包袱举高晃了晃:“这一次你说什么都得收下。” 孙复的动作异常连贯且一气呵成,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反而钟昭被噎了一下,转身去看走出来迎人的父亲,过了会儿才扭过头重新看向江望渡。 上辈子第一次相见时,江望渡计上心头,掀袍便能下跪,孙复长久地跟着他,也有样学样。 但事与事不同,一个进门而已,钟昭不觉得江望渡会自降身份到这种程度,于是张口问:“怎么,江大人也要这样?” “手自然早已经好了。”江望渡没对他这个问题作出回应,而是挑了挑眉,捡起先前的话头,“多谢记挂。至于现在哪里受伤……”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嘴,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钟昭下意识觉得不好,果不其然下一刻,江望渡藏在袖子里的左手伸出来,俨然握着一把开刃的刀。 钟昭的瞳孔剧烈收缩起来。 这个姿势他太熟悉,这把匕首跟他更是老相识,上辈子钟昭捅他的那一下,用的就是这东西。 他条件反射地想躲,可却迅速反应过来逼着自己面对,倾身上前便准备夺过那一把刀。 但出乎他意料的,江望渡并不是朝着他去的,而是径直刺向了自己的另一只胳膊。 随着布料被割破,江望渡的右臂有血溢出,刀也顺利被钟昭劈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哐当声。 孙复眼下已经习惯主子每次见到钟昭,都要先互呛几句,而且从头到尾无视他人于无物的情况,进去之后头都没回,就被钟北涯一路唠叨着带入了屋。 夜色太深,门口的动静不大,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相信你已经看见了。”江望渡失笑,“现在我能进去了吗?” 若说上一次在门口的对峙,还能勉强解释为意外,这次江望渡就是纯粹的自伤。钟昭牙齿咬得咯咯响,从怀里掏出干净的手帕,覆盖上去给他按压止血,低声骂了句:“你真是个疯子。” “也不算吧。”江望渡多少掌握着分寸,划出来的口子没有很深,但放着不管也不行。两人走进院内后,他坦然注视钟昭眼底那层薄怒,慢吞吞道:“如果你不拦我,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发生。” 上辈子的钟昭大概怎么都不会想到,重生后自己要给仇人疗伤,而且还是两次。他本来就还在火头上,闻言直接把江望渡的外衫扯了下来:“你能不能讲讲道理,难道是我让你来的?” 钟昭摆弄的时候没留力,江望渡感觉自己的伤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碾过,跟在他家喝酒那次不同,是真的感觉到了疼,嘴唇上的血色都跟着快速褪去。 可他看上去一点就此停止的意思都没有,低头片刻,等钟昭拿着药箱和烛台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他肩头发颤,竟然在笑。 “……”这般甚至可以说有些疯癫的模样,钟昭看在眼里,将药瓶取出放在桌上的时候,手指不自觉摩挲了一下。 就在刚刚,他产生了一种迫切想要走上前去,掐住江望渡的脖子,剥夺对方呼吸的权利,叫江望渡再也不能这样笑的冲动。 如果这是前世,有了这个想法,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但是今生家人俱在,钟昭承担不起无故杀人的罪名,只能停在原地,等这个相当极端,但犹如烈火一般燃烧起来的念头慢慢熄灭。 半晌后,他走上前去,一言不发地拉过江望渡将将止住血的右臂。然而就在这时,江望渡蓦地道:“阿昭,我做错了什么?” 话落之后,钟昭往他伤口撒药粉的动作无端停住。而江望渡则上身前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道:“明日考生入场,我带礼物来这里,无非希望你金榜题名,你为什么连门都不愿意让我进?” 听人问出这句话,钟昭掀开眼皮与他对视,江望渡此刻全然没有了刚刚病态又无所顾忌的影子,脸上全是真情实意,仿佛真的把他当成了很好的朋友,因为他始终没有给出回应,所以很难过一样。 前世旧怨太重,钟昭张了张嘴想问你难道不知道?可话到嘴边,这辈子江望渡还真不知道。 于是他把那句诘问咽回去,只是语焉不详道:“家父与唐策唐大人时常一起喝茶。” 唐策的身份江望渡自然清楚,他俩先前还短暂地过过一次招,此时提起他,就是在隐晦地说彼此选定的势力不同,没办法相交。 钟昭自觉已经说的很明白,但江望渡摇摇头,就当听不懂:“现在北城兵马司的弟兄受了伤,也都会去你家的医馆诊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听孙复说,钟大夫之名在下面都传开了,这难道不是比喝茶更深的情谊?” 江望渡手下频繁去钟家医馆,说起来的确是一件让人关心的事。毕竟他是名牌太子党,兵马俑也跟太子穿同一条裤子。唐策为此担心钟昭立场不坚定,还专门问过,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钟昭明天就要出发贡院,一点也不想跟他胡搅蛮缠,最后在他的伤口上打了个结,直言道:“总之不用在我身上费心,江大人,我不怕说实话,我们是敌非友,最后境遇如何要看自身造化,天不早了,带上您的东西请回吧。” 话到此处,他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恰好孙复估摸着他们也该谈崩了,婉拒钟北涯泡的第二杯茶,从里面走了出来。 当下空中的血腥味散了不少,但桌上沾着血的手帕格外显眼,再看看江望渡宽下一半的外裳,到底是谁流的血一目了然。 孙复一个健步冲到江望渡身边,借着蜡烛的微光看清楚他的伤,直起身来就想破口大骂,还是江望渡及时出声,披上外衣的同时也将他拉到了自己后面。 “既然如此,别的什么我就不多说了。”当着其他人的面,江望渡看起来正经了不少,只是认认真真地念了一遍祝他旗开得胜的话,便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钟昭看着他的背影,眉头微蹙,从父亲手里把他留下的包袱拿来,几步走了过去,“我说了不会要你的东西。” 江望渡已经重新穿戴整齐,垂头看了一眼钟昭递过来的东西:“不打算打开看看吗?” 钟昭不耐道:“没兴趣。” “那我劝你还是看一看。”江望渡不知想到了什么,颇有些愉悦地笑笑,随后提醒着,“有关你想从我身上查到的东西,如果错过,我想有一天你会觉得后悔。” 钟昭听罢一怔。自从康辛树给他放的那三天假休完之后,他一直埋首于案前,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考学上,如果说有什么事和江望渡有关,还要追溯到几个月前,他拜托苏流左去查的苗疆绣法。 见他没再反驳,江望渡轻声道了句再见,带着孙复走了。 钟昭站在原地沉思片刻,上手打开了怀里的包袱。 这时钟北涯从后面走过来,跟他解释道:“我想直接拒绝来着,但是孙小兄弟说,这个东西是江大人从镇国公府拿出来的,而且你应该也知道,所以我……” 他絮絮叨叨说到一半,刚想抬手拍拍儿子的后背,可钟昭看清里面的东西后,却像是浑身一凛般,直接朝江望渡身后追去。 钟北涯只感觉自己眼前一晃,再定睛看去,哪还有钟昭的身影。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0、轻吻 江望渡给钟昭拿的东西是一套崭新的衣袍,从里衣到外衫全都有,料子跟江望渡穿的没法比,就是普通百姓会买的,但上面绣的东西跟他那枚剑穗一模一样。 甚至钟昭不用把它拿给姑姑看,光凭自己的眼力,就能知道这两件物品定出自同一人之手。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苏流左已经将江望渡的身边摸清,确认无论是在镇国公府还是他现在自己住的小院,都没有一个能为他做这些的苗疆人。 除了他娘,蓝夫人自己。 可是如此想来,岂不是就说明江望渡让蓝夫人给他制了一身新衣,还是特意关照过他身份,用了寻常布料的那种。 钟昭觉得这事怎么想怎么诡异,出门之后一路向江望渡离开的方向追,行至对方身后,叫了一声“江大人”没得到反应,干脆伸手拍向了江望渡的肩膀。 而就在这个时候,只听江望渡低声对身侧的孙复道了一声“退后”,最后便脚下一转,提起一掌朝着钟昭的面门而来。 距离两人上次交手已经过去四个多月,江望渡这段时间把兵马司弄得风生水起的同时,也没落下自己武学方面的提升。 而钟昭这边,在确认江望渡不会再对他的家人出手之后,苏氏兄弟带着那队亲卫离开了钟家,他便拾起前世学过的招式,还在钟兰的帮助下磨了一把木剑,不温书的时候几乎都在自行训练。 眼下看见江望渡掌风凌厉地攻来,钟昭没有迟疑,眼神沉下来的同时,立刻将手中的包袱放到地上,调整姿势迎了上去。 孙复早在江望渡开口的那一瞬就不听话地躲到了旁边,此时正满脸紧张地往这边看。两人手上都没有兵器,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在空旷的街道上拆了数招,一开始顾忌着明日钟昭还有正事,各自都只用了半数力道,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彼此手上都重了起来。 当最后一掌对到一起,江望渡面上还算风轻云淡,但钟昭顺着他与自己贴在一起的手往上看,对方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崩开,在月光下渗出红色的液体。 他静静地望着江望渡右边袖子上越洇范围越大的血渍,沉默片刻,率先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江大人身手不错。” “你这是在夸自己吗?”他们打成了个平手,江望渡一听这话就笑了,“我在北城兵马司任职,每天都能见到大量兵士,尽管如此,跟阿昭之间还是分不出高低。”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揶揄:“依我看若照这样下去,你以后在武学方面的造诣,未必比不过你认真读书所带来的成就。要不阿昭你考虑一下,准备准备武考,没准能拿个武状元。” 钟昭现在的注意力全都在那件苗疆人绣的衣服上,根本不搭江望渡的话茬,兀自弯腰将他带来的包袱捡起来:“这什么意思?” “你可真没劲。”江望渡看他不为所动,撇着嘴耸耸肩,抬手示意见他们这边休战,便打算走过来看看他怎么样的孙复离远些,用只有自己跟钟昭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前些日子苏流左到处打听,想知道附近有没有苗疆绣娘。” 江望渡跟他靠得很近,说话时吐出的气都能被彼此知悉。 钟昭皱着眉头等他下文,竟也没对这样近的距离表现出抗拒。 江望渡笑了笑,继续道:“我以为你喜欢这东西,所以回府之后恳请家母,做出了这一身衣服,尺码比我穿的大些,你回去试一试,看看合不合身。” 他居然就这么直接承认了。 钟昭闻言嘴唇微抿,有些愕然地看了江望渡一眼。他本以为自己今天还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江望渡倒是坦荡,直接认下了。 但是很显然,让母亲帮忙做衣服这种事太亲密,寻常友人都不一定能有这种待遇,江望渡承认之后,他更加觉得浑身不自在。 “草民多谢江大人。”钟昭的谢说得很不走心,重点都在后面,“不知令堂恢复得如何了,让一位前不久还卧病在床的夫人做这种事,草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他自认为话里敷衍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明确,然而江望渡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愈发高强,凡事只要不彻底明着说,就能当听不出,此时颇有些惊喜地道:“所以阿昭,你这是收下了的意思吗?” 钟昭深吸一口气,他前世在宁王府当死士,几乎称得上寡言,重生后虽然话多了些,但论不要脸跟江望渡完全没法比。 他忍了又忍,还是有点被带偏,皱眉道:“我没这么说。” “好吧,那看来是我太希望你能收下了。”江望渡留意着钟昭的表情,见好就收,总算开始好好回答他先前的问题,“家母身体尚可,她曾与我描述过一些过往之事,说她少时本就是绣女,现在空了做做手艺活也不觉得累,反而很开心,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她。” 这是担不担心的事吗? 钟昭看着江望渡面上一派认真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了一阵有火没处撒的憋闷感。 他想到摘星草还没交出去的时候,江望渡跟他的谈话也算是有来有往地交锋,刀光剑影隐藏在一声声‘江大人’与‘钟公子’间,彼此都能清楚感受到来自对面的恶意,甚至称得上一声畅快。 但不知道后来江望渡到底吃错了什么药,钟昭总觉得这人现在说话越来越黏糊,时而给他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觉。 真不知这样的人怎么当将军。 钟昭面无表情地心想,江望渡居然还劝他转而参加武考,要是真的改换自己的门路,江望渡去做言官没准比他有出息。 “江大人应当非常清楚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必故作不知。”明天就要去贡院,钟昭一点也不想在这里猜江望渡的心思,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杵在远处,正哼哼着小曲玩自己头发的孙复,犹豫了一下,决定干脆来点更直接的。 他盯着江望渡含着笑的眼睛,顿了顿,轻声道:“江大人送给舍妹的剑穗,我已经请人看过,身染重病的人断然绣不出来。所以我想请江大人告知我,当时您上门来夺摘星草,到底是为了谁?” 前世,江望渡为救母命,对他痛下杀手,冷静下来之后,又觉得这件事很难遮掩过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制造了一场火灾,彻底把这件事情湮灭在了尘土里。 这是一条很顺的逻辑,也符合江望渡的行事作风,钟昭本该一直对此深信不疑。但那个由钟昭送给钟兰的剑穗改变了他的想法,让他忍不住怀疑,如果不是呢? 上辈子端王死后,钟昭帮宁王干了不少事,早就不是什么手上干净的人,很清楚如果一桩惨案的开头都是假的,那么往往它展现出来的结局,也只是布局者想要看到的,并不一定是事实。 换言之,如果江望渡抢摘星草是受人指使,那么后面灭了江家满门的人,其实也极有可能不是他,而是站在他背后的人。 至于江望渡背后的人是谁,不用说都已经呼之欲出。 太子是个比江望渡更难对付的敌手,而一旦这个猜测是真的,也间接说明钟昭上辈子报错了仇。 他只要想到这个可能,就忍不住牙关紧咬,但该面对还是要面对,他一字一句道:“太……” 钟昭这句话没能完整地说出来。 因为就在他即将把太子殿下这四个字念出来的时候,江望渡突然做了个他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上身前倾,亲上了钟昭的唇。 两辈子全算上,这还是钟昭第一次得到来自他人的吻,他怔愣了片刻,涌到嘴边的话没了用武之地,立刻就要把人推开。 但等他真的用手接触到江望渡的衣服,对方已经先一步撤开了。 “阿昭,别想那么多。”江望渡语气随意,“除了我娘还能是谁,难道我会为了别人半夜跑一趟?别开玩笑了,是你,你会吗?”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1、告别 江望渡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几分钟昭最熟悉的轻蔑,霎时间将他的记忆带回了上辈子被那把匕首捅入小腹的时候。 他感觉身上的血在慢慢凉下来,那点对江望渡可能无辜的怀疑也跟着褪去。 前世对他下杀手的人是江望渡,此事毋庸置疑,后续导致钟家其他人俱死的那场火灾,幕后推手是何人倒不一定。 不过就算做这件事的人真是太子不是江望渡,目的也是为了替他遮掩仓促杀人的真相,无论如何都与江望渡脱不开关系。 钟昭想明白这一点,面上的表情也冷下来,径直将那个装着衣袍的包袱塞进江望渡怀里:“既如此,大人还是拿回去吧。草民身份低微,担不起蓝夫人厚爱。” “何必如此客气。”江望渡闻言笑了一下,又恢复到先前那副跟他十分哥俩好的状态,“我娘都已经做了,这衣服我又穿不了,难道你想让她老人家白折腾一场?” “这与我何干?”钟昭唇齿相讥,“草民从来没求着江大人送礼物过来,您就算是兵马司指挥使,也不能强买强卖吧。” 江望渡望着他油盐不进的样子,顿了顿,忽然往前走了一步。 这个距离近到有些离谱,而且钟昭观察着对方的视线,此时居然又聚集到了自己的嘴唇上。 他看着江望渡看向自己时缓缓眨动的眼睛,无端生出几分恼怒,不得不后退了两步。而这一退,头脑清醒了些,钟昭蓦地发现,那包袱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手上。 “惟祝公子金榜题名,不负多年寒窗苦读。”江望渡这次没有再多言,朝他拱了拱手,张口正色道,“阿昭,回见。” 说着,江望渡活像是怕钟昭再次追上来,硬要把东西还给他一样,带着孙复加快脚步,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而在这个时候,一直在后面紧赶慢赶的钟北涯总算挑灯走了过来,看着刚刚消失在拐角处的江望渡的背影,再看看一言不发的儿子,欲言又止了片刻,把他手里的包袱拿过来,翻开看了看。 “这是江大人拿给你的?”钟北涯看着上面繁复的花纹,颇有些讶异地问出来了这么一句,然而在看到钟昭挪过来的视线后,他又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废话,有些讪讪地继续道,“这衣服挺好看的,要不你明日就穿它吧,同考场想必有不少出身好的学子,穿得精神一点也好跟他们多交流交流。” “您儿子若能及第,自然有人会上门结交,不需要凭衣服交友。”钟昭摇头,“何况号舍内只容许一人进出,哪有机会和所谓同考场的考生交谈。” 乡试所有秀才进入贡院后,会按照提前分好的牌子进入相应号舍,不管考生出身贫穷还是富贵,都要在那个小地方待好几天,一应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估计连翻身都要费一番力气。 再加上到了那个时候,众人马上就要面对第一场考试,对自己没什么信心的人可能会因为紧张难以入眠,对自己很有信心的也有可能因为过于激动睡不着觉。 除了鸡鸣狗盗之徒,有可能会通过敲墙的方式,试图跟左邻右舍搭上话,根本没什么人有心思跟其他人谈天说地。 钟昭简单给父亲解释了一下,便拉着他往回走:“行了,爹,我们回去吧。” —— 第二日,八月初八,钟昭告别父母亲人,带着未来几天需要用到的所有东西,跟其他赴考的秀才一道自觉排成长队,等待相关的官员对他们进行搜身。 大梁尚文,科举想耍小心思的人层出不穷,比较常见的是夹带,就是将自己准备好的纸条藏在衣袖里,鞋袜间,头发中,妄图躲过搜查将这些东西带进考场。 而更高级一点,也更胆大包天一点的,就是提前贿赂巡考的官员,让他们给自己传消息。 钟昭记得在即将到来的永元三十三年会试,就出了一起轰动全京城的舞弊案,涉及此案的大小官员过百人,从贵族到寒门全卷了进去,朝中诸皇子门生皆有牵扯,堪称无一幸免,被判处抄家者如云。 思绪翻滚到这里,正好便轮到钟昭进入那个封闭的小房子中,将全身上下和包袱各检查一遍。 其他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在摸到他袖口中的剑穗时,那腰间挎着刀的官兵看了他一眼。 “你一个书生,身上带这东西干什么?”他把那剑穗拿在手里,努努嘴道,“这上面虽然没有字,但是图案少见,为了保险起见,就由我们先替你保管着,等你走出贡院就还给你,没意见吧?” “没有。”这一世他没有配剑,留这东西在身边只是出于习惯。钟昭摇头如实回答,那官兵就大手一挥,示意他能出去了,接下来会有人领他到指定的号舍,同时提高嗓门叫出了下位考生的名字。 当夜,钟昭隔着带来的衣物躺在木板上,能听见右边那位仁兄如雷般的呼噜,也能听见左边那位貌似出身不错的考生,从来到这里时就没停过的叹气。 甚至因为夜间巡视的官兵有所松懈,他还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骂了几句娘。 单人单间的号舍狭小逼仄,再加上这些杂七杂八的动静,环境没比宁王府最下等死士居住的房屋好到哪里去。钟昭睁着眼睛睡不着,下意识想将剑穗拿出放在掌心把玩,结果摸到一半才想起来,那东西早在搜身的时候就被收走了。 “……”钟昭深吸一口气,干脆撑着身/下的板坐起来,透过上方的屋檐往外看,月亮被遮挡大半,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点边。 从昨天江望渡出现在钟家门口到现在,他一直有一件事想不通,那就是对方为什么要在秋闱前一天找上门,说了一箩筐不知所云的话,只为了把一套衣服交给他。 钟昭跟蓝夫人从未见过,唯一的关系就是他们俩都认识江望渡,但是那套衣服他也请姑姑看了,确认并没有特别之处,根本不存在什么传递讯息的可能。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东西,伴着隔壁越来越大的鼾声,终于慢慢有了一丝睡意。 在真正失去意识之前,钟昭无不烦闷地想,江望渡一个武官怎的比古书还难懂,莫不是专程过来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 乡试最后一场的内容是策论,就边境屡受侵扰一事,要求考生作答如何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以及如果非要打,应该如何征兵。 近十年间,皇帝的身体一天天衰败,却偏偏吊着一口气始终没咽下去,上朝也做不到做到按时按点,导致推行国策远较前几朝艰难,边疆遭挑衅。 早年镇国公身体还好的时候,这种事一般都会由他出马,老将军威名在外,往往还没开始打,敌人就先畏惧三分。 然而现今他年纪渐大,旧伤经常发作,再上前线已经很难。 新的靠得住的将军没培养起来,边境还动不动就发生动乱,甭管打起来的是大仗还是小仗,紧跟着的就是征兵。 但征兵这种事,很多时候就是自愿的没人报名,强制的怨声载道,偶尔碰上一两个烈性且无牵挂的,还容易出现恶性事件。 钟昭回忆了一下自己前世执行任务,去边关走访的时候见到的种种惨状,略顿了顿,提笔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 当考官喊停时,他正好写完最后一个字撂下笔,脑中突然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件他快要忘记的事。 永元三十二年秋,因为一桩需要锦衣卫与五城兵马司合作侦办的案件,皇帝同时召见了两个部门的人。江望渡在做完汇报之后,提出想去军营里磨练一下。 但他会提这个要求应该是突发奇想,没事先与太子商量,因此虽然皇帝恩准,过了半年多,太子还是想办法将他调了回来。 因为那时候江望渡走的时间实在太短,钟昭对这事的印象也不深,但既然前世发生了,不出意料的话,今生同样不会例外。 桌上的考卷被收走,钟昭开始收拾摆在桌上的各类物品,再想到那天江望渡突然去钟家,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是来跟自己告别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2、惊觉 一连在贡院待九天,别管各位进去前是什么样,出来的时候都跟野人差不多。钟北涯携妻女外加姐姐外甥一起在外面等钟昭,在一堆皱着衣衫头发凌乱的学子中艰难辨认,直到人都快走干净了,才看见他提着考篮缓缓走出来。 “你怎么出来得这么迟?”姚冉第一个冲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先是轻轻地嗔怪了这么一句,随后又看向他虽然带着几分倦容,但仍清秀俊逸的脸,煞有介事且满意地点了点头,“在这看了半天,这么多人里面,就数我儿子生得最好,就算只看脸都能当个探花吧。” 钟昭伸手去扶母亲的手臂,姚冉虽然已经痊愈,但剧烈跑跳之类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做。他面上不由露出几分笑意:“刚去取了点东西。不过娘,探花是会试才能当的,最早也要等到明年。” 在正式进入号舍前,负责搜身的官兵收走了他的剑穗,考试结束之后钟昭便去找那人讨要,官兵对他有印象,没怎么仔细核对就还给了他,要不还得更晚些。 姚冉对什么乡试会试了解得不多,听儿子一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钟北涯看看妻子,瞪了钟昭一眼:“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非要跟你娘顶嘴?” 他父母感情当真几十年如一日的好,钟昭闻言颇为哭笑不得,连道了三声好,扫了一圈见左右无人,便轻声对姚冉道:“若这次能顺利成为举人,儿子一定努力,明年至少给您挣个探花回来。” 姚冉一听这话,脸上顿时浮现出笑容,伸出手来朝钟昭头顶够去,他就顺势垂下脑袋,任由母亲的手落在自己头上。 而就在这个时候,秦谅从边上凑过来,嗖一下取走钟昭手里的考篮,撞撞他的肩膀急迫地问:“今年策论考的什么?” 感受到手上一轻,钟昭下意识摇头说了一声“不用”,便要将东西拿回来。结果秦谅直接挡开他的手,推己及人道:“当初我出考场的时候,差点昏倒在回家的路上,你这几天肯定累坏了,不要逞能,赶紧说说考题。” 见自己表哥执意如此,钟昭也不好再说什么,无奈地看了不远不近跟着的钟北琳一眼,得到一个‘我也拿这小子没辙’的手势,随后便如实回答了秦谅。 “我记得我那一年的乡试考题是西南水灾。”秦谅平时木讷得不像样子,说起关于国计民生的事,脸上的表情倒是丰富了许多。他蹙起眉头若有所思片刻,慢慢道,“现在征兵的确越来越难,但这也没办法,边关不稳都快成常态了,江大人这时候主动请求前往,跟接了个烂摊子没什么区别。” 听到这话以后,钟昭心里便有了几分猜测,但毕竟朝中姓江的人不少,为了确保自己没想错,他还是问了一句:“谁?” “原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江望渡以前做过的事情,钟北涯并没有告诉他跟钟北琳,秦谅不懂为什么钟昭每次见人都没有好脸,于是自动理解成年轻友人间爱闹矛盾,想了想又补充道,“就经常来找你的那位小江大人。” 钟昭不意外这个回答,他惊诧的是刚刚秦谅说,江望渡此去是接烂摊子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陛下让他过去主持事宜?” 在他的印象中,皇帝虽然身体不好,但并不昏聩,应该不至于让一个从没上过战场的人率军。 何况上辈子江望渡也去了前线,真的就只是作为一个普通小兵,边关的那些老将虽然有几个是镇国公的部下,可是这帮兵鲁子才不会惯着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在那半年里,江望渡最大的变化是褪去了曾经的浮躁,至于作战方面的指挥权,根本就轮不到他。 “那倒没有。”秦谅摇了摇头,“不过陛下给他封了校尉,据说还夸了他几句,说希望他的加入能给边军注入新的……” 这都是套话,钟昭轻轻摇头示意对方不必再提。 不过他同时非常清楚,这一世在阴差阳错下,他保住了家人的命,可江望渡也提前混出了名堂。 校尉跟普通小兵的差别不可谓不大,江望渡能不能在半年内做出成绩,还真的不好下定论。 尽管钟昭一直不愿意承认,但江望渡的确是天生的将才;即便不被父兄喜欢,不被主母善待,更没被靠谱的人好好教导过,可他还是能在第二次远赴战场的时候,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脱颖而出。 大梁武将想往上爬全要仰靠战功,只要时局没有彻底安稳下来,钟昭很难截断他的晋升之途。 尤其现在,他还什么都不是。 “阿昭,你怎么了?”自从聊了一嘴江望渡之后,秦谅就眼睁睁地看着钟昭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凝重,观察了一会儿,想了想道,“我看你跟小江大人好像挺熟的,是……你想他了吗?” “没有。”从贡院到家里的这条路有些长,一行人走了半天都没到。钟昭失笑,心想我琢磨怎么弄死他还差不多,轻叹一声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太久了。” 从秀才到举人,再到来年参加会试真正被授予官职,即便这个过程一切顺利,也实在太久了。 —— 八月的京城太热,在贡院憋了这么久,钟昭浑身上下都难受,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 而等到他重新穿戴整齐,刚一踏出房门,刚好看见唐策从外面走进来,而且他来的时候,还领了个模样大概十五六岁的姑娘。 这姑娘身量高挑,不同于绝大多数闺阁小姐的温婉乖巧,她一进门眼睛就很灵动地到处看,看起来生机勃勃,眉宇间还有股英气。 钟北涯和姚冉显然早就听过风声,对这一幕并不意外,分工很明确,一人领着唐策往里走,一人拽住那姑娘大夸特夸。 钟昭的头发还没干,被迎面的热风一吹,湿乎乎地粘在脖子两侧。他缓缓伸出手捋了一下,想起入考场前一夜父亲坐立不安的样子,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大梁民风相对开放,没有所谓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民间也不是很兴盲婚哑嫁,不少开明人家在定下儿女的婚姻大事之前,都会让他们自己相看一下。 见钟昭没什么表情,秦谅走到他身边,站了一会儿后低声道:“唐小姐不是第一次来了。” “……”讶异于表哥竟然还会关心这种事,钟昭侧过头看他,“什么意思?” “你八号进贡院,唐先生九号就第一次带着唐小姐上了门。”秦谅浑然不觉,如实回答,“起初只是说唐小姐对木工也感兴趣,听说阿兰喜欢这些,让她们凑到一起玩。但是最近,大家不提木工的事了,唐先生还是三天一领她来。” 说着,秦谅表情有些纠结,像是思考许久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最后还是认真地道:“我觉得唐小姐是个好姑娘,如果你……” “打住。”钟昭不排斥相亲,他前世今生都没喜欢的人,若是父母看好,对方也愿意,他没什么意见。但听到这里,他还是赶紧叫停,“八字没一撇的事别乱说。” 秦谅本也不是爱聊八卦的人,见钟昭兴趣不大,也就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什么。 又过了一阵子,姚冉张罗着大家过去一起吃午饭,席间唐策不停地问钟昭在贡院的感受以及对试题的见解,在听到他对答如流后,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便侧过头开始撺掇女儿和他说说话。 但有意思的是,每次唐策露出这个苗头,唐筝玉就会转移话题,不是给他夹菜就是逗逗钟兰。 钟昭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她是故意的,笑了一下没说什么,也乐得轻松,专注吃饭。 然而唐策看上去犹不死心,吃饱喝足之后,专门找了个借口,让他俩单独在小院里走走。 钟昭不知道自己家那个一眼就能望到头的院子有什么好逛的,张口便要拒绝,但这个时候唐筝玉却率先站出来,点了点头。 他不清楚这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她似乎有话要说,也就没有再推拒,盯着唐策和钟北涯慈爱的目光,带着她走了出去。 唐家明面上也是普通人家,并无人在朝为官,但因为唐策颇得端王信重,金银之物从来不缺。 而这一点,从唐筝玉的衣服和不菲的首饰上都能看出一二。 他们出来之后,其他还在钟家的人就关上了房门,看样子并不准备窥视这俩人的相处。钟昭始终落后两步,看着她头上微微晃动的步摇,感到不太自在,主动道:“唐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虽然之前未曾见过,但家父先前在家中对你,那可真是没口子地夸,我就想怎么也要见你一面。”唐筝玉听罢干脆转过来,抱臂看着他开口,“今天之前,我满以为钟公子不过是酸腐书生,没想到啊,你还是个爽快人。” 钟昭听出她后面还有但是:“看来唐小姐对书生有误解。” 唐筝玉笑了笑:“没错,这几天来你们钟家,我确实经常感到意外。但钟公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对你没兴趣,非要说的话,你表哥还有点对我胃口。” 当时听到秦谅说,这些天他明明没在家,唐筝玉却也愿意一直往这里跑,钟昭便有了猜测,因此也不觉得出乎意料,只是点点头。 “唐小姐想让我做什么?” 他举了两个例子,“劝爹娘打消念头,还是……试探一下他?” “不,都不需要。”唐筝玉原本略有些倨傲,听到后半句话,脸微微发红,可很快她就整理好心绪,非但没有同意钟昭的提议,反而胆子很大地往前走了一步。 随着这一步跨出,他们的距离瞬间拉近,多少有点超过朋友相处的界限。钟昭蹙着眉头后退,耳边即刻便传来了女孩的笑声。 “你看,这就是你的反应。”唐筝玉也往后撤,两个人中间顿时空出了足以站下三五个人的位置,她微微扬了扬下巴,相当笃定,“但你表哥不一样。所以不需要你试探,我知道他对我的态度。” 大约他们聊的时间有些长,唐策实在抑制不住好奇的心,悄悄拉开门往外看,秦谅站在他身后,也跟着往外扫了一眼。 这一眼被唐筝玉捕捉到,她于是笑了笑,跑向自己的父亲,挽着他的胳膊撒娇说想回去了。 钟北涯跟姚冉比唐策矜持点,此时并没有走出来。钟昭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少女凑过来的时候,身上带着花和脂粉香,但他已经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感觉。 此时萦绕在他鼻息间的,是根本不应该存在,却又好像一直跟着他的淡淡血腥气。 那是江望渡上前一步吻他时,钟昭从他右臂再次流出鲜血的伤口中闻到的味道。 唐策跟钟家人客套一会儿,带着女儿走了,秦谅送他们到门口,然后缓慢地将门关好。在他即将转身的那一刻,钟昭猛然间回过神来,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3、做梦 当天晚上,钟昭睡得很不安稳,自始至终眉头紧锁,看得因为没有空房,暂时跟他挤一间屋的秦谅起夜后迟迟无法入眠,总疑心他下一刻就要一个猛子坐起来。 不过尽管从外面看去有些唬人,但钟昭做的实打实是个美梦。 准确地说,是个春/梦。 在梦里,他高中状元,接受顺天府尹插上来的花,披上来的红绸,骑着高头大马在京都游街,蹄下是纷纷扬扬落下来的桃花。 百姓在道路两旁目送这支队伍,一路鼓乐齐作,喊声震天,昭示着他彻底逆转全家惨死的结局,从此得以大展宏图,前途无量。 而到了晚上,钟昭回到家中,父母便告诉他新婚妻子已经在房里等候多时,身上穿的红色状元服顷刻间变成喜服,人生四大喜事,他一天便经历了两桩。 梦中的钟昭并不清楚自己妻子是何许人也,只是下意识地抱着朦朦胧胧的念想,觉得对方应该是个唇红齿白的姑娘。 结果朱红色的盖头一掀开,倒也确实唇红齿白,但肩膀比他想象中宽太多,伸到外面的手骨节鲜明,站起来没比他矮多少。 看到这里的时候,钟昭已经意识到了一起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非但没有推开对面男人递过来的合卺酒,还顺着对方的动作跟他交杯对饮,任由自己的衣领被人轻轻扯开一道缝。 头戴金钗的江望渡倾身过来,在他耳边小声说:“我有点怕。” 钟昭闻言笑笑,像当初把玩那条黑色发带一样,将江望渡的右腕捏在手里,低头与他吻在一处。 —— 钟昭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地睁着,过了很久才想明白刚刚的一切只是梦。而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立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小昭,怎么了?”钟昭房里的床榻太窄,容不下两个已经长得老大的男人,所以自从秦谅过来后,他们就一人睡床一人打地铺,并每天轮换。秦谅本来已经重新酝酿了睡意,但现在还是有点被吵到:“你做噩梦了吗?” “没事。”钟昭敷衍了这么一句,旋即便想继续睡。但就在他将放在膝头的手移开,准备往下躺的时候,忽然发现好像有什么不对。 钟昭脸上出现了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出现过的复杂神色,动作异常迟缓地垂下头看了一眼。 因为就在刚刚,他居然感觉自己的裤子好像有点湿。 进朝堂以前,秦谅在非学业以外的事上都不较真,听见表弟的回答后嗯了一声,就把眼睛闭上,半梦半醒地嘱咐:“那你早点睡,舅母说明日给你做好吃的……” 说到这里,秦谅突然先后听见两道脚踩进鞋子里的声音。 钟昭蹲在他面前扶他胳膊,嗓子还有一些哑:“你躺着去吧,我有点事情出去一趟。” “哦,好……”秦谅着实困得找不着北,双腿发软地在他的搀扶下走了两步,就一头栽在榻上,用尽全身力气才问出一句话,“都这么晚了,你要干什么去?” 大梁律法,宵禁后便不让百姓出行,且江望渡已经出发边关,钟昭都不能去他家小院檐上趴着,但至少能把裤子洗了顺便换一条。 他没回答,把秦谅弄上床之后就转身往门口走,在手挨到门框上时顿了一下,突然开口:“哥,我觉得我可能有断袖之癖。” 前世大仇赫然立在那里,钟昭根本没心思琢磨自己的个人问题,宁王看不下去他二十几岁了还孤零零的,兴起时提过要给他赐婚,钟昭也只是说自己是没有未来的人,不能耽误了人家姑娘。 以致于他还真的没有想过,姑娘也可以不是姑娘的这个可能。 秦谅已经睡熟,钟昭这话说完之后他只是翻了个身,显然并没听见自己表弟在说什么东西。 他于是不再重复,径自拿了个水桶去院中打水,在将桶里的水倒进盆里的时候蓦地想到一件事。 从上辈子到现在,他做的所有噩梦和春/梦,主人公竟都是一个人。这就算是话本子里的情节,那恐怕也是相当猎奇的。 —— 九月中,金桂飘香。 官府将写着新晋举人名字的桂榜张贴在告示栏,周围是等候多时的百姓,待两个腰间挎刀的衙役走出来,人群立刻一窝蜂涌上前去。将那点缝隙死死堵住。 姚冉怕看这东西情绪太激动,特地留在家里没有动,嘱咐钟北涯他们一起去,钟北琳则陪着她。 钟昭本来也想亲自看看他能得个什么名次,但看母亲从早上起来就捂着心口紧张到极点,干脆决定不去了,也待在家里宽慰她。 自打从西北回来,他做出的决定钟北涯一贯无法干涉,只好跟着秦谅一起去人堆里挤着。 放榜之后,他还从中间位置一点点往左挪动寻找钟昭的名字,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秦谅用一种根本压不住喜悦的声音道:“小昭是解元,最顶头的那个!” 钟北涯听见这话,顿时感到心神巨震,连忙抬起头去看右列的黑色小字,只见上面第一的位置笔画清楚,规规矩矩地写着钟昭二字,不是他儿子还能是谁。 与此同时,钟家。 钟昭对自己的排名有些预估,但毕竟确定不下来,这种事在心头压着,他也静不下心温书,干脆把袖子挽到臂弯,在院中劈柴。 然而他的柴火才劈到一半,钟北涯跟秦谅就一脸喜色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好几位满口恭维的中年男人,身上穿的尽是绫罗绸缎,也全是笑着的,话里话外都在打听钟昭是否婚配。 看他就在院中站着,这帮人似是辨认出他就是钟昭,又纷纷上前赞他年少有为,夸他一表人才。 十七岁的解元太少见,这还只是乡试,若是会试结束他还在一甲,每三年必要上演几遭的榜下捉婿估计都要找到头上。 只要考中举人,哪怕会试不过也能做官,充其量就是起点更低,晋升困难,但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钟昭看到他们涌上来的样子,心中那点担忧总算一扫而空,掸掉上面的木屑,客气地对聚在身边的人道:“麻烦各位让一下。” 不过很显然,他还是低估了商户们想为女儿择一位好夫婿的决心,这些人看中的不是钟昭,而是家境普通却如此年轻的举子。 钟昭开口之后,围过来的人见他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脸上的满意之色更浓,争先恐后地介绍起了自己的家庭情况。 秦谅当年中举的时候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此时展现出了非凡的魄力,他一言不发,直接将被簇拥在中间的钟昭拉了出来。 期间有人不清楚他的身份,见钟昭被从眼前带走,啧了一声就想走上前跟他说道说道。 但就在这个时候,钟家好不容易才关上的大门忽然再次被敲响,钟北涯忙得晕头转向,下意识以为又是来说亲的,隔着门问:“谁啊,不认识的话就不开门了。” 外面的人明显听到了这句话,敲门的手微微一顿,但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就又开始缓慢持续地在门上敲动。 钟昭察觉到不对,拦住正打算过去开门的母亲,放下到现在还堆在臂弯的两边袖口,自己走过去把门栓拉开,打开了房门。 果然不出他所料,站在外面的确实不是如今家里这样的人,而是换上了一身常服的苏流右。 “钟公子。”此时再见面,彼此的身份跟一开始都发生了改变,苏流左已经做了亲卫队长,苏流右比他哥稍差一些,是个副队。他脸上挂着笑容,摆明了也为钟昭高兴,却礼数周全地朝人拱手:“没什么事的话,请公子跟我走一趟。” 说着,他往旁侧让开一步,一架马车正停在钟家门口,车夫也是个熟面孔,端王府的老人。 这样的阵仗一摆出来,想见他的人是谁昭然若揭。 钟昭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就想坐进去,但很快他又想到,若不出意料的话,这将是他今生第一次与端王见面,于是脚步又顿住:“能否容我去换身衣服?” “这个没关系。”苏流右的正经只能维持一句话的时间,听见钟昭的问题后,他立刻朝马车的方向挤了挤眼睛,低声给人透露道,“里面现在就有人,自然会带你去更衣。见咱们王爷嘛,总得穿点好的,这个不用你操心。” 反正以后都要在一起共事,钟昭想了片刻没拒绝,回头简单跟父母交代了一下情况,就跟着苏流右走到马车的附近,在掀开车帘前调侃了一句,“这么周到?” 苏流右跳上马车坐到车夫旁边的位置,闻言挑了下眉:“那是当然的,快进去吧。” 钟昭笑着点点头,以为里面应该是个小厮或丫鬟,准备在进王府之前领他去一个无人的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后再去见端王。 结果钻进去看了看才知道,抱着衣服坐在那的人竟然是唐策。 钟昭前段时间见唐策的频率着实有点高,后来应该是唐筝玉跟她父亲说了些什么,他上钟家门的次数才降下来,但因为钟北涯泡的茶味道确实不错,偶尔也会来。 “见过唐师爷。”马车里的空间并不大,钟昭只能行了个简易的礼。唐策摇摇头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道:“好小子,没让我失望。王爷点名要见你,去之前我先叮嘱你几句话。”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