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玉》
1. 第 1 章
1
很多年前,北方神君的酒宴上,某位星君起了兴致,说要玩最近流行的游戏。他找了玉片来,一人一枚,让他们把自己的名号刻上去,然后掷入凡间。若有哪个凡人有缘拾得玉片,便可向掷玉的神仙求一件事。
玉片共八枚,但当时应和的加上他也只有七个。于是他就随手抓了一个恰好路过的,凑足了数量,将八枚玉片掷了下去。
那个被抓去“凑数”的,就是我。
后来七枚玉片陆陆续续都被凡人寻得,众神皆允了凡人所求之事。可我掷下的那枚宛如石沉大海,一直没被寻到。初时有人拿来打趣,问我将它掷去了天边还是海角,还有人打赌它要多久才会被凡人寻得。再后来这掷玉的游戏不再流行,众神仙便忘了此事,我也忘了。
直到又过了很多年,我犯了错,被押上斩神台。神骨剔到一半,玉片忽然被凡人寻得,击鼓来请。
……这凡人也是不巧,哪怕他早一日寻到玉片,我可能还剩点力气满足他的愿望。可惜我就要死了,昏昏沉沉,实在是有心无力。
本想着那凡人只能自认倒霉,没想到那日监刑的凑巧是北方首宿,斗木獬星君。他对于那些个契约之事最是认真,出手拦了一下行刑,说酒宴那日这玉片是他看着我掷下去的,总归是个缘分,便有始有终吧?
这斩神台从落成那一日到现在,从来没有过行刑到一半让罪神先去处理点事再回来继续的先例,天帝本不想允。
但那一日围观行刑的主要是北方星君们,众星君听了他们首宿的话,先是群情激愤,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半天,又忽然变成了群情激“奋”,联名向天帝请命。天帝见苦主们达成一致,也不好再拦着,便为我开了个先例,允了。
就这样,我获得缓刑的机会,拖着半副神骨下凡,去实现那倒霉凡人的愿望。
2
这剩下半副神骨,有好有坏。
好处自然是给我剩了些法力,不是全然如凡人一般。
坏处则是这神骨剔得只剩半截,疼。
我把身上的血擦了擦,理了理,这才去见那凡人。
——是个未及冠的少年,紧紧攥着玉片,以手为锤,拼尽了全身力气在敲那面残破的请神鼓,每一声都沉闷如雷,听得人脏腑齐振,难受得紧。
哦,对了,这是个请神的流程——拾到玉片的凡人需得敲响那面立在昆仑山巅的鼓,鼓声响彻云霄,神仙听闻后,便会下凡来应愿。后来掷玉的游戏不再流行,那面请神鼓也就废弃了。
当时对于如何回应凡人,也是有一套约定俗成的游戏规矩的。可毕竟那是百年前的事,我早已忘了该如何,便只是随便找了个能落脚的地方现身,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问他所求何事。
少年见了我,慢慢伸出手,摊开已经被玉片硌出深深痕迹的掌心,声音嘶哑:“你是……鹊华神君?”
“是。”
他怔怔地发起了呆。
我等了等,不见他说话,便又问了一遍:“你所求何事?”
少年抬起头看着我,仍不说话。
我耐心地等着,直到他抿了抿干裂的唇,哑声道:“我姓锦。”
这次轮到我怔了一下。
锦,这个姓氏很特殊,是前朝皇族的姓氏。出于避讳的缘故,一般人是不会以“锦”为姓的。
细看他的眉眼,好像真有点故人的影子……
我想了想,问道:“锦湆是你什么人?”
他直愣愣地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答道:“是我……高祖父。”
我:“……”
我没记错的话,锦湆死的那一年,距今已有三百四十三年。
这少年还未及冠,最大也就十九岁。我算了算年份,喃喃:“就算锦湆是在身死那一年有的孩子,再按你今年十九岁来算,那他的后代也得……呃,平均一百零八岁生一个儿子?”
少年:“……”
他眼神飘了一下,坚定地点头:“对!”
我:“……”
令尊、令祖父、和令曾祖父的养生之术,好生厉害。
3
我本名林修礼,在前朝的官职最高做到了礼部尚书。而锦湆,就是前朝最后一任皇帝。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正是因为锦湆才成的神。
我少时颇有才名,十五岁便连中六元。先帝觉得这是个吉兆,对我颇为看重。我入了翰林院没多久便被调去礼部,官职升得飞快,很快就做到了礼部侍郎。几年后,礼部尚书因为贪污被抄家斩首,先帝下旨命我代领尚书之职,这代着代着,我就真成了尚书……
先帝死的时候,封了我一个帝师,托孤于我,命我辅佐新帝。
也就是锦湆。
锦湆本是二皇子,上面有一个身为太子的兄长,不幸因为坠马失明,只能让他继承大统。可锦湆自幼没有接受过储君的教育,又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登基后直奔遗臭万年而去。我为了劝阻他呕心沥血,劳身费心,好歹没让他把那些个荒唐的政令颁布出去,又想方设法地劝他推行了不少利民之策,也算对得起先帝的嘱托。
然后,我就死了。
死因挺……尴尬的,就不说了。
我死后一年,锦湆成了昏君。
三年,暴君。
有了这前后鲜明的对比,百姓无比怀念我还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将拜我当作了寄托。于是百姓们纷纷在家中私设祠堂,偷偷祭拜我,就这么把我祭拜成了神。我封号为鹊华,缘由正是因为百姓只敢在深夜取出我的牌位,借着月光祭拜。
我成神那一日,锦湆在大殿中纵火自焚,人间自此改朝换代。
这些于我而言已是陈年旧事。凡人早已忘却前朝之事,哪怕在天庭,知道鹊华神君本名是林修礼的也不多,而知道林修礼是什么人的,那……呃,那其实还挺多的。
……这个就不提了。
也不知这少年是从哪里听说的,还偏要冒充锦湆的后人——要知道,我和锦湆之间的关系可从来不是什么戏文编造出来的“明君贤相”、“怎奈相负”、“时也命也”。非要找个词形容的话,得用“仇怨”——但我赶着回去上斩神台,不欲耽误时间,就不计较了。
我心平气和地问道:“你叫什么?”
他低下头,吐出两个沙哑的字:“锦煜。”
我:“……”
煜对湆,也亏这孩子想得出来这么一个专克祖宗的名字。
“你既寻到了我掷下的玉片,便可以向我求一件事。”我第三次问道,“你所求何事?”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想找到……我高祖父的尸身。”
我:“……啊这。”
据我所知,锦湆是死于自焚。先不说他的灰还能不能找到……就算被人找到了,以他的所作所为,大概率当场就被扬干净了。
“我不擅卜卦寻物,你要不要换个愿望?”我问,“比如求财,求权,求情之类的?”
锦煜猛地抬头,直直地盯着我:“你能应‘情’愿?”
“……差不多吧。”我点头。
所谓“应愿”,就是回应信徒所求之愿,这属于一种特殊神术,能施展的前提是有信徒才行,而能实现什么愿望则受限于信徒们的愿力——这就要说到神和仙的区别了。虽然无论是凡界还是天庭都习惯统称为“神仙”,但其实……
唉,算了,我活着的时候长篇大论写得太多了,这都要死第二次了,实在不想多废话。
总的来说,有信徒、有愿力、凭借他人力量成就神位的,就是神;而凭自身修行至脱胎换骨的,就是仙。前者主要用的是神术,威力更大,局限也更大,后者则是仙术,也有的人习惯叫术法,威力通常没有神术那么大,但也没什么局限。
我是鹊华“神”君,在大分类里属于“神”,而非“仙”,所以犯了错被押上刑台的时候,走到第一个弯的地方应该往右拐,右边是斩神台。
但我其实不是因为香火而成的神,也没有信徒——我是因为自身功德和百姓感念成的神。这其中的区别是,香火掺杂了信徒的愿力,而感念没有。当年百姓祭拜我的时候,更多的是感激怀念我活着时候的所作所为……他们不曾信仰于我,自然也不曾向我求过什么。
似我这类以功德为主的神,通常会先被封为城隍或土地,积累信徒和愿力。可是你知道的,就算是人间界的状元也会因为没有空余官位而在翰林院一呆数年,天界的小神也是一样。没有神职,没有信徒,我就只能顶着个神君的名号在天界吃闲饭,一直没收集到愿力。
……所以我用不出“应愿”的神术。
当年掷玉游戏流行的时候,便是在众神君之间盛行。像我这种在人间界无名无姓无信的,那是刚巧被拉去凑数的。
不过,实现愿望,也不是非要用那一种神术不是?
我完全可以教导这孩子几个讨好姑娘家的小技巧。当年我有个好友很擅长此道,和我说过不少来着。我虽然没实践过,但看他用那些技巧无往不利的样子,我觉得应该是可行的……
锦煜冷冷地看着我,似乎看穿了我取巧的想法,一口回绝:“不,我只想找到锦湆的尸身!”
……这死心眼的破孩子。
我头疼地看着固执地摊开在自己面前的掌心,终究还是伸手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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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枚玉片:“行。”
不就是找一捧几百年前的灰么?
找。
4
……说起来,关于锦湆的死,我都是听旁人说的,没有亲眼见过他的最后一面,总觉得差些什么。要是真找到了,我就在那捧灰前面大笑三声,也算弥补遗憾了。
这样一想,还有点期待。
我四下看看,找到一块突起的石头,拂去积雪,招呼小孩过来一起坐着,然后开始翻我装了一堆乱七八糟东西的袖子,从里面扒拉出来一件毛毛斗篷,又扒拉出来一个暖手炉,一并塞给锦煜。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你不冷么?”我很惊奇。
这可是昆仑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放眼望去满目纯白,我看着都冷,他一个凡人少年,难道不觉得冷?
锦煜:“……”
他默默抖开斗篷,披在身上。
斗篷上面那圈毛毛又厚又密,围上就挡住了他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锋利的眉眼。我扫了一眼,忽然一愣。
——别说,这孩子的眼睛长得还真的很像锦湆。说不定他不是胡编的身份,确实是锦湆的后人。
我和锦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才十六岁,看着比眼前的少年还小点……我本来应该回忆一下的,但那次见面不太美好,他丢过来的茶杯溅了我一身水,还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扯来又扯去的……
好气啊!
现在回忆起来都好气啊!!!
我平复了一下心绪,低头继续翻我的袖子。
“你还要找什么?”锦煜皱眉。
“龟甲,罗盘。”我一边找,一边解释道,“两个都可以用来寻物,我不记得哪种更适合找骨灰,都试试吧。”
锦煜:“……”
我终于翻出一块龟甲,拿出来放在腿上,平心静气地在心中默念了一炷香‘锦湆尸身位置’几个字,然后在指尖聚出一小团火焰,点在龟甲上,烧。
龟甲咔嚓一声裂成了好几块。
我:“……”
锦煜:“……”
“不应该啊……”我喃喃。
我虽然不擅长……嗯,极其不擅长卜卦,但是烧碎了龟甲还是有点夸张了吧?!
“你有没有想过……”锦煜突然开口,“你把这东西放在冰天雪地冻了一炷香的时间,然后又用火烧,它会裂开是正常的?”
我:“……”
“仙家的宝贝,怎么能跟凡俗之物一样呢!”我据理力争,“虽然看起来差不多,但这龟甲是有法力养护的……啊!”
我突然想起来这龟甲到了我手里之后就再也没养护过一次,恐怕有……那个,三百年了……吧。
原主人的法力散掉后,这龟甲确实就是块普普通通的龟甲。
还是块放了几百年的龟甲。
我心虚地把龟甲碎片收拢起来,迅速往袖子里塞:“我突然想起来龟甲是不擅长算方位的哈哈哈……我们快来试试罗盘吧!”
锦煜:“……呵。”
5
我是先成了神,再开始学各种术法,基础比较薄弱,偏科也很严重。
术法这东西还是很讲究天赋的。像是祭阵类的,我学得又快又好,这大抵因为活着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干差不多的事,熟能生巧了。但卜卦类的术法,我可谓是一窍不通——想来也是,如果我在窥探天机方面有天赋,就不会英年早逝,也不会死得那么难看了。
没办法……
我又用袖子扫了一片雪,端正地把罗盘摆在空地中央,默念我刚刚翻出来的配套驱动法决。
在我期待的注视下,罗盘颤了颤,又颤了颤,然后开始疯狂抽搐,指针忽南忽北,匀速转圈。
我:“……”
不行啊这。
我瞥了一眼正盯着罗盘、暂时还没出声的锦煜,暗自深吸一口气,开始在脑子里努力翻找记忆。
本人活着的时候可是干过礼部尚书的,对于那些个典仪都有点见识。比如一般卜卦前,大家都会先求神拜佛一番,不管有没有用都做足了氛围。虽说现在我自己就是神,求我自己也没用,但……嗯。
我招呼小孩往旁边让让,郑重其事地合掌对着罗盘拜了拜。
拜托了,拜托了,给鹊华神君留点面子吧!你要不随便指个方向,管它对错呢,好歹别转了啊!
罗盘转得更快了。
锦煜看向我。
我:“……”
我绷着脸,慢慢慢慢把无处安放的双手塞进袖子,认真地和他解释:“这个卦象的意思是说,呃……是说你高祖父被扬得到处都是。”
锦煜:“……”
2. 第 2 章
6
我觉得我说的不算错。
锦湆那个人,以我曾经的教养根本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那就是一个天生的坏坯,从小到大没干过几件好事。宫人怕他,臣子怕他,连百姓都怕他。让这样一个人做了皇帝,简直是天下之大不幸,皇陵都活该被雷劈的!
这种人死后被扬得到处都是,分明理所当然!
但锦煜不认可。
他那双像极了锦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黑少白多,盯得人发毛。
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林修礼,不怕他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反正这破孩子又不能用天子之怒威胁我。这昆仑山巅一共就我们两个人,再加上一面破鼓,他再生气跳脚也伤不了旁人,随他盯。
旁边的罗盘还在转个不停。我藏在衣袖里的手指悄悄动了动,用了另一个小术法强行拘束住指针。那根不给面子的指针挣了又挣,实在拗不过我,不甘心地被指向了东方。
我连忙做出惊喜的表情,伸手一指罗盘:“原来你高祖父的灰……的尸身,在东方啊!”
锦煜:“……”
锦煜冷冷地道:“你刚才用的术法有光,我看到了。”
“怎么会呢!是雪地上的反光吧!!!”
他眼角抽搐,一把攥住我指着罗盘的手指。
这一攥,我愣了一下,他也愣了一下。他指尖一颤,迅速松开手——
我眼疾手快地抬手往他手背上一拍,阻止他翻过手掌看见自己手心蹭到的血,同时飞快地丢了一个清洁术。
……障眼法是个能力有限的小术法,可以蒙蔽双目,但一接触就很容易露馅。我是从斩神台上直接下来的,本来觉得一会儿就能回去继续把剩下的半副神骨也剔完,没必要折腾,用术法暂时遮一下就够了,没想到这小破孩会突然对神仙动手动脚。
事出突然,我的法力又不稳,术法用得失了分寸。清洁术狠狠刮过他的掌心,他嘶了一声,猛地抬头看向我,瞳孔紧缩。
噫,看起来好像挺疼……
我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威严地道:“小子,神仙是不能随便乱摸的。这次给你个教训,下次不许再犯。记住了吗?”
“……”
锦煜没说话,低头看着他自己干干净净的手掌,搓动了几下,目光又转向我的手,眉头皱了起来,露出狐疑的神色。
我当然不会给自己留第二次露馅的机会,趁着给他洗手的功夫,也偷偷用术法把自己身上的血洗干净了——这次真的洗干净了!我见他一直盯着我的手不放,为了打消怀疑,便很大方地摊开手给他看:“算了,念在你我有缘的份上,给你一个机会。”
“摸吧。”
锦煜:“……”
他漆黑的瞳孔上翻,仔细扫过我的表情,又垂下去盯着我的掌心,浓密的睫毛颤了颤,伸手来碰。
我没躲。
少年人修长的手指触及我的指腹,带来一丝被暖手炉熏染上的热气。那几根指尖细致地抚过每一寸皮肤,然后逆着向上,逐一摸过我的指节,摸过掌纹,摸……
不是,这小子怎么还往上摸?!
我赶紧把手收回来,转移话题:“好了,你看这天色也挺……早的,咱们先下山吧,休息休息,明天我再带你往东方走,去找你高祖父的尸身。”
锦煜的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手。
……破孩子,怎么这么难糊弄。
我假装没注意他的视线,慢悠悠地把手揣进袖子——不能给他摸第三次了。伤口没愈合,血还在一直顺着胳膊往下流呢,再摸就又要露馅了。
赶紧擦擦。
锦煜看不到我的手,就改盯我的眼睛,质问道:“你的手很凉。”
“这个,神仙讲究的是一个顺其自然,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所以在雪山上我就跟雪山融为一体了。凉是正常的,不凉才不正常。”我胡说八道着,抬起手肘推着他转身,“就这么定了吧。走,下山!”
他被我推得踉踉跄跄,想要回头,但我没给他这个机会,用上了缩地成寸的术法。
风声急速刮过耳边,刮得他睁不开那双黑得吓神的眼睛。
脚下的雪峰飞速倒退,化作模糊的白色洪流。锦煜在山风拉长的呼啸声中挣扎着扭身,侧头避开迎面的狂风,奋力想要说什么,但恰好赶上我揽着他跃下山崖。
他带着没说出口的话一头砸进了我怀里。
我被这小子的铁头撞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好险没给他表演一个神血淋头。眼见他还不安分地挣动,我赶快抬起另一边袖子盖住他扬起的脸,免得被他看到我呲牙咧嘴的样子。
少了半副神骨对施法的影响比我以为的要大,不在于法力多少,而是术法难以持久地稳定维持,哪怕是最简单的小术法也很难控制。还好锦煜被我挡着眼睛,看不见周围忽快忽慢的景色,勉强给我留了点脸面。
昆仑的山巅高耸入云,爬上去很难,跳下来就简单多了。哪怕我缩地一会儿成尺一会儿成寸的,也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就到了山脚。
与终年积雪的山巅比起来,山脚的气候暖和的多,似乎刚入春。我远远望见路上的行人,估量了一下他们的衣着打扮,觉得自己这一身也差不多,便没有再翻袖子。
在我张望的时候,锦煜就站在我旁边。他这次没盯着我看了,忙着呸呸呸呸地吐路上吃进去的雪粒和沙子。
我:“……啊。”
刚才光顾着挡他的眼睛,忘了给他补一道挡风的术法。
我心虚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条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手帕,递给他。
锦煜伸手接过去,擦干净嘴角后顺手就收了起来,包括我之前给他的斗篷和暖手炉。明明按山下的天气是穿不住的,他脱掉后也不肯还给我,牢牢抱在怀里,我看过去他就瞪回来,表达的意思很明确。
“……”
我放弃跟护食的三白眼小狗计较,抬手撑起低垂的枝桠,领着他钻出树林,随口问道:“这附近有什么城镇吗?”
他左右看了看,两只手都抱着斗篷,就用下巴指了一个方向。
风从指尖逸散,顺着他指的方向沿路前行五里,被一道低矮的城墙阻断。隔得太远,我只能隐约感知到城墙的轮廓,按高度推算应该是一座小镇。
“今日就去前面的镇里休息吧。”我默默掐了法决,冲他伸手,“过来,我带你……”
他警惕地后退了半步。
“……走过去吧。”我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破孩子不愧是锦湆的后人,和他一个样。
不识好人心!
7
镇子名为寻仙镇,很是特别。
入城费用三个铜钱。
我抖了抖袖子,连着掏出三十枚大小不一的铜钱:“……”
坏了。
锦湆死后,人间改朝换代了不知几轮。历任新帝登基都会铸新钱,而祭拜自然不可能用旧钱,这就导致我手里不同制式的铜钱一大把,全都混在一起。我这些年一直在北方战场上混饭吃,很少关注人间事,也不知道现在哪一种还能用……
我悄悄背过身,捧着一把铜钱问锦煜:“小子,本神仙现在给你一个考验——你从这些里把能用的挑出来。”
锦煜:“……”
我小声催促他:“快点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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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排到我们了!”
锦煜小小年纪,眉头皱得像个老头:“你不会障眼法吗?”
“障眼法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假的毕竟是假的,附着的法力总有被消耗完的那一天。我学术法又不是为了让守城的士卒代替我被追责。
他冷笑了一声:“你还真是喜欢守规矩。”
我:?
这小破孩哪儿来的这么大怨气。锦湆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那可是……呃……
……可是会狞笑着把我摁在水里搞了。
有了对比就是不一样。我欣慰地拍拍锦煜的肩膀:“你这个心态挺好的,继续保持。”
——未来长成一个怨气冲天的大怨种,可比长成个小畜生强多了。
锦煜:?
入城的队伍还在缩短,已经快到城门口了。他侧头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在收铜钱的士卒,把斗篷换到一边手里抱着,从我手里的一捧铜钱里捡出两枚:“这两种都收。”刚说完,他耳尖微微一动,手上又捡出一枚,“这个也可以。”
三种?
新帝铸新钱是历来的传统了,一般在不改朝、仅换代的情况下,是允许将前一任皇帝铸造的旧钱折价或平价使用的。当然,这要根据当朝的情况来看。比如当初锦湆和先帝的关系差到了极点,登基后很快便禁止旧钱继续流通,强令百姓将旧钱换作新钱。户部和工部忙得人仰马翻,礼部更是马翻人仰——因为锦湆那个混账想用收缴上来的旧铜钱垒砌茅房。
论起羞辱人的天赋,锦湆堪称举世无双。使万民践踏先帝之名于粪土,这种渎天逆祖、毁弃人伦的举动,也亏他想得出来!
我那时还没意识到这不过是个开胃小菜,乍一听闻只觉得天都塌了,连滚带爬地出列劝谏,只差没血溅当场给他看。
而锦湆呢?
他大摇大摆地走下龙椅,蹲在我面前,抢了我的笏板拍我的脸,拍完心情大好,笑言他只是开个玩笑,爱卿怎么当真了?
……因为这个“玩笑”,整整半年,户部和工部衙署的蜡烛就没熄过,铸钱所的熔炉更是日夜轰鸣,以最快的速度将收缴上来的旧钱熔铸成了新钱,好歹没让宫里多出一座大逆不道的先茅殿。
这就导致锦湆在位的十九年间,市面上只见得到一种铜钱。
锦湆死后,天下大乱,新钱一茬接一茬地出,直到将近百年后才重新安稳下来。之后祭拜我的人数锐减,我便很少再知晓人间事……可我也没听说最近人间又改朝了,怎么会有三种铜钱同时流通?
我又倒出一把,比照着三种铜钱上的花纹,每样拿了两枚,一共挑足了六枚,把剩下的收回袖子。
行人进城的速度很快。轮到我们时,士卒数过铜钱,合在一起用手颠了颠,又挨个举起来看了看,最后扫了一眼我们两人的衣着打扮,什么也没说,挥手便让我们进城了。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通常来说,同一时间流通的铜钱种类越多,铜钱质量就越参差不齐,世道也就越混乱。可士卒查验得如此宽松,像个太平盛世……
我一边想着,脚步随着前面的人穿过城门楼。
前脚刚迈出关卡范围,眼前忽然呼啦一下子围上了一大群人。我一惊,手已经条件反射地抬起来了,想起自己在哪里,又赶紧把术法收了。
就这么一个呼吸的功夫,三四张热情的大脸挤到了我眼前。挤得最卖力的大爷咧开嘴,笑出两排大牙:“仙长请留步!您可是要去那昆仑仙山?”
我被问得很茫然:“不是,我刚从山上下来。”
他:?
我:?
他:???
3. 第 3 章
8
一愣神的功夫,眼前的大爷被另一个大娘挤走。大娘伸出双手虚笼着我的袖子,热情洋溢地笑道:“哎呦这位仙长,瞧您这通身的气派,定是在其他仙山上清修的上仙吧?此番来昆仑,是要去昆仑仙宗拜谒的?”
“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大娘身后又钻出一个瘦小的少年,蹦着挥手:“仙长!仙长!我就生在昆仑山脚下,这山上山下我早都跑遍了,每条路都门儿清!我可以给您引路!”
“仙长别听他胡扯,我才是从小在昆仑山里长大的!祖上数三代,还给西王母娘娘遛过青鸟呢!您看看我这‘登仙散’,用的就是瑶池——”
“溜个屁的鸟,你个卖假药的!滚开滚开!……仙长看我,我这昆仑仙宗地图可是真神仙所赐,保真呐!”
“仙长别信他!这小子上个月带人上山遇着狼,自己扭头就跑!”
“胡说!那不是狼!是,是……昆仑仙宗养的看门神兽!”
我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互相揭短,终于弄清楚这些是什么人——他们都是揽客的向导,靠着领人上昆仑山寻仙来赚钱——主要是去寻那传说中的‘昆仑仙宗’。
据说那昆仑仙宗依山而建,亭台楼阁足足绵延三千里——
“……那个,昆仑山也没有三千里吧?”我忍不住出声。
没人理我。
我:“……”
行吧。
我继续听他们描述那绵延得比昆仑山还长的昆仑仙宗,据说里面遍地都是金银珠宝,还长满了奇花异草,守门的是三层楼那么高的大仙狗,还有十二对铜狮子,眼睛里能喷火,凡人只要一靠近就会被烧成渣渣!
但是不用担心!
这些向导们都是有门路的!
有的在山崖下捡到了一件金光闪闪的防火披风,不畏惧喷火铜狮子;有的则是跟仙人学了如何炼制隐身丹,保证不会被发现;也有的家里祖传了一根三百年的大骨头,可以引开大仙狗……
只要给足了钱,就能立刻跟着施展神通的向导们混入昆仑仙宗,拜仙人为师、学长生秘法!
这位仙长想得长生吗?我们正在做活动,两个人一起长生可以打八折!仅限一个时辰哦!
我听得十分意动,但又担心被骗。
——那必然是不会被骗的!
咱们可是经验丰富、神通广大的可靠向导!和外面那些连昆仑山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的骗子可不一样!看看咱们的名册,这一个个的姓名,可都是被咱送进昆仑仙宗、得道成仙的!累计起来可有数……数千人了!
值得信赖!
我大受震撼。
据我所知,天庭登记在册的仙人也才数百名,那传说中的昆仑仙宗的仙人数量竟然是天庭的十倍!
“不愧叫仙宗啊……”我喃喃。
耳边忽然听见一声闷笑。
我循声望去,是一名蓝衣青年。我记得他是跟在我后面进城的,此时正趁着我被围住,悄悄地顺着人群边缘往外溜。他察觉到我的目光,促狭地挤了一下眼睛,溜得更快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号蓝衣,像一只跟着老母鸡的小鸡仔似的,倒腾着两条小短腿快快地追在他背后逃离了城门口,再后面竟然还跟着一长串趁机偷溜的人,每个人都不忘向我这个不幸被捕获的冤大头投来感激又同情的眼神。
我:“……”
人间,好险恶。
9
我试图说服热情的向导们我对登山寻仙不感兴趣。
也不去拜访仙友。
更不买仙丹。
“仙长不感兴趣,也要为后面这位小仙长考虑啊!”一个新挤进内圈的白胡子老头乐呵呵地道,“贫道看这位小仙长精满气足,定是个修行的好苗子!”
我犹豫了一下。
他立刻掏出了一本看起来很有年头的古籍:“仙长看贫道这本《先天一气阴阳混元龙精虎猛大宝典》!绝对是一等一的修行功法啊!”
我:“……”
你这功法,它正经吗?
一只手突然攥住我的手腕,把我从人群中往外拽。我扭头一看,锦煜阴沉着脸,以力大砖飞的气势拖着我从人群中硬生生犁出一条路。
“少跟他们废话。”这小子一边用那双三白眼无差别瞪视着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一边冷冷地道,“不是说去休息吗?”
“轻点轻点……嘶,嘶!”我疼得直抽冷气。
这破孩子手劲太大了,拇指还正好压在我手腕的刑伤上。天帝作证,剔神骨的时候第一下钉穿的就是那里,疼得很。
锦煜翻了个白眼,大概是嫌弃我走得太慢,拽得更用力了。
他的态度很坚决,神色也很凶恶,充分证明了自己不是会在景点上当受骗的人。向导们终于肯放人,我也松了口气,活动了一下疼得都没知觉了的右手,抬头打量这座以寻仙为名的镇子。
营造样式和三百多年前差不多,但比起京城,这里的制式更随意,木料却更扎实。许是挨着昆仑山不缺木头的缘故,廊柱都颇为大气,还做了不少飞檐的设计,很有特色。
见我盯着檐口目不转睛,锦煜却没有像方才那样急着催促。等我看够了,他才出声:“你是去神庙休息,还是去客栈?”
“客栈,客栈就行。”我急忙说道。
我个人对神庙十分过敏。
托锦湆那个随处追求刺激的小畜生的福,这天上但凡和祭祀沾点边的神仙大多都见过我并不倾情出演的活春宫。我成神后到了天界,跟别人介绍说我的封号是鹊华,没一个人知道。但如果我说我本名是林修礼,哇哦,那众人的目光就纷纷转了过来,一个个面色红润,欲言又止,场面十分令人尴尬。
好在成了神仙的都比较要脸面,即便是先从我的春宫认识的我,也会客客气气地说着久仰久仰,聊一聊天气,再聊一聊花草,巧妙地将话题转移到大家都不感兴趣的领域。
当然了,我在地府里的熟人也不少。锦湆历代长辈们的牌位都见过我,还包括一位被收入族谱的外姓人。他们对我比对锦湆还熟,因为有时候那小畜生搞完抬脚就走,把我单独仍在奉先殿里过夜……呃。
老,老锦家在出了锦湆这个玩意儿之前家风还挺清正的,出过三位贤君,并没有责怪我勾引他们老锦家的后辈。我刚死进地府的时候,锦湆他爹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说都是他害了我,早知道他就应该立下遗诏命我永不归京。我心说那也没什么用,只会让锦湆驾着马车天南地北地赶来搞我,那逆反的小畜生真干得出这种事……
这时候得额外提及一下那位被收入族谱的外姓人,她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将军,对外立下赫赫功劳,对内搞死了猜忌心强的老皇帝,又扶持一个六岁的小屁孩登基为帝,顺带着逼人家认她为义父。我猜她的本意是想等权力收拢后再来个三请三辞的禅位佳话的,可惜没等到那天就旧疾复发,很遗憾地让老锦家又延续了几百年。
老锦家把她留在族谱里的原因也很好笑,是因为年幼的皇帝太害怕她,怕给她除了名就会被她的魂魄索命。而等他死后,他的儿子不知道爹为何要把这个屈辱的名字继续留在自家族谱上,不知道怎么脑瓜子一抽,觉得这是父亲故意留着这段屈辱、以此警醒后人,于是就……这么留下来了,让她继续在老锦家左祖右社的紧凑布局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这位没有老锦家血脉的女将军,也没继承到老锦家祖传的薄脸皮(锦湆除外),她见我第一面就大笑三声,蒲扇大掌响亮地拍在我的屁股上,问我要不要去她的阴府里做她的男宠——她坦诚地说她看上我的屁股很久了,另外我的嘴也……
后面的话我没记住,因为我的大脑空白了。
……不管怎么说,我还挺庆幸她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是用手拍我屁股,而不是抽我嘴巴子的。
10
我从那些糟心记忆中回过神,锦煜已经把我领到了一家客栈门口。这客栈看起来是街上最高大奢华的一家,名字仿佛是为这座寻仙镇量身打造的,牌匾上的【仙客来】三个字混入了金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踏过客栈门槛时,带来的风让柜台上方悬挂的八角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客栈老板看了一眼铃铛,立刻露出一副笑脸迎了过来:“哎呦,这可真是贵客登门呐!”
“怎么个说法?”我很感兴趣地问。
“您不知道吧,咱这儿得名仙客来,可就是因为我这祖传的宝贝铃铛!”客栈老板热情地道,“您别看这铃铛不起眼,它可只认有仙缘的人!依我看呐,您这面相,这气质,准保儿的仙缘多多!”
仙缘多多,别说,还挺接地气。
我心平气和地问:“店家,你这铃铛谁进来都响吧?”
“怎么会呢!”客栈老板拍着胸脯道,“您要是不信,就在小店里坐坐,我给您上些茶点,让您亲眼看看我这宝贝铃铛的厉害!”
哦,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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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也是云游套路的一部分。
我欣然应允,腿刚要往板凳上迈,一只手牢牢抓住了我的衣袖,把我拉住了。
锦煜臭着脸瞪向客栈老板:“你这里有空房吗?”
“有,各式都有,贵客要几间?”客栈老板依然一副笑脸,很会做生意的样子。
“两间上房。”锦煜说。
“好嘞!”他应了一声,唤来店小二嘱咐了几句,又转回来笑眯眯地道,“这贵客临门,总不能跟普通客人一个待遇嘛。两位贵客先坐,我让人给二位的房间多洒扫几遍,也让我那小伙计沾沾仙气儿!”
我被哄到桌子上坐下,又一个伙计迅速端上了两碗凉茶。茶汤看不出如何,茶盏却极漂亮。
伙计嗓音敞亮地介绍道:“二位贵客,这是咱客栈最好的‘请仙茶’,用的是昆仑山巅的雪水化成的,可清净着哩!”
嗯,是不是最好的不知道,肯定是最贵的。
我抿了一口。
……不是昆仑山巅的雪水,是茶盏端上来之前在冰盆里放过,冷得冻手。
锦煜瞪着我。
“不尝尝吗?”我问,“挺好喝的。”
真的挺好喝的。当了神仙才知道,玉露琼浆其实滋味没有想象得好,主要是珍贵在限量品鉴上——当一个东西一年才能喝一次的时候,就是一杯水都显得格外香甜。
凡间之人总是在畅想神仙菜谱如何如何,可是神仙大多不重口腹之欲,就是吃也吃得清汤寡水。别的不说,桃子拿在手上洗洗就啃,都能算一道菜的……这让我这个当年为了一口吃的钻遍京城大街小巷的俗人非常不适应。
“你看不出他在骗你吗?”锦煜吊着他的小三白眼,咬牙切齿,“只要他一拉线,那破铃铛进来条狗都会响!还有这茶,什么玩意儿也敢往上端——”
他还没说完,我就一把捂住了他淬毒的小嘴,免得被店家听到。我看他满脸要咬人的神色,辩解道:“哎呀,来都来了嘛……”
锦煜在我掌心里发出格楞楞的磨牙声。
我怕他真吭哧一口,给我来个伤上加伤,急忙扯了个借口:“你就当体谅一下我这个……久不下凡的老神仙,让我尝一口人间烟火?”
他瞪着我,不说话。
很好,他同意了。
我松开手,喜滋滋地继续喝甜甜的凉茶。
片刻后,我忽然听见他发哑的声音:“你在天上,吃不到人间烟火吗?”
“这话说的,都说了是天上,哪里有人间烟火。”我摆手。
“你是神仙。凡人给你的祭祀和供奉,你也收不到?”锦煜又问。
“……”
这就问得我很尴尬了。
我这个莫名其妙得来的神位和别人家的正经神位不太一样,在人间连个神龛都没有,百姓都是拜我的牌位的——换而言之,就是把我当成死人祭拜的。每每逢年过节,家里要祭拜祖宗了,也就把我捎带着祭拜一下。
按理来说,祭拜也会有点供奉,但我是个特例。
我刚死那阵,有禁令存在,百姓不敢明目张胆地祭拜我。为了防止被发现,连根香都不敢点。流传到现在,竟然成了个传统。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口香火一块糕饼都没收到过,但洞府里的各色人马和童男童女都堆得溢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造反。幸好某个手艺超群的纸匠人给我扎了好几套三进大院,这才藏下了我的十万造反大军。
最馋凡间饭菜的那几年,我其实动了心思,想要给人托梦让人给我炒俩菜供上,我可以给钱,毕竟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我收到的钱也挺多的。这个计划特别好,差一点就能实施了——卡在了我用不出托梦神术这一步。
凡人不供奉我,我就没法给他们托梦。
我没法给他们托梦,凡人就不供奉我。
这是什么神仙疾苦。
我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对锦煜说道:“小子,神仙的事情少打听,知道得太多对你不好。”
你很容易对我幻灭,然后哭着把玉片要回去……诶等等。
如果他主动放弃了向我求的事情,那我不就可以立即回天庭了?
那岂不是——
锦煜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冷笑了一声。
我:“……”
这小子现在对我的态度就这么差,要是知道了真相,岂不是连神仙都敢骂了?!
算了算了。
真是丢不起这个神。
4. 第 4 章
11
喝完凉茶,我付了两杯冤大头的钱,在客栈老板十二分热情的招呼声里上楼。
房间洒扫得确实很干净。我拍了拍床榻,正要躺下,忽然听到窗外传来笃笃笃的声音。
一只巴掌大的纸鹤正在猛啄窗框。
我走过去将窗户支起一条缝隙,纸鹤扑棱着翅膀挤进来,矜持地拍了拍灰,这才落在我手上。
清亮的声音从纸喙里传出:“听说你把老王八宰了?”
我:“……算是吧。”
“哟,出息了啊!”纸鹤吧嗒几下纸嘴,兴致盎然,“讲讲?”
“没什么好讲的,就是勾结天魔,害死了玄武神君。”我说。
把我送上斩神台的罪名有个正式的说法,叫做【私通魔域、破坏封印、阴谋戕害北方玄冥七宿水德玄天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翊圣护道玄武执明神君】。
这个罪名挺长的,主要是长在执明的封号上。
哦,现在是谥号了。
“嘿,不是老子看不起你……”纸鹤把两边翅膀凑在一起,努力比出了一个极微小的距离,“就你那点微末道行,能给他的王八壳钻个眼儿都算你厉害!”
“……不是还有天魔帮忙嘛。”我倔强地说,“他们把玄武神君打到九成九死,我再补一刀,事情就成了。”
纸鹤嗤笑一声,威胁地高高扬起一边翅膀:“老子听见钟鸣,分神飞了万万里,连闯七道关隘赶回来,连你的一根骨头都没见着,还以为你已经没了!幸亏遇到斗木獬,他说你被串到一半,让凡人召请到人间去了。老子又鸟不停翅地飞去闯南天门,这缕分神被打的就剩这么点了,是来听你说笑话的吗——?”
我赶紧低下头,领了它赏下的一个大纸巴掌。
“总之,老子废了这么大的功夫,你要是只用天帝放的屁来打发老子,不用斩神台,老子就能把你打得魂飞魄散!”纸鹤抖抖翅膀,头顶嘭地冒出一股小火苗,气势汹汹地逼问道,“老实交待,到底怎么回事?!”
我见它是动了真火,不像是开玩笑,也懵了:“啊?这件事不是你安排的吗?”
“老子安排的?!”纸鹤从翅膀底下探出一根爪子,直愣愣地指向自己。
我:“……”
它:“……”
我俩面面相觑。
……坏了,帐对不上了。
12
天庭的“仙”数量稀少,“神”的数量可不少,比凡间的官员多得多,需要统御的事情也多的多,但还是有不少分配不到事情做、只能吃闲饭的小神君,比如我。
我活着的时候在礼部当了一辈子的官,按理来说在就职方面是很有优势的。
刚飞升的时候,负责接引我的云笈神君问我擅长些什么。
我:“嗯……主持各类祭祀天地神明的典仪?”
云笈神君:“……还有别的吗?”
“祭祖方面的活计我也很擅长。”我积极地道,“就是不清楚各位神仙有没有祖宗需要祭拜?”
“没有。”
“那……那嘉礼呢?我对登基、册封、和宣赦类的典仪也很熟悉的!”我问,“天帝近期有退位需求吗?”
云笈神君谨慎地道:“这个,应该是没有的。”
“没关系没关系,其实宾礼我也会,有其他天庭的人来朝觐天帝,我也能帮得上忙!”
“没有其他天庭!!!”
我绞尽脑汁,终于又想起一件我能做的事:“要是哪位神仙死了,我可以负责主持丧葬,保证办得风风光光!”
云笈神君:“……”
云笈神君:“你飞升辛苦了,先歇息几百年吧,不急着做事。”
我:“好的。”
就这样,我没领到任何职位,光荣地成为了一名闲饭神君。
没有事情做,我每日便在天庭四处乱晃,遇到别的神仙办宴席,就混进去蹭吃蹭喝——虽然天界饭不好吃,但好歹也能吃,比啃石头强点。
我的脸向来很能唬人,蹭了十几顿饭,从来没被赶出去过。有一次我比较幸运,蹭到了一颗蟠桃,于是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正蹲在池塘边洗着呢,水里突然冒出一只大王八。
天庭也有王八,这是我没料到的。我和神仙王八的两颗黑豆眼对视了片刻,觉得我俩在这种偏僻地方也能碰到,挺有缘分的,就把蟠桃分给了龟兄半个。
龟兄吃了我的桃,口吐人言,问我有什么想要的。
我没料到它竟然还是一只许愿池里的王八,很是惊喜。恰好我还真有一件特别想要的事,就问他:“你能不能把我杀了?”
龟兄:“……”
神仙不死不灭,这可不是一句假话。我在房梁上挂了一天,脖子都不觉得酸;沉入水底躺了三天,不小心睡着飘起来了;最后咬牙给了自己一刀吧,连衣服都没划破……我实在是没辙了。
龟兄听了我反复找死的曲折历程,黑豆眼眨了眨,忽然化成一名黑衣男子,不解地询问道:“你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去死?”
我说我要去地府找一个人。
地府从前管的没那么严,神仙向天帝打个申请,还是有机会去地府的。但在我飞升之后没多久,这条通路突然被堵死了——据说是有个在天庭负责养马的神仙,不知怎么冲进地府把生死簿给画了,惹出了天大的麻烦,从此地府就明令禁止神仙与猴进入,我回不去了。
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死进去。
“这……”龟兄为难地把手搓来搓去,“要不,在下帮你找人问问?”
我说好。
我以为他要去问他趴在其他许愿池里的王八兄弟们,结果没过一会儿他左牵猫右擎鸟地回来了,头上还顶着一条睡得四仰八叉的四脚蛇。他把他物种丰富的兄弟们挨个放下,连带着我围成个圈,一起琢磨怎么把我送进地府这个事情。
这件事的难点不在于怎么杀了我——虽然我是杀不了自己,但据龟兄说他们兄弟几个要杀了我都不难——难点在于用什么合适的理由杀了我、并且保证我死了能顺利进入地府,而不是直接魂飞魄散。
凡人的身体类似一个盛放着魂魄的容器,破坏了容器,魂魄就会流淌出来,自然而然地顺着黄泉流入地府。但神仙不一样,身体与魂魄融合得十分紧密,且神仙之躯不惧水火刀兵,是很难被从身体层面彻底破坏的——只要有一口气在,或者说只要剁得不够细,神仙就死不了。
同时碍于神仙的身体与魂魄几乎是一体的,如果剁得太细,身体是坏了,魂魄也差不多要散尽了。
我委实没有料到,把神仙打死得恰到好处,竟然是个技术难点。
“其实还有个更容易的办法。”龟兄的鸟……不是,龟兄的雀小兄弟叽叽喳喳地说,“你放弃找人不就行了?”
“对哦!”龟兄恍然大悟,换了个思路问我,“你要找的那人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呃,是我……”我找不出一个适合的定义。
“相好的?”雀兄抢答。
“也……不算吧。”我迟疑。
雀兄:“哦,跟你虐恋情深的相好的。”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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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老子突然发现你有点眼熟。”雀兄蹦到我膝盖上,歪着头用红豆豆眼来回打量了我好几眼,猛地一挥翅膀,“老子想起来了!你不就是那个林——林什么来着?林春宫?”
“……林修礼。”我木着脸说。
“哎呀,都怪你的春宫太有名,老子记错了。”雀兄大度地拍拍我的手,“原来是你啊!那你要去地府找的人……”它突然一顿,眯起了红豆豆眼,“……该不会是姓锦的那个玩意儿吧?”
我尴尬地点头:“对,是锦湆。”
“呸呸呸!”雀兄猛地扭头把脸埋进了旁边猫兄的毛毛里,“这破名字晦气死了!”
猫兄揣着爪爪安稳地趴着,任由它用自己的毛毛擦嘴。
天庭这么大,神仙这么多,会被皇帝立庙祭祀的是少数,大部分小神小仙只听说过我的名字,没机会亲眼目睹我并不倾情表演的活春宫。能把我的脸跟我对上号的,在天庭的地位应该不低……
我很客气地拱手问道:“不知这位道友怎么称呼?”
“陵光。”雀兄干脆地报上名字。
南方朱雀神君,陵光。
朱雀神君隶属四方神,是天庭数得上号的大神,每年立夏之时都有一场祭祀,祝文我闭着眼睛都能背下来。朱雀司火德,年少时我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在我燔燎告天时,朱雀会从烟气中飘然显灵到我面前……万万没想到是我先显灵到他面前了。
如此一来,我就把龟兄物种丰富的兄弟们对上号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连凡间的小孩子都知道这几位总是一起出现的。
我没想到我用半颗蟠桃就钓出了许愿池里的……呃,玄武,还附带着钓上来了另外三位大神,很是不安:“我这点小事,怎么敢劳烦几位上神……”
“小事?自古以来成了神还想去死的就你一个,还是为了个不做人的畜生玩意儿!”陵光鸟嘴叭叭地道,“这件事老子管定了!”
我:“……”
听一只鸟骂别人是畜生,挺微妙呢。
“讲讲,你为什么想去地府找那个畜生?”陵光蹦到地上,眨眼间化成一名红发红眸的青年,摩拳擦掌地问道,“是要抽他一顿,是吧?”
“不是,我就是想问他一个问题。”我摇头。
陵光:“……”
陵光:“他没爱过你。老子再问一次,你是要抽他一顿,是吧?”
我:“…………”
我顶着他威胁的眼神,干巴巴地道:“我不是想问这个……而且锦湆他其实不是——”
“老子当然可以听你给老子讲那个畜生玩意儿有多么多么好。”陵光打断我,威胁地吹了吹冒火的大巴掌,“但你最好知道等你讲完老子会怎么扇你!”
我:“………………”
我屈服了:“没错,我就是想抽他一顿。”
陵光满意了。他放下冒火的大巴掌,和善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早这么说不就好了,老子肯定帮你实现这个心愿!”
我求助地看向龟……玄武神君。
他原本托着腮听得津津有味,对上我求助的眼神愣了一下,赶紧伸出一条胳膊环过我的肩膀,恳切地附和道:“在下也会帮你抽他的。”
地上趴着的白虎神君慢悠悠地伸出一只爪子压在我的脚背上,又把始终昏睡着的青龙神君扒拉过来,表达了一下他们两个也都很支持我的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但谢谢了。”
【送鹊华下地府小分队】,就此结成。
5. 第 5 章
13
【送鹊华下地府小分队】,简称【送我去死小队】。
为了实现我们小队的终极目标,队员们都各自做出了一些努力。
玄武神君率先表示既然他们都没有理由对我下杀手、且就算有理由也控制不好剁馅的力道,不如找个外援——比如天雷。
这东西的精准度在天庭很有口碑,说把人劈得七成死,就绝不会死成六成九分。以我刚飞升的脆弱小身板,挨一道天雷恰好足够我直入地府。只要我在转世的路上绕道去一趟地狱,就可以去抽锦湆一顿……不是,去问他那个问题了。
听起来十分可靠。
于是我在他的建议下前去请教司法神君。
这位神君是天律司的管事,据说已经在这个职位上干了几万年,对天界律条倒背如流,脾气很好,哪怕面对我这个刚飞升的小神也毫无怠慢。我说我想请教他一些关于天界律条的问题,他欣然应允。
“如今有耐心询问老夫天律的神仙可不多咯……”司法神君捋着胡子道,“小友想问哪方面的?”
他这样友善,我不好意思一上来就问犯什么罪能把我劈进地府,只能一步步试探:“请问前辈,假如我的一位朋友……抢了别的神君法器,是什么罪名?”
他捋胡子的动作微顿,拿起茶壶为我倒了一杯茶,温声问道:“哪种法器?”
我刚飞升,见识浅薄,一共也没见过几种法器,只能依照民间传说编造了一个:“比如……卜卦用的龟甲?”
“哦,这就要根据具体情况来判断了。”老爷子娓娓道来,“龟甲虽常见,但根据年份不同,珍贵程度也不同。念在你……那位朋友,是初犯的份上,只要将龟甲还给原主,便不会罚得太重。”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怎么说?”
他失笑:“这样罢,若他抢的是百年龟甲,受些谴责便可;若是千年龟甲,应受严厉谴责;若是万年龟甲,那就……”
“那就如何?”
“那老夫就更严厉地谴责他!”
我:“……”
不行,罚的太轻了,听起来我抢了全天庭的龟甲都不够挨一道天雷的。
我试图加码:“要是他抢的是玄武神君的龟甲呢?”
司法神君:“……”
司法神君表情微妙:“那你的朋友可能撑不到受审的时候,当场就灰飞烟灭了。”
我:“……”
他语重心长地道:“小友啊,修行不急于一时。法器终究是外物,威力再大,也比不得己身,可不要走了歪路啊。”
“您说得是。”我虚心受教。
老爷子满意地颔首,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龟甲放在茶桌上,乐呵呵地道:“老夫还未祝贺过小友飞升。既然提起龟甲,不如老夫便将这块龟甲赠与小友作为贺礼罢。”
我新奇地看着龟甲。
“不是什么罕见之物,不过是一块百年龟甲罢了。”他慢悠悠地道,“作为卜卦之术的入门法器已足够了,小友若对此道感兴趣,不妨试试。”
“多谢前辈,那晚辈就却之不恭了。”
他并指在我眉心一点,传了我一道以龟甲问吉凶的简单术法,鼓励地看着我。我很少受到这种长辈式的关心,受宠若惊地端起龟甲,按照他教我的方式,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自己明日的运势,然后不太熟练地用聚火决聚起一根火苗,点在龟甲上。
我:“………………”
司法神君问道:“如何?”
“有点复杂。”我老实地说出自己感知到的玄而又玄的结果,“吉吉凶吉吉,吉吉凶凶凶,凶凶吉凶吉,凶吉凶吉吉。”
司法神君:“……”
我虚心求教:“请问前辈,这个结果要如何解读呢?”
他认真琢磨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一对鼓槌递给我。
我:?
“你在占卜方面没什么天赋,但在乐理方面非同凡响。”老爷子诚恳地道,“大道三千,并无高下之分。小友不妨试试音修之道,或有不凡收获。”
“……”
14
我把试探结果告诉队友们。
“嗐,老头想劝你自首,所以才把刑罚说轻了!看来得换个方式……”陵光摸着下巴琢磨片刻,“有了!老王八,你去状告他!”
玄武神君十分茫然:“为何是在下去?”
“因为你长得最老实。”陵光说。
“……哦。”
四方神化为人形时的容貌都很俊朗,玄武神君执明端方持重,朱雀神君陵光姿容绝艳,白虎神君监兵凛若霜锋,青龙神君孟章四仰八叉……这个就不提了。
若说四人中谁长得最像苦主,确实是执明无疑。
于是转天执明又带着我前去天律司,还附带了凑热闹的陵光。
司法神君正坐在躺椅上慢悠悠地摇着,见我们走进殿里才坐起身,笑呵呵地问道:“三位道友来天律司,所为何事啊?”
执明有些拘谨地走到他面前,义正言辞:“在下要状告鹊华神君抢了在下的……避水珠!”他强调,“避水珠内蕴含了在下的本源之力,十分珍贵!”
老爷子看了看我,看了看他,困惑地问道:“小友为何总盯着玄武神君抢法器?”
“……”我,“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长话短说,他就是抢了!”陵光叽喳地冒出来,“司法老……老前辈,你快给他判刑!”
老爷子瞥了他一眼,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转向执明问道:“玄武神君说的,莫非是那颗紫极御渊定波避水珠?”
“对!”执明点头,殷殷期盼,“够用天雷劈他吗?”
司法神君嘶地倒吸一口冷气:“岂止!那可是紫微大帝寻遍四海八荒的奇珍为你炼制的本命法器啊!如此恶劣之举,已有取死之道!应判天雷——”
我眼睛一亮。
“天雷九九八十一道,以儆效尤!”司法神君斩钉截铁。
我:“……”
执明:“……”
陵光发尾的羽毛嘭一下蓬起来,赶紧挽回:“那颗珠子老王——咳,老执好久不用了!他平时都塞在洞府门口的镇守石兽嘴里,一点都不珍贵!不用判这么重!”说完,他从后面猛踹执明,“……是不是,老执?”
“啊对对对!”老执点头。
“竟是这般吗……”司法神君沉思。
我好奇地小声问陵光:“为什么他要把避水珠塞在那种地方?”
陵光悄悄答道:“因为老子去他家玩的时候把石兽嘴里的球抠走了,他赔给对方的。”
我:“……”
你好欠的爪子。
老爷子瞄了一眼我们窃窃私语的样子,又瞄了一眼局促不安的执明,语气缓和了许多,隐隐带着笑意:“既然玄武神君不追究,那便……判这小辈为你打扫洞府百年,如何?”
“呃……”执明为难地看向我们。
“不行,这就又轻了……”陵光嘀咕着,盘算了半天,突然眼珠子一转,“对了!老……我也要状告鹊华!他还抢了我的本源灵火,得给他加刑!”
老爷子神色微妙:“老夫姑且不问他是如何抢到的……以他的修为,沾到南明离火,只够烧半个时辰。”
陵光理直气壮:“他刚烧了一刻我就把火抢回来了!哎呀别管那些细节了,司法你快给他判刑!”
“……既然如此,双罪并罚,就罚他温养扶桑木两百年赎罪罢。”
“不行不行,我的本源灵火很贵的!他抢了一大坨呢,你再罚重一点!”陵光猛摇头。
司法神君的表情渐渐消失:“是么?那罚他镇守东海海眼三百年,如何?”
执明暗中传音:【这刑罚约等于十分之九道天雷,再犯点小事就差不多了。】
我思考我还能抢点什么凑齐剩下的十分之一道天雷。
【这个老子有经验!老子镇过三十年海眼!】陵光立刻传音。
【那就拜托朱雀神君了。】
【没问题!】
陵光自信地开口:“鹊华他揪了监兵的尾巴毛垒窝!趁着孟章睡觉的时候把他缠在钓竿上拿去溺水钓鱼,不小心让他被冲走了,捞了好几个月才捞回来!还有还有,他还连续一年每天晚上都偷偷潜入执明洞府把他翻过来,害得执明以为他被恶鬼诅咒了,吓得跑去找紫微大帝解咒,被笑话了三百年!行为特别恶劣!”
他一连串地说完,高高昂起头:“加上这些,是不是正好够劈他一道天雷的?”
我:“……”
不是,你的爪子也太欠了吧!!!
司法神君:“……”
司法神君拍案而起:“呔!你们这三个混账小儿!莫不是来消遣老夫的?!”
陵光赶紧摆手:“不敢!”
我也慌忙跟着摆手:“不敢不敢!!”
执明迟疑地跟上队伍:“不敢不敢不敢!!!”
我和陵光都看向他:?
执明:“……”
“还说不是来消遣老夫的!”司法神君怒发冲冠,一把抄起玄铁镇尺,“气煞老夫!哇呀呀呀——”
我们三人抱头鼠窜,连滚带爬地逃出天律司。
司法神君还有职务在身,不能离开天律司,骂了我们几声就气哼哼地背着手回去了。我们捂着头在天律司门口蹲成一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唉声叹气地散了。
15
这条路行不通,只能换一条路。
在送我去死小队的第十五场聚会上,陵光提出了新的提议:“既然目标不能一步到位,就分成两步嘛!”
他建议我先争取犯下某些错误,致使天帝震怒,将我贬为凡人,再以凡人的身份死掉,就可以顺利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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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地府了。
他将这两步总结为:【贬为凡人】和【嘎巴死了】。
后者比较好达成,关键是前者。
针对神仙的刑罚中,是不包括“贬为凡人”这一条的,因为这很难说是一个惩罚,更像是一种历练的方式。能够飞升的仙人几乎都到了心境圆满的境界,反倒是举香火之力得道的神偶尔会出现心境不稳的问题,若因此犯错,根据所犯错误的类型,便可能被天帝剥夺神职、贬为凡人,直至在红尘中磨砺至心境圆满,方可重归天庭。
这种例子虽然罕见,但不是没有。
可惜我并无神职在身。
寻常成神者,因身负信徒愿力,自然而然便会通晓某方面的神术。而我除了神位一无所有,术法也刚刚入门,连最简单的五行诀都用的磕磕绊绊,曾经的职业技巧在天庭也并无用武之地。他们一时半刻还真找不出有什么职位能让我做的——而且还要是那种犯了错也不会影响其他、只会导致我自身被贬的。
几个人嘀嘀咕咕了半天,又把执明推出来了。
“不如这样吧,你先来北方战场,以幕僚的身份替在下处理一些文书,熟悉情况。等情况熟悉得差不多了,便可以找到合适的机会犯个小错。”他提议道,“届时有在下为你兜底,也不致酿成大祸。”
我答应了。
之后我便去了北方战场。
北方战场主要与天魔对抗。有几位大帝联手设下的魔域封印在,天魔无法大举入侵三界,但每逢封印波动,总会有天魔逃出。肃清这些天魔便是执明的工作之一。天魔最善蛊惑人心,他所说的“犯个小错”,便是指找机会让我弄出个被天魔蛊惑、令天魔逃逸之类的罪名,方便证实自身心境有破绽,好争取到下凡的机会。
因为北方战场最主要的工作是打打杀杀,文书并不多,幕僚是个可有可无的闲职。这口饭我混得有些心虚,闲着无事时便顺手将其他人的文书也拿来一起帮忙写了。
我的同僚们主要是北方诸星宿的化身,颇讲义气,作为代写文书的报酬,教了我几手术法,大家相处得不错。执明不在的时候,也是他们照应着我。有几次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准备去战场上捞个罪名,都被众星君以“学艺不精”、“今日不宜找死”、“求你了帮我写完这份报告再去死吧”之类的借口拦了回来。
反正以锦湆那个小畜生犯下的罪孽,他进了地府得被十八层地狱抢着要,不轮转个几百上千年舍不得放他出来转世。我不着急,便继续混着了。
就这样混了两三百年,某日我正在给执明代笔写一份预备呈递给天帝的文书时,忽然接到陵光传讯。他给了我一块玉珏并一个位置,让我速去。我以为时机终于到了,高高兴兴地赶过去,遇到了一名高阶天魔。
也不知道封印这么严密,他们究竟是从哪儿找来了一名高阶天魔,还是个讲话特别风趣幽默的高阶天魔,一直在邀请我去魔域做客。我本来有点忐忑,觉得话题越聊越不对,但很快看到执明赶来了,就松了口气,配合地演了一场被天魔蛊惑的戏码,然后……
“然后我就被天兵抓了,他们说我勾结天魔、破坏封印、杀了玄武神君。”我回想着,忽然发现那段记忆像是笼罩着一层雾气,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接着就……判刑了。”
中间好像漏掉了什么……?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也很顺利,我好像一眨眼就从拿到玉珏变成了被押上斩神台,没给我留下思考的时间。剔神骨似乎不在我们原定的计划里,不过剔了神骨,我就可以直接死进地府了,都不用再绕路去一趟人间,节省了不少时间,纵使疼了点,我也就忍了。
谁知道剔到一半,我被凡人召请到了人间,现在陵光又说不是他安排好的……
……该不会,执明也不是假死吧?!
“这个你可以放心,老王八的壳厚得很,没那么容易死!”纸鹤啄了一下我的手指,让我回神,“你说是‘我’给你传讯?那块玉珏呢,给老子看看!”
“好。”我低头翻袖子,翻了三遍,找不到玉珏。
奇怪,我怎么对把那块玉珏收在哪里没有印象了?
纸鹤响亮地啧了一声:“果然有鬼!老子回天庭就去查是哪个敢冒充老子!”骂完,它用爪子把头顶那缕艳红的火苗扒拉下来,推到我面前,“老子查清楚之前你先别回天庭。这是老子的本源灵火,分你一点防身用!”
我很感动,但实话实说:“我现在还不够烧半个时辰的。”
南明离火极为霸道,我修炼了三百多年,也只够它烧四个时辰。现在只剩半副神骨,还不如刚飞升的时候耐烧。
纸鹤嗤了一声,拍拍翅膀,给小火苗加了一道禁制:“老子把它封进你魂魄里,供你自保足够了……咦?”
它动作停顿了一下,疑惑地抬头看向我:
“你的魂魄怎么缺了一块?”
6. 第 6 章
16
“是……吗?”
我闭目感受,迟缓地发现自己的魂魄确实不全,胸腹处缺损了一大块。
天界很少有只针对魂魄的术法,就是因为神仙的魂魄与身体结合得太紧密,不可能绕过身体只攻击魂魄,所以魂魄留下的伤势几乎可以等同于身体上的,只是身体愈合得更快,魂魄会慢上不少。
我比了比缺口的形状,像是被人从背后掏了一爪子,连带着魂魄一起撕走了一块血肉……可我怎么对此毫无印象?
“你没有感觉?!”纸鹤难以置信。
“可能因为我其他地方缺的更多吧。”我说。
按理来说魂魄伤成这样,哪怕身体愈合了也是会疼的。但我在斩神台上被捅了十二个窟窿,现在还有半副神骨揣在袖子里装不回身体呢,疼得更厉害,哪还能分得清其他地方疼不疼。
纸鹤:“……也是。”
它歪着头观察了好一会儿,语气有些微妙:“这道伤……不像天魔干的。”
我在北方战场混迹那么久,对天魔很熟悉。若伤口有魔气残留,我不可能感知不到。而我缺失记忆的那段时间里,除了那名话很多的高阶天魔只看到了一个人。如果这道伤不是天魔留下的,那就只能是……
“这算好事。”我安慰它,“看来执明是被天魔蛊惑了,不是先我一步去地府了。”
纸鹤:“……”
它反常地沉默了片刻,努力又憋出一小缕南明离火,将合并起来大了一圈的小火苗封进我的魂魄。重伤带来的寒意被火焰驱散了不少,我原本连几枚铜钱的重量都掂不出来的手也恢复了知觉。
我撸起袖子,看了一眼腕上开始收口的刑伤,道了声谢。
“老子的火在温养方面一般般,凑合着用吧。”它吧嗒着纸喙,补充了一句,“据说凤凰目前就在人间某处清修。如果你能找到他,可以去向他讨一缕涅槃火,对你魂魄的伤有好处。”
“凤凰不是失踪很久了么?”我很惊奇。
“几百年前他在人间现身过,所以大家都猜测他这些年还是一直躲在人间某处。”纸鹤心不在焉地道,“那家伙心善,特别好欺负。你要是能找到他,就往他面前一躺,抓着他撒泼打滚,你要什么他都会给你。”
我:“……”
你怎么这么熟练,他该不会是被你欺负得躲到人间的吧?
“这个化身上剩的法力不多,不跟你废话了,下次有消息再联系。”纸鹤收拢翅膀,最后嘱咐道,“在老子调查清楚之前,你小心别死了!”
我点头。
它不太放心,强调道:“别想着趁机去地府——你现在魂魄有损,一旦死了连神智都维系不了,会变成个只知道流口水的傻子到处飘!到时候老子可不会去找你!”
“……是是是。”
啪嗒,它倒在桌上不动了。
我把小纸鹤捻起来,塞进袖子。
这下有点难办了啊……
如今回想,从拿到‘陵光’给我的玉珏和传讯符、到我单独前去约定地点遇到高阶天魔、再到执明匆匆赶来,分明是陷阱。我大概是在见到高阶天魔时就真的被蒙蔽了神智,否则怎么会跟一个天魔聊得有来有回。而任我如何回忆,都想不起来见到执明后发生过什么,仿佛一眨眼就跳过了中间发生的一切,被押上了斩神台。
我按了按胸口,怀疑缺失的记忆是神魂有损导致的——若这个陷阱针对的是执明,还挺成功的。我没有记忆,浑浑噩噩地顶下了勾结天魔、破坏封印、谋害玄武神君的罪名,也就无人会再追查执明的去向。
可天庭那么多神仙,幕后之人为什么偏偏挑中我这个不起眼的小神背这么大的锅……
……难不成我的封号不该叫鹊华,应该叫平账神君?
不管怎么说,天庭暂时不能回去,就先在人间多呆几日吧。
我原本想着带小孩往东走一走,随便抓一把灰当成锦湆交差——老锦家的祖坟里已经有一个外姓人了,再多捧陌生灰也没什么,祭拜的时候拜错了也没事,就是给无名灰兄送一份祭拜礼嘛,还算行善积德了。
现在有了时间,倒是可以认真找一找哪捧灰是锦湆。
我自认为对锦湆的喜好还算了解,但再了解也仅限于他本人,猜不到他会被人扬到哪里去。万一真被扬得到处都是……
唉。
……那就到处都去找找吧。
17
打定主意,我解除了房间里的隔音结界,开门唤来店里的伙计:“小二哥,劳烦给我送几桶热水。”
既然要多留些时日,还是要打理一下的。
有陵光分我的那一缕南明离火,足以压制住伤势、让表面的刑伤闭合,再将血迹洗去就可以撤掉障眼法了——清洁咒虽然是个小术法,不怎么耗费法力,但以我现在的状况很难控制,不如老老实实地用水擦洗。
店小二一脸歉意:“抱歉啊这位客官,负责给咱家客栈送柴的老翁今早摔了腿,现在店里柴火不足,烧不了热水哩……”
“冷水也行。”我不挑。
他仿佛没听到,睁大了真诚又热情的眼睛:“客官,作为补偿,咱家掌柜同隔壁的汤池娘子打过招呼,凡是住店的客人去汤池洗澡,都可以打对折!您看……?”
我:“……”
你们的云游套路是不是太多了。
旁边的房间突然传出呯一声爆响,把店小二吓得一哆嗦。锦煜收回手,大步走出敞开的房门,皱着眉深深地看向我。
我以为他又要来帮我脱离受骗套路,赶忙把手缩回袖子,免得他再动手。
他盯着我并拢在一起的袖口看了几眼,兴许是找不到适合抓住把我扯走的位置,又转头紧紧盯着伙计。
店小二的脸皮没有掌柜的厚,被他黑黝黝的眸子这样紧盯着,额上见汗,结结巴巴地道:“其,其实昨日还剩了些柴……”
“你说的汤池店,在哪儿?”锦煜冷声打断了他。
他条件反射地答道:“不远,客官您出门往右拐,过三个铺面就能瞧见招牌,镇上只此一家,很好认哩!汤池娘子是我们老板的旧识,报上咱的店名可以打五折,实惠得很!”
锦煜点头,主动上当受骗:“听着不错,去看看。”
我:?
我一脸茫然地被他推下楼。
……这小子怎么一天三变,让他吃口上当茶跟要杀了他似的,让他泡个上当汤又积极主动起来了?
“你要是想去可以自己去,不用拉上我。”我挣扎着从袖子里掏出银子递给他。
他不说话,用那双酷似锦湆的三白眼盯着我。
我:“……”
……这破孩子对神仙有没有点敬畏心啊。
他尚未及冠,三白眼威力不足,让我这个看惯了锦湆威胁眼神的人觉得有点好笑。我拍拍他的肩膀:“听话,你自己去吧,本神仙还有别的事。”
比如去药铺抓点止疼药。
锦煜忽然垂下眼睛:“我自己去汤池,晚上会做噩梦。”
“嗯?”
我不确定地看着他颤抖的睫毛,分不清这小子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没必要为了让我陪他去泡汤编造这种谎言吧?
“我有一位……长辈,因为我的疏忽,死于水患。”他说,仰头看着我,声音微哑,“我每次去汤池都会想起他的死讯,很害怕。”
我:“……”
这不是巧了吗,我去汤池也害怕。
只是比起‘长辈死于水患’这样的理由,我的理由实在是说不出口。
……其实锦煜长得和锦湆不太像,唯有那双眼睛像极了。他看着我,就像锦湆在看着我,让我不知该如何面对。
锦湆很喜欢泡汤……或者说,他喜欢一切能让我狼狈的娱乐活动。
锦湆刚登基的时候才十七岁。先帝为了给他铺路,死前带走了一批最顽固的老臣,致使三省名存实亡。我身为帝师,有规训他的权力,又被先帝托孤,真要论起来,能够插手的朝政并不限于礼部的事宜,加上朝中缺乏德高望重的老臣制衡,突然令我这个手握先帝遗诏的人一步登天,成了最大的权臣。
烈火烹油,如履薄冰。
权臣不好当。
那段时间我既要处理锦湆放任不管的政务,又要应付无数人明里暗里的拉拢投效,忙得焦头烂额,不小心忽略了其他。直到某一日,礼部侍郎提醒我说弹劾我的折子已经堆得快比我还高了,我不得不从百忙之中抽出半天时间写了一份自辩的奏疏,在早朝时揣上,准备呈递给锦湆。
恰好是那天,锦湆罢朝了。
百官在殿里等了一个时辰,龙椅上不见人影,只得散了。我问了内侍才知道锦湆把众人晾在殿里不管,自己跑去汤池玩乐。我怒气上涌,不顾内侍阻拦,拎着先帝御赐给我的训诫金鞭冲去温汤殿找人。
那时候锦湆刚登基不久,还没有暴露出自己的下限,让我误以为他还有救。我也是气昏了头,冲进温汤殿后将所有侍从挥退,然后一脚把屏风踹倒,站在汤池旁边厉声呵斥,指望能把他骂醒。锦湆坐在水中仰头看着我,就像在看一出大戏。等我骂累了,他装模作样地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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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着我,说了几句软话。我信了,欣慰极了,以为他听劝了。
但他没有,他只是记仇了。
在那之后的两年,我被消磨掉了所有的心气。在另一个他又无故罢朝的日子,我晚上下了值,揣着被积压了十多天的水患奏疏进宫,去温汤殿找他。他命侍从撤去屏风,让我跪在汤池旁边口述奏疏内容。
我好几日没睡,又被热气一冲,念着念着就一头栽进了汤池。
那汤池不深,只及腰腹。但官服和靴子浸饱了水,都重的厉害,一直把我往下拽,我居然站不起来,在水里扑腾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锦湆走过来提着我的领子把我拎起来的。
肺腑灼痛,耳中轰鸣,我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才发现自己还死死抓着奏疏不放,难怪挣扎时使不上力。我想把它放在池边干燥的石砖上,手抖得厉害。锦湆很贴心地凑过来帮忙,将那本被水泡烂了的东西放好后,用手指随便拨弄了几下,伏在我耳边说了一个条件。
我趴在池边,盯着眼前湿漉漉的奏疏和被水晕染开的字迹,恍惚了一下,觉得这点代价就能换三县百姓的性命,还挺赚的,就答应了。
那一夜十分难熬,我醒着的时间还没有晕着的时间长,即便是睁着眼睛的时候意识也是断续的,被切割成了零碎不堪的片段,除了锦湆那模糊又快意的神色,什么也看不清。
事后我还是趴在池边,他先走了。过了小半个时辰,有内侍捧着他许诺给我的敕旨呈给我看,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末尾盖着一枚鲜红的印泥。我看着看着就笑出声,只觉得一切实在是荒诞至极。
后来,汤池就成了他最喜欢的议政地点。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小孩说,因为你高祖父在汤池里搞我的次数太多了,让我对那该死的地方恨乌及乌,所以能不去就不去。
面前,一无所知的锦煜还在看着我,等我的回答。
我张了张口,正要拒绝,忽然从他眼里看到了掩藏不住的急切与忐忑。
“……”
锦湆的眼中不会有这样的神色,只有笃定和戏谑。被他看着,就像有某种残忍的精怪透过人的皮囊注视着我,贪婪地索取我的血肉。但眼前的少年不同,他的眼睛不像同龄人那样清澈干净,而是将情绪都压在水面下鲜少外露,还总是摆出一副臭脸……可他眼中从来没有那种欲要将人剥皮噬骨、磋磨殆尽的欲望。
这样一看,锦煜的眼睛似乎也没那么像那个小畜生了。
……唉,算了。
我总不可能把锦湆搞过我的地方全避开,那我余生只能去海底躺着了。
不就是汤池吗?
去。
18
汤池分为大汤和小汤,本冤大头付出足够的银钱,换来一个单独的小院。
我在屏风后脱下身上层叠的衣服,抖了抖——好歹是天衣,不惧水火,不沾尘垢,比我结实,还比我干净,无需我操心。我把它挂在一旁,仔细舀水冲去身上的血迹,这才披上浴服,绕过屏风往汤池走。
锦煜冲洗的速度比我快,已经在廊上等着了。我一绕过屏风,他的眼睛倏然睁大,直愣愣地盯着我,漆黑的眼瞳颤了颤:“你怎么……”
“我怎么了?”我疑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盯着我的手腕和肩膀不放,而这些位置都恰好是刑伤所在。
……巧合么?
锦煜移开视线,又转了回来,忽然问道:“我听说神仙的形象是在成神的时候就固定了,再也不会变?”
“不是,‘神’的形象和信徒的念想有关,会慢慢接近信徒普遍认知的模样。”我一边说,一边抄着手往汤池走。
“那你成神的时候,就是现在这样子吗?”他追在我后面,不依不饶地问,“我……找过记载,卷宗上说,百姓祭拜你的时候,是对着一张画像祭拜的!”
“我又不是死了几百年,画像哪有我本人给他们的印象深刻……”我小声嘀咕。
普通百姓哪里有钱买画像,大多数都是去城外捡一块木头,托人刻上我的名字当作牌位,白天塞进柴火堆下面藏起来,晚上再把我掏出来拜一拜——有人搜查的话就把我塞进灶膛里烧了,很方便的。
不过他说的那张画像我也见过,画得接近我最春风得意的时候,而不是临死时那副模样。我也很惋惜自己没能被塑造成画像上的样子。
但是!
百姓把我的形象记成我现在这样,主要还是怪锦湆!
因为我……我是……
嗐。
……我是喝水呛死的。
7. 第 7 章
19
喝水被呛死,这个死法,真的非常丢脸。
我死前五日,因为和锦湆对骂,被那个小畜生按个罪名丢进了诏狱。我得罪过的人太多了,某一位暗中买通了执掌刑狱事务的典狱,让我吃了好一番苦头。那时候我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昏昏醒醒了几次,口渴得厉害。典狱非常不好心地给我喂水,我被灌得太急,呛到了,咳着咳着就……死了。
我死后,锦湆不知为何下令把我的尸体吊到城门楼上。我只挂了一天半,就被几名豪侠趁着夜深拿下来了,然后被一个富商赞助了棺材和冰块,又在百姓们手里辗转了几日,接着在守城士卒的帮助下被偷运出城,最后被几个猎户齐心合力拴着绳索吊下悬崖,安葬在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峡谷里。
锦湆派人找了七次都没找到我。最接近的一次,他派出来找我尸体的人都把我棺材挖出来开盖了,结果那人睁着眼睛说我不是我,把我又钉好埋了回去,埋得比之前还深,空着手回宫复命了。
……总的来说,托锦湆的福,差不多全城的人都见过了我的尸体。他们脑海中最深刻的就是我挂在城门楼上的样子,也无外乎把我祭拜成了现在这副浑身是伤的模样。加上我在百姓们的普遍认知里是个死人,祭拜我的人只拜我的牌位,形象也就没有太大的变化。
不过我接受得挺好。
就,就没有很差啊!虽说是比画像上瘦了点吧,但这不是更有神仙风骨了吗?那些乱七八糟的伤伤疤疤衣服一遮也没人知道,连客栈老板都夸我相貌好,气质好,仙缘多多!
天衣本就样式繁复,我每次领到的又总比别人的多几层,还都是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的款式,一点皮肤都不露……要不是这次换了浴服,我都忘了自己身上看着怪吓人的。
为了避免吓到小孩,我解释了一句:“这些不是真的伤,是……百姓祭拜我时,心里想着我死后模样的人更多一些,就成了这样。”
锦煜深深看了一眼我手臂上一道细长的“鞭伤”,不死心地道:“画像就一点作用都没有吗?”
“……”我笑了一声,“画像哪有我的牌位轻省呢。”
他目露疑惑。
我快走了几步,没再给他追问的机会。
凡人信仰神明,是因为他们有所求。有所求,便有所期盼。越到地狱深处,期盼便越强烈,而当蛛丝断裂时,怨愤便会千百倍地加诸于泥塑之上。
画像太轻薄了,如何能承载万民之怨?
做不到的。
所以身处绝望之中的百姓们便将最后一点善意给予了我——那便是不去将我当作需要供奉、被寄予厚望的神明。
【若林大人是神,为何不救世?】
【林大人不救世,因为他死了。】
既不曾信仰我、不曾祈求我、不曾将获救的希望孤注一掷地寄托在我的身上,便不会怨恨我。
于是他们撕毁了画像,捧起了牌位。
他们说,林大人不是神,林大人是人,林大人死了,林大人救不了他们。
死去的林修礼是最好的、最令他们怀念的林大人。
百姓们要的,也不过是这一点念想罢了。
这样便好。
20
汤池水雾氤氲,三面都用竹木隔开,唯独正对着长廊的这一边留下了几级宽长的石阶。我在石阶上坐下,刚好够把腿泡进水中,看起来是专门为了不下水的人准备的。
锦煜紧紧跟在我身边坐下。
我瞥了他一眼:“贴着我干什么?”
他睁着眼:“沾点仙气。”
我:“……”
好理由。
这小子紧挨着我坐就算了,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我胳膊看——浴服只有松松垮垮的一层,不比天衣那样合身,袖子还短了一截,露出半条小臂。我顺着他的目光来回打量了几圈,搞不清他为什么看个没完。
不就是有几道“伤”吗?天庭有些神长得都不像人了,显灵时也没被人这么盯着看啊?
我把浴服宽松的衣襟笼紧了一些,盖住蔓延到颈下的伤疤,心平气和地道:“小子,再看我就把你踹下去!”
锦煜如梦初醒,迅速移开视线,低下了头。
我透过水面的倒影对上少年人漆黑的眼眸,有粼粼水光在闪烁。他忽然踢了一脚水花,将倒影踢碎了成了无数片,开口时声音中仿佛也带上了细微的水声:“你身上的‘伤’,很多吗?”
“挺多的吧。”我随意应道。
“为什么。”
“嗯?”
“为什么有这么多道?”他抬起头,眼底是干涸的,“你说他们拜你的时候想的都是你死后的样子。这些伤……这些伤都是你死时留下的吗?”
原来他是在纠结这个。我失笑:“不全是,有一些是……百姓想象的。”
锦煜急切地追问:“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我死时身上的伤可不止这么点,但被囚服遮了一下,百姓们看不到,就各自发挥了一些想象力,听说了什么五花八门的酷刑都想往我身上安一安。以至于我成神时觉得身体有哪里不太对劲儿,扯开领子低头一看,还挺纳闷为什么能看到自己的肠子……
还好后来说书先生的口味换了,反映到我的身上,就是好歹让我的皮囊能完整兜住我的内在,不用我每天早上手动往里塞了。
这事有点不太好给小孩解释,我总不能掀开衣服展示……我想了想,问他:“你知道《碎玉吟》吗?”
他愣了一下,皱着眉回忆片刻,迟疑地点头。
“那就是了。因为那首诗,所有人都觉得我头上有道疤。”我拨开鬓角的发丝,给他看那里的一道半指长的浅色疤痕,“哪怕本来没留疤,成神时也有了。”
21
我的额角确实被锦湆扔出的玉玺砸破过。因为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砸我的又是大名鼎鼎的传国玉玺,所以流传的很广。有文人专门写过一首《碎玉吟》,哀叹我被锦湆砸破相了——其实那是一首反诗,是在借着这件事哀叹国将亡于暴政。
普通百姓哪里看得懂那种隐喻,他们只读得懂明面上的意思。我本人迅速凭借此诗挤入京城美男子排行榜,取得了第五名的好成绩。
本来排名可以更靠前一点的,奈何诗是诗,人是人,我长相有点给艳名拖后腿……
都过了三百多年了,那首诗的具体内容我记得不太清楚,只记得什么“半面朱砂染素裳”,还有什么“琼树岂堪连夜雨”之类的……在我看来用词颇为俗艳,也不知为什么能传得那么广。
倒是那文人的下场我记得更清楚一点——锦湆那个小畜生把他抓进宫,让他跪在屏风外面一遍遍念那首诗,而在屏风里侧,他把我摁在书案上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这都不能让他满意,他还撤了屏风,扯着我抬头,让那文人对着我再作一首诗。
那文人还算有几分傲骨,不肯就范……也可能是吓傻了,反正一句都没做出来。于是锦湆就给了他一剑,血溅得到处都是。他嫌脏,抬脚就走了,留下我和那文人的尸体在书房里沉默地对视了好半天,直到我有力气出门喊来内侍给他收尸。
其实当时玉玺没有砸实——那可是半个巴掌那么大的一块实心和田青玉啊!真砸实了我估计人当场就没了——它是擦着我额角飞出去的,伤口不大,最多就半个指节那么长,血流也的不多。太医奉命给我拿了宫里最好的药,痊愈后连道疤都没留。谁知道我成了神,反倒因为百姓们的普遍印象,给我塑造出来一道三倍长的疤。
……应该庆幸百姓们不知道我的屁股都遭过什么罪,不然真是难以想象我会变成怎么个形象。
锦煜大概没有在听我解释,一直在怔愣地盯着疤痕看。我话音刚落,他就梦游一般伸出手,想来摸我的额角。
我哪能让这小破孩得逞,拍了一下他的手:“小子,都说过让你对神仙放尊重点了,别总想着动手动脚。”
他的手被拍掉,一下子惊醒过来,慢慢、慢慢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然后那张脸慢慢、慢慢地黑了。
我:“……”
怎么,不让他摸,是能把他气死吗?
22
事实证明,不能把他气死。
但能让他气得半个时辰不理人。
我看了一眼背对着我坐在汤池角落面壁的锦煜,搞不清现在的少年人都在想什么——若他对我恶语相向,我还能再逗……再训斥几句,可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生闷气,反倒让我不知所措。
……是我呵斥得太重了吗?
我不是个好师长,唯一一个名义上的学生没从我身上学到过什么,倒从我身上爽到过挺多次。我也反思过是不是自己教导的方式不对,我不该一开始就对他寄予厚望,用明君的标准去要求一个刚从冷宫里出来的少年,还因为一点小错就对从未处理过政务的新帝屡屡呵斥……
若可以重来一世就好了。
我定会在见锦湆第一面的时候就抓住他的手,用先帝御赐的训诫金鞭劈头盖脸地打他一顿!打得他哭爹喊娘,看他还敢不敢做出那些欺师灭祖的混账事!!!
可惜时光不能倒转。
当然啦,乖小孩还是可以哄哄的。
我清了清嗓子,唤道:“锦煜。”
他不理我。
我从袖子里掏出那枚刻着我封号的玉片晃了晃:“你不是说要找你高祖父的尸身吗,那你想不想知道你高祖父长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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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煜刷地回头。
我心里暗笑,冲他招招手,示意小孩坐过来:“来,本神仙给你变个戏法。”
他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涉过水,坐回我身边,问道:“你想用圆光术?”
“你知道的不少嘛。”我惊奇。
锦煜点头:“我为了找你,看了很多卷宗。”
我顿感心虚。
当年那场酒宴是专门为品酒而设的,众星君都拿出了珍酿分享。我好奇,每种都尝了一口,加起来便喝了不少。我醉蒙蒙地扶着墙出门,想找个地方醒酒,结果走到一半就被人抓走凑数去了……
轮到我掷下玉片时,我晃来又晃去,怎么都站不稳。要不是守在旁边的斗木獬默默伸出手扶了我一把,我险些把玉片掷到魔域去。后来迟迟没有人找我应愿,我一度以为是自己扔得太偏了,直到后来才惊觉会不会捡到那枚玉片的凡人根本没听说过我的名号,当成垃圾给扔了……
不得不说,锦煜捡到我的玉片,算他倒霉。
我都想不到他得多努力,才能从某本卷宗里翻到“鹊华”二字,还能和我本人对上号——要知道现在天下百姓还都当我死了呢。
“这个……正是为了奖励你读书勤勉,本神仙才破例让你和你高祖父见一面!”我顺势说道。
锦煜看我一眼,那张淬毒的小嘴又张开了:“你能控制好吗?不会又施展失败,再用别的术法糊弄我吧?”
“……怎么会呢,这个术法我还是很拿手的!”
圆光术在天庭有一个升阶版本,叫玄光术。教我这个术法的是水镜仙君。当年我不相信自己在卜卦方面只有音律天赋,拎着鼓槌去找最擅长此道的水镜仙君,请他教我卜卦。他的脾气在天庭是出了名的好,毫无保留地教了我十年,教得险些道心破碎,终于教会我一个玄光术。
这个术法理论上是最适合用来卜卦寻物的,但在我手里用不出这个效果……呈现一下心中所想还是可以的。
我榨出一丝法力聚在指尖,轻点池水。
【清水明镜,形神自现】
涟漪扩散,映出一名少年的侧影。他漆黑的发以白玉冠束起,露出苍白的脸,眼睫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抹青黑,瘦削的下颚被撑着头的右手遮住了一半,再向下则是深重的玄衣。
浑身没有半分颜色。
我看了几眼从我记忆中精选出的锦湆,对身边的少年说道:“你高祖父和你一般大的时候,就长这样。”
锦煜盯着水面映出的人,神色有些怔愣。
水镜中的少年天子坐在凉亭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只在石桌上扑腾的翠羽小鸟,伸出一只手,试图把它抓起来。
那只小鸟受了伤,惊慌之下狠狠啄了一下他的手指。
殷红的血涌出,他眼瞳转动,瞥了伤口一眼,毫不在意地继续将手掌下压,揪住它的翅膀将它拎起来,凑到眼前专注地观察了片刻它折断的翅羽,随即把它扔进旁边侍立的内侍手里,懒洋洋地道:“治好,放了。”
内侍诚惶诚恐地双手捧着小鸟退出凉亭。
锦湆撑着头一动不动,只有眼瞳随着内侍的脚步滑向眼尾,直至看不见为止。他又盯了那个方向片刻,眼瞳倏然收回——
我在他看见“林修礼”之前收了术法。
……后面不能放了,让锦煜看见他高祖父走过来把血抹在我的脸上不太好。
“你看,你高祖父虽然是个暴君,其实他的内心也有……”我努力忍住说出这句话时的不适,“……善良的一面。”
锦煜面无表情:“你看起来要吐了。”
“……”
我把五官扯回原位,试图将话题平和地继续下去:“你知道吗,你的眼睛长得很像你高祖父……”
“所以你才不喜欢我看着你吗?”锦煜问。
我:“……很明显吗?”
“嗯。”
嗐,居然被发现了。
锦煜低头看着恢复平静的水面,反过来劝慰我:“世人皆知,我……高祖父是个什么货色,你不必替他遮掩。”
“……不是这样的。”我说。
孩子啊,你高祖父远比“世人皆知”得还要畜生多了。
不知道锦煜是不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眼睛微微睁大了。他怔愣地看了我的倒影片刻,忽然问道:“在你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常言道祸不及子孙。我面对锦湆重孙子的期盼眼神,干涩地开口:
“他,他是个……”
天生坏坯嘴毒心黑罔顾人伦杀人不眨眼视礼法如敝履弃律例如草芥钟天地之戾气聚四海之怨憎罪行罄竹难书活该下地狱的——
“……人。”
8. 第 8 章
23
锦煜对我的回答嗤之以鼻:“他把你害死了,你还觉得他是个人?!”
我艰难找补:“因为我……很善良嘛!”
善良如我,是不会告诉他对内我习惯用‘小畜生’作为他高祖父代称的!
锦煜才十九岁,我不希望他小小年纪就活在有个遗臭万年的祖宗的阴影下,于是搜肠刮肚,努力从烂泥里再捞出一点能和他说的东西:“别看你高祖父他……呃,名声不太好,但是他有两个优点——他言出必践,对宫人也不算坏。”
其实锦湆只有言出必践这一个优点,主要体现在许诺我的交换条件从未食言方面,有时候也体现在说搞我几次就必定会搞我几次方面。这种事不太好跟小孩讲,所以我临时给他加了一个优点——仅限我还活着的时候,那个小畜生行事荒唐归荒唐,称不上暴虐无道。他对宫人说的最多的话不是“拖下去”,而是“滚出去”。曾经有内侍在惊惧之下不小心把热汤药泼在他身上,他也没因此杀人,勉强能算个优点了。
“那他对你呢?”锦煜透过水中的倒影看着我,语气生硬,“他对你很坏吧。”
“这个……”
岂止是很坏。我专门请教过判官,光是他对我干的那些事就可以把他送进十八层地狱一百八十年——地狱都很久没接过这么大的活儿了。判官还很仔细地为我解释,其中十年是因为他打我,五十年是因为他骂我,剩下的一百二十年都是因为他一边打我一边骂我一边四处搞我……
“……哈哈哈,本神仙年纪大了,记不清了,要不我们聊聊天气和花草怎么样?”我向锦煜提议。
“你记不清?!”
锦煜上下牙用力咬在一起,几乎能听见‘咔’的一声。他猛地倾身逼近我,像一只愤怒的小豹子,咬牙切齿地低吼:“你记不清他对你做过什么,却记得清他救了只鸟?!他自己都不记得吧!”
我有点茫然地看着他眼里的怒火,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气成这样。眼看那双燃烧的小三白眼都要抵到我脸上了,我不得不向后仰,喃喃地解释:“……就是因为他自己不记得,所以我才记得。”
他因愤怒而压低的眉眼一滞。
我趁机抬起手抵着他皱紧的眉心,把他的脸向后推:“好了好了,别为我愤愤不平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的小玄孙……”
白捡来的小玄孙脑门还挺硬,我用了不少力气都没推动。他梗着脖子不肯后退,反而逼得更紧,漆黑的眼睛近在咫尺。
氤氲的水雾模糊了他的神色,也模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少年人身上的热意随着粗重的呼吸乱七八糟地包围过来。我有些晃神,恍惚间从他的脸上看到了锦——
一瞬间,心脏骤然紧缩。被他攥过的手指、被他抓过的手腕、被他推过的肩膀、甚至是被他的呼吸拂过的皮肤同时窜起刺骨的灼痛。我撑在他眉心的手指一抖,条件反射地重重把他往后一推!
他反应很快地抬起手,似乎想抓住我的手臂维持平衡,但五指即将收拢时忽然顿住,错失良机,哗啦一声向后栽进汤池,溅起一大片水花。
我愣了愣,回过神,慌忙走下石阶。
小汤池的水很浅,淹不到人。锦煜不等我扶就自己坐起来了。湿透了的发丝软塌塌地贴在他脸颊上,把那张总摆出一副成熟神色的脸衬出了几分少年气。他抬起手抹了一把水,不知是气恼还是窘迫,耳根微微泛着红,瞧着年纪就更小了。
对,对……
他还小,不是……还是个小孩呢……
被烫得发麻的指尖动了动,我的心脏缓缓落回原位,为自己的妄念感到好笑,再看小少年紧紧抿着唇的样子,俯身撩起一层水去逗他,笑问:“这么生气呀?”
涟漪层层扩散,迸溅的水花沾湿了他的眼睫。他一声不吭,垂着湿漉漉的睫毛,固执地盯着水面,不肯抬头看我。
怎么又要哄……
我心虚地揉了揉手腕,再次榨出一丝法力试图哄小孩:“要不,再给你变个戏法?”
“不用!”锦煜用力把头扭到另一边,冷声道,“留着力气给你恢复记忆用吧!”
我:“……”
这破孩子的破嘴怎么只有沉默和淬毒两种状态。
我悻悻地收回法力。
一时之间,汤池里只剩下水波荡漾的细微声响。
墙角滴漏里的水珠一滴滴敲在青石上,发出规律的滴答声。院外有小厮经过,布靴踩过被浸润的地砖,是粘腻又拖沓的轻响。汤池因为我们方才的动作腾起雾蒙蒙的水汽,随着呼吸灌入肺中,在那久远又模糊的声音里,仿佛也浸染上了阴冷的霉味与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我耳边听见几声微弱的闷咳,下意识抚上干涩的喉咙,才发现那不是我发出的声音。
我又有些晃神。
24
在诏狱那几日,因为总是醒着,时间过得很慢。
人之将死,总会生出许多遗憾。可是死前我又很忙,抽不出空去回想自己这一生究竟有多少没走完的路。滴漏不分白天黑夜,滴答滴答地响,我恍恍惚惚地数着,数着,那些曾经走过的路渐渐看不清了,没做完的事也渐渐模糊了,脑袋里昏昏沉沉,最后就只剩下一个轻飘飘的念头,那就是在死前见锦湆一面,对他说几句话。
如今我已经回忆不起那时候想说什么了,大概只是几句他从不肯听的老生常谈吧。他兴许是猜到了,所以没有来见我,我却因此生出了执念,魂魄不肯入地府,在自己的尸体旁边飘了不知多久,看着我被拖出诏狱挂上城门楼,看着我被七手八脚地敛进棺材,看着我被深深埋进那处僻静的峡谷……一直到我的坟头开出小花,我都没能见到锦湆。
后来某一日,我托腮看着一只翠羽小鸟踩在我的坟头上蹦蹦跳跳地啄食草籽,黑豆豆眼中映着天地万物,云卷云舒,其中并没有我,也不需要我。
我忽然就想开了。
于是到了地府。
地府很热闹,老锦家的祖宗们轮番拉着我哭,对着我痛骂他们的不肖子孙;枉死的百姓也拉着我哭,感慨林大人您怎么年纪轻轻就死了,为什么好人没好报;连判官都来拉着我哭,问我能不能把功德金光收一下,他们眼睛疼……
他们拉着我哭过一轮,换一批人拉着我又哭一轮,然后再换一批……我觉得不对,怎么地府的鬼越哭越多了?抬头一看——哦,原来是锦湆正在上面发疯,致力于把全天下的人都送下来给我陪葬。
我这才发现,他之前畜生得挺保守的。
锦湆这个人,总能给我惊喜。从前每次我以为这就是他的底限了,他不可能再干出比这更畜生的事情了,他就会身体力行地向我证明是我低估了他的潜力。
我承认我不够了解他。
所以我想不明白,明明我死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了自己去求他,求他见我一面,他理都不理,还在我死后莫名其妙地把我的尸体挂去城门楼上羞辱,堪称恨我入骨。而我死了好几个月了,他又为什么突然开始发疯,打着我的名号从宫里杀到朝堂,搅得天下无宁日?!
他都已经把我从臣子变成佞幸了,怎么还想继续在史书上给我争取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妃名头呢?
没这必要吧。
但我都死成鬼了,身体也埋在七尺之下烂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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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办法再阻止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鬼门关外排着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与之相反,轮回台前门可罗雀,判官们天天蹲在上面数着投胎的名额,越数越少,于是地府越发的鬼满为患。
在这种情况下,我身上的功德忽然开始日日暴涨。
几位阎王满头大汗,凑在一起算了半天,只算出和锦湆有关,但都算不出为什么锦湆越杀,我身上的功德反而越多,还以为天道出了问题,最后甚至惊动了泰山府君。他掐指算了半晌,告诉我:是天道重新核算了过去九年我凭一己之力阻止人皇为祸世间的功绩,判定不止这么点,所以给我翻了八十一倍。
我:“……好严谨,有零有整的呢。”
因为人间情况过于严峻,我向判官申请去投胎,想着万一能有机会阻止锦湆也是好的。但申请了三次都被不同的判官打回来了。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判官结结巴巴地劝我说,就算我现在去投胎,先不说夭折的概率有多大,就说等我长到能用屁股保护人间的年纪,锦湆估计已经搞不动了,就……别去遭罪了吧?
我:“……”
我:“其实我不是只有……算了。”
没办法,谁让我本人这颗十五岁就能高中状元的脑袋不如我的屁股劳苦功高呢?我只好改成每天抄着手去鬼门关等人,指望我虔诚的心意能感动天地,早日把锦湆咒死。
就这样咒……等了十年,锦湆不死。
十年后,鬼门关前突然天降祥云,地涌金莲。我好奇地凑过去看热闹,意外发现飞升成神的那个热闹竟是我自己。
上午,本神君去天庭报道。
下午,锦湆死了。
我:“………………”
好气啊!!!!!
最初的百年,我特别想死回地府见到锦湆,没成功。
第二个百年,我去了北方战场,每日吵吵闹闹忙忙碌碌,没时间找死。
第三个百年,我觉得我已经把锦湆忘了。
第四个百年,还没过完一半,我以比飞升更离奇的方式下凡了。
还遇到一个……长了一双锦湆眼睛的后人。
三百四十三年,对于凡人来说太长了,对于神仙来说又太短了。看到他的眼睛,那些我以为已经忘记的、关于锦湆的记忆就又都回来了,不管是糟心的,还是很糟心的,又或者是特别糟心的。
我这人还是要一点脸的。虽说活春宫都被漫天神佛看过不知多少场了,可要我亲口告诉锦煜他高祖父和我干过多少次,不是,干过什么事情,那还是很难讲出口的!
至于其他……
从我第一次被先帝领去见锦湆,到我身死,刚好十年。这样漫长的时间,那个小畜生当然不是一件人事没做过。我不止记得他随手救下那只翠鸟,也记得他醉酒后趴在我腿上戏言要做个明君,还记得他在朝堂上恩威并施、逼迫贪污的官员自掏腰包补齐军饷,转头下了朝便将我拽进御花园讨要报偿……
那些画面,同那些荒诞不堪的记忆囫囵在一起,是我的喉中鲠,腑中棘,骨中锈。
我看了一眼坐在汤池另一头抱臂对着水面生闷气的锦煜。
这小破孩也不知从哪卷野史里翻出了些似是而非的记载,对他高祖父的憎恶如此明显,巴不得听我这个首席受害人对着锦湆破口大骂才好。他向我许愿想找到锦湆的尸身,怕不是担心别人扬得不够,打算亲手把他高祖父扬得更均匀。
对于这孩子的拳拳孝心,我是很感动的。
可是那些被嚼碎了藏起来的东西,那些让我自己都羞于承认的东西……又怎么能告诉第三个人呢。
9. 第 9 章
25
从汤池出来,天已经擦黑。
锦煜一路闷头往前走,头也不回。
我抄着手跟在后面,眼看他拐进客栈直奔楼梯,唤了他一声:“不吃些东西么?”
“不吃,累了。”他扔回硬邦邦的几个字,噔噔噔拐过转角。
店小二本来满脸笑容地迎过来,差点被他迎头撞飞。他眨巴着眼睛目送恨不能把楼梯跺塌了的锦煜上楼,又为难地看向我:“这……?”
“没事。”我安慰店小二,“这小子因为我骂他祖宗骂的不够狠,跟我闹别扭呢。”
店小二:?
楼上适时传来“哐”的一声,是门被大力扣上的动静。
我估摸着这位气性颇大的小犟种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出门,便问店小二:“镇上有药铺吗?”
“啊?……啊!有,城东和城西都有!”店小二回神,眼珠子灵活地上下一扫,脸上浮起了然的神色,“客官瞧着是受了风寒?要是需要看诊,就去镇东的仁济医馆,他家坐馆的医师都是顶厉害的!如果是抓药,那去镇西的和康医馆更便宜!”
我给了他几枚铜钱作为答谢。
他欢欢喜喜地伸手来接,眼睛忽地一亮:“客官是从京城来的?”
我好奇地问:“怎么看出来的?”
“嘿嘿,您别看小的就是个伙计,眼睛可利着哩!”他捻起一枚铜钱,得意地道,“这铜钱是去岁才铸的,只在京城里流通,外头少见,唯有像您这样从京城来的客官才会用哩!”
“原来如此。”
——看来这枚就是第三种流通的铜钱了。
那枚铜钱上刻着一个【泰】字,颜色稍显暗沉,细看做工质量还不如前两枚,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我作为一个“京城来的”,也不好问偏远镇上的店小二去年为何会突然铸新钱,只能先记下,打算回头再找人打听。
店小二将铜钱收好,热情地问道:“客官,您这脸都白成这样了,不宜走动!不如小的找个人帮您把医师请来店里给您看诊?咱家掌柜的同医馆东家的也是老朋友了,只要这个数——”
本冤大头听出熟悉的套路前奏,生怕那个手欠的破孩子突然又踩着他的话冒出来把我拉来扯去,连忙打断:“大可不必!!!”
他神色颇为遗憾。
我正想嘱咐别的,忽有所感,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紧闭的客房大门。
天色已晚,客栈二层挂着的灯笼还没来得及点,一片昏暗,反倒是室内的烛火更亮——锦煜在屋子里不知道,他躲在门口偷听的影子就映在门上呢。
我努力压住嘴角,嘱咐店小二:“劳烦再替我准备一份饭食,如果楼上那位闹别扭的小……公子,一个时辰后还没出来,就给他送上去。”
“好嘞!”
店小二应了一声,顺着我的目光抬头,也看见了映在门上的影子。他心领神会,故意提高声音,忧心忡忡地问道:“客官,要是小公子不肯吃饭怎么办?”
……好上道的伙计。
我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又多摸出几枚铜钱递过去,配合地重重地叹了一声:“唉,那他定是还在生我的气。没办法,为了避免讨他的嫌,我今晚就不回来住了,在街头凑活一晚吧。”
“哎呦,那怎么行!”店小二收了我的钱,表演得更是卖力,夸张地大声感慨,“咱们小镇可是在昆仑脚下,山风刮骨头哩!入了夜,那街上的冷风一阵阵地吹,冻人得很!客官本就病着,身体冻坏了怎么办?”
“没关系,我的身体不重要,他的心情才重要啊……咳咳咳!”我用力咳嗽几声,掩盖住笑意,凄凄惨惨地道,“他要是不肯吃饭,就让我冻死在街头吧,谁让我惹他生气了呢……”
我们两个一起抬头看向二楼,门上的影子紧紧攥着拳头。我都能想象到小破孩站在门口咬牙切齿的样子。
糟糕,逗过了。
那小子可不光是手比陵光的鸟爪子还欠,总往我身上拉扯,臭脾气更是说爆就爆……他不会气得冲下来拿头顶我吧?!
本,本神仙怎么会怕一个铁头小犟种呢!
我立刻提起衣摆迈过门槛:“就这样吧我有事先去了劳烦小二哥一会儿把饭食送上去多谢了。”
“诶——哦,哦!没问题,客官您安心地去……去买药吧!”店小二差点嘴瓢的声音远远从后方传来。
我已经溜出了半条街。
这家客栈是镇上最奢华的一家,位置很好,端端正正地坐落在寻仙镇中心,几乎可以作为划分镇东镇西的标志。我随意地顺着风感知了一下,此处距离东西两家医馆差不多远。
既然如此,就去更便宜……
风忽然被截断。
我诧异地抬头,隔着人群看到一名背着布包的中年汉子。他踩着草鞋,挽着裤脚,看样子像是进城赶集的老农,但转头望来时,眼中一点碧色莹莹如炬。
……是人间的修道者。
他对上我的视线,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接着便转身蹒跚地继续向前走去,没有恶意,亦没有同我攀谈的意思,身影很快没入人群中不见了。
风脱离禁锢,轻盈地绕回我的指尖,带来一道宛如雨后泥土一般湿润又温厚的气息,隐隐约约还夹杂着其他更微弱的驳杂气息。
“咦……?”我捻了捻指尖,有些惊奇。
这座小镇方圆不过五六里,竟有不止一名修道者吗?
我垂下眼,心神微凝。
无形的根须悄然舒展,渗入青石板凹凸不平的缝隙,拂过酒肆高高挑起的旗幡,钻入吱呀作响的窗棂,又轻轻托起柳梢初生的新叶。它们无声地蔓延过每一条街巷,每一处院落,每一片扬起的衣袖袍角——
忽地,某一条根须轻轻颤动,传递回一丝微弱的暖意——那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一身桃粉裙装,正掐腰站在包子摊前与小贩讨价还价;
转过两条小巷,顺着院墙攀上青瓦,两道幽深的气息蹲踞在狭窄的屋脊上,一个神色恹恹地抬手驱赶想要落在他肩上的雀鸟,另一个探头探脑地张望着正坐在树下糊灯笼的匠人;
再远一些,房屋与行人的形体已经模糊,万事万物化为隐约的轮廓与涟漪。树冠之中,一道小巧而轻灵的气息蹦跳了几下,忽然向下俯冲,落地前一刻化作兽类,然而似乎没有控制好,直挺挺地栽在地上,体型倏忽变化回少年模样,蜷缩成一团,捂着脸来回打滚……
或炽热、或寒凉、或厚重、或锋锐……十几道不同于凡人的道韵气息沿着万千无形的根须,涓涓流淌回指尖。我仔细分辨了一下,北边多些,其他几个方向少些,都分散在小镇各处做着自己的事情,彼此之间没什么关联,似乎只是凑巧选在这座小镇落脚。
达到‘入道’境界的修道者,人间不超过千数,且大多隐匿在远离纷扰之处修行,怎么想这个数量都远超出一座普通小镇应有的。
我心中警觉,回头看了一眼客栈亮着光的二楼,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很难把锦煜单独丢在客栈,自己“安心地去吧”。
不止是因为这些反常聚集的修道者,更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提醒了我,人间其实没有那么安全——如今天庭情况不明,陵光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查出真相。若是幕后黑手先他一步察觉到异常,都不用他亲自上门,找几名修道者就能把我灭口了。
杀了我倒是没什么,万一连累了锦煜……
……不行,我不能把率先进地府的机会让给那小子。
我当机立断,悄悄掉头绕回客栈背面,先小心地确认了一下锦煜没有站在窗边,这才偷偷蹲在屋檐下翻袖子,打算布个防御阵法。
26
虽然我不擅长卜卦,但在阵法方面还是很擅长的,尤其是这种以防御为主的小型阵法。
两百年前,我刚到北方战场的时候,因为自身修为实在太低,执明担心星君们吵架时拍个桌子就能不小心把我震死,所以专门传了我一种【四象玄武阵】的简化版本,被陵光命名为【小王八壳阵】。
简化版的阵法自然没有大阵那样攻守兼备的威力,只保留了防护作用,让外面的人进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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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陷也很明显,那就是里面的人出不去。
我头顶小王八壳被关在后勤府一个月,觉得这不行,自己对着阵图钻研鼓捣了一段时间,成功改良出几种分支版本,按照效果可以分别被命名为【能够进人但进来就别想出去小王八壳阵】、【不定向变速旋转移动小王八壳阵】、以及【反向罩住敌人自己就安全了小王八壳阵】。
这三种版本各有优缺点,我第一次改良阵法没什么经验,就顺手把三种阵法叠加做了一个嵌套。
执明看到我的成果大惊失色。
也可能是我驾驶着三重小王八壳阵在后勤府里横冲直撞、逮谁罩谁、把不管是不是自愿配合我实践阵法效果的星君们全部像滚地草一样拖挂在阵法里翻滚前行的样子有点太具冲击力了。
后来经过投票表决,众人一致决定将【无敌小王八壳阵】列为禁术。
而我凭借从内部攻陷后勤府的功绩,一战成名。
经此一遭,我意识到自己在阵法一道上有着惊天地泣鬼神的天赋,这令在卜卦方面屡屡受挫的我重燃起了对术法的热情,打算继续认真钻研此道。
众星君听闻后,都很担心我不够误入歧途,于是在执明的默许下偷偷将真正的【四象玄武阵】阵图传给了我,还给了我一份人员清单——那是在我首次实践阵法那天恰好在战场上当值、没赶上被无敌小王八壳拖着满地乱滚的星君名单——他们殷殷嘱托我再有新的成果时一定要把这些人叫来帮忙实践,如果这些人不肯来,他们可以帮我把人抓全。
我深受鼓舞。
有了完整版阵图作为指引,我成功找出执明在【小王八壳阵】里做的手脚,解除了阵法落地后不能出入的限制,还结合我自己研究出来的那几种分支的优点,改善了阵法只能刻在固定位置上的缺点。
几个月后,我拿着苦心研究出的新阵图出门。
那一天,北方战场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击鼓传花大混战。众人为了高昂的实践名额把压箱底的绝技都施展出来了,从后勤府一路打进战场又打了回来。斗木獬星君作为唯一的老实人,无助地跑来又跑去,试图阻止内战未果,反被众人联手绑了,殷切地送到我面前,成为了那朵倒霉的花。
花看着我,我看着执明,执明突发恶疾眼瞎耳聋,举着双手摸索到院外去吐血没空理人。
于是斗木獬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被摁头塞进了新阵法。
很可惜,新的阵法既不会把本来好端端站在阵外的人吞进去出不来、也不会一边十方旋转一边满地乱窜,是个和斗木獬一样正经的老实阵法,让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万分失望。
好在我其实还准备了另一套满足星君们追求平等受害权需求的【敌人来打就随机倒立升天小王八壳阵】。
众人嘻嘻哈哈吵吵闹闹地抢着阵图打出门后,斗木獬挣脱了捆仙索,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向我拱手一礼。
此后他便不再三天两头地劝执明把我送走。
又过了几十年,我修为精进,哪怕是执明拍桌子也不能把我震死了,【斗氏小王八壳阵】的阵旗也就被我塞进了袖子深处。
好在多年锻炼出来的经验仍在,哪怕现在布阵的范围要扩大到整个客栈,阵旗该怎么安置也不难推算。
就是……临到最后一步注入法力时,卡住了。
没了半副神骨后,我的法力跟个坏掉的水闸一样,抬一下根本控制不住出多少水。我小心翼翼地尝试了三四次,要么法力用少了无法串起阵旗,要么法力用多了险些把阵炸了,怎么都激活不了。
我按了按手腕,很是发愁。
因为我不是从正统途径成神的,加上多年以来都只被人祭拜而非信仰,所以没能领悟到任何神术,对于很多其他神仙视为常识的东西也是一知半解。比如神骨,我初次听闻时还以为它指的就是我体内的骨头,还好奇为什么只有“神骨”,没有“神血”、“神肺”之类的称谓。后来才知道它不是真的骨骼,而是——
神君身死之时,一身法力凝聚所化成的遗骸,即为“神骨”。
10.第 10 章
27
在被押上斩神台之前,我一直以为‘身死’和‘遗骸’这两个步骤的顺序是不可逆的。
后来发现遗骸的定义没有那么严格,因果反过来也可以成立。
根据我的亲身体会,剔神骨是个很复杂的刑罚,一共有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把我以一个兼具观赏价值和震慑作用的跪姿固定在斩神台上,保证我跑不掉也动不了,能够完整地聆听完自己很长的罪名;
第二个阶段是由行刑的神官从四肢向躯干逐步钉入刑具,以外力迫使体内的法力向内汇聚、挤压,直至将被迫成型的神骨从心口逼出来;
第三个阶段是斩断神骨和我之间的联系,让遗骸彻底成为遗骸。
我是在第二个阶段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被叫停的,那时候神骨已经被逼出来半截了。
这就有点……尴尬。
我可能不是第一个有幸在活着的时候先看见了自己遗骸的神仙。
但我肯定是第一个躺在斩神台上思考怎么把自己的半截遗骸塞回身体的神仙。
监刑的斗木獬星君建议我先从斩神台下去再慢慢想。
我很诚恳地对他说不是我不想下去,而是我两条胳膊两条腿加起来被戳了十二个洞。我这个神比较好面子,你再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怎么爬可以看起来更体面一点。
斗木獬:“……”
他不愧是执明麾下唯一的老实人,在看着我爬下去、把我抱下去、和推着我滚下去之间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选择善良地蹲下来滥用他的职权帮我把腿上的刑伤治好。
我对他表示了感谢,然后拎着我的半截遗骸溜溜达达地下凡了。
神骨这东西,我亲眼看着它从我心口冒出来,可是它居然不能原样塞回去。扔了吧,又觉得不太行——好歹是我一半的遗骸呢——我只能先把它揣进袖子里,和我收集的其他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的破烂儿们放在一起。
我本以为它唯一的作用就是等我死的那天掏出来,跟我自己变成的另外半截遗骸拼在一起合葬。
万万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它的其他用处了。
我把半副神骨从袖子里摸出来,再摸出一把小刀从上面刮了些粉末,和着血拌匀做成鹊华血墨,用手指蘸着在阵旗上描画一遍,以祭阵的方式尝试激活法阵。
所有献祭类术法的最高阶都是以己身为祭,这是我唯一一个无师自通的术法。这类“术法”我活着的时候就应用得很熟练了,加上有我自身骨血磨成的墨,很快就成功激活了防护阵法,将客栈笼罩其中。
我用小刀试了一下,确认现在客栈比我结实。
不错不错。
鹊华血墨还剩了点没用完,浪费很可惜。我想了想,又翻出几张忘记是谁送我的护身符箓,如法炮制激活,然后指使风把窗户撬开一条缝隙,将符箓送入锦煜房间,悄悄贴在坐在床边生闷气的小犟种身上。
锦煜若有所感,偏了一下头。
我赶紧把窗户合上,屏息等了片刻,见他没有额外反应,不像是察觉了,这才放下心来,站起身揉了揉手腕。
很好,这下我是真的可以安心地去……嗯,买药了。
28
昆仑自古以来便是云游的好去处,即便不是为了寻仙问道,来赏景游玩的人也不少。小镇又不比城市,夜里不设宵禁,游逛的人竟是比白日还要多。
我和锦煜是在申时左右进的镇子,如今将近戌时,各色灯笼都挂了起来,街道上冒出许多五颜六色的摊贩,有卖小吃的,也有卖面具、罗扇之类小玩意儿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吸引了不少人驻足,令本就被摊贩挤占了不少空间的街道更不宽裕。
在地广神稀的天庭呆惯了,就难以适应这种人挤人的环境。我不知不觉被从街道中间挤到了边缘,穿过街巷交汇处时又被另一个方向汇入的人群撞了几下,险些被挤到卖簪子的小摊上。
还好站在摊前的一位好心人及时扶了我一把,没让我坐下去。
我望了一眼摆满尖锐簪子的案桌,心有余悸。
……我的屁股跟着我,实在是吃了太多苦,真的不想再被戳了。
“你没事吧?”扶着我的好心人关切地问着,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利落地把我摆正。
“嘶……没事没事,多谢了。”我应了一声。
他握住的地方虽然没有刑伤,但我身上哪儿哪儿都疼,被捏着更疼。我站稳后想把胳膊抽出来,不仅没成功,他的手还突然用力,紧紧攥着我的胳膊不放。
我奇怪地抬头,发现扶着我的好心人很眼熟——这不是在进城门时趁我被向导围住,领着其他人快快溜走的那个蓝衣青年吗?
他也认出了我,神色有些意外,随即开玩笑地问道:“仙长怎么有空在人间闲逛,没去拜访昆仑仙宗?”
“……本来有这个打算的,但是没打过大仙狗和喷火铜狮子,十分遗憾。”
他哈哈大笑。
人潮挤过,让出少许空隙,我顺势向后退了一步。他终于松开我的胳膊,笑眯眯地拱手:“在下裴南,昆仑弟子。不知这位道友怎么称呼?”
我:“……”
我认真思考他这句是不是还在开玩笑。
他主动笑道:“道友放心,在下不是‘昆仑仙宗’弟子,是‘昆仑’弟子。”
昆仑山上确实有一个修行宗门,我听天庭的其他仙人提起过,算是人间数得上名号的大派。我见他目光清正、气息平缓,是走正统途径的修道者,便回了一礼:“林平账。”
“……”他,“……道友的名字挺特别呐。”
出门在外,假名都是自己取的。我很淡定地敷衍:“嗯嗯,我也觉得不太吉利,听起来就像是会被幕后黑手选中成为替他背锅顶罪的倒霉路人才有的名字。”
“诶?原来道友的名字有这么复杂的寓意吗……?”他一愣,反应过来我说了什么,大惊摆手,“不不不,道友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慌乱和尴尬不似作伪。
我摇头笑道:“我是开玩笑的。”
裴南松了口气,急忙转移话题:“林道友是第一次来昆仑吧?是为坊市而来?”
“不,我……嗯?”我说到一半,忽然感觉衣角被人拽住,低下头,看见一张仰起的小脸。
是那个穿着和他一模一样、只是小了好几号的蓝衣小孩。他一手紧紧抓着裴南的衣摆防止被人群挤散,空出一只手轻轻拽了一下我的袖子,绷着圆圆的小脸,严肃地开口:“在下鹿明澈,见过林道友。”
“……”
“哦对,这位是我的师……师弟。”裴南说着,一弯腰把他抱了起来。小孩看着才四五岁,吓得慌忙搂住他的脖子,又在我的注视下红着脸松开他,两只小肉手团在一起,似模似样地冲我拱了拱。
我赶紧端正态度,拱手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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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鹿道友。”
他矜持地道:“你可以叫在下明澈。”
“我这位小鹿师弟不喜欢被叫人叫姓氏。”裴南解释着,让小孩坐在他臂弯里,故意问道,“是不是,小鹿师弟?”
鹿明澈的脸鼓了一下,不知道该应答还是反驳,憋了半天,不情愿地点头:“是!”
“好,我记住了,是明澈道友。”我笑着换了个称呼。
小孩抿着的唇角顿时上扬,小下巴高兴地抬了起来。
裴南急忙后仰,这才没被明澈撞歪鼻子。他忍着笑从小孩旁边探出头想要和我说什么,忽然愣了一下,视线越过我落在了更后方的位置,不知看到了什么东西,瞳孔微微收缩。
但那惊骇的神色转瞬即逝,他脸上依然带着轻松的笑意,看了看明澈,又看看我,像是心血来潮,作势要把小孩递给我:“我看林道友好像很喜欢我师弟?你要不要抱一下?”
“可以吗!”我眼睛一亮。
我还没抱过小孩子呢,从前是……没机会,后来是因为天庭没有孩童,哪怕看外貌是幼童模样,实际年龄也比我大得多。所以三百多年来我身边最接近小孩子的存在,就只有百姓们逢年过节烧给我的童男童女……
“不可以!”明澈警惕又慌张地转身紧紧搂住裴南的脖子,大声拒绝,“师父说了,我要乖乖跟着你,不可以随便被别人抱走!!!”
我遗憾地放下手。
“哎呀,师弟别害羞嘛……”裴南笑着,偏头在明澈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声音压得很低。
小孩听见他的话,不知为何突然瞪大了眼睛,害怕地回头看我一眼,又往我背后扫了一眼,吓得脸都白了,一声不吭地把他抱得更紧,头也埋在他的脖子里,使劲儿摇头。
我:?
一次还可以说是巧合,两次就不寻常了。我的后面不是只有一个卖簪子的小摊吗,摊主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百姓,他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难道是我们挡在这里的时间太长,耽误人家做生意,摊主凶他们了……?
想到这里,我向旁边撤了几步。
“道友!林道友!……别着急嘛!”裴南立刻喊住我,脚步飞快地挪到我前方,将我又堵了回去。他热切地道,“你等我再劝劝师弟,今天一定让道友如愿以偿!”
“呃……多谢?”我用手抵住后面的案桌,对于他突然的热情很摸不着头脑。
裴南冲我咧出整齐的八颗白牙,又赶快低头跟小孩耳语。
我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习惯,不知道他对小孩说了什么,但看得出这次的悄悄话起作用了。等他说完,明澈慢慢松开攥得死紧的小手,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一点点抬起头,小脸上满是被委以重任的责任感。
“哈哈哈,我师弟有些认生,让道友见笑了!”裴南对我笑了笑,再次上前几步,有意无意地把我挤进了两处摊位之间的空隙里,又一次将明澈递给我,“道友放心,我已经说服师弟啦,他很愿意给道友抱的!”
我犹豫地看着小孩脸上决绝的表情:“……”
……这种被迫自愿的神色我可是很熟悉的。你真的是说服了你师弟,不是用什么家国天下、伏尸百万的事威胁他就范的吗?
见我迟迟不伸手,裴南给明澈使了个眼色。
小孩面露隐忍,一咬牙,主动向我伸出双手,小喝一声:“林,林老鬼!抱我!”
我:???
11.第 11 章
29
是我听错了吗,小孩刚才叫我什么?
林老鬼……?!
“啊哈哈哈哈,师弟你怎么把别人的名字记错了呢!”裴南突兀地爆发出几声大笑,双手举着明澈猛晃,“这位‘道友’明明叫林平账啊!林——平——账!”
小孩被晃得咕咕呜呜,两眼冒星。
我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赶紧打圆场:“没事没事,童言无忌,裴道友不必在意。”
反正都是假名,叫我林老鬼也——
呃,也……也……
……我看起来很老吗?
我现在这副样子差不多综合了百姓对我最深刻的两个印象,一个是十五岁时高中状元、打马游街,另一个是三十五岁时挂上城门、尸首示众,平均一下也应该是二十五左右,不算很老……吧?
裴南发出夸张又干涩的笑声:“哈哈哈这怎么好意思!哈哈哈林道友不介意真是太好了!哈哈哈师弟还不快给林道友抱一下!”
“没关系没关系,不介意不介意……啊?”
他为什么一定要我抱他师弟?
在我茫然的注视下,明澈晕乎乎地扶正自己的脑袋,深吸了一口气,又一次用力挺起小胸膛,以大无畏的勇气直视着我。
我:“……”
好坚定的眼神。
我试探地再次向他伸出手。
小孩眼里冒出了坚定的泪花。
我:“…………”
我赶快收回手:“裴道友别逼他了,我不是……”一定要抱。
“哈哈哈哈,我师弟……我师弟认生嘛!别看他这样,其实他很喜欢你的!”裴南努力又挤出几声大笑,打断了我的话,干脆把小孩硬往我怀里塞,“道友千万别客气!”
没办法,眼看裴南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主要是我再拒绝他就要把我挤进墙缝里去了——我只好伸手把他师弟接过来。
小孩看着小小的一只,抱在手里还挺沉。我的胳膊如今没什么力气,裴南那边一松手,我手臂一抖,差点没抱稳。
明澈立刻往我怀里一扑,用力搂住我的脖子。
他不搂还好,一搂重量就都压在了我的肩上。我的肩膀更吃不住力,嘶地倒吸了一口气,眼前直发黑。
裴南紧紧盯着我,表情凝重。
我以为他是怕我把他师弟摔了,急忙忍住疼展平眉毛,安抚地道:“没事没事,我抱得住。”
“是……吗?”裴南笑容有些勉强,“道友……真是修为高深呐。”
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我想不通他想暗示什么,只能谦虚地笑笑:“还好,还好。”
裴南表情变得更凝重了。
我不明所以,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避免明澈压到我身上疼得最厉害的地方,好能把他抱的稳一些。小孩很乖地任我摆弄,只睁大泪汪汪的眼睛瞪着我,梗着脖子一声不吭,仿佛我下一刻就要把他吃了似的。
“……”
他这个视死如归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就算我不是什么很有亲和力的长相,也不至于像个吃人的老妖怪吧……?!
抛开明澈奇怪的反应不谈,小孩抱着还挺舒服的,像个小火炉,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暖意。被陵光封入我体内的那缕小火苗也随之轻微波动,我仔细感知了一下,有些惊奇。
——这孩子竟然是罕见的纯阳之体,专克邪祟。
裴南的视线在我和明澈之间来回打量,尤其是我抱着小孩的胳膊和被他搂过的脖子。我暗自确认了一下自己身上不能被人看到的“伤”都好好地藏在五层衣服下面没有露出来,弄不清他在看什么。
可能真的很担心我把他师弟摔了吧。
我有点舍不得小火炉,但还是把小孩递回给他。
裴南急忙摆手拒绝:“道友别着急,你看……你看明澈师弟这么喜欢你!你再抱一会儿吧!”
我低头看向怀里哭唧唧的小圆脸。
小孩对上我的视线,眼睛里的坚定和害怕来回波动,抿成一条线的嘴巴开始颤抖——
“……”我于心不忍,提醒道,“……裴道友,哪怕你师弟喜欢我喜欢得很小声,可他的确在喜欢了。街上的人都在往这边看呢,你确定还要他继续喜欢吗?”
裴南紧张地瞥了一眼听见小孩哭声向我们投来疑惑眼神的过路人,踌躇片刻,讪笑着伸出手:“那……”
他才说了一个字,明澈就猛地扭头撞进他怀里,差点把他撞个趔趄,还伴随着稀里哗啦的嚎啕控诉:“师父骗人!你也骗人!他不怕我!呜呜哇哇哇——师侄对不起,我不能帮你抓鬼咕唔唔!”
裴南一把将他的脸按进怀里,尴尬地开口:“哈,哈哈……这个,明澈平时不是这样的,他就是,就是……认生……”
我也跟着尬笑:“……啊,哈哈,这样啊。”
不是吧,我真的有这么吓人吗?!
恰好卖簪子的小摊上就挂着一面辟邪铜镜。我悄悄用余光瞥了一眼……没看到自己的人影,只看到铜镜里映出后方高高挑起的灯笼、街上涌动的人潮、以及我对面抱着师弟慌手慌脚安慰的裴南。
对了,是我忘记了,神仙和鬼灵一样,都属于非此世之人。活水可以映出倒影,但是像镜子这样的死物是照不出来的……嗯?
我:“……”
我:“……啊。”
我福至心灵,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裴南和明澈都往我背后看,还露出那种惊骇的表情,原来他们看的是那面映不出我身影的辟邪铜镜!
……糟了,他们不会发现我是神仙了吧?
唉,是本神君大意了。连客栈老板都能一眼看出本神君仙缘多多,那绝对更瞒不过修道之人。我顿时想通了裴南为什么看过镜子就突然想方设法要我抱一抱明澈——他肯定也是想让小孩沾点仙气嘛。
虽说我没有信徒,也没有回应过祈愿,但在天庭呆了那么久,这方面的见识还是有的。锦煜那破孩子对我如此不尊敬,大概就是因为我现身后的表现太过平易近人了,才给了他可以对我动手动脚的胆子……这次可不能再如此了,我一定要拿出神仙应有的姿态!
德高望重!和蔼可亲!恩威并施!
我矜持地理了理袖口,回忆着天庭同僚们每每在凡人面前显灵时的端庄仪态,轻缓无声地走到裴南面前,并悄悄放出风调整了一下角度,让灯笼恰好在我背后照出耀耀光华,这才低头看向两人,和蔼地伸手摸了摸明澈的发顶:“本座修成多年,从无人识破本座身份,没成想今日栽在了你这个浑身阳气的小娃娃身上。”
明澈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原本还有些忐忑,没想到自己只用一句话就安慰好了小孩,这下心中安定了许多,再接再厉地对裴南和善地笑道:“这位小友亦是甚为聪慧。本座不过一时疏忽,便被你察觉出本座并非凡人,这份眼力实属难得。”
裴南:“………………”
他慢慢抬起头,满脸空白。
我维持着慈爱的目光,端好姿态等了半天,只看见他因为直面神仙显灵而激动得额上冒汗,却迟迟不见他口呼参见神君纳头就拜。我渐渐有些力不从心,托着灯笼的风开始不稳定地四散,致使灯笼和周围的架子都在喀拉喀拉地晃动。
旁边卖簪子的摊主慌忙压住案桌上翻起的兜布,奇怪地嘀咕:“哪儿来的邪风?”
我:“……”
我心虚地默默转过身,伸手想帮摊主将被风弄乱的货物拨正。手才刚抬起来,眼前骤然一花,裴南以惊人的速度和柔韧度挤到了我和摊位中间,用身体牢牢挡住了我的手。
“嗯?”
他对上我不解的目光,眉毛下垮,嘴角上抬,喉咙里挤出嗬嗬几声,接着就是极为豪爽的大笑:“嗬哈!哈哈哈哈!什么阳气?什么身份?什么察觉?林,林道友你你是从哪个话本子里学来的怪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哈哈哈哈!”
“啊?”我懵了一下,“你不是已经认出我是……”神仙了吗?
“哈哈哈你是想问我怎么认出你是‘修道者’的吧?这个不难!”裴南语速飞快地打断了我的话,“因为这里是昆仑山脚下嘛!既有散仙坐镇,又有飞升的前辈时时照拂,日常来往的修道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光是我昆仑驻留在镇上的就有好几位长老呢!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你是‘修道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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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试图思考昆仑山有一百名修道者、与他认出我是修道者,两者之间有什么“因为所以”的关系。不仅没想出结果,还因分心的缘故连最后一缕风也没控制住,散尽了。
灯笼的晃动渐渐停止。
裴南瞥了一眼我,瞥了一眼摊主,又瞥一圈周围密集的人潮,喉结滚动,笑嘻嘻地唤道:“林道友?林道友!道友道友,这个这个……您,你不是喜欢开玩笑吗?恰好我也喜欢笑!足见咱们很有缘分呐!道友远道而来,不如就让我尽到地主之谊,给道友当个向导,领道友四处逛逛怎么样?道友道友?”
他一连串“道友道友”的叫,似乎真的没有认出本神君的身份,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了……我慢慢把无所适从的手揣进袖子:“……哦。”
“哦……?”裴南快速地眨着眼睛,哈哈笑道,“道友是同意了对吧?那咱们这就走吧!这里的人太多……呃,太吵了!没什么意思!我知道几个清净又好玩的地方,保证让道友满意!”
不等我说话,他又抢着补充了一句:“咱们‘修道者’都是喜静不喜闹的,林道友肯定也是如此吧!”
街上的人确实太多了,再被撞几下障眼法就要顶不住了。我顺势点头:“嗯。”
裴南吐了口气,放松了紧紧抱着明澈的双手。小孩与他稍稍分开的瞬间,衣襟里闪过一角黄纸,我还没看清,他已经转过身,殷勤地招呼道:“道友随我来!咱们去清净的地方慢慢聊!”
30
我被裴南带着左拐右拐,钻进弯弯绕绕的小巷。
周围逐渐安静下来。他脚步放缓,一边轻轻拍着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把脸埋在里面的明澈,一边用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我周身:“道友没带着那位和你一起进城的……”他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称呼,迟疑地道,“……小仙长?”
我眼前浮现起那本《先天一气阴阳混元龙精虎猛大宝典》,险些没在裴向导面前绷住表情:“咳,他有些累,就在客栈休息了。”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惋叹道:“那太可惜了,坊市一年才开一次,错过了今日,下次可就要再等整整一年呐!”
我听他第二次提起“坊市”,好奇地问道:“什么坊市?”
裴南眼睛一闪:“你不是为坊市来的?”
“只是凑巧路过。”我摇头。
“果,原来是这样!那我可要跟道友好好说道说道了!”他语调轻快地上扬,改成单手抱着明澈,另一只空着的右手掐在腰上,腰间挂着的玉佩随着他的脚步一晃一晃地摇着,“道友知道散仙吧?”
散仙不是仙人,是实力已经足够飞升、但心境尚未圆满的修道者——这类修道者的修为已经超凡脱俗,不可轻易干涉人间事,却仍需要在人间磨砺心境,所以有的尘世嬉游,有的隐世而居,也有的会选择庇佑一方,寻觅属于自己的突破机缘。
“我昆仑就有一位散仙,据说在加入昆仑前独自摸索着修行了很多年,深知无门无派之人修行不易。所以她在昆仑山脚下开辟了一处洞府,每年开放七日,七日内凡修道者都可以前去与她论道,不论出身,亦不论所修何道!”
我想起之前碰到的中年汉子,还有其他气息各异的修道者:“难怪……”
“哈哈,看来道友也有所察觉呐?”裴南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解释道,“这些年,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人便趁着这个机会和同道交易一些修行资源,后来渐渐发展成了一处坊市。听说坊市里什么都能换到……”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那位散仙是出了名的有教无类,所以不止是普通的丹药阵图这些,就连鬼道魔道的东西,坊市里也有呐!”
我听得有些意动。
原本我想去药铺买些镇痛的药。凡间的药对神仙作用不大,聊胜于无。若是能从其他修道者那里换到丹药,效果会好不少。
“坊市会开多久?”
“这个嘛……坊市每次开放也是以七日为期,今日是最后一日。”他见我感兴趣,眼睛一弯,热情地邀请道,“我正巧要带师弟去坊市长见识呐!道友不如同行?”
“好啊。”我欣然颔首。
12.第 12 章
31
据裴南所说,坊市的入口就在寻仙镇里。他抱着明澈在前面带路,快走到北城门时脚步一拐,将我领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子。这巷子又深又长,两侧的院墙也都是残破的,看起来荒废了许久,空气中还隐隐飘着一股……似有似无的咸腥气。
是血。
而且是……新鲜的血。
半个时辰前我刚做过一次鹊华血墨,对于这种气味再熟悉不过。我脚步顿了顿,低头看着覆满青石板的厚厚落叶——看得出铺的人尽力把它们撒的乱七八糟了,可人间才入春,哪里来的这么多落叶?
我纳闷地看向站在巷口的裴南,他也立刻回头看向我,脸上笑得格外灿烂:“道友怎么不走了?再耽误时间就赶不上坊市了!”
我:“嗯……”
……昆仑山下的向导最多想骗点钱,怎么昆仑山上的向导好像想要人命呢。
我忍不住提醒他:“坊市的入口设在这种地方,是不是太……明显了?”
“这不是为了避免打扰到普通百姓嘛!”裴南神态自若地答道。
我奇怪地问:“既然如此,为何不设在镇外?”
他噎了一下,眼睛左右转了转,掐在腰上的右手闲不住地把玩着玉佩:“这个,我,我也不知道前辈怎么想的!可能她老人家觉得设在镇里更方便呐!”
“这样啊。”我瞥了一眼在他指间绕来绕去的玉佩,慢慢点头。
“哎呀,散仙前辈可是能蒙蔽天机的厉害人物,她这么做必有深意!我等小辈怎么能看透呢!”裴南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鬼话,凑过来把我往巷子里挤,“道友是不是对她的传奇经历很感兴趣?来来,咱们边走边讲……”
“啊等——嘶。”
我被他撞了一下肩膀,眼皮一跳,一脚踩在了落叶上——簌簌声伴随着极细微的波动蔓延,是有某种阵法被激活了——事已至此,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比了比:“好好,我听你讲……慢点,慢点。”
这感觉多少有些令人怀念。
当年我还活着的时候,每次和锦湆出门,十次里总有八次会碰到“意外”。有时候是街边摊贩从菜篮子底下抽出来的细长匕首,有时候是从酒楼窗□□进来的一支毒箭,也有时候是人群中冲出来一个满脸狂热、高呼“暴君不得好死”的有志之士……五花八门,防不胜防。
其中闹得最大的一次,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前往南郊祭天。銮架仪仗行至中途,一位颤巍巍的老妇捧着一碗酒跪在路边,嘴里说着感念皇恩浩荡,要敬天子一杯。
锦湆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下车架,不顾侍卫和内侍的阻拦,夺下那杯毒酒泼在老妇脸上,听着她的惨叫哈哈狂笑。原本庄严肃穆的队伍瞬间乱成一团,他什么都不管,反手抽出侍卫的佩刀,一刀跺下杀手的头,拎着血淋淋的头颅缓步穿过因惊骇而呆立原地的百官,挨个打量他们的脸。
我作为主祭的礼官,本来走在天子銮架的前方,听到后方的骚乱匆忙折返,恰好赶上他停留在一人面前,将那颗头颅抛给他:“你最害怕,送你。”
那人捧着头吓呆了。锦湆嗤笑一声,转回身,顺手扯过我的祭服一角,仔仔细细擦干净了刀上的血。
于是我也呆了。
他踩着洒了一路的血,闲庭信步地登上銮架,一手压刀,一手把玩着酒杯,命令惊魂未定的队伍继续出发。
禁军开路,仪仗随行,锦衣华服踏过满地血污。我捧着明净的礼器站在百官中间,垂首看着祭服上被狰狞刺眼的污渍覆盖的日月山河。整支队伍从我两侧走过,直到作为后卫的最后两名禁军也绕过我,我才如梦初醒,抬头看向遥遥远去的金顶銮架,听着街道两侧百姓们的窃窃私语,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那年他十八岁。
到了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很少有这样直白的刺杀了,变成了花样百出的陷阱。我跟着他长足了见识,别说是讲着故事把我往陷阱里挤的,就是唱着歌跳着舞的也不少。但我还真没遇到过陷阱的本体是……巷子尽头的一堵砖墙。
“这道障眼法是为了防止普通百姓误入的,对面就是坊市。”裴南一边言之凿凿地向我解释着,一边自然而然地转过身正对着我,脚下不停地倒退了几步,左手抱着的明澈和半边身体很快被砖墙吞没进去。他嬉笑着伸出留在外面的右手冲我招了招,“道友快来!”
……好一副请君入瓮图。
我不忍直视地摇摇头,跨过障眼法。
一道水波似的结界从我身上拂过,眼前景色变换,依然是这条萧瑟的小巷,唯一的不同是去除障眼法后,青石砖上的落叶不见了,取代的是以朱砂混合黑狗血绘制的法阵,看黑狗血干涸的程度,应该刚画好不足半日。
原来这就是怪味的源头……不过怎么是黑狗血?!
念头刚起,“咻”的一声,一柄剑从我正对面刺来,距离极近,力道却软绵绵的。我下意识抬手一弹——
“咚!”
一声闷响,手感不对。我诧异地转头看去,被弹飞的竟然是一柄木剑……不,是桃木剑。剑柄系着红绳,拴着几枚铜钱,在空中划过一道钝圆的弧线,嗤一声歪歪斜斜地扎进了黄土墙里。
我盯着剑柄底下晃晃悠悠的铜钱,愣了一下,还没想清楚,就听见对面被我打脱手的裴南大喝一声:“明澈!”
一直把脸埋在他怀里的小孩猛地抬起头,手里不知何时抓着一张符箓。我刚转回头,就看见裴南扎了个马步,双手掐着明澈腋下高高举起。小孩紧紧绷着脸,抡圆了胳膊,“啪”地一下,将符箓结结实实地拍在我脑门正中央!
我:“……”
裴南:“……”
明澈:“……”
六目相对,巷子里静得能听见风吹过铜钱的叮当声。我慢慢慢慢把头掰回原位,伸手把那张还在微微发烫的符箓揭下来,发现是一张镇鬼符,笔走龙蛇,灵光内蕴,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就是千年老鬼挨上一张也得跟饼似的被镇在地上躺一会儿。
我好茫然:“……为什么用这个对付我?”
裴南抱着明澈噔噔噔连退三大步,见了鬼似的大叫道:“你你——你为什么能揭下来?!”他眼睛低头往地上的符阵一看,声音又拔高了一层,“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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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魂阵’对你也没有效果?!”
镇鬼符威力强大,但对鬼灵之外的存在没有任何作用,包括地上同样针对鬼灵的锁魂阵亦是如此。我能感觉到被激活的阵法之力绕着小巷狂怒地四处乱窜,因为找不到目标而呜呜咽咽个没完,再看看被我弹飞到墙上的桃木剑,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喃喃:“……原来你以为我是鬼吗?”
“你不是厉鬼吗?!”裴南脱口而出。
我:?
他:?
在我们相顾无言的时候,明澈皱眉看向自己发红的掌心,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他抿了抿嘴,忍着哽咽换了一只手,从自己衣襟下面再次抽出一张镇鬼符,偷偷瞥了一眼我,又飞快地收回视线,趴在裴南耳边凶狠地小声道:“师,师兄别怕!咱们再试一次,我我我这次一定镇住它!”
裴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慌忙压下明澈的镇鬼小巴掌。他的眼神在我手中完好无损的符箓和地上毫无反应的法阵之间扫视了几个来回,脸上渐渐浮起比哭还难看的神色,试探地开口:“道友……真不是厉鬼?”
“……”我沉默了一下,“……我看起来,很像厉鬼么?”
明澈举起拍红的那只手,大声抢答:“是!”
裴南赶快把他另一只手也压下,干笑了两声,疯狂摇头:“呃……哈哈,不不不,道友这个……唇红齿白!气色好的很!怎么会像厉鬼呐?!”
“……所以我唇无血色,气色极差,看起来很像厉鬼。”我得出结论。
他支支吾吾,表情更尴尬了。
“……”
我怏怏地把手塞回袖子里。
唉,出客栈时还以为店小二说我瞧着病得不轻是骗钱套路的一部分,没想到他说的是实话。早知如此,我就该问问他那位交友甚广的客栈老板除了汤池娘子、医馆东家外,还有没有一位当胭脂铺掌柜的朋友……
裴南手忙脚乱地将镇鬼符从明澈手里抽出来,胡乱塞回小孩的衣襟底下,又将他放回地上腾出双手,急急地拱手解释道:“道友勿怪,最近镇上有厉鬼作祟,师父命我带着明澈下山解决此事。我见道友面……面生,又不是为坊市而来,便怀疑……呃,冒犯了道友,实在很抱歉!”
我把思绪从胭脂上抽回,疑惑地问道:“厉鬼作祟……不应该归地府管辖么?”
地府同天庭一样,不可插手人间事,但天魔与厉鬼之事除外——此二者均不属于人间——按照惯例,天魔相关事宜统一归天庭管辖,而厉鬼则归地府。
厉鬼即是因为种种原因被执念所困、不入地府的魂魄所化,是一个无关善恶的统称。若厉鬼不曾伤人,地府除去登记在册外不会多做什么。而若厉鬼为祸人间,也应由地府出面调查缉拿才对,怎么会由人间修道者负责解决?
“地府不是不管人间事很久了吗?”裴南被我问得愣了一下。
“……嗯?”
他看我的眼神又变得古怪起来,先谨慎地确认我脚下的阵法确实没有效果,这才开口答道:“无论是通禀地府鬼神的符箓,还是敕召阴兵的敕令早就全部失效了……道友不知道吗?”
13.第 13 章
32
锦湆死后、人间最为混乱的那一百年,各地征伐不断,屠城灭族之祸频出,枉死之人数不胜数。那也是我最关注人间的时期,时常借着有人祭拜我的机会偷窥,在天庭四处乱晃的时候还会厚着脸皮蹭其他神仙的祭祀仪典,就为了多看几眼人间。
据我推测,那段时期地府里应该比我死后的十年还要鬼满为患。即便如此,地府也不曾不管人间厉鬼作祟。
“地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管事的?”我问。
“这个……”裴南挠挠头,清澈的眼神瞥向旁边的小孩。
明澈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既有害怕,又有舍身取义的坚定,加上他脸蛋上挂着的泪痕和压出来的红印,看起来就像一只脏兮兮凶巴巴的小花猫。他趁我们说话时偷偷把符箓又抽出来了两张,瞪着泪汪汪的眼睛怒视我一眼,再疑惑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继续拍……镇我的许可。
“师弟你先把符箓放下,好好说话!”裴南慌忙再次压下他欲要左右开弓的小巴掌。
明澈绷着脸挣扎,发出正义的哭腔:“不行,师父说了,不怕我的都是大厉鬼!你不要被他蛊惑!咱们上,制服他!”
裴南眼疾手快地拦住差点被他甩出来的符箓:“等等等等!呃……师弟你看,一般的厉鬼对地府避之不及,不会主动过问。他这么反常肯定有蹊跷,对不对?!”
小孩挣扎的动作顿了一下。
“所以咱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不是跟他拼了,是先弄清他的目的!”裴南趁热打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抬头对我讨好地笑了笑,继续小声哄道,“你先回答他,师兄帮你盯着,一旦他有异动,咱们再镇他也不迟!”
明澈低头看看手里的符箓,又抬头看看我,小脑袋瓜里似乎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斗争,紧绷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一些。虽然眼神里还带着戒备,但攥着符箓的手慢慢垂了下来。他非常‘不经意’地用眼角余光死死盯着我脚下的阵法,抬着小下巴质问我:“你想要问什么?”
我抄着手站在阵法中央,等他们师兄弟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达成一致,这才把刚才的问题又说了一遍:“请问明澈道友,地府是从哪一年开始不回应修道者的?”
“你是鬼,我是人,我们不是同道,你不能叫我……叫在下明澈道友!”小孩认真地抗议,还不忘端正自称。
我:“……”
好森严的规矩。
鬼在符阵中,不得不低头。林老鬼识相地放低姿态:“还望这位明澈道长为……本老鬼指点迷津。”
明澈道长很勉强地接受了这个称呼,歪头想了想,一板一眼地答道:“师父说,从景明十七年开始,先是符箓无法沟通鬼神,而后敕令也逐渐失效,直到景明二十年之后,再也没有阴兵应召。”
“对对,明澈他师父说的准没错!”裴南附和着解释道,“明澈这一支代代都是纯阳之体,修的功法专克鬼灵,所以时常和地府打交道,对鬼神之事知道的比我多!”
地府毕竟不能对人间插手过多,与人间修道门派合作是常有的事。每逢厉鬼作祟,若情况复杂、或涉及凡人众多,便会征召人间修道者一并参与,但往往只限于帮忙调查和封锁。修道者不可枉造杀孽,厉鬼伤人之事又大多涉及到复杂的因果,有时斩杀伤人的厉鬼未必是功德,所以最后还是会由判官出手——所谓判官,既是承担了审判之责,那么一切后果便也皆应承担。
我许久没有关注人间,【景明】这个年号都是第一次听闻,就更不知道如今是景明几年,只能请教小道长:“今年是哪一年?”
“……”
这下不只是明澈,裴南的目光也有往我脚下瞥的趋势。
我意识到自己问的问题太符合千年老鬼的身份,连忙补充了一句:“之前几……十年我一直在山中清修,今日才下山,不记得年岁。”
对面的一大一小步调一致地抬头看我的脸。
我:“……不像吗?”
他俩齐齐摇头。
我很欣慰。
……我果然看起来不老嘛。
林小鬼欣慰地拱手:“烦请明澈道长解惑。”
明澈道长回头看了裴南一眼,见后者点头,便开口答道:“永泰二年。”
我:“……”
怎么年号不一样了。
我换了个问法:“今年距离景明二十年有多少年?”
他低头掰着手指算了算,给出肯定的答案:“十九年了。”
十九年,还好还好。
我在寻仙镇见过不少孩童,大的小的都有,证明地府的轮回台没有出问题。但我在地府呆过十年,知道轮回台哪怕无人监管也可以正常运行,负责的判官主要是做记录、以及处理一些不能直接轮回的特殊人员的转世事宜——比如我当年已经被执念所困化为厉鬼,再想要投胎便需要先向判官递交申请,无法直接通过轮回台转世。
究竟是什么事情,会令地府封闭十九年,彻底不管人间事……
我思考着,余光瞥见裴南悄悄走到一边拔出桃木剑,又悄悄向我靠近,满脸的欲言又止。
“裴道友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裴南左手刷地举起桃木剑,“林道友,你能站着别动,让我砍一剑吗?”
我:?
“道友别误会,我肯定很相信你呐!哪怕你不知年月,抱不稳有纯阳之体的明澈,铜镜也映不出人影,而且脸色白的不正常,身上还是……凉的。”他比划了一个抓着胳膊把人扶起来的姿势,睁着眼睛说道,“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道友功法特殊嘛!”
“……”
“可我师弟还小,小孩子不懂那么多,需要亲眼看到才能证明道友的清白呐!”裴南积极地说着,右手按上腰间玉佩,语气诚恳极了,“林道友,你就让我砍一剑,这样明澈比较安心……”
我听得想笑:“是你比较安心吧?”
“哈哈哈!都一样!”
嘴上这么说,可看他体内法力流转的架势,比明澈更像要跟我拼了。
我无奈,向他摊开一只手:“可以,道友请砍吧。”
裴南见我肯配合,停止了偷偷往玉佩里输送法力。他原本抬脚就要自己上,但想了想,还是留在原地没动,转头把桃木剑递给了有纯阳之体的明澈,指着我小小声说道:“去,给他两剑!”
再度被委以重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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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坚定地点点头,先把一直捏在手里没放开的符箓整齐地叠好收起,然后双手抓住剑柄,一步一拖,奋力向我走来。
我压住袖口,弯腰把手掌递到他面前。
明澈扎了个马步,嘿一声用力举起桃木剑,认认真真地运功在我摊开的手心砍了两下,又把脑袋凑过来仔细检查有没有焦痕。见我掌心一切正常,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我。
“怎么了?”阵外的裴南立刻出声问道。
小孩有些困难地单手抓住剑柄,另一只手抓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才扭头大声向裴南汇报:“师兄,他不是鬼!”
裴南紧绷的肩膀骤然松懈。
在我的感知里,直到此时他的法力流动才缓缓归于沉寂,意味着他真正放松下来了。
明澈没有察觉到这些。他思考了片刻,郑重地对我说道:“林道友,你不是鬼,那你还可以叫在下明澈道友!”
……果然是好森严的规矩。
我忍着笑道谢:“多谢明澈道友为林某验明真身。”
“这是在下应该做的。”小孩将桃木剑放下,严肃地拱手回礼,丝毫不居功。
我看着他肉嘟嘟的小手和圆嘟嘟的小脸。
……得想个办法再抱他一次。
裴南大步走过来,打断了我对他师弟的觊觎之心。他脸上不再有那种掩饰性的夸张笑容,而是带着如释重负和一丝尴尬,对我深深地一揖:“林道友,方才的种种试探,实在对不住!”
“无妨。”我摇头。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没注意铜镜映不出我的人影,加上这副身体状况不好,才让他误会了。他不过是想方设法地试探了我几次,又不是见面就捅我一剑……呃他确实捅了。
我:“……”
算了,就算他真的捅我一个对穿,我身上也不差这一个洞了。
裴南没有搬出‘职责所在’之类的理由再做辩解,坚持将礼数做全,然后才直起腰,轻松地笑道:“这事都怪我,林兄可一定要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好啊。”我点头,“不如裴道友告诉我真正的坊市在哪里,就算做补偿了,如何?”
“当然没问题!”裴南一口应下,从明澈手里接过桃木剑收进玉佩,热情地道,“坊市入口在城外不远,我这就带林兄过去!”
“不必麻烦,告诉我位置就好。”我连忙道。
他和我前后脚入城,看这处专门针对厉鬼的陷阱布置情况,在我和锦煜悠闲地泡汤的时候,他应该一直在绘制符阵、设立结界。能够让他这么急于抓捕的厉鬼,犯下的不是小事。
裴南摇头,爽朗地道:“林兄不用客气!我今晚本来也要去坊市打听那名厉鬼的情况,咱们一起同行,互相也有个照应!”
我并不想与人同行。毕竟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是有一定概率走着走着突然死了的,把别人吓到多不好。所以我婉拒道:“不了,我……”
袖子忽然一动。
我低下头,看见明澈两只手轻轻拽着我的袖子,仰着肉乎乎的小脸,期盼地看着我,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又圆又大。
我:“……”
我:“好啊,一起去吧。”
14.第 14 章
33
从小巷另一头出来,还是一条弯弯绕绕的小巷——这边的房屋普遍低矮破旧,许多墙壁连砖都没有,是用黄土混着茅草砌成的,街巷也很狭窄。
寻仙镇是典型的沿着商道延伸出的小镇,因为紧邻着昆仑山的缘故,形制很特别,东西长而南北窄,且因为地势原因南高北低。所以小镇东西两侧商贸繁荣,南侧则多是民宅与庙宇,唯有北侧不占任何优势,人烟稀落,最为荒凉。
无外乎裴南将陷阱设在这里——若让林老鬼来选,也会选择盘踞在小镇北边。
两条小巷交汇处夹着的是一座栽着槐树的荒废民宅。我们从门前走过时,院中的井边慢慢显出一名矮小女子,被水泡得惨白的唇角上弯,无声地抬手和我们打了个招呼。她赤足披发,衣衫破旧,唯有腰间挂着一枚精致的令牌,上书【昆仑】二字。
裴南向她颔首示意,脚步不停地领着往他身后躲的明澈继续前行,显然早就知晓她的存在。
我好奇地问道:“那位也是昆仑弟子?”
“啊?当然不是……”裴南懵了一下,见我不是在开玩笑,哭笑不得地解释道,“林兄是看到她身上的腰牌了吧?”
我点头。
“自从地府不管事之后,方圆百里的厉鬼都是由我昆仑监管的。若是看到带有昆仑腰牌的厉鬼,便意味着对方不是会伤人的恶鬼,只是因为执念未消,无法投胎转世。
“比如刚才那位,名唤刘二娘,是生前蒙冤、投水而死。她神智清醒,就是记不清自己究竟是被谁逼死的,所以执念无法化解,已经在井边徘徊三十几年了。这期间她从未离开过小院,连吓唬人都不曾。这次镇北有厉鬼作祟,还是她先发现、上报给昆仑的。”
我面上露出恍然之色。
……不对。
我也是当过厉鬼的,所以再清楚不过——厉鬼是因执念而生,怎么会忘记自己的执念为何?她不是记不清,只是不愿记起,又无法放下。想来逼死她的人是她……最无法面对的人罢。
“据我所知,各派负责监管门派周围厉鬼的规矩是十几年前定下的。林兄以后在其他地方看到带着腰牌的厉鬼,不要贸然动手。但如果对方没有腰牌,可要小心了!”他补充了一句。
“明白了。”我谢过他的好意叮嘱。
裴南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你刚出山,可能还没有体会……这几年不太平,从前一年也碰不到几次厉鬼作祟,现在一个月就有好几起,各派都加强了监管。等坊市结束后,你最好抽空来昆仑一趟,我给你也争取个腰牌!不然以你的情况,去了其他地方也很容易被误会的!”
我想象自己挂着‘我是好厉鬼’腰牌到处走的样子:“……”
挺好的,本人从厉鬼飞升成神,努力修行了三百多年,终于学有所获,成功让自己被官方认证为厉鬼。
这世间,像我这样不忘初心的人实属少见。
“怎么,修道者里分辨不出鬼气的不止你们两个吗?”我好笑地问。
“鬼气?”裴南一愣。
我见他像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说法,不由奇怪:“鬼与人身上的气息不同,通过感知便能分辨出区别……?”
裴南睁大了眼睛:“还能如此?”
这下轮到我茫然了:“……不能吗?”
“这……我只听师父说过,从前还可以沟通鬼神的时候,可以向判官借来神通,凭借双眼分辨人鬼。”裴南摇摇头,开玩笑地一摊手,“至于现在嘛,恐怕只有鬼才能一眼看得出谁是鬼、谁是人咯!”
我这个半路飞升的神仙对修行之事一知半解,术法主打一个能用就行,不清楚分辨鬼气竟然是神仙的天赋神通,只得装作遗憾地叹气:“看来是我闭关太久了,不知如今世间人鬼难辨。”
裴南看起来忧心忡忡。
于是接下来的路上,话题就变成了裴南道长主讲从外表分辨已经显形的厉鬼的一百种方法。
“首先啊,也是最显著的特征,”他竖起一根手指,“厉鬼通常脸色惨白,跟刷了层墙灰似的,而且身体冰凉,一点热气儿都没有!”
嗯,是我。
“其次,厉鬼只有魂魄而无身体,所以没有影子——但这点破绽太明显了,凡是有些修为的厉鬼都会专门给自己伪造出一个影子好混入人群,很难从这方面区分,这时候就可以观察周围有没有镜子,因为厉鬼再厉害也无法被镜子映出倒影……”
嗯,这个也是我。
“当然,有些人……呃,比如像林兄你这样的人,可能是功法或者别的缘故,也比较符合前两点……”裴南讪笑着,竖起第三根手指,语气斩钉截铁,“不过有最关键的一点区别!
“厉鬼因为执念太深,外表往往保持着身死时的样子,这个绝对错不了!”
我受教地连连点头。
嗯,讲的很好,但下次直接报我的名字更快。
裴大师讲得兴起,滔滔不绝地补充着“厉鬼畏惧日光所以大白天戴斗笠的最可疑”、“怀疑谁就先趁其不备往他背后贴符箓”、“贴错了拔腿就跑别站在原地挨骂”之类极具个人特色的抓鬼经验。
我听得津津有味,适时跟着惊呼叹气。明澈在捧场方面略逊色一筹,但他亮晶晶的崇拜眼神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我们两个一唱一和,成功将裴大师捧得飘飘然,连为了抓鬼翻进别人家的鸡窝里结果当成偷蛋贼扭送官府的事都不小心说漏嘴了。
“这个,为民除害总是要有点牺牲的哈哈哈……”裴大师眼神乱瞟,忽然一指前方,“啊!我们到了!”
我顺着看去,北城门从巷口露出一角。
寻仙镇的北边是一片山林,没有官道,只有一条上山的土路,少有人从这侧出镇。城门楼上没几个值守的人,关卡前也只有两三个靠在墙上聊天的士卒,从上到下都很散漫。
“林兄擅长土遁吗?”裴南问。
我本想点头,但想起以我现在的状态,一头扎进土里不一定还能再冒出来,便摇了摇头。
“那咱们就用凡人的方法出城!”
“凡人的方法?”
他哈哈一笑,从玉佩里摸出两串铜钱。
方才他将桃木剑收入其中时我就已经知道他佩戴的玉佩可以储物。如今近距离看到他使用,更能确定这枚法器除了储物别无他用,很是少见,难免多看了几眼。
他被我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擅长袖里乾坤之术,这块玉佩是师父特意找人为我炼制的。”
“原来如此。”
袖里乾坤是个简单的入门级术法,和五行遁术一样,几乎没人学不会,但学会与擅长是两码事。他倒是提醒了我,比起每次都要施展术法,做一件法器更方便。
玉就是最常见的法器材料,几乎可以承载所有类型的符文。
我抄在袖子里的手摸了摸玉片。
……回头给锦煜也刻一枚鹊华玉佩吧,下次再需要外出就不用先蹲在他窗户底下布阵了。
在我思考玉佩要刻什么样式的时候,裴南凑到城门楼下和领头的士卒搭话,将一串铜钱塞给他。那人颠了颠,露出满意的神色,吆喝着其他人卸下横木。
这座山脚下的镇子不是什么重要关隘,城门主要防的应该是从山上流窜下来的野兽,加上商旅发达,城门每日都要开启,所以并不厚重,连一尺都不到,无需机关,几个人便能合力推开。倒是城门楼因为从本地取材,石材十分丰富,厚度足有将近十二尺,比起一些小城都不差什么……
裴南见我仰头盯着城门楼发呆,小声催促了一句。
我回过神,连忙跟上他的脚步从城门缝隙里溜出去。
34
出了城,钻进山林,不必担心被人看到,裴南便光明正大地放出两团火焰,一团飘去前方照明,另一团飘在明澈脚边,方便小孩看清脚下的路。他本人则仗着艺高人胆大,不去看路,反而背过身倒着走,还一边走一边自得地冲我挑眉:“林兄看我这凡人之术如何?”
我熟练施展捧场之术应对:“堪称无往不利,林某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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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弯了眼,将没用到的另一串铜钱递给我。
我不明所以。
“拿着吧,你不是在山中清修几十年了吗?从前的老钱怕是早都用不了了,金银在小城镇里又太扎眼,很容易惹麻烦!”他最后一句说得格外发自肺腑。见我不接,干脆拉过我的袖子,将铜钱直接塞进我手里,“今日裴某就将这道‘凡人之术’传授于你,林兄可要多多擅用啊!”
我被他逗笑了:“好,多谢裴道友传道之恩。”
“跟我客气什么!”裴南摆手,眼睛忽地一转,“你总是‘裴道友’、‘裴道友’的,叫着多生分呐!你不如喊我一声‘裴兄’,怎么样?”
我从善如流:“裴兄。”
“……”
他愣住了。
“怎么了,裴兄?”我看他一副张口结舌的模样,很奇怪。
“你怎么还真……咳,我是开玩笑的。”裴南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目光游移,飞快地瞥向旁边的明澈,“这个,你不是比我年龄大嘛,喊我‘裴兄’,多没面子……”
这算什么。
别说只是‘裴兄’这样一个客气的称谓,我还喊过某个比我小九岁的小畜生‘好哥哥’呢,面子早就丢尽了。
本神仙一点都不在意!他故意!戏耍我!
我宽容大度地问他:“所以,这就是裴兄坚持把‘明澈师叔’叫做‘明澈师弟’的原因吗?”
裴南:?????
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噌一下蹦起来,惊恐到结巴:“你你你怎么知道?!”
走在他另一侧的明澈也从他腿边探出头,两只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明澈道友在市集上说漏嘴过。”我提醒道。
只是那时候小花猫哭得太厉害,嘴欠的大猫又太慌乱,恐怕两个都没注意。
裴南:“……”
他五官垮了,一把捂住发红的脸。
明澈小跑几步绕过他,扯住我的衣袖,很着急地仰着脸解释道:“是我让他喊我‘师弟’的!师父说,出门在外,不能引人注目。我比他小,他喊我师弟,别人就不会注意到我们!”
我恍然大悟,钦佩地点头:“还是明澈道友思虑周全。”
得到夸奖的小孩眼睛亮晶晶。
我偷瞥了一眼裴南,他还沉浸在辈分被戳穿的悲痛中不能自拔。
好机会!
我蹲下来小声询问小孩:“明澈道友,你看天色这么黑,树林又这么密,我第一次走夜路,很担心自己会迷路,能否牵着你一起走?”
“诶?”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遗骸都被剔出去半截了,脸面肯定也被均分出去了半个,在小孩的注视下丝毫不慌,并回忆着之前锦煜是怎么恳求我的……啊这个例子不行。
我急忙换了个模仿对象,用两根手指扯了扯明澈的袖口,尽我所能地眼巴巴看着他:“可以吗?”
小孩严肃思考。
小孩严肃皱眉。
小孩严肃地憋红了脸蛋。
我以为他不愿意,刚要开口打个哈哈,他忽然后退一步,板板正正地站直了,躬身行礼。
“林平账道友,在下误听裴南师侄谗言,将你错认为厉鬼,是在下有错在先。”他文绉绉地说完,严肃地伸出一只手,“作为赔礼,在下愿意为林道友引路。林道友烦请牵住在下的手罢。”
我听着小孩拿腔捏调……不,字正腔圆的小奶音,只觉得心都要化掉了。
“那林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纯阳之体虽然对刑伤无益,但能引动南明离火。牵着明澈的手,就像握着一只软乎乎暖洋洋的小暖手炉,热度源源不断,内外交融,暂时压过魂魄被撕走一块的痛楚,再舒适不过。
小孩很认真地履行着引路的职责,走在我前面半个身位,时不时仰头提醒我注意石子和树枝。我被这只小小的、温暖的手牵着走,颇有些天伦之乐的错觉。
……唉,要不是锦湆那个小畜生,我死的时候儿子也应该有明澈这么大的。
15.第 15 章
35
当年我到了而立之年仍未娶妻,也不肯让媒婆上门说亲,京中议论纷纷,一致认为我定是有隐疾。消息传到老家,叔父被谣言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顾不得颐养天年,连夜套了辆马车赶到京城,要拉着我去看大夫。
我不想去。
但叔父用他力能扛马的强壮臂膀把我像马一样扛进了医馆。
长春堂坐诊的大夫很专业,一摸脉就诊出我肾精亏虚。
我府里空荡荡的就两三名侍从,连厨子都是男人,叔父不知我的肾精亏去了哪里,以为是我流连青楼楚馆,将我骂得狗血淋头,就差没压着不肖子孙给祖宗磕头。我解释不了原因,又不能真把老头子气出个好歹,试图躲进礼部值班房不回府吧,还被那些个跟我不对付的人打着不能讳疾忌医的名号轮番堵在礼部里嘲笑,很是鸡飞狗跳了一阵。
锦湆听说后拍桌大笑,用议政的名头把我召进宫搞得更亏,事后假惺惺地派了御医到府上给我看诊。
那御医得了他的授意,装模作样地号脉半天,再摇头晃脑地扯了一堆腰府髓海这那那这的话,最后下了定论:先天不足,禀赋薄弱,子嗣艰难。
嗯,就是说我不行。
好了,谣言彻底坐实,这下终于没人关心我的婚姻大事了。
唯独叔父难以接受,誓要让林家有后。可有御医定论在前,哪家的医师面对我都只能支支吾吾。这场热闹沸沸扬扬了几个月,他撞不破南墙,终于放弃正经途径,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各种民间偏方,天天让厨房炖药膳。
我白日在宫里吃龙根,晚上回了家还要面对一桌的虎根豹根,实在没有胃口,越补越瘦,吓得叔父不敢再残害各路猛兽,转而打起了过继的主意。
他想从族里给我过继一个儿子。
林家不是什么显赫的世家,祖上数九代,最高官职是工部郎中,从五品。我从小到大被寄予的最高厚望就是能当个从六品的工部员外郎,名字可以和家里最有出息的祖宗分列族谱第一页。没想到我太争气了,一口气将官服争成了红色,还不小心把有出息的祖宗挤去了第二页。
尽管在最前面给我单独加了一页,老林家的族谱依然很薄,族里连个能过继给我的适龄孩童都没有。叔父在京城和老家之间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终于有一天,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有一位远房族弟,替人修屋顶时大梁突然垮塌,妻子便成了寡妇。她本要改嫁,都已经计划议亲了,才发现自己有孕。叔父听说后,往她家去了五次,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每次走到门口徘徊半晌就又退回去了。最后是她主动找到叔父,说自己不想带着孩子改嫁,打算将这个孩子留在林家。
叔父欢喜极了,急急忙忙跑来京城,想将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过继给我。
我想了想,觉得一个孩子我还是养得起的,就点头答应了。
当晚,锦湆私自出宫,夜闯林府。书房一次,庭院两次,卧榻三次。
我亏得要死了,抖着腿往外爬,在门上又加了一次。
从前他发疯,好歹有迹可循。那一次他发疯发得莫名其妙,什么乱七八糟的脏污话全说了,无论我怎么辩解都不听。死去活来第四次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这小畜生是故意的,但我骂也骂不动,推也推不开……直到天亮,我奄奄一息地趴在门槛上,心想不行,这个孩子不能要,否则不出五天,我就能亲自去跟祖宗们解释我为什么肾精亏虚了。
我在床上趴了一天一夜,刚能握住笔就立刻给叔父写信,表示自己之前说想要个孩子承欢膝下的胡话都是酒后放屁,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小孩;大师算过我注定是一生孤寡的命,强行把孩子过继到我名下只会害了无辜的孩子;以后谁也别再跟我提过继的事情,再提我就一头撞死在宗祠门前以示决心。
锦湆坐在我床边看完信,很满意,命人快马加鞭送回老家,信比我叔父到的都早。
不知道那小畜生是不是私下里还做了什么,叔父后来当真没有再跟我提过一次过继的事,那个孩子生下来也没有姓林,随他母亲一起带着丰厚的嫁妆改嫁了。
后来我又活了几年,到死也没被六岁以下的幼童近过身。
更别说有机会被小孩当成长辈尊敬了。
唉。
“林兄……?林兄!”一只手晃了晃。
我回过神,眼前是裴南还有些泛红的脸。他假装之前关于‘明澈师叔’的对话从未发生过,提醒道:“坊市入口快到了,这里布有迷阵,只有按特定的步法才能穿过。林兄可要跟紧前人的脚步,不要踩错了!”
“好。”
我本以为他要走在前面引路,但看了一眼他清澈的眼神,觉得自己想多了。果然,他下一刻就弯下腰,双手按在明澈的肩膀上,殷殷期盼:“师!弟!啊,记得我教你背的那套口决吗?接下来就要靠你领路了,不要让咱们失望呐!”
明澈一呆,随即两眼放光,用力点头:“嗯!!!”
小小年纪就屡次重任在肩的明澈小道长探头看了一眼竹林里幽深的小路,表情有些忐忑。但他回头看了看无能的大人们,眼神又坚定起来,嘱咐道:“师兄,林道友,你们要跟紧我……唔,在下的脚步!”
“嗯嗯嗯嗯!”裴南猛点头。
我身上到处都疼,做不了这么大的动作,便比了个拇指。
得到鼓励的小孩昂首挺胸,嘴里背着口诀,当先走向竹林。
我看着裴南。
他也想起了之前是怎么把我骗进陷阱的,尴尬地挠了挠头,试探着问道:“这次林兄先行……?”
我点头:“挺好,看来裴兄已经想好怎么让我背后身中八剑自杀身亡了。”
裴南:“……”
他垮下眉毛,双手合十向我讨饶:“是我错了,我不该骗你,林兄大人有大量,行行好饶了小弟我吧!”
……这还差不多。
既然裴小弟这么识相,我便不再逗他,紧跟在明澈后面进入竹林。
这座阵法设置的很巧妙,迷阵只是第一重,在竹林后的山壁上嵌套着另一重附带障眼法的传送结界,看起来跟裴南设置的陷阱路数相似,但结构更为复杂,两重阵法彼此交叠,一重为另一重的解法,需要配合迷阵中的法力流转规律才能通过第二重的传送阵。
明澈方才背诵的是一套配合天时的步法口诀,说明这座迷阵的法力流动是固定的——这类迷阵不需要弄清原理,也无需时刻分辨法力空隙,只要算准方位一口气便能走出,破阵相对简单,因此对准确性要求比较高。
还好,就算又是陷阱也不难破解……
我收回感知,踩着明澈的脚印小碎步前行。
这套步法颇为复杂,时而向前时而转折,走了一百多步还没有走出迷阵。我有些好奇:“坊市只有这一个出入口吗?”
——如果每次进出都要这样走一遭,那坊市应该开在迷阵里更好,因为困在阵里的人肯定比走出去的多。
回答我的是裴南。
一进入竹林,他身上就有一道法印被激活,与布下迷阵之人的法力出自同源,令他不受迷阵干扰,所以走得十分洒脱。他猜到了我想问什么,嘿嘿一笑:“是啊,毕竟是开在前辈洞府里的嘛,所以外人第一次来肯定要这么走一遭!等进去了,我带林兄去做个登记,下次坊市再开门就无需人领路,可以直接进去啦!”
这又有些太随意了。我很惊讶:“不会有危险吗?”
“什么危险?”裴南比我还惊讶,“难道还有人敢在散仙的洞府里乱来?那跟在神庙里渎神有什么区别,脑袋有病吗?”
我:“……”
我真情实感地附和:“就是!他脑袋有病吗!!!”
裴南:?
36
又走了一百多步,石壁在眼前褪去,化为一条向上攀登的青石台阶。
裴南等我和明澈都适应了空间变换,这才叮嘱道:“从这里开始就是散仙的洞府了,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前辈看在眼里,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能随意乱跑。”
后一句是对明澈说的。
小孩连忙点头,重新牵住我的手,沉稳地向裴南保证道:“师兄放心,在下会照顾好林道友,不会把他弄丢的。”
我很配合地点头:“裴小弟放心,我一定会乖乖被明澈道友照顾好,不会被弄丢的。”
裴南:“……”
他哭笑不得地领着我们登上台阶。
台阶尽头是一座宽大的八角石台,中央伫立着七层高的塔楼,看营造样式起码是五、六百年前的了。石台周围延伸出几条窄长的台阶,连接着几座高高低低的小石台,每个石台上都支着零落的摊子。
从布局来看,石台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毫无规律,想来这位开辟洞府的散仙性格颇为随性,也不曾给摆摊的人立过规矩,于是众人也都随处乱摆,看起来竟比凡人的集市还要混杂。
也许因为今日是坊市开放的最后一天,来往的修道者并不多。我在北方战场和天魔打了两百年的交道,对魔气比较敏感,一眼扫过去就发现人群中有七名魔修,比例都快有正统修道者的三分之一了。
不愧是号称“有教无类”的散仙啊……
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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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留在原地的片刻功夫,又有一名魔修从下方走上来。他似乎是从极暗的地方进来的,一见光便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眼睛,向后退了一步。
台阶狭窄,他这一退已经踩在了台阶边缘,再向后便要摔下去了。我作为挡住通路的罪魁祸首,很是不好意思,急忙向旁边让了让,尽量向裴南靠拢,好让出供他通过的空隙。
魔修放下手,投来一瞥。
他披着一件毫无纹饰的墨色斗篷,眼前蒙着一条三指宽的漆黑绸带,遮住了双目,似是生了一副高鼻薄唇的样貌,但笼着一层黑雾,看不真切,只能从没有被黑雾笼罩的脖颈处分辨出他的皮肤极白,尤其在通体玄色的衬托下显得触目惊心。
那条蒙眼的绸带不知有什么用处,至少对他的视线毫无阻碍。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在我和裴南的身上转了一圈,又低头看向被紧紧挤扁在我们中间的明澈,突然停住不动了。
只一刹那,他周身内敛的魔气骤然翻涌,像一座死火山被重新点燃,喷薄出的怒火几乎要将我的手再灼烧出两个洞来。我下意识牵着明澈向旁边挪了一步,他的头没动,目光却立刻跟着转过来,依然死死盯着我牵住明澈的手不放。
这下裴南也察觉到异常,疑惑地看过去。
魔修缓缓抬起头看向我,斗篷下的黑雾起伏不定,显然情绪十分激动。我被怒视得很茫然,不等发问,裴南先挤出半边身体把我护在后方,警惕地问道:“这位道友认识我朋友?找他有什么事吗?”
“……”
斗篷轻微上下起伏,是绸带后的视线将裴南从头到脚刮了一遍。比起瞪着明澈和我时那颇具存在感的目光,他对待裴南就随意得多,只转了一圈便收回去,肩膀微微震了一下,似乎是在冷笑。
一个沙哑得像是被烟气熏过的声音从黑雾中传出:“你朋友是个哑巴,要你替他说话?”
这句话说得很不客气。裴南脸色变了,衣服上散漫的褶皱慢慢绷直。他右手按住腰间玉佩,声音中的火气味丝毫不逊色于对面:“道友此番来坊市,是想找人切磋的?”
“切磋?”魔修拖长声音,轻蔑地笑了一声,“你配么?”
不知怎么,我似乎能想象到绸带后他挑眉的样子。我为脑中的画面一愣,眼见两人就要动手了,我急忙插到他们中间,试图缓和气氛:“二位……唉呀二位!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来坊市买东西的,勿要如此。圣人有云,礼之用,和为贵……”
话还没说完,绸带后的视线狠狠刺向我:“要你说教?滚回去当你的哑巴!”
“……”我被噎了一下,自己也有点恍惚。
曾经为人时,因为顶着一个帝师的名头,那位万人之上的尊贵学生又是一个既不干人事且没人打得过的小畜生,除了试图用语言教化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不知不觉就养成了喜欢说教的毛病。后来我死了,跟人说话就正常了,今天不知怎么一张嘴又犯了……
我余光瞥见裴南按在玉佩上的手青筋微突,已经攥住了一把剑柄——那可不是桃木剑,而是一把货真价实的长剑——我赶紧按下他的胳膊,用了几分真力气,将剑柄压回玉佩里,又飞快地展袖拦住也绷着一张生气的小脸想要上前的明澈:“息怒呃……别气别气,怪我用词不当……”
“林兄你道什么歉?!”裴南挣扎着,发现抽不出胳膊,便转头怒视魔修,“该道歉的是他!”
“……呵。”
魔修斗篷微动,无视裴南,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声不吭地转身越过我们登上石台。他的步态没有起伏,斗篷却无风自动,扬起一个夸张的弧度,险些抽在我的脸上。
我侧身避让。
没想到裴南恰好也在此时用肩膀一撞,替我挡了一下,反倒让那件斗篷的下摆折过一个没有预料的角度。我在极其有限的空间里努力后仰,还是被斗篷边角扫到了颈侧。
一触即分的刹那,魂魄内的南明离火忽然剧烈一跳,暖意转瞬从心口扩散到指尖。那感觉像是在冰海里泡了好几天,人已经被冻得麻木了,突然被兜头浇了一瓢刚烧开的热水。
第一感觉不是暖,是加倍的疼。
我迅速松开裴南,垂落的双手下一息便在袖子里紧紧绞住,但十指压进掌心的锐痛也无法与从内部燎原的灼痛相比。嗓子发紧得厉害,好半晌才吸入一口气。又过了几个呼吸,那阵突如其来的痛感随着南明离火再度蛰伏。我一根根掰开发颤的指尖,视线刚恢复清晰就忍不住抬头寻找那名蒙眼魔修远去的背影。
……活见鬼了,专克邪祟的南明离火,怎么会对魔修比对纯阳之体还亲近?!
16.第 16 章
37
裴南顾忌着明澈,忍着气没有再追上去,只抱怨了一句:“这几年怪人怎么越来越多……”
我见他神色正常,没有太多怨愤不平,心里颇为惊讶。
或许因为昆仑接手了监管厉鬼的职责,他对有腰牌的厉鬼很友善,哪怕是我这种没有腰牌的“厉鬼”,也是先试探再尝试布阵囚困,不会直接下杀手,足见他对‘非我族类’的态度。
但我没想到他对魔修也能以平常心对待。
天魔生性残忍狡诈,善于蛊惑人心,本身却不懂人心,仅遵循自身欲望行动,也无法被教化,在天庭是神神喊打的存在。四方神的职责之一就是轮流镇守魔域封印、阻止天魔侵入三界。虽说魔修不是天魔,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入魔、或是从一开始就修炼了天魔功法的人,可魔气本身就会慢慢将人性磨去,最终变成和天魔一样无情无义的东西……
裴南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林兄,你认识刚才那人吗?”
“应该不认识。”我谨慎地答道。
对神仙而言,勾结天魔与勾结魔修是同等罪名。我只勾结了一个天魔就被押上斩神台了,还没机会认识更多罪名。
“那他对你态度那么差……”裴南疑惑又不满地下了定论,“他肯定不是个好东西!”
“有吗?还好吧。”我迟疑。
那人只是言语上有些不客气,又没有突然把我扯过去打一顿再摁在地上搞,态度挺好了。
裴南:“……”
他不知为何又露出了那种忧心忡忡的表情。
本来是他走在前面,明澈牵着我走在后面。现在他换了个位置,在狭窄的台阶上硬是挤到了和我并列的地方,还不忘嘱咐和我腰一样高的小明澈:“师弟,你千万不要松手,牢牢把他看好了!如果有人欺负他,你就立刻带他来找我!”
小孩认真点头,充满使命感地紧紧攥住我的手。
我:?
不等我替自己辩解,裴南已经直起腰,挥手道:“林兄,走,我先带你去做登记!”
好奇心占据了上风,我暂且放弃和他理论:“怎么个流程?”
“很简单,你跟开辟这座洞府的前辈论一次道就可以!”
38
这座洞府的每个小石台都布置得颇为随性,唯有中央石台是极为规整的八边形,最内圈是一处小广场,广场后方是那座高达七层的八角塔楼,广场中心则伫立着一座无字石碑,材质颇为奇特,似是被法力温养过很多年,近乎为玉石质地,是洞府外那座迷阵的阵眼。石碑前用竹枝和麻绳简单隔离出了一片没有摊位的空地,里面依次摆着一只蒲团、一只蒲团、一个人。
那人平躺在地上,双手搭着腹部,两眼无神地望着虚空。
“前辈,我们来登记!”裴南冲她喊了一声。
地上的人连眼睛都没有转动,只抬起几根手指晃了晃,有气无力地答道:“今日论道时间结束了,明日再来吧。”
裴南一愣:“可是明天洞府就关门了……”
“哦,是吗,真不幸啊。”她毫无感情地说,“那就明年再来吧。”
裴南:“……”
他用眼角余光瞥了我一眼,一咬牙,钻过麻绳,蹲在她旁边小声道:“前辈,您给我个面子嘛,我好不容易带朋友来一次……”
“嗤,你带过来的朋友还少吗?你看看这坊市里有几个不是你朋友?”那只晃动的手抬起来,在裴南头上拍了拍,“老祖我啊,今天约了客人,没时间。你带新朋友一边儿玩去,别烦我。”
“哎呀前辈,就说几句话,盖一个印嘛,要不了多久的!”裴南努力争取,不惜掐着嗓子撒娇,“我还带了明澈……不,小鹿过来!前辈你不是最喜欢小鹿了吗?我把他借给你玩,脸也随便你掐!怎么样?
“你就帮我朋友盖一下嘛!前辈——”
我听到一半,赶快拉着明澈后退几步。
小孩可不能听这么肮脏的交易。
万一听到逃跑了怎么办。
“唉……”散仙叹了口气,懒洋洋地起身,“行吧,看在小鹿的份上……让你那个朋友过来吧。”
“好嘞!”
裴南轻快地蹦回来,见我拉着明澈站得远远的,心照不宣地冲我挤了一下眼睛。
小孩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沦为大人们交易的牺牲品,仰着足以贿赂散仙的脸蛋问道:“师兄,前辈答应给林道友做登记了吗?”
“那当然,有你……咳,师兄出马,前辈也愿意给个面子呐!”裴南笑嘻嘻地说着,一手接过明澈,另一只手殷切地掀开麻绳。
我弯腰从他撑起的空隙中钻过。
趁着低头错身,裴南凑到我耳边用极轻的声音提醒道:“林兄你不用紧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不对前辈说谎就能过关!”
我下意识偏过头,也用耳语的声音回道:“好,多谢裴小弟指点。”
“……”裴南,“……要不,你还是喊我‘裴道友’吧。”
“哈哈哈,好,那就多谢裴道友不惜牺牲‘师弟’也要为林某争取论道的机会了。”我后退半步,向他拱手。
他急忙比了个‘嘘’的手势。
我会意,越过裴南,走到蒲团上坐下。
散仙已经慢吞吞地挪到了另一个蒲团上。
她不像一般人那样规矩地跪坐着,而是坐没坐相地盘着一条腿,两只手搭在膝盖上,随意地打量了我几眼,挥手布下一层隔绝内外的结界:“规矩那小子偷偷告诉你了吧?”
“嗯,不能对前辈说谎。”
“那就行。”她没什么精神地耷拉着眼皮,声音也拖得很长,“我想想啊……有了,今日就论飞升之道吧。
“你觉得,一个考了五百年都考不上天庭编制的人,怎么能最快考上呐?”
我:“……”
你是不是往论道里掺杂了过多的个人因素?
“前辈可以给我些时间思考吗?”我慎重地问。
她往外围的坊市上瞥了一眼,点头:“成,给你半炷香。”
我是从成神才开始修行的,和别人恰好相反,在理论方面最薄弱,连自己是怎么飞升的都弄不清楚,更别说指导别人,所以只能回想自己认识的其他神仙们的‘飞升用时’,试图找一个作为借鉴。
云笈神君,七百一十五年;水镜仙君,三百六十年;四方神君,保守估计在几千到几万年之间;玉清仙君,八百二十四年……
哦对了,还有本鹊华神君,从出生到飞升,用时四十五年整。
……坏了,我好像就是那个最快的。
半炷香刚过,散仙仿佛在赶时间一般,立刻问道:“你想好了吗?”
“呃,算是吧……”我犹犹豫豫地答道,“……我觉得,前辈先当上礼部尚书,再被一个小畜生折磨十年,接着被打进诏狱冤死,然后当十年厉鬼……大概也许可能就是最快的飞升方法了。”
她:“……”
她坐直了。
我有些尴尬:“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不一定适用于前辈您……”
“不不不,道友的想法很具体呐!”她像一根被曝晒后又浇了水的青苗,从奄奄一息到双眼放光,身体前倾,迫不及待地问道,“这是哪位神君的经历?”
“啊这,我,我也是听我的一个朋友说的……唔!”我突然舌头打结,说不出话。
她嘴角一勾,竖起手指晃了晃:“不能对我说谎——你破坏了规矩!”
“……”
“说详细点,他到底是怎么飞升的?”她猛地牵动术法。
无形的力量攥住我的唇舌,我急忙压住喉咙,但仍然克制不住开口说实话的冲动:“我……说的那位神君,曾经在前朝任礼部尚书一职,因为一些事,和当时的君王产生了情呃,产生了恨……咳咳,纠葛……”
她眼睛一亮,打断了我:“什么纠葛,道友细说!”
我:“………………”
完了!!!
39
“我……说的那个人,出身寒门,背后没有世家,因此被先帝看重,成为了先帝的孤臣。先帝死前将辅佐新君的职责托付于他,又担心他势单力薄、难以服众,所以不仅将他封为帝师,还赐下了一份能够制衡新君的遗诏。
“人人都知道,他成了一个随时可以谋朝篡位的权臣,可他自己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是君王的孤臣。所以他不与任何同僚结交,一心只想做新任君王的臣党。
“但新君认为他……管得太多,讨厌他处处插手,也厌憎他满口的大义规矩。
“他和君王之间磨合得不好,等想要反思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君王认定他是在伪装,所以总是欺辱他。他一开始还努力想让君臣关系回到正轨,后来被——唔唔,被搞得次数太多,就……不反抗了……”
……不是,这到底是什么偏门术法啊?!
我手上没有力气,掐不住自己的喉咙,也捂不住嘴,法力就更别提了,只能绝望地听着实话顶开我的掌心,一股脑地往外吐:
“他虽然被搞得很……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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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面子,但也因祸得福,趁机推行了不少利民之策,扭转了百姓对君王的看法。可是君王并不领情,反而因为他贤臣的名声在外,加倍地羞辱他,还故意趁着祭祀把他摁在——呃总,总之就是对他更差了!
“后来,他因为拒绝当着君王目盲的兄长的面被……唔唔唔吵架了!他们吵架了!!吵得特别凶!!!
“他就被君王下令关进诏狱!死了!!!”
啊!啊!!!
“他死后执念太深,化为厉鬼,被困在地府无法转世。而君王也因为他的死成了一个暴君,无缘无故地残杀官员、推行苛政、肆意妄为……致使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君王越是残暴,百姓就越怀念过去安稳富足的生活,也就越感念他活着的时候。君王颁布法令禁止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可私下里百姓们反倒将他做过的事情流传得更广,还在家中私藏他的牌位祭拜。
“他收到的百姓感念太多,远超出他应有的,功德亦然。可不知为何,他还是得到了天道的认可,在死后第十年飞升成神,得封……唔……”
我不顾伤势,拼命催动法力与缠裹着唇舌的术法抗衡。
不,绝对不要让她知道我的封号!!!
“得封什么?你都说这么多了,也不差这点了吧?”她见我死活不开口,奇怪地问,“难不成是狗血神君?”
我:“……”
那还不如封我一个平账神君呢。
我生无可恋:“道友已经猜到了吧,非要逼我自报家门么?”
她噗嗤乐出声,总算是挥手撤掉了那邪门的真言术法:“抱歉,你讲的实在是太——噗,太惨了,忍不住想听你讲完。”
“……没事,我理解。”
活着的时候比我惨的神仙,天庭有一大把,但别人遭的罪都是被关了,被饿了,被打了……来来回回总是那么几种。直到我粉墨飞升,为天庭比惨大会单独开辟了一个新科目——被搞了。
挨搞虽然没有挨打惨,但比起听人讲述后者,大家肯定都更想听前者,我完全理解。
不理解还能怎样啊……
我慢慢把抠在一起的手抄进袖子,深深叹气。
散仙听够了好戏,心满意足,坐姿又变得慵懒起来。她眼中还带着未散尽的笑意,但语气已经没有了调侃:“道友既是君子,我便不用术法相逼了。”她顿了顿,正色问道,“还望道友如实相告,此番来我洞府所为何事呐?”
修为到了散仙这种层次,与我对坐这么久,已经能辨认出我是人是鬼还是神。她不再穷追猛打,我也就顺势将方才的尴尬团成一团埋进记忆深处,没有隐瞒地答道:“我听闻道友这里有一处坊市,什么都能换到,所以想来买些镇痛的丹药。”
“镇痛……?”她不太确定地问,“只是镇痛,不是疗伤?”
“嗯。”
她眼中滑过一丝了然:“道友受的是刑伤?”
“……”
我没想到她看似大大咧咧,竟然能通过这一点蛛丝马迹猜到我的情况。
刑伤是天罚,和普通伤势不同,伤药起不了作用。本来我四肢加起来被凿穿了十二个洞,斗木獬星君为了避免我爬下凡,滥用他的职权帮我减免了腿上的六个洞,代价就是等我重回斩神台的时候还要被重新凿一遍……
至于我胳膊上剩余的六个洞,要么是找到第二个像斗木獬那样有监刑之职且好骗……咳,且善良的神官,要么是靠南明离火这类天地本源之物暂且压制住伤势,等它慢慢愈合。
不过等我身上这种程度的刑伤自行愈合,那还是等死更快一点。
“是啊,不算严重,但疼的还挺厉害的。”我点点头。
她想了想,指向一座位于低处的小石台:“道友可以去那个摊位看看,李家小丫头走的是丹道,喜欢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丹方,也许能找到道友需要的丹药。”
我顺着她的指向看过去,视线却先被站在摊位前的一道漆黑身影吸引——是那名我刚进入坊市时遇到的蒙眼魔修。
别人在摊位前挑东西,或站或蹲,姿态都颇为随意,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柔软的斗篷沿着他宽阔的肩背线条垂落,竟也绷出刀削斧劈般的利落轮廓,不见半分冗余的褶皱,那姿态无端熟悉。
“道友知道摊位前那人的来历吗?”我顺口问道。
“嘿,捂得严严实实没脸见人的那个?我看看……”她身体偏向那边,抻着脖子看了几眼,忽然咦了一声,脸上浮起困惑。
“怎么多了一个……”
17.第 17 章
40
“多了一个……?”我不明所以。
“没什么,就是看到新面孔有些惊讶。”她摇摇头,“方圆千里的修行者几乎都来过我的坊市,此人倒是第一次见,许是从更远的地方过来的吧。”
……看来她也不认识那名能引动南明离火的蒙眼魔修。
散仙忽然瞥向坊市另一侧,神色有些古怪。不等我分辨,她已经转回头,拿出一枚玉制小法印,随意地扬手抛给我。
“这是我的信物。道友下次还愿意找我论道的话,凭此信物可以直入洞府。”她说着,声音中又带上了促狭的笑意,“这次便算了,若道友下次敢来,我再与你交换名姓,如何?”
“……”我无奈,“好,多谢道友体谅。”
她又嗤嗤地笑开了,笑过,懒洋洋地挥手赶人:“道友有伤在身,我也有客人要招待,就不多留道友了。”
我点点头,起身走出结界的范围。
裴南第一时间凑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小法印:“哇,林兄,你和前辈说什么了,她居然把法印都给你了?!”
……这哪里是法印,分明是我掉在地上的脸。
我含糊地道:“就聊了些飞升的事。”
“诶,居然聊得那么高深吗?难怪你们论了这么久!”裴南不疑有他,兴奋地问道,“林兄的修为已经接近飞升了?”
旁边乖乖听着大人聊天的明澈也睁大眼睛看过来。
我被看得心虚不已:“不,我离飞升有几百年的距离呢,只是对飞升之法有些……让她很感兴趣的个人见解。”
虽说本鹊华神君‘林春宫’的别称在天庭几乎是无神不知无仙不晓,还有不少倒霉的上神亲眼见过我的名号是怎么来的,但也没谁这么恶趣味地逼我自己讲出来……
等她日后飞升,封号怕不是要叫八卦仙君。
裴南哈哈大笑,身子一歪,胳膊没骨头一样搭在我的肩膀上,冲我挤眉弄眼:“林兄,你肯定也在前辈手里吃瘪了吧?”
他这么大一只人,可比明澈沉得多。我倒吸一口冷气,刚要伸手把他推开,一只巴掌后发先至,早我一步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哎呦!”
散仙不知何时走到了我们背后,那一巴掌就是她拍的。她没收回手,顺势摁着裴南的脑袋往旁边推,嘴里嫌弃道:“你都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稳重点。看不出他身上有伤吗?”
裴南差点被推个跟头,茫然地抬头:“啊?林兄你身上有伤?”
我不知她为何会对裴南提起,但她既然说了,我便没有再隐瞒:“嗯。”
他恍然大悟:“所以你抱着明澈的时候才——嘿,我还以为……”他尴尬地眨了眨眼,关切地问道,“你伤的严重吗?”
我实话实说:“还好,已经好了一半了。”
“那就——诶诶,前辈你又推我干嘛?!”
一只法力凝成的巴掌取代了散仙,掐着裴南肩膀继续把他往外推,打断了他的话。而她本人已经转过身,懒懒散散地往七层塔楼里走:“别在这里挡着,老祖我要招待客人了。你领着他去找李丫头买药,账都算在我身上!”
“哦……”裴南被推行了几步,又赶忙挣扎着回头招呼明澈跟上,“师弟——”
“归我了!”
另一只法力大掌从塔里伸出来,像拎猫一样捏着明澈的后颈把小孩拎了起来,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嗖一下缩进了塔里,只丢下一句话:“不是答应把他给我玩了吗?晚点再还你!”
“什……等一下?!”
“放心,有老祖我在,他出不了事!”散仙拖长的声音从塔楼里传出。
“……”裴南皱着脸,小声嘀咕,“这不是更不放心了吗……”
回答他的是两扇轰隆一声合拢的大门。
他对着闭合的大门叹了口气,回头招呼我:“罢了,林兄,咱们先去……林兄?”
我从塔楼前的无字石碑上收回视线:“嗯?”
他以为我是在担心明澈,笑嘻嘻地摆手:“林兄你不用担心,前辈人很好的,平时在昆仑山上也经常把弟子们借去玩……咳咳,指导。我先带你去买药,回头再来接明澈就好!”
“……好,多谢。”我慢了一拍点头。
我不是在担心明澈——那名散仙本就隶属昆仑,看他们相处时熟稔的样子就知道她不会对小孩做什么坏事……捏脸除外。我是感知到方才她走进塔楼的时候,洞府里的所有阵法禁制突然被层层激活了。
那座无字石碑不止是洞府外迷阵的阵眼。从法力流向推算,它露出石台的部分应该只有一半,下半部分似乎隐藏在石台下方,也是洞府内部所有阵法的核心。
……这座洞府,远不止明面上几处石台这么大。
仙人的“洞府”,与修道者的洞府不是一个概念。后者仅仅指自身居住的地方,而前者更类似于一种内里识海的外放,与他们自身息息相关。如果说神君死后的‘遗骸’是法力凝成的‘神骨’,那么仙人死后的‘遗骸’就是洞府所化成的‘洞天’。
每位仙人的洞府都各有特色,甚至是很容易从一位仙人的洞府推测出他是何人、所修何道的。因此洞府对仙人而言,是一种较为隐秘的存在,非至交好友,绝不会轻易邀请对方进入自己洞府的核心。即便是允许外人踏足,也会在洞府中设下重重禁制,仅展示最外围的部分区域。
就如同这处坊市。
我本不该去探究——毕竟这是别人的洞府,她想对外开放多少是她的事,我作为一名外来之人,贸然去探究主家的秘密就太无礼了。
可是……
看洞府里这副阵法禁制全开的模样,与其说她是在为‘招待客人’做准备,不如说她是准备瓮中捉鳖、大开杀戒了。
本来我除了买药,还想趁机找人打探下锦湆可能被扬去了哪里——修道者虽然大多避世修行,但活得久了,总会有些特殊的消息渠道——可看这个架势,就算我觉得自己应该不是她在等的那只鳖,心里还是有点发毛。
以我现在这副一半揣在袖子里的状态,光是站着没死已经很了不起了,禁不住更多浑水。要是让锦煜那死心眼的破孩子知道他高祖父的灰还没找着,就得先给我收尸,那张嘴指不定要怎么骂我呢……
算了算了,还是早些买药走人吧。
41
裴南对洞府里的阵法变化毫无察觉,一边尽责地领着我往小石台走,一边嘴上也不闲着:“李师姐……哦,就是前辈说的‘李丫头’,她做的伤药效果特别好!就是味道……呃,差了点……”
我正推衍着洞府里的阵法节点以防万一,随口回应:“有多差?”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摊子,鬼鬼祟祟地小声问:“你吃过腐烂三天的死老鼠吗?”
“三天的没有,五天的吃过。”我追溯着法力流动,顺着台阶边缘向下看,在心里猜测着石台另一面有什么,心不在焉地反问,“为什么问这个?”
当年我进诏狱第一天的晚餐就是一只死老鼠,我没吃。后来第五天的时候,被人帮忙喂进嘴里让我尝了一口。那其实不算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没什么味觉了……
我把飘远了的思绪扯回来,忽然发现裴南满脸震撼地看着我。
……坏了,一时走神,把我断头饭的菜单抖落出来了。
我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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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补救道:“我开玩笑的。”
裴南干巴巴地挤出几声笑:“……哈哈哈,是吗,林兄真是吓了我一跳呐。”
他脸上震惊的表情慢慢转化为将信将疑的困惑。我趁他脑子还没转明白,赶快转移话题,抬手一指前方最显眼的摊位:“那一个就是李道友的摊子吧?”
“啊?哦……对!”
这处小石台不大,她一个摊位就占据了四分之一,旁边还架着一套简陋的桌椅,似乎是看诊用的。裴南被我岔开思路,没有再多想,主动上前几步去跟摊主打招呼:“师姐,这位是我新认识的朋友,林平账。”说完,他又朝我介绍道,“林兄,这位是李苓师姐,也是昆仑弟子。”
我从善如流地朝她拱手。
一路走过来,我看见了好几名身着蓝衣的摊主,气息也有些相似,想来都是昆仑弟子。这位‘李苓师姐’的衣服带着暗纹,地位似乎比寻常弟子高一些,但性格很随和。她爽快地向我点点头,笑道:“林道友既然是裴师弟的朋友,那我就不跟道友客气了!看上什么随便挑,我给道友打八折!”
裴南连连摆手,用眼神往塔楼那边示意了一下:“师姐,前辈说林兄的账都记在她身上!”
李苓面露惊讶,急忙真诚地改口:“既然如此,林道友,我给你打十八……不,二十八折!”
我:“……”
这是不是有点太黑心了。
那位散仙好歹是修行了至少五百年的前辈,虽然性格八卦了一点,为人恶趣味了一点,真言术法邪门了一点,不给人留脸面了一点……
嗯……
我立刻问道:“最贵的药是哪种?”
她当即笑容满面,掏出一只雕花大玉盒,殷切地往里面猛塞各种药膏药粉药瓶:“道友问对人了!这罐是伤药,外敷内服都可以;这瓶是迷药,只要不自己吃怎么用都行;还有这盒养颜丹,道友估计用不到但它最贵……这些都是居家云游必备药品,道友多拿点,多拿点!”
我满面笑容地接过,迅速把一大盒满满当当的药物塞进袖子。
“道友要不要再来点别的呐?”她积极地暗示道,“摊上其他的都是普通药物,‘药效’一般。道友如果还想买什么药,我现在就能帮你做!保证都用‘最好’的药材!”
反正记的是八卦仙君的账。我摸了摸袖子里的小法印,问道:“道友能做镇痛的丹药吗?”
她一愣。
我以为是这个要求比较怪,解释道:“不需要其他药效,只要能够镇痛就可以。如果没有合适的丹方,道友卖我几种止疼的药材也行。”
“做倒是能做,但我手头没有适合的药材了……”她有些懊恼地摇头,“刚才有个人也是过来买能用于止疼的药材的,开的价很高,我就……都卖给他了。”
我眼前闪过刚才在高台上看到的那名蒙眼魔修的背影。
蹲在旁边翻药盒的裴南听到这里,立刻凑过来,熟练地双手合十,拜了又拜:“师姐,我的好师姐,你可是咱们山上最厉害的炼丹师了!你再找找嘛,拜托拜托拜托!”
李苓忍俊不禁,想了想,翻出一只木盒:“我手里还剩下一根百年川乌,但没来得及炮制,毒性很强,不能轻易入药。”她说着,看向我,“道友如果想要,我须得先为你诊脉,确认你的身体情况,再按剂量开药。”
“这……”我犹豫。
南明离火能压制刑伤,但无法让刑伤愈合。所以原本是洞的地方,皮肉看似贴合在了一起,其实还是个洞,唯一的区别只有不会再流血而已。先不说魂魄的问题,就说我一条胳膊三个洞,经脉断成四截,让她诊脉的话,多半就不是给我开药,而是建议我截肢了啊……
18.第 18 章
42
李苓看出我有顾虑,眼眸微眯,没有点破,只是将木盒收了起来,笑道:“刚才我给道友的伤药也有些镇痛的效果,道友可以先试试。如果药效实在不够……”她眨了眨眼,意有所指,“唉,怪我把药材全都卖给上一位道友了,那些足够十几个人用呢!那么多的药,一个人用不完吧……”
裴南意会,拍拍手从地上蹦起来:“这个好办,我去找那人问问,能不能卖我们一份!”
“他往出口那边去了。”李苓提醒道。
“好嘞!”裴南应了一声,伸着脖子向台阶尽头张望,忍不住皱眉,“好几个人都在往外走呢,哪个是他?”
她抿唇一笑,并未回答。
裴南也反应过来不该向她打听买药的人身份,尴尬地挠挠头:“我都去问问吧……”
这处洞府不大,从中央石台走到这处小石台连一盏茶的功夫都不用。按时间推算,我和散仙交谈时看到的蒙眼魔修应该就是上一个在李苓摊位前买药的人。
我拉住想要堵着门挨个询问的裴南,提醒道:“买走药材的是我们刚进坊市时遇到的那名魔修。”
“哦哦,林兄你看到是谁了?那太好了,我这就去……诶等等?”裴南脸上庆幸的神色一顿,“魔修?!”
“嗯。”我点头,以为他把那人忘记了,“就是披着斗篷,蒙着眼睛,声音沙哑的那个人。”
“那个出言不逊的家伙?”裴南哭笑不得,“林兄你又开玩笑,他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也不至于说他是魔修吧?”
我很茫然:“啊?”
他脸上笑容一僵:“……你是在开玩笑,是吧?”
我:“……”
他:“…………”
裴南的脸开始发白:“真的是魔修?你没认错……?”
“我不会认错魔气。”我摇摇头,很奇怪他反应为什么这么大,“魔修不是很少见吧?除了他,坊市里不是还有七个?”
他的脸更白了:“七个魔修?!”
我察觉到不对,试探着问道:“你不是说,散仙前辈有教无类,所以坊市里鬼道魔道的东西都有。那有魔修来买东西也很正常……吧?”
裴南一点点睁大眼睛:“我那不是误以为你是厉鬼,为了骗你跟我走……你信了?!”
我:“……”
啊,我不该信吗?
他表情十分崩溃,转身就要跑,但刚跑出一步又迅速扭回头,指着我急切地对李苓道:“师姐,我去通知前辈有魔修混进来了!林兄就交给你了!”
“他……他不太聪明!”他强调道,“师姐你一定要看好他!”
李苓表情凝重地点头。
我:“……嗯?”
等一下,谁不太聪明,我吗?!
就算……就算认识我的鬼神普遍认为我的屁股比我的脑袋更有功绩,可是,可是裴南也不认识我的屁股啊?他为什么也觉得我……我……
难道我真的……?!
我大受打击,呆呆看着裴南向着中央高台狂奔而去。
另一边,李苓动作迅速地弯腰将摊位一卷一收,掐了个决将桌椅缩小,也一并塞进袖子,手再抽出来时已经夹了一叠符箓。她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几次,努力让表情变得自然,低头数出几张递给我:“林道友,你会用符箓吗?”
“……”我止言又欲,“……我倒也没不聪明到那种程度。”
“那就好。”她紧紧攥着剩下的符箓,声音中带着细微的颤音,“如果有魔修过来,你就把符箓打出去。这些都是我用高阶丹药换来的,威力肯定不差……”
“嗯,道友这几张符箓灵光内敛,都是上好的五雷符。”我点头附和。
李苓得到我的认可,急促的呼吸放缓了,看起来镇定了一些。她抬头环顾周围,抖了抖袖子遮住指间夹着的符箓,小声问道:“林道友,你是怎么辨认出魔修的?”
这个问题就好像问我是怎么看出对面向我走过来的是一个人还是一只烤鸭。我这个术法原理上的半吊子很难用语言解释神仙的天赋神通,只能叹气:“靠我不太聪明的脑袋吧。”
她:?
我顶着我不太聪明的脑袋走到石台边缘张望。
进入洞府时,我虽然察觉到了魔气,但那时不知裴南是在骗我,所以没有刻意关注那几名魔修,以为他们和修道者一样,只是很普通地来坊市买东西,还感慨人间对待魔修的态度居然如此宽容。现在意识到是我误会了,再仔细循着魔气寻找时……他们不见了。
包括那名能引动南明离火的蒙眼魔修。
洞府只有一个出入口,那附近没有魔气残留的痕迹,证明那些魔修还在洞府里,只是离开了我的感知范围……
我忽然想起散仙所说的‘招待客人’。
……那些魔修,进入了洞府内层。
43
裴南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在仙人的洞府里搞事,和在神庙里渎神是一样的。二者对于隶属于自身的道场的掌控程度非同一般。举个例子,哪怕是非祭祀期间,只要神君有心,人间神庙中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所以任何时候锦湆在神庙里搞我其实他们都看得到……
……呃。
我晃晃头,把脑袋有病的小畜生赶出脑袋,又看了一眼已经跑到塔楼前拍门的裴南,询问李苓:“李道友,今日坊市原定在什么时辰结束?”
“没有具体时间,什么时候前辈说结束,就结束了,一般都是在天亮前。”她说完,想了想,细心地补充道,“这几年最早是丑时末,最晚是卯时中左右,其他几次都是在寅时。”
按寅时来算,大概还有三个时辰。
仙人的洞府不能时刻外放,对神识消耗很大,连续七日已经算较长的时间了。一旦洞府被收回体内,届时还在洞府内的活物会在同一时刻被排斥出去。也就是说,如果三个时辰内不能解决魔修,他们就会在明日凌晨时分突兀出现在寻仙镇外。到时候他们四散奔逃,就很难处理了。
那位八卦仙君的性格没有明面上那么散漫,我想起她与我论道时频频看向坊市、还有那句‘多了一个’,很怀疑她早就察觉到有魔修混入洞府,是故意将他们诱入内层,打算在不影响外层坊市的情况下将他们解决的。
我心下安定,信心十足地安抚李苓:“道友不必担心,此处既然是散仙洞府,那位前辈对于洞府内的情况定是了如指掌。区区几名魔修,不值一提,想来前辈很快就能解决,不会出……”
脚下的石台突然震了一下,咔地裂开一道贯穿石台的裂缝。
我:“……出事了吧。”
李苓面色陡然惨白,看着就崩裂在她脚边的裂缝。它随着石台的震动逐渐向两侧撕开,从一指宽变为半掌都止不住,内里深不见底,溢出丝丝缕缕的白雾。
咔,咔咔。
无数细小裂缝自地裂起始,渐渐爬满小石台。爬到尽头,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嗡鸣,数道缝隙纵横勾连,于同一时间四散崩裂!
烟尘碎石腾空而起,霎时天翻地覆。
我一把抓住惊呼的李苓,将她推到石栏旁示意她抓稳,抬头看向中央高台。七层塔楼在激荡中来回摇晃,青瓦震颤,梁柱吱嘎作响,塔顶几乎要与底座错开,可偏偏就是顽强地撑住了,不仅没塌,连瓦片都没脱落一片。
咦,这座塔楼的构造颇为精妙啊!榫卯咬合得恰到好处,重心也稳,想来内侧做了抗地动的设计。不知是散仙自己修建的,还是参考了某座塔楼的营造样式。
如果能去里面看看……
“林道友!”李苓整个人趴在石栏上死死抱住,表情看着都要哭了,但还是奋力向我伸出一只手,“别发呆了,你快抓住我的——”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一声巨大的轰鸣声中。
整座洞府像是被巨灵神跺了一脚,自上而下剧烈颤抖。连接着几处小石台的台阶在震荡中四分五裂,被虚空吞没。修道者们乱成一团,护身法宝的灵光接连亮起,有人想要御剑,但碍于洞府禁制无法升空,只能眼睁睁看着石台随着崩裂越缩越小,惊呼和喊叫声此起彼伏。
……不好,先救人。
坊市里剩下的修道者不多,统共不过十几人。我迅速在袖子里掏掏掏,掏掏掏,终于掏出了——
三架奢华马车!
拉车的骏马通体雪白,以细竹为骨,马鬃和马尾根根分明,瞪着滚圆的铜钱大眼。车夫两腮通红,身着漆黑短打,腰系白绸,手中的鞭子描着金粉,身后的车厢以朱红为底,四面贴着金箔,镂空的车窗糊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绡纱,车顶四角都挂着小小的铜铃,垂下长长的白色丝绦。
这是我在百年忌日那天收到的好东西,做工十分精致,细看每个车夫长得都不一样呢!哪怕过了两百多年,这份老匠人的手艺也完全不逊色于后来者们,它们至今仍然能在我的十万大军里称得上佼佼者!
我拍了拍心爱的小马车,榨出法力渡入其中。
三架马车瞬间活了过来。骏马四蹄踏动,发出‘刷刷’的轻响;
车夫脖子‘嘎吱’一声抬起,唇角咧开,红扑扑的脸蛋上带着和善的笑容;
所有铜铃同时摇晃,叮铃作响。丝绦无风自动,轻飘飘地扬起,拂过车壁上【辞世留千古】五个描金大字。
洞府还在震荡,但不知为何,周围的惊叫声突然全都消失了。
我扭头招呼李苓:“李道友,快上车,我先送你们出去。”
配合着我的话,车门无声开启,两名彩衣侍女一左一右探出头,红口白牙齐齐上挑,另有两名童子自车底爬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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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红白双色灯笼坐在车辕上活泼地摇晃着四肢,嬉笑着邀请她上路。
李苓:“………………”
她顺着石栏滑到地上,感动得鼻涕都出来了:“林林林……道友!那根百年川乌我我我送给你了,不要钱呜呜呜……”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
我连忙真诚地解释道:“李道友不必客气,我这马车看着虽然……嗯,用料较薄,但很结实的!”说着,我试图把她扶起来,可手臂使不上力气,只能回头招呼侍女,“劳驾几位来搭把手。”
咚咚两声,彩衣侍女直挺挺跳下马车,平平向前伸出手,热情地架起李苓双臂,把她从石栏上撕下来。两名童子也爬下车辕,友善地扛起她拖在地上的两只脚,一起往车厢里抬。
李苓拼尽全力扣住车门,挣扎着不肯上车,扭身向中央高台大声呼唤:“裴师弟——!裴南!呜呜呜,裴——南——”
时间紧迫,还有十几个人要救,不能再耽误了。我急忙劝道:“李道友,你和其他人先上路,裴南那边不必担心,我稍后就把他送过来跟你们团聚。”
李苓猛回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够合适,不好意思地笑笑:“瞧我这记性,竟然把小明澈忘了。道友放心,我会尽快把他也……”
“不必说了!”李苓毅然决然地打断了我,“我跟你走!”
“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欣慰地点头。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把挥开侍女的手,靠自己的力量踉跄着站了起来,高高昂起下巴,大声喝道:“你记住了,我李苓乃是昆仑第二十三代弟子,师从第一炼丹师玉鼎真人,修行至今已有三十九载!除我之外,此地另有五名昆仑弟子,皆为门中翘楚!今日若他们之中有任何一人身陨于此,昆仑绝不会放过你!”
我正忙着追溯混乱的法力流向,突然听到她慷慨激昂的自我介绍,有些反应不过来:“道友不必担心,只要你现在上车,他们就都不会出事的。”说完,我见她还是不动身,有些着急地催促道,“但是再晚点就不一定了。李道友,你也不想你的同门……”被掉落的石头砸伤吧?
“够了!”李苓又一次打断我,“我说了跟你走,就不会食言!”
我松了口气,比了个请的姿势:“李道友,请吧。”
她脊背挺得笔直,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中央石台的方向,含泪踩着纸童子的脊背登上马车。
车门关闭,挡住了她的身影。车夫扬起长鞭,铜铃幽幽,丝绦飘扬,纸马四蹄踏空,伴随着车夫的吆喝、童子的嬉笑、和不知哪里来的凄婉呜咽,热热闹闹地驶向下一处石台。
我抄着手立在原地,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啊,我知道了!
是那根百年川乌!!!
唉,我不该为了面子推拒的。就算川乌有毒,也未必能毒倒神仙嘛,还是止疼的作用更重要一点……
早些时候为了给锦煜布阵,我催动过几次法力。刚刚和散仙论道时也动过一次,点化马车又是一次……我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按了按因为水闸开启过于频繁而崩开的刑伤,叹了口气。
……算了,反正也快疼习惯了。
我在血流淌到指尖之前及时擦去,接着便从石台边缘一步踏出,飞向中央石台。
44
虽说洞府如今堪称天塌地裂,但实际损伤并不算大。
这处坊市的范围仅仅是洞府外层,崩裂的石台只是小事,中央那座塔楼才是关键。它看似也在剧烈摇晃,实际毫发无损,塔楼前的无字石碑也依然光滑如镜,不见裂缝,证明散仙的心境还在可控范围内。
我落在石台碎块边缘,附近的几名修道者为了不耽误我救援,纷纷尽力向两侧撤去,为我让出道路。我感激地冲他们微笑颔首,从他们更快地让出来的空隙中穿过,抬眼看到塔楼大门不知何时敞开了一条缝隙,而原本在拍门的裴南不见了。
……糟了。
仙人的洞府是识海的外放,完全与他们自身相对应。人无法欺瞒于己身,所以一位仙人的洞府中是不会有给自己设下的陷阱的。那处七层塔楼如此明显地伫立在外层洞府的最中心,必然就是连通内外层的关键——裴南在此时踏足塔内,绝对是被卷入了洞府内层。
这下难办了啊……
我摸了摸腕上还未收口的刑伤,犹豫了一下,想起小明澈紧紧抓着我的手郑重许诺不会把我弄丢,还有裴南跑去报信之前还不忘先嘱咐他师姐照顾我……
……照顾,不太聪明的,我。
“……”
本神仙可没有记仇的习惯!
怎么会放过……放任那个嘴欠的!!傻小子!!!
有危险呢。
我抬手推开塔楼大门。
19.第 19 章
45
天地倒转,乾坤移位。我放下手,面前是一座弥漫着薄雾的八角石台。
洞府内层近似与外层互为镜像。比起外层光秃秃的石台,这里的景物要丰富得多,大大小小的石台在云雾中浮动,彼此之间以回廊勾连,其上的亭台楼阁制式与外层的塔楼相仿,但在斗拱的细微处有些差异。从样式判断,这些建筑距今的年份应该在五百年到三百年之间。
如此说来,那位八卦散仙与我活着的时候曾经同处过一个朝代。不知她是否听说过暴君锦湆尸身的下落……
我收回视线,看了一眼脚下青石地面上铺陈的一层灰白粉末,觉得有些说不上的心悸之感,但无法分辨那是什么,只能暂且放下不管,先伸手捞起一缕浮动的白雾,在指尖捻了捻。
仙人的洞府即是他们识海的具象化,越接近核心,越排斥外来者的窥探。神识在这里难以铺展,尽管如此,我还是从白雾中察觉出了魔气的存在,它们的流动方式也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心魔阵……?”
通常说的三界指的是天庭、人间、地府。三界之外则另有妖域与魔域,被称为界外双域。之所以要分作两种说法,就是因为三界与双域差别极大,不仅是风土人情,术法传承也大不相同。
以阵法举例,三界的阵法通常是以法宝灵物为阵眼、借助天时地利而成,命名方式也会根据阵法借势不同而分为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合七星八卦等等,若没有仔细研读过典籍,光看名字很难理解它们各自代表什么。
但界外双域就不同了,它们的阵法不讲究从外界借势,而是以己身为阵眼,通过阵法增强自身的某种能力,所以命名方式也非常直白——譬如【巨力阵】、【狐火阵】、乃至【黄鼠狼放屁阵】等等。
而【心魔阵】,就是天魔最常用的一种阵法,入阵者会被魔气诱发自身的心境破绽,于阵中具现出心魔。阵法不破,心魔不灭。若无法在阵中坚定自我,轻则道心破碎,重则可能被心魔取而代之,也就是俗话说的‘走火入魔’。
“三界阵”一旦成型,哪怕布阵之人身死,阵法也可能千百年地自行运转下去,布阵与破阵的方式都十分繁琐。但“双域阵”是以布阵之人为阵眼的,布阵简单,破阵也简单——人死,即阵破。
所以简单来讲,只要将魔修找出来,杀光,就可以了。
我将一缕白雾捧在双掌之间,贴合神庭,闭目凝神。
一,二,三……七,共有七道不同的魔气,与我刚进坊市时感知到的魔修数量一致。
【心魔阵】的阵眼越多,阵法威力越大。好在从魔气流向判断,这座【心魔阵】应该是将力量集中在了某一处——大概率是在针对散仙——余下的威力最多引动一个人浅层的心境破绽。
明澈年岁尚小,修为还未入道,心魔影响不大。而裴南那个傻小子看着没心没肺的,应该也不会生出什么厉害的心魔……
我心下稍安,散去缠绕在指尖的白雾,踏过遍地不知是什么作用的古怪白灰,沿着回廊前行。
没走几步,前方便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影子。我走到近前,发现是一名伏倒在地上的人,似乎是受了什么重伤,一身破烂的白色麻衣被血和污渍染得乱七八糟,头发也披散着,四肢都扣着锁链,看起来清瘦而狼狈。
他身上的囚服很是眼熟。我生出不妙的预感,脚步不由迟疑。
那人察觉到了动静,慢吞吞地支起身体,侧头望来。沾了血污的长发随着他抬头的动作散落,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眉尾唇角都凝着血痂,但仍能看出原本清俊温润的轮廓。只是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一滩死水,仿佛所有的光都被抽干了,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倦怠。
我:“……”
果然是我的脸。
46
本人林春宫的外号在天庭小……嗯,大有名气,加上我飞升前是厉鬼,人人都觉得我必然苦大仇深、心魔深重。在北方战场时,每次轮值表排到我,斗木獬星君都要犹豫很久,再嘱咐我很久,生怕我一上战场遇到天魔就立刻给大家表演一个突发心魔、仰天嘶吼、落泪狂奔。
而他的态度多少也代表了其他神仙对我的态度。
因为锦湆对神庙的偏爱,我本来在上天庭前已经做好了被讥讽羞辱的准备,但实际上恰好相反,大部分神仙面对我反而提心吊胆,生怕哪个眼神哪句话不对,让我联想起自己被搞的悲惨过往。
我犹记得刚飞升的时候,本闲饭神君每天白天出门到处乱逛、蹭吃蹭喝,晚上回来睡不着又无事可做,只能在院子里绕圈。某日绕着绕着,不小心一脚踩进了池塘,裹了满脚的泥巴。
那一日月朗风清,我站在水里发着呆,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儿时的梦想,起了兴致,干脆蹲下挖泥巴,打算试试仙土烧出来的仙砖和凡砖有什么区别。
转眼到了白天,砖烧好了。我兴致勃勃地拎到洞府门口挨个和院墙做对比。隔壁的玉清仙君恰好在此时前来拜访,看到我撸着袖子、挽着裤腿的样子,当场面红耳赤、落荒而逃,第二日从院门缝里塞进来一封三万字的长信。
我耐心读完,总结了一下他的核心思想:他不是故意看我胳膊的。
也不是故意看我腿的。
我拿着信,看着自己满手满脚的泥巴,沉思许久,第一次觉得文采不足,竟想不出该如何描述自己此刻生出的愧疚。
后来,我花费了毕生口舌才说服玉清仙君,我不会因为别人看我一眼就觉得他要搞我。只要你不是姓锦名湆,你是可以和我说话的,也是可以在说话时用眼睛看着我的,你甚至还可以像对待一个“从来没有被某个小畜生到处搞过”的人那样,用你的手拍一拍我穿了六层衣服的肩膀,我不会介意的。
真的不会介意的。
饶是如此,玉清仙君还是用了十五年才敢让我们各自套了至少四层布料的屁股坐在同一张席子上。
我可以理解他们的善心和好意。
我也可以理解他们过分关注我经历非凡的屁股,而忽略我其实还长了一颗普普通通的脑袋这件事。
尽管我这颗普普通通的脑袋和别人的脑袋在各方面都差不多,且恰好跟别人的脑袋一样承担着思考的重任,不会因为不幸配套了一个经历非凡的屁股就分不清小畜生和正常人的区别,更不会与人对视一眼就突然沉浸在过往的非凡经历之中。但……
……唉。
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大概也许可能没有那么脆弱——你看,真的锦湆都搞过我一千一百二十六次了,我死前六天不是还在照常上朝面对他的脸么?那心魔变成的锦湆能一个照面就让我哭着崩溃的概率,应该挺小的。
更何况,我不认为心魔能对我说出比锦湆更脏污的话。
我认真地摆事实、讲道理,试图说服同僚们我对心魔是有抵抗能力的。可他们轮流拍拍我的肩膀,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在战场上遇到高阶天魔布下的【心魔阵】时,还是会找各种理由先我一步入阵杀敌,从不让我尝试。
所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心魔。
万万没想到我的心魔竟然不是锦湆,而是我自己。
47
心魔版本的“林修礼”跪坐在地上,许是没有力气了,脊背也挺不直,身体歪歪斜斜地撑着地面。被一层层鲜血浸透的囚服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除此之外他一动不动,安静地垂着头,似乎在等什么人。
我知道他在等谁。
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不可能等到那个人了。
或许是因为这座【心魔阵】的威力不足,诞生的心魔并没有像我在战场上最习惯看到的那样,一见到原主就冲过去扎心,而是就顶着我的模样乖乖坐在那里干等,倒让我有些心生同情。
我犹豫地问道:“你要不要……过来走个流程?”
心魔疲惫地撑起眼睫,与我对视片刻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锁链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匍匐在地,被碾碎的指骨慢慢扣在青石上,艰难地向我爬来。
向我,爬,来。
……爬。
我闭上眼睛,深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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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口气,睁开眼睛。
身着囚服的“林修礼”还是在地上爬,身后拖拽出一道血痕。他有一条腿是断的,所以血痕也断断续续,每爬过一块青石板都要停下来喘几口气。从他唇边滴落的血砸碎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先被颤抖的掌心抹过,又被拖拽在地的小腿碾过,凌乱得不成样子。
——惨是真的惨,丢脸也是真的丢脸。
我忧郁地看着自己一步三喘地爬过来,一时竟然分不清我的心魔究竟是自己被打得只能在地上爬,还是亲眼看着血糊糊的自己毫无脸面地在地上爬。
等等……
这座【心魔阵】的威力应该只能诱发最近期的心境破绽才对。就算我的心魔是看到自己在地上爬,那爬的也不该是三百多年前的林尚书,而是今天早上刚在斩神台上新鲜剔掉半副神骨的林鹊华才对吧?!
……难道是因为林鹊华四肢被串了十二个洞,连爬都爬不了,心魔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至少还有一手一脚能动的林尚书了?
林尚书爬到我的脚边,终于爬不动了,捂着唇闷闷地咳嗽。每咳一声,脊背便弯下一分。那只被碾碎的手撑不住他的重量,到了最后,他几乎是伏在地上的。被抽碎的衣领顺着瘦削的肩膀滑落,露出一道血肉模糊、几乎要将锁骨劈开的伤痕。
我看得满头雾水。
要是林修礼本人没记错的话,锁骨这里不应该是一道烙伤吗?当时我两天没吃东西了,烙铁一压上去,闻着还有点……呃……
总之,心魔没有理由把烙疤改成鞭伤吧?
而且……
“……你咳嗽就好好咳嗽,怎么一边咳,衣服还一边往下掉呢?”我喃喃。
心魔沉浸在他的表演里,无视我的话,咳得越发虚弱无力,每一声都像是要将胸腔里的最后一口气榨出来。而与之相对,那件浸透了血的囚服也在以我无法理解的方式逐渐下滑,袒露出……
我默默移开视线。
行吧,谁让他是我的心魔呢,心魔这种东西的存在就是为了刺激人的。只要道心坚定,无视他就……啊啊啊腰!腰怎么也露出来了!!!
眼看他的衣服都快要跟我的脸一样掉光了,我赶紧从袖子里翻出最厚最大的那件斗篷,迅速弯腰盖在他的身上,牢牢地遮住了那件这漏那也漏的破烂囚服。
这一点重量似乎将他压垮了。他的肩晃了晃,倒向一边,轻轻地砸在地上,不动了。
我:“……”
不愧是我的心魔,说死就死,随我。
【心魔阵】不破,心魔就不会消失。每杀死一次,自身便会流失一部分法力,情绪激荡之下也很容易被心魔窥探到更深的心境破绽,令下一只心魔变得更难对付。我可不想看到下一个“林修礼”光着爬过来,只能蹲下试图把他扶起来,看看还能不能救一救。
……没扶起来。
我看着自己没什么力气的胳膊,叹了口气,转而捞起他逶迤在地的长发表达了一下关心的意思:“这位……心魔朋友?你还好吗?还可以再坚持一下吗?”
林尚书没有回答,慢慢翻过身,仰面躺在地上。那件雪白的斗篷很快被他身上的血染得斑驳。他凝着污血的睫毛半瞌,过了半晌,轻声道:“谢谢。”
“嗯?”我不明所以。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几根细长的手指探出斗篷缝隙,搭在柔软的布料上,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不冷了。”
“……”
我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慢慢合上眼睛。
这心魔是怎么回事,我死前也没觉得冷啊?倒是觉得很渴,渴到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但我居然是被水呛死的。
难怪我在卜卦上毫无天赋,天命真是不可捉摸。
我发愁地蹲在心魔尸体旁边,正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抹黑色。我转过头,看到一件漆黑的斗篷就站在离我不远处,斗篷下黑雾涌动,熟悉的、十分有存在感的视线正死死盯在我的身上。
——是那名蒙眼魔修。
20.第 20 章
48
对视的刹那,斗篷一低,落在我身上的视线忽然消失了,魔修也在同时向后退了几步。
他身姿笔挺,后退时也不显得仓惶,姿态比起‘走’,更接近于‘飘’。我想起之前看他登上台阶时步态亦是毫无起伏,脑海中不由闪过裴南大师的《分辨历鬼一百零八法》,很是惊奇——别说,人鬼我见得多了,魔鬼还是第一次见。
……既然是魂魄之体,他买那么多止疼的药草做什么?
我于阵法一道天赋还算不错,这样近的距离,无需神识探查也能分辨出对面的魔修不是【心魔阵】的阵眼。再加上散仙那句‘多了一个’,很怀疑他和其他魔修不是一伙的,说不定是被什么裴北裴东的哄骗,以为坊市不限所修之道,真的傻乎乎来买东西的……想到这里,我心生同情,态度和蔼地抬手打了个招呼:“这位魔修朋友,好巧。”
魔修后退的脚步突兀止住。
片刻后,从斗篷下传出如同被烟气熏毁了的嘶哑嗓音:“呵,你还真是喜欢装模作样。”
我:?
好大的怨气。
我不记得自己有哪里得罪过他,很是疑惑:“我们之间是否有些误会?”
“误会什么?”魔修嘲讽地反问,“误会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我:“……”
怎么感觉他的怨气更大了。
从我本人多年的使用体验来说,我的脸还是很能唬人的,从来没有人一见面就识破我见人说鬼话的本质。我打起精神,谨慎地问道:“在下林平账,不知这位朋友怎么称呼?”
他似乎眼睛有些不舒服,正在用手拉扯蒙眼的绸布。听到我的问话,他动作一顿:“……你说你叫什么?!”
“林某的名字有何不妥吗?”
他沉默片刻,身上原本渐渐褪去的黑雾又翻涌而上,将全身笼罩得严严实实。我见他是在有意遮掩自己,便改口道:“朋友不方便告知姓名就罢了,我……”
“谁说我不方便?”他打断我,声音阴森,一字一顿地道:“林、平、账!你听好了,我叫——‘你爹’!”
“……”我欲言又止。
尴尬的沉默在我们之间弥漫,就在我竭力思考怎么把被聊死的天复活的时候,一声微弱的喘息突然从我脚边传来:“咳……”
我和你爹同时低头。
林尚书本来已经走了一会儿了,此时不知受到什么刺激,竟然奇迹般地死而复生了。他的胸膛很轻地起伏了一下,头无力地偏向魔修的方向,那双被血痂糊住的睫毛颤了颤,忽然呛咳出一口血沫,苦笑着呢喃:“哈,你好狠的心。我已经如此了,你还不肯放过我,非要我死么……”
我听得心有戚戚。
就是,那小畜生好狠的心。神庙,奉先殿,御书房……那么多不该亵渎的地方,我都依他了,还不够么?大皇子锦沐是我一生中唯一一个志同道合的好友,纵使他已经目盲,我也不能……不能……
唉,我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怎么就连最后一点脸面都不肯留给我,非要让我……死得那么难看呢。
【礼部尚书林修礼,御前失仪,忤逆圣意。帝怒,夺其官职,收付诏狱。】
【然其不知悔忏,于狱中畏罪自戕。帝震怒,命左右将其戮尸枭示,以为天下戒。】
我心酸地拍了拍林尚书的肩膀,真心劝慰道:“你死得挺及时的。”
——在诏狱里冤死,固然落得个生前名声尽毁、死后无人平冤的倒霉下场,但总好过被那个小畜生拖到锦沐面前搞。
“我不想死,我……还有没见到的人……”林尚书伸出还算完好的那只手,摸索着扯住我的衣摆,无光的黑瞳涣散地对着虚空,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从喉咙深处挤出难堪的气音,“……求你。”
“……”
不愧是心魔,还真的扎中了我最大的遗憾。我正犹豫着要不要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心魔想开一点,忽然听到一声阴恻恻的冷笑:
“呵,找死。”
那抹漆黑的斗篷不知何时已离我不过几步距离。随着他的逼近,周身黑雾沸腾,纯粹的、近乎恐怖的魔气竟然将周围代表散仙制约之力的白雾都推挤排开,杀意更是如同抵在颈间的淬毒锋刃,甚至超出了一般的高阶天魔!
人间怎么会有这种实力的魔修?!我头皮发麻,生死一线的危机感压过了所有杂念,本能地将全身法力瞬间催发——
霎时间,仿佛有烧红的钢针自肺腑之间凭空刺出,一簇簇沿着经脉浩荡逆行,转瞬奔涌至骨髓深处。
“……!”
糟了,我忘了自己现在是怎么个半截揣在袖子里的状态!
我咬紧牙关,薅出南明离火勉强压下失控的法力。然而魂魄被撕裂的缺口失去温养,窜起的痛楚如同往我胸口的空洞里塞了把柴又泼了瓢油,烧得我眼前一黑又一黑,耳中一片嗡嗡鸣鸣。
我不得不将那一缕火又渡回魂魄。
下一刻,温热的液体从崩裂的刑伤中汩汩溢出。
我:“……”
我像个手里只有一根针却没有线、眼前还有八个洞要补的绝望织女,根本来不及用术法掩饰,眼睁睁看着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好在我手上本来就沾了不少血,还有个浑身是血的林尚书就躺在我脚边,那点血渍并不明显……
魔修突然停下脚步。
我赶紧趁着这片刻喘息穿针再穿针,勉强把自己缝出个样,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
然而他没有出手。我等了许久,只等到那个嘶哑的声音质问我——“你受伤了。”
我心里一惊。
本神君自认在粉饰太平方面很有心得,虽然体内敲锣打鼓翻江倒海,但牙也咬了,血也咽了,连眉毛都展平了,他是怎么发现的?
难道就凭那几滴血?
寻常人看到干干净净的我蹲在满身血的心魔旁边,不应该觉得我手上的血是心魔的吗?他怎么偏偏猜到受伤的是我?
不会是在诈我吧?
可若他不是在诈我,就是确实用什么神识之外的手段看出我法力有损。我再装作若无其事,反倒会暴露出自己的心虚……
电光火石间,我改变策略,以袖掩唇,十分做作地咳了两声,又赶快悄悄咽下不小心呛出的血,这才万分虚弱地开口:“是啊,我被心魔伤的很重,非常重,什么‘底牌’都不剩了。如果这位魔修朋友想杀我,现在确实是最好的时机咯……
“那么,要试试吗?”
“……”
对面的呼吸声忽然消失了。
49
绸带与黑雾遮住了魔修所有的表情,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像是变成了一块石头。
就在我以为这出空城计唬住他了的时候,他身上的魔气暴涨,斗篷猛地掀开,一只苍白的手自翻涌的黑雾中探出,握着一道魔气凝练而成的漆黑短刃,笔直地向我刺来!
藏在袖中的手掐紧,几乎就要抬起,被我硬生生压下——
刀尖骤然停在我瞳孔正前方。
……赌对了。
我慢慢放松法决,眨了眨被魔气刺激得发涩的眼睛:“朋友,要取我性命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我就剩这一口气了,没力气跟人‘同归于尽’的。”
魔修的手忽地一颤,转瞬将短刃收起,速度快得我分不清那点颤抖是因为收刃的动作还是别的缘由。他上前一步,漆黑的斗篷下压,翻卷的浓稠黑雾几乎要贴在我的脸上,嘶哑刺耳的声音近在咫尺:“……你就这么想死吗?”
趁我被心魔引走注意力时突然出手的是他,质问的也是他。我无奈地答道:“人能好好活着,怎么会想死呢?”
“所以你意识到自己活得不好,就会故意找死了吗?”他问,蒙眼的绸带微微偏向我身侧,“像他这样。”
我瞥了一眼脚边血糊糊的心魔版林尚书:“……”
……朋友,你可能是对凡人有一点误解。这已经不是他是不是故意找死的问题了,而是人被打成这样,就算不想死,也活不成的问题了。
“我这人还是挺怕疼的,找死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更何况,他也说过自己不想死吧?”我扣住掌心里的南明离火,抬眼直视他蒙眼的绸带,“这位朋友应该也不想吧?”
魔修慢慢直起腰,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圈,尤其是我还在滴血的手腕:“嘴里没一句真话……你和谁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朋友误会了,我和谁说话都是说真话的。”我十成十的实话实说,“我现在真的伤得很重,也真的只剩一口气了。”
“……”
黑雾起伏不定,那道隐藏在蒙眼绸带后的晦暗目光反复从我身上移开又落回,似乎拿不定注意要不要对我出手。
一片寂静中,只能听见林尚书挣扎着撑起身体的声音。
他明明是个心魔,外形上的血和伤都是幻象,对他毫无影响,却偏偏要做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拢着血迹斑斑的斗篷跪坐在那里,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飘散的烟:“……你敢赌吗?”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我用余光瞥了心魔一眼,发现他没有在看我,而是在看着对面的魔修,这句话也是在问他。
——这不是我的心魔吗,怎么总是跟别人勾勾搭搭的?
魔修居然还很配合,反问道:“赌什么?”
林尚书上半身如蛇一般探向他,那双疲惫至极的眼眸半睁半闭,视线游离,似乎看不清东西。他染血的唇角上扬,露出一点白森森的牙齿:“当然是赌……一个从不对你说实话的骗子,此时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皱眉。心魔身上的异常太多了。他要是想模仿我临死前那副模样,为何要给自己加戏?明明我死前眼睛没出过问题,他偏要做出一副视力有损的样子。而我那时候嗓子已经被火炭弄废了,说不出话,却也不见他少说几句……
魔修的斗篷下黑雾涌动,再次探出那只苍白的手,打断了我的思路。这一次距离更近,我看到他的手上满是旧伤疤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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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经历过什么,从指尖到手腕遍布各种酷刑留下的痕迹,简直像是被人剁烂了又丢进油锅炸过一轮,竟然没有一块好皮,只是因为魂魄没有血,所以伤疤看着也是白惨惨的一片,并不明显。
我不自觉地盯着他的手,慢了一拍才意识到他是要去掐林尚书的脖子。
……不行,这一个心魔死了,万一下一个真的光着爬出来了怎么办,那我的脸还要不要了?!
我赶忙展袖将心魔挡在身后。
魔修的手顿了一下,不耐烦地命令道:“把他给我!”
我尴尬地提醒:“这位朋友,他是我的心魔。”
“哈,咳咳……就是,你要别人的心魔干什么?”林尚书掩着唇咳了几声,低低地喘息着笑道,“……没见过?”
魔修:“……”
这句话不知哪里刺激到了他,斗篷下的黑雾剧烈膨胀,附近的几块地砖咔嚓一声爬满了裂纹。我差点以为他要出手了,但那凝练而冰冷的魔气又一点点被收回了斗篷下方,连带着那只猛然握成拳的手也藏回了黑雾之下。
这份克制令我侧目。
无论是低阶还是高阶天魔,行为都是由欲望主导的,而非理智。他们可能狡猾,可能迂回,但从来不会克制自身欲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贪婪至极,也坦诚至极。魔修我虽从前没有接触过,想来也是差不多的。我能用‘同归于尽’威胁他不对我出手,可他能自己忍住对心魔的杀心,已经很难得了。
既然他是这样的友善,我便调整了趁他不备对他下手的计划:“这位朋友……”
“别这么叫我!”魔修冷声打断我。
“……”我试探着唤道,“那,你爹道友……?”
魔修:“……”
他的斗篷上浮下落,像是深吸了一口气,憋出两个字:“烬尘。”
我顺从地改口:“烬尘道友,你我在这里相逢也算有缘,不如交个朋友?我们可以结伴同……唔?!”
“林——你他妈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和什么货色都能当朋友吗?!”烬尘突然一把攥住我的衣领。他的力气大得过头,我居然被他手一拎就提起来了,正懵着,就听见他威胁地低吼,“你再敢让我听到一个‘友’字试试!!!”
要不是有那条绸带挡住了他的双眼,我怀疑他能从眼睛里甩出刀来捅我个两刀四洞。我不知道一个寻常的称谓哪里惹到他了,也来不及想,赶紧抬手安抚地比了比:“好的,道呃……烬尘你不要激动,我明白了,好的,好的!”
“你明白个屁!!!就是因为不管别人怎么对你,你都——”他骂到一半,突兀住口。
嘴是停了,手却没停。他拎着我就像拎一只瓜,举起来,放下去,扯过来,推回去。我被他上上下下掂量了几个来回,既没有被惯在柱子上,也没有被摔在围栏上,瓜瓤都要被晃匀了。我头晕眼晕,不得已地求饶:“这位……这位不想跟我当朋的烬尘,你要是实在找不到喜欢的地方,可以把我扔在地上的,不要晃我了……”再晃最后一口气都要晃散了。
烬尘一僵,终于将我放回心魔旁边,动作算不得轻柔,却也不能算是‘扔’。奈何我晕的厉害,实在站不稳,他一松开我就要往地上滑。
他眼疾手快,把瓜又拔起来了。
我:“……”
本瓜让他这一松一提搞得更晕了,摸索着扶住廊柱:“好的,可以了,麻烦你放开瓜呃,放开我吧……”
烬尘一声不吭,确认我能靠着柱子站稳,这才彻底松开手。我默默把被揪成一团的衣领抚平,再抬头,就见他已经背过身去,只留给我一个漆黑的背影,从肩到腰再到腿,线条绷得笔直,好像天生就没长出能弯曲的地方。
我怔了一下。
下一刻,他低头弯腰,泄愤般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灰白粉末。
那些粉末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轻飘飘的,被他一脚扬得到处都是,模糊了他的身形。我被呛得咳了两声,挥了挥袖子,挥散从记忆深处浮现的身影,小心翼翼观察了几眼,见他似乎没有再拎瓜的打算,便试着再次提议道:“咳……烬尘,洞府受散仙心境变化影响,不知何时会像外层那样崩塌。如果不解决此地的心魔阵,你我都会有危险。
“我于阵法一道略有心得,只是苦于身受重伤、无力破阵。而你修为精深,恰好与我互补。不若我们‘暂时’结伴同行,先破了这阵,如何?”
他没有说话。
这已经是我认识的第三个张嘴不说人话的人了,我理解起来得心应手——他此时没有开口刺人,没有扭头就走,也没有暴起把我摁在地上……嗯,就意味着他同意了。
东拉西扯拖延的时间足够我勉强将瓜瓤理顺。我偷偷咬住牙,把自己从靠姿扶正成站姿,一口气险险够用,就是眼前黑漆漆的烬尘分成了三个,每个都泛着一层五彩斑斓的光。我忍着两眼发花,对三个烬尘中的一个伸出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既然你不反对,那……”
一只苍白的手忽然覆上我的掌心。
21.第 21 章
50
那只手掌比我大一圈,因为满是疤痕的缘故十分粗糙。掌心没有魂体的冰凉感,反倒由内而外地散发着烫人的暖意。被我暗自扣在右手中的南明离火在他握上来的瞬间简直像见到了亲人一般,就要向着我被握住的另一只手窜去。
我急忙制住它,错失了应对的时机。
他的手完全握住了我的手,掌心紧紧贴合在一起。带着几分灼烫的热意如山洪一般席卷而来,浩浩荡荡地抚平了抽痛的经脉。刻骨的尖锐痛楚如同被巨浪拍碎的礁石,缓缓沉入水下,而伤口愈合带来的些微刺痒悄然浮起,随着水浪慢悠悠地飘荡。
脑中那根紧绷了不知多久的弦突然松弛,我茫然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忙抽手。
我一动,那只手立刻握的更紧,五指收拢,混杂着魔气的暖意透过他的掌心源源不断地涌入。南明离火随之共鸣,内外夹击之下,像是将一直浸着我的冰窟里灌满了热水,泡得我大脑发懵,腿也有些发软。
“烬尘道……你这是何意?”我勉力开口,暗中用力试图挣开他的手,未果。
他不语。
漆黑的斗篷与黑雾将他的表情遮挡得严严实实,唯有那只苍白的手露在外面,骨节分明的五指牢牢钳着我的手,手背青筋突起。就在我以为他想把我的手捏碎时,他忽然像握上来一样突兀地松开手。
失去暖意压制,丝丝缕缕的痛楚再度上涌。我暗自吸了口气,压下突然变得难以忍受的痛意,翻过手,看到掌心留下了一道黑色的印记,气息与对面的烬尘同源。
“这是……?”
“同行可以,但我不信你。”他终于开口,极冷地笑了一声,“你若老老实实与我合作,我便消去此印,否则——”
他压低了声音,阴森森地道:“——你就永生永世带着这道印记吧!”
我:“……啊?”
这也算威胁吗?不就是一道法力印记,跟八卦散仙留在裴南身上的差不多,就算不解除,印着也不妨事啊?
他从我脸上读出了迷茫,黑雾收缩了一下,嘶哑的声音恶狠狠地道:“我是……魔修!堂堂神君,若被人发现身上带有魔修的印记——”
我:“……哦。”
嗐,我还以为他要抢我……威胁我什么呢。
早已经被天帝认证勾结‘魔域’、公开处刑过的本神君,看着被印上一枚小小‘魔修’印记的手心,点头:“明白了,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是神君的?”
“……”
黑雾的翻涌突然停滞。
他不说话,地上的心魔却找到了机会,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湿润的新红漫过他唇上干涸的血痂,成片地洒落在地上。林尚书徒劳地用手掩住唇,不住地呛咳着,凄厉的控诉从颤抖的指缝间溢出:“我究竟欠了你什么……咳呃,你就是不肯放过我……咳咳咳,你还要……害死我几次……”
噫,我的脸上居然能做出这种表情……不不不,我的心魔在对别人表演什么东西啊?!
眼见烬尘像是被心魔夸张的表演恶心到、嫌弃地扭过头,我赶紧仗着身上的伤被方才的暖意压制得七七八八,行动迅速地弯腰一把捂住心魔的嘴!
林尚书被我堵得差点背过气去,无力地伸出掌心多了一道黑色印记的左手抓挠我的手背。
“道呃,你有所不知,心魔的所想所说一般与原主是反过来的!”我胡乱地对烬尘解释着,忽然意识到不对,赶忙补充道,“当然,也不是说本神君不担心你的印记把我害死的意思!那个印记很厉害的,我被威胁到了,我很害怕的,肯定会乖乖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烬尘默然不语,绸带下的视线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辨不出情绪。
林尚书一只手掰不开我,指骨尽碎的右手也抓了上来。但因为五指的指甲都没有了,抓也用不上力,徒劳地在我手背上留下几道血痕……
……嗯?
我看着他被拔去所有指甲的右手,心生疑惑。
当年在诏狱里,我的右手是一根根被拔去指甲的。从小指开始,依次往前。在拔到拇指的时候,恰好有人叩响刑室大门。典狱被分散了注意力,拇指的指甲只被掰断了一半。之后他去应门,再回来时就将钳子换成了小锤……
那几天我除了受刑无事可做,为了不睡着得太快,把自己身上的伤数过好几轮,不至于将这点小事记错。心魔既然是从我的心神破绽里生出来的,拇指的指甲为什么是被连根拔去的?
他身上与我对不上的地方不止这一处,倒是让本神君回想起刚成神时一低头竟然看到自己肠子挂在……呃,的离奇过往,恨不能把心魔扒光了仔细检查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旁边还有人在看着呢,现在扒了他就等于扒了我的脸……
正走神的时候,身下的林尚书猛地一挣,差点把我掀下去。
他的本质毕竟是心魔,不是真的不久于人世的“林尚书”。我慌忙用力按住他,奈何此刻跟他半斤八两,一时半刻还真镇压不了,只能硬着头皮看向烬尘:“这位……帮个忙?”
烬尘:“……”
他的语气微妙:“……你要我,帮你?”
若是刚遇到他的时候,我当然不敢向一个魔修求助。可他的行为表现与我所知道的‘天魔’相去甚远。对峙也好,试探也好,哪怕是拎瓜……我始终没从他身上感知到那种贪婪的恶意,再加上南明离火的认可,纵使他身上疑点重重,我也愿意交付信任。
烬尘见我点头,似乎很是无语,但还是干脆地俯身攥住林尚书的手腕。
他的手掌宽大,一只手就能攥住他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揽过他的腰,轻轻松松将人从地上拽起来,随即向怀里一按,只用一条胳膊就禁锢得他挣扎不能,空出的手随意一转——一缕凝实的魔气自他指尖溢出,化为一根漆黑的绸带,绕过林尚书的双手牢牢打了个结,动作一气呵成。
我看着他三下五除二将心魔制住,只觉得自己的手腕也在隐隐发麻。眼见他绑了手还不够,手掌上移,熟练地一把掐住林尚书的下颚,粗粝的指尖深深陷入苍白的皮肤……我感同身受地嘶了一声,连忙把自己的心魔抢回来,搂着一连倒退三步,干笑:“多谢,多谢,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
他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林尚书之前在我手中拼了命地挣扎,被烬尘抓去束缚住双手后忽然就变得奄奄一息了。他被我扶到回廊旁,背靠着立柱,脖颈无力地歪向一侧,恰好对着烬尘的方向。我看不到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只能听到他呢喃:“放过我吧……求你,我好疼……”
“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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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过他吧,拜托……”我心累地把他被掐红了的脸掰回来,掏出手帕给他擦干净唇边的血,“你是我的心魔,又不是他的。”
林尚书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抢先一步威胁自己:“再说话我就给你喂水,呛死你!”
林尚书:“……”
他终于安静地闭嘴,湿润的睫毛垂下,遮住了那双无神又疲倦的眼。
烬尘看了看又一次表演倒头就睡的林尚书,又看了看我,开口问道:“你认……他,你的心魔,是因为他……是你最痛苦的时候?”
他的声音本就极为嘶哑,前几个字压得很低,我没能听清,但不影响我理解他的问题。我看着心魔生死不知的模样,本想点头,忽然又有些犹豫——我的心魔当然是我最恐惧、最痛苦、最无法面对的模样……吧?
不,仔细想来,在诏狱里的时候,并非是我最痛苦的时刻。那时候我只是被折磨得要死了,又不是……别的。
可如果诏狱里那五天不是,我很难选出自己什么时候痛得最厉害……被那个小畜生边骂边摁在假山里磨烂了崭新的官服?手捧礼器赶往南郊祭坛的路上看着靴尖一次次探出脏污的祭服下摆?熬了半个月写的奏疏被锦湆撕碎了一点点塞进身体?还是被亲手选出的新科状元撞破自己跪在龙椅前谄媚乞怜?或是……
收到叔父回光返照的消息,连滚带爬地赶回病榻前的那个早上。
前一晚我因为一份诏书求了锦湆一夜,天色蒙蒙亮时才从宫里出来,突然收到侍从送来的消息。我在马车颠簸中囫囵擦拭,被绑了一夜的手没有力气,赶回府时仍未擦干净。我害怕赶不上叔父的最后一面,来不及清理,匆匆便去了。
那天的天气很冷,我跪在床榻前一直在抖,昏沉地听叔父絮絮叨叨地说他一生最自豪的就是有我这个侄儿,说他没有辜负兄长和嫂子的托付,说他的小修礼是林家祖祖辈辈里最有出息的人,是了不得的清官贤臣,是最让他骄傲、最让他引以为荣的孩子。
可叔父不知道,那个让他引以为荣的孩子跪在他面前是因为站不起来。他更不知道我拼尽全力才没有污浊他的房间。连我的手都是脏的,不敢去握他向我伸来的手,只能低下头,用额头去碰他的掌心。
叔父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像我儿时调皮捣蛋被状告到他面前那样,轻轻弹了我脑门一下,然后将枯瘦的手覆上我的额头,笑问我疼不疼。
我说不疼。
又说疼。
又说我好疼。
隔了一个呼吸,我说叔父,我骗你的,我不疼。
叔父就笑了,摸了摸我的头,说叔父给你吹吹,吹一吹就不疼了。
真好啊,如果他可以给我吹一吹,我就一定不会再疼了。
我闭上眼睛,等了又等,等了又等。
等到有人对我说,大人,节哀。
他们问我是否要亲手为叔父更衣入棺,我摇头说不了。
因为我……没力气了。
我扶着墙,一步,一步,一步。
迈过门槛,穿过长廊,走回房间。
屋外哭声一片,侍从捧着白麻来来往往。
屋里寂静无声,我跪在地上,一点点用袖子擦去顺着脚踝滴落的污浊液体。
一边擦,一边笑。
22.第 22 章
51
林家祖上是工匠出身,祖坟有幸冒了一次青烟,供出一位工部郎中,自此发家。但未过两代便再度没落,勉强能被称上一句“寒门”。祖辈也没传下什么赚钱的本事,到了我这一代,平日里生活虽不算拮据,但逢年过节前也需要攒上两三个月,才过得了一个好年。
我幼时不知事,不觉得寒门和普通人家有什么区别,家里也不曾拘着我,任我和别人家的小孩子一样,每天睁开眼睛扒一口饭就出门疯玩,晚上再泥猴儿似的滚回来。直到我五岁那年,某天早上被母亲唤醒,没让我出门玩,而是给我换了一身新衣服,送进了族学。
说是“族学”,实际上是林家借出了名头,与城中几位富商合办的,交了钱便能读,请来的先生也不过是一位屡考不中的假秀才。我懵懵懂懂地跟着读了几天的书,认了几天的字,觉得没有意思,便从窗户翻了出去,继续跑去街上和小伙伴们玩泥巴。
玩一天,回到学堂里问问其他人先生今日教了几页书,回家原样复述给母亲听,就这样糊弄了一个月。
某日我和小伙伴去一户盖了新房的人家里讨糖吃,没想到盖房子的工匠是我叔父,被他抓个正着,拎着耳朵揪回家,挨了好一顿狠揍。
我趴在板凳上哇哇嚎哭,叔父让我认错,我不肯认,和叔父犟嘴,说先生教的没意思,越犟被打得越狠。母亲看得心疼,搂着我说不想读书就不读了。叔父见状,拎着扫帚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最后放下扫帚叹气:“不读就不读吧,但至少把字都认了,往后出门给人做活,也不会被人骗了。”
我开心了,抹着眼泪咧嘴笑:“叔父,字我都认全了,是不是明天就不用去学堂了?”
叔父……叔父把扫帚又拎起来了。
我又挨了一大顿打,被罚跪在院子里,哭得震天响,说他不讲信用。叔父被我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干脆把书掏出来扔在我面前,狞笑着让我把书给他念一遍,念错一个字就再抽我一扫帚。
我把书捡起来,边哭边念,念了几页后因为眼泪太汹涌,看不清字,就干脆扔了书继续背。背完一本,我见叔父和母亲都呆呆站在一旁,不动也不说话,害怕要接着挨打,就吓得把另一本还没开始学的书也背了。
背到一半,叔父扔了扫帚,一把将我拎起来,从城东跑到城西,把族学先生的家门敲得哐哐响。先生开了门,迎面被塞了一个我。他抱着我满脸惊愕,听我在叔父的要求下哭唧唧地又背了一遍书,眉毛差点挑进鬓发里去。
叔父搓着手问:“先生,我家小崽子背的对吗?他,他不是乱背的,是吧?”
先生点头,说我背的都对,一字不差。
叔父就乐了。
而我意识到自己白挨了几顿打,哭得更凶了。
回家的路上,叔父从未如此和蔼可亲。走几步,给我买一根糖葫芦。再走几步,再给我买个泥人……等到了家里,他身上零零碎碎挂了一堆东西。至于我,我又累又疼又很撑,趴在叔父肩上睡着了,梦里还在砸吧着糖糕的滋味。
第二日,母亲领着我去道观。
父亲体弱,在我出生后没多久便被送去道观修养,似乎是出于什么忌讳,每年我才能见他一次。那天他听我背了一遍书,摸着我的头,为我取名‘修礼’,之后便放我去和小道士们玩,而他和留在房间里的母亲说话。
过了一阵子,母亲拿着一封信红着眼睛出来,领我回了家。
没多久,父亲便去了。母亲将那封信寄出,不知怎么染了风寒,一日日虚弱下去,很快也随着去了。
又过了一个月,家中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瘸腿老先生,拄着拐杖对着父亲的牌位怒骂了半天,又关起门来叹了半天的气。叔父让我去给他送饭,我艰难地端着酒和肉干进门,还没看清老先生的脸,被叔父在膝盖后面踹了一脚,一下跪在了他面前。
酒洒了,肉干掉了。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没有哭,默默地在叔父的骂声中捡起肉干,仰头仔仔细细地看着老先生的脸,可是怎么都看不清,眼前只有母亲死前的模样。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在对我说着很郑重的话,可我也听不清,只能捧着肉干,茫然地跪在那里。
老先生低头看看我,弯腰摸了摸我的头,拿走了我奉上的束脩。
之后他便在我家隔壁住下来,每天天不亮就偷偷进门把我连着被子抱走,锁着不让我出书房,也不让我再去和小伙伴们挖泥巴,用好吃的哄着我陪他玩背书写字的游戏。后来我长大了,他抱不动我了,我就自己去他家随他读书,从县试,到府试,再到院试。
直到我夺得解元,老先生才肯让我喊他一声师父。
上京赶考前一晚,师父喝了些酒,拍着我的肩膀,忽然落泪。他说不该放我这么早去赶考的,可是他等不了再三年了。
他果然等不了了。
我中了状元的消息传回老家,小吏敲锣打鼓进了家门的第二日,他便含笑去了。
自那之后,我便只剩了叔父这一位至亲。
后来,叔父也走了。
我这一生,自认不曾愧对于天下百姓,却唯独愧对至亲之人。父母恩师皆等不及我报答便老了、去了。在我印象中健壮如牛的叔父,不知何时也已经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而我,我这个被他视如己出的子侄……最后也没有握住他的手。
选择当个佞幸,是我自愿的。无论锦湆如何折腾我,至少他信守承诺,给了我想求的东西。我第一次拿着那张用汤池一夜换来的敕召出宫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无法回头了。
十年寒窗苦读,十年入朝为官,再加上三年呕心沥血,终究还是抵不过跪伏承欢。
我认了,也习惯了。只是……
只是不该,让我连干干净净地送走最后一位亲人的机会,都没有。
52
回忆不过是一瞬间,悬挂着白麻的房梁淡去,眼前仍是林尚书睡得安详的脸。我仔细确认心魔连表情都没变一下,心情有些复杂。
看来我真的是被那个小畜生花样百出地搞得次数太多了,以至于区区被搞了三次后还故意不给我清理这点小事于我而言已经不算什么,根本不值得引起心境变化——连我的心魔都觉得,论起没脸程度,还是看着自己在地上爬更胜一筹呢。
……林修礼啊林修礼,枉费执念多年,你可真像个笑话。
我心平气和地对着烬尘解释:“此地的心魔阵威力不足,只能具现出浅层次的心魔。大概是因为我最近和家中小辈聊起过一些陈年旧事,才让它以这副模样显现。”
烬尘:“……”
他慢慢地问道:“你的,家中小辈?”
“嗯,是个很乖巧懂事的好孩子。”我含笑点头。
——有他高祖父畜生在前,锦煜的血脉能在短短四代内从遗臭万年的暴君退化成一个仅仅是手有点欠、嘴有点毒、脾气有点暴躁的孩子,真的很好了。
斗篷下的黑雾急剧向内收缩。
我疑惑地看着他捂住……大概是嘴的地方:“烬尘?你没事吧?”
怎么好好地说着话,忽然一副要吐了的样子?
“……”他放下手,沉默片刻,忽地问我,“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弄不清他为何问我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你的性格内敛克制,颇为友善,是个好人。”
既没有捅我,也没有捅我,友善极了。
烬尘:“…………”
斗篷连着上浮下沉了好几次,我隔着黑雾都能听到他深深吸气的声音。良久,他阴沉沉地开口:“你不如闭嘴当个哑巴,还能显得聪明些!”
我:?
骂的好突然啊?!
而且为什么他也要骂我不聪明?!
我想要为自己争辩几句,但就在这时,脚下的青石砖猛然一震,构成回廊的砖瓦木石簌簌抖动,落下细碎的尘土,持续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才慢慢归于沉寂。
——不好,震动蔓延到了内层,说明散仙的心境被真正触动了!我顾不得再闲聊,提醒道:“洞府有变化,我们需要抓紧时间往阵法中心走了。”
烬尘烦躁地哼了一声,算做同意。他凑近我,带起的斗篷边角无意中扫过我的手腕。南明离火又是欢欣鼓舞地一窜,令我分神了一瞬,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将我面前的林尚书抱了起来,率先向前走去。
我赶快追上:“我来抱着他吧!”
“你不是受伤了?”他冷硬地拒绝。
心魔和我长着一张脸,方才看着他被烬尘禁锢在怀里又是绑住双手、又是掐脸,已经……很怪了,再被他这样抱着,未免太别扭了。我尴尬地道:“没事没事,他只是心魔幻化出的一具空壳,很轻的,我抱得动。”
烬尘不吭声。
他怀中的林尚书轻笑了一声,呢喃:“是啊,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这一具空壳了……你满意了吗?”
我扫了一眼他的脸,果然又是仰向烬尘的方向,看起来是打定主意不肯放过他了。我扶额叹气:“……要不我给你也找一块火炭吧。”
林尚书断断续续地笑着,呛咳着,没有再回答我的威胁。反倒是抱着他的烬尘转向我:“什么火炭?”
就是典狱担心锦湆真的来诏狱见我,所以提前用长钳往我喉咙里塞了一块火炭,好让我说不出话。这是我受的最冤枉的一道刑。我支吾了几声,转移话题:“你把他还给我……”
烬尘避开我的手,冷声道:“告诉我火炭是怎么回事!”
我:“……”
他这一质问起来就不依不饶、拿走我的东西就死不松手的性子似曾相识。我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脑袋有问题,怎么下凡遇到一个少年觉得他身上有锦湆的影子,进洞府遇到一个魔修还是觉得他身上有锦湆的影子?
我万分无奈:“我说了,你就把心魔还给我?”
他固执地道:“你先回答我!”
“行吧。”我叹了口气,“就是我从前在一户有钱人家里当教书先生,不小心得罪了学生,被关进……柴房。我这个人能力和性格都不怎么样,教书先生做不好,人也做不好,仗着自己比别人多一个名头,得罪过的人太多了。那些人见我失势,就趁机报复嘛……”
诏狱难得进去一位尚书,还是一位没有党系、全靠君王“宠信”、一旦在君王那里失宠便再也无法翻身、更不必担心有人会冒着风险捞他出狱的尚书。这么大的馅饼,谁不想咬一口呢?
不进一次诏狱不知道,我的人缘竟然有那么好。典狱固然吃了肉,其他人也都有汤喝。大家拿钱办事,都很卖力。五天里差不多每个人都替背后的主子来跟我打过招呼,衣食住行全方面包揽,没让我得过片刻空闲。
我大概真的不太聪明。人人都不希望我活着出去,只有我还想活。人人都知道锦湆对我厌烦至极,我却拼了命地递话想再见他一面。若我聪明一些,进诏狱的第一天就给自己一个痛快,让大家都满意,说不定锦湆还能念在我至少让他爽过的份上,准我一个全尸,让史书给我留下点脸面呢?
“……负责给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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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的小孩恰好是从前我给过馒头的小乞儿,见我可怜,便答应替我给学生送一个口信。这个口信送进了学生房中,被……恶仆发现了。恶仆得了别人的授意,偷偷把我欺负成这样了,手都打断了一只嘛!就很害怕被我那学生知道,于是想着干脆——呃烬尘你可以不要这么用力地掐我的心魔吗?看起来很痛的……”
烬尘无视我的抗议,声音越发嘶哑:“继续说。”
我看了两眼他怀里奄奄一息的林尚书,心不在焉地道:“……他就想着干脆让我说不出话,这样我就不能跟学生告状了,所以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火炭。但他其实想多了,我那个学生讨厌我还来不及呢,哪会来见我,他根本不用担心……好了好了我讲完了!你,你可不可以换个地方掐?你不要掐他的大腿,斗篷有点散开了……”
烬尘垂着头,蒙眼的绸带末端在风中轻微摆动,没有回答。
他本来一手抄着林尚书的腿,一手揽着他的肩膀。现在两只手都在同步收紧。肩膀那边还好说,可是因为姿势的原因,我披在心魔身上的斗篷下摆已经垂落下去了大半边,那只粗糙又有力的大手差不多是直接掐在心魔大腿上的!
我切身体会过他的力气有多大,眼看着他的手指深深陷入肉里,都快掐出指印……咳,都快把囚服捏碎了!!这,这……!!!
不知道心魔有没有痛觉,大概是没有的。都被掐成这样了,我看着都痛死了,林尚书表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微微皱眉,将头偏向一侧。我走在他旁边,恰好看到他发丝随着动作轻晃,额角处有一道疤痕一闪而过。
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突然一空。
不对……不对!
我作为“林尚书”的时候,额角没有那道疤。
锦湆那小畜生嘴上骂的很脏,实际还挺看重我的脸,有任何磕碰都会命令太医给我用最好的药。当然身上也是……连我小时候上树下河时摔出来的陈年旧疤,他都打着影响他手感的名头找了药给我涂掉了。我记得不止一位关系还行的同僚私下里问过我是怎么保养的,为什么同样是日日夜夜写公文,只有我手上连个茧子都看不到。
确实有人抓着我的头往墙上砸过,但磕的是左边。我右边额角唯一受过的伤就是被玉玺砸的那一下,后来因为那首《碎玉吟》的缘故,在我成神后才显现成一道“疤痕”。但在我活着的任何时候,头上都不应该有那道疤才对!
锁骨的鞭伤、被完整拔掉指甲的右手拇指、看不清的眼睛、能正常说话的嗓音、还有额角的疤痕……心魔身上的这些地方都对不上。可是其他地方,比如我被打断的腿和敲碎的右手,又的确与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为什么?
难道我自己的记忆还会骗自己吗?……不可能,那些伤都是我一遍一遍数过的,记忆能够互相印证。与其说是我将“林尚书”的模样记错了,倒不如说他是哪个听说过我当年的情况、却没亲眼见过,所以不知道细节的人想象出来的。可如今世间哪还有这种人,除非是……
是……
不不会的,应该是我又记岔了,对对,是我——
“林兄!!!你清醒点啊!!!!!”
一声炸裂的爆喝从我左耳刺入,右耳惯出。我被震得发懵,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裴南的惨叫。
隔着白雾,回廊对面的石台上有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影。稍微矮一点的穿着蓝衣,双手抓着另一个人的肩膀,一阵猛烈摇晃。被摇晃的那个人像张纸片一样可怜地前后摆动,等蓝衣松开手,他晕乎乎地向后趔趄了几步,咚一下撞在廊柱上,啪唧摔倒。
我嘶了一声,瞬间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赶快转向旁边还沉浸在他自己世界里的烬尘,用手肘推着他回头:“哈哈,这条路看起来走不通!我们换一条路……”
烬尘的魂体不动如山,手感邦邦硬,我推了几下都没推动。而那边倒在地上的“纸片”先扶着栏杆站起来了,连方向都不看,更不顾在他背后叽呱乱叫的裴南,歪歪扭扭地迈步向前走。
稀薄的白雾自他靴边褪去,露出淡色的衣摆。他两只手都扶着廊柱,走路摇摇又晃晃,宽大的袖口也随着动作胡乱摆动,最外层的衣襟被扯歪了半边,里面是层叠的领口,再向上则是一张唇色极淡、神色也极淡的脸。一支银色柳枝自他发冠旁探出,顺着鬓发生长,细长的叶片轻巧地遮住了他右侧额角,看起来……
……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太聪明的“林道长”没走几步就又要往地上摔。追在他背后的裴南冲出白雾,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然而这也无法阻止他左脚绊右脚,非常执着且用力地把脸摔在地上!
又是“咚”地一声,我眼睁睁看着地上多了一朵绽开的青莲花。趴在地上的莲心坐起来,慢悠悠地把摔散的花瓣一层层扯回来。直到他整理好了四五层领口,这才后知后觉地捂住发红的额头,傻乎乎地仰头冲裴南道:“裴兄,我好像磕到头了。”
裴南默默松开他最外层的袖子,手掌啪地盖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林道长疑惑地歪头:“裴兄,你也磕到头了吗?”
裴南声音虚弱:“没有。但我的头,好疼。”
林道长“啊”了一声,提着衣摆慢吞吞地起身,发出毫无常识的声音:“我知道的,刚才有坏人骗我说哪里疼就要砍掉哪里,我信了。你既然头疼,就把头砍了吧,砍了就不疼了。”他顿了顿,真诚地道,“裴兄,你帮了我好多忙,你真是个好人。我想报答你。不如就由我来砍你吧?”
我:“………………”
23.第 23 章
53
人的心魔,并不固定。
一个人的心境会随着经历和时间发生变化,幼童时烦恼泥巴小屋总是盖不过三层,少年时担心无法达成师长的期许,青年时为肩头压上的重担而迷茫无措,到了中年,又会因身体每况愈下而忧虑辗转……每个时期,人害怕的,渴望的,遗憾的,总是不一样的。
心魔便是从人心中的每一道缝隙里滋生出来的。
有的缝隙很浅,只要一看便知。而有的缝隙很深,将人剖开了也望不见底。天魔最令人恐惧的便是它们能看透人心的能力,无论如何掩饰,这些以欲望为食的怪物总能从那些血淋淋的伤口中挖掘出最令人无法接受的东西,再嬉笑着以此取乐。
【心魔阵】具现出的心魔,因为并非是天魔本体幻化而成,所以相对呆板,比起真正的天魔要好对付得多。更何况我们目前承受的仅仅是阵法外围的余威,具现出的心魔只是裴南目前最担忧的形象也是……正常的。
……至少“林道长”没有在地上爬,还不算太丢脸,对吧?
我努力说服了自己,心平气和地看着林道长像个傻子似的抓着裴南的胳膊要帮忙砍他的头。也不知道我在裴南心里到底是个怎样的形象,这个傻子虽然就差没把‘我不聪明’四个字写在脸上了,却偏偏力气很大,身手也不错,搞得裴南狼狈不已。
他大概是对魔修的本事不够了解,真的把心魔当成了我,提着一把剑连鞘都不敢出,在林傻子面前左支右绌,满脸崩溃:“林兄!头疼砍头这种话你也信吗?!那我说我的头现在不疼了,你信吗?!”
“啊,你头不疼了吗?”林道长听他这样说,竟然真的停手了。他眨了眨眼,脸上绽开一个清澈极了的笑脸,高高兴兴地道,“那我们一起去跟魔修做好朋友吧?”
我:“……”
我下意识看向身侧的烬尘。他怀里抱着一个林尚书,身边站着一个林神君,对于面前突然又多出个林傻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呃我看不见他的眼睛,我连他的脸都看不清。可我就是觉得他此刻神色十分淡定,似乎很平静地接受了看到一个傻瓜版的我在冒傻气这种……这种离奇的事!
但我接受不了!!!
我顾不得丢不丢脸了,扬声唤道:“裴道友!那个不是我,是你的心魔!”
裴南本来正在仰天长叹,听到我的声音猛然转头,差点扭了脖子。他看看我,看看烬尘,声音颤抖:“林兄,你交朋友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我:“…………”
我记得烬尘对于‘朋友’格外敏感,赶快先解释道:“这位不是我的朋友,是……同行人。”我用余光瞥了一眼,见黑雾没什么反应,放心地继续说道,“他和入侵洞府的魔修不是一伙人,也是被无意中卷进洞府内层的。我们已经立下约定,他答应与我联手破除阵法。”
裴南警惕地看了烬尘一眼,从他握紧的剑柄来看,信的不多。他质问道:“那他抱着的又是什么人?”
林尚书本来偏头看着不知哪里,听到他的话,转回头看向他。
裴南瞳孔一缩,想来是被又一张跟我一模一样的脸吓到了。我赶快扯起斗篷试图把林尚书的脸盖住,尴尬地解释道:“这个是我的心魔,他身上的血是刚才我和他战斗时打成这样的,裴道友不必在意……”
“没必要遮住我吧。”林尚书疲惫地叹息一声,“那么多人都看过我这副样子了,不差他一个。”
“闭嘴!”烬尘不耐烦地道。
“啊……是了,你没见过。”心魔在斗篷下轻笑。
“……”烬尘,“……你、找、死!!!”
我身心俱疲,假装没看到那只掐在心魔腿上的苍白大手又爆出了青筋,草草把斗篷一角尽力往烬尘手底下垫了垫,免得他粗糙的掌心直接贴在林尚书的……上,然后把单方面掐着的一魔一魔丢下,转身去跟裴南解释【心魔阵】的原理。
裴南大抵从未接触过这类阵法,听得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说,你才是真的林兄,我旁边这位……嗯,还有那个魔修手里抱着的,都是假的?”
“可以这么理解。”我点头。
“啊,我听明白了!”站在裴南身边的林道长抬手一指我,语气天真地笑道,“裴兄,原来一直跟你在一起的我是假的吗?这个突然带着魔修一起出现的才是真的吗?”
心魔会随着人的想法而变化。林道长故意这样说,就证明裴南内心也有所怀疑——还好这座阵法的威力不足,幻化出的心魔都不算真实,很容易分出真假。我一边掏袖子找斗篷,一边对裴南说道:“虽然不知道你的心魔为什么是一个……不太聪明的我,但你应该能分得清,真正的我没有不聪明到这种程度。”
裴南两眼无神:“真的吗?可是你们两个一个说要跟魔修交朋友,一个已经跟魔修交了朋友,我实在说不好你们俩谁更不聪明一点……”
我:“………………”
“没关系,要区分我和心魔还有其他办法,比如心魔能读取的记忆有限,而我不同。”我微笑着提议道,“所以裴小弟,不如我再给你复述一遍你是怎么在鸡窝里蹲了一晚上、不仅没有抓到鬼还被当成偷蛋贼扭送官府、差点被绑在菜市场门口示众的故事吧?”
“呃啊啊啊啊——你是真的!你是真的!!!”裴南掩面惨叫,“你的心眼也太小了吧林兄!!!”
……谁说的?哪里小了?托天魔的福,我现在心眼比我的头都大!
我不理会裴南的胡言乱语,把斗篷罩在林道长的身上,拉起兜帽盖住那张过于清澈的脸。这只心魔与林尚书像两个极端,被我一拉就走,还开开心心地问道:“你是要把我卖掉吗?好呀,我可以帮你数钱!”
“……那真是帮大忙了。”我无语至极,实在忍不住问裴南,“你真的担心我是这种人吗?”
裴南尴尬地挠了挠头:“也没有特别担心,就是,就是林兄你确实有点……呃。你知道的吧?”
“我不知道。”
裴南干笑:“是吗哈哈哈,这样啊哈哈哈,你怎么突然不笑了,有点吓人哈哈哈……”
我领着两个傻子走回烬尘旁边。不知道心魔是不是又说了什么刺激他的话,他正把林尚书抵在柱子上猛掐。心魔则摆出一副心灰意冷的凄然样子,脖子都被掐细了一圈,还能坚持咳着血,流着泪,气氛烘托十分到位。
裴南见状大惊失色,拔剑就上:“你在干什么?!快放开林兄!……不对,快放开林兄的心魔!!!”
烬尘头也不回,单手屈指,“铮”一声弹开剑锋。他不耐地道:“关你屁事。”
被他弹飞的不是桃木剑,是一把精金长剑,笔直地插进柱子里,剑身丝毫不颤,足见力道有多大。裴南“嗷”了一声,呲牙咧嘴地甩手,甩着甩着不知想起什么,忽然一愣,下意识看向我。
“……”
我抬手握住剑柄,用力将剑抽出。剑身如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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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映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剑尖向下三寸处的擦痕恰好与额角的银色柳叶重叠,分毫不差。
被魔气刺激过的双眼忽地发涩。我默默攥紧左手,掌心的印记刺痛,连带着脑袋里也泛起细密的痛意,记忆如同一颗颗气泡,无论我怎样压制都无可阻挡地上浮,撑破了那层我极力想要维持平稳的湖面。
——【林爱卿,朕最后给你演示一遍,再学不会朕就……就不教你了!】
——【为什么每次都弹这里?没想过,顺手。】
——【担心朕伤了手?呵,与其担心朕,还是先担心你的手吧!再写这些没用的东西,朕早晚有一天打断你的手!】
“林兄……?”裴南捂着手挪到我旁边,欲言又止,“这招——噫,你还好吗?是哪里伤到了?”
剑身映出的人垂眸敛起痛色,唇角上弯,恢复了温和的笑脸。我将剑柄倒转,递回给裴南:“没事。与其担心我,还是先担心你的心魔吧……”我说到一半,为自己脱口而出的句式愣了一下,将那些记忆更用力地压下,平缓地笑道,“他好像要往回廊外面跳呢。”
裴南猛回头,果然看见林道长正满脸好奇地提着衣摆去跨围栏。他赶紧把人扯下来,崩溃地道:“你就不能学一学旁边的那个,不要到处乱跑吗?!”
林尚书在被掐的百忙之中淡淡地回道:“我的腿断了,跑不了。”
裴南:“……对不起。”
林道长阳光开朗地哈哈笑道:“裴兄,你是嫌我很麻烦,所以想把我的腿也打断吗?你不用担心,我可以自己来!让我看看……敲小腿和膝盖,对吧?”
“还有脚腕。”林尚书大方地指点道,“脚腕不是用敲的,要用钝刀锯开,对着脚筋锯。”
“闭嘴!”
“啊啊啊你快住手!不要抢我的剑!!!”
我:“……”
我左右看了看这四个傻子,叹了口气,拍拍手:“来来,大家放下手里的事情,听我说……对,指的就是你,烬尘。别掐他了,他都被你掐笑——啧,算了……接下来我们要往阵法中心走,前面很危险,大家都要牵好自己的心魔,一个跟着一个,不要走丢了哦!……裴道友,你抢不过他可以先把剑收进玉佩,不要和他绕圈跑了……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问题我们就出发咯?”
“有问题。”烬尘冷冷地道。他松开林尚书,扯着斗篷把他裹得严严实实,连脸都没有露出来,重新抱进怀里安顿好了,然后冲着裴南抬下巴,“我只答应帮你破阵,没答应带上这个傻子一起走。”
“嗯嗯,烬尘这个问题问的很好哦,让林某来想想怎么回答呢?”我笑眯眯点头,耐心地答道,“不走就滚。我带着印记去死。你也别想活。”
烬尘:“……”
“谁傻了?你才傻呢!呼,我也有问题!”裴南气喘吁吁地举起手,敌意十足,“林兄,你不是说你不认识他吗?他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为什么我们还要和他一起行动?把他扔在这里让他自生自灭不行吗?!你要是需要人帮你破阵,我也可以啊!”
“哎呀,原来裴小弟也有问题啊,真令林某苦恼呢。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哦,答案就是——”我温柔地说,“你不可以。魔修一人一根指头就能碾死你。”
裴南噎住,慢慢缩回手:“是我的错觉吗?林兄你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好差……”
我:“是错觉。”
“……”裴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