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和竹马灵魂互换后》
1. 互换
雨是后半夜停的。
檐角残存的积水,滴答、滴答落下,扰得睡在青纱帐里的女郎睡得并不安稳。
宛如鸦羽般乌黑油亮的长发披散在枕上,纤长的睫毛沾染细碎的泪珠,正微微颤抖着。她侧卧着,纤瘦的脊背汗湿罗衫,宛如冷月出云,袅娜柔曼。
杜筠溪感觉自己身体是湿冷的,梦里的老家却阳光灿烂。她孤身站在行刑台下,鲜血弥漫的地面躺着横七竖八的无头尸体。
正在她茫然得不可名状之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手的主人站在她背后,随着这个动作,她轻轻地靠在他坚硬健硕的胸膛。隔着衣衫,似乎都能感受到彼此被灼灼烈阳晒烫的温度。
杜筠溪的浑身血液却像是被冻住了,她齿寒心冷,在他虚抱的怀中,颤抖得仿佛一只避雨歇在屋檐下的小鸟,羽毛都湿透了。
“你可以哭的。”他从后面轻轻半挽着她,冷硬的嗓音压低,变得沙哑干涩。
杜筠溪转过脸,一袭黑衣的少年眉眼冷酷,宛如冰山矗立。他额间挽着一条白色丧带。
在众人唯恐避之不及,纷纷与她那被满门抄斩的师父一家撇清关系的时候,他已经主动缟素戴孝,并来到刑场,帮她收敛尸骨。
她与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扬长青这个人,总是冷绷着一张脸,对谁都透着疏离。可每逢紧要关头,他总会及时出现。
杜筠溪没有落泪,她很快从巨大的打击与悲痛中清醒过来。她不能再连累身边这些爱护着自己的人了。
在决定踏入京都城的那天,杜筠溪收拾好行李,留下一封信,与他悄悄告别。
一入京都,梦里画面陡变。杜筠溪一身青裳襦裙,风尘仆仆,她抱着药箱,站在底蕴深厚的百年世家府邸前。朱漆大门紧闭,唯有门楣上高悬的鎏金匾额,两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棠府。
深深庭院,梧桐高大。一株繁茂的花树下,铺了锦垫的椅上斜倚着一位苍白病弱的贵公子。
他抬手,以拳抵唇,压抑地低咳了几声,咳得单薄的肩胛微微耸动,仿佛下一刻便要散了架。
待气息稍平,他抬起眼。那是一双极其好看的眼,如蕴寒潭。他隔着疏影竹帘看她,声音带着病弱的沙哑,却平静得近乎冷漠:“杜姑娘,在下大抵是活不过二十岁的。即便这样,你也愿意应下这门亲事,嫁给我吗?”
“你不要说话了。我会治好你的。”杜筠溪的语气温柔又坚定。
对方轻笑一声,靠在座椅上,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因为少血色而显得苍白的脸庞露出冰冷淡漠的神情,语气也变得寂寥:“生死有命,在下不愿浪费杜姑娘的时间和精力,杜姑娘也不要瞎折腾了。”
“不是瞎折腾,你是在怀疑我的能力吗?”杜筠溪微微挺直脊背,不满地盯着他。
“没有人能救活我。宫廷御医不行,圣手神医也不行。”这位自出生起就疾病缠身的贵公子一脸淡漠地看着她。未尽之意是——何况你这初出茅庐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人。
这个人果然是不相信自己。杜筠溪只好跟他讲条件:“要是治不好,大不了我给你守寡。要是治好了,我们就和离。你吃不了一点亏的。”
竹帘后的病弱青年陷入短暂沉默,然后轻声说道:“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杜筠溪也轻轻地说道。
于是一场低调又匆忙的婚礼,她就这样将自己嫁入了棠府。两个月的相处,杜筠溪翻遍专录罕见毒物的古籍,却无一能够跟他症状完全对上。她只知道,棠寒英并不是生病,而是在娘胎起便中了剧毒。
这个人本应该胎死腹中,却奇迹般九死一生,活到了现在。
近二十年来,棠老太太遍寻名医,棠寒英也在无数次希望当中迎来失望,直至现在已然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昨夜,他们起了一场争执。因为刚经历过七窍流血,宛如修罗地狱而来的男人冷静执剑,对准她的眉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线淬了冰般寒冷:“在下劝姑娘还是莫要再枉费心机了,浪费彼此的时间。”
杜筠溪有一瞬觉得对方要在绝望之际带着自己这个便宜夫人一同赴死了。原来这人温文尔雅的君子风范底下,是被剧毒反复折磨的病态模样。
她用力掐住身旁硬木桌案的边沿,指节泛白,喉间因紧张而干涩发疼,却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反而更加坚定了她要救人的信念:“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他定定地看着她,似乎在判断她这句话的真假,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烛火在剑身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良久,久到杜筠溪几乎以为对方要真的赶走自己的时候,他才缓缓地松开紧握剑柄的手指,把剑放在桌上,转身沉默离去。
“咳……咳咳……”梦里那干涩紧绷的喉咙仿佛又灼烧起来,杜筠溪蜷缩起身子,在枕上压抑地咳嗽。雨声滴答,敲打着窗外的竹叶,也敲醒了她混乱的思绪。
微凉的晨风裹挟着雨后竹林的清新,悄然涌入。杜筠溪彻底清醒过来。
她又梦到了这两个男人。
天已经微微亮,因为是阴天,整间屋子都陷在昏暗的光线里。杜筠溪慢慢地坐起来,清丽脸庞上沁着冷汗,她平缓心绪,起床穿衣洗漱。
新婚之夜,她和棠寒英约法三章,要恪守礼数,不做真夫妻。棠寒英将竹苑的主屋给了她居住,自己则搬到隔壁厢房。
因为棠寒英喜竹,这屋子便建在一片竹林里。屋里的摆设一切从简,书画悬挂墙面,透着宁静雅致。靠墙的床榻也铺着青竹花纹的帐纱,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药草香气。
杜筠溪搬进来住后,几乎没有动屋子里的任何摆设,之前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她的东西简单又少,只占了柜子一角,药箱摆在茶桌上,几乎不用收拾,随时都能离开这里。
盥洗木盆里是昨日备好的井水,放了一夜,变得温凉。杜筠溪一边思索着,一边用双手绞着巾帕,将脸上的涔涔冷汗擦拭干净。
等她洗漱打理好,推门而出,院子里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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厮棠安已经守在厢房门口,他连忙起身迎过来,不敢大声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紧闭的厢房,声音极轻地说道:“夫人,公子早就醒了,却不肯出来。”
杜筠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看来他昨夜毒发引起的情绪还没有完全消退。心志再坚韧之人,被无法解救的毒药折磨贯穿整个人生,也终会变得消沉绝望。
“你先去准备早膳。我进去看看。”杜筠溪一边吩咐,一边站在阖上的门窗前,先试着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一片死寂。
杜筠溪怕他再次毒发,或者做些傻事,伸手用力推门,好在他没有落锁。
厢房的摆设更为简约,书墨香气隐约浮动。杜筠溪抱着药箱,径直走到床榻边上。
棠寒英一张脸苍白如玉,斯文俊美。他躺在床上,双手搁在腰腹前,如水墨般的眉眼阖上。
杜筠溪先试了试他的鼻息,呼吸匀长,应该只是睡着了。她侧身坐在床沿,习惯性地抓住他的手腕,开始把脉。
这病弱之人的手腕劲瘦骨棱,十分轻飘飘地就落入了女子柔软又纤长的手中。她刚摸到脉象,还没来得及沉下心甄别,这只手忽然反手握住了她。
铁钳一般,冰冷又用力。
杜筠溪讶然地抬起眼眸,正对上榻上男人睁开的眼睛。
那原先清凌凌温润的眼眸,此刻变得锋利又冷酷,像寒冰中出鞘的利剑。
凛若冰霜之下,又莫名地涌动着一抹深沉和灼热。他死死地盯着她的脸,不吭一声。
仿佛他们不是一夜未见,而是许久未见。
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杜筠溪下意识地抓紧手指。随即想到这两个月的相处,棠寒英此人虽偶有癫狂之举,却一直温文有礼,恪守礼节,不是那等浮浪之人,今日突然这般,应当事出有因。
就在女郎努力宽慰自己之时,对面的男人已经坐起来,不由分说,他伸手捧住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冷冷地询问:“我究竟好在哪里,值得你肯嫁人了?!”
“……”杜筠溪眨眨眼,感觉面前的棠公子好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退去清冷文雅的外壳,露出冷酷的一面。她的脸颊被他的手指制住,他的脸靠得极近,身上清新淡雅的熏香扑面而来,像有什么即将呼啸涌出,将她吞吃干净。
“棠公子,”杜筠溪适时轻声提醒,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痛楚,“你攥疼我了。”
他如梦初醒般松开手,极力克制住喷薄而出的拂郁和不甘。
今天清晨从见面开始,他似乎处处都不太对劲。杜筠溪轻轻拧眉,慎重开口道:“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扬长青骤然来到这具身体,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审视,此刻杜筠溪这般询问,他才意识到,这具身子实在有够孱弱的。
他垂眸,望着这双陌生的手,白皙如玉,指腹有常年握笔形成的薄茧。他刚刚就是用这双手,触碰了她。
“抱歉,我刚才魔怔了。”扬长青别过眼,将视线重新落在面前一脸关切的女郎脸上。
2. 试探
杜筠溪嫁入棠府后,祖母将记录着棠寒英近二十年症状的病案簿交给了她。
这奇毒每个阶段的毒发症状都不一样。起初幼时的棠寒英只是呼吸急促,满身起红疹,很长一段时间棠寒英只能养在房中,不为外人所知,随着他年纪渐长,红疹渐渐消散,却又开始不良于行。坐了一段时间轮椅,终于能起身走路,近些年便开始咳血,甚至偶尔会七窍流血,模样甚是可怖,昨夜便刚发作了一次。
今日清晨,更是出现了性情大变的症状。这是病案本从未记载过的,属于初次。
杜筠溪下意识地碰了碰被他盯着的脸庞,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腹冰冷的触感。
她伸手要扶他起床,扬长青怔愣了一下,下意识是要避开。随即他反应过来,顺着她的动作,起身下地。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俊美的一张脸宛如覆上薄薄一层寒冰,教人参不透他此刻的思绪。
待他洗漱穿戴好,棠安已经准备好早膳回来。他立在门口,恭敬地询问:“公子,夫人,早膳是要在屋子里用,还是去厅堂?”
杜筠溪转过脸看他。看意思是要他做主。扬长青微微挺直脊背,说道:“去厅堂。”
竹苑在偌大的棠府偏安一角,如今棠寒英已成家,便关起门过小两口的日子,日常饮食不与府里的其他人一起。
桌上摆着的糕点米粥,色香味俱全。杜筠溪不是会为难自己的人,她坐下来,拾起竹筷,便开始慢条斯理地享用。
坐在旁边的男人,从坐下来开始,又盯着她在看。
琼鼻杏眼,气质长相皆是温柔的女郎即便吃东西也是赏心悦目的。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姣好的侧脸,腮帮子因为咀嚼而微微鼓起,像某种小动物。
或许是嫁人的缘故,她看上去变得沉稳淡定了很多。
扬长青有心想询问她这些时日来过得如何,她的夫君待她又如何,话到嘴边,诸多不适宜,他冷着眸,一一咽回去。
“夫君,你怎么不吃?”门外有棠安和其他负责洒扫的下人在,杜筠溪改口唤他夫君。
男人原本搁在膝盖上的手指骤然捏紧,一声夫君,唤得他脊背仿佛被雷击过般酥麻。
扬长青极力平稳心神,依言抬手夹了一块糕点,放入嘴里,完全无法品尝出是何味道。他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在拧着。
说起来,她原本就是他板上钉钉的妻子。倘若她没有不辞而别,父亲已经答应他下聘礼提亲。
他吃掉半块糕点,再也没有什么胃口,于是兴致索然地将筷子放下。
趁着他怔忪失神的间隙,杜筠溪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只是神情恍惚,气血反而比昨日红润不少,看样子暂时不会毒发。
于是她开口试探问道:“总觉得从今天早晨开始,夫君就变得有些古怪,可是发生了什么?”
“……”扬长青心中一凛。他知她素来聪慧敏锐,在她眼里,自己定是诸多破绽。他只得含糊其辞,“有么?”
“夫君,你我既是夫妻,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更何况讳疾忌医最要不得,你若是有哪里不适,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杜筠溪继续试探他。
扬长青眉眼一松,下意识回道:“我自然是相信你的,不会隐瞒你。”
杜筠溪状似满意地点点头,又继续吃自己碗里的竹节卷小馒头。
低头的瞬间,她收敛柔色。他忘了,至少忘了跟她之间原本还是剑拔弩张的不信任关系。
不等杜筠溪细想,一道清脆娇俏的嗓音自门外响起:“哥哥,嫂嫂,我到你们这里讨口吃的,不知有没有?”
随着话音,一位身穿鹅黄色襦裙,梳着垂鬟分肖髻的十五六岁少女蹦跳而来,轻轻拍打了杜筠溪肩头一下,笑靥如花。
少女是棠寒英的堂妹,二房所出的棠清珠。如今棠府二房当家,长房凋零,唯余棠寒英这根独苗,自幼被老祖宗谢阳韫如珠似宝地护在膝下。二房上下,纵是棠清珠的父母,亦常告诫子女,无事莫去招惹这位金贵的长兄。
扬长青收回目光,身姿挺拔地端坐着,并不作声。他目前对棠寒英这厮的事情几近一无所知,多说多错,只能故作高冷淡漠模样。
而杜筠溪微微翘起唇角,待咽下嘴里的吃食,露出平日里惯用的温和微笑,整个人如沐春风般无害:“三妹妹,自然是有的。这里正好多了一副碗筷。”
棠清珠却没有真的落座,她笑嘻嘻地摆摆手:“嫂嫂,我早就用过早膳了。我这是过来传话呢,母亲说我的表兄近日好像染上了什么怪病,请遍了全程名医,都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所以想要嫂嫂帮忙过去看看。”
自从杜筠溪提出要给棠寒英治病,府里的人似乎就都以为她是医术高超的医者。其实她并不是,她对诊治看病并不擅长,她自小修习的便是药技,为了诊断毒症才顺带着学习了一些医术。
若要她制毒解毒,倒是可以的。出门给人诊治看病,却是在误人就医了。
杜筠溪看着对面巧笑倩兮的少女,只能婉言拒绝:“三妹妹,我跟你兄长正打算用完早膳,就顺便去泽兰堂向老祖宗问安。恐怕没有时间出门。”
泽兰堂是棠老太太的居所,从这边过去,距离很近。
棠清珠被拒绝,她抬头端详自家长兄的脸色,棠寒英自幼病弱,全府上下皆知,只是除了老太太,他们只知是生病,却不知是中毒。
“自从嫂嫂嫁过来,我瞧着兄长的病倒是好转了不少,嫂嫂果然是我们棠家的福星,难怪祖母这般喜爱你。”棠清珠含笑说道,“既然嫂嫂你们要过去,我回去让母亲不要再占用嫂嫂的时间,我也不去凑热闹了,免得被嫌弃。”
这番话说得酸溜溜的,扬长青忍不住斜目望过去。
冷冽的目光一落过来,棠清珠只顾口舌之快,倒是忘了兄长极其护短。她心尖微微一抖,得罪了兄长,就等同于得罪了老祖宗。
只是兄长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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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疼在手心里便罢了,这刚入门的长嫂,在老太太面前,竟是比她和其他两位哥哥这亲生的孙子孙女儿都还要来得疼宠。
这两个月里,泽兰堂有什么好的,都是先紧着他们这对新婚夫妇了。二房看在眼里,心里如何不能埋怨老太太这一颗心偏得离谱。
棠清珠在自己母亲身边耳濡目染,渐渐的,也开始对杜筠溪不满起来。老太太爱屋及乌,偏宠了你,你这个新来的媳妇,怎么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受了?
棠清珠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透露出了这些心思想法,这不是明智之举。幸而她也只说了这么一句。
杜筠溪就像没有听出话中的机锋,依旧静婉柔和,平心定气地说道:“那我与你兄长先去,免得老祖宗等急了。”
言语间非但无安抚之意,倒更像在对方心头又添了一把火。棠清珠此刻已然回神,不敢再阴阳怪气,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目送兄嫂二人起身往泽兰堂方向行去。
扬长青垂眸,看向身旁从始至终都淡定如水的女郎。她温柔也好,冷淡也罢,骨子里的坚定却是始终没变的。几乎任谁都无法影响到她的决定。
这样也好,这般弯弯绕绕的高宅大院,她应当也能全身而退。
“棠公子从刚才开始便一直盯着我看,可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杜筠溪实在受不了他这股不加掩饰的灼热目光,只好出声提醒。
扬长青轻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又失态了。
绕过长廊一角,确认后方再无窥探的目光,扬长青这才出声道:“等等,在见祖母之前,我有话与你说。”
杜筠溪停下脚步,并不意外,抬头看向他,等着他坦白。
扬长青看着面前熟悉无比的女郎,她脸上的神情很平和,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却能敏锐地察觉到她此时的心情并不好。
是因为他的反应……还是因为担心她夫君的身体……
扬长青微微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适时地流露出几分脆弱之态。
这副病骨支离却清俊异常的皮囊,确实极易惹人怜惜。杜筠溪缓和了一下心情,柔声道:“棠公子,你如实说吧。”
“我……”扬长青喉结滚动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蜷进掌心,“罢了。还是你来问。你问我一句,我答你一句。”
杜筠溪从最直接的问题开始:“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扬长青心头一紧!她竟然对这位棠公子了解至深,短短半日,便已窥见端倪。
他定定地看向杜筠溪。
杜筠溪的脸雪白漂亮,神情始终是淡定的,就像在为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问诊。但扬长青此刻觉得她的脸有一种坚冰般的冷酷和无情。
如果她一旦发现,自己的新婚夫君内里被鸠占鹊巢,成了另外一个男人,她会是什么反应?
扬长青喉间如被硬物哽住,竟不敢深想下去。他完全不敢赌,她会作何反应。
3. 失忆?
早晨的微风凉意十足,悄然掠过寂静的长廊,带来几缕海棠花香,也吹动了扬长青穿在身上淡紫色云纹衫袍的衣摆。
他此时的心情正如这被风撩拨的衣袂,摇曳不定。半晌,在杜筠溪耐心十足的注视下,他违背了自己的心意,开口说道:“记得,我叫棠寒英。”
说罢,一股强烈的羞耻感便灼烧着他的肺腑。他竟沦落到了要以冒充其他男人的身份欺骗阿筠以此继续待在她身边的境地。
“……”杜筠溪的眼神变得微妙狐疑起来,这个回答听上去着实奇怪。他似乎在证明自己是“棠寒英”。
杜筠溪不动声色,继续问道:“那我是谁?”
扬长青微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她和他之间是什么关系。他极轻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是杜筠溪,我新娶的夫人。”
这句话一出口,杜筠溪清晰地看到,那苍白如玉的耳廓,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一层薄红。仿佛仅仅是承认这个身份,便足以让他心跳如擂鼓,羞窘难当。
少年人的羞涩和不好意思,让杜筠溪顿了一下。此刻他看上去实在是很好欺负,与平日的清贵疏离形象相差甚远。
杜筠溪忍不住提醒他:“棠公子,你还记得自己之前是什么样的人吗?”
扬长青实在伪装不出棠寒英那淡漠出尘的姿态,索性破罐破摔,冷着眉眼,缓缓说道:“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杜筠溪认真回想了一下这两个月的相处,她和他之间基本都是不冷不热的,恪守礼制,偶有剑拔弩张。她很意外,他竟然只记得自己。
斟酌了一下,杜筠溪继续问道:“关于棠府,你的祖母,你的叔父那一家人,还记得多少?”
扬长青见她似乎是往失忆的方向考虑,猛地想到棠寒英身体的异状,是了,他身体中了奇毒,毒发入脑,引起失忆,倒是解释得通。
定了定心,扬长青略有些心虚地别开眼:“全都忘记了。所以这才将你叫住,待会若是见到祖母,恐怕很快就会被看出端倪。”
“无妨。你的祖母最清楚你的身体,没有隐瞒的必要。到时如实告知便好。”杜筠溪忽地变得有些急切,猜想一被证实,形势反而变得更为不妙。
这意味着,棠寒英身上的毒越发严重了。
“你跟我来。”杜筠溪抬脚往前走。
扬长青抿着唇角,跟在后面。
廊外的草木清幽,阳光洒照落下斑驳的影子。面前女郎的青丝仅用一根木簪挽着,窄袖襦裙勾勒出纤细腰身,裙摆拂过脚踝,随着轻盈的步履微微摆动。
自从阿筠执意要入京都城,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已经过去整整三个月零五天了。
扬长青别开眼,心口仿佛堵着一团湿冷的棉絮,沉甸甸地透不过气。
阿筠从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来找过自己,连托人传话或者一封书信也没有。
等他心急火燎,花一个多月时间费尽心思找到她的行踪,得知的却是——她已经嫁人了。
“到了。”杜筠溪止步,侧身让他走到前方,“这便是你祖母的居所——泽兰堂。”
扬长青收回思绪,抬眸,只见雕梁画栋,飞檐翘角,一排宽阔屋子,两边绵延着抄手游廊,曲折环绕,各类花木和鸟雀,皆是珍稀品种,见所未见。几丫鬟仆妇穿梭其间,各司其职,秩序井然。
甫一踏入前厅,浓郁的药香味便飘入鼻尖。扬长青下意识地环顾,只见厅堂敞亮,除了紫檀木架上几件古雅瓷器,其余装饰竟都是晒干的药材,蜀葵、神香草、仁杞,诸如此类,或悬挂墙面,或斜斜插入花瓶。
正诧异着,屏风后忽地转出一高挑女子,只见她金簪挽发髻,发丝白如雪,面容却年轻红润,脚步健朗,看上去至多三四十岁而已。
眼看就要走近,扬长青连忙稍稍侧身避让,以为是府里婶娘之类的人物。
肩头却忽然一沉,对方直接摁住了他,凑上前一脸严肃认真地端详他的神色。看罢,她转过头,看向旁边的杜筠溪:“筠溪,他可是又出现了什么新状况?”
杜筠溪也是一脸凝重,缓慢点头:“劳烦祖母,亲自诊断。”
扬长青听到杜筠溪的称呼,顿时讶然,抬眸定定地看着面前堪称正值盛年的女人,万想不到她竟然是这府中的老祖宗,棠家老太太。
谢阳韫抓住自己孙儿的手腕,凝眉细细诊脉,不见异样,心里稍稍松一口气,这才又重新看向他的脸,只见往日总是内敛深幽的斜长眼眸,多了几分冷沉之感。
扬长青木头桩子般杵在原地,不敢动弹一分,只觉得棠寒英的这位“老祖母”气势十足,一双慧眼锐利又通透,仿佛已经将自己看穿。
更重要的是,这般面对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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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扬长青看清了她的五官长相,心里陡然一跳,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在自己幼时病逝的生身母亲。
尤其这双眼睛,实在太像了。
故而扬长青呆立在原地,几欲不能呼吸。
“英哥儿,为何屏息?又为何与祖母如此生疏?”谢阳韫不由分说,将自己亲手养大的孙儿抱在怀里,抚了抚他清瘦的脊背,“可是又被毒发惊扰了?”
这一入怀,扬长青更是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儿时被娘亲温柔抱在怀里哄劝安慰的感觉潮水般涌来,连气息都是这般相似。
“没有,孙儿一切甚好。”半晌,扬长青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手脚已经不知放到何处,“祖母,您可否先将我放开?”
杜筠溪知道这祖孙俩感情甚笃,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因此有些担忧地看着棠寒英此刻略显抗拒的反应,他竟然将最疼爱他的祖母也给忘了,这无疑是扎了老太太的心。
谢阳韫松开手,果然有些惊疑,看着面前一夜之间就与自己生分了的孙儿。
“祖母,”扬长青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忍,不忍见这位酷似生母的长辈失望,他避重就轻道,“孙儿……忘记了许多事。尤其是儿时的种种,几乎都记不清了。”
终究还是没敢直言连她也一并忘却。
同时又有些懊悔,自己不该为了一己之私,假冒了棠寒英的身份。但若此刻坦白说出,不说互换灵魂之事诡异荒诞,一时半会儿恐怕无人会相信,即便相信了,这也不算是能让老人家宽心高兴的事情。
不如先稳住局势,再慢慢想更适宜的对策。
“可有头疼?”谢阳韫的心沉了沉,以往毒发的症状皆在肌肤表层,今日却是验在脑袋,这无疑是毒入骨髓神经的征兆。
“除了失忆,并无任何不适症状。祖母不必惊慌。”扬长青细细感受过这具身体,确实十分孱弱,但尚不至于日薄西山,奄奄一息的程度。
杜筠溪在旁也安抚道:“观夫君血色神态,以及行为举止,并无有恙。此毒诡异凶险,按一般毒理推诊,并不准确。因此失忆未必是不好的征兆。”
谢阳韫这才稍稍安心,又垂眸仔细一琢磨筠溪所说的最后一句,心有所感,抬头,跟杜筠溪对上了视线。
杜筠溪按捺住略有些激动的心思,一脸温和平静地请示:“祖母,今日我便想带夫君一同出门,前往羽涅山一趟。”
4. 寒月
羽涅山一出,谢阳韫的目光便下意识地投向了自己的孙儿。
犹记得英哥儿尚在稚龄,牙牙学语时,即便药浴让他疼得小脸煞白,冷汗淋漓,他也会用力咬着牙,强忍泪意,小小稚儿,仰着头还奶声奶气地安慰她:“祖母,英儿不疼。”
却不料在等他长大成为翩翩郎君后,反而不再依从药嘱,有了自己主见,那羽涅山再也不肯去了。
那万般抗拒的冷漠模样,历历在目。
此刻,面前长身玉立的年轻郎君,听闻“羽涅山”之名,竟神色如常,无波无澜,仿佛只是听闻一处寻常所在。
谢阳韫心头微动,面上却不显,只含笑道:“你们新婚燕尔,想出门散心,自去便是,何须事事同我这老婆子报备?”她一边说着,眼风却始终留意着孙儿的反应。
见他没有拒绝的意思,她不禁露出淡淡笑意。
能哄得他应允一次,便是一次。聊胜于无。
思及此,她又转向杜筠溪,语气关切:“此去匆忙,所需之物可都备齐了?”
杜筠溪连忙应道:“诸物齐备,只差最后一样要紧的,需得劳烦祖母。”
二人心照不宣,默契地借故转入内室。被独自留在前厅的扬长青,听着那隐约传来的低语,心头那丝不妙的预感越发强烈,却苦于无法点破,只得强捺下不安,端坐椅上,静候杜筠溪出来。
药香袅袅的室内,谢阳韫收敛笑意,肃容道:“筠溪,你不必顾忌我这个老婆子的感受,如实说来,英哥儿如今究竟如何了?”
杜筠溪极其敬佩这位长辈,为了孙儿,这位久居深宅的老夫人半路学医,一路跌跌撞撞,将垂危的孙儿从鬼门关硬生生地拉回来。此中艰辛与毅力,非常人能想象。
因此杜筠溪并不打算瞒她,认真回道:“昨夜夫君毒发过一次,七窍流血,心境更为灰败。今日早晨,他却一改颓然,或许是失忆的缘故,精神状态反而好多了。因此小辈并不认为是坏事。”
谢阳韫轻轻拍了拍面前眉眼柔美的年轻女郎:“为难你了,英哥儿近些年性子越发冷漠,想来是心灰意冷所致,你与他相处,恐怕需要你多担待一些。不过他若对你发脾气,你亦可冷怼回去,不必留情。”
“夫君性情高洁,举止文雅,我与他相处,并无龃龉。”杜筠溪也不愿老人家担忧,故而只挑了好的讲。将昨夜剑指眉心一事略去。
谢阳韫轻叹一口气,斜睨这一口一个夫君的女郎,这不过是为了让她高兴才这般称呼的。她心里清楚,这份姻缘,非两情相悦而成,二人皆是为了她宽心才答应下来。
不过日久生情,倒也不急于立马看到二人感情转深。一切只能静待花开。谢阳韫握了握她的手:“筠溪,我已经把英哥儿交给你,生死有命,我不求他长命百岁,但愿能活到那一天……”
“会的,我必当尽力。”杜筠溪目光坚定,温润如墨的双眸流转光华,却又很快敛熄,恢复温和。
所谓恒心毅力,正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无需言语赘述。杜筠溪暗暗下定决心,即便不为自己,也当为这位值得敬重的长辈,得偿所愿。
药浴之物,早就准备妥当。此前她们甚至想过迷晕的手段,但一想到棠寒英那凛凛风骨不可侵犯的模样,便知这方法行不通。
着实苦恼了她们许久。
前厅。
扬长青独坐椅上,眉眼冷肃。这会儿四周无人,外头的丫鬟婆子们各自忙碌,都不曾注意这里。他便再也坐不住,稍稍舒展了一下身子,索性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里开始踱步。
这斯文公子的形象,果然不适合他。扬长青略有些嫌弃地举起衫袍长袖,看上去虽贵气飘逸,实则繁琐累赘,完全不如劲装窄袖来得轻松自如。
他绕过茶几,视线掠过堂屋内的诸多草木装饰,最后定格在墙上悬挂的一柄长刀之上。
名士爱美玉,侠客喜刀剑。扬长青的眼眸陡然一亮,此前竟没有看到这里竟摆放着如斯名器。观其刀刃线条,流畅锋利,在日光下铮铮闪烁,刀柄花纹凹凸不平,不缀玉石,可见不是装饰之用,而是真正利器。
以眼欣赏完,扬长青藏于袖中的手指不禁开始蠢蠢欲动,欲要上手亲自把玩一番,最终一丝理智拉回。
他举起手,望着这文士一般苍白如玉的手指,不见粗茧,只有指侧略有薄茧,骨节分明,清瘦修长,实在孱弱,恐握不住这把沉甸甸的寒铁杀器。
扬长青下意识地一沉丹田,只有寥寥无几的几缕气息幽幽飘荡,可见这副身子虽有习武,却只堪堪到入门阶段。
略有些烦躁地抬手揉了揉眉心,扬长青正要转身回到位置上,就听到脚步声传来,老太太气势十足的嗓音响起:“英哥儿,怎么忽然对祖母的刀感兴趣起来了?”
虽是疑问,语气却是掩不住的盎然。
扬长青再度愕然,这柄锋锐无匹的长刀,竟是祖母的。
初见这位长辈,容颜不见老态,步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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矫健,正值盛年的样子,但知晓她身份后,再加上满头白丝,扬长青便知她的年纪怕已过花甲之年了。
杜筠溪见他眼神诧异,微微一笑,想当初她刚结识棠家这位老祖宗,知晓她的真实年龄以及平日喜好,也是如此震惊。
进而便是敬佩与艳羡。
她虽活在深宅大院,却活出了另外一番风采,杜筠溪甚至在她身上看到了江湖儿女驰骋天下的气势。
谢阳韫呵然一笑,伸手便将长刀取下,这重达二三十斤的利器握在她曾沐雨经霜的手指间,只单手而握,却仿佛轻若鸿毛,轻轻一荡,光弧闪过,惊艳夺目。
她目光湛亮,视线流连刀身,甚是感慨地说道:“此刀名为寒月,是我父母二人合力亲手锻造而成。当年父亲踏西域昆仑,取山中冰铁,母亲历经三十六日生炉淬炼,在我十六岁生辰那日,当做贺礼赠予了我。”
旁边两位小辈认真聆听。
“几十年风雨,寒月伴我,比你那短命祖父还要来得长久。因此英哥儿你喜欢,祖母怕是也舍不得给你。”谢阳韫说完,将爱刀重新悬挂回墙上,转身又道,“库房里倒是还有不少名刀利剑,你若是真开窍了,祖母这便带你去挑。”
她言谈间兴致勃勃,大有立刻马上拉着自己素来只喜执笔弄琴的孙儿去挑选刀剑的架势。
扬长青听得心驰神往,习武的谁不爱神兵利器。只是他尚存理智,棠寒英是文弱君子,应当不喜欢舞刀弄枪。于是他只能忍痛摇头拒绝:“祖母,孙儿这身子恐怕不适宜……”
“夫君,我也对刀剑有些感兴趣。不如答应祖母,去看看?”杜筠溪走到他身边,忽然开口温声建议道。
原本眼神即将黯淡下去的谢阳韫眉梢一挑,心道还是这孙媳妇儿最懂自己心思,她重起兴致,带着小夫妻二人,当真去挑刀剑了。
一个时辰后,棠府门口,车驾已备好,骏马轻嘶。
杜筠溪仔细点验了所需之物,撩开车帘,朝坐在驾车位置的棠安吩咐可以启程。
待一切妥当,她转头,只见那俊美郎君端坐在车内,视线落在放置着的一把佩剑上。整个人虽然依旧维持着安分守己的模样,却隐隐透着某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他此刻就像一只被死死摁住、爪尖却已不安分地探出肉垫的狸猫,而那柄锋利修长的佩剑,便是近在咫尺、亟待扑咬的猎物。
杜筠溪一阵恍惚,有种这往日里冷静矜持的郎君下一秒就要跃起的错觉。
5. 正式会面
扬长青抱着手臂,靠坐在车窗边,终于将视线从佩剑上移开,整个人恢复冷静。
在要出城的时候,杜筠溪让棠安将马车停在一家药铺门前,她还需要再添置一些药材。
“夫君,你坐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杜筠溪不让他下车,自己撩起车帘,轻轻地跳下落地。
扬长青探出半个身子,目送她走进街边的一家药铺。
接近午晌的街巷,人来人往,商贩摆摊,十分热闹喧哗。杜筠溪刚踏进药铺,就感觉背后有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无法撕扯剥离。
她皱眉,回身去看,什么也没有。
杜筠溪掩下不安,来到柜台前,将自己需要的药名一一报给伙计。伙计转身在药柜里翻检找寻。
四下一时无人说话,偌大的药铺只有药徒捣药的声音,十分规律地一下一下地锤着。杜筠溪又感觉到了那道目光,有人正藏在暗处,盯着她。
她这次没有急着转身找寻,而是继续假装镇定地站在原地。僵直的后背慢慢沁出冷汗,那目光仿佛正在一点点逼近。
“谁?!”
杜筠溪终于忍耐不住,蓦地转头,大开的药铺门口,灿烈烈的阳光洒照进来,只有漂浮在半空的灰尘,什么人也没有。
是自己的错觉么……
那正在抓药的伙计被这漂亮女郎忽然出口的声音吓住,他捧着药包过来,战战兢兢:“夫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杜筠溪回过神,朝他摇摇头。她将钱支付给他,取了药走出去。
就在她踏出门要转向另外一边的时候,手腕忽地一凉,有人攥住了她。杜筠溪转过头,整个人已经被拉到了药铺靠近深巷的一边。
几步之外,就是熙熙攘攘的热闹长街。这里却偏僻安静,阴暗得连阳光都照透不进来。
杜筠溪靠着木板墙,胸脯一起一伏,努力缓和呼吸,她看清了对方的脸。
这是一张她十分熟悉的脸,俊朗帅气,一双眼眸乌亮宛如葡萄。只是往日总是寒冰般的眼睛,此刻稍稍有融化的迹象,仿佛蒙着春日雾气,又像阴冷湿地长出来的苔草,拂手就能抹出湿漉漉的水汽。
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仿佛已经不认识她了。
杜筠溪微微偏过头,他那双因为常年习武而练得健壮结实的手臂正将纤瘦柔弱的她困锁在他的臂弯间,根本无法逃脱。
“请马上搬出府,不要再跟你的夫君待在一起。他很危险。”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垂着眉眼,一直在看着她。好像在看她的反应。
杜筠溪觉得自己有点不认识一起长大的他了。虽然阿青一直都冷绷着一张脸,寡言少语,但他从来不会这般黏湿阴冷地看着她。
“你知道了什么?”杜筠溪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尚有几分理智。
巷口忽然传来动静,下一瞬,面前的人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她眼前。
得到自由的杜筠溪连忙抬头寻找他消失的踪迹,但他出现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因为特殊的功法,他的气息几乎可以掩藏得不被任何人发现。
“怎么了?”巷口有人大步进来,是久等她不回来的夫君忍不住下马车来找她了。
扬长青在她面前站定,目光上下打量一圈,见她无碍,这才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他刚才试了一下这幅身子,可谓手无缚鸡之力。
若是真的遇到危险,他恐怕不能像以前那样保护她,必须赶快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杜筠溪摇摇头,不欲声张,说道:“刚才看到一只小猫,十分可爱,便忍不住追到了这里。”
扬长青眉眼松动,她一直很喜欢小猫小狗。
回到马车后,驾车已是十分熟练的棠安很快便驶出青石板铺成的宽阔十里长街,往人烟稀少的城郊群山方向而去。
车帘厚重,略显狭窄的车厢内,彼此的呼吸似乎都纠缠在了一起。
杜筠溪正在认真思索阿青为何会离开通州县,来京都城找自己,而且一开口就是让她远离自己的夫君。
一张神清骨秀的俊脸陡然靠近放大,杜筠溪猝不及防,心里惊跳了一下,四目相对,她清晰地看到他那双狭长幽深的眼眸,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透过车窗斑驳的阳光之下,他那原本略显苍白的脸颊正泛着可疑的红晕,恰似三月桃花开在冰雪里。
趁着四下无人,他开口问她:“从成亲以来,我们可是一直分房睡?”
早上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孤身躺在床上的。也幸好是独自一人,让他在照完镜子后,有了缓冲余地,没有漏更多的馅。
他要努力适应这个新的身份。
这种事没有隐瞒的必要,毕竟往后还有很多个夜晚。杜筠溪点点头,一脸坦然地说道:“我们成亲只是为了解毒,约定好等我将你身上的毒解开,就和离。”
原来如此。
扬长青重新坐回去,唇角极轻地扬了一下。
杜筠溪见他原本紧绷的神态陡然放松下来,心里也舒了一口气。看来他就算失忆,也无法接受自己多了个妻子在身边。
幸好,他们只是假夫妻。
接近晌午的阳光猛烈灿烂,郁郁葱葱的树林间只见一辆低调马车穿梭其中。
天空,一群黑色飞鸟结队掠过,树梢传来啾啾鸟鸣。扬长青猛地撩起车帘,眼角余光只瞥见一道青色身影疾走消失在了密林中。
再细看,林木间重新恢复平静。
杜筠溪坐在车厢里,正细细翻阅药典。车窗帘一晃,刺眼的阳光直直洒入。她抬眸,扬长青一脸冷肃地轻声说道:“有人跟踪我们。”
杜筠溪的一颗心又提了上来,是阿青吗?
“祖母不放心我们独自进山,有派人暗中保护。”杜筠溪很快回神,棠家暗卫实力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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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放到江湖中,遇到专业的杀手组织,也有一拼之力。
但如果真的是阿青,那就有点难办了。
她将手中书册放下,伸手:“棠公子,佩剑给我一用。”
“嗯?”扬长青迟疑。
杜筠溪直接从他怀臂里将长剑拿了过来,说道:“我有一朋友,乃罕见的武学天才,我曾跟他学过几招,到时你待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话落,杜筠溪讶然地发现他白玉般的耳朵根泛起了绯色一片。
车帘外,棠安忽然扬鞭加速,声音急促:“公子!夫人!后面打起来了!”
杜筠溪还未应声,扬长青已直接从车窗跳至车顶。他向后望去。烟尘滚滚处,果然有两拨人马杀作一团。刀光剑影,招招凶险。
忽的,一道凌厉得惊人的刀光骤然撕裂战局,形势陡变!扬长青立刻示意棠安停车:“停下!先看看,情况不对再跑也来得及!”
棠安的手抖了一下,不知道自家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是哪里来的底气,还要停下观战。不过他不敢不从,只能依言将马车停在路边。
杜筠溪握着剑,探出脑袋,询问:“怎么了?”
扬长青此刻心跳如鼓,他认出来了!那刀法迸发的内力……是他的!虽然招式极其生疏僵硬,但那股力量绝不会错!此刻那人锋芒乍现,竟是招招狠辣嗜血。
杜筠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瞳孔骤然紧缩——阿青?!果然是他!
他刚才出现拉住她又突然消失,看来没有走远。不过……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本正在激战的棠家暗卫此刻也愣住了,原本双方纠缠,不相上下,这群杀手训练有素,目标明确,他们已经做好苦战伤亡的心理准备,对方队伍里一位素色劲装刀客,忽然掉转锋芒,竟对准了他自己那一方的人。
很快,便是单方面的碾压式屠杀。他的身手不算娴熟,招式却极其高明,眼光如炬,专挑对手的破绽,精准破之。
此人手段又极其残忍,宛如深渊修罗,一时切刀如砍西瓜,鲜血迸溅。在旁人看来可谓心惊胆破,他那张极其帅气俊朗的脸却全程冷淡漠然,不见一丝动容,仿佛他正在宰杀的并非鲜活人命,而是草木牲畜。
待这些棠家暗卫反应过来,八人杀手团最后躺下了七具尸体,浓烈的血腥气令人作呕。而制造这一切的人,他手握染血长刀,长身玉立,一双原本圆润乌亮的葡萄眼微敛,冷芒幽转。
“咣当!”一声脆响,那柄卷了刃、沾满血的长刀被随意扔在地上。棠寒英空手而立,被几位暗卫团团围住。他也不恼,抬眸看向不远处停住的马车。
负责带队的暗卫头领谢池草疾步来到杜筠溪面前,他下意识抬头,就看到自家公子正抱剑斜坐在马车车顶,也不看他,视线落在那群暗卫所在的地方,不知跟谁对视上了。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火苗滋滋声。
6. 蝴蝶结
这些年,棠寒英曾经前往通州县求药。曾经担任尚药局太医令的杜猗致仕后,回到老家通州县安心养老。棠寒英慕名前往几次,因杜筠溪拜杜猗门下,他有一两次曾远远见过她跟那隔壁武学馆的年轻郎君见面。故而在今天早晨,他看到镜子里的脸,一眼便认了出来,这副身体是自己那新婚夫人的旧识好友。
环境身份陡然剧变,如斯怪诞,棠寒英只觉头晕目眩,手撑镜架,还当是在梦境之中。直到门被砰然拍响,一群凶神恶煞的江湖人前来寻他。
“都什么时辰了,你小子竟还在睡觉!今日来活了,你快收拾出来!”
棠寒英镇定心神,拉开这间废弃民居的破门,尚未看清这群人的面目,就被催促着上路了。
一路上,这群人行动迅疾,分工明确,并不多话,显然受过专门训练。
“这次雇主的目标,是棠家少夫人杜筠溪。只要她的人头,其它一概不论。”为首的一鹰钩鼻男子一脸冷峻,开始分派任务,“你,带着兄弟几个埋伏棠府周边,一但看到那少夫人出门,就跟踪上去,趁机下手!”
“还有你,拾掇干净点,找个理由上门求见,争取进府。”最后他看着棠寒英说道,原因无他,八个人里,唯独这小子长得最人模狗样,容易迷惑人。
于是棠寒英收敛思绪,一路跟踪而来。
杜筠溪走过去,她看着满地血尸,心情沉重。二人一时双目对视。
这张熟悉的脸庞依旧俊朗,可那双本该清澈飞扬、盛满少年意气的乌黑眼眸,此刻却沉淀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深沉。
“有人要杀你。我只好把这些人都杀了。”一袭黑衣的少年脊背挺直,眉眼微垂,细带抹额中间垂下的一枚红玉,正落在眉眼间,微微晃动。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杜筠溪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以往遇到的刺客,都是冲着棠寒英而来。这位世家大族出身的贵公子,似乎有着非比寻常的身份,从他还在娘胎开始就杀机四伏,不止一处的仇家对他的谋杀近二十年来从未停歇。
只是这次,阿青却说这些杀手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入京都城不过短短两个月,竟已经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了么……
可叹她目前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杜筠溪镇定心神,她更加不能让阿青卷入这些是非之中了。
他是扬叔唯一的孩子,如果他因她而死,她不敢想象扬叔会如何悲痛欲绝。
“阿青,你先把手伸出来。”杜筠溪柔声说道。
棠寒英晦涩不明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温柔美人身上,有一瞬间,他想直接将她就地掳走。
杜筠溪见他沉郁着一张脸,不肯依言伸手,只好自己去抓住他的手腕,悬在眼前,只见宽阔的掌心一道剑伤,正鲜血淋漓,淌满了手指缝。
棠寒英下意识地便要缩回自己的手,他生平最痛恨将身体的伤痕展露出来给人看见,个中屈辱,如慢刀子割心。
诸多不忍回忆的画面从脑海闪过,劲装之下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杜筠溪见他如风中飘扬的叶子,弱不禁风的模样,心中更为急切,想阿青自小便泥鳅般爱乱动,受伤乃家常便饭,就是十五岁那年,被山中老虎咬住,被人浑身是血的救下,也不见他颤抖一分,还能绷着一张脸安慰自己一句“阿筠,今年冬日你就有虎皮当垫子取暖了”。
杜筠溪既感动,又恼他如此不顾惜自身性命,最后将这张虎皮裁成猎户装,送回给了他。
棠寒英见她不顾礼数,执意要看自己手掌的伤,眉眼间是浓浓的担忧,猛地想起这已不是他那伤痕累累的身子。
而是一副健全,甚至堪称健美的正常男子身体。
杜筠溪趁着他怔忪间,连忙用了力气抓住他的手腕,然后直接用臂弯夹住。她从随身佩戴的褡裢里摸出一粒药丸和白色绷带。
棠寒英的目光犹如实质,流连在女郎如画般的眉眼上。
杜筠溪很快察觉到他的浑身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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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过头温柔地询问他:“阿青,你除了手中这处伤,可还有其他地方也受伤了?”
女郎身上淡淡的药香气扑鼻而来,他们从未如此靠近过,近到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一小颗泪痣,在雪白的脸庞上宛如一滴嫣红的血珠。棠寒英杵在原地,素来冷静自矜的理智渐渐溃散,他昨夜毒发,心灰意冷之下,故作疯癫状,执剑相逼,欲要吓退她,远离自己,今日却被她手拿把掐地控制在此处。
棠寒英喉咙一动,微敛目光,心想她与她那竹马在江湖中长大,不似京都世家大族里处处都是礼制规训,不拘小节也是常情……他不好出言指责什么。
“并无。”棠寒英一边随口应答,一边陷入深思。
或许,他不必急着澄清真相,可以继续充当这位年轻郎君的身份,将这些事情都调查清楚后再考虑下一步。
杜筠溪见他神思游离,魂不守舍的样子,将那药丸重重地塞到他另外一只安然无恙的手掌心,没好气地指挥他:“你把药丸捏碎,我要用。”
棠寒英回神,依言指间用力,这常年习武打猎的手略有些粗糙,力道悍然十足,即便他还不熟悉这一身的蛮力,小小药丸,也是顷刻间被捏成粉末。
杜筠溪满意地示意他将这粉末径直倒洒涂抹在受伤的那只手上。
待涂抹好,她扯开一截绷带,垂下眉眼帮他包扎。从棠寒英所站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女郎浓黑的长睫毛,颤颤巍巍,宛如停栖在上面的蝴蝶翅膀。
杜筠溪最后在他手掌心打了个可爱的蝴蝶结。
棠寒英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这个十分违和的小蝴蝶结上。他之前见过杜筠溪给药包打结,是很中规中矩的样式。
杜筠溪悄悄去看他的反应,见他没有像以前那般冷着脸拆掉重绑,心里还有点不真实感。
几步开外,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的扬长青冷着一张脸,看着这一幕。
他喉咙滚动,只感觉胸腔起伏,说不清的复杂情绪轮番涌动。
7. 对峙
两个男人十分默契地没有点破彼此的秘密。
他们只是隔空对视了一眼,冷沉的,漠然的,充斥着水火不相容的敌视。
“我走了,你自己小心。”棠寒英收回视线,丢下这句话,很快便消失在了树林间。
杜筠溪下意识地迈出一步,她还没有来得及劝说他回到通州县。一只苍白如玉的手伸过来,将她拉住。
山林清风徐徐吹拂,年轻郎君束发用的青碧色发带长长垂下,随着他的动作在风中轻轻摇曳不止。他拉住她雪白纤细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明知故问:“他是谁?”
杜筠溪很快镇定下来,尽量用平静无波的声调回道:“他叫扬长青,是我在乡下的朋友。他的父亲收养了我,我们算是一同长大的。”
“那你们算是青梅竹马。这份情谊,应当非比寻常。”他顺势问道。
杜筠溪抬起眼睛,斟酌着他说这话的用意。按理来说,他们虽名为夫妻,却形同陌路,他应当不会对她和另外一个男人是什么关系感兴趣。但他这样问了,她不欲多惹是非,将阿青牵扯进错综复杂的局面。当下撇清关系,是保护扬叔和阿青的最好方式。
“我离开通州县后,就跟他断绝关系了。”杜筠溪一脸不想再谈论这个人的表情。
闻言,扬长青的瞳孔紧缩了一下,她竟然说已经与自己断绝关系。掩在袖袍下的手指紧紧攥着,他很想逼近一步,质问她为何要这样介绍自己。
杜筠溪说完,立刻察觉到她好像没有答对他的问题。因为四周的气氛凝滞到了极致,仿佛冬天悬挂在屋檐下的冰棱,正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寒光,尖端坠着冷透的冰珠。
高挺的身影,笼罩而下,将女郎纤弱的身姿覆盖在一层阴影之下。
气氛糟糕透顶,杜筠溪觉得自己可能有必要挽救一下。她试探地伸出手,像往常一样,扶住他的臂弯,用低柔的语气说道:“时间不早了。夫君,我们该继续赶路了。”
扬长青目光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微微依靠着他,身上略带干涩的草药气息萦绕鼻尖,一边说着话,一边抬起灵动温柔的杏眼,就这样看着他,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
“嗯。”扬长青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低低地发出来,他好像确实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很快,停在路边许久的马车启动,驶入山林的更深处,而谢池草带着暗卫,隐去行踪,回到暗处秘密保护。
空气里还飘散着淡淡的血腥气,混杂着草木的味道,并不好闻。棠寒英面无表情地折返回来,望着那马车消失的方向,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测。
羽涅山深处有一处天然温泉,棠家很久之前便占为己有,造了一处别院,将温泉圈入院中,给他养病使用。
只是随着他年龄渐长,这处温泉就渐渐被有意荒废了。
他们接下来要拿自己的身子做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突然,树梢传来轻微的响动。
“出来!”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微风拂过,带着潮湿的土腥气。一道青色身影如落叶般轻盈落地,人未站稳,先响起一串银铃般的轻笑:“放心,我跟索命门那帮废物可不是一伙儿的。”
棠寒英从一开始便注意到了捕蝉的螳螂背后,还有一只黄雀。一直隐忍不发,也是因为对方始终没有动手。
此刻四下无人,这才引她出来。
只见面前身材高挑的青衣女郎,腰悬一酒红色葫芦,长发高束,俨然江湖女子的装扮。她也在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年轻郎君。
之前远远看他出手,手法不甚熟练,贵在一身深厚磅礴内力,随随便便出手,便是一股劲风。此刻近在咫尺,她心里忍不住赞叹一声:好难得的练武奇才。
练武之人,也看身形,腿长腰身肩颈,皆有要求,面前这少年郎一看便是从小就刻苦训练的练家子,身形矫健漂亮如草原展翅雄鹰,又如林间奔跃捕猎的狼王,可谓生机勃勃。
她愈看,愈觉得欣赏至极,倘若为主上所用,必定如虎添翼。
棠寒英从她身上看不到能判断身份的标志,便挪开了视线,不再打量。他故意朗声道:“你跟着我们做什么?可是要对我的阿筠做什么坏事?”
“小兄弟,先别激动。”林景黛笑容自信,循循善诱,“索命门要你阿筠的命,我可不是。应当说,我们目标是一致的。”她从刚才偷听开始,便知他与那棠家新娶的夫人感情甚笃,言里言外都是对那女郎的维护和关切,浑然忘记了女郎早已是他人妇。
棠寒英哦了一声:“我们怎么目标一致了?”
林景黛自信一笑,目光意味深长:“一个男人,最不能忍的两件事就是——杀父之仇与夺妻之恨。小兄弟,你说,是与不是?”
棠寒英假装陷入思索,手指把玩着腰间悬挂的一枚平安符。林景黛顺着他的动作望去,心中更有了筹码:“这平安符做工精巧,可是你那阿筠亲手编给你的?”
“不错。”棠寒英甚是惆怅地吐出一口气,俊朗阳光的眉眼染上淡淡愁绪,“可惜,她……”
“她那短命夫君,活不过年底了。”林景黛终于说出自己目的,“只要你肯与我合作。便是今日,也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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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棠寒英低垂的眸底刹那闪过一抹凛冽寒意,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你方才也跟你那位阿筠姑娘说了,要她小心自己夫君。你没说错,她那夫君实在奸恶,分明已有意中人,却架不住家中的安排,娶了你的阿筠姑娘。对她冷眼相向便罢了,如今还要为外头的女人,买凶杀妻!”林景黛见他快要被自己说动,便半真半假,再下猛药。
面前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果然握紧手指,愤然抬头。
“放心!”林景黛见火候已到,满意地安抚,“我方才已暗中下了药。你那阿筠姑娘精通药理,应是无碍。怕只怕……”她冷笑一声,“她一片痴心,还要去救那玉面蛇蝎的好夫君!”
棠寒英提剑便要去砍人的样子:“我这就去救她。”
“小兄弟,别急。”林景黛见自己成功挑起了对方杀意,心想果然是一介武夫,听风便是雨。这样的人,稍加唬弄,便能为主上死心塌地干活了。她从葫芦里倒出一包药粉,又摸出一枚令牌,递给他,“这是解药,到时你给你的阿筠姑娘服下。她的夫君,身份并不简单,乃百年世家棠氏嫡孙,才情名满京都,倘若死在你手里,你恐怕将会受到满城通缉,连江湖都无法待下去。”
字字句句,皆是为他着想。倘若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如假包换的扬长青,恐怕已然被说动了。
棠寒英深感对方话术利害,原本还着恼于身份转换,此刻倒是有了几分庆幸。
杜姑娘的这位郎君,乃武学奇才,天底下恐怕少有对手。倘若他真的被此人迷惑,刀刃相向,别说他和杜姑娘,就是谢池草等人恐怕也要折损在此。
棠寒英心中这般想,面上却冷沉如水,冷声道:“那又如何,我不能坐视不理。”
林景黛观他神情,不似作假,心中更为放心,含笑说道:“小兄弟,到时你一人逃跑简单,别忘了,还有你的阿筠姑娘。这枚令牌,便是你和阿筠姑娘的去处,你带着她到城中八竹巷,有家善药堂,你出示给掌柜的看,自有人护你们周全。”
棠寒英握紧令牌,作惶恐疑惑状:“你我萍水相逢,非亲非故,为何……”
“只因那姓棠的也是我仇人,他仗着棠府公子的身份,欺凌作恶,几年前,我的胞妹便是被他……”林景黛扬扬手,“不说了,都过去了。小兄弟,你斩杀了他,是在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棠寒英见她三番五次诋毁自己名声,心中凛然生寒,只能先记住她的脸,来日再算账了。他握紧令牌,面露感激:“我定不负所托。”
说罢,他朝着马车行驶的方向追去。
8. 药浴
隐在山林深处的别院就地取材,以竹木搭建,二进的院子周围栽满了草药和竹木,远远望去,绿绕百千丛,几株草木正花开得蓬勃娇艳。
杜筠溪一下车,便递给负责看守院子的奴仆一张药方,吩咐道:“按照这上面写的抓药,熬成药汤,速度要快。”
这些奴仆都是学过一些药理,才能被派到这药院干活,没有人来的时候,他们就在这里种植晾晒草药。因此杜筠溪交给他们药方,不需要指导什么。他们顾不得问安,连忙训练有素地忙活去了。
棠安将马车停好,再也支撑不住,摇摇欲坠地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地说道:“夫人,您快看看公子如何了?”
杜筠溪不紧不慢地上前,撩开车帘,外头阳光乍然泻入,歪歪斜躺在坐榻上的斯文郎君此刻正闭目养息,苍白的俊脸沁着细汗,表情倒还镇定。
棠寒英从出生起就身怀剧毒,天底下恐怕没有哪一味毒能霸道过他这天生自带的。因此杜筠溪并不着急,这不知从何处来的无色无味毒药,并不能将他怎么样,只不过诱发了他体内的毒发作。幸而昨夜他已毒发过一次,此刻看他的症状,倒是轻的。
“可还能坚持?”杜筠溪观他神色,却见他似乎已经快要疼得忍不住了。
隐忍到那原本垂放的手指都蜷缩了起来,他紧紧揪着坐垫,白玉般的修长手指紧绷得骨节分明,青筋爆出。
为了答她的话,他微微仰起脖子,正要开口,先吐出的却是几声急促喘息。意识到不妥,扬长青很是着恼地抿起唇角。
清瘦的胸口却依旧起伏不定。
随着他仰起脖子的动作,脸上的冷汗凝结成线珠,顺着俊秀的下颌弧度,滚在苍白的肌肤上,很快就湿润了一片,连隐忍起伏的喉结也被打湿了。
杜筠溪见过棠寒英毒发的样子,他从未这般难忍般过,他即便痛到极致,七窍流血,也能一动不动地端坐在位置上,静静等待毒发结束。
此刻他却一反常态,冷汗瀑下,连吐息都无法控制,好不容易从嘴里逸出话语,也是支离破碎。
扬长青艰难地挽尊:“我……没……事,不必……担……心……”
短短几个字,说得牙齿打架,舌尖发颤,他立刻闭嘴不言,颤成这样,还不如不说!
他从小身强体壮,鲜少受病痛折磨。即便因为练武打猎受了伤,鲜血淋漓的,那也是一种大痛,咬牙挺过就是。这种毒发的痛,却是细密连绵的疼,仿佛有人拿千万根针在他浑身穴位处乱扎,又好像排山倒海而来的海浪,一阵又一阵,没完没了地拍打着四肢百骸。
这给了他一种错觉:这样的疼,是没有尽头的,他被打入了无边地狱,时时刻刻都要苦熬着这份痛。
杜筠溪见他不对劲,原本不着急的心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她摸向腰间的褡裢,摸出针药包,取了一根银针,径直扎在他手掌心的劳宫穴。
“棠公子,你且忍忍,我立刻给你药浴!”
扬长青被银针定住,颤得没有那么厉害。一时觉得刚才很是丢脸,绯色爬上颈侧耳后根,又弥漫到脸庞,还忍不住跟人比一比:“我……以前也抖得这么厉害吗?”
杜筠溪不知道他的心思,实话实说道:“棠公子以前定力极好,即便痛到极致,也隐忍不发。不过,也可能是这次毒发尤其严重,你可还有感觉其它不妥的地方?”
扬长青冷白着一张脸,摇摇头。忽然有点猜到了阿筠入京都嫁人的缘由。
这样破败又稀烂的身子,有几人能撑得起咬着牙活下去?
他仅仅经历了一回,便觉得万念俱灰,对眼前正阳光灿烂的世间提不起任何兴致。
这位棠公子,以常人不能忍的心志苦撑着活了十几年,如今却分明已经活不久了。
杜筠溪送他到了院子主卧处休息,在她离去忙碌前,扬长青忍着身体的疼,拉住了她的手腕。
杜筠溪下意识地要缩回自己的手,目光触及他冷汗淋漓的苍白脸庞,便停了下来,看着他。
他郑重地唤她的名字。
“筠溪,如果这副身子,你没有救活。以后你怎么办?”
杜筠溪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她心平气和又语气坚定地说道:“不会,我一定能救活你。只要你好好配合。”
扬长青定定地看着她那清丽的眉眼,仿佛回到她不辞而别离开的那天。他几乎是颤抖着手指,读完她留下的信。信中的字里行间,她也是这般坚决,一定要入京都。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那是一条布满荆棘与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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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的路,他不想她死。
但他拿她没办法。
被扼住的手腕猛地传来疼痛感,他忽然很用力很用力地握住她,杜筠溪不解地看向他。
“我会好好配合你,我和你,一起把这副身子给救活。”扬长青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手指都在抖,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其它什么原因。
杜筠溪以为他终于想通了,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好的。谢谢你相信我。”
杜筠溪是真的很高兴,这是她认识这位棠公子以来,在他身上看到最强烈的一次求生欲。
别院的奴仆们还在扇炉熬煮药汤,杜筠溪走到门口,除了棠安,谢池草带着手下的暗卫们也围在门口坐着。
他们正靠打坐来压毒,此前发现中毒后,杜筠溪就给了他们暂缓毒发的药物。这才让他们能够支撑着抵达这里。
谢池草缓缓睁开眼睛,脸色苍白地问道:“夫人,公子如何?”
“我已经将他扶到房间休息,解药正在熬制,这毒并不是很厉害的毒,只是让人体力消弭,大发冷汗。”杜筠溪解释完,环顾四周,没有追杀的人。
这就很奇怪了,下毒的人手段如此高明隐秘,完全可以下更毒的药。可见留着他们的命,还有后招在等着。
这点,谢池草也想到了,他深纳一口气,强撑着起来:“夫人,你去照顾公子。这里有我。我尚能坚持一炷香时间。”
“可以,一炷香时间足够你们解毒。”杜筠溪安顿好后,转身回到厢房。既然棠寒英愿意配合自己药浴,那么这件事宜早不宜迟。
她生怕他转头又改变主意。
绕过竹林,几块巨大岩石堆叠,中间聚拢着一汪池水,正不间断地冒着热气,是山间天然温泉。
凝结着水汽而变得湿漉漉的温泉岸上摆放着一张竹席,几只黑色陶罐。
扬长青手掌心扎着银针,勉强将痛意压制住,一看面前的阵势,又觉得开始疼起来。
而且,他已经察觉到,那人跟过来了,他也不声张,就站在暗处默默看着他们要如何折腾他的身子。
杜筠溪专注着自己的事情,浑然不觉四周的暗流涌动。她准备妥当后,转头过来,说道:“棠公子,请你脱掉衣裳,一件都不要留。”
9. 痛吟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似乎连风都停止不动了。
杜筠溪让下人们拖了一只大浴桶过来,就摆在温泉池边上,此时浴桶里已经盛满了温泉水,她往里面倒入调制好的药水,那原本清澈的泉水顷刻间氤氲化成一桶乌漆嘛黑的药汤。
怎么看怎么瘆人。
此刻下人们都退下了。扬长青错愕地看着她:“全部都要脱掉吗?”
杜筠溪朝他点点头:“药浴就要如此。”
“之前你可曾有过帮我药浴?”扬长青别开眼,到底还是在意,问出口了。
是害羞了吗?杜筠溪轻咳一声,怕他临阵反悔,只能避而不答:“你可以将我当成医者,无须避嫌。”
躲在竹林暗处的某人,下意识地握紧手指,努力克制现身阻拦的冲动。
这锦衣华服之下的身子到底如何,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了。棠寒英睫毛微颤,屏息躲在一旁,即便此刻只是旁观,也足以让他陷入自我厌弃的情绪。
扬长青将手放在了腰带上。他到底还是不忍心让阿筠的努力付之流水。不过,他在脱衣前,站到了女郎身后。在她诧异地要转头时,他从后面捂住了她的眼睛:“别看。”
视觉被剥夺,其它感官立刻变得异常敏锐。杜筠溪清晰地听到风吹过竹林的声响,身后衣物簌簌而落的声音,以及——
熟悉的注视。
有人藏在角落之处,正在目不转睛地关注着这一幕。
这目光隐秘,却又存在感强烈,仿佛化为实质,几欲烫到她的耳垂。
扬长青将身上宽松的长袍衣衫脱下,露出青年苍白羸弱的身躯。
猝不及防的,棠寒英就这样直面了自己那久不见阳光的身躯。他要出手阻拦已经来不及。
明亮的白日光线之下,这具饱受毒素侵蚀的年轻身体,青紫色的血脉在苍白皮肤底下清晰可见。因为肌肤过于雪白,那些青筋,血脉,还有不知名的红色线条,呈网状遍布全身,游走出狰狞可怖的视觉冲击。宛如一枚洁白无瑕的美玉染上了丝丝缕缕的红血线。
虽然有坚持习武的痕迹,但身体里潜伏的毒素凶狠神秘,依旧让他的骨头显得纤瘦锋利,呈现出极致的病态。
这是一具极其不正常的身子,是怪物,是魔鬼,是邪祟,才会拥有的身子。
棠寒英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全方位看清自己一直以来不肯让别人一窥真相的身体。它就这样,毫无预兆的,赤条条地站在了阳光底下。
素来冷静理智的大脑,陷入了一片白茫茫。他站在原地,巨大的羞耻与难堪,潮水般拍涌而来。唯一能安慰他的是,此刻这些羞耻与难堪,没有人知道。
扬长青根本没有细看这具身体,他脱掉衣服后,就用最快的速度进入浴桶里。因为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阿筠身上。
她是如此狡黠,明明说让她别看,却说不定随时都会转过脸偷看。
杜筠溪确实想偷看。
成婚以前,棠寒英并不给任何人看自己的身体,连祖母都不允许。到通州县求药,即便是面对素有“药圣”地位的杜猗,他也不曾配合脱衣检查。
谢阳韫为此忧心忡忡。直到杜筠溪嫁过来,她似乎看到了希望。
夫妻之间,关系如此紧密,随时都能看对方的身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但事实是,杜筠溪旁敲侧击了两个月,也没有撬开这个可能。
杜筠溪听到入水的声音,转过身,看到男人露出纤瘦又红线遍布的后肩和背面。
现在,她终于明白,棠寒英为什么都是一副高冷不可侵犯的矜持风范。
他的身体已经被毒素侵蚀得面目全非了。他不想被人视为怪物。
扬长青注意到她的眼神不对劲,垂眸,终于看清了这具可怖的身体。原本遍布红血线的苍白肤色在温水的浸泡下,慢慢地红润起来。水汽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浸润了肌肤,也弥漫到唇瓣,他似乎都尝到了那苦到极致的味道。
他呆坐在水里,以为自己眼花,又低头去细看……
铮!
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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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里忽然传来一道凌厉的剑气。
扬长青本能地要起身迎战,肩头一痛,杜筠溪把他重新按坐回了水里,同时转身挡住他,看向突然执剑而来的黑衣少年。
看清来人的面容,杜筠溪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握着手里的利剑,一步步走过来,目光流连在她脸上,冷声道:“让开。”
杜筠溪定定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陌生的人。
不行,现在药浴要发挥效用了,泡在里面的人,就算是内力深厚的武林高手,也会变得孱弱无力,更何况本来就手无缚鸡之力的棠公子。
“阿青,你不是已经回去……”
棠寒英看似冷静,实则已经心乱如麻。他不该就这样冒然跳出来的,但当杜筠溪目光落在他赤裸的后背,他就再也忍不住了,如果他此刻不出来,她还会看到更多……
看到那么破败又丑陋、怪诞的自己。
他暗暗深吸一口气,迅速理清思路,终于看向面前强装镇定的女郎:“你不该看他。”
杜筠溪一时愕然,下意识询问:“为什么?”
二人对峙着,扬长青一张脸冷若冰霜,他就要跳出来时,火燎般的滚烫感席卷而来,顿时感觉自己仿佛身处地狱烈火当中,明明四周都是水,却全都化成了火,汹涌又强势地紧缠住他。
药效凶猛,将他整个人都吞噬在了浴桶里,连抬起手指的力量都消失殆尽了。
“唔……”
难耐的声音传来,浴桶外的两个人齐齐一震。
杜筠溪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此刻棠寒英宛如新生婴儿,毫无自保能力,只有她能保护他了。
而棠寒英震惊的是,自己的嗓音竟然能变得如此柔弱不堪,暧昧旖旎。
扬长青也立刻意识到不妥,紧紧咬住下嘴唇,继续忍受烈火燎原,但这痛实在不是他能苦撑住,几声痛吟还是从紧抿的薄唇间逸出。
“不准叫了!”偏生有人恼羞成怒,手指都在发颤,凛声呵斥道。
10. 水火
杜筠溪从未这般心累过。
她背抵着木制的桶身,那滚烫的药气透过木板,灼烧着她的脊背,很快后裳便汗湿淋漓。她没有转头,也知道浴桶里的人是什么光景了。
事不宜迟。
杜筠溪伸手抓住扬长青手里的长剑,直接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丝丝缕缕的阳光从竹林缝隙间洒落,女郎清丽平静的眉眼笼在这片光芒中,声音也冷冷清清:“阿青,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先杀了我,再杀他,要么你去池边把那些黑色陶罐搬来,我要用。”
扬长青刚想喊出那人根本不是自己,嘴唇却颤抖得不行,只能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他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儿,在生死威胁之下,竟硬生生爆发出力量,从浴桶里跳了出来。
就像一条鱼猛地跳出了水面,水花四溅。这一跳却耗尽了全部力气,他整个人倒在地面,大口喘气起来,狼狈不堪。
棠寒英正震撼于这女郎宁死也要守护自己的意志之深,握紧手里的剑,与她的力道互相较劲,仅存的理智让他不肯再进一分,锋利的剑尖却已经划破她脖颈薄薄的肌肤,沁出了一缕嫣红的鲜血。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响,杜筠溪下意识便要转头去看,后颈猛地一凉,面庞上也迅疾笼罩下一片黑影。棠寒英收剑同时,欺身而上,仗着这副身子的高大健壮,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笼在了自己身前。
他伸出一只手,顾不得君子礼仪,摁住了女郎雪白的后颈。
杜筠溪的鼻尖差一厘,就要碰到他的腰腹了。他就着这个姿势,不让她转头去看自己的狼狈,声音沙哑地喝止她:“别动。”
他身上沾着竹叶的清香,还有一路奔波的汗尘味,手指力度透着强势,杜筠溪被他震在原地,果真不动了。
“我去搬黑色罐子,你在这里等我回来。”棠寒英一边低声说着,一边缓缓绕过她,手指还摁着她,不让她转头。
在杜筠溪看不到的地方,两个男人再次对上了目光。
扬长青看到自己那双圆润乌黑的眼眸,冷沉阴鸷,十分违和。而棠寒英看到自己那双狭长幽深的眼眸,凝结着寒霜般凛冽。
“你怎么能让她看到这具身体?!”棠寒英忍了又忍,强大的自制力最终还是破防,冷声质问道。
手掌心底下,雪白柔软的脖颈动了动,似乎就要转过来,他弯腰,这次直接蒙住了杜筠溪的眼睛。
杜筠溪骤然跌入一片昏暗,修长有力的手指带着练武的粗茧,有些粗糙,五指紧紧并拢,严密结实地挡住了光线。而她身体被迫靠在一条修长结实的大腿上,她忍不住咬了咬牙,这家伙是要造反了么!
偏偏一旦扬长青对她来真的,无论从体力还是武力来说,她确实奈何不了他。
这一幕落在扬长青眼里,却是此人挟持阿筠,以此威胁自己。
他冷冷地看着他,从地上艰难地爬起。
棠寒英不为所动,冷眼看着自己那丑陋不堪的身躯,一颗心仿佛正被一只大手狠狠拧着。但他逼着自己正视这一幕,任凭羞耻难堪洗礼着全身。
覆盖眼睛的手指慢慢挪开,重见光明的杜筠溪吐出一口气,她终于能转过身,只见棠公子已经重新坐回浴桶,而阿青也依言去池边抱那几只黑色陶罐。
但气氛莫名的有些古怪。
杜筠溪稳定心神,回到正事上来。她从药包里取针出来,也不起身了,就着蹲坐的姿势,朝浴桶挪过去一点。
扬长青看到她手里的长针,眼皮抖了抖。
棠寒英此时也抱了黑色陶罐过来,他立在旁边,眸色晦暗深沉。
“夫君,刚才已经跟你介绍过,这就是我幼时一同长大的好友,他叫扬长青。刚才想必是一场误会,请不要介意。”杜筠溪一边将银针扎入他肩颈处的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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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一边无可奈何地把人又介绍了一遍。
扬长青背对着她,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杜筠溪也不管,继续头也不抬地介绍:“阿青,认识一下,这是我的夫君,他叫棠寒英。他不是你的对手,所以以后不准吓他了。”
棠寒英不语。
杜筠溪忍不住抬起脸,盯着他看。
半晌,棠寒英才不太熟练地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气氛似乎缓和了不少。杜筠溪又说道:“既然你们已经认识,那你们就是朋友了,不准再喊打喊杀了。我现在要把毒用银针牵引出来,阿青,你把罐子打开。”
棠寒英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已经非常自然地指挥起了自己干活。
杜筠溪没有去看他的反应,以她对阿青的了解,这家伙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用太担心。她将注意力都放在了浴桶里的这位。
扬长青坐得并不安生,此刻虽然耐受了一点,没有一开始那般灼痛难忍。但这浑身肌肤都被烫得红彤彤了,连带着某处,也似乎灼热起来。
他冷笑切齿,这都能够起反应……实在是自制力堪忧!但鄙夷着,他就再也坐不住了。因为他发现,他的自制力也没有办法缓解一二,而且随着阿筠的靠近,反而越发有变本加厉的趋势了。
这家伙,明明都毒入骨髓,骨头纤瘦锋利得都要突出肌肤,那处却丝毫不见削弱,仿佛身体所有营养都汇集到了此处,才能滋然茁壮长成如斯规模。
扬长青正心猿意马,又咬牙冷笑着,杜筠溪说话的吐息声忽然贴在他耳边萦绕而来:“棠公子,请勿动。药气逼出了你体内的毒液,我正在用银针引导。”
心脏几乎要从纤瘦得锋利单薄的胸口蹦跳出来。扬长青何尝体会过这般温柔又强势的阿筠,他浑身绷直,一动不动地坐在池水里,任凭那燎燎大火般的药浴水浸泡着自己。
11. 咬住
此时,棠寒英已经将黑色罐子打开。里面传来让人牙酸的蠕动嘶嘶声。
所谓药师,不仅要从小尝百草,还要研究各类毒物。谢阳韫半路学医,也专门养了几罐子毒虫。棠寒英跟着祖母,倒也见识过。
他面不改色地将开口的罐子递给杜筠溪。
杜筠溪接过来,忍不住看他的反应,随口说道:“阿青,你现在不怕这些了?”
棠寒英没有想怎么伪装这个身份,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惹得杜筠溪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她总觉得他变了很多。
扬长青意识到他们在讨论什么,泡在汤药里的身体立刻紧绷起来,一张脸也变得冷峻起来。
扬长青想到了她在通州县时养的小动物们。鼠、兔子、鸡鸭等等,最后她都会喂给它们罐子里的毒虫,这些可爱的小动物们无一幸免。现在,他好像成了她饲养的小动物之一。
不,不是他,而是姓棠的。
对毒虫的惧怕,让扬长青整个人都身陷冰窖般僵冷。他明明身处火热的药浴当中,却仿佛被冰冷的水兜头兜脑浇下,连带着那处也冷静了下来。
扬长青垂下眉眼,屏息以待。杜筠溪则直接徒手从早就准备好的黑色陶罐里随手抓出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蛇,手捏七寸,以指尖猛点蛇脑袋,蛇口露出尖牙,毒液沁出,被她用一盏瓷碗接住了。
取出蛇毒后,杜筠溪又将在棠寒英身体里浸染过的银针直接喂进了蛇口中。
片刻后,原本还在甩尾挣扎的小蛇静止了,软趴趴地垂在杜筠溪雪白的手指上。
“!!!”棠寒英亲眼目睹这一幕,眼皮略抬,定定地看着面前一脸冷静的女郎。
他的祖母处理这些毒虫时,每次都小心谨慎,十指皆套上皮革手套。而观她手里这条小蛇,无疑是剧毒无比,她却直接赤手捉拿。
杜筠溪将死掉的小蛇扔回黑色陶罐里。里面立刻传来蠕动撕咬的声音。扬长青知道她养了很多毒物,但近距离目睹和听到,还是不一样的。他整个人几乎僵直在了池水里,对蛇虫的厌恶和恐惧在此刻快要达到巅峰。
更可怕的是,他此刻正拥有的这副身子,竟然比毒蛇还要毒百倍。
“棠公子,吓到你了?你以前并不惧怕这些。”杜筠溪注意到他的反应,一脸若有所思,除了性格,连喜好和厌恶的事物也会变化吗?
扬长青冷着一张脸,不欲示弱,只好硬撑着。他冷冷地说道:“无妨。”
杜筠溪见他这般说,换上温柔的笑容,她能感觉到失忆的棠寒英一改以前对自己的戒备和淡漠,多了几分莫名的信任和喜欢。
这样的话……杜筠溪开始对他循循善诱:“其实,药浴只是第一步。我还想试一试,让这些蛇虫咬一咬你。”
“……”这种哄骗小孩子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扬长青垂在水里的手紧紧握住,他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爬行动物。但很显然,姓棠的不怕这些。
也不一定。扬长青眼尖,看到他的唇色发白了。
杜筠溪见他没有马上配合自己,以为他有所顾虑,又解释道:“当然,不是现在就要做。你刚才也看到了,蛇毒碰到你身体的毒,完全不在一个等级。所以我打算先用你体内的毒液慢慢饲养一阵,看能不能有存活下来的毒王。”
扬长青一听不是现在,勉强放下心,转过身,闭上眼,说道:“不用顾虑我,你尽管试。”
棠寒英听到他就这样擅自答应了,眉心突突跳。不等他反应,杜筠溪已经高高兴兴地起身,似乎又生怕他反悔,趁着他现在好说话,她连忙从药包里拿出平常记药方用的宣纸和毛笔,匆匆写下契约书,顾不得水汽湿润,递给他:“那我们先画手印。”
“……”扬长青已经答应了她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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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她一起治好这具身体,因此毫无异议地摁了手印在上面。
而棠寒英定在原地,他忽然发现,其实根本无人在意他的身体是如何丑陋怪诞。这两个人,从刚才开始,神情言语之间都没有流露出对这具身体的厌恶与惧怕。
或许,杜姑娘是真的想治好自己。
杜筠溪拍了拍还在发愣的少年,十分习惯地指挥他:“阿青,把另外两个罐子也打开。”
她一共取了三个罐子,分别养着青蛇、蝎子和蜈蚣,五毒中的三样。
棠寒英将剩下两个罐子递给她,才发觉自己下意识地就帮她干活了,最后一丝挣扎都没了。
杜筠溪从罐子里拈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红蝎子出来。
水汽朦胧里,男人斯文俊美的脸紧紧闭着眼睛,鼻梁高挺,一动不动地坐在药水,根本不敢睁开看一眼。
杜筠溪没见过棠寒英这么乖巧配合的样子,此刻竟生出了一丝自己正在欺负他的错觉。
心里虽然这样想,杜筠溪手里的动作却干净利落,她狠狠心,一口气放了三只红蝎子在青年苍白劲瘦的后背上。
棠寒英在一旁抱剑而立,眉眼微垂,只看了一眼,就别开视线,望向不远处被烈日炙烤得蔫头耷脑的草木叶片。
料想当中不顾礼仪的痛叫声却没有传来,他又重新看向自己的身体。
他看到自己的脸,半侧过来,高挺的鼻梁抵着女郎白皙的手腕,正张着嘴,狠狠地咬住她的手背,痛吟被死死堵在喉咙深处,化作压抑的呜咽,悉数吞了回去。
像一只痛极寻求慰藉的狼狗般。
凛冽的杀气瞬间又在棠寒英胸中弥漫翻涌,他握剑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杜筠溪,看她的反应。
漂亮女郎微微皱着眉,说出的话却是温柔纵容的:“如果咬我,能让你好受点,那你咬吧。”
12. 牙印
扬长青抱着她的手臂,习惯使然,几乎将整张俊脸都贴在了她的手上。他咬得并不用力,与其说是咬,不如说用齿尖紧紧抵住那方细腻的肌肤,低垂的眉眼遮住了所有情绪。
杜筠溪却没有挥开他,好似已经习惯。
等到她将蝎子重新抓回罐子里,她垂眸,看着还咬着自己不放的某人,有种诡异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她抖了抖手腕,轻声道:“松开。”
扬长青这才如梦初醒,这里不是在通州县,他也不是那个与她两小无猜的少年了。
雪白的手背上赫然多了一枚清晰湿润的牙印。杜筠溪终于忍不住了,戏谑道:“棠公子,你是属狗的吗?!”
扬长青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转过身,悄悄地吐出一口气。
棠寒英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子,是窄袖,无法装东西。他目光逡巡,落在旁边那件华贵的衫袍上,探手入袖,果然摸出一方素净的巾帕。
杜筠溪已将药包与陶罐收拾停当,甫一转身,便见另一人仍如青松般杵在原地。
棠寒英默然上前,将巾帕递出:“擦擦。”
四目相对,杜筠溪微怔,迟疑片刻,终是接过那方柔软的丝帕,一边心里嘀咕着阿青的不对劲,一边拭去手背残留的湿痕。
虽然不是他亲自咬的,但这口水却……棠寒英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倏然别开视线。
杜筠溪无暇思索这人为什么忽然红了耳尖儿。她看到篱笆外,谢池草带了人过来,步履迅捷,显然毒已经解开。
谢池草几步上前,目光扫过浴桶中形容狼狈的公子,忧色难掩:“公子他……”
“我刚刚给他药浴,消耗了不少气力。谢大哥,你留在这里保护他。我还有些事需处理。”杜筠溪说完,迅疾伸手,一把抓住旁边似乎要遁走的少年郎,语气不容拒绝,“阿青,你跟我来!”
谢池草早就注意到了夫人这位去而复返的故友。他迟疑:“夫人,此人……”
但杜筠溪已经很快就拉着人走了,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谢池草只得快步走到浴桶边,只见自家公子面色竟反常地透着一丝红润,已在滚烫药力的余韵中沉沉睡去。
*
正午已过,正是一天当中最暑热的时候。盛阳如熔铁,金光芒芒地倾泻而下。
杜筠溪将人拉到竹林浓荫深处,鼻尖已经沁着热汗,气息微促。反观对方,倒还是清清爽爽地站在面前。
她撩起他的袖子,入目的是一截修长劲健的手腕,小麦色皮肤,铜筋铁骨般坚硬有力。青筋微微暴起,虬曲游走。
是自己熟悉的手腕。她忍不住伸出手,触碰了一下这些狰狞又性感的青筋脉络。
下一秒,这只手从她手掌心挣脱回去,不让她摸了。
棠寒英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对其他男人的手腕如此感兴趣的夫人。
杜筠溪见他这副抗拒姿态,不由失笑,她刚才在想什么,竟然以为阿青是别人假冒的。
他还是他。
炽热的阳光下,棠寒英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梭片刻。明知此举有违君子之道,那疑问却仍如鲠在喉,终是问出了口:“你将我当什么人?”
杜筠溪心里陡然一紧。她不辞而别,就是要与他们撇清关系的意思。但多年相伴长大的情分,又岂止是说断就能断的。
“阿青,我们情同姐弟,没有跟你告别就悄悄离开,十分抱歉。但我只能这样做。”杜筠溪试图与他划清界限。
棠寒英面色缓和了不少,他不再有什么心理负担,伸出手,轻轻摸向她雪白的脖颈。
那里,横亘着一道细如红线的伤痕,是他用剑尖不小心划出来的。
既是弟弟关怀姐姐,便算不得逾礼。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会如此维护你的夫君。”棠寒英压低嗓音说道。
杜筠溪在他手指触碰到脖颈时,才想到自己的伤,她下意识地挥走他的手,自己胡乱抹了一把:“你不说,这道伤都快好了。你怎么了,你我之间何必如此郑重道歉。”
“……”棠寒英想到扬长青肆无忌惮咬她的样子,喉间又是一阵发紧。
这就是所谓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模样吧。
身为自矜自持的世家公子,即便面对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也断然做不出这般近乎撒娇耍赖的举动。
他垂眸,看向那留着深深牙印的手背,是用他的嘴巴和牙齿咬的,却不知是何滋味。
杜筠溪被他晦暗不明的眼神弄得有些不自在。她将手放到背后,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二:“夫君向来温文尔雅,今日他突然咬我,应当是受到毒素的影响。阿青,你不要多想,他不会害我。”
棠寒英缓缓收回目光,深潭般的眸底情绪翻涌。
看到他凝眉思索的模样,杜筠溪越来越有一种违和感,眼前之人,无论神情举止,都与记忆中那心思单纯的阿青判若两人。可方才指尖触及的筋骨脉络,那虬曲盘踞的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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筋、蕴藏力量的肌骨,分明又属于扬长青无疑。这割裂感让她心绪如麻。
“今日有两拨杀手。”棠寒英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那枚略显陈旧的平安符,思忖片刻,终是决定坦诚相告,“我混入的索命门,目标是你项上人头。待你们离去后,另有一青衣女子现身,腰悬朱红酒葫,她要的,是你夫君的性命。你们所中之毒,亦出自她手。”他目光沉静地望向杜筠溪,“如今你身处险境,我无法袖手旁观。”
杜筠溪沉吟:“我不想你卷入这些是非。扬叔膝下唯有你一子……”
“我已经被人盯上,由不得我了。”棠寒英将青衣人交给自己的令牌和解药递给她看。
杜筠溪接过来,先检查白色小瓷瓶装的解药。她蓦地抬眸:“阿青,你可服过此药?”
“我岂会那般愚钝?”棠寒英垂下眉眼,语气淡然地回道。
杜筠溪闻言,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长舒一口气:“幸好。这并非解药,乃是以秘法炼制的蛊引。一旦服下,生死便操于人手,形同傀儡。”
“你不能解?”
“我自然能解,只是需要费一番周章。”杜筠溪沉吟片刻,伸手探入随身褡裢,取出一个玲珑剔透的羊脂玉小瓶。
瓶中,一条通体莹白如玉、近乎透明的肥虫正缓缓蠕动。她将玉瓶递向他:“这是‘玉思蛊’,性喜吞噬百蛊,寻常蛊虫见之辟易。你带在身上,可以防身用。”
棠寒英接过那温润微凉的玉瓶,指尖感受着瓶中蛊虫细微的动静。他深深看了杜筠溪一眼,目光复杂难辨:“在看到你夫君那可怖的身体后,你不厌恶?”
这不是阿青会问的问题。
杜筠溪讶然地看了他一眼。阿青知道她是药师。一个药师怎么会对中毒之人的症状产生厌恶恐惧?
棠寒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露馅的问题。他不知道她和扬长青之间的默契在哪里。
“抱歉,我不应该这样问你。”他将视线落在她留着牙印的手背上,眸光深沉。
杜筠溪感知到他的目光,带着莫名的凉意,就像冰块的表层在她肌肤上摩.擦,融化的冰水渐渐渗透浸润。
她下意识地将手放到了身后。棠寒英知道,此刻他应当离开了。但他心绪复杂,几乎是鬼使神差的,他倏然伸手,一把攥住了杜筠溪那只完好无损的手。
杜筠溪微愕,尚未及反应,便见他猛地低头,朝着她光洁的手背,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13. 勘破
“这样才公平。”棠寒英咬完后,抬起脸,一双乌亮如水洗葡萄般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她。
杜筠溪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看着左手一枚牙印,右手也有一枚,她深吸一口气,酝酿怒气成功,眸中火星迸溅,一字一顿地唤他的全名:“扬!长!青!”
看起来是真的生气极了,也鲜活极了。
棠寒英在她打到自己之前,身形已如轻烟般疾退。足尖一点,衣袂翻飞,施展轻功,掠过竹林,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原来,她对待自己信任熟悉的人,是这样的反应。终究跟自己相处时那种疏离客气是不一样的。
他以前不知道,如今……却是切身体会到了。
杜筠溪看着他迅疾消失的背影,气得跳脚,这家伙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待下次相见,她一定要……
一定要怎么样呢?杜筠溪蓦地顿住,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能让自己轻易揉乱头发的酷酷少年,这两年,阿青身量蹿得飞快,跟雨后春笋般抽条,原本纤瘦单薄的四肢变得健壮修长,腰背渐宽,有了成年男子的气概。
她与他之间,再难复以前那般肆无忌惮、嬉笑打闹的光景了。
杜筠溪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最后得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结论:她好像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了。
她慢吞吞地回到药院,谢池草一看到她的身影,连忙迎上去:“夫人,公子还在昏睡,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杜筠溪收敛思绪,跟着他进到屋内。
药院的下人们煮了药膳,装在热水隔着的食盒里保温,等公子醒了可以随时用膳。杜筠溪便也在这屋里用了饭。
一碗薏米冬瓜羹下肚,杜筠溪又拈起一枚蜜梨,整个人方才舒爽了些。而躺在床上沉睡的郎君,这一睡,恐怕就要睡到日影西斜方能醒转了。
她搬来圆凳,静坐榻边守候。顺手拿起那卷翻了大半的药典,凝神翻阅起来。
床上的扬长青沉沉地坠入梦乡当中。他浑身疲累,如同被千斤重轭复反碾轧。正如两年前他独自上山狩猎,被一只猛虎扑倒在地。
他手中砍刀被扑飞,只能赤手空拳地与这只吊睛白额的大虫搏斗起来。深秋的天气,愣是斗得满身热汗,却也激起了他心底的野性,在血盆虎口带着腥膻之气袭来时,他绷紧的手臂青筋暴起,死死抓住虎头,便是一个用力的抱摔!
刹那间,层层叠叠的深秋金色落叶飞扬而起。
修长矫健的大腿压住虎身,扬长青欺身而上,露出一抹桀骜不驯的冷笑:区区小虎,还不是被他徒手拿下!
那纷飞如雨的金色落叶之下,原本毛绒绒的狰狞虎头一转过来,却变成了蛾眉曼睩,水月观音般的女郎。
扬长青浑身巨震,愣在原地,任凭落在鼻梁上的叶片缓缓滑落,他大腿底下压着的,也不再是凶悍庞然的虎身。那温软的触感仿佛带着燎原之火,瞬间烧灼了他的四肢百骸。
大脑忽然就空白了一瞬。他不明白,以前都能嬉笑打闹随意碰触的人,为什么会在此刻,变得如此烫手,烧灼人心。
他万分渴盼地接近她,却又在真正触碰到她的时候,吓得如踩火炭,立刻躲避三舍,甚至连抬眼看她一下都不敢了。
她就这样躺在满地金黄色秋叶里,青色裙裾迤逦散开,明亮的眼眸仿佛染上了淡淡的灰蒙,眼神寂寥又悠长,却还能戏谑他:“阿青,你不怕我了?”
“……”终于窥破心事的少年,耳尖瞬间红得滴血。
就在他鼓起勇气,准备说出情意的时候。“阿青,”她却先一步开口,声音轻缓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决定了,去京城。”
扬长青喉咙猛地一哽,眼眶酸胀得发疼。他看着去意已决的女郎,一开口,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京城有什么好?每次京城来了人,我们身边就会有人死去……”
“所以,我才更要去!”她撑起身,指节因用力而攥得发白,眼中燃着幽暗的火,“我要亲眼看看,京城里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凭什么……凭什么能随意定夺他人、乃至一族生死?!我爹……我师父……都死了。可我还活着!我替他们去看!”
“不要去,会死的。”
金黄色秋叶忽然燃烧,化成大火,宛如可怖暴烈的巨龙,一寸寸地将女郎清瘦纤丽的身影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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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扬长青肝胆俱裂,不顾一切地要冲入火海。
一道英英如玉的身影忽然空降而来,抢先一步紧紧拥住了她,举止从容优雅。他转过脸,美如冠玉,目光如淬寒冰,冷冷刺过来,带着警告与宣示:“她如今已是我的妻,我自会保护她。”
扬长青顿时汗流洽衣,背生芒刺。父亲自幼教导他,为人应当光明磊落,坦坦荡荡。阿筠已嫁作他人妇,他不该……不该……
“夫君,你怎么了?可是梦魇了?夫君?”
温柔似水的女音,如突降甘霖,又似观音拂下柳枝水,将他整颗被妒火、焦灼与羞愧反复炙烤的心淋漓了个遍。扬长青霍然睁开眼睛,他看到橘黄色的夕阳光芒洒满屋子,梦里被其他男人拥住的女郎,正守在他身边,眸色关切地盯着他看。
那柔和得近乎毛绒绒的暮光笼罩着女郎纤丽的身影,她的五官面庞半隐在光影里,平添了几分圣洁的意味。她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和她了。
正是他情愫初萌、辗转反侧时,梦寐以求的画面。
扬长青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狭长幽深的眼眸里甚至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水光。父亲,我大概是做不成您口中坦荡无愧的好男儿了。
苏醒的郎君面色怅然又心神摇曳地躺在床上,不言不语,也不动作。杜筠溪的心微微一沉,偏生旁边还有个比她更急切的谢池草,他催她:“夫人,公子已睡了整整一个下午,他……”
杜筠溪端了一碗汤药过来,示意谢池草将人扶坐起来。
扬长青还处在梦境当中的心悸恍惚当中,等他回过神,一勺乌黑的汤药喂了过来。杜筠溪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直接抵着他的唇,将药汁喂了进去。
这药,又酸又辣又苦,直冲天灵盖,扬长青被刺激得浑身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什么旖旎情思,顷刻间烟消云散。他趴伏在床边,咳嗽着将嘴里残余的药汁吐了个干净,额头也沁了满满一层冷汗。
杜筠溪将汤碗放到边上,看着一脸焦虑又警惕的谢池草说道:“你可以放心了,你家公子无事,现在应该有精神了。”
14. 身世
谢池草不知这是什么原理,又看原本病恹恹的公子自己坐起来,一手撑在床榻,一手抹去嘴角的残渍,眼神确实清明了许多。他一开口就是赶人:“我好多了,想一个人静静。”
谢池草欲言又止,一脸担忧地退下。而杜筠溪收拾好汤碗,也要离开,手腕却被抓住,她侧头,苍白虚弱的贵公子半坐在床榻上,虚虚起身,跟她说道:“夫人,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杜筠溪放下汤碗,一脸镇静,重新坐回床边。此时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二人独处,杜筠溪便换了个称呼:“棠公子,你想跟我说些什么?”
扬长青看了她一眼,然后翻身下地,冲到茶桌边上,抓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猛灌。
阿筠刚才喂给自己的根本不是什么解毒汤药,而是一种由黄连、五味子、干姜制成的药丸融成的汤汁,专门用来酒后醒神。
他狠灌了一盏浓茶,这才将嘴里的异味冲淡。他一抬头,就跟杜筠溪探究的视线对上了。
扬长青朝她勾了勾唇,那张斯文清俊的脸露出一抹痞笑,好像在说他已经看穿了她的小把戏。
杜筠溪被他这一笑,弄得心突突跳。为了防止他先发难,她便开口解释道:“我刚才喂给你的药名为激灵丸,并非有意捉弄你,只是它的味道本来就如此,越辣越苦越酸,效果越好。”
是是是,当初还是他看着她把这药研究出来的,他成了她试药的第一人,这激灵丸的名字还是他灵机一动帮忙取的。
后来这药倒也派上了用场,扬长青的父亲嗜酒如命,常常喝得酩酊大醉,第二日醒来头就昏沉沉的,无心做事。扬长青将这药混入醒酒汤喂给他,效果奇佳。
唯一不好的就是,清醒过来的扬叔一边呸呸呸,一边追着自己这位大孝子要算账。
扬长青回忆起往事,忍不住扬了扬唇
“棠公子似乎心情不错,你喜欢激灵丸?”杜筠溪思忖着,将剩下的激灵丸拿出一部分,用小瓷瓶装着,递给他,“我这里还有一些。”
扬长青伸手接了过来,并不跟她客气。他以指间摩挲光滑的瓷瓶,难得斟酌起用词,开口说道:“我想帮你。但对于棠府的事情,我很多已经忘记了。你要告诉我,这样,我才能配合你。”
杜筠溪讶然地看着他,然后正色道:“棠公子,你误会了,我对棠府没有任何恶意。”
“……”扬长青苦于嘴笨,无法表达出自己的真实用意。他凝眉,在原地踱步起来,十分纠结矛盾的样子。
杜筠溪揣度他的意思,徐徐开口说道:“棠府如今是你的叔叔当家,你的父亲曾是朝中大官,在一次前往江南巡查时,遭遇刺客身亡。消息传来,你的母亲正好临盆在即,因受到刺激,悲伤过度,九死一生诞下你之后便去世了。而你一生下来,就身中奇毒,此事过于古怪,棠老太太对外只宣称自己的孙儿是不足月而导致病弱,鲜少的人知晓真相。”
扬长青坐下来,认真听起来。
杜筠溪见他是真的忘了,便继续介绍道:“你的叔叔,其实并不想你活下去。因为你活着,家主之位就轮不到他了。在你年幼时,曾遭遇好几次生死危机,都是你的祖母力挽狂澜,将你保了下来。因此,如今的棠府,你唯一真正能信任的人就是与你相依为命的祖母。其余的人,保持基本礼仪便好,不要轻信他们的话。”
“连那名叫棠安的小厮,还有暗卫统领谢池草也……”
杜筠溪凝眉摇头:“你的祖母告诉过我,曾经你身边的小厮并不是棠安,而是另有其人。那人陪你一同长大,感情深厚,却在十五岁那年,意图谋杀你。此后方才换成了棠安。所以,即便是身边的人,也要谨慎小心。”
扬长青听得面色冷峻,这位棠公子怎么活得如此艰辛,似乎处处都有人要他的命。
“棠公子,你能活到现在,已属实不容易。”杜筠溪也忍不住感慨道,“不过,你放心,我会和祖母一同将你救活。我们不会让你就这般轻易死去。”
“我可还有什么其它身份?”扬长青微微挑眉,这经历听上去都不是一位京都贵公子会遭受的。这背后,必定还有什么隐情。
杜筠溪又缓缓说道:“祖母膝下共两儿两女,因此你还有两位姨母,只是如今她们都已不在人世。你的大姨母,曾是东宫太子妃,在太子未登基之前,便难产而死,连胎儿也未幸免。你的小姨母,嫁的是如今的国舅爷。”
通州县虽远,一些朝廷大事还是知晓的。尤其是杜筠溪的师父杜猗,他曾担任尚药局太医令,接触过权力中心最紧要的大人物们。因此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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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青偶尔也会听到京都城的消息。
太子登基称帝,因太子妃早逝,并未立皇后,侧妃辛氏被封贵妃,代摄后宫。辛家因此扶摇直上,过了几年,皇帝突然驾崩,辛贵妃扶幼子登位,垂帘听政,辛家便越发权倾天下,而坊间流传,这背后乃辛贵妃的兄长辛卫天一手操控。
如今皇帝不过十岁,真正掌权的乃这对兄妹。
扬长青越听越心惊,阿筠趟进的这滩浑水,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凶险。
既然都已说到这里,杜筠溪索性一口气全都告诉了他,反正待他解毒,这些记忆也会回来的。她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继续说道:“当年太子妃一死,诸多疑点指向辛贵妃,辛家与棠家原本的姻亲关系破裂。你的两位姨母自小一同长大,姐妹情深,当时你的小姨母已嫁给辛卫天,她不愿跟杀害自己姊妹的人继续当夫妻,便提出和离。”
“辛卫天极其喜爱自己的夫人,并不肯同意和离,甚至不惜为此跟辛贵妃决裂。他跑到你的祖母面前,信誓旦旦,太子妃之死与他无关,辛棠两家依旧能保持姻亲。祖母岂会相信此等野心勃勃之人,他不过是为囚困你的小姨母才这般扯谎。不久之后,你的小姨母忽然失踪,至今未寻到,恐怕是遭受暗害,不在人世了。”
“本来此事一出,祖母的两位女儿都先后折损在辛家兄妹手上,辛棠两家是仇上加仇。那辛卫天或许是有愧在心,多年不曾再找棠家麻烦。不想在你六岁那年,祖母带你寻医访药,遇上了辛卫天。他一见你的样貌,便心疑你是他的孩子。不知从哪里得到求证,他很快便登门夺子,声称是棠府将他的夫人藏匿起来,偷偷诞下孩子。”
“……”扬长青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出,“国舅爷如今权势滔天,倘若他……”
“是的,他一心要让你认祖归宗,隔三差五就登门闹事。是祖母,挡住了他的无理取闹。只是这位国舅爷,不曾再娶妻,也无妾室,膝下一无所出。他行事疯癫无状,支持他的那些权贵也十分急切,眼看能继承的子嗣希望都在你身上了,近些年便逼得越发狠了。”杜筠溪眼眸深深地看着他,“恐怕祖母也不能坚持多久了。”
扬长青万没想到这位棠公子身世如此复杂离奇,心中也忍不住好奇了起来:“那我是否真的乃这位国舅爷之子?”
15. 脱衣
杜筠溪凝神端详着他的脸。黄昏的余晖早已褪尽,屋内尚未点灯,光线昏昧不明,只勾勒出他清俊秀逸的模糊轮廓。这份朦胧,柔化了棠寒英清泠的眉眼。
“这个问题,”杜筠溪移开目光,声音平静低柔,“你该回去问祖母。我如何能知晓?”
她选择避而不答。坊间传闻,棠寒英儿时容貌肖似其早逝的姨母,甚至到了雄雌莫辨的地步。据说那位国舅爷初见六岁的他时,当场失神,恍惚以为是亡妻转世。
不过侄儿像姑姑,也是常理之事,仅凭容貌,无法证明什么。
触及棠家密辛,扬长青识趣地不再追问下去。
用过晚膳,天已经黑黢黢。夏夜的山间清凉如水,二人便决定留宿药院,不急于星夜返程。药院厢房有限,加之谢池草等暗卫需就近护卫,杜筠溪只得与这位名义上的夫君共处一室,无法像在棠府那般分房而眠。
小轩窗半开,虫鸣声不歇。杜筠溪在通风处放置了几只熏笼,特制的香草气息幽幽弥漫,如无形的网,将趋光的蚊蛾尽数诱来。不过片刻,熏笼周遭便覆上了一层细密的虫尸,宛如落了层薄霜。屋内终于清爽了。
杜筠溪尚无睡意,便在桌案前正襟危坐。书桌是棠寒英最常待的地方,即便是别院,这桌案上笔墨纸砚也皆非凡品——漆烟墨、湖笔、澄心堂纸,无一不是价值千金、寻常人家难见之物。她细细端详,心中微微一动,目光不由得飘向不远处闭目养神的男人。
昏黄的烛光下,安静下来的“棠公子”,眉目如远山覆雪,清冷疏离,白日里那份与对她莫名的亲近信任,仿佛只是水月镜花般的错觉。他依旧是她熟悉的那个孤高清冷的世家公子。
她悄然起身,无声地靠近。
扬长青正在仔细检查这副身体,他已经答应阿筠,要帮她一起治好这具身体。因此正好趁着休憩之机,默运家传心法,引动这具躯壳内微弱得可怜的内息,循着四肢百骸的经络,一寸寸细细检视。
探查的结果令人心沉——剧毒早已蚀骨入髓,沉疴难愈。
熟悉的气息在接近,还有不加掩饰的目光正落在身上。
扬长青闭着眼睛,倏然抬手,精准地凌空攥住了那只悄然探近的纤细手腕!
手腕被捉住,杜筠溪却不为所动,目光依旧灼灼地落在他因抬手而松散的领口处。飘逸的广袖滑落至肘弯,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其上盘踞着狰狞扭曲的血丝脉络。
棠寒英素来穿着严实,上至衣领,下至袍角滚边,皆将身体遮得密不透风。就如这袖口,也要用宝石络条束紧,免得露出任何一寸肌肤。扬长青不知这些讲究,只是简单方便地穿在身上。
杜筠溪本可在他午憩时撩衣细察,只是她顾及这位棠公子的想法,便按捺了下来,未曾造次。
此刻她的目光实在过于灼热专注,扬长青被她盯得毛骨悚然。他抓着她的手腕,并没有用力,不然以他指间的寸劲,这女郎的手腕就要折断了。
杜筠溪浑然不在意,她盯着他雪白脖颈深处,视线就要往下移,扬长青微微深吸一口气,腾出另外一只手,将松散的衣领收拢好,严严实实遮住那片苍白的胸膛。
“棠公子,”杜筠溪目光被阻,颇有些遗憾地收回视线,“白日的时候,你同意药浴。我以为,你已想通了其中关窍。”
杜猗担任尚药局太医令时,专侍天家贵胄。他曾经教导杜筠溪,医者需日日观形察色,以精绘小像之法,详录病患或中毒者体表征候,以便明察秋毫,追踪变化,更备后日查证。
杜筠溪曾有幸浏览过这位大医师的就医笔记,那小像栩栩如生,画出的骨骼肌体,脉络分明。杜筠溪便以此为模版,勤学苦练。
当她找上棠府,提出要为棠寒英解毒时,因为男女有别,还引起过轩然大波。棠家二叔棠宣谨反对最激烈,认为败坏世家名声。
他言之凿凿,义正言辞,谢阳韫却不肯放过任何能治好自己孙儿的机会,她挥退所有人,单独留下杜筠溪,提出了成亲的建议。
既为夫妇,画个小像而已,那便不逾礼了。
只是成亲两月有余,别说是小像了,就是基本的检查,棠寒英都凛然不肯配合。
杜筠溪想在对方性情大变的这段时间,争取得到他的配合,让医治得到进展。所以她斟酌许久,打算不再拖延。
扬长青心中有些郁卒:若是自己的身体,阿筠想怎么看都行,甚至上手摸,他都不介意。奈何这是别的男人的身体,他出于某种晦涩不能言喻的心理,手抓着衣领,不肯依言给她看。
要是在以往,杜筠溪就放弃了,日后再徐徐图之。今日她感觉自己有些摸到了对方的脾性,好像不是不能争取一下?
“你若只是不想我直接看到你的身体,那么你可以自行画下身体上的中毒征兆,我看图也可以的。棠公子的画技,我还是十分认可的。”杜筠溪一脸真挚地看着他。
“……”扬长青开始如芒在背。他笔墨不通,顶多只会画小猫小狗。一旦他拿起笔,大概就真的完全露馅了。
幸好阿筠没有让自己写字。
杜筠溪的一张脸专注认真,眼睛还朝他无比诚恳地眨巴了一下:“棠公子,你不会连这点小小要求都不答应我吧?”
她竟然还撒娇!
扬长青冷绷着一张脸,缓缓将手松开,他已毫无招架之力。
“棠公子,我的毛笔有些掉毛,秃了一点,不好作画。我想用你的这些笔墨纸砚。”杜筠溪开始发现了跟他相处的新模式。
扬长青不忍她失望,扬扬手,很大方地说道:“你用吧。”
原来棠寒英失忆后会变得如此好说话,是她以前误会他了,还以为他是头实打实的倔驴。
杜筠溪回到桌案边,熟练地将上好的宣纸铺开,还自然而然地指挥他:“劳驾,研墨。”
扬长青跟她对视了几秒,起身,开始冷脸乖乖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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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切准备就绪,她挑了一支细羊毫,握在指间,抬眸:“棠公子,你现在可以脱衣了。”
“……”扬长青垂下眼帘,认命般地解开腰间丝带,褪去外袍,露出内里单薄的素色中衣。
纤瘦怪诞的身躯初见端倪。
铺着厚厚茅草的屋顶之上,一道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倏然加重了几分。
扬长青在方才闭目养息的时候,调动这副身体少得可怜的内力,已经察觉到了这座屋子有人在窥伺。结合阿筠所说的,这位棠公子果然活得不容易,时时刻刻都被人盯梢,要么是要保护他的人,要么是处心积虑要杀他的人。
对方并没有过多动作,扬长青也没有感觉到杀机。可见应该是谢池草派的暗卫在盯梢。他便没有挑明,心想阿筠应当也是知情的。
屋内烛火被杜筠溪又添了几支。她小心剔去灯花,烛芯“噼啪”轻爆,霎时光芒大盛,将这方寸之地照得亮如白昼,清晰地照映出青年半裸的身躯。
白日里药浴烟气缭绕,杜筠溪看不太清楚。此刻她的目光凝重又专注地流连在苍白肌肤上的蛛网状血丝上,一根根,一丝丝,扭曲复杂,混杂着正常的青筋血脉,青紫红夹杂,宛如被暴揍过一顿泛出的淤青红肿,又宛如被打翻的颜料盒,混乱而刺目。
杜筠溪越看,呼吸越发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她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症状了,在杜猗那份笔记里,他曾经为最高统治者,已经驾崩的先帝医治过,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每次检查完,回去凭记忆偷偷画出帝王的小像。
只因这毒实在古怪难测,杜猗唯恐将来降下失职之罪,又或者被有心人栽赃陷害,便留下这份小像笔记作为凭证。就在他快要找出办法时,当时的皇帝忽然又痊愈了。
过了几年,杜猗平安致仕,回到通州县养老。
这位如履薄冰大半生的老太医,回到家乡后没有忘本,广招徒弟,将自己一生所学无私教授给后辈们。杜筠溪便是闻名而来,有幸拜在这位同姓前辈门下。原以为日子会这般平静下去,却不料就在半年前,皇帝猝然驾崩,辛贵妃大怒,下令彻查,查来查去,查到了曾为帝王医治过的杜猗身上,一个失职谋害天子的罪名降下,满门抄斩。
本来辛贵妃连杜猗门下弟子也不肯放过,最后发现杜猗门下弟子何止几十,就连如今太医署内的圣手们,也有不少是杜猗的弟子,加上朝堂舆论,辛贵妃只好作罢,祸不及弟子。
杜筠溪劫后余生,怀揣杜猗临死前赠予自己的行医笔记,思来想去,这才决定踏入京都城。
她没有猜错,这位身世离奇复杂的棠公子,中的果然是跟先帝一模一样的毒。
灯光下,女郎的盈盈杏眸泛出水泽,她几乎是颤抖着指尖,摸上了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扬长青被她抚摸着,心魂一震。
而屋顶上的人,不忍再看下去,颓然仰倒于茅草堆中,怔怔望向夜空璀璨星河,陷入了无边的沉默。
16. 注视
女郎的手指纤细柔软,葱白似玉,在布满血丝的苍白劲瘦身躯衬托下,更显得皎皎如月光。
扬长青此刻被她抚摸着腰腹,一张脸冷若冰霜,原本清俊的脸庞线条绷紧,显出几分冷酷。虽然知道她绝对不是对一个男人的身体感兴趣,而是在认真研究中毒的症状,但他最后还是暗暗咬牙,攥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
杜筠溪这才回神,抬眸对上一双毫无波澜的冷眼。
扬长青冷硬着嗓音,提醒她:“不是说作画吗?”
她可没有说还要上手摸的。
杜筠溪轻咳一声,拾起桌案上的墨笔,展开画纸。
白天被注视的感觉陡然降临。她手腕一颤,下意识地抬头。
这间竹屋的屋顶为了方便雨水滴落,设计成了斜坡样式。屋梁横斜,隐约有月光从缝隙洒入。除此之外,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但那熟悉的注视,如影随形,有种怎么撕扯都扯不开的粘稠感。
扬长青注意到她的不安,朝烛灯的光亮深处走近了一点:“怎么了?”
杜筠溪定了定神,任凭那隐秘的注视依旧黏在自己身上,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画笔:“棠公子,我们开始吧。”
话音刚落,她明显感觉到那目光变得更深重了,仿佛要化为刀锋,冷冰冰地贴在她的肌肤上。
杜筠溪暗暗深吸一口气,无暇顾及。此刻还是作画要紧。
她作画,不如棠寒英那般挥洒飘逸,她更像一位精雕细琢的匠人,一笔一划,工整严谨,力求清晰深刻。许久之后,青年清瘦却线条锋锐的上半身才在纸上渐渐浮现。
屋顶上,棠寒英亲眼目睹作画过程。那女郎手中的画笔,仿佛并不是画在纸上,而是描摹在了他的心头。他不想看自己那丑陋扭曲的身子,连一眼都觉得煎熬。这女郎却每画几笔,便抬眸细细观察。
烛火燃尽又换了一盏,堪堪画到一半。棠寒英也硬生生熬住了这堪比酷刑的漫长光阴。
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看她如此认真端详自己的身子,不知为何,有些燥热起来。
或许是这个夏夜的天气过于炽热了。
他不敢让她看自己扭曲狰狞的身体,就让其他男人来做吧。
扬长青此刻衣衫半褪,烛火的影子摇曳在眉骨分明的脸庞,半明半暗。他全程脸色都十分冷凝,这样破败的身体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忍不住看向对面眉眼专注的女郎,假装她此刻正在描摹的是自己的身体。她落过来的目光,认真审视的也是自己。
因为这般想着,他原本凝霜般的眉眼都有了融化柔和的迹象。
就在两个男人各怀心思,保持沉默地任由女郎作画时,一声轻叹打破了诡异的静谧。
杜筠溪将画笔搁下,蹙眉摇头道:“骨架易画,这些红血丝错综复杂,在红烛下不太分明,有点难画啊。”
其实她应该选择在白天光线好的时候画的。但棠寒英能够答应,已经十分难得。她不想拖延到明天,生出变故。而且黑夜的屋内,能够给人一种遮羞布的感觉,不会像白昼之下那般无所遁形。
扬长青就要伸手将衣衫重新穿戴回去,杜筠溪温柔地阻止了他:“不急,我想到办法了。稍等片刻。”
女郎起身,朝门外走去。
外面凉风习习,药院虫鸣不歇。
杜筠溪望向这座处于月夜的深山药院,没有鲜明的烛火,只有一群萤火虫在散发着莹莹绿光。树影花影随着夜风摇曳摩挲,看不清的地方似乎正潜伏着未知的凝视。
那道隐秘的目光,从屋内蔓延到屋外,宛如影子,一直粘附跟随在她的身上。
杜筠溪心有所感,转身抬头朝屋顶望去。
那里只有一片冷森森的月光,空无一人。
虽然不知道阿青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心里有种感觉,他不会伤害自己。
杜筠溪走到储藏药材的屋子,借着月光和气味,挑拣出自己需要的药材,用捣药杵捶打成汁液。
蓝色花瓣将汁液染成了钴蓝色,杜筠溪注入山中泉水少许,将新制成的颜色染料装入一口深碗中。
竹屋里,扬长青虚拢着衣衫,眸光冷峻地盯着桌案上画到一半的人像。
没有蛛网般血丝萦绕的身躯,少了几分狰狞和怪诞。工笔画的线条清晰分明,从肩颈到腰腹,一点点细致地勾勒出来。
就好像那温柔女郎用她的手和目光,一寸寸抚摸过。
扬长青感觉到口干舌燥,忽然有些懊悔怎么如此轻易就妥协,答应她这个请求。
“如此,你满意了?”一道清冽的嗓音忽然在耳畔响起。扬长青陡然回神,只见竹屏上斜斜映着一道修长身影,他抬头,就看到了自己的脸。
棠寒英不知何时潜入这间屋子,此刻现身,就站在他面前。
他刚才一直都在,悄悄窥视着阿筠作画。
如果可以,谁会愿意让自己心爱的女子去描摹其他男人的身体。用那样认真专注的眼神。
棠寒英看到自己的眉眼变得冷森森,在摇曳烛火之下,仿佛冷面修罗。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扬长青盯着他,眼神充满不善和敌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面前这个男人,将他青梅长大的女郎抢走了。
阿筠的夫君,本该是自己。
棠寒英看着面前顶着自己的脸和身份,信誓旦旦说着这种话的少年人,不怒反笑:“如果你说的是你自己,那确实不该出现在这里。”
扬长青冷着眼眸别开视线,他忽然不想再看到自己的脸。
他从来没觉得这张脸这般可憎,可厌。
棠寒英踱步过去,他的目光落在桌案上的画。
近距离看,他才更清晰地感知到,那温柔漂亮的女郎,在画他的时候,画得有多用心用意。
这位常年挣扎于毒痛当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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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任何生存希望的世家贵公子,想到自己那怪诞可怖的身体,就这样展现在了自己新婚夫人眼前,还被她一笔一画得描刻在纸上。他忽然涌上了诸如自惭形秽、妄自菲薄却又难抑兴奋与隐秘的喜悦。
原来她这般看似柔弱温婉的女郎,并不厌惧他的身体。
潜伏在阴冷的死亡威胁之下太久,他的心和灵魂早已不如外表那般清风霁月,温润文雅。他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就像他身躯上的这些蛛网状的狰狞血丝般,努力压抑着扭曲与变态。
棠寒英在心里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他此刻有种强烈拥抱与毁灭的冲动。他朝着桌案上的画伸出手,那尚未来得及渲染上毒症的健康身躯,不是他这样的人,配得上拥有的。
“夫君,我回来了。”
伴随着竹门被推开的吱呀声,还有女郎温柔似水的嗓音。
似乎有一阵风无形地吹过,吹起了桌案上的宣纸一角。扬长青手里拎着被他守住的的画像,怔立在原地,和杜筠溪的视线对上。
另外一个男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月光消散在原地。
杜筠溪手里端着一口深碗,她快步走过来,将这口碗放在桌案上。
扬长青朝碗里看了一眼,是一碗钴蓝色的浓稠颜料。
“如果把这个涂抹在身上,红血丝会更加清晰,这样我就容易画下来了。”杜筠溪示意他重新脱下衣衫,站在烛火的光亮处。
安静的屋子里,似乎有第三个人的气息在弥漫。
扬长青什么都没有说,他依言将身上虚拢着的衣衫褪下。在杜筠溪以指握住染着颜料的笔刷伸过来时,那道不合时宜的呼吸声几乎带着燥热的温度,扑面而来。
男人清瘦病态的胸膛用力起伏了一下,扬长青知道,那个人还在,就像埋伏在阴暗的一条阴冷毒蛇,阴魂不散地窥视着这一切。
他不愿意让阿筠看到他的身体,更不愿意她用手碰触。
正好,他也不愿意。
扬长青伸手,从女郎手里夺过笔刷,压低的冷嗓有些沙哑:“我自己来。”
第三个人存在感极其强烈的气息渐渐消弭了。
短短几瞬,杜筠溪仿佛从窥不见天光的深潭底部浮出水面。她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就在刚刚,她握着刷笔的手指,仿佛正在被那道熟悉的目光凌迟割裂着。
他似乎不愿意让她去碰触自己的夫君。
扬长青冷着眉眼,将钴蓝色颜料沿着骨骼筋络形成的线条涂抹了上半身。多余的颜料犹如雨后水痕,往下蜿蜒流淌。
杜筠溪目不转睛地看着,在浓郁的深蓝色颜料衬托下,苍白的肌肤被覆盖了,红血丝反而更加凸显,它们密密麻麻,像扎根在这具病弱身躯上的千万根根系,纵横生长。
此刻,它们正随着身躯的主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起伏蠕动着。
他们都很想捂住她专注的眼睛,让她别再盯着看了。
17. 洗脸
山里的夜晚暑气消散得很快,在杜筠溪落下最后一笔,大功告成之时,从竹窗吹进来的风已经变得冰凉如水。
她将画纸小心翼翼地平铺在桌案上晾干墨迹,又用沉甸甸的镇纸压住一角。烛火的灯芯恰好噼啪一声,爆出一团极亮的光芒。
正在闭目养神的扬长青被刺了一下眼睛,他睁开眼,发现已经结束。
“你该休息了。”在烛火重新恢复正常光亮的前一刻,他看到了女郎淡淡的倦容。
那是一种因为过于专注而透支精力的疲倦。
杜筠溪用手掩唇,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她现在确实很想倒头就睡。
等她放下手,就看到对面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杜筠溪往后靠在椅背上,不明所以:“棠公子,怎么了?”
扬长青忽略掉这不恰当的称呼,倾身过来,如水墨画般的眉眼覆着冰霜般,清隽又透着冷冽,在女郎屏息盯视之下,慢慢地伸出手。
杜筠溪下意识地别过脸,冰凉的手指抵住她的脸颊软肉,他一边冷声说着“别动”,一边用指尖帮她抹去脸上沾惹着的墨点。
然后手心朝上,给她瞧个清楚。
杜筠溪缓回心神,垂眸,看到男人修长如玉的手指上染着墨色和深蓝色,他就着这个姿势,轻声说道:“我刚才把你的脸弄脏了。”
一定是跟花猫一样了。
杜筠溪微微睁大眼睛,郎君这是什么意思?!
“我去给你打水洗脸,洗干净再去睡觉。”扬长青松开手,转身出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杜筠溪后知后觉,伸出自己刚才握画笔的手,手指上果然染着墨迹。她刚才打哈欠,把这些墨汁弄到脸上了。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因为困顿,杜筠溪感觉自己反应都变得慢慢的,她来不及阻止他,只能用手撑着脸颊,靠在桌案边上等他回来。
眼皮沉沉垂下的时候,烛影轻轻一晃,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倒映在竹屏上。
棠寒英手指握着佩剑,立在三步之远,看着女郎低垂下来的睡颜,他没有再往前一步,就这般就着烛灯,默然凝视。
如水般的目光流连在脸庞上。杜筠溪迷迷糊糊间,感觉好像有冷水滴在自己眉心,蜿蜒而下,带来酥酥痒痒的湿滑。
她下意识地伸手抹了一把脸,同时睁开眼,什么都没有,仿佛一切都是幻觉。
她怔然地看着手指,原本只是点墨,现在被晕划成一条条细线。
这下非洗脸不可了。
扬长青捧着木盆和干净的巾帕过来。他看到女郎那墨色晕染开更多的脸庞,微顿了一下。终究什么都没有问,他将巾帕浸湿,拧干,然后转身走过去。
杜筠溪见他架势,好像还要帮自己擦脸。她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过来。
有点不太对劲。
杜筠溪伸手,直接从他手中将巾帕扯过来,好在他没有坚持,很快就松开了手指。
他站在旁边,垂眸看着她一点点地将脸上的墨渍擦拭干净,重新露出湿润莹白的脸蛋。杜筠溪将巾帕拿下来一看,果然黑了一片。
扬长青将巾帕收回来,连带着那盆水一起端出去。等他回来,女郎已经心大地抱着枕头睡在了床榻上。
她应该是困极了,只是脱了鞋子,就这样和衣而睡。
已经睡了一下午的扬长青此刻并不困,他怕过多的注视会惊扰她的睡眠,转身走到桌案边上。
他坐在她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守着桌案上的画卷。
杜筠溪这一夜睡得很沉。或许是作画耗费了太多精力,等她醒来的时候,阳光都已洒入屋内。
她连忙起床,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襟,这里没有准备换洗的衣物,只能等回到棠府再换了。她先去桌案边检查,见昨夜辛苦所描摹的画像安然无恙地摆放在上面,她松了一口气。
杜筠溪走到洗手木架边上,发现木盆里已经打好了干净的井水,雪白的巾帕也垂挂在一旁,洗漱要用到的准备得一应俱全。
嫁入棠府后,杜筠溪不习惯被人伺候,就拒绝了祖母给她安排的贴身丫鬟,所以这些都是她亲力亲为准备的。现在忽然有人帮她都准备好这些,她顿了顿,将手试探地放入木盆里。
是正常的水,巾帕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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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多余的东西。
她将信将疑地洗漱好,推开门走出去,就看到棠公子正在和谢池草谈话。
因为她的出现,他们结束了谈话,扬长青下意识地朝她大步走来。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番,见她已经恢复气色,看来昨夜睡得还好。
“夫君,是你让人帮忙准备洗漱的那些东西吗?”有外人在,杜筠溪又唤他夫君。
扬长青神思晃了晃,他别开视线,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没有说都是他亲手准备的。
早在父亲答应要去为他提亲的时候,他就在悄悄琢磨着要如何当好阿筠的夫君了。他年纪比她小,只能用冷脸装成熟,如果真的成了夫妻,他还有好多地方要学。
他不想阿筠对自己失望。
但他没有想到,阿筠直接不要他了。
杜筠溪斟酌着用词,她不想拂了他心血来潮要照顾自己的好意,但她确实不习惯多个人侵入自己的生活中。
“其实不用劳烦的,我自己可以。”杜筠溪一边柔声说着,一边看他的反应,见他蹙眉,只好又补救道,“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安排这些。”
哎,她果然还是不习惯得罪人。
扬长青垂着眉眼,忍不住朝她逼近了一步。
杜筠溪又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她发现了,性情有所变化的棠公子好像喜欢贴近自己。
但他的贴近,拿捏得很有分寸,不会让她产生什么冒犯感,顶多只是引发紧张。
扬长青不想吓到这个温柔美人,只能勉强克制住。原本想坦白让他照顾她的话到嘴边,他换成了说正事:“我们该回去了。”
杜筠溪不解地微微歪了歪脑袋:“嗯?”
灿烂的阳光洒在女郎润白的脸庞上,她那双温柔的眼睛因为刚刚洗漱过显得水润润。她没有设防的样子,让扬长青的心失跳了一瞬。
他错开视线,极力保持镇定,眉眼冷冷清清地说道:“派出去盯梢的暗卫遇到了国舅爷辛卫天的人。他准备等我们一回府,就直接让我认祖归宗。听说连香炉家谱和牌位都直接摆在了棠府门前,声势浩大。”
18. 认子
杜筠溪踏入京都城,选择棠府作为切入点,一则是棠寒英身上的奇毒,二则便是这位国舅爷。通过棠府,她可以接触到帝都权力中心的大人物。
现在,终于来了。
杜筠溪不动声色地挺直身子,说道:“夫君,你之前并不认同自己是国舅爷的儿子,祖母也不愿意让你认回去。不知现在是何想法?”
此事关系棠氏一族的生死,扬长青并不能冒然做主。
辛卫天与当今垂帘听政的辛太后乃一母同胞兄妹,感情深厚。但二十年前的东宫惨案,辛卫天的妻子棠心筵也卷入其中,兄妹二人便已有嫌隙。如今太后掌权,幼帝懵懂,前朝又有辛卫天坐镇,权势诱人,朝中已然分成两派,这兄妹二人反目只在旦夕之间。
辛太后乐见其兄无嗣。辛卫天年事渐高,子嗣艰难,拥趸者如何不急?家族“一世”与“世代”荣华,自是不同。这所谓的认子,不过是他们权力棋盘上的一枚活棋。血脉?不重要。他辛卫天缺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儿子而已。
扬长青不知其中关节,他表情淡漠,说道:“我受毒素侵扰,忘记了很多。既然祖母不愿意,想必此事还有些蹊跷。既然辛卫天认定我是他的儿子,想必也不会动真格,拿我怎么样。”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辛卫天这些年一有什么名贵药材,或者妙手圣医,都往棠府送,除此之外还有金银器皿,珠宝衣物,源源不断地亲自送来。
谢阳韫虽不喜他,倒也没有拒之门外,毕竟他也算是棠寒英的姨夫,权当是他在为女儿赎罪了。
棠寒英站在一丛竹林后面,看着杜筠溪和扬长青上了马车。车帘垂下,隔绝了里面的光景,他这才收回视线。
他昨夜守在主屋屋顶,几乎一夜未眠。
他对杜姑娘的这位朋友并不放心。这是一种——男人近乎本能的直觉。
棠寒英抬起眼,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
棠府大门,一对青石雕琢的狮子静默蹲踞。清晨的阳光掠过,被迫大开的铜门与金钉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往日宽阔开敞的石阶之上,摆着漆红四方桌。桌上满满当当,摆满了祭祀用品,此时正中央黑色牌位前,点燃的三支香正袅袅升起几缕极细的白烟。
门楼飞檐如翼,覆盖着深黛色的筒瓦,檐角悬着的铜铃在这个无风的炎热夏日清晨,凝然不动。
掌管棠府的二房棠宣谨带着妻儿,战战兢兢地站立在一旁。他脸上豆大汗珠滚落,却不敢伸手拂拭,只觉国舅爷那双阴鸷如鹰隼的目光,正冰冷地钉在自己身上,令人无法动弹。
在石阶之下,一道蟒袍金绣的高大身影如山岳般杵立,气势迫人。四周的人退至九尺有余,皆是垂首屏息,落针可闻。
辛卫天面沉如水,目光如刀,望向来路,手指摩挲着一枚玉扳指,终于,一辆马车驶入视线范围内。他将手一招,立刻有人恭敬地双手献上一把巨弓。
此弓以百年桑柘为胎,缠牛筋,裹深海鱼胶,弓臂粗如儿臂,龙蛇纹理盘绕,弓弦坚韧如钢,可承万钧。辛卫天从箭袋中抽出一支玄铁箭,以指搭弓,然后抬起手臂,径直对准了不断靠近的马车。
棠安正专心驾车,冷不丁被一闪而过的光芒刺到眼睛。待他看清前方形势,全身冷汗淋漓而下,顿时吓得连忙猛地勒紧缰绳,骏马长嘶。
这巨弓是军方用来攻城的武器,此刻却被这位国舅爷用来对付体弱的两位小辈。
“岳母大人若是再不出来,”辛卫天眯起眼,声音寒彻骨髓,扳指抵着嗡鸣的箭羽,“我便让她的好孙儿、孙媳,血溅棠府门阶,祭我辛氏先祖!”
箭已在弦,杀机凛冽,随时可以飞射而去。
马车突然停住,扬长青下意识便要跳出车外看个究竟,杜筠溪一手按住他的手背,朝他慎重摇头:“听闻这位国舅爷行事疯癫,举止毫无章法。我们在此,先看他下一步是什么。”
扬长青身为武者,已经敏锐地感受到有弥漫着恐怖杀意的兵器在锁定他们。他勉强按捺下来,挡在前面说道:“等会你不要出面,待在我身后。”
话音未落。
“咻——!”
一道撕裂空气的厉啸破空而至!并非射向车厢,而是擦着棠安头皮掠过,“轰隆!”一声巨响!整个车顶竟被那玄铁重箭硬生生掀飞!木屑如暴雨般四溅,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杜筠溪只觉脸颊被阳光晒得一热,心跳如擂鼓。
棠安头顶几缕断发飘落,彻底瘫软在地,魂不附体。
扬长青与杜筠溪对视一眼,无需言语,默契地同时跃下残破马车,并肩而立。
甫一站定,便见石阶下那蟒袍男子,正再次搭箭,冰冷的箭簇,这一次,精准地锁定了扬长青的眉心。
今日是辛卫天精挑细选的认祖归宗吉日,他便穿了正装而来,身上衣袍金线绣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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鳞爪张扬,紫金冠缨。一张脸极其刚毅俊朗,眉毛修长入鬓,鬓发已然花白。
他目光沉静,看着自己那酷似妻子的唯一子嗣,眸中掠过一丝沉痛和遗憾,手中弓箭却绷紧如满月,纹丝不动。
扬长青也在看着他。久闻其名,今日第一次亲眼见识。原来这位就是父亲口中讳莫如深、令人畏惧的国舅爷?果然……气势迫人!
“我这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英哥儿,你是我辛卫天的儿子,养在棠家十八年,今日就在棠家这些人面前,你的外祖母面前,跪到我辛家诸位祖宗牌位前!”
辛卫天一边朗声说道,一边将箭尖对准了他的眉间,神情越发冷酷无情,“你若是不肯跪,不肯认我这个父亲,我便射死你!”
国舅爷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疯癫至此!
棠宣谨趁着这人背对着自己,慌忙将衣袖抬起猛擦汗,他既然连自己认定的亲儿子都能杀,更何况他们这些无血缘的闲杂人等。
他心急如焚地朝府内看去,母亲大人为何还不出面?!她最疼爱的孙儿可都要死了!
“谁敢杀我孙儿?!”谢阳韫气势如虹的声音,挟着怒火,陡然从门楼飞檐上传来。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棠家这位老祖宗身姿挺拔,立在那青铜铃边上,手中握着一把凛冽寒刀。而在她身边,还长身玉立着一位陌生少年,他手中并无任何利器,却通身锋芒毕露,气势不减。
扬长青和杜筠溪皆是眼皮一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辛卫天目的达成,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缓缓收弓,仰头冷笑:“小婿还以为岳母大人心中有愧,不敢出来了……”
说话间,目光落在谢阳韫身旁的少年,眸色猛地一沉,僵立在原地,竟是一时不能言语。
跟随辛卫天而来的一众幕僚,在抬头看到此少年的样貌身形后,也是一同愣在了原地。
这些人的反应,不同寻常。杜筠溪忍不住看向站在飞檐上的扬长青,他的脸……有什么问题吗?
辛卫天反应过来后,一阵头晕目眩,手中长弓竟再也拿不稳,砰然落地。他以指抚眉骨,整个人痛苦又癫狂,噔噔噔往后退开几步,又再抬头,眼眸沁血,死死盯着那与自己年轻时酷似的一张脸,喉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以及亡妻的闺名:“筵儿,是我错怪了你……筵儿……你好狠的心……”
整个人已经语无伦次,疯疯癫癫。
19. 心烬
除了门楼飞檐上的一老一少冷眼看着,四周的人俱是敛声屏息,唯恐国舅爷暴起杀人。
盛夏的日光猛烈汹涌,杜筠溪站在被晒得滚烫的青石板路边,周遭一切仿佛都虚化成模糊的背景。此刻她眼中只有一个中毒至深陷入魔障的病人。
在她那本翻阅过无数次的神秘药簿里,记载着一味极其罕见又难以调制的毒药,名为“心烬”。它以酿酒方式制成,色如琥珀,味道也正如蜜露琼浆,令人上瘾。起初与醉酒症状无异,随着日饮渐盛,白昼可闻逝者低语,夜里可见生者复生,甚至能相拥而眠。直至最后,欲念加重,疯魔癫狂,躯体暴瘦如骷髅,化为一堆灰烬而亡。
此药离奇又可怖,杜筠溪孩童时翻阅到,还不以为真。直到她长大,看到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她渐渐地对这本自她有记忆起就随身携带的药簿重视了起来。
这本药簿不知何人所写,里面记载的皆是罕见剧毒,详备又诡诞。她从未在其它药书上见过。
这位权倾天下的国舅爷,分明是受过刺激,又被“心烬”之毒日夜侵蚀,理智丧失得无法控制了。
杜筠溪也仿佛魔怔了一般,死死盯着眼前举止狂乱的人。她看到他饱经风霜的脸庞泛着病态潮红,眼眸泣血,额角青筋如雨后蚯蚓般狰狞扭曲,这张入魔的脸越逼越近,直到一只大手袭来……
“嗬!”
杜筠溪猛地从全神贯注的望诊中惊醒,四周所有景色恢复色彩,灼热的阳光刺入她的眼睛,她这才看清,从门楼跳下阻止的祖母和扬长青跟国舅爷的人打在了一起,而辛卫天不顾场面失控,径直伸手,一把抓住了棠寒英的肩头。
扬长青早有防备,可惜这副身子实在病弱,这双大手铁钳一般摁住他,蛮横地将他往石阶上那祭着牌位的红漆供桌拖去!
“辛小子,你敢!”谢阳韫怒喝,寒刀破空劈向辛卫天后肩。
血花迸溅,辛卫天却浑若未觉,只一味拖拽手中病弱的青年。谢阳韫欲再压刀,一股蛮横到恐怖的力量竟硬生生将刀刃震开!
“祖母,勿要跟他缠斗!”杜筠溪暗叫不妙,连忙上前,扶住被连连震退的谢阳韫,语速飞快地说道,“他中毒已深,此时大受刺激,理智无法控制,失控的力量反而会比平日还要强上几倍。”
女郎的声音不轻不重,在场习武的耳力惊人,都将这句话听到了。
中毒?国舅爷举止疯癫,难道是中毒的缘故?!
棠寒英手腕一抖,甩落剑尖血珠,他收剑立在一众幕僚当中,鹤立鸡群般瞩目。因为中毒这句话,这些幕僚都无心恋战,纷纷看向国舅爷。
辛卫天此刻眼中只有自己认定的儿子,以及死而复生的妻子。
“筵儿,你看,我们的儿子,要认祖归宗了。”他死死按住扬长青的肩头,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手腕用力,就要把人硬生生摁在地上跪下。目光却痴痴地落在虚空一点,絮絮叨叨,场景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连谢阳韫一时都忘记了要把孙儿夺回。她的小女儿,当真飞魂而来了么……
扬长青只从父亲口里听说过这位权倾天下的国舅爷,却不知他竟是如此疯癫之人。他摁住他肩头的手,沉重如铁,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给控制住。
扬长青无拘无束,不曾受过如此钳制。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力量,竟一手拂开了摁在肩头的铁腕大手,然后他转过身,面若寒霜,仿佛受到了极大冒犯,声音碎冰般说道:“姨母分明在说,我根本不是你的儿子,你不可再伤害她的亲人!”
辛卫天充耳不闻,反而欣喜若狂,眸色激动又焦灼盯着面前冷酷的少年:“英哥儿,你娘亲当真跟你说话了?!她还说了什么,快说给爹听……”
扬长青拿这人没辙,正要继续编排,辛卫天却根本不需要他的反应,他的视线咻地盯牢另外一个少年,露出大笑来:“阿筵,你骗得我好惨啊。你给我生了两个好儿子,却不告诉我……”
他一边狂笑,一边泣血,一步步走向棠寒英:“你,你也是我和阿筵的儿子,你们兄弟两个,今天一起认祖归宗。两个,哈哈……我有两个儿子……阿筵……你好狠的心……”
棠寒英垂着眉眼,握紧手中的长剑,就要动手,旁边的人却也在虎视眈眈。杜筠溪立刻转头看向谢阳韫,继续说道:“此毒也不是不能解,但今日让他继续发狂下去,毒入脑髓,到时便是大罗神仙,也救……”
“废话少说,既然你有办法,我等自然会配合你,速速将解药奉上!”那幕僚之中为首的人,眼看国舅爷眼中,嘴角都沁出鲜血,形状可怖,心下着急,终于不再坚持,出声商量。
在棠寒英手中剑刃即将刺向国舅爷时,一道银光如电,率先精准扎入国舅爷后颈!
辛卫天下意识伸手摸向脖颈,还未暴怒,扬长青已从后方一跳而来,抱住他的肩颈,毫不客气地将银针又往深处扎了扎。
这老家伙皮糙肉厚的,阿筠的银针还一下子扎不穿,他来助力一把!
最后辛卫天昏倒在了扬长青怀里,扬长青被他砸得差点吐血。他面无表情地瘫坐在地上,抬起头,看着那些愣在原地的幕僚:“他摔得不轻,你们快把人抬走。”
一精通医理的幕僚回过神,慌忙上前,俯身查看,确定国舅爷只是昏迷之后,朝自己人点了点头。那为首的才走向杜筠溪,一脸冷肃地说道:“少夫人,国舅爷是您的公爹,您不能见死不救。”
“她不是你们家的少夫人!”谢阳韫将杜筠溪挡在后面,厉声打断他们的攀亲带故,“你们的国舅爷方才要杀我孙儿、儿媳,又在我棠府面前大闹一场,此事,我还没有找你们算账!”
一众幕僚顿时陷入尴尬。来此之前,他们万万没想到国舅爷会大受刺激,不然他若是尚存几分理智,也不至于处于这般被动状态。
那为首的只好作谦逊愧疚状,弯腰作揖,恭敬道:“唐突了老夫人您,是尔等的不是。念在国舅爷是中毒发狂了,不是本意为之,希望您息怒。日后我们会奉上厚礼,前来赔罪。”
这些人倒是能屈能伸,谢阳韫想到这辛小子方才发病口里声声念着筵儿的名字,想当初,辛棠两家尚未反目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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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儿恩爱两不疑,是她两儿两女当中,婚姻最为幸福美满的一对,却不想造化弄人,弄成今日悲惨局面。
谢阳韫沉沉叹了一口气:“我已与他说过无数次,英哥儿并非他和筵儿的孩子,是你们不信,执迷不悟至此。”
对方知道此时争辩不是明智之举,便低头不语,只是一味鞠躬赔罪。
“罢了。阿筠,你来。”谢阳韫让开一步,辛卫天继续疯魔下去,针对的也是棠家,若是此毒不解,棠家并没有一日安生。权衡之下,她看向杜筠溪,“尽力便可。”
“此地不宜谈话。少夫人,这是国舅府的门牌,到时您可以随时登门造访。”那为首的递过来一张玄色牌令,“在下代国舅爷先行谢过!”
并非他们真的如此看重信任这位年轻女郎,而是看在她是公子的新婚夫人,刚才观他们二人一同从马车下来,感情不似外头传言的形同陌路。若是能拉拢住少夫人,公子日后也会变得亲近国舅府……更何况,她竟然看出是中毒,那些名医圣手从未往这方面考虑过,所谓死马当活马医,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这幕僚打着这主意,因而对杜筠溪十分恭敬热拢。
这倒是顺了杜筠溪的意,她接过令牌,承了他的谢意,说道:“等这边安排妥当,我便登门医治。”
对方又是一番感激,这才命人将国舅爷先抬回府中安置。那石阶前的牌位家谱诸物,自然也全都收走。
一时棠府门前恢复了平日清静。
棠宣谨见煞神已走,顿时挺直了身板,作出一家之主的姿态,扬声吩咐下人将大门洒水清扫一遍。吩咐完,他大步走向自己的母亲,不赞同地说道:“母亲,虽说侄媳精通医理,但那可是国舅爷,位高权重的,要是一个没治好,连累的可是我们棠氏。”
“你在说什么屁话!”原本清润冷淡的熟悉嗓音,忽然变得暴躁无比地传来,棠宣谨吓了一跳,抬眼往去,只见自己那往日病秧子侄儿,挑着眉,双手环胸靠在门柱子边上,正满脸冷酷地看着自己,“要不是阿筠指出那老家伙是中毒,我看今天的闹剧还没办法收场了。她救了你们……我们棠家,你还这样说她,真是岂有此理!”
棠宣谨被一个晚辈这般斥责,顿时面红耳赤起来,十分气愤:“我是你二叔!你身为大家公子,岂能如此毫无礼数!”
扬长青才不顾这些,他就看不得阿筠受委屈。他勾起唇角冷笑了一声,放下手臂,朝这所谓的二叔走过去,他满目冰霜,杀气凛冽,棠宣谨被震住,连连后退。
“……”杜筠溪没想到夫君会这般维护自己。这棠宣谨自从她嫁进来,就视她为眼中钉,唯恐棠寒英有了子嗣,这棠府的掌权人又要收归给大房,因此确实没少阴阳怪气刁难。她看向谢阳韫,见祖母只是眼神震惊讶然地看着,没有阻止的意思,便放下心来。
棠宣谨并不怕这位病弱侄儿,见他性情大变,变得如此放肆无礼,正要借题发挥,一把利剑忽然指向他,那酷似国舅爷年轻时模样的少年郎已出现在他面前,一张俊脸阴沉似水:“你退下,我来动手。”
20. 毒发
对上这样一张脸,棠宣谨额角冷汗涔涔,喉间干涩发紧,方才的气势荡然无存。他闻到了剑尖上的血腥气。
谢阳韫在一旁不曾出言插手,就是想看看自己小儿子通过这些年掌管府中事宜,在行为处事方面有没有长进。此刻看来,是未有寸进。
她掩下失望,将手中寒刀径直扔给棠宣谨,对方慌忙接住,不解地抬头看来:“母亲……”
“把寒月重新挂回厅堂。”谢阳韫开口吩咐,又看向唐宣谨的夫人,“婉之,今日连累你受惊了,且回去休息,不必来泽兰堂问安。”
这二夫人是个人如其名的美人,一身书卷气,低垂着眉眼细声道:“儿媳无事,劳母亲挂怀。”
谢阳韫又看向站在后面的三个孙儿孙女,招手说道:“今日学堂是赶不及了,索性休息一天,你们兄妹三个都别去了。跟我去泽兰堂一趟。”
棠清珠一听不用去学堂,还能亲近祖母,顿时眼睛亮晶晶的,就要欢呼,触及自己母亲瞥过来的眼神,又赶紧伸手捂住嘴巴,收敛神色,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
她的两位哥哥是双生子,长相一模一样,穿着打扮也是一样,站在一起很难区别,此时两人又是动作一致地齐声道:“是,祖母。”
两位身姿挺拔的青年,风度翩翩,比他们那平庸又怯懦的父亲观感好多了,谢阳韫这才心情稍缓,然后转向今日的不速之客,不由分说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小兄弟,麻烦你也要跟我这老婆子走一趟了。”
杜筠溪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介绍扬长青身份了,她连忙说道:“祖母,这是我在乡下认的弟弟,他叫扬长青。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他今日是来投亲的。”
棠寒英被自己祖母抓着手腕,倒也不挣扎,等杜筠溪介绍完后,眨了眨那双澄澈乌亮的葡萄眼,认真地点点头。
“……”扬长青看着自己的脸,冷漠地心想:原来我也能露出这么乖巧的神情。
他不想再看下去,别开视线。
好在谢阳韫此时注意力不在自己孙儿身上,她没有松开手,唯恐这来去自如的小兄弟半途跑了,她就这样一路拉着棠寒英回到泽兰堂。
杜筠溪和扬长青两人同时心跳了一下。不知这位老祖宗是何意。两人也不敢问,沉默地跟在后面,心想待会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只是两人心慌之处并不一样,杜筠溪生怕扬长青真的就此卷入自己这些是非当中,而扬长青生怕棠寒英抖落出他们的秘密。
棠清珠兄妹三人,因父母亲的耳提面命,加之棠寒英从小生病,性情冷漠,关系并不亲近。因此这一路上,他们也没有主动搭话。
一踏入泽兰堂,就闻到了浓郁的食物味道,还是热气腾腾刚出炉的香气。
一个老嬷嬷听到动静,眉开眼笑地小跑出来,说道:“都平安回来就好,小姐,糕点都已经蒸好了,要不要现在就布置?”
四下没有其他人在,谢阳韫也就不再绷着一张脸,她松开手,露出慈爱温和的笑容:“去布置起来,今天小家伙们都受惊了,让他们先吃顿好的。”
老嬷嬷应了,转身去忙。
谢阳韫站在泽兰堂门厅石阶上,几个少男少女们都识趣地站在底下,默契地认真听老祖宗说话。
“小珠儿,槿哥儿,兰哥儿,你们母亲此刻不在这里,不必拘谨。想吃什么就跟祖母说。”谢阳韫舒展眉眼,跟点小鸭子般一一点名过去。
这兄妹三人的母亲顾婉之出身北阳侯府,自小请了名儒教授琴棋书画,最是知书达礼。兄妹仨被她管教约束着,一个个也紧绷如弦。谢阳韫十分不喜,却又不能过于插手儿子儿媳的教子,也就只能私底下让他们不要拘着。
棠清珠此时旁边没有母亲,性子便活泼了许多,她就知道跟着祖母有好吃的。少女嗓音清甜:“祖母,小珠儿要吃甜水糕!”
“有,祖母知道小珠儿喜欢,特意蒸了一大碟。”谢阳韫笑眯眯地说道,然后看向站在一起的小夫妻,“英哥儿,筠溪,你们也去吃,还有你,小青儿,也先去吃。吃好了,我们再谈事。”
棠寒英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青儿是在叫自己。他忍不住露出笑,祖母还是这般喜欢给晚辈取小名儿。
他效仿江湖人士的作风,双手抱剑作揖状,朗声道:“多谢祖母。”
听他主动叫自己祖母,谢阳韫越看这小伙子越顺眼,催促他们抓紧去享用美食。
棠清珠就要蹦跳着进去,却被自己两位兄长拉住。她接受到眼神示意,抿起了嘴角,看向棠寒英,不太甘愿地说道:“长兄,嫂嫂先请。”
扬长青看着这兄妹仨对自己十分谦让的模样,心想难道这棠公子在家里还是小霸王一样的存在?
他自知这里是棠府,到处都是熟知棠寒英的人,一言一行都有可能露馅。他有模有样地请回去:“你们先。”
谢阳韫看不下去了,走到他们身边,一人一个板栗子:“你们啰啰嗦嗦什么,还不快进去吃。”
棠清珠被敲了脑袋,吐吐舌头,不管自己哥哥了,转身就跑进去。棠槿华和棠兰莘这对双生子欲言又止,触及祖母瞪过来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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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好吞回那些繁文缛节,行了个礼,转身跟进去。
谢阳韫气叹得摇摇头,这老二夫妇俩真是教出了两个老古板。
杜筠溪不墨迹,刚才棠公子主动维护了自己,她想他应该不会介意她抓他的手腕,又招呼自己的“弟弟”:“阿青,快跟上。”
棠寒英视线落在他们牵手的姿势上,垂眸不语,回想过往,他们似乎并没有这般亲近过,莫说牵手,连指尖都不曾碰触过。
谢阳韫眼尖儿,在后面一脸欣慰地看着,心想这去一趟羽涅山就是不一样,这小夫妻俩感情肉眼可见地深厚了。
屋子里,满满一桌吃食已经摆好。兄妹三个挑好位置落座。杜筠溪便随意寻了个空位,扬长青顺势坐在了她身边,十分正大光明。
双生子里的兄长棠槿华,眼见这陌生的小兄弟落单,出于主人的身份,便起身热情地招呼他。
棠寒英看了他一眼,说道:“不用,我坐在姐姐身边。”
“……”扬长青和杜筠溪都反应了一下他的姐姐是哪位,就眼睁睁看着这家伙坐到了他们的另外一边。
哦,姐姐是我。一下子被夹在中间的杜筠溪反应了过来,她用力咬住一块马蹄糕。
棠槿华只当这对姐弟感情深厚,吃饭也要挨着坐,并没有放在心上,摸摸鼻尖,坐了回去。
祖母的爱,果然是沉甸甸的。桌上全都是他们这些孙辈儿爱吃的美食,一大清早被疯癫国舅爷找上门的晦气和胆战心惊,好像一下子就冲散了。
食不言寝不语,扬长青也只能入乡随俗,跟着安静吃东西。
吃到一半,他冷峻的眉眼微微一皱,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心口,极力按压住突然涌上来的疼痛,整个人往桌沿伏去。
棠寒英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随即想到什么,眸色一冷,他立刻起身,与此同时杜筠溪已经拿走扬长青手里的食物,关切地询问:“可有感觉不适?”
虽说棠寒英这身子有一吃多东西就会毒发的概率,但他刚刚药浴过,应该不会……
下一瞬,扬长青就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了,他呼吸陡然变得紧促,唇色发白,手指撑在桌边,眼看整个人都要坐不住,跌倒在地,棠寒英眼疾手快,扶住了自己的肩头。
那边厢,兄妹三人见状,立刻避席而起,站得远远的,惊魂未定地看着,看着自己的长兄,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他们以前见过很多次棠寒英发病的样子,每次都不一样,每次都十分扭曲狰狞,让他们深刻地认知到,自己有个身染怪病的兄长,不可亲近。
21. 阿筠
红漆木桌边缘被硬生生掰下来一大块,木屑簌簌而落。
杜筠溪就要凑上前,眼睛一热,一只宽大生茧的手遮住了她的视线。在混乱之际,她听到压低的嗓音冰冷地哑声传来:“别看。”
每次毒发,棠公子都不让她看,紧闭门窗,待好转之后,方才允许她抱着药箱跑进来善后。但此刻,捂住她眼睛的人是——扬长青。
杜筠溪疑惑地皱起眉。
“兄长要暴起杀人了!快逃!”那双生子里,不知是谁惊呼一声,兄妹三人很快夺门而逃,竟是连祖母的庭院也不愿意多待一刻,方才其乐融融的气氛顷刻间消失殆尽。
杜筠溪伸手抓住遮挡自己眼睛的腕臂,却纹丝不动,棠寒英用了十足的力道,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拦抱在自己怀里,却又不敢过分逾礼,除了手腕位置,其余地方皆是虚虚揽着。
杜筠溪只好踮起脚尖,用嘴用力咬住他的手腕。棠寒英蹙眉,依旧不肯松手,他眼神近乎漠然地看着自己那僵直的身体,毫无理智,宛如野兽般地抽动,癫乱。
原来从旁观的视角来看,远比自己想象当中的还要来得丑陋可怖!
他将女郎拉到自己身后,一个箭步上前,按住自己的身体,垂下眉眼低声说道:“我来处理,阿筠,你先出去。”
此时神思散乱的扬长青已经听不清旁边的声音,更加不知自己是什么情况,他好像回到了那晚在山野之中被猛虎撕咬的境地,冷汗簌簌而落,他抓着被掰下来的木块,眼睁睁看着红血丝蛛网般弥漫而上,尖锐的木屑扎入手心,带来刺痛感。
扬长青紧紧咬住牙,一回生两回熟,他这次将痛吟硬生生地堵在喉咙里,没有逸出来。
棠公子没有声音,杜筠溪反而心下更焦急,她揪住挡在面前的人的衣袖,趁着他愣神的功夫,从他身后绕了出来。
那道原本清瘦文雅的身影此时正狼狈不堪地背靠椅子,瘫坐在地上,一双长腿从被扯乱的袍衫衣摆下露出来,丝绸质地的内衬,在地面上磨搓着,鞋子已经飞走了一只。
扬长青伸着手指,扯开衣襟,肌体上遍布的血丝色泽鲜艳,越发衬得皮肤又冷又白,还滚着汗珠,像艳丽的花纹开满在一具僵冷的尸体上。
而更可怖的,是那张俊美矜贵的脸正冷汗淋漓,口吐白沫。一双如墨眉眼,充斥着猩红色,几欲滴血。
只是几欲,没有像上次那般七窍流血。
杜筠溪长舒一口气,却也不敢怠慢,她从腰间褡裢摸出银针和药丸,单膝半跪在他身边。扬长青睁着眼,看她,血红的眼眸里流露出浓浓的依赖和信任。
仿佛她在这里,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
撑着最后一丝理智,他看向旁边的棠寒英:“摁住我,我不想伤害到阿筠……”
棠寒英如梦初醒,上前,摁住了自己的肩颈,方便杜筠溪施针。
没有想象当中的嫌弃与厌恶,就像受了一次最寻常的伤,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帮忙拿一只碗碟来。”杜筠溪头也不抬,手里捏着棠公子已经发黑发紫的手指,将一枚银针轻轻扎入。
棠寒英环顾四周,从地上捡来一只摔落的碗碟,里面的糕点已经散落出来,正好空了。杜筠溪示意他悬空握着,放置在指尖下。
一股颜色诡异的鲜血涌出,滴入瓷碗里,一看便是剧毒无比。
谢阳韫推门而入,看到的就是自己孙儿面色苍白沁着冷汗地晕倒在女郎怀里,显然已毒发过。她定了定神,半蹲而下,细细端详脸色。杜筠溪在旁解释:“今日在门口受利箭惊吓,方才又不小心多吃了几口,这才引起毒发。”
谢阳韫见这次并没有出血,心下稍安,她抬眸,这才看清小夫妻二人的姿势。自己毒发的时候,谁都不能靠近,连她这个祖母都不行。此刻,他的手指却正紧紧抓着筠溪腰间的飘带,整个人都往她怀里倾靠。
可见,毒发的时候,他也没有排斥筠溪的靠近。
谢阳韫喜不自禁,这是极好的兆头。她连忙说道:“筠溪,你先带英哥儿回房休息。”
本想叫人进来帮忙,棠寒英已很自觉地背起自己,杜筠溪假装在前面带路,就这样三人一起回到了竹院。
竹院安静雅致,除了定点洒扫的仆妇会过来,平常都不会来人。棠安因为受到惊吓,此刻还没缓过来,开了药,只能躺在自己屋内休息。
棠寒英事事躬亲,将自己安置在厢房的床上。成亲以后,竹院的主房就留给了杜筠溪使用,他搬到隔壁的厢房。
这厢房里也到处是竹子的装饰,清新碧绿,四下无人,十分安静。
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他一颗原本悬浮的心,忽然也彻底静了下来。窘迫与狼狈,一一藏好。他抬起眼睛,看向眼前的女郎,开口问道:“刚才有没有吓到你?”
明知她会怎么回答,他还是想问。
“阿青,你在说什么。”杜筠溪脸色很讶然,在棠寒英的注视下,她继续说道,“你忘了,我是药师,通州县方圆百里多少中毒没办法的人都送到师父的医馆来。我看到过比这可怖上百倍的中毒症状,怎么会被吓到?”
而且在她七岁那年,她的父亲去世了。他是被人活活下毒又暴打致死的。扬叔把他救回来,全身骨头都被打断了,一张原本清俊温润的脸毒肿得根本看不清原来的样子了。
但是她没有感觉可怕,她只是遗憾,她没有办法救活自己的父亲。
从那以后,她刻苦学习那本药簿,照着上面的方法,辨别毒草,豢养各类毒虫毒物,盛暑祁寒,未有一日停歇。
棠寒英喉咙滚动:“可是,他是你的夫君。你以后可能都要日日面对这样的怪物。”
“夫君不是怪物,他只是中毒了。”杜筠溪心中疑惑重重,今天他的言行举止实在太古怪了。阿青虽然总是冷脸待人,但他从不在背后妄议他人。
见她起疑了,棠寒英不再说话。他看向桌上的茶具:“你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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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番受惊,我去泡壶茶。”
世家大族出来的贵公子,君子六艺,琴棋茶画,无一不精。棠寒英因身中奇毒,无法正常外出与人来往,常年待在深深宅院,却依旧名满京都城,便是因为他的才情。
如今市面上对他的画已经千金难求,他撰写的琴谱,被教坊乐工争相学习,茶经多在勋贵人家流传模仿。更有人上门讨教,无一不折服而去。
就连远在通州县的杜筠溪,偶尔也会听人谈起这位百年世家的贵族公子,如何惊才绝艳,可惜久病缠身,恐活不过弱冠,引来世人扼腕叹息。
若不是他鲜少露面,就凭着这张脸和身段,也会是京都城的风流人物。
竹院常备好茶,棠寒英揣测女郎的口味,挑了一款顾渚紫笋,又亲自打捞井水,燃炭煮沸,以铜壶装好,取出珍藏的白瓷茶具。
杜筠溪看着他拿刀剑的手,斯斯文文地握着茶壶,动作行云流水,熟稔又自然。她心想难道阿青在他们分别的几个月里,跑去学茶艺?!
疑点甚多,但杜筠溪想不通其中关窍。她只能暂时放下这些疑问,将注意力重新放在还没有苏醒过来的夫君身上。
茶香袅袅而来时,杜筠溪已凝思细想,拟出一张新的药方。她抬眸,就看到那俊朗的少年郎动作沉稳地倒茶。
他端坐在茶桌边上,示意她过来,然后将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水推到她面前。
白瓷中,泡开的茶叶嫩芽紫尖如笋,汤色清朗,煞是好看。
杜筠溪忍不住赞叹道:“这茶水颜色,真漂亮。”
说完,她却没有急着喝。棠寒英抬眸,询问:“为何不品尝?”
杜筠溪将视线落在青纱帐后的人影,说道:“我等夫君醒来,跟他一起喝。”
“……”棠寒英默了一瞬,然后抬手,将铜壶盖好盖子,以免热气逸散。他状似随口一问,“你们感情甚好。”
杜筠溪眉眼已含笑,其实一点都不好。
不过为了宽慰他,让他放心,杜筠溪只好点点头:“嗯。所以阿青你不用担心我,今天休息一下,明天就回通州县吧。我怕国舅爷派人抓你回去给他当儿子。”
棠寒英垂下眉眼,心想两个月来,他对她冷漠厌倦至极,恐怕说不上一个“好”字。
他忽然心烦意乱至极,借故去拿新的茶包,起身离开。待他回来,扬长青已经醒了,杜筠溪坐在床边,正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
扬长青还有些虚弱,他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也没见过阿筠这般珍惜地对待自己。
棠寒英将茶包放在茶壶边上,踱步过去,站在杜筠溪身边。
他看到自己那双狭长幽深的眼睛,此刻正紧紧盯着筠溪,那眼神,赤诚热烈,又欢喜不胜。扬长青甚至没有看到他,眼中只有他的夫人。
他们都在等着他缓过神。
半晌,扬长青坐在床上,屈起一条腿,手撑在身边,仰头皱眉:“阿筠,我嘴里渴,想喝水。”
22. 吃醋
方才为了煮茶,正好烧了一壶沸水。棠寒英取出自己的洗漱用具,调好水温,又将一条崭新的巾帕浸入,弄湿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将湿漉漉的巾帕捞出,微微拧干。
杜筠溪一转头,就看到他将这条弄妥当的巾帕递给她。
扬长青端坐在床上,凝眉看着这两人为自己忙碌。杜筠溪握着湿帕倾身过来,询问:“夫君,你试试动动手指,可有力气?”
扬长青醒来最先感觉到的是口渴,嗓子仿佛冒烟,此刻去细细感受身体,才发现浑身无力,整个人仿佛被抽空般,精疲力尽。
他半靠在阿筠身边,看着她帮他仔细地擦拭脸上的污渍,女郎的眉眼低垂着,认真而专注,时不时询问他的感受。
扬长青半点不敢动弹,累得仿佛连骨头都酥软了。
棠寒英端着放温的茶水,站在旁边冷眼看着。
虽说每次毒发之后,整个人都会放空般陷入无力,但还不至于连自行擦脸和喝水都不行。这一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无数次的毒发之后,他都是自行料理,强撑着起来将脸上的汗渍和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
他不愿被人看到自己的难堪与狼狈。
但显然,这位年轻郎君不是这样想的。他似乎……巴不得将他方才所受的一切罪与痛,都扒开来给杜筠溪看。
棠寒英忍不住去看杜姑娘的反应。
她此刻满目心疼。
不知是不是在心疼他的身体……
“阿筠,我来照顾吧。”棠寒英面色淡然地提议。他握紧手中茶盏,不肯再递给杜筠溪。
隔着半撩起的纱帐,两个男人的视线隔空对上。
扬长青有种对方手上的茶水要泼到自己脸上的错觉。他利用他的身体和身份,在阿筠这里,占尽了便宜。
杜筠溪对空气里弥漫的硝烟味浑然不知,她只是奇怪,什么时候棠公子也改口称呼自己“阿筠”了?
或许是因为她老家的“弟弟”来了,他在做面子而已?
杜筠溪稍稍侧身,让他更往前凑一点:“那你来。”
棠寒英面无表情将茶盏递过去,递到一半,扬长青已经受不了,抬手接过了茶盏,说道:“我忽然又有点力气了。”
说完,他仰头将一盏好茶驴饮而尽,将空掉的茶盏递回给棠寒英。
杜筠溪在一旁看得木愣愣的,刚才不是连擦脸的力气都没有么……
棠寒英收回茶盏,看向杜筠溪,一脸沉稳地说道:“待会我要去见祖母,倘若问起阿青的情况,我怕说错话。所以需要你在旁提醒一二。”
“就让你的夫君待在此处歇息,等力气恢复了再说。”他连扬长青都三言两语地安排妥当了。
杜筠溪一想,她新拟的药方也要去泽兰堂抓药才能熬煎出来,便点头答应了。
“……”扬长青用一盏茶解了渴,因为消耗精力过多,脑袋还是蒙蒙的,他有心开口反对这个安排,但他一躺回床上,眼皮开始沉沉地打架,最后听到的便是阿筠让他安心入睡的柔声细语。
杜筠溪跟着棠寒英出了竹院,走到一半,他忽然驻足,侧过身看着她说道:“阿筠,你不要再想着赶我回去了。”
杜筠溪还在想着为什么棠公子会短短两天就连续毒发,虽然她刚才为了跟祖母解释,找了两个理由出来,但显然对于接下来的诊治并无用处。她还得继续想想更多发病的细节……她抬起眼睛,眼神有些迷离,思绪没有完全抽离,便随口道:“你得回去。”
“阿筠。”棠寒英又唤她,短短两个字,念得很郑重。
杜筠溪听到了,她的注意力瞬间全部凝聚在了他身上。面前的少年郎身姿笔直端庄,神情沉稳冷静。
女郎的目光带着微微的讶然,还有一丝怅然。她说道:“阿青,你以前没有这么多话的。”
“……”棠寒英酝酿好的满腔倾诉,霎时烟消云散。
一直到了泽兰堂,见到祖母,棠寒英方才勉强收敛郁郁寡欢的情绪。谢阳韫照旧先询问了自己孙儿的情况,杜筠溪将新药方递给她看。
抓药,熬煎,挑选器皿,再到端过去,全部过程她们都不敢假手于人,这中间无论哪个环节出差错,都是致命的。
谢阳韫细细看过,跟杜筠溪一起抓药。她一边打开药柜挑拣,一边询问:“你的这位弟弟,家中情况如何?”
棠寒英不远不近地站着,等着她们忙碌完。
“他的父亲是一位武师,早年行走江湖,后来娶妻生子,便在医馆附近开了一家武馆谋生。扬叔,单名一个刀字,祖母可曾听说过?”杜筠溪将她挑好的名贵药材,用小银盘托装着。
谢阳韫漫长的人生中,见识过海一样的人,她凝眉:“不曾。那他的母亲呢?”
其实她更关心这个。
清晨,这少年郎突然出现在廊下,身姿高大挺拔,谢阳韫看到他的脸,以为自己真的老了,竟然产生了时光逆转的幻觉。
当年辛卫天爱慕上她的小女儿棠心筵,登门求亲,就是这样站在廊下,几乎一模一样的光景。
谢阳韫没有太为难他,那时候棠辛两家还没有反目,辛卫天是武将之子,骑射了得,棠心筵见识过他弯弓射雕的风姿,一眼便沦陷了。后来议亲,抬六礼,辛卫天亲手射了两只大雁,用红丝绸绑着,送过来。
几乎所有人都十分看好这门亲事,他们是在祝福当中缔结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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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没有一个好结果,只有惨烈收局。
杜筠溪低声道:“扬叔鲜少提及自己的妻子,在阿青生下来后,她身体就不大好了,强撑着,直到阿青能开口说话,叫她第一声娘,她才放心离世。扬叔说我小时候见过的,可惜我现在已经记不得她长什么样了。”
“可记得闺名?”
杜筠溪摇摇头:“扬叔是在江湖结识自己妻子,江湖女子,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字,大家只叫她桂娘。”
谢阳韫闻言,面上没有什么,心里却轻轻地叹气,是她妄想了,以为这少年郎是阿筵在失踪之后诞下的孩子。
老嬷嬷生好了药炉,杜筠溪将抓好的药材放入陶罐,守在边上亲自熬药。谢阳韫这才招手,让站在旁边许久的少年郎走近。
她有意晾着他,见他全程不急不躁,安静地站在旁边等候,也没有被冷落的愤懑,心下对他又添了一份好感。
“既然你来投奔姐姐,若是不嫌弃,就在棠府住下。”谢阳韫慢慢地说道,“我会让人给你寻一份活计,以后能在京都城安家。”
棠寒英行礼谢过:“您是姐姐姐夫的祖母,我以后可否也叫您一声祖母?”
“自然可以。”谢阳韫露出笑意,“以后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你姐姐十分孝顺,我喜爱她,也会照顾你的。”
棠寒英看着自己的祖母,心里淌过暖流。他又说道:“我在外头已经寻了一门差事,替人跑腿。或许偶尔会过来小住,希望祖母不要嫌弃。”
“是替哪户人家办事?”谢阳韫关心了起来。
“就在八竹巷那边,不过是寻常人家,开了家店铺,需要伙计跑腿。”棠寒英简单解释,又绕开话题,“待会阿姐要去国舅府出诊,我会随她一同去,祖母放心。”
谢阳韫正担忧这个问题,她看着他的脸:“若是你出现在国舅府,恐怕就不能轻易脱身了。”
辛卫天已经疯了,他今天看到了这个酷似他的少年郎,等他清醒过来,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人的。
棠寒英安抚祖母:“国舅爷势大,我们若一味躲着,只能处于被动。不如主动上门,弄个清楚,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虽然今日才相识,但谢阳韫与他相处起来,总有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而且他给人一种安稳妥当的气质,谢阳韫越发赏识起来,细想他说的话,再联系近些年棠府与辛卫天的周旋,她颔首:“小青儿这话在理。不过这终究是我棠家和他辛家的恩怨,如今连累你卷入其中,祖母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会派府中暗卫助你,若是形势不对,你尽管逃便是。”
祖孙俩坐在一起说话,杜筠溪一边听着,一边看着药炉的火候。听阿青的意思,他非但不走,还要以身入局了。
23. 蜜枣
陶罐里冒出咕噜咕噜的煮沸声,白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女郎清丽的眉眼。她就要起身找帕子垫手将熬煎好的药汤端下来,棠寒英倾身过来,说道:“阿姐,我来。”
谢阳韫在一旁看着,唇角含笑,心想这弟弟真不错,知道疼姐姐。筠溪要照顾她那脾气古怪又冷漠的孙儿,确实辛苦极了,如今有弟弟在一旁照拂,想来她也会轻松一点。
杜筠溪被他这一句“阿姐”唤得抖了一下,棠寒英神色自然,动作熟练地将汤药装好,然后和她一同回到竹院。
在路上,四周无人,棠寒英看向旁边默不作声的女郎,他提着食盒,里面装着的是药汤,不能洒,因此他提得很稳。
“筠溪。”
杜筠溪下意识地侧脸,她正在琢磨着怎么继续劝说他离开这凶险万分的京都城。
“阿青,怎么了?”
棠寒英没有停下脚步,但走得极慢,他一边走一边语调缓慢地说道:“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就他这般特殊的情况,怎么可能远离得了这些是非。
杜筠溪没吱声。
棠寒英停下脚步,杜筠溪走到了前头。她又走了几步,才意识到他停下来了。女郎转过脸,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不走了?”
夏日的阳光是那么灼热,她守在药炉前熬药,额头和鼻尖上都是细汗,此刻晶莹剔透,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帮她拂拭。
但以前他尚有资格,现在却……
棠寒英的手指攥紧食盒把手,上面的纹路深深印在他的手掌心,带来丝丝的隐痛。他想好好道歉一次,触及女郎纯净的眼眸,他心里又哑然失笑。
杜姑娘似乎根本不需要他的道歉。她不在意他以前那般冷漠的态度,她只需要他好好配合她,好好治病解毒就好。
“没事。我们快过去,药汤要凉了。”棠寒英重新抬脚,朝前方走去。
没事,来日方长。现在,他也愿意相信,杜姑娘会治好自己的毒。她并不惧怕他发作时的怪诞可怖,也并不厌恶他身上那些扭曲狰狞的红血线,棠寒英回想起她看到这些时的眼神。
那是医者看病人的眼神,专注认真,带着救人的渴切。
*
“夫君?”
扬长青浑浑噩噩中,听到阿筠温柔的声音,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阿筠去而复返,守在自己身边。
他出了一身热汗。这身子似乎极容易入梦魇。
竹院有冰窖,棠寒英离开前亲自取冰,放置在屋内。饶是这样,扬长青坐起来时,汗湿衣衫,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般。
棠寒英见状,起身去外面忙碌备水。
药汤尚温热,杜筠溪给扬长青准备了汤匙,让他舀着喝,这样不容易烫。但扬长青喝了一口,眉心就拧一下。
不愿意让阿筠意识到自己怕苦,他强忍住,面无表情地继续喝药。
杜筠溪知道药苦,这药就是她配置的。她从食盒底下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蜜枣,给他看:“夫君,我准备了这个。你可以一口药,一口蜜枣,这样就没有那么苦了。”
棠公子这个人,恐怕从出生起就一直在喝药了。他每次毒发,喝药都很平静,一张脸苍白冷清,漠然地一口气喝完药,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至于她特意准备的蜜枣,他连一眼都不会看一下。
他不需要。
因此等他吃完药,杜筠溪试探地问了一句:“夫君,需要甜口的润一下嘴巴吗?”
她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如果棠公子不吃,那就给阿青吧。阿青喜欢吃甜的。
扬长青不敢作声,他垂眸,看着女郎粉润的唇瓣,眉眼间维持着冷静,手却已经伸出去,从她手心托着的小碟子里取了一枚蜜枣,然后放入嘴里。
杜筠溪见状,心里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棠公子竟然吃了。
真是破天荒的一次。
扬长青在她的注视下,舌尖尝到了蜜枣表层裹着糖霜的甜。他在阿筠一声声温柔的“夫君”里,迷失了所有心智。
他把她准备的蜜枣一口气全都吃了。当然数量并不多,杜筠溪不敢让他多吃,只准备了两三枚。
吃完后,扬长青很是惆怅地躺回到床上,或许,哪天可能就换回来了。
要是换回来,他还能像这样心安理得地待在阿筠身边吗……
棠寒英将准备好的热水端进来,扬长青的身体力大无穷,往常需要两个下人搬的浴桶,他一个人就搬好了。
他一踏进来,就看到自己的夫人正在给那人喂蜜枣吃。
棠寒英将浴桶重重地放下,垂着眉眼,整个人低沉得仿佛刚从泥泞湿淋的沼泽地爬出来。
或许是这湿漉漉的注视,引起了杜筠溪的注意。她起身走过来,看向他:“阿青,辛苦你了。”
棠寒英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空荡荡的碟子上。
“……”杜筠溪忘记给他准备了,她朝他笑了笑,“阿青,我记得的,你喜欢吃甜的。下次我会帮你那份也算上一起准备。”
棠寒英心口仿佛被什么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引起一抹涩痛。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是这般温柔的人。
扬长青重新梳洗过,整个人爽利了许多。只是他穿不惯棠寒英的衣裳,依旧感觉很别扭,行动起来诸多不便。
三个人坐在一起,商量接下来的事情。
他们已经耽搁太久,若是再不登门问诊,国舅府的那些幕僚恐怕就又要派人催促。
“我不会认辛卫天当父亲的。”棠寒英不着痕迹地跟扬长青对视了一样,他们心知肚明,这些决策还是要棠寒英本人自己来做决定。
“我现在已经不方便出门。阿筠,你带上他一起去吧。”扬长青瞬间也做好了决定。目前,只能让棠寒英保护阿筠了,他拥有了他的身体,又曾经练过武,只是局限于体质,无法练成顶尖高手。
现在,棠寒英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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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方面顾虑了,只要稍加熟悉,想必很快就能上手。
杜筠溪诧异于两个男人的默契与统一。她夹在他们中间,倒是无法拒绝了,只能按照这样安排来。
在他们走后,扬长青依言前往泽兰堂,去陪祖母说话。他要抢在国舅府行动之前,先派人去通州县,通知自己的父亲避难。
棠府门前,国舅府安排的马车恭候多时。来接应的人,看到那酷似国舅爷的少年郎也跟来了,顿时眉开眼笑,他正发愁如何将这位少年郎也给接回去,让国舅爷醒来随时能见到人。现在不用他开口,事情就办妥当了,他立刻吩咐马车夫出发。
国舅府靠近帝都中心,离那戒卫森严的皇宫极近。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区,人越来越少,道路也越来越齐整宽阔。
杜筠溪没有撩开车帘看外面,她端坐在位置上,手指紧紧攥着,耳畔是粼粼马车声。
这条路,是她父亲曾经孤身走过的死亡之路。
现在,她也踏上来了。前方通往的,不知是光明的真相,还是黑暗的深渊。
“阿姐。”棠寒英的视线落在她骨节发白的手指上,唤回她的思绪,“待会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给贵人治病解毒,是最难的。棠寒英垂下眉眼,想到自己以往的态度,如针扎。
杜筠溪回过神,朝他笑了笑:“无事。我既然敢说出国舅爷是中毒,就有信心治好。”
国舅府里正人心惶惶。国舅爷一大早精神抖擞地出门认子,却昏迷着回来。虽然幕僚极力压下消息,京都城的耳目众多,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率先派人过来的,是宫里的辛贵妃。
太医署的医令出发前,先受到了辛贵妃谕见。辛贵妃对国舅爷认子一事是什么态度,宫里的人都清楚。
所以这过来医治,就很有讲究了。
医令说明来意,却被国舅府的人拦住,连病人的面都没见到。
在国舅爷苏醒之前,这些人不会允许外面的人见到他。
马车停在后门,这是平日里国舅府添置家用和蔬果等食材专门出入的地方。棠寒英先跳下马车,然后转身,将车帘挑开,伸手扶住女郎的手腕。
杜筠溪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自然专注,没有不自在,便任凭他将自己扶了下来,待稳稳落地,鼻尖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香。
棠寒英收回手,拢去指尖温热的触感,他顺着杜筠溪的目光看去,只见一辆板车停靠在门边,上面摆满了酒坛子。府中的下人正在搬运。
有个管家模样的人大声指挥:“你们小心点,磕了碰了,一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负责接应的人走过去,跟管家交代了几句。管家立刻让人停止,让出一条路。然后杜筠溪和棠寒英就从这道后门,在这人引导下,低调地入了府。
他们没有经过前厅,自然不知晓那里已经喧闹不止,宫里来的人始终见不到国舅爷,也急了,正要不顾阻拦,强行闯进来。
24. 将计就计
仆妇将屋子的门帘撩开,迎面而来就是一扇嵌玉八宝屏风,地砖以整块青玉铺成,满屋的奢华贵气。一中年短须男子迎出来,二话不说,就将杜筠溪引到了屏风后的病榻前。
国舅爷身材高大健壮,他此刻躺在榻上,宛如一座小山,即便躺着,也是浑身威严暴戾。手中紧紧抓握着佩剑,仿佛随时都会惊醒暴起杀人。
他的心腹幕僚都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
屋子里的气氛冷肃凝滞。棠寒英不是第一次踏入这个屋子,在他十岁那年,辛卫天按捺不住,派人强行将他掳到此处,给他换上锦衣华服,屋子里摆满美食和时下孩童喜爱的玩物,他又展开一幅女子画像,指着她让他磕头认娘。
棠寒英认出这是自己的小姨,只肯唤姨母,不称娘亲。辛卫天执拗又恼火地逼他改口,又要摁着他下跪认父,恰在此时,棠寒英毒发了。
小小的郎君,脸色乌青,唇色苍白,举在胸前的手指僵直扭曲,宛如僵死的鸡爪。
辛卫天只知他从小病弱,不知他发病时会如此严重,极度慌张之下,用最快的速度将他送回棠府。谢阳韫顾不得谴责,先救自己可怜的孙儿。自此之后,辛卫天再也不敢贸然行事,这认子一事便耽搁到了现在。
此刻,屋子里飘着熏陶浸润许久的酒香,桌案上还摆着几壶没开封的酒坛。棠寒英已经不是那个十岁孱弱无力的孩童,他率先走上前,探个究竟。
那些幕僚下意识拦住他,看着他那张俊朗年少的脸庞,呼吸都窒了一下。这般凑近看,跟国舅爷更像了。
“我阿姐要给你们国舅爷看病,我先帮她按住国舅爷,免得国舅爷伤到她。”棠寒英一抬手,轻而易举就将这些人挥开。
扬长青常年习武,四肢修长健壮,这副身子配上棠寒英冷肃漠然的神情,竟让这些幕僚不敢再过分阻拦,他们心中猜想着这位大抵才是国舅爷的种,那棠府的病秧子,已经怎么看都不像了。
“公子请便。”他们很快权衡好,做出让步。他们按不合适,小公子来,就不怕国舅爷醒后算账了。
杜筠溪这才提着药箱走近。棠寒英为她搬来一张圆凳,然后站在边上,一手按住国舅爷的肩头。
“国舅爷昨夜和今日可有饮酒?”
站在后方的幕僚回道:“今日有大事,国舅爷不曾饮酒。”
即便两日未饮,这人昏睡的吐息之间,也散发着酒香气。可见他中心烬之毒,不是短时间的事情了。
杜筠溪取出一柄小刀,托住国舅爷沉甸甸的手腕,往他手指头划了一刀。
众幕僚看得欲言又止,又见她用茶杯将血接住,杯子里积了一滩血。这血没有血腥气,散发的也是酒气。
杜筠溪洒上止血药粉,将国舅爷的手放回去。然后她起身,从药箱取出一只黑色陶罐。里面爬出一条通体深绿的肥虫,扭动着扑通掉入茶杯之中。
幕僚们眼睁睁看着这条原本活蹦乱跳的虫子,在杯子里被国舅爷那滩血浸湿,深绿染了血红,变成铁锈般的墨绿,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死透。
“是中毒!”“果然是这样!”目睹全程的幕僚们压低嗓音,纷纷讨论起来。他们惊疑不定,片刻后,那短须男子站出来,朝杜筠溪问道:“不知此毒的名字叫什么?有何解法?”
“心烬,它的味道酷似酒液,若日日饮它,会产生幻觉,举止变得疯癫无常。”杜筠溪并不隐瞒,一一道来。
幕僚们听了,面色顿时风云变幻,宫中常赐酒,国舅爷并不开封品饮,而是藏于库房。他平日里饮的酒,都是从一家名为秋露白的酒馆置购。这家酒馆就在他自己名下,经营的也都是自己人,按理来说是不会有问题的。
但偏偏问题就出在酒身上。
杜筠溪继续说道:“这不是一天,一个月的事情了。从酒虫死亡时间可以推断,国舅爷已中毒至少三四年,毒入血液,必须赶紧医治。”
幕僚正欲询问如何解毒,外头传来喧哗声。一个仆妇面色惊慌地进来禀报:“娘娘凤驾亲临,已在大门!”
气氛顿时凝滞。辛太后竟然不惜兴师动众,亲自出宫探望兄长。
“我们先出去迎驾。”为首的幕僚定了定神,然后转向杜筠溪和棠寒英,“你们待在东厢房,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要出来。”
交代完,他们留下人照顾国舅爷,又派人守住杜筠溪他们。其余人都步履紧张地前往正门。
东厢房的窗户正好对着前厅过来的方向,杜筠溪和棠寒英站在窗侧,留出一条缝,悄悄往外面看。
负责看管他们的人碍于他们的身份,不敢真的得罪,只要不是想跑出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前厅声势浩大,即便隔着距离,也隐隐约约能听到争议的声音。片刻后,一堆人涌进了宅院。众人簇拥的一华裳女子,面容艳丽威严,凤钗浓鬓。
杜筠溪透过窗户缝隙,眼看着这明艳女子越走越近,扑面而来的强大气场,让人呼吸忍不住窒了窒。
想必这位就是垂帘听政,手握大权的辛太后了。
无人能阻止她的闯入。辛太后径直跨入兄长的寝屋,里面看守的人借着行礼的姿势,下意识地挡住床榻。
辛太后看也不看他,身后已经有人上前,将这人强行拉开。她一眼看到躺在床榻上浓眉紧皱的兄长。
“你去为国舅爷诊脉。”辛太后示意宫中的太医令。
太医令挟着药箱,恭敬上前,正要上手搭脉,眼前一花,待他反应过来,已被出手如电的国舅爷扼住喉咙。
辛卫天不知什么时候苏醒了,他手指粗大用力,扼着面孔涨得青紫的太医令,慢慢地从床榻上坐起来。
辛太后看着他那张眸色血红的脸,关切地出声:“阿兄,我担心你,这才让人为你诊治。”
辛卫天手指一松,那无辜遭殃的太医令捂着喉咙,也不敢大声咳嗽,跪坐在一边,低头等着太后发话。
兄妹二人隔空对视着。一时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半晌,辛卫天捂着额头,屈起一条腿,坐在床上痛苦地吟声。辛罗绮上前一步,坐在床边,握住了他的手腕,还不等她搭脉探个究竟,辛卫天已经将手抽了回去,他顾不得头疼,目光凌厉又雪亮地盯着面前面容美艳的胞妹,说道:“我无事。传话的人夸大其词,惊动娘娘出宫看望,真是该死。”
辛罗绮见他如今对自己戒备至此,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柔和平静:“我也许久未见阿兄,不怪传话的人。听闻阿兄今日前往棠府认子,不知我这侄儿依从了没有?”
辛卫天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杀害了棠家姐妹,那姓谢的老婆子天天给我儿子灌输这血海深仇,不会愿意认我们辛家的。”
辛罗绮知道他心中有怨,怪恨她不顾他意愿,下手对付了棠家的人,她微微一笑:“阿兄到如今还是不肯信我,认定了是我对阿筵下手。”
“我与阿筵情同姐妹,后来她成了我的嫂嫂,我何其欢喜,与她又无冤无仇,何必多此一举?”辛罗绮面色转冷,“我看,是阿兄受棠家蛊惑,被人挑拨离间了。”
棠心筵的失踪,如今还是未解的谜团。她生死不明,十几年没有任何消息。辛卫天已经放弃了渺茫的希冀,也不敢抱有她还活着的奢望。
他面色痛苦不堪,实在无人倾诉,看着面前一母同胞的亲妹,神色恍惚,终究还是忍不住喃喃出口:“我今日又见到阿筵了,她说,那是我和她的儿子。她请求我,将孩子认回来……”
辛罗绮见他疯疯癫癫的,面色古怪,轻声说道:“阿兄又入魔障了,嫂嫂分明已不在人世。”
“胡说,她就在我身边!”辛卫天蓦地抬眸,望向虚空一点,整张脸流露出懊悔痛楚,“是我过于自负,自大,以为你阿嫂永远不会责怪我……”
辛罗绮慢慢起身,避让开,她知道,此时的阿兄根本不需要她的回应。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幻觉当中,辛卫天起身,踉踉跄跄,走出几步又摔倒在地,一代枭雄就这般毫无形象地跪地痛哭流涕,沉浸在儿女情长当中,无法自拔。
绣金靡丽的宫廷裙摆从他身边拂过,辛太后神情冷漠地走出这间屋子,她头也不回地说道:“国舅爷病入膏肓,神志不清,已经无力回天。太医令,你不用给他诊治了。”
太医令连滚带爬地跟上,他险些以为要命丧此地。
众幕僚见太后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均是出了一身冷汗。待凤驾启程,这才慌忙回去看国舅爷的情况。
辛卫天正立在床榻前,手抚长剑,眉眼冷肃,哪有方才疯癫浑噩的模样。众幕僚舒了一口气,纷纷上前行礼。
“日后我会戒酒。”辛卫天沉声说道,他将手中长剑举起,眸中难掩杀意。“将那两个小辈叫回来。”
东厢房。
杜筠溪望着那威严冷漠的女子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国舅爷有请,你们快过去。”紧闭的房门被猛地打开,负责传话的人声音急促。
杜筠溪回过神,跟棠寒英对视了一眼,两人一同回到那间屋子。刚一踏入,就感觉到鹰隼般的锐利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辛卫天径直大步过来,他摁住了棠寒英的肩颈,迫使他抬起脸,让他瞧个分明。
“家住何处?父母姓甚名谁?年龄多少?”辛卫天几乎是一连串询问。
棠寒英肩头被他摁得生疼,幸好这副身子足够健壮有力,他身姿挺拔地站在原地,一一回答:“家住通州县,如今十八,父亲是开武馆的,几年前便跟我娘云游行走江湖,许久未归了。”
听到他竟然有父亲,辛卫天沉住气,继续询问:“你娘的名字?长相如何?”
“她是江湖女子,人称桂娘,长相甚是英气。”棠寒英继续淡定地说道。
全都对不上。阿筵秀美温柔,擅长琴棋书画,是大家闺秀。
辛卫天不甘心,盯着这张与自己酷似的面容:“你可有在糊弄我?!”
“国舅爷,我不敢。我阿姐前两个月嫁给棠氏三公子,我近些日子才进京投亲,不敢得罪人。”
辛卫天慢慢松开手,不用他吩咐,那幕僚当中已有人悄悄出去,派人即刻快马加鞭,赶往通州县验证这少年郎所言是否真实。
“你还有阿姐?”辛卫天这才将目光落在旁边的女郎身上。
只见她一袭碧色襦裙,头发乌黑,腰间悬挂褡裢,手里还抱着药箱。她面容清丽,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安静温柔。
这就是英哥儿新娶的媳妇。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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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婚事匆忙又低调,等辛卫天知晓的时候,已是成婚三天后了。他十分愤怒,自己儿子就这样草率成亲,也不知娶了什么乡野女子。他有心阻止发难,却连人都见不到,只能独自无能狂怒。
如今总算见到庐山真面目,他冷笑一声,待认回英哥儿,第一件事便让他休妻另娶!他辛卫天的儿子,要娶的自然是京都豪门世家的贵女。
杜筠溪察觉到他对自己的不喜,抬起眼眸,定定地看着他。
“你怎生如此没有教养,身为晚辈,对长辈不恭不敬,竟胆敢直视!”辛卫天抬腕,手中佩剑就要指过去。
一只手伸过来,摁住了他的手腕。棠寒英拦在面前,与他平静对视:“国舅爷,你中毒了。我阿姐是来帮你解毒的。”
辛卫天手腕一动,欲要试一试这少年郎的身手,棠寒英顿时感觉到有股铁钳般的大力袭来。他心里一沉,权衡了一下,选择与他缠斗在一起。
杜筠溪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一招一式。
棠寒英不会扬长青的祖传刀法,习的是谢阳韫的武功身法。但棠寒英不敢让她看出来。来自通州县的乡下小子,怎么会谢家刀法呢。倘若杜姑娘因此看出什么端倪,这个互换身份的秘密就将藏不住了。
因此棠寒英只能使一些最基础的身法。很快,他手中武器被挑飞,败下阵。
辛卫天皱眉:“你被耽误了,倘若从小便有人好好教你,不至如此。”
他握紧手指,越想越懊恼!这孩子若养在自己身边,如今必定已是一流高手了!
棠寒英无动于衷,弯腰拾起刀柄,这把普通的刀已经断裂。他拿着刀柄,对着国舅爷,神色淡漠:“还打吗?”
辛卫天一把拂去他的刀柄:“不打了。”
棠寒英却继续将手臂伸直,依旧对着他:“待我阿姐给你诊治结束,你要放我们回去。”
辛卫天收起心绪,黑眸沉沉,盯着他:“你还没有资格吩咐我怎么办事。”
“那我们继续打。”
那些站在旁边看戏的幕僚,忍不住开始互视,低声议论。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执拗性子,倒是随了国舅爷,他们简直越看越觉得像,也越看越欢喜,这孩子虽然生长在乡下,观他行为举止,却是被培养得极好。
辛卫天审视了他片刻,忽然仰天大笑,伸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有种!放心,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
派人盯梢着,他们又能躲到哪里去。
辛卫天转向杜筠溪,收敛笑意,神情又变得傲慢冷肃起来:“既然你断定是中毒,且说说要如何解毒?”
“心烬的制作十分复杂困难,需要许多珍稀毒物以及药材,因此寻常人家是制不出这种毒的。下毒的人不仅家境优渥,还需懂得药理,每次用量都必须精准掌握才能生效,不然它就是一味普通的酒,发挥不出毒性。”杜筠溪掩下心中疑惑,不紧不慢地解释,“因此要解毒,也十分复杂。首先您要戒酒,不管什么酒,一滴都不能碰了。其次,要找到心烬的酒液,加入一味名为虫参的药材,酿制七七四十九天,待长出酒虫,国舅爷吞下,方才能解毒。”
“酒液不难。虫参从何处找?”
杜筠溪垂下眉眼,答道:“虫参极难栽种,且国舅爷中毒已深,一般年份的已经不行,需要至少百年以上的。我曾听说,京都城有专门收集珍奇药材的世家,或许国舅爷可以从这方面寻找。”
她从药箱拿出一小瓷瓶,递过去:“在寻找期间,国舅爷每日服这药丸一枚,可压制毒性,减少失去理智的次数。这期间,幻觉并不会消失,您需要小心辨别。”
辛卫天原本要拒绝,一听幻觉仍然会在,他将药瓶接了过来。
待诊治完,他果然说话算话,没有为难他们,大大方方地放他们走了。临走前,辛卫天还让人送了一本心法和刀诀给棠寒英,督促他勤加练习。
他们没有急着回棠府,也没有乘坐国舅爷安排的马车,而是前往八竹巷。
八竹巷位于闹市区,人鱼混杂。杜筠溪跟着棠寒英,绕来绕去,最后停在那名为“善药堂”的药铺门前。
“盯梢的人已经摆脱了。”棠寒英垂眸,低声说道,“其实我一人进去就可以。”
杜筠溪伸手,主动挽住他的手臂,作亲昵胆小状:“既然对方认为我们情深意笃,将计就计是最好的。”
女郎身上淡淡的药箱扑面而来,棠寒英被她挽住的手臂顿时僵直,他缓了缓心神,带着她一同入了药堂里。
堂里抓药的人众多,他们规矩排队,来到柜前,棠寒英径直取出令牌,交给那学徒:“我要见你们掌柜的。”
学徒接过来,仔细辨认令牌无误,给旁边跑腿的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会意,上前将杜筠溪二人引到了后院。
后院种着一大片芭蕉,浓碧高大,垂下一片阴凉。伙计引路完转身就走。四下无人,他们等待片刻,耳畔忽然传来古怪尖锐的笛音。
棠寒英捂住心口,作不堪忍痛苦状。杜筠溪连忙扶住他,面色惊惶又担忧:“阿青,你怎么了?不要吓我。”
笛音越来越近,一高挑女郎面露含笑地走出来,她将短笛收起来,怜悯地说道:“莫急,你的好情郎不过是中了我的蛊虫而已。”
25. 迷香
杜筠溪盯着她手中的短笛。
这把笛子乌光发亮,笛身镌刻碧色冰纹竹,分外眼熟。
不过她仅仅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棠寒英隔着衣衫布料抓住她的手腕,即使在演戏,也恪守礼数,不去触碰她的肌肤。
杜筠溪半抱着他,但扬长青的身体近些年疯长,体格高大健壮,她发现她的手掌如今只能勉强揽住他的后背一大半,少年气血旺盛,身上的汗水气息紧紧缠绕着她。
林景黛见这少年郎对自己的笛音有反应,满意地点点头:“虽然你没有杀死姓棠的,但你把他的夫人给拐了出来,还算有点用。”
“我们的目标一致,你这样做,不仅多此一举,而且还为自己多招敌人。”杜筠溪有意套她的真实想法,眼神流露出不满和不解。
林景黛微微一笑,人心复杂,哪里有蛊虫直接操控来得可靠。她有心验证对方是否真的服下自己的蛊虫丸,便又开始吹笛。
这次笛声缠绵悱恻,是撩人暧昧的曲调。
“既然你们情意相投,想必已经私相授受。我今日为你们助兴一把,你们好好快活一次。”林景黛吹完笛子,又将酒红色葫芦打开,里面装的不是酒液,而是香料。
微风吹来,暖熏熏的香气浮动,是帐中香,有合欢散的味道。
杜筠溪感觉臂弯中半抱着的少年身体变得僵硬起来,汗水淋漓而下,竟然黏湿了她的手掌心。盛夏天气闷热,这习武的身体不受棠寒英控制,气血翻涌,热汗蒸腾,他自己因为中毒的体质,鲜少出汗,即便毒发,沁的也是冷汗。
他从未体验过这大汗涔涔的感觉,黏腻,热辣,内里的衬衣已经浑然湿透。
原来这才是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热烈与冲动。
杜筠溪的手腕被他握着,那力度越来越用力,直至疼痛感传来,若是撩起衣袖,恐怕会看到一圈青紫红印。
她顾不得阻止他,而是抬起眼眸,看向站在台阶上得意洋洋的高挑女郎,眼神平静:“你根本没有诚心跟我们合作。”
“谁说要与你们合作了?从今往后,你们只是我的傀儡而已,要乖乖听话,不然……”林景黛又吹起笛子,她要给这对快要失控的男女,再添一把火。
暧昧暖煦的香气浮动四周,似乎会随着鼓点般密集的笛音而加快飘散的速度。天气又炎热,杜筠溪侧头一看,扬长青那张俊朗的脸,涨得绯红,汗水溪流般从额头一直瀑到弧度分明的下颌,又凝聚在下巴,形成豆大的汗珠,啪嗒一声,滴在她的手背,洇湿一片。
黝黑又泛着水光的葡萄眼,正紧紧盯着她,像锁定了自己的猎物般。
杜筠溪屏住呼吸,她预感不妙,还没等她转回头,下颌骨传来微微的疼痛感,他被汗水黏湿的手指摁住了她柔软雪白的肌肤。
有那么一瞬,杜筠溪以为这个捧着自己脸庞的男人要不顾一切跟她拥吻。
笛音让人浮想联翩,面容清丽的女郎近在咫尺,她身上淡淡的药香气夹杂着那暖香萦绕而来,手掌底下,是柔软的触感,她在他臂弯间微微颤抖,却又纵容了他的放肆。
棠寒英倾身过来,另外一只手扯住了她的衣袖。杜筠溪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手心被冰了一下。
他将一柄匕首塞到了她的手里。
“这是你心爱的女郎,你做什么都可以,何必隐忍?”林景黛见他如此难受,竟还能保持理智,心想这少年郎倒是有着非比寻常的心志,若是真正为自己所用,将是一柄利器。她冷眼瞧着,继续考验他,“就算你让她捅自己一刀,也是没用的。”
棠寒英站开一步,不再跟杜筠溪黏在一起。他站直身子,后背衣衫湿透,紧紧贴在脊背上,模样虽狼狈,神情却冷静镇定。他开口说道:“幕天席地,光天化日,便行那种事,与禽兽何异?我倾慕阿筠,便不会让她失去体面与尊严。你可以不尊重我们,我却不能不尊重她。”
林景黛万想不到这年轻的郎君坚守至此,只是为了给自己心爱之人一份体面。她神色古怪地盯着他:“你宁愿承受万蚁啃噬的痛苦,也不肯听我的指令吗?”
“若是在我的原则之内,我会听你的。”棠寒英握紧手指,“比如,杀了姓棠的。”
林景黛顿悟了,他的软肋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心上人。他可以不顾自己的生死,却不能让这漂亮女郎受一丁点委屈。
她一开始,就针对错人了。
棠寒英和杜筠溪很快就注意到了她的意图,几乎是瞬间,杜筠溪隔着衣袖,抓住了棠寒英的手指。她不让他出手。棠寒英只能眼睁睁看着林景黛钳制住了杜筠溪。
而杜筠溪特意站在原地不动,让她得逞了。
下一瞬,棠寒英的手指被松开,他反应过来,配合地惊怒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杜筠溪感觉有一枚银针没入自己的肌肤。林景黛扼住她的喉咙,却没有用力,她看着她的眼睛,解释道:“你还很有用,我不会杀你,放心。待事成,我会给你们解药。但在这期间,你们必须都听我的,不然,”她看向旁边的少年郎,“她就只能死在你面前了。”
杜筠溪一边细细感受身体的变化,一边眼神怔怔地看着她。
早就听闻棠家这位新娶的新娘子出身乡下,虽然一身医术,却似乎并不怎么高明,连她的夫君都不信任她,不肯让她医治。性子更是温顺柔和,在府里不敢忤逆任何人,一直伏低做小。林景黛见她遇事只会一味退让,反应甚是迟钝,心中更是认定传闻不假。
这样便很好拿捏了,她在心里轻视一笑,这武学了得的少年郎,心志不错,眼光却实在不行。
她放心地松开手,如握生死令牌,“你们有两个选择,一,你们两个都留在这里,随时听我吩咐办事,二,让她回棠家,你们里应外合。”
想来这就是这位江湖女子惯用的手段了,她不相信任何人,想要用人办事,先下手为强,控制为主。杜筠溪和棠寒英弄明白了她的做事风格,几乎是同时做好了选择。
“我们今日并非是私奔而逃。”棠寒英眸色冰冷地说道,“她瞧出我的不对劲,陪我前来讨解药而已。”
林景黛并不关心过程如何,她只看结果。到底是涉世未深的少年人,这一栽就两个一起栽进了她的罗网里。她戏谑道:“怎么,现在后悔带着她一同过来了?看来你们还没有生米煮成熟饭,我奉劝你们一句,想要鱼水之欢,还是早享受为妙,以免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看出来,这少年郎刚才分明已经情动,只是在强撑而已。
棠寒英恍若未闻,继续说道:“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便好。她若迟迟不归家,她的夫君该怀疑了。”
看来他们选择第二个,里应外合。这个决定,更合林景黛的心意,这意味着有好戏看了。她心情甚好,便将身后的屋子让给他们:“不着急回去,这房间里有干净的床榻,我给你们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我保证无人打扰。等完事后,你还可以送心爱的女郎回去。以后这屋子便是你们幽会的地方了。”
这江湖女郎实在贴心。棠寒英和杜筠溪听她自顾自地安排好一切,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合适。感激?羞愤?还是一笑置之?他们默契地保持沉默,一脸平静地看着对方。
林景黛被两双平静无波沉潭般的眼睛看着,竟在这平静之下诡异地察觉到了他们迫不及待她停止废话,快点离开的意思。
如他们所愿,林景黛留下一句“听说她的夫君病弱无能,恐怕无法满足她,你可不要让她失望”,便自以为深藏功与名地带着意味深长的笑,离开了。
小院子很快恢复平静。两人看向对方,几乎同时开口。
“你……”
虽然四下无人,但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躲藏起来偷听。他们不敢畅所欲言,棠寒英目光落在杜筠溪雪白的喉咙上。
上面多了一枚殷红如雪的斑点。
他想伸手触摸确认一下,手指却蜷缩起来,忍住了。
杜筠溪朝他摇摇头,表示没事。她从林景黛给出的药丸,以及方才蛊虫的操控,看得出来她技艺不如自己。
而且她们在毒技方面,有诸多相似之处,恍如同出一门。杜筠溪怀疑,林景黛手中也有一本跟她相似的药簿。得挖出她背后的人,或许就能知道这本来历不明的药簿,到底出自何人之手了。
她看向他汗湿透衫的模样,阿青的体质就是爱出汗,每年夏天他往外面跑一圈,整个人便如同水捞出来一般。
棠寒英不知这一层,只以为自己定力不够,控制不住气血澎湃。他神情略微有些僵硬,垂下眉眼,轻声道:“我无意冒犯……”
杜筠溪十分相信阿青的为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她知道他生性冷酷,对自己其实并无什么男女之情。
她走上台阶,将屋子的门推开,只见里面摆饰简约,果然有一张干净的床榻。她往空气里像小猫般抽动鼻子嗅了嗅,确定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香气之后,她转身,招手示意他也进来。
“看来以后这里就是你的落脚点了。你看看,除了换洗的衣物,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我明天帮你送过来。”杜筠溪一边说着,一边检查屋子里的摆设,以免被做了什么手脚。
棠寒英方才瞧见院子里有一口井水,他站在远处,并不靠近她,生怕她又闻到他身上的汗味。
连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了这蒸腾暴烈的味道,他不愿意承认这里面有一种嫉妒的意味在。
这是病弱清冷体质的他,在此之前无法想象的一个健康壮实的男人才能拥有的蓬勃旺盛。
好像时刻都处于一触即燃的状态,冰天雪地都无法消解。
好半天,棠寒英才嗓音涩然地开口说道:“麻烦你先帮我寻一套干净的衣物过来。”
杜筠溪转过脸,看到他站得远远的,脸色泛红,站姿却依旧笔挺端庄,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却又透着极致紧绷的弓弦快要支撑不住的摇摇欲裂。
“好……”杜筠溪不明所以,迟疑着点头,然后转身走出屋子。
她走到前厅,林景黛一眼就看到了她,讶然地挑眉走过来:“这么快就结束了?”
“……”杜筠溪不知道这江湖女子为何满脑子都是那事儿。她一脸严肃又认真地说道,“我需要一套换洗的干净衣物。”
“如此讲究?”林景黛嗤笑一声,“哦,我忘了,你如今是世家贵夫人,不比江湖儿女幕天席地了。出门右转,有一家衣铺,你去吧。”
杜筠溪绕过她,离开这家药堂。幸好她有出门随身携带银两的习惯,索性多置购几套。
院子里,棠寒英一脸平静地打水,他将水盆端到屋子里,将门窗关好,这才脱下湿哒哒的短打衣袍。
都能直接拧出水了。
他手指用力,将拧干的衣裳摊开,晾在木架上。就这样光着上半身,用冰凉的井水洗去脸上和脖颈上的汗渍,顿时整个人重新变得清爽起来。
此处没有雪白的巾帕供他擦洗,他只能将就着用腰带,浸泡在水里,搓洗了几下,拧干,往身上擦汗。
棠寒英一垂眸,看到了扬长青常年习武健壮的身躯,薄而有力的腹肌,线条结实流畅,充满一种与他浑然不同的野性力量。
方才他要求筠溪给自己准备一套换洗的衣物,她什么都没有问,就去了。
细心如她,不会不知道置购衣物需要先知道尺寸。
所以,她应当对这少年郎君的身材尺寸了如指掌。
或许,在通州县青梅竹马长大的漫长岁月里,她为她亲手缝制过不少衣物,不仅仅是平安符。
其实,这两个月来,作为正牌夫君的他也应该让她了解一下自己的。只是不知道以前的他在倔强什么。
棠寒英闭上眼眸,不再细看,免得越看越心堵。他用腰带胡乱擦拭身上的汗水,又把腰带搓洗干净,晾回架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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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床沿,守着筠溪留在这里的药箱,平心静气地开始闭目养神,直到这具年轻气盛的身体彻底恢复平静。
没等他缓口气,院子里传来动静,她回来了。
棠寒英立刻起身,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将衣袍穿回去,连带着湿漉漉的腰带也仓促地搭上。他拉开门,就看到女郎耐心地站在台阶下,她臂弯间抱着一个装满衣物的包裹,手里还握着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
看到他出来,杜筠溪笑意盈盈地将糖葫芦递给他:“回来路上看到有卖,你半天没有进食,刚才又出了那么多汗,补充点糖水,会好受些。”
棠寒英神情冷淡地看着她。这必定不是给他买的,而是给那少年郎君买的。
他应当喜欢吃这种甜食,她习惯了给他买。
因为棠寒英感觉到了这具身体对这串糖葫芦的渴望,唇舌生津,似乎已经尝到了山楂酸溜溜的味道。
他伸手接过来,顺带着把那个包裹也给接了过来。沉甸甸的,不止一套。
“你先吃,垫垫肚子。然后检查一下是否齐全。我明天再补齐。”杜筠溪一眼看到自己的药箱,她走过去,拿起来,“我现在该回去了,你万事小心。”
棠寒英站在原地,朝她点点头,表示他会照顾好自己。
阿青曾经独自出门行走江湖历练过,不是没有任何经验的愣头青了。于是她离开院子,再次穿过前堂,林景黛看她这么快又出来,知道他们什么都没做,遗憾地摇摇头,真不知道这对小鸳鸯在苦忍什么。
那少年郎竟然连送她回夫君家都不敢,是生怕她回去后被怪罪么……
林景黛绕到后院,就看到那年轻小伙在整理女郎给他添置的衣物,桌上插着一串色泽鲜红艳丽的糖葫芦,在灰色基调的房间里十分突兀醒目。
“她对你可真是有心了。”林景黛忍不住感慨,“要不是姓棠的横插一脚,夺人姻缘,你们该是多么美满般配的一对神仙眷侣。”
棠寒英手中动作一顿,他垂眸,好巧不巧,他手中握着的正是男人的一条亵裤。不仅仅是外袍,从里到外,她连这种贴身衣物都给他帮忙准备了,一点都不避嫌。
反应过来后,棠寒英面无表情地胡乱一卷,将它夹杂在其它衣物里,忽然就失去了整理的兴致,索性放纵一回,很不讲究地一股脑将这些衣物塞到了柜子里。
然后用力关上,眼不见为净。
棠寒英侧过脸,脸上的神情绝对说不上好,他看着面前一个劲撮合自己夫人跟别的男人私奔的江湖女子:“你觉得……我和她很登对?”
林景黛笑眯眯地看着他,以为他害羞了,她肯定地点点头:“是啊,你们站在一起多赏心悦目,年轻高大的郎君,清丽温婉的女郎,我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像你们这边般配的男女。你们不在一起,真是天理难容了。”
字字句句,她说得无比实诚,也一下下戳着棠寒英的心。
棠寒英没见过筠溪跟扬长青站在一起的模样,他只见过她跟自己站在一起的样子,分明也是男才女貌,十分合衬。
“她和她的夫君站在一起呢?”
林景黛好笑地要弯腰:“小兄弟,你吃醋啦?我也见过她和那姓棠的在一起,不行,她那便宜夫君都快死了,病恹恹的,脸白得跟雪一样,两个人貌合神离,根本就不喜欢彼此。我看,她心里压根没有她的夫君,她的心里只有你。”
“……”棠寒英看着她,眼神冰冷,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林景黛收敛笑意,以为他不喜欢她提他心上人的夫君,于是她转换话题:“好,不提那个扫兴的人。你好生在这里待着,傍晚会有人给你送饭,你不要乱跑,知道吗?”
棠寒英转过身,用背影回答。
林景黛怎么看怎么觉得凄凉,她其实有些同情这个少年郎,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女郎嫁给旁人。她临走前,还好心地安慰了他一句:“只要姓棠的死了,你就能抱得美人归,想开点,不要郁闷了。”
棠寒英这次连眼皮都懒得抬起一下了。他伸出手,拿起杜筠溪买给他的冰糖葫芦,张开嘴,第一次品尝这种街边小贩卖的甜食。
果然即便裹了甜腻腻的麦芽糖,山楂也是酸溜溜的。
棠寒英不喜欢,但他一脸平静地吃完了一整串。
*
杜筠溪走出这条鱼龙混杂的长街,往棠府的方向走,走到一半,国舅府的人驾着马车出现,说要送她一程。
估计盯梢的跟丢他们以后,索性就等在这里守株待兔。
“不知小公子在哪里,他不一同回棠府吗?”这些人一露面,果然开口就问这个问题。
杜筠溪含糊其辞地说道:“他找了个给人跑腿的活干,但在哪里干,他也没有告诉我。你们若是找到了他,也不要出现扰了他的兴致,不然以我对他的了解,下次他可能就直接离开京都城了。”
这些人面面相觑,堂堂国舅爷的儿子,怎能在外面给人当伙计?!不过现在还没有认回来,国舅爷的态度也模棱两可,他们决定回去复命再说。
杜筠溪见他们不再追问,满意地坐回去,马车很快将她送回了棠府。
天气暑热,她靠着有树荫的路边走。很快便走到通往泽兰堂的一片芭蕉假山丛。那芭蕉叶在烈日灼烧之下,墨绿与鹅黄交叠,垂下宛如青鸢尾巴。太湖石叠成的假山峰峦般高低错落,中间辟开一条阴凉小道。杜筠溪下意识地便想走进去,贪一会儿凉快。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直接捂住她的嘴巴,将她的惊呼声全数压回去。杜筠溪闻到了熟悉的竹叶气息,那人将她飞快地拽到一簇芭蕉叶后面,示意她跟他一块儿蹲下来。
斑驳的阳光透过碧绿叶子洒下,杜筠溪怔怔地看着面前俊美昳丽的脸,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他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慢慢地松开手,凑到她耳边,声线冰凉低沉:“别往里面走,有人在里面私会。”
26. 雨露均沾
杜筠溪听到了假山里的动静。
窸窸窣窣,好似衣物摩挲的声音,引人遐想。
这些世家大族,虽十分讲究礼节,顾惜颜面,但府中人物众多,奴仆成群,家风再是严谨,也难保有按捺不住胡来的人。
如今府里掌管中馈的是二房夫人顾婉之。她出身名门,行事有章法。杜筠溪知道这事儿不是自己该出手管的,正要拉走自己的夫君,悄无声息地离开这是非之地,那假山隐蔽之处,又传来说话声。
“长兄今日又发病了,模样甚是狰狞可怖,我光是看一眼,就吓得不敢再看。”
少女的嗓音压得极低,也能听出其中的心有余悸,提起兄长宛如提起一只洪水猛兽。
“都已病成这样,国舅爷又三天两头登门闹事,你长兄为何不干脆认祖归宗,赖在这里,只不过连累棠家……”
年轻男子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些许冷漠。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少女没有听出来,她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可是祖母说长兄是大伯的孩子,不是国舅爷的……”
“他一日是你大伯的孩子,这家主之位可就轮不到你父亲和兄长了。”
“我父亲若当不了棠家家主,表兄可是要退亲,不打算娶我了?”
杜筠溪听到这里,已经明白假山里这对男女的身份。
棠清珠去年刚及笄,她的母亲顾婉之便和娘家北阳侯府商议,两家亲上加亲,与侯府世子顾信钦缔结姻缘。如今二人已走了纳采的流程,只等男方行加冠之礼,便正式迎亲。
“怎么会,阿珠妹妹已经是我的人,你还能嫁给别人去?”顾信钦垂下眉眼,看着软在自己臂弯间的娇媚少女,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俯身又重新吻上去。
少女宛如莺啼的娇嗔嗓音被湿润润地吞走。
这二人竟等不及正式成亲,瞒着长辈,已有了肌肤之亲。
杜筠溪是江湖女子,并没有那般要求恪守礼节。这样的事在江湖男女间甚至是司空见惯的。但这里毕竟是规矩森严的京都世家,棠清珠的身份注定她需要所谓的颜面和清誉,方便她在她所生活的圈子里立足生存。
这侯府世子行事随心所欲,也不知是自信此事神不知鬼不觉,还是不曾为未婚妻考虑这一层。
假山掩在花木间,浓荫匝地,暑热将水汽蒸发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枯燥发焦的味道。
这顾世子直接选择在棠府与棠清珠幽会办事,方才话里话外也有撺掇棠家二房掌权的意思,可见他答应这门亲事,背后有另外的用意。
扬长青像猫一般悄无声息地蹲在边上,他习过一门屏息功夫,潜入屋子能做到春风化雨般自然无声,然后蹲在木梁上不被人察觉,即便是高手也要在极其认真感受之下才能意识到他的存在。
他见阿筠听到对话声后就愣在原地,便也不催着她离开。耐心地等待片刻,趁着假山里的那对男女已吻得浑然忘我,他稍稍伸展手臂,屏息,提气,即便这副贵公子的身体没有深厚内力支撑,好在足够清瘦,修长的四肢在他使用起来后瞬间变得灵活机敏。
杜筠溪只觉眼前一阵轻风掠过,眨眼间人便被半抱着,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假山里,一脸风流俊俏的年轻郎君停下动作,靠着长满青苔的山墙,腻歪在他臂弯间的少女衣衫凌乱,脸颊泛着红晕,姣好的菱唇微微红肿,还有些细小的咬痕,透着深深浅浅的红。
棠清珠有些懊恼:“钦哥哥,你又咬破我的嘴巴。上次母亲已经有些生疑了。”
顾信钦松开手,让她自己站稳,然后弯腰拾起衣物,一边穿戴一边懒洋洋地说道:“发现就发现了,我又不是不会娶你。若姨母要借题发挥,正好成全我们早日成亲,到时我们不必这样偷偷摸摸的,想做就做,岂不正好?”
棠清珠听他说话直白大胆,脸颊红晕更深,心中不喜他的轻慢,却又被这男人的风流不羁深深吸引,她伸手帮他整理衣物,手指钻入衣襟,沾了满手的汗津津。
顾信钦把她作乱的柔软手指抓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是不想表兄走了?快把玉佩还给我。”
“谁拿你玉佩了。”棠清珠白他一眼,停下对他的动手动脚,转身去穿自己的衣服。
顾信钦低头环顾四周,所有衣物都已穿戴,唯独少了玉佩。
他脸色一沉,这玉佩是皇家宫廷赏赐之物,等闲不能乱丢。
“不要胡闹了。”他看着少女纤丽的背影,抬手揉揉眉心,声音已经有些不耐烦。
棠清珠穿戴好转过身,见他真的少了随身佩戴的那枚玉佩,眉心突突跳:“刚才有人来过?”
“不可能。”顾信钦回想了一下,这些衣物都在脚边,谁有这样的本事在他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
棠清珠一时心烦意乱,要是被府里的人看到……
她胡乱扯着墙面垂下的藤蔓,说道:“表兄,此事不宜声张。待会也不要跟我父亲告别了,直接离开。我会帮你在府里暗暗寻找。”
堂堂侯府世子,要做贼般偷溜离开。顾信钦看着面前自作主张安排一切的少女,脸色发黑。
他狐疑是不是棠清珠在恶作剧,故意藏起他的玉佩,要看他出糗。
就像他故意咬破她红唇一样。
但棠清珠脸上心慌意乱的神情不似作假。她心性单纯愚钝,实在很好糊弄,顾信钦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神色几番变幻,最终还是按照棠清珠所说的,悄悄离开棠府。
棠清珠抬手抚了抚咬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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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褪去的红唇,她不敢顶着这样一张脸去见母亲,只好先回到自己的院子。
通往泽兰堂的抄手游廊,雕梁画栋,红木菱花格子窗在地面印下斑驳光影。
杜筠溪和扬长青二人穿梭其中,趁着四下无人,互相通了消息。
“我按照你们说的,已经让祖母派人快马加鞭赶往通州县。不过即便有剑穗证明是你们派来的,恐怕你们所说的这位扬叔也会半信半疑。”扬长青靠近她,低声说道。
杜筠溪已经想到了这一层:“只要别让国舅爷的人捷足先登,拆穿我们的谎言就行。扬叔有江湖经验,我想他得知消息后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他们目前不知通州县是什么情况,只能耐心等消息。
这边说完,扬长青又询问她与棠寒英的情况。
现在他们三个人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没有隐瞒的道理。杜筠溪三言两语将国舅府和善药堂的事情说了。
当然,杜筠溪将笛音和香料的事情隐去了,只说他们经受了林景黛的考验,最后成功潜入。
说完,她看到自己夫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杜筠溪一脸坦然,问道:“棠公子,怎么了?”
“你身上有冰糖葫芦的味道。”扬长青朝空气里闻了闻,“还有一股以前没有出现的暖香。”
杜筠溪讶然地看着他,这次毒发之后,棠公子的嗅觉似乎变得异常灵敏。
杜筠溪抬起袖子,凑到他鼻尖前:“还能闻到什么味道?”
扬长青拂去面前的袖子,一脸冷酷地朝她摊手索要:“冰糖葫芦呢?”
“……”杜筠溪想起在通州县,每次不管是谁出门,她和阿青都会给彼此带点小东西回来。城西的甜水糕,王记的煎饼,或者杂货铺蹴鞠球、纸鸢之类的小玩意儿。
现在棠公子伸手索要的模样,却是和阿青的形象诡异地重合了。
杜筠溪眨眨眼,早知道就多买一支了,阿青一支,棠公子一支,这样就不会有现在的尴尬时刻。
扬长青很快就反应过来,她买给了谁。他忽然就失去了抗议的立场。
他将手伸回来,别开视线,知道自己刚才做出了不符合棠寒英形象的举止。这位世家贵公子,想必是不会跟自己妻子讨要一根冰糖葫芦的。
他看着面前略带心虚的女郎,就像所有夫君都会做的那样询问她:“你给他买吃的了?”
“下次我会记得把你的那份也一起买。”杜筠溪很快想到了很好的解决办法,顶多就是破费一点。
扬长青觉得这话似曾相识,还要继续冷着脸问她更多细节。一阵软香忽然扑来,女郎轻轻地挽住了他的手臂,她靠着他,声音也柔似水:“夫君,我们快走吧,不要让祖母久等。”
27. 嗅觉
泽兰堂药香浓郁,谢阳韫一边练拳,一边守着药炉,炉子上正文火慢熬着一盅药汤。
长廊上,两道熟悉的身影逐渐靠近。杜筠溪拉着人就小跑了过来。
谢阳韫露出微笑,到底是年少夫妻,平时举止再沉稳,遇事也免不了冲动活泼。
“祖母,我用一下药柜。”杜筠溪与她匆匆打过招呼,拉着不明所以的扬长青,一口气将混杂在一起还没来得及区分的草药拿出来,堆在桌子上。
她拾起一株红色的蒲花状植物,递到棠寒英鼻尖,示意他闻一闻:“是什么味道?”
扬长青依言认真地闻了闻,这草药被晒干,大部分味道已经散发干净,又跟其它草药混杂在一起,变得很难辨认。
他皱了皱眉,尽量描述清楚:“有点薄荷的凉味,夹杂着松香,花生壳晒干的味道。”
杜筠溪点点头,换另外一株,又让他闻。
扬长青犹豫地凑上前闻了一下:“有辛辣味,像被雨水打过之后的樟树叶。”
“那你再闻闻这个。”杜筠溪拆开腰间悬挂的香囊,取出里面的灯心草。
灯心草内部呈蜂窝状,容易吸附空中粉尘。林景黛放出香粉时,杜筠溪悄悄打开香囊,吸附了一些。
扬长青只觉一股暖香袭来,让人生出燥热感。他偏开脑袋,皱眉说道:“有好几种味道混杂在一起,依兰、檀香……好像是催情用的?!”
杜筠溪只让他闻了一下,就将香囊收拢起来。她又从褡裢中拿出一枚药丸,递给他:“试试能不能把所有成分都闻出来。”
药丸清凉,将刚才的旖旎暖香涤荡干净。扬长青平缓心神,认命地继续闻。
耳濡目染之下,他对一些寻常草药也能辨认出来。杜筠溪这次特意让他闻得久一些,缓解刚才暖香的症状。
“有薄荷、黄连、半夏……”扬长青说完自己认识的,开始形容不知名的草药,“还有糖霜一样甜的味道,冰川融化的冷香……”
杜筠溪听完他八九不离十的分析,终于能确认,他的鼻子嗅觉变得异常灵敏,不知道是毒素的影响,还是棠寒英本身就嗅觉了得,只是之前她没有机会发现。
正巧谢阳韫端着煎好的汤药进来,招呼英哥儿来喝。杜筠溪将汤碗接过来,一边试着温度,一边询问:“祖母,夫君从小的嗅觉如何?”
谢阳韫稍稍回忆了一下,纳闷地摇摇头:“是正常的,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英哥儿的嗅觉怎么了?”
杜筠溪一脸沉吟,将刚才的发现告知给祖母,扬长青坐在桌子边上,趁她们在商量事情,一口气将苦得要死的汤药灌下去。
灌完后,扬长青本来就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已经彻底没表情了。
“这毒实在诡异,竟然还能让人的嗅觉突飞猛进。也不知是福还是祸。”谢阳韫在这十几年里已经见识过无数症状,鲜少重合,这毒古怪的地方就在于每次毒发来势汹汹,似乎马上就要索命,却又每次都能劫后余生,悬丝般吊着一口气,给人渺茫的希望。
或许,当初研制出这味毒药的人,就是出于折磨人心的目的,透着无比的怨毒。
谢阳韫如今已经被锤炼得能面不改色接受任何症状了,她甚至不再抱任何幻想,只希望自己苦命的孙儿能多活一日是一日,在有生之年调查出下毒的幕后黑手。
“祖母,我今日跟国舅爷说需要一味百年虫参才能为他解毒。他们的人应该会尽全力搜寻,一旦找到,便有线索了。”杜筠溪连忙宽慰她。
虫参是这奇毒很重要的成分之一,它十分罕见,百年以上的天下恐怕只有寥寥数根,珍藏虫参的人,或多或少与这奇毒有所联系。
谢阳韫担心地看着她:“你用解毒打幌子,倘若被他们发现……”
“不会的,我并没有撒谎,虫参确实也能解毒。”只不过,解毒的药材还可以是别的,杜筠溪只告诉他们这一种而已。
国舅府果然雷厉风行,当天就派人四处搜寻虫参这味药,又派人前往自家的秋露白酒庄,将负责经营的掌柜以及一众伙计全都抓了起来,从里到外地进行彻查。
不过几天,全京都城都传得沸沸扬扬,国舅府高价悬赏提供虫参的人。
于是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议论这虫参到底是何方圣物。
“虫参不难找,难的是要高年份。这连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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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药铺都找不到,恐怕要去宫里求贵人赏赐才有。”
“我看未必,若宫里就有,国舅爷何必如此大张旗鼓地四处搜寻?他想要,太后娘娘还不直接赏赐给他了。”
“那要不然,就是沈家会有,他们家祖上出过一位宗师级别的药医,听说流传着好几味世间已绝迹的珍奇异葩。”
总而言之,这味奇药,不是寻常人能拿得出来的。
消息传到善药堂,林景黛正握着酒葫芦饮酒。她皱眉,为何偏偏是虫参?!
伙计小心翼翼看她脸色,试探询问:“要不要提前让人……”
林景黛打断他的话:“不必。这消息放得如此之快,显然是有意为之。已经有人告诉国舅爷,他举止越来越疯癫,是中毒的缘故。”
辛卫天就是要让下毒之人知道这件事,他一定在全城遍布耳目,一旦谁有什么特殊的举动,无疑是不打自招。
“但若真的让人找到……”
林景黛仰头将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眸光镇定:“秋露白的人已经全都被抓走,我们先把这件事处理干净。”
她转身来到后院,短短几天,这里已经大变样。
井水边搭了竹架子,架子上晾着空白的画卷,还有一两只新做的纸鸢。原本空荡荡的石阶上,摆着几盆碧绿兰花。窗明几净的木窗卷着竹帘,帘内正端坐着高大挺拔的少年郎君,他身姿笔挺,手握一柄小刀,正垂眸专注地削着一根木头。
林景黛靠在木窗边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这是准备在这里彻底安家了?”
棠寒英弄好手头正在镂刻的一丛绿竹,才慢条斯理地放下刀具,抬起头:“有何不可?”
这几天杜筠溪偶尔会过来一趟,带来很多生活用具。同时将通州县的消息转达给他,扬长青的父亲扬刀果然没有跟任何人来到京都城,而是独自离开通州县,目前了无踪迹。
国舅府的人查不到更多有用的消息,已经陆陆续续撤回来。
“当然可以。不过我不养吃白食的。这几天你在我这里好吃好住着,也该干点活了。”林景黛哼笑一声,“你约一下你的那位女郎,黄昏在这里碰面。”
28. 天生丽质
清瘦苍白的青年身躯半裸着趴在竹苑的卧榻上,骨头线条锋利突兀,青筋和红血丝铺在白皙的肌肤上,像错综复杂的一幅丹青画。
扬长青将下巴抵在臂腕间,侧着脸,高挺的鼻梁垂下淡淡的阴影,细密汗珠滚落而下,后背毒虫的啃噬声魔音般不停歇。
正在煎熬时,一方干净雅致的丝帕柔软地拂来,为他抹去面上的冷汗。女郎温柔地宽慰他:“棠公子,你再忍忍,很快便好。”
一条通体鲜红的小蛇,正紧紧缠绕着年轻男人的嶙嶙脊梁。扬长青不敢回头去看此刻游爬在自己身上的到底是什么毒物,只能浑身紧绷,青筋凸起。
蛇口张开,尖牙淌着涎液,狠狠地朝着那伶仃颈骨咬了一口。血液溢出的刹那,这条小红蛇转瞬即逝。
杜筠溪拎起变得软趴趴的小蛇,丢回黑罐子里。盖子盖好的同时也将里面吞噬的声音覆盖住了。
扬长青不吭声地趴在榻上。他想起小时候他不爱吃药,同样个子小小的阿筠一手拿着药碗,一手按住他,硬是把药灌进了他嘴巴里。
喂完还一脸奶凶奶凶地警告他:“再不乖乖喝药,我放蝎子咬你哦。”
他记不清自己是用什么表情回应她的了,估计是冷着一张脸。
“阿筠。”半晌,扬长青出声唤她。
杜筠溪还是有些不习惯棠公子这般亲昵地叫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就不再称她杜姑娘了。
好像是阿青来了之后。他跟着阿青这样叫自己。
说不出哪里古怪,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现在的棠公子总是让自己联想到阿青。
杜筠溪定了定神,思及这个念头,一种荒诞离谱之感油然而生。
他们其实一点都不像。
扬长青侧过脸,看到坐在旁边的女郎正陷入怔忪间,不知联想到了什么。
他耐心等她回过神,才状似无意地继续说道:“你与他一同长大,当初为何没有选择嫁给他?”
杜筠溪反应了一下,才理解这句话里的“他”是指扬长青。
她垂下眉眼,取出涂伤的药粉,一边为他上药,一边低声说道:“棠公子,你以前从不关心这些。”
言下之意,她并不想与他交心谈论这些。
扬长青将脸重新转过去,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惆怅,他枕着手臂,直到她帮他上完药,起身披衣,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这时棠安捧着一只沉甸甸的匣子过来,他将匣子放在桌子上,恭敬地说道:“公子,你要的东西已经都在匣子里了。”
棠安低垂着眉眼,心中虽疑惑以往公子要他们置办的物件都是笔墨纸砚之类的风雅玩物,如今却画风突变,要起了锋利暗器,但他不敢置喙疑问,依言照办。
扬长青嗯了一声,将匣子打开。里面的暗器皆十分小巧,诸如银针、飞镖以及铁蒺藜之类。若是还在通州县,这些制作精巧的暗器并不容易凑齐,但这里是世家棠府,扬长青用棠公子的身份,要准备这些东西,简直无往不利。
杜筠溪这时也走过来,看着这些暗器,心中十分讶然:“夫君为何突然准备这些?”
扬长青把玩着一柄红尾飞镖,轻巧又锋利,他递给她:“你放在身上,以防万一用。”
杜筠溪接过来,她跟着阿青学过几招,以往用的都是银针,杀伤力不够。这些暗器倒是可以弥补一二。
她还是奇怪,棠公子怎么好端端的就想到要为自己准备这些。
这让她又忍不住想到了阿青。似乎这样的行为放在他身上,就合理得多了。
扬长青见女郎蹙眉不解,心想她恐怕已经有些生疑了。他转过身,将匣子里的东西都处置好,说道:“我先进屋休息。”
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一阵带着暑气的夏日热风吹过,树上的蝉鸣更加嘹亮起来。几片竹叶飘摇而下,随之而来的还有少年郎君修长挺拔的身影。
棠寒英不知来了多久,这时候才从墙上跳落现身。
他手里拎着一把长剑,眸色幽深,盯着杜筠溪看。
杜筠溪察觉到熟悉的目光注视,抬头看去。阿青又这样古怪地盯着自己看了。
原来不是一个怪,这两个男人都变得很古怪。
棠寒英抬脚,一步步走近,最后站在她面前,眉眼平静地问道:“你身上的毒,已经如何?”
他的视线落在杜筠溪雪白的脖颈上,那红点始终没有消退。
杜筠溪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这枚红斑,这是她特意留着的,林景黛多疑,每次看到她都会检查。“这种毒只要按时服用解药就不会发作,不用担心。”
“她说今日黄昏会给你解药,让我约你出去。”棠寒英握紧手中的剑,“今天会有任务。”
杜筠溪点点头,心里早有准备:“我先去跟夫君说一声。待会我就去善药堂。”
她转身就要进屋,眼前突然多了一道身影。少年常年练武的胳膊精壮结实,肌肉偾张,鼓隆起一大块。
他挡住了她的路。
杜筠溪温热的掌心抵着他的上臂,感觉自己抵在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上,咯得人手疼。
她连忙松开手,他却依旧站在她面前,堵着她去找夫君的路。
“阿青?”杜筠溪疑惑地抬眸,不解地看着他。
棠寒英眸光冷沉地盯着她,喉结滚了滚,这才开口说道:“你没有必要事事与他报备。”
他在不高兴。
杜筠溪稳了稳心神,言简意赅地解释:“他是我的夫君。”
棠寒英一时沉默。
然后,他稍稍让开了位置,杜筠溪绕过他,厢房门前已经站着人。
扬长青听到外面的动静,不知何时推门而出。他看着这荒诞的一幕,没有出声阻止。
似乎没有任何立场允许他去干涉他们夫妻之间的暗潮流涌。
在杜筠溪朝他走过来时,扬长青听到自己艰涩冰冷的声音:“他说得对,你没有必要事事与我报备。”
即便阿筠真的成为自己的妻子,他也这样想的。
她是自由而又独立的一个人。不会因为拥有了婚姻就改变了这个事实。
杜筠溪止住脚步。她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在外面跟阿青一同演戏,扮成情深意笃却被强行拆开的一对鸳鸯,这件事她虽然没有瞒着这位名义上的夫君,但终归是不太妥当的手段。
“夫君,我办完事就回来。你在家中安心养伤。”杜筠溪又重新抬脚,走到他身边,柔声说道。
两个男人都在看着她,仿佛她这句话是同时对他们说的。
扬长青嗯了一声,不想看到她和棠寒英一同出门办事的样子,他转身重新回到屋子里,就像一位病弱无能的夫君。
杜筠溪重新走回到棠寒英身边,示意他:“走吧。”
*
杜筠溪是悄悄出府的,让棠安守在竹苑门口,若是有人前来,就说公子已经喝完药歇下,不见客。
杜筠溪煞有其事地戴了一顶垂纱帷帽,将身形面容全都遮掩住,在夕阳昏暗光线的遮掩下,孤身来到善药堂。
照旧是伙计引路,来到后院,林景黛已经恭候多时。
她径直伸手撩开帷帽的垂纱,杜筠溪一张清丽秀美的脸映入眼帘。女郎安静地站在原地,也不反抗,温润的杏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
林景黛觉得她有些木,却不妨碍脸蛋的漂亮。她示意她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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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脖颈,杜筠溪照做,雪白肌肤上的红痣宛如雪中红梅,十分扎眼。
“吃了它,十天之内不会毒发。”林景黛递给她一枚药丸。
杜筠溪接过来,认真地看了看。林景黛嗤笑一声:“你看得明白吗?”
这药很神奇,只要按时服下解药就不会有任何症状,就算将来彻底解毒,也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不仅仅对身体没有大碍,还能美容养颜。
但如果不按时服解药,皮肤会溃烂,直至毒入骨髓,无药可救。
林景黛有几天没见杜筠溪了,今天借着黄昏的光芒,发现她的皮肤确实更白皙细腻了。师父果真厉害,竟想到以这种方式来操控那些美人,然后为自己所用。
美人最爱惜自己的一张脸,当这张脸还能越变越美,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们都会想继续维持的。而等美到极致,皮肤一旦开始溃烂,她们的意志就会崩溃,底线一低再低,直至沦为操控的傀儡,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杜筠溪将药丸含入嘴里,才慢吞吞地说道:“看不明白。”
以药技谋财害命,果然是一条无往不利的捷径。
林景黛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镜子:“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
这镜子十分明亮干净,比一般铜镜更清晰。杜筠溪接过来研究了一下材质,林景黛能拿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可见她的来历也不简单,或许背后有地位极高的权贵在给她撑腰。
“怎么样,有没有觉得自己变得更美了?”
镜子里的女郎,明眸皓齿,肌肤如雪,杜筠溪自己都忍不住眯了眯眼,这是能美颜的镜子?!
属实夸张。
杜筠溪忍不住又摆弄了几下这面镜子,但看不出是什么原理。林景黛在一旁信誓旦旦:“这跟镜子无关,你现在就是这般容貌。”
“哦。”杜筠溪把镜子还给她,“我知道自己天生丽质。”
“……”林景黛顿了一下,忍不住提醒她,“我的这些药,在为你的美貌锦上添花。”
“谢谢。”杜筠溪脸上的表情是真心实意的道谢。“需要我做什么?”
很上道嘛。林景黛不用继续多费口舌,便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晚将你的夫君约出来,就约在秋露白酒馆。”
“听说这家酒馆最近出事了,掌柜伙计都被国舅爷的人抓走,大门紧闭。”
林景黛抱胸看着她:“还不是你这只三脚猫的杰作。你偏要说国舅爷是中毒,还说跟酒有关。这秋露白酒馆首当其冲,恐怕以后都不能开门营业了。”
她在诈自己。
杜筠溪眼神无辜地看着她:“你都说我是三脚猫了,我怎么敢在那些太医面前班门弄斧,断言国舅爷是中毒?这是另有其人,不是我。”
林景黛并不关心这件事的真相,辛卫天手底下能人异士何其多,总有一天会发现他其实是中毒。至于发现的人是某个江湖郎中,还是面前误打误撞的女郎,无关紧要。
“我目的只有一个,要那姓棠的命。所以你今晚只要把人带到酒馆,就算完成任务了。事成之后,我会给你和你的情郎彻底解毒,你们两个就能远走高飞当一对鸳鸯了。”
“那你给阿青的任务是什么?”
林景黛看了她一眼:“这你就不用关心了。你清楚自己的任务就好。你不会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吧?”
“我的夫君并不信任我。”杜筠溪故作为难的样子。
“你顶着这样一张脸去,撒撒娇,磨一磨,就是铁做的心也该软了。”林景黛递过去一枚香囊,“这里面的香粉能降低人的警惕,你贴身戴着,迷惑一下他。”
又是一样好东西。杜筠溪接过来,准备回去之后好好研究一下。
29. 妒火
入夜的京都城主街,华灯初上,达官显贵的车马经过,车辕上悬挂的精美灯笼绘着各府徽记,如同游弋的鱼群,蹄声嘚嘚,铃铎叮当。
门窗紧闭的秋露白酒馆处于最热闹的地段,此时不见一丝光亮,黑黢黢地杵在中间,倒显得格外突兀。
杜筠溪撂下车帘,看向坐在对面一脸静默的男人。
为了方便出门,扬长青换了一套黑色衣装,玉冠束起墨发,宽松的外袍底下,是窄腰劲装,勾勒出男子修长清瘦的腰身。
他坐得笔直,乍眼看去,加之棠寒英那张矜贵俊美的脸,整个人孤峰映雪般英挺磊落。
车帘外的灯笼光影明明灭灭,映在他的脸庞上。杜筠溪对上他琉璃般冰冷的眼眸,平缓了一下心情,柔声问道:“棠公子,可还撑得住?”
扬长青定定地看着她,她将他当成易碎瓷器般,小心守护着。
“无事。”扬长青侧过头,望向车窗外,灯火通明处,有道熟悉无比的身影正站在那里盯着这边看。
不过等他望过去,那人很快就抬脚离开,消失不见了。
下了马车,藏在黑暗里的秋露白酒馆露出屋檐下的大红迎客灯笼,因为没有点灯,呈现凝重的暗红色。
杜筠溪上前一步,伸手握住门板上的金色铜环,轻轻地叩了三下。
里头很快传来动静,一个带着眼罩的独眼老头颤颤巍巍地将门打开,他手里捧着一盏正淌着蜡的烛台,火苗极其微弱,勉强能看清人脸。
“公子,您终于来了。”
独眼老头露出的那只完好的眼睛浑浊沧桑,隐约泛着泪光。
扬长青扶住半开的店门,沉声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公子,小酒他们都被国舅爷的人抓走了。不过您放心,他们都已经被喂了哑药,不会将您招供出来的。”老头子絮絮叨叨,并不回答,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地说着话。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店门用力关上。
漆黑的酒堂,弥漫着浓郁的酒香气。老头手中微弱的烛台成了唯一的光源,映照得他那张
皱纹横生的脸诡异又恐怖。
杜筠溪刚适应昏暗的光线,就坠入了一个清冽竹香的怀抱里。
“阿筠,靠过来。”
他抓着她的手腕,让她的手臂环抱住他的衣袍下黑色劲装裹着的挺拔腰身。
杜筠溪被压在他纤瘦锋利的胸膛前,只能被迫将脸贴在他的心口。
耳畔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一下一下地跳着。
“公子,老奴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了。您今天来就是灭口的。不过先容许老奴将这件东西还给您。”老头说得声泪俱下,忠心耿耿的模样。
他伸出手,透明匣子里装着色泽灰暗的药材。
“您看看。”他将烛台的光亮全都照在了药材上,唯恐他们看不清一样。
扬长青明显感觉到怀里的女郎呼吸一窒。
看来是很重要的药材。
他伸手接过来,检查无误后,直接递给了杜筠溪。
“老奴幸不辱命,这就去赴黄泉见小酒他们!”
烛台的光亮倏忽一灭,老头悲愤地喊完,就要倒地死去。
扬长青一个箭步上前,及时扶住他的后颈,缓冲了一下,然后这才将人不轻不重地放在地面。
老头昏死了过去。
藏在酒馆楼梯角落里,屋梁上,厢房内的影卫纷纷涌出,他们也不点灯笼,就这般以包围的姿态站在黑暗中。
“小公子,请跟我们走一趟。国舅爷要见您。”
其中一人越步走来,面色阴寒地看着他们。
他的目光落在杜筠溪身上,尤其不善。就是这个女郎指出国舅爷是中毒,让他们全城翻天覆地寻找解药。
如今看来,原来不是她医术高超,而是原本就知情。
然后故意借他们之手,寻到虫参这味珍贵的药材。
“去将她手里的药材夺回来。”这位幕僚冷声吩咐道。
扬长青眉眼冷峻地挡在她身前,手中握着佩剑,面若寒霜。
眼看双方就要打起来,杜筠溪连忙扯住他的衣袖,站出一步,温声说道:“且慢。这个人并没有死,你们可以带回去审问。”
那幕僚抬起眼皮,将信将疑地盯着她。
杜筠溪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我们并不认识他,这是一个圈套。早在进门之前,我们便察觉到烛台有问题,等烛蜡燃尽,他吸食过多毒气,便会死去。因此刚才我让夫君用银针扎救了他,此刻他只是晕过去。”
立刻有人俯身,探了探倒在地上的独眼老头的鼻息,然后他朝幕僚点点头。
杜筠溪继续说道:“烛台虽灭,但我们继续待这里,吸食过多,也会像他一样晕倒。所以必须尽快撤离。这味虫参,可以先给你们。”
她已经得到了答案,虫参的消息一放出,林景黛便能立刻拿出这天底下都没几支的百年虫参做局,她背后的人,极有可能跟棠寒英的奇毒有关。
幕僚衡量再三,伸手将虫参拿走。他密切关注着这女郎的神情,见她没有一丝不舍的意思,坦然又真诚。
似乎是自己刚才想岔了,她寻到这味药材真的就是给国舅爷解毒用的吗……
“小公子,您今天受惊了。”他很快改了口,抬手,让这些影卫抬着昏迷的独眼老头撤下。“既然有人居心叵测,引您入局。还请告知对方是何人,我们……”
“真正的幕后之人,我们也还在调查。如果告知你们,打草惊蛇,我们前期所做的将前功尽弃。”杜筠溪不卑不亢地拒绝道,“当然,国舅爷要派人暗中保护我的夫君,那也极好不过。你们藏在暗处便可。”
她说得实在过于坦荡,幕僚只好顺着她的话,一脸沉吟地说道:“如此也好。小公子,万事以性命为重,您应该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扬长青朝他点点头。
秋露白酒馆重新陷入一片死寂。杜筠溪缓了缓心神,转头正要说话,黑暗中,面前的英挺身影玉山倾崩般,直接歪靠在了她的身上。
郎君抑制不住变得急促沉重的滚烫呼吸声,伴随着清淡的竹叶香,随着他将额头抵在她肩颈的动作,全数扑洒在了她的颈侧。
杜筠溪伸手扶住他,他一动不动地靠着她,冷哑着嗓音说道:“我刚才靠近烛台的时候,不小心吸了一口。现在有点难受。”
棠寒英这具身体,从娘胎开始便受到奇毒侵扰,如今很难遇到比它更毒的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算是百毒不侵。
因此杜筠溪并不紧张,这应该只是暂时的不适症状,等他缓一缓就会自行净化体内的毒素,或者说被更猛烈的毒素所吞噬干净。
这个过程,只会让他耗费精力,变得疲惫不堪而已。
秋露白酒馆门外,处于黑暗当中没有被点亮的大红灯笼随着夜风轻轻摇曳。
在它旁边就是京都城最为出名的风雅院。此时一盏盏红纱微拢的绫灯笼次第燃起,沿着花楼的飞檐斗拱蜿蜒而上,勾勒出楼阙的秀美轮廓。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飘出,夹杂着阵阵喝彩。歌台舞榭内,美人倩影在层层纱灯和烛光映照下,翩跹如梦。
身材高挑,腰悬酒红色葫芦的女郎戴着白纱帷帽,端坐在楼阁一隅。从这个视角看过去,正好能完全目睹秋露白酒馆的全貌。
门窗紧闭的酒馆只有中间短暂地亮起过微弱的烛火。现在已经彻底陷入一片漆黑。许久不见杜筠溪和她的夫君出来,林景黛一边饮酒,一边看向对面站立在红纱飞舞之下的俊朗男子。
他正以指按剑,望向迟迟没有动静的小酒馆。露出的半张侧脸线条分明,平静无波。只是在一片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暗流正在涌动。他整个人仿佛浸着寒潭深处的水汽,给人一种雾蒙蒙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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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景黛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仰头痛饮而下一杯烈酒,然后打开酒葫芦,从里面倒出一包药粉。
“扬兄弟,看来国舅爷的那些人没有拿姓棠的怎么样,一没有抓他,二没有杀他。那么我们只能继续原本的计划。”
棠寒英望过来,安静地听她说。
林景黛望着他那双乌黑又冷静的眼眸:“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棠寒英常年待在深宅大院养病,除了出门探访名医名药师,几乎鲜少出门。他这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无从听人谈起,只在时下流行的话本里窥见一二。
他微微拢紧手指,看着对面这江湖女郎兴致盎然的样子,她正在以一种戏谑打趣的眼神看着他。
棠寒英反而微翘唇角,露出讽刺的笑容,说道:“达官权贵,富商巨贾们行欢作乐之地,这样的风月场所,开在天子脚下,无人查处,生意反而日进斗金,想必背后的主人也不是寻常等闲之人。”
“……”林景黛没想到他一针见血,丝毫没有初入风月之地的旖旎好奇之心,不禁觉得无趣起来,“谁要你说这些,实在足够扫兴。”
棠寒英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那死寂一般的秋露白酒馆,他讽刺的笑容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眼眸幽深得不见一丝光亮。不等林景黛说些什么,他执剑跃身而下,只丢下一句话:“我会将姓棠的带到你面前,到时任凭你处置。”
林景黛挑眉,这小子真是好大的口气。她看着他迫不及待离开的身影,颇有正室前去捉拿外室的架势,忍不住心想:扬兄弟,你似乎将自己身份弄反了啊。
想必他整个人已经妒火中烧,丧失理智了。竟忘记正在跟那女郎偷情勾结的人是他自己。
林景黛坐了一会儿,觉得这样精彩的场面不容错过,便也起身,悄悄跟上。
浓郁酒香弥漫的酒馆厅堂里,只能隐隐约约看见桌椅和柜台的布局。因为国舅府的人曾经冲进来抓人搜物,这些桌椅被弄得乱七八糟,倒的倒,歪的歪,而木梯往上的厢房,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到处能看到破坏的痕迹。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的味道、烛火香气,还有酒味,混杂在一起,浮沉如尘封许久的小天地。
一袭碧色衣衫,斜挎着素色褡裢的女郎正端坐在靠窗的厢房雅座里,她臂弯间抱着郎君脱下的外袍,沉甸甸的,上面还残留着竹叶味道的熏香气息。
半开的窗户正对着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的街道,外头是璀璨夜灯与月光交相辉映,屋子里却不见一丝光亮,教人看不清里面的光景。
女郎低柔似水的声音在黑夜里变得清晰深刻:“夫君,你可有好受一些?”
“阿筠,你还在这里?”
不是叫你离开了么……
扬长青在黑暗中搜寻她的身影,椅子被他起身的脚步踢倒了,在寂静的厢房里传来闷响。
杜筠溪寻着声音找到他:“我不能就这样丢下你不管。”
“棠安会驾马车来接我。”黑暗里,扬长青闻到了阿筠身上淡淡的药香气。她刚才刻意站得远些,才没有让他闻到。
她的气息越来越靠近,伴随而来的还有女郎柔软的手臂,她轻轻地挽住了他,将手里的外袍重新还给他。
“棠公子,只能先委屈你一下了。”杜筠溪凑到他耳畔,带着歉意,低低地说道。
扬长青会意,按照先前所说的,闭上眼睛,脑袋歪在了她的肩头。杜筠溪吃力地扶着他,下一瞬,手中却一空,本该倒入她怀里的郎君,已经被人接手过去。
不知何时大开的窗户,将外头街道的灯笼光亮照了些许进来。杜筠溪眼皮微微一颤,抬眸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俊脸。
“阿青,你怎么来了……”
棠寒英一手扶着自己清瘦的身躯,一手伸过来,他倾身靠近她,往她脖颈处嗅闻了一下,闻到了自己的气息。
“你刚才让他碰了你这里?”
30. 忍住!
虽说清楚他这是在演戏,杜筠溪心中还是忍不住嘀咕:怎么弄得跟真的一样。
他背后的光亮只照出他的半张侧脸,眉骨极俊,少年锋锐的线条在冷白的月光照映下,仿佛要直直地戳入她的眼眸深处。
他身上有一种陌生而又无形的压迫感。那个会在溪边肆无忌惮脱衣下水游泳的少年,仿佛正在逐渐长大,成为衣襟紧扣,心思深沉的男人。
棠寒英在女郎一双盈盈秋水般的眼眸里,察觉到她正在默不作声地琢磨自己。
他离开她的颈侧,却没有站开一点,继续倾身看着她:“你们在这里耽搁太久了。”
屋顶上隐约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还有瓦砖被挪开的声音。没有练过武的或许压根听不见,但在场的都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杜筠溪感觉自己的袖子被拉了一下。
“夫君刚才似乎察觉到不对劲,已经生疑了。好在他离烛台太近,现在已经晕了过去。”杜筠溪稳了稳心神,垂下眉眼,“我现在把他交给你,你拿去交差吧。”
林景黛往下偷瞧,看到的就是温柔女郎婉约轻软交代事情的一幕。她在心里未免失望,就这?
正要推波助澜一下,空中传来一道凌厉的剑气,林景黛急忙转身,只见一身材高大健壮的男子执剑袭来,英朗的面容十分不善。
“原来就是你要杀我家公子。我今日就捉了你!”
是棠家暗卫!
林景黛屡次失手,就是败在这些神出鬼没的暗卫手中。她知道正面不行,因此才采用这迂回手段。
这些暗卫来自谢家,跟随谢阳韫来到棠家,是这位老祖宗年轻的时候组建,一手调.教出来的。如今已经更迭了一些年轻的新面孔,林景黛每次跟他们交手,都惊觉他们进步之大,可见日常也在加紧训练,没有一丝懈怠。
这才让棠府成了滴水不漏的铁桶一只。
林景黛心中已有准备,反应过来后,立于屋檐之上,看着这张颜值颇高的生面孔,轻轻一笑:“如今你们谢家暗卫挑选人,终于知道要挑英俊的了?”
谢池草留着刀疤的眉心狠狠一跳,他盯着面前出口调戏自己的江湖女郎,方才她半蹲着偷听,倒是没有瞧出她个子极其高挑,竟与自己也不遑相让。
月色下女郎的面孔英气勃勃,竟让人生出对方乃是男扮女装之感。
谢池草不管她是男是女,再度执剑袭去。
一时二人在月色下缠斗了起来。
风雅院迎来送往,正是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候。唯独阁楼一隅,纱幔垂地,极其安静。有醉酒的登徒子,欲要撩纱帘进去一窥究竟,就立刻被旁边的花娘含笑婉劝,阻拦住了。
也有仗着家中权势不将任何人看在眼里的跋扈公子不顾劝阻,霸道地强行闯入,却被一面悬挂正前方的金色令牌吓得面若金纸,连连告退。
“阿姐,这些人为何如此惧怕这面令牌?”等这纨绔被吓退,一旁的小花娘不解地询问。
披纱半挽臂弯的花娘垂眉,低声解释道:“这是御赐之物,里面的贵人与宫中那位关系匪浅,即便是上三品大官,见到也要恭敬行礼的,更何况这些未有官爵加身的小公子们。”
小花娘似懂非懂,望着那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纱幔深处,只觉得那是十分威严神圣之地。她正感慨着,里面忽有一人翩然出来,纤纤素手抬起,将那令牌直接摘了下来。
小花娘认出了她,一时惊喜,忍不住出口唤她:“萱姐姐!”唯恐旁边的阿姐不知,她又去拉阿姐的衣袖,示意她去看,“阿姐,里面的人是萱姐姐!”
双目一时对视上,女郎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潋滟丹凤,半截高挺鼻梁。不见全貌,也能看出是一绝色女子。
花娘却如同瞧见洪水猛兽般,惊恐地捂住还要叫嚷的小女孩,朝对方诚惶诚恐地鞠躬,便半裹挟般地将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拖走了。
季涟萱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伸手拢住纱幔,却听里面一道低沉的男人嗓音不悦地传来:“爷还未尽兴,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这就来。”女郎手指一松,纱幔重新垂地,她低着头,手里拿着令牌,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一只大手陡然袭来,直接摘掉了她脸庞上微拢着的面纱。季涟萱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手已经靠近脸庞,却又戛然而止,记忆里的痛楚让她完全不敢碰触自己脸上的肌肤。
男人浑身酒气地半抱着她,哼笑着去吻她的脸:“放心,今天不是你的毒发之日。”
黏腻的碰触,浑浊的吐息,还有其他女人身上的脂粉气,这一切都让季涟萱恶心得想吐,她闭上眼,绝望地准备好承受着毫不怜香惜玉的摧残。
预想当中的啃吻没有继续下去,已然半醉的男人忽然闷哼一声,他松开桎梏住她的手指,神情烦躁地挠向后背,似乎有东西正在噬咬着他。
季涟萱半跪在席上,衣衫半褪,露出的雪白肩颈上布满暧昧的红痕,她伏低身子,作不敢抬头之状。
半晌,她只看到黑色靴子在眼前一晃,对方直接离席,竟以迫不及待之势离开了此处,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
季涟萱继续保持伏低的姿势,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确定人不会回来之后,她这才颤颤巍巍地起身,浑身冷汗湿透罗衫,额角也湿黏着几缕碎发。
那男人方才落座过的地方,赫然滴落了几滴鲜血,触目惊心。
点着花灯的木梯旋转而上,墨发高束,额前细带抹额于眉心处坠着一枚红玉的少年正身姿挺拔,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猝不及防与匆匆下楼的一年轻男子撞上。
棠寒英止步,本想越过来人径直往前走,视线触及对方的面庞,又顿在了原地。
他眸色幽深地盯着对方,手指微拢,下意识地握住了佩剑。
这人竟然是北阳侯府的世子顾信钦,棠清珠的表兄,那个与她已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却出现在了这样的风月之地。
顾信钦一脸急躁,酒色和尚未褪尽的欲色弥漫在整张年轻英俊的脸上。在撞到人之后,他痛苦地拧了一下眉,然后将所有不爽都宣泄给了这个路人:“你长没长眼……”
视线落在这劲装少年的脸,所有的话又都堵在了嗓子眼里。恍惚间,好像看到了更年轻一些的国舅爷……
棠寒英方才乍然在这种地方遇到熟人,情急之下竟忘记了自己此刻用的脸和身体是扬长青的。对方根本认不出他。
顾信钦顾不得继续揪着人算账,他想起了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认子,辛卫天似乎又有了认儿子的人选,不再执着于认棠寒英。
想必就是面前这位少年了。
对方目光冷沉地盯着他,似乎正在研判他整个人。
顾信钦不想得罪国舅爷,有心解释一二,后背的疼痒袭来,让他再也忍耐不住,勃然变色之后,急匆匆离去。他要赶紧回府医治,这里不宜久留。
棠寒英侧身,让他匆匆离去,表现得就像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一般。
北阳侯府家风严谨,他的二婶顾婉之便是出自侯府,她与顾信钦的父亲乃一母同胞兄妹,两家为了亲上加亲,才为棠清珠和顾信钦二人订下这门婚约。
却不想,在祖母和二叔面前表现得光风霁月,洁身自好的顾信钦,还有这另外一副面孔,他将棠府的人都骗了过去。
棠寒英收回视线,继续面不改色地朝阁楼方向走去。
衣衫单薄的花娘们纷纷注目这位俊朗少年,却无人敢上前搭讪,心中皆知这是林景黛带来的人,长得又这般出众,八成是她的入幕之宾。
林景黛在风雅院重金定下一间长期安置的厢房,算是常客,又与风雅院的东家交情甚好,院中的姑娘与小倌儿无人不识她。
此刻林景黛的厢房里,正端坐着杜筠溪和扬长青二人。他们刚被安排踏入这间屋子,稍稍环顾,便不再多看。
原因无他,这屋子里摆放的都是一些风月物品,墙上悬挂的画纸春色盎然,直白又露骨,教人瞧上一眼就不忍直视。红纱飞舞的拔步大床位于正中央,熏着淡淡暖香,脚踏之处凌乱散着不可言说的小玩意儿,就连座椅都是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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链环绕,很难看不出这椅子是拿来做什么用的。
杜筠溪稍稍坐正身子,努力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却忍不住偷偷腹诽:这简直是一脚踏入了淫窟啊!
她这厢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着,彷如无心观音,甚至还能拿出药簿温习一二,假装自己正忙,勿要打扰的样子。坐在对面的郎君却目若凝霜,浑身都散发着丝丝寒气,颇有要算账的意味。
杜筠溪刻意不与他对视,只听上方传来淬冰般的声音:“阿筠,你这几天与他就是在折腾这些?”
扬长青在棠府养病,只知道她与棠寒英二人在外头将计就计,与一擅长下毒的江湖女郎周旋。今日配合他们出来,却不想是来这种地方。
一想到前几日,在他看不见,不知情的时候,她与棠寒英在外头扮演情深不悔的一对野鸳鸯,还被忽悠到此处,扬长青一张脸顿时冷若冰霜!
杜筠溪心中叹了一口气,果然,正常人被拉到这里,都会想歪的吧。虽然天地可鉴,她与阿青都止于礼,不曾做过什么逾距的举动,但面对这满屋子的小玩意儿,似乎她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了。
“夫君,我也是第一次来。”杜筠溪终于抬起眼睛,摆出坦荡荡的模样。
扬长青与她对视着,此刻他入戏极深,仿佛他就是她的夫君一般,继续冷声问道:“那他呢?”
棠寒英用的可是他的脸和身份,若频繁出入风雅院,败坏的是他的名声!
“自然也是第一次。阿青从不踏入这些风月之地,他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杜筠溪觉得有必要为自己的竹马辩解一二。
扬长青眼神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阿筠是从哪里看出自己对男女之事不感兴趣的?!
他忽然有些口干舌燥,面色依旧冷酷,猛地起身,座椅上令人心猿意马的银链哗啦作响。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住链子。
这链子冰冷,却是软韧的,无法勒出伤痕,只能在肌肤上勒出一道道红痕。他垂眸,想到这一点,仿佛手中抓了什么脏物一般,慌忙地扔了。
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连声音都是引人浮想联翩的。
杜筠溪别开视线,白玉般的耳垂泛着三月桃花的红。她忽然意识到,棠公子虽然看上去病弱清冷,身体中着奇毒,但这毒素还没有入侵到那些地方,他跟正常男人相比在这方面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她正想着是否要先避嫌,不与他再单独相处在这处处都透着糜烂的屋子。克制的压抑的呼吸声已近在咫尺。
扬长青以掌心抵住女郎纤细雪白的后颈,让她只能与自己对视,他说道:“你的阿青,如今年十九,已经是成年男人了,怎么会对男女之事无感?阿筠,是你想错了。”
杜筠溪直直地撞入他狭长幽深的凤眸里,被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弄得心跳如鼓,棠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掌心中的温柔女郎仿佛毫无杀伤力,她看上去有些震惊,有些诧异,还有些迷茫。实在让人忍不住……
扬长青一垂眸,视线就落在了她姣好柔软的红唇上。鬼使神差的,他就着这个姿势,慢慢地靠近……
杜筠溪察觉到他的意图,一瞬间止住呼吸,还未伸手推开他,他整个人如梦初醒般霍然离开。
还以为在劫难逃的杜筠溪猛地被放开,她一颗悬着的心落下之时,就看到面前俊美郎君扶着桌沿,面容苍白,淌着冷汗,他紧紧抿着唇角,仿佛也在劫后余生般,庆幸自己没有吻下去。
周遭的空气逐渐凝重起来,杜筠溪还未平息心绪,那厢又忽然直起身,下定决心般再度贴近了过来。
他没有再碰触她,只是抵着她的脚尖,与她站得极近。彼此身上的淡淡药香混杂着屋内的暖香,浮动交缠在一起。杜筠溪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屏气敛息,正要伸手将他推开——
一道目光陡然降落在身上。
这目光沉沉如水,仿佛染着湿气,黏重地化在她的肌肤上,冰冰凉凉。
耳畔同时响起了少年阴冷的质问:“怎么,你想吻阿筠?!”
31. 笼罩
飞檐悬下的风铃被夜风吹拂摇曳着,发出叮当声响,却又很快淹没在风雅院的一片靡靡之音中。
杜筠溪乍然听到阿青阴阴沉沉的声音,错愕地侧头去看他,身后却被坚硬的肌肉触感抵住。她整个人,几乎都倚靠在了少年修长结实的身上。他就这样贴着她,站在她后面。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几天在外面跟阿青扮演情深义重却被强拆开的一对小鸳鸯,他现在给她一种入戏太深的错觉。
而站在对面的扬长青,望着自己健壮高大的身躯将能化成水一般的温柔女郎抵在原地的这一幕,久久不能平息下来。
原来从旁观的视角来看,自己与阿筠是如此登对,一刚一柔,完美契合。
那点被对方质问的不平,渐渐消散干净了。此刻,扬长青甚至有点感激对方,是他让他意识到,原来被自己刻意忽略,压抑到心底深处的冲动,一直都存在着。
以致于在他看到这一幕时,恍惚间那就是他在施展的行为。在通州县时,纳凉的夏夜,取暖的冬日,他们坐得那么近,明明他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像这样,靠近她,轻轻地拥住她。
但所有想亲近的念头,都被自己心底翻涌的陌生情潮吓住了。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反而有了类似“近乡情更怯”的退缩之意。
难怪阿筠会以为自己对男女之事不感兴趣。扬长青冷着眉眼,对刚才的质问,不置可否。
他只是伸出手,将怔楞僵立在原地的女郎轻轻地“解救”了出来。
然后他不赞同地看向自己的那张脸:“你吓到她了。”
杜筠溪默默地看了一眼正被拽住的手腕,颇有一种棠公子在倒打一耙的感觉。明明吓到自己的人,是他。
同时落在她手腕上的,还有一道熟悉的目光。像秋天清晨的凉水拂过,让她的肌肤颤栗着冒起小小的颗粒。
杜筠溪觉得这两个男人都变得极其古怪,仿佛他们已经不是他们,这地方她不能再待下去了,要出事的不祥预感始终紧紧萦绕着她。
她稍微用力,在他们莫名的注视下,将自己还被握住的手腕挣脱回来。然后挑了个相对正经一点的位置,跟他们不远不近地站着。
即便这样,屋子里红色烛火映照下来,将他们的影子拉伸,似乎让她无处可逃,依旧笼罩在他们的身影之下。
棠寒英稍稍靠近了一步,直到自己的影子将她完全覆盖住,才开口说道:“可有寻到什么信物,能证明姓林的是什么来历?”
见他提起正事,杜筠溪收敛心神,她摇摇头:“这里皆是风雅院的物件,林景黛十分谨慎,既然会让我们待在此处,她应当是处理干净了。”
“谢池草拖不住太久,她很快就会回来。”棠寒英正要继续说些什么,站在窗前观察外面动静的扬长青转过身,打断他们的对话:“她现在已经回来了。”
林景黛面色苍白,脚步不似以前那般轻快。认识她的花娘和小倌儿们都不敢靠近触霉头,离得远远的。
“你,过来。”林景黛扶住绑着红绸的柱子,朝离自己最近的一位蒙面花娘命令道。
对方不敢不从,慢慢地走近。林景黛这才看清她面纱之下的脸,透着朦胧的绝美。
“是你,萱娘。”
季涟萱伸手扶住她,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她的伤口,低声道:“黛姑娘,还是回那个房间吗?”
林景黛任凭她扶着自己走,目光上下打量着她,最后落在绝色女郎的脖颈处,那里尚残留着暧昧的红痕,没有来得及消退。
“你对他用了我给你的药?”不然她此刻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而是应该被困在男人的床上。
季涟萱没想到被她一眼看穿,她瑟缩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
然后等着责罚。
林景黛却只是哼笑了一声,戏谑道:“我以为就你那小猫胆子,拿着药都不敢用。”
季涟萱将脸埋得很低,她是惧怕这个高挑女郎的。旁人或许不知道,她踏进风雅院的第一天,就不小心偷窥到了这里的一个秘密——林景黛是风雅院真正的主人。
她得罪了谁,都不能得罪她。
温热的手忽然托住她的下颌,季涟萱被迫仰头看她。她看着她的眼睛,语调懒散地命令:“说话。”
季涟萱有些艰难地回道:“世子爷今天喝醉了,如果不用药,他可能会把我直接弄死在床榻上。我还想活着。”
这就是她选择下药的理由。
林景黛松开手指,让她继续扶着自己,似乎对她这个回答满意了。
“即便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情,你依旧想活着,这很好。你现在把我扶到你的房间,我要先处理伤口。”
季涟萱劫后余生,心中对她的恐惧消散了些许,连忙依言将人扶到自己的房间。
林景黛拿出自己的药粉,将上衣半褪,露出小麦色肌肤,胸口的位置,已经染血深重,但没有伤到要害之处,看着吓人,实则止血包扎,过几天就能好。
她咬牙,将药粉直接洒在伤口上,季涟萱眼睁睁看着那鲜血淋漓的伤口,滋滋作响,是皮肤被灼烧的动静。血迹很快灼干,黏在伤口边缘,她回过神,用准备好的白色布带一圈圈绑好。
“黛姑娘,是什么人伤了你?”季涟萱低声关切地询问道。
林景黛瞥了她一眼,并不回答,而是拂开她的手,起身要离开:“现在你可以休息了。今晚不会有人再来找你。不管外头什么动静,你都待在这里,不要出来。”
“是。黛姑娘也要小心。”季涟萱跪坐在榻上,微微弯腰,不敢再多问一句。
林景黛推门走出去。她捂了捂处理好的胸口,幸好那谢家暗卫不会用毒,不然她被他一剑刺中,恐怕此刻凶多吉少的就是自己,而不是对方了。
几番交手下来,棠府的这些暗卫进步神速,林景黛的脸色沉了沉。
她心情不好,便直接一脚踢开了自己的房门。迎面而来的却是一缕极其清淡雅致的气味,往日里凌乱散开的绯红纱帐被绳带规整地束起。那些不堪入目的小玩意儿也被收拾整齐,置放在桌面上。
茶桌上,一股冷茶香正在弥漫,冲淡了屋子里暧昧的暖香。
林景黛微愣了一下,她此刻仿佛置身于茶馆雅座,而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地盘。
玉冠束发,玄色衣袍的世家公子,正通身矜贵地跽坐在茶榻上。因为常年病弱,一双手显得苍白,骨节分明。他正在慢条斯理地倒茶。
当然,茶不是他泡的,而是棠寒英在一旁指点。杜筠溪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陷入了狠狠的恍惚与自我怀疑当中,阿青什么时候这么懂茶了?
总觉得他们两个人反了过来一样……
但她还要在林景黛进来之前,赶紧熏好香,只能压下这些疑惑,将香炉里的暖香替换成了现在令人清心寡欲的味道。
因为实在看不过眼,杜筠溪顺手将凌乱的纱幔和丢在地上的小玩意儿给整理了。
整间屋子顿时显得顺眼多了。她看到林景黛回来,迎面走过去,一双杏眼温柔似水,柳眉弯弯,含笑说道:“你回来啦。”
林景黛看着杜筠溪的笑颜,忽然产生一种自己很受欢迎的错觉。从没享受过这般待遇的她,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紧接着,便又听到杜筠溪说道:“我帮你整理了一下屋子,不介意吧?”
林景黛神色古怪地看着她。本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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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怒,斥责她自作主张,不知为何,对上这女郎的脸,又骂不出什么脏话来。
她只能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介意。”一边说着,她一边继续环顾自己的屋子。
一道阴影突然降下,高大挺拔的少年郎君不知何时站了过来。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眉心一枚抹额红玉,却轻轻晃动着,在英俊的脸庞上留下被切割过般的斑驳光影,给人一种冷沉压迫之感。
“我已经把人给你带来。”棠寒英挡在杜筠溪面前,开口说道。
林景黛对这对小鸳鸯办事的能力非常鄙夷。按照她的计划预想中,这会儿的棠寒英应该是被迷晕,绑在床上了,而不是清醒得宛如座上之宾,还有闲情雅致在泡茶!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少年郎,讥讽道:“不用你提醒,我有眼睛。”
扬长青适时地放下手中的冷泡茶,起身走过来,如画的眉眼仿佛凝着冰霜:“你究竟是何人,为什么要骗我的夫人,将我弄到此处?”
林景黛盯着面前怎么毒都毒不死的人,颇有些不信邪,便二话不说,挥袖一扬。
白色粉末如同烟气弥漫,扑面而来。扬长青下意识地抬袖挡住,面庞上还是沾染了些许,在屏息之前也吸入了一些。
他猛地晃了晃神,只觉眼前的场景有些怪诞,阿筠站在一旁,跟棠寒英一起无动于衷地看着。
不等他细想,身体便开始发烫。体内似乎有什么正在凶狠地撕咬着。他踉跄了几步,以手扶额,整个人摇摇欲坠。
棠寒英看着自己身体的反应,他并不担心,这天底下还有比那折磨他了近二十年的奇毒还要来得歹毒的毒药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算是百毒不侵了。
而林景黛密切关注着,这是她最近刚琢磨出来的秘药。为了验证效果,她特意寻到江湖通缉令的榜首,据说这江洋大盗武功十分了得,内力浑厚,即便是官府派出的高手也拿他没办法。林景黛却凭借这秘药,三招之内将他放倒了。
她特意跑到自己师父面前邀功,她的师父听了之后,却只是淡淡地说道:“景黛,你确实有进步了。但要用这药去把那个人毒死,还远远不够。”
林景黛颇受打击。她不信邪,这才费尽心思,终于将人给带到了自己面前。
现在就是证明一切的时候!
林景黛的目光隐约透出狂热,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药在这位棠公子身上起的反应。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剧毒味道,连杜筠溪特意熏的香气也被冲淡了。
此时,棠寒英感觉贴身悬挂的小瓷瓶在隐隐晃动。他不动声色地探手摸去,这才想起这是杜姑娘之前赠给自己的“玉思蛊”。
这性喜吞噬百蛊的蛊王感受到毒气,正在蠢蠢欲动,同时将飘散过来的药粉也给吸纳了。
杜筠溪站在一旁,看着林景黛那专注的侧脸,又是一个痴迷于研究毒药的人。这让她想到了自己的那本药簿。
撰写药簿的前辈,在行文之间偶然也会透露出类似的狂热。里面所记录的毒药,与林景黛使用的,几近相同。
必须得尽快见到林景黛背后的人!
杜筠溪适时地上前,扶住以手支撑桌沿的棠公子,看向林景黛说道:“他不能死在这里。”
“你心疼自己的夫君了?”林景黛正要将人拉开,忽然看到杜筠溪接触到自己这些药粉,却依旧安然无恙。她脸色一变,上下打量着她,“你没事?”
紧接着,她看到那年少郎君也依旧身姿挺拔地站在原地,毫无影响的样子。
怎么会……
林景黛抿唇,难道自己的药,真的如师父所说的,还远远不够么……可明明,它已经能毒倒这天下顶尖高手了!
32. 挑拨
杜筠溪看着她陷入混乱自我怀疑的样子,心里微微一笑,面上却继续冷静地说道:“我的夫君若死在这里,棠家老祖宗在雷霆之怒下,一定会命人彻查风雅院。到时我们都难辞其咎。”
林景黛现在根本听不进去这些,她以指扶按腰间的酒红色葫芦,眉目冷凝。
她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你们根本没有中毒!”
棠寒英见状,直接堵住她的逃生之路,执剑站在门口处。
而杜筠溪朝前一步,按住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温声说道:“别急。其实我们还是有共同目标的,可以商量。”
本来作挣扎痛苦状的扬长青也慢慢地坐正,整了整衣襟,他冷眼扫过来,不忘记讥讽她一句:“还以为会是什么厉害的毒,原来不过尔尔。”
林景黛平生最恨技不如人,她拥有这天底下最厉害的师父,这几年闯荡江湖,用毒技几乎无往不利。
如今,却是败在了这外表看似柔顺温和的女郎手上。
她盯着杜筠溪脖颈处那枚红痣,眼睛仿佛在燃烧。
杜筠溪抬手轻轻地摸了摸,朝她说道:“你当日银针扎入,用的是一种名叫‘红颜’的毒,若能及时服下解药,便能安然无恙,甚至还能使得肌肤变得更为雪白细腻。但若没有解药,便是溃烂红肿,一张脸彻底毁了。”
林景黛见她说得如此准确,知道她不是侥幸解毒的。她此前竟然一直在藏拙。
今晚自己安排的会面,恰好也是他们想要的。她这是成了替他们做嫁衣之人!
“从未有人敢如此愚弄我!”林景黛握紧手指,扬起下巴,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孤身进来?你们若对我下手,今晚也别想走出风雅院。”
杜筠溪端了一杯茶递给她:“我若是想对你下手,早在善药堂的时候,就会出手了。”
林景黛垂眸,望着对方手中的茶水,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在已知对方能轻松破解自己的毒技之后,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碰触这女郎递过来的任何东西了。
杜筠溪见她心生忌惮,便放下茶盏,朝她微微一笑:“你不必如此恐惧。我所学药技,是为了救人,从不会用它来害人。”
林景黛心中勃然大怒,这女郎分明是在阴阳自己的行事作风!若是往常,她早就反击,定要让对方痛不如生。此刻却不敢动弹一分,只因前有狼,后有虎。
杜筠溪并不管她的反应,只是继续说自己的想说的话:“昔年我曾经拜过一位师父,似乎与林姑娘同出一门。师父曾经告诫我,毒与药,同根同生,是药三分毒,毒亦能救人。端看人心取舍。吾辈潜心研究,当济世于民,天地立心,生民立命,方能成一代宗师,名垂天下,万古长青。”
这是那本来历不明的药簿,开篇所写第一段话。
杜筠溪熟读于心,这位前辈几近呕心沥血,将自己所有心得以及研制的毒药记载其中,行文中时时警醒自己,切不可以药技去谋财害命,坚持做一个大仁大善之人。
但在药簿最后一页,原本骨感端正的字迹,忽然变得凌乱潦草。这位前辈的心境乱了。
“若天地不公,错勘贤愚,权贵以势压人,奸佞以武侵犯,吾辈空守一身药技无施展,岂不可惜?以药技杀人,可谓捷径,权势富贵唾手可得,血海深仇亦可报,岂不令人动心?大厦将倾,吾心已乱。”
这位前辈最后选择坚守本心,还是服从欲望,杜筠溪不得而知。
她连这位前辈是谁都不知道,但她很想认识一下。不仅仅是因为她一身药技是从这本药簿中所学,此人算是她入门师父,还有她如今也正面临相似的局面,父亲的死,杜猗师父的满门冤情,从她选择踏入京都城开始,就意味着必定要与那些高高在上,一言便能定生死的权贵们正面交锋。
因此她迫切地想见到这位前辈,若能得到指点一二,或许能破除她心中迷雾。
杜筠溪说完,紧紧盯着面前江湖女郎的反应。
林景黛却对这段话毫无反应,她冷笑连连,讥讽地看着她:“想不到棠夫人是如此高尚之人。也不知你这位师父,如今可得偿所愿,凭心善而名垂天下?!我师门中可没有这般人物。”
“你不曾听说过这段话?”杜筠溪未免失落,难道她与那位前辈毫无关联吗?
林景黛已经不想与她讨论这些,这触到了她内心不想碰触的底线。师父告诉她,想得到一切,那就拼尽全力去夺。拥有一身高超药技却不用,那是傻子行为。
她对此毋庸置疑。
“既然你们如此善良,不会对我下手。那便离开我的地盘,我认输,从此我们便是明面上的仇敌了。”林景黛冷声赶客。
话落,她脖颈处陡然一凉,少年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虽然平静,却透着暗晦:“阿筠不会下手。但没有说,我们不会。”
棠寒英手执佩剑,直接架在了她的脖颈处:“你之前骗我是解药,其实是蛊虫炼制的药丸,甚至要借此操控我,这件事,我还没有跟你算账。”
光风霁月、病弱得心如死灰的棠公子也许不会如此“斤斤计较”,但此刻,他又不是那个久居深宅毫无斗志的活死人。
锋利冰冷的剑刃划破了林景黛脖颈的肌肤,有鲜血沁出。疼痛传来,她皱了皱眉。
扬长青端坐在茶桌边上,并不出声,目光却也冰冷地落过来。
林景黛见状,忽然轻笑出声:“你怎么不详细说说我是如何吹笛操控你的?你心上人的夫君也在这里,或许可以说给他听听。”
扬长青并不知此事,他望向阿筠。
他表面上十分淡然镇定,实则此刻已经心思翻涌。他知道,棠寒英不可能顶着自己的脸和身体,跟阿筠做些亲密的肢体接触。
他应该跟自己一样,光是想想,就有种妒火噬心的不甘。
偏偏林景黛又继续拱火:“你们若问心无愧,何必避而不谈?”
杜筠溪垂眸闭唇,她和阿青本来只是在林景黛面前演戏而已,现在她却直接公之于众,看来她这是不甘心认输,要让她和棠公子的夫妻关系当场决裂。
扬长青目不转睛地看着杜筠溪的反应,试图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一点什么。
此时,一道存在感极其强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扬长青一侧头,就对上了自己那双乌黑冷沉的眼眸。
棠寒英握紧手中的佩剑,提醒他:“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扬长青心里猛地一跳,言下之意,他真的用自己的身体,跟阿筠发生了什么吗……
怎么可以!那是他的身体,合该自己来……扬长青心乱了一瞬,同时不可置信,棠寒英这厮竟然会不介意用别的男人的身体去……
或许,是自己之前想岔了,即便是别的男人的身体又如何,终归还是自己感受到了……
少年人不曾经历过这些,平时再怎么冷静自持,此刻也克制不住想入非非了。
林景黛十分满意这样的效果。她不顾脖颈处加深的剑痕,继续说道:“棠夫人,你看,你们之间的关系也不是坚不可摧的。这样,你们怎么还和我商量合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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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筠溪确实不知道棠公子会有何想法,但他们在新婚之夜便谈好,不做真夫妻,连和离书都已经事先写好,就放在她的手中。
因此,林景黛的挑拨离间,注定无法成功。
杜筠溪定了定神,就这般说服自己。她散去莫名的心慌,侧头看向似乎走神的棠公子:“夫君,你相信我吗?”
扬长青抬起眼睛,朝她点点头。他逐渐冷静下来,转而看向林景黛:“你要相信,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坚不可摧的。既然你拿我们没办法,不如跟我们合作。”
林景黛研判他的神色,见这位贵公子似乎是真的并不在意,心中未免失望。不知这个男人是真的如此大度,顾全大局,隐忍不发而已,还是匆忙之下缔结姻缘并无什么感情,所以才这般无所谓。
“你们要我做什么?”
杜筠溪说出自己的打算:“我们有真正共同的敌人,不是吗?”
“你是说,国舅爷辛卫天?”林景黛略一思索,就猜到了答案。她饶有兴致地看向杜筠溪,“你和他有何仇怨?更何况,你都说出他中毒的真相,要为他解毒,我怎么相信你是真的要对付他?”
杜筠溪看向棠寒英:“国舅爷权势滔天,他要认子,已经与棠家撕破脸皮。此事没有解决之前,他不会放过棠家。而且,他曾经直言,一旦将我的夫君认回去,他便要替子休妻,另娶门当户对的女郎。”
“哦,这倒是像他会说的话。他瞧不上乡野出身的人。”林景黛提起这个,也是十分厌恶。她衡量了一下这个理由,既然暂时没有办法对付他们,不如联手。
他们身上也正好有她需要的价值。
“这里不是商量事情的好地方,以后你们还是到善药堂来找我。至于心烬的解药,想必你们也知道药方了。要不要真的帮国舅爷解毒,我无所谓,只是不要让他调查到我身上就好。”林景黛很快想到了对自己有利的地方。
正好,她正发愁怎么从此事安然脱身。
杜筠溪果然顺着她的话说道:“这是应当的。我们会帮你妥善处理此事。”
“这还差不多。这也是你们应该拿出来的诚意。”林景黛勾了勾唇,这让她看到了跟他们合作的好处。“至于我的诚意,我正在调查暗地里拥护辛卫天的勋贵世家有哪些,目前已经有些眉目了,到时我会将名单一并分享给你们,如何?”
杜筠溪正有此意,直接从辛卫天入手,难度太大,先削弱他的爪牙,引起宫中的注意,接下来才能拉拢到更大的势力。
“那么,扬公子,你可以把剑从我的脖子上拿开了吗?”
棠寒英手腕一收,佩剑重新回到身侧。
林景黛得了自由,一秒变脸。她伸手抚向脖颈,触手皆是温热的鲜血,心里不禁开始骂爹,这下手是真的够阴狠的!
“夜已深。我们先回去。林姑娘也好好休息。这是止血治伤的药。”杜筠溪在茶桌上留了一小瓷瓶。
林景黛本来很想有骨气地扔回去不要,终究抵不住好奇心,拿起瓷瓶打开闻了闻里面的药。
闻完后,她不禁变色。这创伤药竟然是极好的,还有些熟悉。林景黛不禁开始研究起来。
杜筠溪离开之前,恰好看到了她变脸的一幕。她手指握了握,这是她按照那位前辈在药簿上所教研制出来的药。
深夜的长街,暑热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三个人走出风雅院,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扬长青眼看他们就要这般将那件瞒着自己的事情揭过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们不打算跟我解释一二吗?”
33. 生气了!
棠寒英闻言,忍不住抬起眼皮,一脸平静地看向面前最不该问这个问题的人。
扬长青将自己代入阿筠夫君的身份,毫无阻碍。他就这样跟对面的棠寒英对上了。
此刻,他们从未觉得自己的脸如此可憎过。
棠寒英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若承认,我和阿筠之间确实有情呢。”
他在用扬长青的身份说这句话,并且似乎要从本人身上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棠寒英目光锐利,带着审判的意味。他看到对面,自己那清瘦病弱的胸腔果然剧烈起伏了一下。
他果真对阿筠有情!
扬长青略有些狼狈地别开眼睛,不再盯着人看。他极力克制住被猛然戳中心思的激荡与不安,冷声道:“她是我的妻子。”
阿筠本来就该是自己的妻子,他们青梅竹马长大,所有人都默认,等他们长大后,就会成亲的。
两个男人之间,顿时剑拔弩张,仿佛有看不见的怒火在滋滋作响。
杜筠溪站在旁边,听得惊心动魄。
阿青……他知道自己刚才在说什么吗?!
因为过于震惊,杜筠溪甚至忘记了反应,任凭深夜的凉风吹拂着自己的发丝和衣袖。
棠安将马车停在秋露白酒馆附近,并没有走远。他正等得焦急,就眼睁睁看到自家公子和夫人从隔壁的风雅院走了出来。
他的眼睛蓦然睁大,连忙揉了揉,再定睛看去,没错,确实是他们。而且还多了个人。
“谢统领,你快看。”棠安连忙侧头,示意正原地打坐的谢池草。
谢池草刚才与林景黛交手,虽然将人打伤击退,却也没有捉住人,而且林景黛擅用毒,他服了杜筠溪事先给他的解药,身体到底还是受了影响,此刻正虚弱不堪。
他抬起眼皮,让棠安不要激动惊讶,一脸沉稳地说道:“公子和夫人正在调查那女刺客的来历,你不要大惊小怪。”
本朝民风开放,除了世家还在拘泥礼数,不曾放开,新勋贵一派已然随俗雅化,男女同游,不避人前,甚至因为辛太后垂政,宫廷朝堂之中女官可自由出入。
棠安因久居深宅照顾不怎么出门的棠寒英,对外面的印象还停留在世家大族践律蹈礼的森严做派,此刻见到这一幕,方才如此震惊。
他不可思议,又看到那花楼里片刻后走出来几位身着华服的女郎,分明是贵族女子,三三两两作伴,作醉酒状。
谢池草看了目瞪口呆的棠安一眼,笑道:“你真的该多出门长长见识了。今夕不比寻常,不过公子毕竟出身世家,若非事出有因,他和夫人不会踏足此地。”
不管旁人如何,清贵人家尤其在意名声。
话音刚落,二人就看着自家公子和夫人原本正朝这边走来的脚步忽然一转,紧接着,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一旁的巷子深处。
谢池草慢慢地抿起唇角,顺便一手捂住棠安的惊呼声,示意他不要惊慌失措:“公子和夫人这是有要事相商,我们在此耐心等候便是。”
棠安惴惴不安:“谢统领,此事可要告知老祖宗?”
谢池草看向他,神色莫辨:“你无需声张,我会处理此事。”
巷子深处,没有光亮照进来,唯有头顶的月光,皎洁朦胧,照得面前年轻郎君如水墨画般的眉眼浸润在一片冷色光芒中。
杜筠溪虚虚靠在尚且带着白日暑热气息的砖墙上,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握住了一枚银针。
扬长青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微微一顿,心中顿时有数了,阿筠对这位棠公子其实并未完全放下心防,她在警惕他。
“棠公子,你这是何意?”杜筠溪稳了稳心神,但心中还是有一丝慌乱。在阿青忽然说对自己有情时,他便忽然伸手将她拉进这条光线昏暗的小巷子里。
他的反应,杜筠溪也看不太懂。就算阿青喜欢自己,他也不该有这么大的反应才是。
好在他很快松开了手,只是以围堵的姿势站在她的面前。
而紧跟而来的棠寒英,不远不近地站着。在脱口而出,有心试探这少年郎的真实心意后,他就知道自己失去理智了。
他不该当着阿筠的面问出口的。棠寒英眸光微微沉落,现在,阿筠知道了,她的竹马原来一直喜欢着她。
一下子,他们三个人都知道了。唯独他的情意,还徘徊在心口,无法正大光明地摆露出来。
此时,杜筠溪的背后是一堵坚硬温热的砖墙,前面是神色讳莫如深的郎君,杜筠溪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
扬长青盯着她,脚尖几乎要抵住她的去路,他不顾棠寒英在场,这次只单独询问阿筠:“他可曾对你做过什么?”
拥抱?亲吻?还是已经……
杜筠溪冷不丁原来他要问自己的是这般难堪的问题,她回过神,心慌与惊惧全都退让到了一边,取而代之的是怒火。
扬长青不知自己已经踩到女郎自尊心的底线,他此刻只想寻求一个答案,冰冷的眼眸底下,是挣扎的扭曲和渴求。
如果他可以,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可以……
杜筠溪努力平缓情绪,冷静地问道:“棠公子,你这是在质疑我的忠贞吗?”
“……”扬长青顿住,他终于从走火入魔般的执念中回过神,注意到阿筠的情绪不太对劲。
“我不是……”
杜筠溪已经定定地看着他,踩着他的脚尖,逼着他往后退了一步,她冷声说道:“如果我说,阿青确实抱过我了,我们甚至亲吻过了,抚摸过彼此……”
温柔女郎一字一顿地说着,她的嗓音不大,字字清晰,却含刀子般干脆利落,她每说一句,就将面前的俊美郎君往后逼退一步,看着他完全被自己镇住的模样,最后深吸一口气,说道:“现在,你要拿我如何?”
扬长青震撼地看着她,他们何曾拥抱过,亲吻过,抚摸过彼此……
他们甚至连指尖都不曾碰触过!
站在不远处旁观的棠寒英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溶溶月色照映在女郎柔美清丽的面庞上,仿佛蒙着一层朦胧的纱,秀气的轮廓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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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清晰,像工笔画中一笔一画绘出的美人。
她一改往日的温和脾气,露出决然冰冷的神色,竟仿佛能将他们直接置于绝境。
棠寒英在自己失控之前,移开了视线。他忍不住握紧手指,心中不禁苦笑,干蠢事的何止自己一人。
转瞬,杜筠溪将怒火对准了另外一个男人,她站在他不远处,并不靠近他,好像他此刻已经变成洪水猛兽。
“扬长青。”
她念了他的全名。
两个男人都不禁怔立在原地,看着她,像等待宣判的囚徒般,一颗心悬挂起来。
“妄言则乱。如今我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话说出口,要深思熟虑,要负责任的。”杜筠溪挺直脊背,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就当刚才什么也没有听到。我不希望下次再听到你说这些话。”
棠寒英望着她,竟然就这般轻轻放过自己了。
她对待棠公子,和青梅竹马长大的男人,终归是不一样的。
“嗯。”半晌,棠寒英才回应了她,然后他转身,独自沿着黑魆魆的墙根离去。
杜筠溪望着少年郎高大挺拔的背影,在月色下无端多出了几分寂寥和落寞。
她不禁反思了一下自己刚才所说的话,难道阿青真的……
想到这种可能,杜筠溪心中陡然一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过。
自从长大之后,他们不再如小时候那般肆无忌惮地亲昵,好像突然之间懂了男女有别。是阿青先开始的,他不再跟她打闹,甚至连眼神碰触都刻意避免,也不再天天见面。总是要真的有事情,或者有正当理由了,他才会主动来找她。
杜筠溪以为他这是在避嫌,他将来可能要娶真正心仪的女子,所以要跟以前的玩伴分清界限。
他总是冰着一张脸,完全褪去了孩子气。
杜筠溪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伤到了他。
肩上轻轻一落,冷沉的气息在靠近,她身上多了一件外袍。扬长青收回手,站在她边上,不想看到她脸上的怅惘,扭过头,有些生硬地说道:“别看了。他不会伤心的。”
他已经看到你在目送自己离去了。
杜筠溪收敛神思,她扯下搭在肩头的黑色外袍,直接还给了他,不冷不热地说道:“棠公子,你还没有说要拿我如何。”
“……”原来此事还没有揭过去,阿筠还在生气。
扬长青抱着被扔回来的外袍,忍不住偷偷去看女郎的神色。
原来她生气是这般模样。
说起来,他鲜少看到生气的阿筠,她总是好脾气,不管对着谁,都能温柔说话。看来这次自己是真的惹恼了她。
真是该死。
扬长青跟上她走向马车的脚步,也不敢伸手拉她了,怕火上浇油。他有心解释,却知道若是说出“我只是觉得既然他能这样对你,那我也可以……”这样的真实想法,阿筠恐怕会真的视自己为洪水猛兽,不敢再靠近了!
34. 心有所求
杜筠溪回到马车边,先瞧了瞧面色苍白的谢池草。
一袭黑色护卫衣装的谢池草站起来,态度客气恭敬。他没有询问她和公子在风雅院做了什么,只是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受伤,然后说道:“那江湖女郎,她武技不如人,在我刺中她胸口时,突然使诈用毒,这才让她逃脱。”
这药粉定然是朝他面庞上撒的,此刻谢池草脸上还残留着被腐蚀过的痕迹,所幸他及时避开,又及时服下解药,杜筠溪借着月光帮他认真看了看,交代了几句:“回去记得按时涂药,过几日,这些疤痕便会消退。”
谢池草道了谢,退站到一边,杜筠溪掀开车帘,上了马车。
棠安在一旁看着被冷落的公子,又见夫人头也不转地自顾上车,他心想:公子和夫人不会吵架了吧?!
扬长青一张脸冷冷淡淡,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他叫住正要隐入暗处的谢池草,询问他方才跟林景黛交手的情况。
车厢里,杜筠溪摸出火折子,点亮了小方桌上的一盏琉璃灯。狭小的空间顿时变得亮堂起来,从车窗外看去,整座马车车厢透着黄澄澄的光晕,宛如巨大的南瓜灯。
女郎纤细袅娜的身影正巧映在车窗上,温柔安静,仿佛一张光影里的仕女图。
扬长青只听谢池草说自己摸不透林景黛的身手出自哪家哪派,但她的武技平平,不必忌惮之类,视线里忽然闯入这一幕,便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谢池草见自家公子淡漠的眉眼往马车那厢看,他感受到侧面传来的些许光亮,却不敢跟主子一样转头去看。他保持原来的姿势,识趣地长话短说,然后便隐入了黑夜之中。
扬长青吩咐棠安驾车回府,伸出修长的手指,将车帘掀开。
暖黄的灯芒忽然被一道高大的身影覆盖,杜筠溪端坐在车榻上,见他上来了,便往旁边挪了挪位置,眼角余光都不曾扫到他身上。
她方才在巷子里疾言厉色地训斥他一顿后,见他不曾发作,只是沉默地承受。她其实便已气消了。仔细想想,或许棠公子只是口不择言而已,并非有心要质疑自己。
杜筠溪却又不想如此轻易就对他缓和神色,她想起嫁给他的这两个月来,可谓如履薄冰,小心温顺。他抗拒她对他的医治,不管她如何示弱,温言相劝,他都不为所动。
杜筠溪便一改往日好说话的柔婉形象,不冷不热地和他保持距离,靠着窗边,任他默默入座,也不与他主动搭话。
一时车厢陷入寂静,唯有车轮辘辘的声音。
扬长青习惯性地抱着手臂,靠着车壁,唇角微微抿着。
“我还在生气。”半晌,他听到女郎的声音不咸不淡地传来。
他微微一振,正大光明地抬起眼睛看向她。
阿筠还是不看他。她的视线落在前方的空气,留给他一张被琉璃灯芒照映得清亮的侧脸。
安静的车厢里传来轻微的衣摆拂动声,扬长青朝她坐过来了一点,衣裳上的淡淡竹香幽幽笼罩而来,他见她还是没有反应,便又靠近了一点。
这次,他的身影几乎将她整个人全都笼罩在了位置上。
扬长青克制着,没有伸手碰触她,而是保持着触手可及的距离。杜筠溪开始有点不安,是她主动出声,纵容了他。但他这样一靠近过来,她又后悔了。
近在咫尺的郎君,捉住她刻意避开的眼神,开口说道:“阿筠,你对我有所求。”
“……”杜筠溪这才与他对视着,她的胸口起伏了一下,最后还是大方承认了,“对。我对你有所求。”
扬长青看着她秋水般明净的眼眸,继续说道:“现在,我也对你有所求了。”
杜筠溪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心绪,又被他这句话撩拨起来。她愣愣地看着他:“你现在是真的想活命了?”
似乎怕他反悔退缩,杜筠溪又立刻说道:“其实这几天我已经看到你的改变和决心了,我也一定会拼尽全力,把你身上的毒彻底解开。”
“不是的。”扬长青等她说完,才否认道,“生死有命,我对你的所求,不是要你救活我的命。”
杜筠溪下意识地失望,她现在已经忘记了自己还在“生气”的事情,她主动靠近他,甚至伸手搭在了他的臂弯上,想给他一些求生欲望。“怎么能没有这样的要求,就算你对自己没有信心,也必须对我有信心,我会治好你的,一定。”
扬长青垂眸,看了她的手指一眼,继续说道:“我的所求,比要你救活我的命,有过之无不及。”
杜筠溪还抓着他的手腕,闻言,她的手指微微用力,像是被惊住了。扬长青说完,将她的手轻轻拂去,然后坐回到原先的位置,语气冷淡地说道:“所以,以后你最好不要轻易碰触我。”
“棠公子,你想要我的命?”好半天,杜筠溪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这样说,是这个意思吧?!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棠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公子,夫人,我们到家了。”
扬长青起身,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惊疑不定的女郎一眼,丢下一句“你可以这样认为”,便掀开车帘走了。
棠安看着公子自顾往前走,也不等夫人,好半天才看到夫人有些失魂落魄地出来,心想:难道他们刚才在路上又吵了一架?这次是夫人惹公子生气了?
第二天,杜筠溪照旧早起,准备好汤药针灸,推开隔壁的厢房。
她这一夜没有怎么睡好,她在想自己跟棠公子无冤无仇,他为什么突然想要自己的命?难道他早就看不惯自己,厌恶自己把他和棠府当成跳板,以此去接触到京都城的那些权贵的做法?
但不管怎么样,她就算要继续顶着对方的冷漠与厌恶,也要继续医治他。以为好不容易有了进展,却又功亏一篑,杜筠溪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承认,她不是什么真正善良之辈,为了达成目的,她有时候也会不择手段。
屋子里却没有棠公子的身影。
杜筠溪找了一圈,最后在一片小竹林里找到了人。
锋利纤瘦的身形只束着一件月白色劲衫,清晨的阳光照得竹叶斑驳间疏,他正在练武。练得汗水淋漓,发丝黏在苍白清冷的脸庞上,后背也被洇湿了一大片。
杜筠溪没有打扰他,站在一丛箬竹边上,看他熟稔又干净利落的动作。竹叶被他手中佩剑的剑气扬飞空中,杜筠溪看着看着,恍惚间好像看到了阿青在练武。
通州县的武学馆里,阿青每天雷打不动地要练剑打拳,扬叔几乎教了他十八般武艺,每样武艺有自己的功法心决,阿青是武学天才,似乎就没有一样是他学不好的。
扬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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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心里陡然一惊,收好佩剑,不敢再练,唯恐她看出什么端倪。
金黄色的佩剑剑穗随着他走动的姿势,摇晃着拂过他的手掌心。扬长青对上她温柔的眼睛,一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昨天明明已经那样跟她说了,他以为她会就此对棠公子避之不及的。
杜筠溪朝他递出手,手心搁着一条帕子,然后说道:“夫君,你该吃药了。”
扬长青没有接过来,而是又跟她强调了一遍:“别对我这么好。”
说完,他越过她,径直离开。
杜筠溪发现,棠公子在短暂地配合自己治毒几天后,虽然不再像以前那般漠然抗拒,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她转过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仔细琢磨着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发现好像是自己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并不是想要自己的命。
杜筠溪心情复杂地回到竹苑,就看到棠公子坐在桌边,正在乖乖喝药。
他看到她回来,手里的药碗已经来不及放下。他本来打算狠狠心肠,直接倒掉的。终究不忍心让阿筠失望,她是这么想救活棠寒英这个人。
因此扬长青昨夜辗转反侧,脑海里都是棠寒英顶着自己的脸,说出他与阿筠之间有情的那句话时的场景。天蒙蒙亮,他起床,回忆起有一本心决,每日坚持修习能帮这具破败的身体修补一二。
扬长青假装若无其事地把喝完的药碗搁在桌上,嘴里过于苦涩,正好有理由不用开口说话。好在阿筠也没有说什么,她只是默默地递过来一小碟蜜枣。
等蜜枣被消灭得一干二净,他们去泽兰堂看望老祖宗。
谢阳韫不知从哪里得知他们小夫妻二人去了风雅院那种地方。她先让自己的孙儿靠近过来,细细瞧了瞧,见他气色好多了,这才没有多问。
杜筠溪待在一旁,也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让棠公子卷入了这些是非当中。
谢阳韫看出她的纠结,让她也靠近过来,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抚拍了一下:“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以后要办什么事,都和我说一声,需要英哥儿参与的,也尽管让他去。这毕竟也事关他身上的毒。”
“我们躲在这深宅大院里,当了将近二十年的缩头乌龟,我其实都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只要英哥儿不要那么痛苦,能多活几天就好。筠溪,我很感激你的出现。”
杜筠溪抬起眼眸,认真地听她说。她反手握住老太太的手,温热的,有劲的,感激她的通情达理:“祖母,我们会注意自身安全。”
扬长青适时开口,岔开话题道:“祖母,通州县那边的消息如何?”
谢阳韫脸色凝重道:“回来的人说小青儿的父亲极有主见,不愿意跟随他们一起过来。不过他答应立刻收拾行李离开武馆。在他们回来的路上,果然遇到了辛卫天的人,他们不放心,便又折返回去,小青儿的父亲已人走楼空,辛卫天的人连一面都没见上。他们已经按照你们吩咐,将附近的人都收买,统一了口径,那些人问不出什么,已经回去复命。”
扬长青见父亲已经离开,但目前不知所踪,心中一时十分忧虑。按照他对自己父亲的了解,他极有可能会偷偷潜入京都城来找自己。
但——
他现在找到的自己,只会是棠寒英。
35. 首发
棠寒英正执剑一步步走下阴冷昏暗的地下牢房。
烛火幽幽,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道,还有不断传来的痛吟和哀嚎。
少年郎君的身姿挺拔凛然,他面色平静地穿梭过青石板路,最后在尽头的牢房前止步。
悬挂在木架上的独眼老头枯瘦弱小,此刻鲜血淋漓,已经看不清原先的模样。除此之外,在不远处还有几个人正在承受着惨无人寰的酷刑。
棠寒英眼皮一颤,那些人分明已经服毒而死,现在不过是做戏给还留着一口气的独眼老头看。他之前偶尔听祖母说过,辛卫天有一处私人的地下牢狱,里面的酷刑比之刑部等专门审讯的地方有过之无不及。
如今亲眼所见,他站立在原地,心里忽然有个念头冒起:不知这些刑具用在身上的感觉,和自己经受的毒发,哪一种更让人痛苦?
冰冷血腥的微风摇曳着挂在墙壁上的烛火,照得这张酷似国舅爷的脸明明灭灭。
那负责审讯的幕僚握着沾盐的铁鞭,对上少年郎君意味不明的眼神,心里不知为何都抖了一下。他定了定神,上前一步说道:“小公子,今晚你也在秋露白小酒馆吗?”
棠寒英抬眸,语气平淡地说道:“我正巧在风雅院。”
那就是在了。幕僚斟酌着用词:“我们不是要怀疑您和寒英公子,而是今晚有太多巧合了。”
“所以我主动出现在这里。”棠寒英知道这些人多疑,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走的。况且还要保下林景黛不被他们发现。“可有审讯出什么?”
幕僚盯着他,问道:“小公子可知道索命门?”
“索命门?似乎是个杀手组织,略有耳闻,怎么了?”棠寒英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组织的名字,在羽涅山,他击毙的那几个杀手就来自索命门。
索命门,派人要杜姑娘的命。
幕僚颔首,幽幽地说道:“这个老头说他来自索命门。可惜这个杀人组织潜伏在京都城已经许多年。号称千金能买权贵人头。他们的内部鱼龙混杂,没有固定的据点,难以一锅端掉。”这些消息去外面稍稍打听就能得知,幕僚便专门挑了这些信息告知。
“可否能够抓到背后操控的人?”
幕僚指着那奄奄一息的独眼老头,说道:“他不过是组织里的一只小虾米,从他嘴里撬不出更多有用的消息了。”
棠寒英知道这幕僚不会对自己知无不言,他便不再继续追问。而是抬脚走向悬挂着琳琅满目刑具的墙面。
幕僚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的举动,硬着头皮上前说道:“小公子,您要亲自审讯吗?”
“不。”棠寒英的眼眸沉静幽深,他伸手,径直取下一柄锋利的逆钩。这钩子尖端有无数小尖刺,倒逆设计,一旦刺入体内,再拔出,能钩连出无数细小的血肉块出来。
光是拿在手里近看,都让人不禁产生不寒而栗之感。
棠寒英将它拿在手里,转过身,说道:“我要这个,可以拿走吗?”
幕僚摸不清他的意思,犹豫地点头道:“这逆钩不过是用普通铁质制成,小公子喜欢,自然可以取走。”
棠寒英便将这柄逆钩紧紧握在了手里,他转过身,在这幕僚来不及反应之时,逆钩被狠狠地扎入了那只剩一口气的独眼老头胸口。
血肉飞溅,沾染上那张神采英拔的脸庞,宛如玉面修罗。
幕僚眼皮猛抖,连忙上前,老头的脑袋垂落下来,已经没有了呼吸声。他侧过身,惊怒道:“小公子,为何突然出手杀了他?”
棠寒英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帕子,慢条斯理地将脸庞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整个过程,他的眉眼都平静温和得可怕,几乎看不出任何心情波动。
“你方才不是说,他只是小虾米,审讯不出更多有用的消息?我不忍心看他继续如此痛苦,不如早些送他一程。”棠寒英隔着手中沾血的巾帕,轻轻地抚上了那枯瘦老头死不瞑目的眼睛。
幕僚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什么,他不过是为了敷衍才这般说,审讯的过程中,他总觉得这老头供认出来的索命门只是替罪羊而已。但如今人已经死了,他看向面前少年郎君那刚杀完人却露出悲悯的模样,心头笼上不安的阴影。
整座死气沉沉的地下牢狱,似乎都没有这位少年郎君身上散发出来的死气来得浓郁。
咣当一声,棠寒英扔掉手中的刑具,因为常年练武而磨出薄茧的双手已经恢复干净,手指修长有劲,青筋微微凸起,仿佛轻易间便能折杀某种脆弱的东西。
幕僚悄悄地抹了抹额角的汗,好在已经有了索命门这条线索,这老头死了就死了吧,为此得罪小公子,显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棠寒英迈步走出这间空气沉闷的地下牢房,无人阻拦。
外头的天已经蒙蒙亮,街道还沁着凉气。他回到善药堂后院的屋子,合衣而卧。
索命门。
日头大盛时分,棠寒英仅仅假寐了一会儿,他脑海中不断地浮现着自己刚穿到这具身体的情形。
他在一间废弃民宅里醒过来,推开门出去的时候,隔壁的废屋里也刚好出来几个人,他们一照面,什么话也没有说,自顾行事。
棠寒英以为这些人只是萍水相逢,恰巧跟扬长青一样借宿这里而已。
如今一点点细节回忆起来,棠寒英慢慢地坐起来。
他伸出手,抓起搁置在一旁的佩剑,直接翻墙离开了善药堂。
棠府,花荫匝地。泽兰堂两旁的抄手游廊,种满奇花异卉,有几株正吐蕊绽放。杜筠溪铺开竹编的篾子,金灿灿的阳光晒满了各类药材。
扬长青坐在长廊下的一处阴凉,手里端着铜制的药臼,正用药杵一点点地捣着药汁。
他冷峻的眉眼,阳光照拂不到,整个人宛如一块冷玉,做的事情却言听计从。杜筠溪指挥他,让他搬竹筐,捣药,忙忙碌碌了一个清晨。
扬长青冷着脸,跟她保持距离,手上的活却没停,一一帮她弄好了。
杜筠溪将常用的药材翻找出来,趁着天气好,都晒在了泽兰堂的院子里。空气里弥漫着药材草木的干燥气息,杜筠溪喜欢这种药材被晒干水分的味道,她朝空中仔仔细细地嗅了嗅,又拿出几株药草,递到棠公子身前,熟练地吩咐道:“夫君,你闻一下,帮忙把这几株区分出来。”
自从她发现棠寒英的嗅觉惊人,便立刻利用了起来,让他嗅闻成分不明的药丸,又让他区分模样相似的药材。
扬长青放下捣得有些发热的药杵,伸手接过来,面无表情地放在鼻尖,垂下眉眼,认真地闻了闻。
长廊尽头出现急急忙忙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鹅黄色身影出现。
棠清珠刚从竹苑找过他们,没看到人,又一路拎着裙摆小跑而来,终于看到杜筠溪的身影,她几步冲到她跟前:“嫂嫂,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杜筠溪见面前的少女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便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让她缓口气。
“嫂嫂可否随我出门,救一个人?”棠清珠顾不得自己,抓住杜筠溪的手指,乌亮的眼睛期盼地看着她。
扬长青放下药材,起身走过来,皱眉看着阿筠被抓住的手指。
杜筠溪见她焦急万分,想必是对她很重要的人出事了……
“是谁?”
棠清珠咬了一下红唇,面颊泛起红晕,轻声说道:“是我的未婚夫顾信钦。他不愿意惊动长辈,外头请的大夫又没水准,唯恐治岔了,我左思右想,只有嫂嫂能帮上忙了。”
听到是这个人,杜筠溪和扬长青对视了一下,假山里他们厮混的那一幕浮现在脑海中。
“有什么症状?你待在府中,如何得知他出事了?”扬长青拿出兄长的气势,一一询问。
棠清珠略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皮,不过她担忧自己的情郎,语速极快地解释道:“我们约好了今日一同赏荷,他没有来,只派了个小厮过来告知他有事来不了了,我多问了几句,那小厮说漏嘴,我才知道他中毒了,而且这毒非比寻常,不好解。”
其实是她见这报信的小厮吞吞吐吐,心中生疑,便用金银收买了,小厮抵不住诱惑,才说了出来。
弄得这么神神秘秘,棠清珠心中更加不安。北阳侯府看似家族和睦,其实北阳侯跟自己夫人心生龃龉,夫妻之间早已貌合神离,连带着作为世子的顾信钦也跟父亲感情生分了。棠清珠同情他的处境,故而时刻注意着北阳侯府的动静。
杜筠溪斟酌了一下,建议道:“既然顾世子不愿意被外人得知,你直接带人上门要给他医治,恐怕连面都见不上。不如你假装毫不知情,登门造访,你作为他的表妹和未婚妻,大张旗鼓地上门,他必定不会拒见。到时我以贴身侍女的身份,跟着你,便能看到他是什么情况了。”
棠清珠此刻心乱如麻,一听这主意,连连点头:“这样也好。”
她匆忙回屋,去挑适合杜筠溪穿的侍女衣装。
扬长青等人小跑得不见了,才看向阿筠,问道:“你要孤身进北阳侯府?”
杜筠溪整理着自己的褡裢,抬起脸,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夫君,你在关心我吗?”
扬长青的眼睛撞入她揶揄的笑颜,知道这女郎表面上云淡风轻,对昨日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冰释前嫌般,实则心中可能已经记了小本本,随时要反击回来的。
他移开目光,假装不在意:“你去吧,我并不关心你的行踪。”
杜筠溪将剩下没捣的药材一股脑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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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假装没听出他的口是心非,语气自然地吩咐道:“我回来的时候,要看到这些药材都捣碎成糊状了。”
原本想偷偷跟上的扬长青垂眸,看着自己脚边装得满满当当,一层又一层的大箩筐药材,这是要他不得闲啊。
扬长青微微挺直脊背,冷着眉眼,说道:“要是我没完成你给的任务呢?”
没想到棠公子会顺着自己的开玩笑,一本正经地问下去,杜筠溪没想好怎么惩罚他,她微微愣了愣,顿在原地,脱口而出道:“那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说完,杜筠溪就后悔,气势一下子全都没掉了。
扬长青低下头,唇角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上翘了翘。真是个实诚的傻姑娘。
这样的她,是他拿她没有办法才对。
扬长青重新坐下来,认命地拿起药杵,面无表情地继续捣药。杜筠溪本来还想叮嘱他几句,见他已经如此乖顺,便不再说什么,转身匆匆离去。
确定她不会再折返回来后,扬长青这才唤出一直藏在暗处的谢池草:“我会一直待在府里,你跟上去,暗中保护夫人。”
谢池草迟疑,垂头说道:“我的任务就是保护公子。”
扬长青这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这应当是祖母的命令,这些暗卫存在的意义也是为了棠寒英的安危。
谢池草低着头,任凭公子打量自己。
扬长青于是模仿棠寒英会有的语气,淡漠地说道:“一方面是保护,另外一方面,跟上去,看看她做了些什么,回来汇报给我听。”
原来是让自己跟上去监视夫人的一举一动。谢池草这才领命,起身离去。
片刻后,一辆油壁香车驶离棠府。杜筠溪换上了一袭素色婢女装,坐在棠清珠身边。
棠清珠还有些不安,说道:“要是被祖母知道,我竟然让嫂嫂假扮成我的贴身侍女,陪着我胡闹……”
“这不是胡闹。若是顾世子真的中毒出事,这就是救命的大事。”杜筠溪安抚着她。
棠清珠见她是真的想帮自己救人,顿时泪盈眼眶:“之前我对兄长和嫂嫂有些避之不及,还埋怨祖母偏心,承蒙嫂嫂不计前嫌,愿意如此帮我。”
杜筠溪看着面前心思单纯的少女,心想这姑娘日后要是被人卖了,恐怕还会说那人一声好。
北阳侯府靠近宫廷,跟国舅府只隔了一条街。马车很快抵达,自有奴仆先去拜帖,知会府中主人。
片刻后,便有一锦衣妇人带着几位侍女出来迎客,满脸笑容地说道:“清珠小姐,难得您来探望夫人。”
棠清珠压下焦急的心情,跟她客套地讲了几句场面话,这才在对方的引路下,入府前往面见侯夫人。
杜筠溪收敛气息,低眉垂眼地跟在后面,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好在这些贵人也不会注意一个小小的侍女,就这般一路顺利地踏入了侯府前厅。
侯夫人是棠清珠的舅母,又是她的准婆母,二人十分相熟,见面又是一番嘘寒问暖。棠清珠耐心地应付着,终于找准时机,开口说道:“我近日编了几条络子,舅母看看,可还喜欢?”
侯夫人是个面白丰腴的美人儿,她听出棠清珠的真实用意,含笑说道:“我如今不爱戴金儿玉儿的,这络子倒是适合给你表哥手中的扇子搭。”
棠清珠顺势问道:“怎么不见表哥,他可是去了太学?”
“他今日身体不舒服,告了假在家中休息。你既然来了,不如去瞧瞧他。”侯夫人终于松口,将人放了。
等棠清珠带着贴身侍女离去,侯夫人坐在位置上,脸庞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她昨夜就已经得知消息,自己儿子从外面急匆匆回来,回来后直接将院子的门都锁了,谢绝任何人的拜访。
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被拒之门外。
一定是出事了。侯夫人拧眉,她心里焦急,正要叫人去叫棠清珠过来,棠清珠的拜帖倒是先一步送来。
这未婚夫妻二人定是瞒着长辈,有些猫腻的。只是反正婚期将近,侯夫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不安的是,自己儿子昨夜到底去了哪里。
顾信钦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肯拜托长辈从宫廷请医令救治,是因为他很明确地知道,自己中了毒。
若是要问起毒来自哪里,他在风雅院偷养季涟萱一事便要暴露了。而这不仅仅是名声的事情。
这时小厮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通报道:“世子爷,黛姑娘来了。”
顾信钦正浑身红肿发痒得难受,他眼眸一亮,快速道:“让她进来,你留在门外,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随着门被推开,阳光洒照进来,顾信钦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眼睛,余光却瞥见林景黛身边还多个身姿挺拔的少年郎君。
36. 一眼动心
北阳侯府极大,杜筠溪跟着棠清珠一路穿花拂柳,因日头极盛,走了不久,额角鼻尖沁出一层细汗。
杜筠溪心情沉重,在这炎炎夏日的灼热袭击之下,整个人越发不舒坦起来。她沉默地观察着侯府的布局。没有想象中复杂,若要逃命,其实并不那么容易就被困住。
不过那年她父亲应当是中了毒,武功被废,这才被这里的人追住,活活痛打一顿。扬叔费劲千辛万苦将他救出,却只能救出一具尸体。
眼前的勋贵人家,一砖一瓦皆精致富丽,哪里瞧得出沁入地下经年累月的淋漓鲜血。
杜筠溪越走就越发现这里面隐有一分为二的意味。
以中央莲池和九曲回廊为界,路上遇到的护卫和奴仆侍女,神色仪态各有不同。越靠近内院,这些下人对棠清珠的态度似乎越疏离。
绕过一面拱月门,四下无人,棠清珠这才面色忧虑地解释道:“刚才那些眼高于顶的奴仆,是侯爷的人。表哥近些年跟他父亲多有龃龉,连带着府里的下人们也多有偏颇。外人眼里的表哥,侯府世子,风光无限,其实他过得极苦。”
听到“极苦”二字,杜筠溪忍不住抬眼看向面前烂漫天真的少女。
棠清珠这是情真意切地在为自己的表哥兼未婚夫担忧怜悯,满腔爱意几乎要喷涌而出。
“走吧,先去看看顾世子如何了。”杜筠溪按压下劝说的冲动。
沉浸在浓情蜜意里的少女,是听不进任何关于自己心上人的一丁点不好的。
到了顾信钦的院子,门窗禁闭,两个护卫守着门口,竟是拦住了棠清珠,客气地行礼说道:“世子爷今日不见客,棠小姐,请回吧。”
棠清珠不禁有些焦急,她狐疑地看着面前陌生的面孔,不肯就这样离去,她说道:“你去跟表哥通报一声,我要见到他本人,才能放心。”
两个护卫犹豫地对视了一下,最后其中一个转身进了院子。
片刻后,在棠清珠的期待下,那个护卫回来,垂着眉眼回道:“世子爷说他没事,棠小姐不必担心,他明日再登门拜访。”
棠清珠刚想驳斥他们骗人,衣摆一紧,杜筠溪在后面悄悄地拉住了她。
等走得远些,棠清珠气鼓鼓的,百思不得其解,问道:“嫂嫂,你说,是不是那个护卫在骗人?或许他是舅舅的人,根本没跟表哥通报。表哥不可能不见我的!”
杜筠溪觉得事有蹊跷,她沉吟道:“那个护卫回来后,他身上多了一道极淡的药味,可见顾世子应当是真的受伤了,正在用药。”
“那我们快点回去……”
杜筠溪一把拉住她,无奈道:“他不想见你,你就这样回去也没用。不如先想个他必须要见你的理由。”
“必须要见的理由……”棠清珠皱着眉,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才眼睛一亮,说道,“有了,就说我找到了他那日遗失的玉佩。这枚玉佩是宫廷御赐之物,他迟迟未找到,已十分焦急。”
杜筠溪定定地看着她,那日她和棠公子撞破他们在假山私会,棠公子捡走了落在地面的一枚玉佩,捏在手里准备当证物。
所以——
“玉佩呢?”
棠清珠捂了捂因为撒谎而发烫的脸颊,嘟囔道:“没真的找到,就是骗骗表哥,谁让他不肯见我,哼!”
“那先蒙混过去再说。”看来棠寒英还没有拿这枚玉佩去警醒自己堂妹,杜筠溪便没有挑破。
不过,她怀疑这个理由真的能成功见到顾世子吗?
果不其然,她们被再次拒之门外。
棠清珠真的恼了,觉得当着别人的面,屡次被情郎拒见,丢了面子。
杜筠溪心想现在可不是丢不丢面子的问题,更重要的不是应该疑心顾世子为何死活都不肯见人?
恐怕不是不想见,而是不能见。
屋子里,棠寒英神色平静地看着面前错愕的一张脸。
往日风流雅痞的侯府世子,此刻衣衫不整,面庞以及脖颈和其它露出的肌肤,蒸腾着热气熏出来般的胭红。
还未等顾信钦发作,林景黛已经抢先一步抱怨:“世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是在哪里招惹来的仇家?”
顾信钦恼怒道:“你敢说,这不是你的手笔?!”
“只因为我擅长用毒,世子爷难道就认为全天下的人一中毒,都是我下的手?”林景黛嗤笑一声,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径直撩开他原本就敞开的衣襟,“别说了,我帮你看看。”
棠寒英站在一旁,见他们二人嬉笑怒骂,交谈之间十分熟稔,也不避讳外人。他不禁朝顾信钦深深地看了一眼。往日顾信钦拜访棠府,府中长辈对他可谓交口陈赞,连祖母也十分满意这位未来的孙女婿。
如此看来,他却是个到处留情的风流公子哥儿。棠顾两家的婚约,还有待商榷。
“他是谁?”顾信钦的视线不断地扫过来,假装用漫不经心的语调问道。
林景黛随口道:“我最近新招的小学徒,他叫扬长青,通州县人。带他过来,让你认识一下。”
顾信钦猛地盯着她,前几日国舅爷认子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她应当知道此子的身份。
竟还敢认这样的人物当小学徒?!
“先让他出去。”
这便是换个身份的好处,棠寒英想起自己以往见到的顾世子,端庄有礼,仪表翩翩,哪有此刻这般疏狂乖戾。
“都是自己人,不必见外。”林景黛看了一下他身上的症状,季涟萱下手确实够狠,几乎将她给她的药粉全都用在了顾世子身上。
不用听,林景黛都能猜得出顾信钦将人赶出去后要跟自己说什么。
她伸手按住赤红着眼睛的顾信钦,低声道:“世子爷也不想将此事闹大吧?你院子里的护卫,都已经被我迷晕,就算你叫人,会惊动的也只是你父亲的人而已。”
顾信钦的呼吸急促起来,终于意识到不对。他盯着她,语气狠厉:“你想做什么?!”
“世子爷,不要慌。我不会害你。而我这位小学徒,这张脸你也看到了,他不是你能得罪的人。”林景黛语气从容地说道,“国舅爷最近正在调查中毒之事,昨夜秋露白的最后一个伙计被抓走,他受不住严刑拷打,供出了索命门。”
顾信钦看着面前的罪魁祸首,恨得咬牙切齿,“所以你故意借萱娘之手,对我下毒?”
棠寒英忍不住侧头,萱娘?这位顾世子到底还有多少风流韵事。
林景黛欣赏了一下男人目眦欲裂的模样,才慢吞吞地说道:“你怎么知道萱娘是受我指使,而不是出自她本意,厌恶你至极,要置你于死地?”
顾信钦猛然怔住,想到那绝色女郎在自己床上落泪的娇样,她惧怕他,不愿被他碰触,他都知道。
但她……真的恨到要自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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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这么多日日夜夜的耳鬓厮磨,难道不能让她对自己生出一丝情意吗?!
男人的脸色变得扭曲不甘,狰狞得可怕。他顾不得身上的痒痛,紧紧握住手指,低声喝斥道:“萱娘是我的女人,她犯了事,我会亲自惩罚她。不劳黛姑娘费心。”
林景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嘲弄道:“看不出来,世子爷还是个情种。”
棠寒英听了一耳朵顾世子的感情纠葛,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他握住佩剑,极力克制住帮堂妹教训这个花心郎君的冲动,言简意赅地打断他们的对话:“索命门。”
林景黛这才恍然想起正事一般,看向面色沉郁的顾信钦,说道:“国舅爷的人很快就会查到索命门,这是你立功的时候。我的这位小学徒,到时会助你一臂之力,你带着他,一同把索命门解决了,他在国舅爷面前美言几句。往后你的父亲再想废你世子之位,也得事先掂量一下,要不要得罪国舅爷。”
顾信钦听着这女人极尽忽悠,唯一目的就是让这长相酷似国舅爷的少年接触到索命门。
“要给我立功机会,你还让萱娘下手毒害我?!”顾信钦捏着她给他的解药,没有立刻服下,而是冷笑连连,“如果你以为这样就能拿捏我,那你也太天真了。”
林景黛朝她微微一笑:“世子爷,你说要是你和萱娘的关系被你的母亲知道,被你的未婚妻知道,会怎么样?哦,好像现在就可以,你的未婚妻还在门外等着呢,要不要我去邀请她进来?”
“你敢?!”顾信钦果然心乱如麻,色厉内荏地大声喝斥了一句。
棠寒英见他反应这么大,瞥了他一眼。不知是为了那个萱娘的安危,还是真的在乎与清珠的姻缘,还是一旦他和那个萱娘的关系暴露,不仅仅是会被退婚,还有着他作为世子也难以承受的后果。
他走到窗边,正巧看到棠清珠在院子外面跳脚撒泼。
千娇百宠长大的千金小姐,豁出去闹脾气,也是气势十足的,两个护卫身份低微,不过听命办事,已经快要抵挡不住了。
其中一个护卫狼狈地退回来,急急忙忙站在门外再次通禀。
顾信钦话未听完,已经暴戾地斥退:“不见,让她回去!告诉她,再这么无理取闹下去,我们取消婚约!”
那护卫一离开原本站着的位置,他前方的风景便映入了棠寒英眼帘。
一刹那,耳边的暴怒吵闹声都消失不见了,灿烂的阳光倾泻而下,照在清丽女郎那张温和平静的脸庞上。
她今天不再是一袭熟悉的碧色裙衫,而是换了一套府里再寻常不过的侍女装。杏色的,款式很简约,却将她纤细的腰身勾勒了出来,以往只用竹簪挽起的头发也垂放了下来,梳成丫鬟的双垂发,远远看去,仿佛一只温柔的垂耳兔。
相比于棠清珠的焦躁,她跟一汪安静幽碧的潭水般站在那里,却始终不曾流露出要离开退却的意思。
杜姑娘竟然也来了,乔装打扮成侍女的模样,跟在棠清珠身后——
她有要办的事情。
棠寒英一寸寸地收回自己的视线,他转向还在争执不休的林景黛和顾信钦,将手里的佩剑一把拔出。
“你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棠寒英已经眉眼平静地一剑劈开了禁闭的房门。
在木屑飞扬当中,少女鹅黄色的身影迫不及待地冲进来,终于如愿以偿见到自己的情郎。
37. 首发
场面一度有些混乱。
趁着棠清珠缠住人,杜筠溪越过一地碎乱的木屑,正巧跟站在窗边身姿挺拔的少年对视上。
他手里还握着没有收回去的佩剑。
杜筠溪瞬间明白过来,这扇门是他为自己劈开的。
不计后果。
旁边的林景黛从震惊中回过神,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面前侍女打扮的杜筠溪,没有出言戳破。
杜筠溪努力控制住不禁加快的心跳,局势还没有到不能收拾的地步。阿青虽然冲动了点,但看他淡定的模样,应当是做过权衡的。
门外的两个护卫,在听到动静之后下意识地拔剑,却迟迟没有得到世子的命令,只能僵持在外面。
而棠清珠一看到顾信钦皮肤泛红的模样,原本就担忧焦虑的心情瞬间变为心疼,她冲上去,不顾礼数,扯住他就要发火扬起的袖子,几乎是紧紧地抱住他的手臂,眼睛红成兔子,仰起脸关切地说道:“表哥,你痛不痛?我给你带了大夫过来,快让她给你看看。”
顾信钦对上这样一张真正在关心自己的脸,勉强压下火气,语气僵硬地说道:“别大惊小怪,我没事。”
不谙世事的少女哪里知晓此刻这屋子里的暗潮流动,她态度强硬地让他坐好,转头看向杜筠溪。
杜筠溪已经走近,她凝神,看向这位顾世子露在外面的肌肤,又观他的脸色,最后说道:“请世子伸手。”
顾信钦万万没想到棠清珠请的大夫是一位侍女,还长得如此漂亮。他终于忍耐不住,出口训斥道:“胡闹!”
棠清珠被自己情郎毫不留情面地质疑,面色绯红,她微微挺直脊背,忽然抬手指着站在一旁的高挑女郎:“表哥,你愿意被这个江湖女郎医治,却不肯让我带来的大夫给你诊脉。你和她之间……”
林景黛微微挑眉,真有意思,这贵族小姑娘是要捉.奸的架势?
棠清珠不知道她的身份,只从她的穿着打扮判断她是行走江湖的人,而顾信钦知道林景黛为人阴毒狠辣,她看谁不过眼,明面上依旧笑眯眯,暗地里却不知什么时候早就给对方下毒了。
顾信钦猛地握住棠清珠的手指,让她不要再胡言,语气也软了下来:“清珠,我没有这样的意思。你我是未婚夫妻,不该如此怀疑对方。既然你要让人给我看,那就看吧。”
他觉得棠清珠带来的人,估计跟她一样不靠谱,瞧不出什么。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急于把棠清珠打发走。另外一边还有两个人杵在原地等着呢!
顾信钦咬咬牙,忍住了,没有发作,而是伸出了手腕。
杜筠溪看着面前的仇人之子,相貌堂堂,仪表翩翩。她眉眼平静地搭上他的脉。
脉象虚浮紊乱,是日夜笙歌,过度放纵的缘故。肌肤冒红疹,滚烫又绯红,是中毒的迹象。
“世子爷是中毒了。”杜筠溪收回手,看向棠清珠,“这毒是长期下的,累积到一定程度,才会发作。”
棠清珠立刻想到顾信钦跟自己说过的,他在侯府里立足艰难。
长期下药,只有是照顾到他日常起居的人才能办到了。
棠清珠满怀怜爱地看着自己的情郎。
顾信钦见瞒混过关,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故作严肃凝眉状:“我会彻查府里的人。不知这毒可能解?”
杜筠溪点点头,起身拟了个药方,交给他,说道:“世子爷只要每日按时服下,便能痊愈。”
顾信钦接过来,看也没看,放到一边,转头对棠清珠说道:“我处境危险,不希望你卷入其中。在你嫁给我之前,相信我,我会将这些事情都处理好。”
棠清珠见他要出手处理这件事,不是为了自身安危,而是为了她嫁进来后的日子着想,来之前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此刻全都变成了感动。她望着略有些狼狈的顾信钦,眼泪朦胧,唤他:“顾郎,你要好好保重。我……我虽然可能帮不上多少,但必定力所能及地保护你。”
“傻瓜,你要相信我的能力。今天折腾了一天,想必你也累了,先回府休息,待我好全了,再去找你。”顾信钦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好言哄劝道。
三言两语之下,棠清珠被哄得晕头转向,最后依依不舍地离去。杜筠溪跟在她后面,踏出门之前,跟站在窗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少年郎又对视了一眼。
杜筠溪看到他的手还握在佩剑上,手指紧绷,似乎正在忍耐着什么。
他朝她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杜筠溪收回视线,踏入外头的灿烂烈阳中。
她有点担心阿青,这里毕竟是北阳侯府,即便已经走在衰落的路上,也依旧是赫赫有名的勋贵人家。他刚才已经得罪了世子,不知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杜筠溪有瞬间想要折返回去,直接将阿青拉走。但她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好在他身上有她给的解毒蛊虫,就算那些人要对他下毒使阴招,他也能凭借武力逃出生天。
暑热越发炽热,杜筠溪不敢多看这侯府里的一花一树,勉强镇定下来,抬起头去看走在前面的棠清珠。
直到走出侯府,坐上回府的马车,棠清珠才捂了捂热得发红的脸,凑过来,忍住羞意地问道:“嫂嫂,表哥真的没事吗?”
杜筠溪看着她,温和地说道:“没有性命之忧。其实他中的是两种毒,一种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长期导致。还有一种,是近期才中的毒,只不过刚才的场合,不方便说。我不想得罪世子。”
“两种毒?!”棠清珠当下也顾不得害羞了,直起身,诧异地看着她。
杜筠溪颔首,跟她对视着,车厢里几乎安静了下来。
棠清珠意识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并不是自己爱听的。杜筠溪问她:“清珠,你想知道吗?”
“为什么刚才不方便说?”即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棠清珠还是顶着一颗悬着的心,问了出来。
杜筠溪实话实话道:“因为那是一种催情的毒,用量适当,无伤大雅,一旦过度,便会像世子那般出现红疹的症状。他应当是用了大量的药,而且我把他的脉,虚弱悬浮,是放纵过度的结果。”
“……”棠清珠脸庞的血色褪尽,嘴唇都发白了,她怔怔地看着前方,显然难以置信,“表哥他洁身自好,府里连近身的侍女都没有,怎么可能……”
杜筠溪没有继续说下去,等着她慢慢消化。一直回到棠府,棠清珠也还是无法接受的样子。她连告别都没跟杜筠溪好好说,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杜筠溪本来就没有抱着一次就让她看清顾信钦真面目的希望,她只不过是先埋下一颗种子,后续等待慢慢发芽。
一路心不在焉地回到泽兰堂,谢阳韫正在和几个老嬷嬷一起收拾晾晒在厅堂的药材。杜筠溪连忙收敛心神,走过去帮忙,谢阳韫却让她先回竹苑:“英哥儿又不舒服了,现在正在竹苑休息,你去看看他。”
杜筠溪心里紧了一下,脚步加快,很快来到竹苑,棠安正守在门口,看到她回来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几步迎上来,说道:“夫人,公子又不肯喝药了,您快进去看看。”
杜筠溪推开门进去,屋里关着窗,没有点灯,一片昏暗,青色纱帐后面隐约能看到一道人影躺在里面。
扬长青确实很不舒服,这具身体常常这样,时不时地崩坏一下,连带着影响他的心情。他很想出去看看阿筠在外面做什么,最后却只能无力地躺在这里。
纱帘被轻轻撩起,杜筠溪出现在他眼前,她身上除了药香味,还多了其它味道,他不太喜欢。
杜筠溪看着躺在枕头上的棠公子,他的面容苍白,透着冰冷,只看了她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似乎要将生疏贯彻到底。
杜筠溪慢慢地坐在床沿,伸手握住他瘦削的手腕,细细地帮他诊脉。扬长青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想要抽回来,杜筠溪用了力,压着眉眼,说道:“别动。”
她说得温柔,却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
随着诊脉的动作,她靠近了过来,身上的气息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纱帐内的小小天地之间。扬长青就是在这个时候,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淡淡竹香。
这抹竹香,在这个房间里无处不在,属于原先的主人。
她在外面,去见了“自己”。至少有过短暂的交集。
杜筠溪摸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脉象,很细微,却蕴含着生机。她想到清晨看到他练武的情形,内心不禁怦怦跳,为了更加确切地验证,她几乎是抓住了他整只手腕,心无旁骛地继续诊断。
扬长青已经坐了起来,他靠在床枕,目光随意一落,就能清晰地看到她如画的眉眼。
“棠公子,你最近可是得到了什么心决功法?这对你的心脉,大有裨益。”杜筠溪终于确认了,她抬起头,正对着他的视线。
扬长青知道瞒不过她,嗯了一声,也不多加解释。好在杜筠溪顾虑着分寸,没有刨根问底下去。她舒展眉眼,由衷地开心,还不忘叮嘱他:“棠公子,你每天要勤加练习,当然,也不要过度,量力而行。等你的心脉巩固,能承受进一步针灸治疗,我们就能开启新的诊疗形式。”
女郎这般说的时候,眼眸亮晶晶的,她是真的在为棠公子而开心。
扬长青不太自在地别过脸,殊无笑意。紧接着,又听到她斟酌着用词,跟自己打商量:“阿青今天为了我,似乎得罪了北阳侯府的世子。他如今还和黛姑娘待在侯府,可否派谢大哥去看看情况?”
扬长青这才转过头,看着她:“你很担心他?”
杜筠溪觉得他的口气有点奇怪,说不上吃醋,倒是似乎有很多不甘心。
为了阿青的安危,她还是点头承认了:“他为了让我能进屋为顾世子诊脉,直接劈开了原本紧闭的房门。”
听不上不像是稳重矜贵的世家公子会干的事情。扬长青颇有种对方为了讨阿筠的欢心而豁出去的感觉。这本来应该是他自己做的,根本轮不到他来护着阿筠。
“他为了你这样做,你可有动心?”扬长青没有看她,而是看着空气僵硬地说道。
杜筠溪顿了一下,终于闻到了那么一丢丢的酸味。在那扇门劈开,她跟阿青对视上的时候,说内心毫无波澜,那当然未免有些违心。
更何况,在她少女情窦初开的时候,身边刚好有一位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君在,彼此知根知底,她曾经对阿青动过心的。
只是那动心宛如蜻蜓点水,不分明,紧接着便是师父一家的覆灭,她很快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跟阿青是绝无可能了。她不能连累他。
甚至可以说,杜筠溪就此变得更理智了,她不允许自己在调查出一个真相之前,纵容自己沉溺于情爱之中。
情爱,会让一个人有软肋。
杜筠溪温和地说道:“棠公子,我已经嫁给你了。”
说完,她看到对方忽然握紧了手指,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四周充满了酸酸涩涩的感觉。
扬长青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忍不住,他侧过身,定定地看着她:“我说过了,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杜筠溪心里涌起了莫名的危机感,面前眉眼清润冷峻的贵公子,似乎下一秒就要对她做些什么。他在克制着。
“棠公子,你不要多想,我对你好,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自己。”杜筠溪索性顺着他的话,将自己的意思挑明了,“待事成,我们便能分道扬镳,你不必担心。”
扬长青胸口堵着什么,十分难受,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只好虚弱地躺回床上,说道:“他会没事的,不必派人去保护。他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没用。”
话虽是这么说,接下来的时间里,扬长青分明感受到她的不安与担忧。
那个人比自己更有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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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长青将喝完药的瓷碗放回到杜筠溪的手里,心里不得不作出这样令人气馁的判断。
才几天而已,他竟然已经做到了让阿筠为他如此魂不守舍。
而自己这边,几乎是毫无进展,还隐隐有原本缓和的关系被自己弄僵的节奏。虽然他也乐见这样的形势,但这其中的滋味,属实十分矛盾难言。
直到夜幕降临,守在院子里的杜筠溪终于等来了阿青的身影。
棠寒英轻车熟路地翻墙进来,他一袭黑色劲装,将少年修长挺拔的身姿勾勒得清晰分明,像一只猫落地般悄无声息。还未等他站稳,女郎已经小跑到他面前,伸手按住他的肩头。
杜筠溪生怕他站直了,自己就够不到他,因此眼疾手快地抢先一步走到他跟前,将他堵在原地,上下打量一番,见他没有受伤,这才在心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冷肃着一张脸,说道:“阿青,你今天太冲动了。那可是在侯府。”
棠寒英就着她抵着自己肩膀的姿势,懒洋洋地站直身体,直到那柔软纤细的手臂再也够不到,只能滑落回去。他靠着墙,也没走,继续让她堵着自己的路,难得有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弯了弯唇角,说道:“侯府世子又如何,他不能拿我怎么样。”
月色朦胧,杜筠溪在这一瞬间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锋锐,含着血腥气的杀意。
她似乎有点不太认识他了。
紧接着,杜筠溪发现自己刚才闻到的血腥气,不是错觉。他手中的佩剑,含在剑鞘当中,正在散发着浓重的血味。
他刚刚去杀人了,而且杀了很多人!
杜筠溪浑身僵硬地站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少年郎君,还是那张俊朗的脸,却莫名地透出几分骇人的阴沉。他整个人,仿佛刚从潮湿阴暗的沼泽地爬出来,身上黑色的劲装在夜色下,也变得黏湿厚重。
扬长青听到动静出来后,很快就止步在几步开外。这身子的嗅觉异常灵敏,夜风吹来了刺鼻的血腥气。
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棠寒英手指抵着剑鞘,轻轻一推,露出锋利的剑刃。上面果然沾满了擦拭不干净的鲜血,甚至随着剑鞘的脱离,鲜血淋漓而下。
杜筠溪忽然头皮发麻,他这是杀了多少人才回来的。
棠寒英静静地看着面前温柔女郎在月色下的表情,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上去那么懵懂,似乎还开始怀疑起了他的真实身份。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她的阿青一定不曾这样大开杀戒过。
“还记得羽涅山要杀你的索命门吗?”棠寒英靠在墙上,语气平静地说道,“我今天摸到他们的老巢,把他们全都杀了。”
不得不说,扬长青这具身体太好用了,杀人如切瓜。这些罪行累累,杀人无数的顶尖杀手,在他面前,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原本顾信钦带他过去,还抱着他被斩杀在里面的希望,结果他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时,这位侯府世子直接惊惧得腿软了。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却不得不接受现实。
索命门一夜之间就这样被剿灭干净了。
杜筠溪好半天才消化掉这个消息。她定了定心神:“阿青,你不想活了吗?”
索命门能屹立这么多年,背后肯定有大人物在支撑着。他今天将索命门明面上的人全都杀光,无疑是狠狠地斩断了这位大人物的利爪。从今往后,他的日子不会安生了。
棠寒英跟站在后面的扬长青对视上了。
扬长青的眼神很复杂,他做了自己不敢做的事情。
而棠寒英显然没有要跟他解释的意思,他随心所欲,就这样做了。当着扬长青的面,他忽然伸手,捧住了杜筠溪的脸颊。
杜筠溪的鼻息之间都是铁锈般的味道,他的手明明已经洗干净了,连指缝都没有忘记搓洗,但那浓重的血气还残留在上面。棠寒英凑近了她,对上她微微睁大的杏眼,问道:“是不是吓到你了?”
杜筠溪觉得他身上有种不顾任何人包括他自己死活的淡淡疯感。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她微微拧眉,是了,是她刚嫁入棠府时,棠公子毒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这种感觉太违和了。她怎么都没想到,会出现在扬长青身上。这让她有点难过。
如果扬叔看到,也会很难过的。
棠寒英对上她那双充满怜惜和难过的眼睛,微微一顿,这不是他预想到的反应。
他觉得她会惧怕,会震撼,甚至可能会就此厌恶。唯独没想到,她会怜惜自己。
杜筠溪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心中又十分自责,明明不想阿青卷入这些是非之中的,到头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陷越深。
她应该装作十分生气,训斥他,将他赶走,但她实在做不出这样的事情,索命门确实是一条关键的线索。
杜筠溪努力让自己变得清醒理智起来,她摇摇头,说道:“没有。只是觉得你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棠寒英松开手,继续懒洋洋地靠着墙,垂眼看向她:“都已经杀了。你现在不管说什么,都太晚了。”
杜筠溪忽然感觉自己的眼睛变得十分酸胀,有什么在涌出,在灼烧,变得咸湿又黏重。她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她靠自己也可以一步步地解决问题,可现在,她最不想让他卷入的这个人,事与愿违,还是因为她,手上沾满了鲜血。
她想生气,又想狠狠骂他一通,对上他那张平静的脸,又变得无力。她能说他什么呢,他是为了自己啊。
杜筠溪转过身,就要离开好好冷静一下,却一头撞入了充满竹叶气息的怀抱里。
站在后面一直没有出声的棠公子,抱住了她。顺便按住她的后脑勺,让她的脸紧紧贴着自己的胸膛。
扬长青很快感受到胸口濡湿一片。杜筠溪猝不及防,被这样一撞,仿佛开启某种开关一般,再也绷不住情绪,隐忍许久的泪水就这样洒落了出来。
38. 接纳
杜筠溪觉得是因为棠公子的胸膛过于锋利纤瘦了,所以她一撞入他的怀里,撞到鼻尖,酸涩难忍的感觉涌上来,才让她的眼泪掉落了出来。
偏偏他还伸手,将她往他的怀抱深处用力地按了按。
杜筠溪回过神,一边狼狈地用他前襟柔软的布料擦拭眼泪,一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不太对劲的问题。
棠寒英这是在安慰自己吗?!
他为什么要安慰自己,这明明是她和阿青之间引发的纠葛。
好像所有都乱了,杜筠溪想挣脱出来,方才的情绪来得汹涌,去得也快,此刻理智回笼,现在绝对不是感伤的时候。既然阿青已经动手灭掉索命门,那么当务之急是谋划下一步,才不辜负他这番冒险。
可她此刻却几乎喘不过气。棠公子将她箍得极紧,仿佛不愿让任何人窥见她落泪的瞬间,甚至不由分说地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他直接将她抱到了屋子里。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这般大力气,明明白日里还奄奄一息,此刻却一口气将她抱到了床边,然后让她坐好。
杜筠溪茫然不解地看着面前俯身盯着自己的棠公子,清隽的眉眼像初冬河面结成了薄薄的冰霜,他伸出手,手指也冰冰凉凉,像冷玉,轻轻拂弄她濡湿的眼睫毛。
“阿筠,你为阿青哭了。”他低声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杜筠溪任凭自己名义上的夫君帮她一点点抹去眼睫上残留的泪珠,她整个人仿佛踩在浮云上,恍恍惚惚,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扬长青又说道:“不值得。你不该为他哭,他是心甘情愿为你这样做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身姿挺拔的少年郎君执剑跟了进来,或许是因为刚刚杀了很多人,那张下颌线清晰优美的脸透着淡淡的厌倦和漠然。他看向坐在床沿的杜筠溪。
就像再次认识她一样。
棠寒英抬脚走过来,摁住自己瘦弱得过分的手腕,扬长青眼睁睁看着他径直拿走了他手里拧好的温热巾帕,然后转向阿筠。
杜筠溪也在讶然地看着他,棠寒英无视了一切,杀戮引起的心绪海浪般涌动,让他根本无法静下心。他此刻只是在遵从本心行动而已。
他抓着巾帕,就这样顶着那张厌世脸,动作放轻柔地帮她咸湿的眼眸擦拭干净。
他好像浑然忘记了自己此刻的身份。
他甚至伸出手,帮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裙摆,让她整个人从方才略有些狼狈的样子恢复正常。
杜筠溪在心里暗暗深吸一口气,伸手就要拂去他不断接近自己的手,他却主动捉住她的手腕,让她跟自己的眼睛对视上:“你的夫君站在旁边都没有说什么,你在慌什么?”
杜筠溪的瞳孔微微一缩,阿青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从京都城重逢起,她就觉得阿青变得有些奇怪,但至少还能勉强维持从前的模样。现在,杜筠溪有种对方再也懒得装下去的感觉。
棠寒英确实懒得装下去了,人人都说棠家公子是端方君子,其实他不是,他被体内的毒素折磨,早已生出无数阴暗偏执的念头。只是他生活在百年世家里,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祖母盼他安康顺遂地长大,他只能当世人眼中虽然病弱却才情无双的贵公子。
看着杜筠溪震惊的模样,他竟忍不住弯起唇角,笑了一下。
怎么看都觉得怎么恶劣。
杜筠溪确实没想到,阿青会变成如此恶劣。
而真正的扬长青站在一旁,他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正捉住阿筠的手腕。他的手指修长,肤色是小麦色的,青筋微微鼓起,蕴含着刚硬的力量。而阿筠的手腕,纤细雪白,凝霜雪般柔软。互相映衬着,让看的人忍不住别开视线,再也无法淡定地看下去。
随及,他又看到自己的脸,露出那样的笑。
他无法形容,是他本人永远不会那样笑的笑容。带着调侃,邪气,还有浓浓的嘲讽和占有欲。
他看着自己,宛如湿淋淋的水鬼般黏在阿筠身边,他甚至还在试探她:“阿筠,你信不信,就算我吻了你,你的夫君也不会反对。”
杜筠溪听得头皮发麻,她觉得自己已经彻底不认识阿青了。
扬长青终于听不下去了,他自认还没有这般变态。他上前一步,将阿筠从自己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里解救出来,冷声说道:“我还没死呢。”
棠寒英当然不会真的用别的男人的嘴唇去吻自己喜欢的女人。他松开手,周身血腥气未散,却又恢复了往日温润平和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危险邪气的人只是错觉。
杜筠溪坐在床边,没有动。她定了定神,眼看他搅乱局面就要抬脚离去,开口唤住他:“阿青,你要知道,我已经嫁人了。我们之间已经绝无可能。”
她说得极其冷静,已经从刚才的慌乱茫然挣脱出来,同时快速判断局势,做出了她觉得目前最好的决定。
她要让阿青彻底认清形势,不能再让他为了自己又不管不顾地做那些危险的事情。
月光从门窗外面冷冷地洒照进来,昏暗的屋子都仿佛浸在这股凉气里,一时之间寂静下去。
扬长青就站在她边上,一垂眼便能看到女郎堪称冷酷的侧脸。
而棠寒英止住脚步,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忽然开始发疼的胸口。是这具身体的自然反应,非他能控制。
他轻轻地扯了扯唇角,没有回头,声音飘散在冰凉的月色中:“无妨。我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说完,棠寒英顶着酸涩生疼的胸口,一脚踏出自己的屋子。他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是自己的情绪,还是这具身体的情绪,或是两者兼有。
杜筠溪放了狠话,却没有得到让自己满意的反应。她有些头疼地起身,因为实在无人可以一起商量这件事,她只能跟身旁的棠公子分享。
“阿青以前不这样的,他变了很多。或许是因为我。我耽误了他。”
他本来应该是驰骋江湖的逍遥自在儿郎,而不是在这里拘泥于儿女情长,为了她的事情四处奔波杀人。
扬长青的唇色有些苍白,他顺着她的坐姿,坐在她旁边,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他此刻满脑子都只是她的那句“我们之间已经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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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能”。她说得那么坚决,好像已经真的没有转圜之地。
扬长青眉眼冰冷,微微挺直脊背,半晌才重新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我本来只是契约成亲而已,你无须对这门婚事如此看重。我……我并不介意你有二心。”
“……”杜筠溪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扬长青说完,并不看她,只是看着前方的空气,坐得端正,目不斜视。
他并不心虚,这些都是事实而已。
杜筠溪压下担忧不安的情绪,忽然意识到,旁边的这个男人显然不是适合和自己谈论这些的人选。她刚才是急病乱投医了。
她起身,尽量平缓情绪,走到窗前。然后她看到窗外的院子里,阿青没有走远,他坐在石桌子边上,正垂眸认真擦剑。
她压根没有任何办法赶走他。
扬长青也起身,站在了她的身侧,他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去,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阿筠,你放弃吧,你赶不走他的,不如接纳了。”
“……”杜筠溪侧过头,看着面前的棠公子,她好像也快不认识他了。这种哄劝自家夫人纳娶小郎君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扬长青算是看清了,他要是用自己的身份,可能是真的跟阿筠绝无可能。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已经成了密不可分的三个人。阿筠她总有一天会知道,不管她怎么冷硬心肠,恐怕都无法摆脱他们两个人了。
与其等着她发现真相的那天,为何不放下心结,早早接受这个现实。
扬长青伸出手,第一次毫无芥蒂地用棠寒英的手,半抱住阿筠。几乎是用哄人的语气说服她:“一直待在里面不见他也不好。不如我们一同出去,三个人坐在一起好好商量事情。”
杜筠溪恍恍惚惚地随着他出去,等她回过神,自己已经坐在了石桌边上。石凳被晒了一天,还带着温热的暑气。
坐在对面的少年郎放下擦拭干净的剑鞘,抬起眼睛看向她,似乎已经预料到她终究会出来见他,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
棠寒英结合杜筠溪对自己的这些反应,多多少少感觉到了,她对扬长青是有感情的。
并不是像她所说的那般冷绝。
他坐在这里,再细细一揣摩,便窥探到了杜筠溪内心深处隐秘的真实想法。她故意这样说,不过是希望扬长青不要再卷入这些是非当中。
表面上是断情绝爱,实则处处都是在为他着想。
棠寒英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笑了笑。笑意却没有抵达眼眸。
她对一个人的偏爱,是可以如此明显的。如果他以自己的身份去做这些事情呢,她也会如此担忧不安吗?
答案是不会。
棠寒英几乎毫不费力地就得出了这个结论。因为她在决定踏上复仇之路,明知前途凶险万分的时候,选择嫁给自己。
此刻,他回头看这场匆忙之间缔结的姻缘,才发现它是那么不堪。
那种胸口刺疼的感觉又袭来了。棠寒英紧紧握住剑柄,面上却还能维持平静的神色。他看向杜筠溪,跟她对视着:“我早就知道,你会出来的。”
39. 吻
杜筠溪发现自己现在完全不能用常理来跟扬长青相处。
他的情绪总是跟他说的话相反,听上去就有些讽刺的意味。
当然,在商量正事的时候,他整个人终于恢复正常了一点。
棠寒英将自己的发现一一告诉她:“我在顾信钦的房间里,找到了一枚御赐令牌,出自辛太后之手。北阳侯是辛卫天的人,他的儿子却为太后效命,或许,这就是他们父子反目,关系僵硬的缘故。”
杜筠溪坐在旁边认真地听着,其实并不太意外。京都城目前的形势,就是辛家兄妹的对峙。辛太后挟幼帝垂帘听政,孤儿寡母,外朝由辛卫天掌控,人心是会变的。权倾天下,唾手可得,且时机不等人,随着幼帝年龄渐长,朝中不少大臣已经在呼吁皇帝应当亲政,辛卫天再不行动,便要失去夺权的最好时机了。
这些他们能看得明白,辛卫天以及他那些幕僚又怎么会看不清楚。他们这才急吼吼的不择手段也要让国舅爷认子成功。
辛太后同样也坐不住,她要同时严防自己兄长和便宜养子的夺权。
“索命门背后的大人物,极有可能是太后。她年少时,曾离家出走闯荡江湖,对江湖有所了解。后来,她嫁给先帝,手段了得,无形中好像有一股力量在助她清扫政敌。如今看来,应当是索命门在暗处的手笔。”棠寒英顺着顾信钦这条线索,一路摸索过去,前后一联系,当机立断,趁着对方没有反应过来,直接出手将索命门清扫干净。
杜筠溪听得眼皮直跳,旁边的扬长青忍不住握紧手指,抬起头看向他,说道:“你要把索命门的覆灭,让辛太后那边的人算在辛卫天头上。进一步激化他们的矛盾。”
“对。以我们现在的能力,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办法直面硬对。不如让他们两方势力撕破脸皮,狗咬狗。”棠寒英冷静地说道,“我特意找到顾信钦,让他亲眼目睹,便是这样的用意。”
杜筠溪怔楞地看着阿青,不知道他是何时对京都城的形势如此熟悉。
棠寒英顿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太多了。
“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以为你是国舅爷的人。”扬长青隐约有点猜到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了,他盯着他:“你准备当辛卫天的儿子。”
棠寒英跟他对视着:“总比棠公子去认祖归宗好。我现在的身份,可以这样做。”
“你凭什么觉得,你现在的身份适合这样做?”扬长青眉眼一冷,他有自己的父亲,怎么能随便认别人当爹。
棠寒英抬手,指了指他的脸:“难道你一直没有感到好奇过,为什么这张脸跟辛卫天年轻时长得如此相像?那些认识辛卫天的人,一看到这张脸,反应都很大。这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扬长青陷入沉默。进入京都城后,他说的这些情况,他都看到听到了,即便他觉得自己跟那国舅爷长得一点都不像,旁人的反应却不能不让他多想。
他没见过辛卫天年少时的样子,现在只看到一个纵酒过度疯疯癫癫的中年男人。
杜筠溪没注意他们之间的针锋相对,她想到了扬叔,如果他知道阿青瞒着他,去认了别人当父亲……
“不行,阿青不能这样做。”她情不自禁,出口阻拦,“太危险了。”
棠寒英再次感受到了她对这个少年郎君赤裸裸的偏爱。
“那依照你的意思,是要让棠公子去认?”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杜筠溪摇头道:“我们可以有其他的办法。与虎谋皮,就是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出事。”
棠寒英这才面色稍缓,说道:“所以我说,我去才最合适。即便真的遇到险境,在高手围攻之下逃脱,应当也是不成问题的。更何况,你给了我一枚玉思蛊,能辟易百毒。我足以自保了。”
听到玉思蛊,扬长青忍不住抬头看向阿筠。她什么时候将这么珍贵的蛊药给了他。
杜筠溪顾虑的不完全是这些问题,她看向面前只字不提扬叔的阿青,再联系他诸多与之前完全不符的行为举止,因为经脉走向而打消有人假冒阿青的念头再度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棠寒英何其敏锐,察觉到她混乱不安的情绪,他起身,抓起搁在石桌上的佩剑,说道:“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你不用再劝我。”
少年翻墙越走,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杜筠溪越发觉得他是心虚了,怕被自己看出什么端倪。肯定有哪里出错了,被她忽略了,所以才会感觉很多地方变得古怪。
连带着,她觉得面前的棠公子也变得一样的古怪。
扬长青说道:“阿筠,你把玉思蛊给了他。”
听他话里的语气,他知道玉思蛊是什么样的存在。杜筠溪想了想,反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扬长青定定地看着她,玉思蛊是她的父亲留给她的遗物,据说那是她从未见过面就早亡的娘亲特意留给她的,她的父亲因为思念妻子,怕小孩子懵懂将东西弄丢,一直代为保管,直到杜筠溪长大懂事了,才珍之又重地交到她手里。
结果,阿筠竟然就这样将玉思蛊送了出去。
扬长青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还是棠寒英手段了得,顶着他的皮囊,轻而易举的就得到了阿筠最珍贵的东西。
他不受控制地心跳起来,好像就这样隐约窥见到了阿筠对自己的感情。
“阿筠,你是喜欢阿青的。”好半天,他才敢得出这个结论。
“……”杜筠溪不明白,在她送给阿青玉思蛊的时候,他的反应都没有棠公子知道这件事之后的反应大。
“我不想他出事,就是这样简单,你不要多想。”那天她本来已经准备好的说辞,竟然在今天跟棠公子说了。杜筠溪说完,那种古怪的感觉越发浓郁。
好像她和阿青,隔空完成了那天本应该会出现的对话。
扬长青坐在位置上,竟然第一次听出了她的口是心非。他的一颗心,鼓胀得饱满,像浸润在温水里。他想伸出手,摸一摸她。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属于棠寒英的手指已经摩挲在了女郎讶然又受惊的脸庞上。杜筠溪似乎被他吓到了,一动不动,任凭他摸她的脸。
扬长青飞快地收回手,转身回到屋子里,将门关上了。
他靠在门板上,微微扬起下巴,吐息都变得灼热,努力平缓情绪。
院子里重新变得安静,杜筠溪在位置上想了很多,最后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起身回到屋子里。
后半夜,忽然下起了雨。雨势颇大,瓢泼而下,接着又转成细雨,打在竹叶上,淅淅沥沥。
杜筠溪有心事,睡得不安慰。在迷迷糊糊间,她忽然看到床头好像多了一道人影。
她一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空气里浮荡着雨水润湿尘土的味道,暑热已经消散得差不多,微风吹在肌肤上,是冰凉的。
薄被搭在身上,还没有彻底滑落,杜筠溪就被床头这道人影肆无忌惮地拥抱住了。
他撩开纱帐,用力地抱着她。颇有一种情难自禁的冲动。
杜筠溪闻到他身上竹叶的味道,棠寒英的脸从来没有这样贴近过她。此刻近在咫尺,那水墨般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仿佛要刻入她的眼眸深处。他贴着她的脖颈,就着拥抱的姿势,一点点地往上挪,最后跟她的眼睛对视上。
扬长青在隔壁屋子里辗转反侧,一想到她的心意,如何能安睡。在雨声渐起时,他起身,悄悄地来到了阿筠的屋子。
“阿筠,我们当真夫妻吧。”
他语出惊人。
杜筠溪被他强势抱着,视线所及,全都是他那张脸。从未有过的体验,让她从冰凉的夜风里硬生生地感觉到了热气。
他的手掌从后面托住她的后脑勺,让她无处可逃,也无从挣脱。碎发凌乱的额头抵住了她的眉心,他的长腿半跪在床沿,倾身而来,低声说道:“我刚才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你。”
所以,是发生了什么吗?!
杜筠溪在一片混乱之后,努力回想白天的事情。他这是受到玉思蛊一事的刺激吗?!
但,这反应明显不对。简直不能用常理来推测。
杜筠溪抬起手,温柔但又不失坚定地推开他的手臂,努力镇定地说道:“棠公子,你清醒一下。”
扬长青说道:“我很清醒。”清醒到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身份,但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可以不再顾忌这点了。
他不想回避,在知道阿筠的心意后,他无法做到无动于衷,一定要做点什么才能好受。
察觉到她似乎并不反感自己的拥抱,扬长青垂下眉眼,看向她桃花瓣一样的红唇。
杜筠溪意识到他要动真格了,心跳急剧加快。窗外原本趋停的雨势陡然加大,浓墨般的夜空被一道闪电劈开,蓝紫色光芒绽放了一瞬间,紧接着便是地震山摇般的雷声。
唇瓣一凉,他吻了上来。
杜筠溪蓦地睁大眼睛,跟他同时抬起的眼睛对上。
棠寒英的眼眸狭长幽深,此刻尤其讳莫难测。起初,他只是单纯地贴住她的唇瓣,并且没有深入的意思,蜻蜓点水般,杜筠溪心想不管他半夜抽什么风,咬牙忍过去就行。看他的架势,不过是要亲亲抱抱,并不是要真的对自己做什么。
他虽然来势汹汹,杜筠溪却没有在他身上感受到强烈的攻击性。更多的,是激动难捱的情绪需要释放。他有种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的感觉。
被突然吻住的时候,杜筠溪的感受确实是这样的,仿佛被某只小动物轻轻地碰触贴贴了,没有任何欲念。
她放心下来,纵容了他。但在他短暂分开唇瓣的时候,杜筠溪发现他的眼神似乎变了。
他的眼眸染了一点莫名的笑意,有点冷,他稍稍松开了力度,还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是竹苑的主屋后,才又重新看向她。
杜筠溪趁机想挣脱,却又被他摁住了。他的手掌心温热用力,从后脑勺挪到后颈,又逼近了几分。
危险。
杜筠溪心头升起这抹可怕的直觉,但他压根不给她反应的机会,又重新吻了下来。
这次,他吻得凶狠,疾风骤雨般。
杜筠溪意识到不对劲,但她的唇瓣已经被他撬开,灼烫的气息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面前的男人,从无害的小动物,瞬间变成凶残的大型野兽般,分明的骨节紧紧绷着,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给扼入怀中。
为了方便长驱直入,他手掌心发力,将她整个人往上托了托,被吻得发晕的脸更近地贴向他。杜筠溪感觉自己的口腔弥漫着津液,湿润,黏潮,还有淡淡的苦药味。
他不知餍足,一遍遍地深吻入她的红唇中,将她柔软温热的舌尖吮吸得发麻发疼。
杜筠溪像被猝不及防的海浪拍打着的一叶扁舟,头重脚轻,晕得七零八落,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正在经历着什么。
房门忽然被猛地推开,有道身影裹挟着风雨,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
杜筠溪不知道自己被棠寒英抱着吻了多久,到最后,他甚至将她抱在了大腿上,就这样抱着她吻,不给她任何拒绝的余地,他像隐忍了很久,因为终于寻到机会,才如此肆无忌惮。
衣袖底下,那些狰狞可怖的红血丝似乎受到身体情绪的影响,隐隐浮动,纵横交错着,带来一阵阵疼痛。
但棠寒英没有理会这久违的痛楚。他被更大的喜悦与刺激冲击了。
以至于房门被狠狠冲撞开来,冰凉的夜风灌入,他都无心去理会。
杜筠溪隔着棠寒英的肩头,看到了突然闯入的少年郎君。他握着剑,双目赤红,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杜筠溪下意识的,狠狠一口咬下去。棠寒英终于松开力度,放开了她。他抬起手,抹去唇上的血迹,然后侧过头,看到了扬长青。
从善药堂后院的房间,一路跑到这里,即便是拥有顶尖轻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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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足够他吻阿筠几十遍了。
是雷雨,让他们在瞬间换回了身体,但这换回来的时机,是如此不巧合。
扬长青回到自己身体时,吻上阿筠的感觉还残留在唇瓣上,他反应过来后,拼尽全力赶回来,就是不想眼前的这一幕发生。
他握紧手指,感受到了老天对这个男人的偏爱。
杜筠溪强装镇定,她不明白,阿青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就好像他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什么。
此刻,她还坐在棠寒英的大腿上,阿青死死地盯着她。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杜筠溪只觉得那碰触在一起的肌肤好像有火苗在燃烧,烧得她脑袋昏沉,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这都是什么事呢!
棠寒英没有让她下去的意思,他继续半抱着她,垂着眼睛看她那张被自己吻得微红泛肿的朱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然后他说道:“我和夫人温存,你的阿弟却不请自来,就这般冲进来,是不是很无礼?”
棠公子身上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杜筠溪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扬长青已经箭步过来,他当着棠寒英的面,直接将她抱了下来。
棠寒英有些愠怒,正要伸手阻拦,抬起的手腕上,红血丝遍布,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他胸口一疼,竟然在此刻毒发了。
一阵兵荒马乱。
杜筠溪立刻吩咐扬长青帮忙准备烛灯,热水,她则找出自己的药包和银针,当下也顾不得尴尬什么的了,救人要紧。
棠寒英苍白的面容染着淡淡的绯红,他吐了一口血之后,便昏倒不省人事。
这次毒发来势汹汹,似乎与他的情动有关。杜筠溪收回扎完最后一针的手,怔然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郎君。
棠寒英应该从未如此放纵过自己,他一向十分克制,今夜却屡屡打破禁忌,竟然要与自己做真夫妻。
杜筠溪侧头,看向独自屈膝坐在窗边的阿青。
忙碌完后,他就一直沉默地坐在那里,也不跟她说话。他仰头望着不再下雨的夜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杜筠溪知道自己没有必要跟他解释。她跟棠公子成过亲,即便做了更亲密的事情,也是夫妻之间理所当然的。
于是,她拂去心里莫名的尴尬与不安,转头重新看向已经陷入昏睡的棠寒英。
“你可以回去休息了。”她背对着他,开始下逐客令。
扬长青没有走,冷冷地说道:“我怎么放心就这样把你一个人留在他身边。”
不敢想象,棠寒英还会她做些什么。
他起身,走到杜筠溪身边,从怀里摸出小瓷瓶,还给她:“玉思蛊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你不要随便送人。”
杜筠溪没有接过来,讶然地看着他,明明都已经收下了,怎么又要还回来。
“阿青,你在使性子吗?就因为你看到我和夫君在亲密?我们是正经夫妻,你刚才不该如此莽撞,直接冲进来。”杜筠溪还是没有忍住。
被他看到自己跟一个男人接吻,杜筠溪有些不自在。他们太熟了,从小一起长大。如果有一天她看到阿青跟别的女人亲吻,她觉得她也会有一种被雷到的感觉。
简直无法想象。
杜筠溪努力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扬长青的眉眼越发冷峻,他做了件为他人做嫁衣的蠢事,他无法原谅自己。但事已至此,他只能接受。
“我并不介意。只是第一次看到你接吻的样子,我有些混乱。”扬长青说服自己之后,靠近她,借着烛火摇晃的光芒,看清了她那嫣然红唇。
姣好优美的唇瓣上有细细的咬痕,露出比旁的地方更鲜红的颜色。扬长青用视线描摹着,几乎能想象他们刚才吻得有多么激烈缠绵。
“阿筠,他以前也这样吻过你吗?你没有拒绝他。”他盯着她的唇,浅淡得仿佛随时都会消散的柔软触感记忆,重新涌上他的脑海里。
就差一点点,他就要完全吻住她了。
被毛绒绒的小动物盯上的感觉又来了。杜筠溪有些混乱,她发现她忽然好像有点分不清棠公子和阿青了。
他们两个人,好像越来越有相似之处。
杜筠溪心想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不如彻底坐实自己和棠公子的关系,免得阿青在这里患得患失。她颔首,说道:“嗯。我们是夫妻嘛。”
要不是自己当过一阵棠寒英,她曾经亲口说他们在新婚之夜就写好和离书,不当真夫妻这件事,扬长青还真信了她这话。
“你以为,你这样骗我,我就不会难过了吗?阿筠,你错了,我心里会难过几百倍。”扬长青终于忍不住了,“不过,就算你们做过什么,我都不会介意了。”
“……”杜筠溪听得头皮发麻,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扬长青将手里装着玉思蛊的小瓷瓶举起来,说道:“我现在正式收下这份你所珍重的礼物,我明白你的心意了,那你,明白我的心意了吗?”
扬长青一直是冷酷寡言的,他鲜少这样直白。所以杜筠溪忍不住抬头,在今晚第一次跟他对视上。
“我匆匆赶过来,就是想跟你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杜筠溪觉得此刻的场景诡异至极,他要跟自己好好谈一谈,为什么要选在棠公子的病榻边上?
“不过。我觉得其实也没有必要谈了,我们已经互通心意,不是吗?”扬长青将小瓷瓶重新放入怀里,这个贴身存放的位置是棠寒英找到的。
杜筠溪眼睁睁看着他这一举一动,东西是她主动送的,总不能突然反悔把东西要回来。而且,理智也告诉她,阿青现在的处境十分需要这个礼物。
她并不后悔将对自己意义重要的东西送给他。
扬长青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昏睡的棠寒英,不管他介不介意,他也要依从心意,去行事了。
扬长青轻轻地捧住她的脸,在她怔忪的注视下,用自己的嘴唇吻住了她。
40. 身份真相
下过一场雨后,屋子里的暑热散去,浸着丝丝凉意。
杜筠溪感觉自己手臂上的寒毛都在倒竖,少年拥抱着她,他的唇是软的,带着温热,不像棠寒英那般浓烈直接,多了几分试探。
他轻轻含咬住她的唇瓣,覆盖住之前的咬痕,带来隐秘的疼痛,杜筠溪的理智回神,抬手去推他的胸膛。
手掌心抵触到块垒分明的肌肉,坚硬结实,宛如磐石,不是她猫一般的力气能撼动的。杜筠溪没有办法,只好用了点他教给她的内力,同时狠狠咬了他一口。
扬长青没想到她会如此反抗自己,下意识地松开手,捂着被咬破皮的嘴唇,抬起眼看向她。
杜筠溪看到他沉默的眼神里透着受伤和不解,怕他卷土重来,又对自己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举动,她连忙指了指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棠寒英。
“现在不是做这些的时候,救人要紧。”
说完,她与他对视着,胸口微微起伏。她没有赶走他。
扬长青起身,认命地说道:“我去准备热水。”
杜筠溪看着少年离去的挺拔背影,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她拿出自己的药箱,将一直准备着的药瓶和药材取出来,按照药方调配。她想到这些天棠寒英的体质有些变化,他最近求生欲前所未有的强烈,每天坚持练功,让他原本被毒素侵蚀得脆弱的心脉加固了不少。
思及此,杜筠溪加大了药方上的剂量。
棠寒英在剧痛中醒过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层萦绕着热气的白雾,他从水里抬起自己的手,手指苍白纤瘦,再往上,是光裸的臂腕。
他整个人不着寸缕地泡在一堆难闻的药汤里。
紧接着,便是再熟悉不过的疼痛感。他皱了皱眉,捂住胸口,耳畔听到杜筠溪熟悉的声音:“你醒来了?”
水雾里,女郎的脸渐渐变得清晰,她靠近了他,神色平静,好像昨夜的一场拥吻只是梦境。
棠寒英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即想到自己毒发前一瞬的光景,他抬起眼眸,看向她。
一夜过去,杜筠溪的唇瓣似乎更嫣红了。
“他有没有为难你?”棠寒英忍着身上传来的疼痛,神情却温和平静,“我不该在那种时候忽然晕倒,留下你一个人处理局面。”
杜筠溪听得微愣,下意识地宽慰他:“阿青不会伤害我,我们一同长大,我了解他。更何况,棠公子你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毒发,不必自责。”
阿青、棠公子,连称呼都在区别对待。
以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在得到过偏爱之后,又突然回到原点,棠寒英感觉到了浑身不自在。
他盯着她的唇,濡湿柔软的滋味重新浮现在脑海里,他哑着嗓音说道:“阿筠,以后你可以直接唤我的名字,我以为我们这些天的相处,我们的关系已经不一样了。”
杜筠溪见他泡在药浴里,没有了任何抵触的心理,而是在纠结称呼的问题,她想如果这样就能让他每次都乖乖听话,配合自己,又有何不可。
于是她从善如流,开口唤他:“好的,凌疏。”
凌疏,是棠寒英的字。
即便不是昵称,只是平平无奇的自己的字,棠寒英还是感受到胸膛的一颗心猛地跳跃了一下。就像死寂的一片大地上忽然照进一缕月光,让他有了活着的感觉。
他应该好好活着的,不能便宜了别的男人。
此时“别的男人”正好端着煮好的早膳进来。扬长青将热气腾腾的米粥和面点摆在桌上,然后才走过来。他直接无视了正在药浴的某人,而是自顾对杜筠溪说道:“阿筠,你忙了一宿,先吃点东西吧。我煮了你喜欢的红豆粥。”
杜筠溪有些迟疑,扬长青直接熟练地伸手,轻轻地推着她的肩膀,将她半裹挟着一般地推到竹桌边上,让她好好地坐下,又把碗筷端到她面前,轻声说道:“你先吃着,我帮你看顾棠公子。”
杜筠溪看着面前熟悉的阿青,总有一种诡异的割裂感,他好像一夜之间又变回了自己。
她看着面前熟悉的菜色,忍不住舀一勺煮得黏稠的红豆粥放入嘴里,不过分的甜,又煮得极糯烂,是久违的美味。杜筠溪被勾起了饥饿感,于是干脆专心地用起了早膳。
扬长青见她依旧喜欢着自己的厨艺,心里放了心。然后他走向棠寒英,棠寒英眸光沉郁地盯着面前俊朗健康无比的少年郎。
当着他这个做夫君的面,公然献殷勤。这是在向他宣战了。
扬长青坐在阿筠刚才坐过的位置,眉眼凝着霜雪一般冷,他看着面前这具病弱苍白到极致的青年身体,正是因为他切身体验过,所以他知道此刻这位贵公子正在遭受着什么样的折磨。
如果不是他跟自己一样喜欢上阿筠,扬长青心想自己会无比同情他的。
扬长青趁着阿筠没有注意到这边,悄悄地凑近他,盯着他的眼睛,轻声地一字一顿说道:“如果你有点良心,就不该继续拖累阿筠。”
棠寒英以前确实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抗拒着杜筠溪的靠近。他是千疮百孔的将死之人,而杜筠溪,她是那么年轻漂亮的姑娘,大好的青春年华不该蹉跎在自己身上。
但是他现在知道了她的筹谋与计划,他要帮她完成愿望,他们甚至可能有着同样的仇敌,携手作战成了目前最好的选择。
因此,他改变主意了。
他以后岂止是不再抗拒医治解毒,他还要好好活着,与她一生一世地纠缠在一起。
面对少年气盛的挑衅,棠寒英只是弯唇笑了笑,他的目光越过扬长青的肩头,看向背对着他们正在专心吃东西的杜筠溪,压低了嗓音回道:“你又岂知阿筠觉得这是拖累?若是两情相悦,便是生死与共。”
扬长青怔愣地看着他,生死与共……这是年少的他无法想象的话题。因为死亡离他实在太远了,他健康,甚至体质的强健都远超普通人,平时除了练武会受伤,几乎不曾生病。
但眼前的人不一样,他从出生起,每日每夜都在死亡的边缘线苦苦挣扎着。
现在,阿筠要努力地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若是战胜了,这其中生死与共的情意该是多么深刻,若是失败了,死亡带来的震撼恐怕又将是她此生都无法遗忘的经历。
扬长青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但袖子底下的手指已然紧紧握着。再抬起头,少年的眉眼依旧冷峻,他冷漠地问道:“要先吃点东西吗?”
棠寒英眉眼间含着笑意,颔首道:“麻烦了。”
用过早膳,又药浴完,棠寒英终于能自由行动,他独自待在屋子里穿戴衣物,而杜筠溪和扬长青在院子里等候。
“阿青,你当真要认国舅爷当父亲吗?”趁着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二人,杜筠溪终于有机会跟他好好谈一下事情。
扬长青抬手揉了揉眉心,若是他本人,当然没有这样的意愿,但棠寒英已经用他的身份得罪了北阳侯府的世子爷,又灭了索命门,他若继续单打独斗,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要想继续在京都城立足,目前也只有借助国舅府的势力。就算他刻意躲避,辛卫天的人又会善罢甘休不找他吗?
“若是你先遇到我爹,此事不要告诉他。若他已经知道,还得麻烦阿筠帮忙解释一下,让老人家不要气昏头。”扬长青无奈地摊手说道。
杜筠溪定定地看着他,昨天他只字不提扬叔,现在却又脱口而出,前后一对比,浑然不像是同个人行事。
棠寒英穿回自己熟悉的衣裳,从屋子里抬脚迈出,又成了往日里翩然文雅的贵公子。
他驻足,听到他们正在商议的事情,眼眸微微一动。
并非他疏忽忘记了扬长青还有一位相依为命的父亲,而是他昨日追杀索命门时,其实已经与这位扬叔遇上了。
原来扬刀不愿意跟随棠府的暗卫来到京都城,而是独自行事。他一入京都城,打听了一些事情,没有急着去找自己儿子,而是先去了自己效命过的地方。
却没想到,他会在这种地方跟自己儿子相遇。
棠寒英从隐秘的入口一路杀进来,几乎是手起刀落,无人能敌。最后对上了一位胡子拉渣的中年男人。他形象落拓,腰间悬一柄大刀,看上去跟索命门的杀手是同一种风格,只是气质上少了点嗜血,浑身散发着酒气。
扬刀见自己儿子杀红眼的样子,被狠狠吓了一跳,又见他没有认出自己,忍不住出手,与他过了几招。
棠寒英很快吃力,没想到这里还有不世出的高手,他被击退,单膝跪地往后足足滑了几尺远,再抬头,下巴处多了一把锋利凛冽的刀刃。
扬刀逼近他,仔细端详他的脸,甚至伸手扒开他的肩头,露出上面一道半月弯的胎记,这才敢确认这就是自己养了十八年的儿子。
棠寒英瞧着他的举动,再看他的刀法身手,心里已经有了大胆猜测,他立刻补救,说道:“父亲,想不到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扬刀用力地拍了拍他,大声笑道:“好小子,我这当爹的差点以为认错人了。你又怎么出现在这里?又在哪里学来的这乱七八糟的路数,爹给你的顶尖武功秘笈不学,怎么学……”
棠寒英打断他的絮絮叨叨,深知越说多越容易露馅,因此对他这些问话避而不谈,站起来说道:“门外站着北阳侯府的世子,此地不宜久留。”
扬刀一听到北阳侯,与儿子重逢的笑意收敛起来,变得肃然起来:“你怎么跟北阳侯世子这等人物扯上关系了?你可是奉他的命令,来屠这索命门?”
“索命门的人要杀国舅爷,我这是在为他办事。”棠寒英有意试探,便如此说道。
扬刀果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棠府的暗卫已经将国舅爷认子一事转告给他,这才促使他要独自入京解决问题。
“长青,你可是见到国舅爷了?”半晌,扬刀才开口说道,声音沉郁凝重。
棠寒英仔细看他的反应,嗯了一声道:“见到了。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我与国舅爷长得极像。”
“……”扬刀暗暗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此事随着入京便瞒不了多久。因此他一直极力反对长青入京都城,甚至希望他一辈子就待在通州县。
阿青很听他的话,只字不提入京之事,直到隔壁药馆的主人杜猗一家被满门抄斩,杜筠溪被卷入京都权贵们的阴谋是非之中。这孩子不愿意连累他们,只留书一封就离开了。
从此扬长青就变得魂不守舍起来,扬刀是过来人,知道情字一事最难过。他不愿见自己儿子继续浑浑噩噩下去,叹了一口气,最终默许了他去追阿筠。
扬刀其实已经做好了真相来临的这一天。
他负手而立,并不看扬长青,沉声说道:“长青,你想知道原因吗?”
倘若站在这里的扬长青或许还要挣扎纠结几分,棠寒英却没有这样的顾虑,他能置身事外地去求一个真相。因此他没有任何犹豫地说道:“想。”
“……”扬刀终于忍不住看向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对面的少年表情平静沉稳,似乎没有任何感情可言。他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总觉得这孩子踏入京都城后就变了很多。
但这京都城就是这样的地方,充满权利、阴谋与斗争。
长青往后极有可能都要留在京都城了,他必须要有所变化。扬刀接受了这一切,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枚玲珑骰子。
“这是你娘留给你爹的信物,她离开京都城的时候,想跟你的亲爹断个一干二净,便悄悄地从他那里将这枚骰子拿了回来。她几次三番想砸毁它,却最终没有舍得,还是留了下来。原本应该早就给你的,但爹有私心,不想你去认回自己的亲爹,这才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可会怪我?”扬刀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玲珑骰子递给了棠寒英。
棠寒英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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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猜测,听到这些话并不吃惊。此时此刻显然也不是叙说父子情的好时机,还是留给扬长青自己来吧。因此棠寒英公事公办地将骰子收下,继续问道:“我的亲爹,就是国舅爷?”
“你娘不是什么江湖桂娘,她是棠府的二小姐棠心筵。本来你的亲爹娘也是十分恩爱,可惜她的同胞姐妹棠心宴是当时的太子妃,而辛家也有女儿嫁入东宫,为了皇嗣,两家反目成仇,你爹娘这才闹到了生死不相见的地步。”
棠寒英收拢手指,听到两位姨母的名字,他喉咙忍不住发紧。不用问了,小姨应该已经是客死他乡了。
原来,他与扬长青不是无缘无故的两个人,他们是表兄弟。
扬刀见面前的少年依旧一脸平静,心里不禁梗了梗,忍不住反思是不是自己把人给培养得太冷漠了一点,天天只知道让他练武,要是心筵地下有知,肯定会责怪自己。
“那您是怎么和母亲结识的?”棠寒英很快收拢思绪,冷静地询问道。
扬刀终于忍不住了:“你这小子,听到自己身世怎么还有心思来关心我和你娘之间的事情?”
“……”棠寒英想激动也激动不起来,他只觉得心情沉重。无意间听到了失踪不明的小姨最终归宿,他不知道要如何告知自己的祖母。
祖母心里还残留着一线希望,希望她最疼爱的小女儿还在世界的某处隐居着安然活着。
扬刀知道他素来寡言冷漠,便不再深究,而是继续说道:“我曾是索命门的杀手,受人嘱托,奉命追杀你娘。等我追查到你娘时,你娘肚子里正怀着你,若是真的杀了她,便是一尸两命。我不忍心,于是临时叛变,带着你娘远走高飞,躲到通州县。起初是为了掩人耳目,我们以夫妻的关系出现在人前。后来日子久了,我们便真的成了一家人。”
“我娘,临走前可有跟你说些什么?”棠寒英本来想问自己小姨在临走前可是度过一段岁月静好的日子,又怕扬长青是有儿时陪伴的记忆,只好委婉询问。
五大三粗的江湖人扬刀果然没有听出来,他慨然道:“你娘走的时候,你还小,恐怕是没有记忆了。你娘临走前,唯独放不下你,将你交给我,让我将你好好抚养长大,她说了,你此生只有我这一个爹。”
棠寒英颔首:“这是应当的。我确实只有您这一个爹。”
可见小姨对辛卫天这个人已经彻底寒心失望了。
扬刀听他这样说,翘了翘唇,心想不枉自己含辛茹苦将这小子养大,还是有点良心的。不过想到此时的情况,他又心情沉重起来:“辛卫天如今权势滔天,他要认回你,你也不要硬抗。我知道你有这份心就足够了。你拿着这枚玲珑骰子给他看,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你终究是他和心筵的孩子,你跟着我过了十八年苦日子,去过过富贵人生也不错。”
棠寒英见他如此豁达,不禁微笑:“父亲,你不要担心。我自有打算,会将这件事处理好。”
扬刀古古怪怪地看着他,觉得他说话怎么变得文绉绉起来,还褪去了稚气,显得很有成算的样子。
“父亲,如今索命门已经被清理干净。你已经没有后顾之忧,若是暂时没有落脚之处,可以去棠府。阿筠会接待你的。”棠寒英真心实意地说道,在小姨的最后岁月里是他陪着她一同走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何尝不是祖母的女婿,让祖母见见他也好。
扬刀却拒绝了,他重新佩戴好长刀,摆摆手说道:“我逍遥自在惯了,不习惯去世家大族里讨生活。小子,既然你已经有了打算,便好自为之。别把命弄丢了,不然你娘要找我算账的。”
说完,扬刀找了个暗门机关,顺着地下通道离开了。
棠寒英收回思绪,他下意识地摸向袖子,想拿出那枚玲珑骰子,却摸了个空。他看向站在院子里谈事的杜筠溪和扬长青,视线往扬长青身上瞥了瞥。
他身上还穿着换回来时的衣裳。而这枚骰子是用链子串着的,可以当成项链贴身携带。如此重要的遗物,棠寒英拿到手后,自然就挂在脖颈贴身放着了。
此刻扬长青一门心思都在阿筠身上,显然还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多了一枚骰子。
棠寒英款步走过去,他一回来,连走姿都变回了世家贵公子的翩然俊美。原本正在谈话的两个人,目光不受控制地落过来。
杜筠溪看得一阵恍惚,有种荒诞的感觉:这才是真正的棠公子,他好像又回来了。
正如阿青又变回他原先的模样气质一样。
先前错位的感觉消失后,杜筠溪发现跟他们相处起来就变得顺遂了很多。连原先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此刻相处起来似乎也和谐了许多。
棠寒英主动提议道:“我们先去见祖母。”
他想让祖母再好好看一看扬长青,这是她小女儿的孩子,她老人家若是知道,一定会很欣慰。可惜现在还不能告诉她,不然祖母肯定会坚决不同意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扬长青想了想,之前他都是以棠寒英的身份跟那位与自己母亲长得极像的长辈相处,现在他变回了自己,好像是应该去让她再好好认识一下自己的。于是他点头,同意了。
这或许就是血缘的神奇之处。棠寒英不得不感慨,自从知道扬长青是自己表弟之后,对他的恶感和排斥似乎也减少了许多。
因此他面对他的挑衅和敌意,也都一一接纳了,甚至也容许了他站在自己妻子身边。
杜筠溪对此一无所知,她只觉得事情变得十分顺利,这让她的心情变得不错。她熟练地抓起棠寒英的手腕,帮他看了看,见他有所好转,这才松开手,说道:“凌疏,你以后要坚持练功,这对你的心脉极有好处。”
扬长青避开视线,他才不愿意揽这份功劳。他用扬氏独门心法帮他巩固心脉,只是为了阿筠而已。
现在,他看到阿筠脸上清浅的笑容,就知道自己做对了。
41. 翻墙头
谢阳韫用美食招待了他们三人。
甜软糯叽的老式糕点,入口即化,杜筠溪轻轻咬了一口,享受地眯起了眼。她喜欢老祖宗的泽兰堂,这里有她熟悉的药材香气,有外面寻不到的精致点心,更重要的是,每次来时,似乎天气都格外眷顾这里,院中总是洒满阳光,暖意融融。
这是她为数不多能够真正放松的时刻。
谢阳韫正拉着扬长青的手,慈爱地问着他的近况,嘱咐他往后要多来棠府走动。扬长青第一次以真实身份与这位长辈相处,发觉竟比想象中更为投契。他望着老人家熟悉的眉眼,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记忆中母亲模糊的轮廓,只是谢阳韫多了满头银丝。
他终究没能按捺住,轻声问道:“祖母…可有在外闯荡江湖的女儿,或是族中其他年纪相仿的晚辈?”
扬长青对父亲扬刀所讲述的父母爱情故事深信不疑。父亲说,他与娘亲相识于江湖,她人称“月下狐”,为避仇家,化名桂娘,一家人才隐居于通州县。可惜自他记事起,母亲便体弱多病。在他印象里,母亲丝毫不似江湖女子,反倒更像书香门第的闺秀,书画俱佳,即便缠绵病榻,也从未松懈过他的课业。
谢阳韫闻言笑了起来,带了几分期许问道:“我本家便是江湖世家,族中儿女大多在外闯荡。怎么,你可是在外头见过我谢家子弟?”
扬长青犹豫片刻,终究抵不过心底那份蠢蠢欲动的好奇与渴望,低声道:“晚辈曾见过一位与祖母容貌极为相似的女郎。”
谢阳韫笑容微敛,低头沉吟片刻,脑海中掠过几张亲眷的面容。族中确有几个晚辈与她略有相似,但若说“极为相像”……她起身转入后堂,不多时,捧了一幅卷轴回来。
趁这间隙,棠寒英迅速倾身,在扬长青耳边低声说道:“我知晓你要说的是谁。祖母年事已高,经不起刺激。因此待会儿你无论看到什么,都必须否认。”
他不提醒倒罢,此话一出,扬长青与杜筠溪皆意识到此事恐怕另有隐情。
未等他们细想,谢阳韫已捧着那幅略显陈旧的画卷回来了。她极力维持着镇定,但微微发颤的手指却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小青儿,你来看看,”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你说的,可是画上这位女郎?”
泛黄的宣纸徐徐展开,三人不约而同地围拢过去。
画中女子俏立于一架繁花缠绕的秋千旁,一袭杏子黄裙衫,未施粉黛的脸庞青春明媚。她口中轻咬着一支画笔,唇角微翘,笑眼弯弯,正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年岁。
气质迥然不同,但那五官眉眼,却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扬长青瞳孔微缩,盯着那画像,一时竟怔在原地,哑口无言。
杜筠溪对他再熟悉不过,见他如此反应,心下顿时明了——他认得画中人。她再次细细看向画中女子,那与祖母极为相似的容貌,再联系扬长青的身世,她垂下眼帘,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测。
当年她随父亲迁居通州县时,扬长青的母亲已病入膏肓。她只在病榻前有过匆匆一瞥,加之年幼,记忆早已模糊。如今看来,恐怕正是画中之人。她忍不住又悄悄对比了一下扬长青的侧脸——他的眉眼,的确与画中女子有几分神似。
“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仅凭一幅画认人,怕是有些为难扬公子了。”棠寒英立在一旁,神色平静地开口,同时不着痕迹地瞥了扬长青一眼,“扬公子,可看出什么了?”
扬长青猛地回神,喉结滚动了一下,硬生生压下翻涌的情绪,面无表情地摇头:“是有些相似……但并非我所见之人。”
谢阳韫眼底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她慢慢卷起画轴,用绸带细心系好,语气怅然若失:“这是我的小女儿。当年她执意嫁给辛卫天,二人也算登对。只可惜后来两家结怨,连累她也卷入这些是非当中。我始终觉得对不住她,不该让她卷入她阿姐的那些恩怨里去。如今她生死不明,棠辛两家的旧事,也成了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哎……”
棠寒英上前扶住她单薄的肩膀,低声劝慰:“祖母,保重身体,切勿多思多虑。”
离开泽兰堂后,三人一路沉默。杜筠溪不时悄悄看向身侧的扬长青。他本就寡言冷峻,此刻更是周身都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整个人仿佛彻底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甚至有些浑浑噩噩的感觉。
杜筠溪心下不忍,正欲开口,指尖却骤然一紧——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
棠寒英不知何时走在她的身边,他的手指冷白如玉,修长纤瘦,从她的指缝之间强势地插入,很快便成了五指紧扣无法抽离的姿势。
他今日穿着一袭广袖长袍,垂落的袖摆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两人交握的双手,以及那悄然滋生的旖旎。他趁着杜筠溪还未反应过来,凑近她说道:“不如先让他独自静静。”
话落,棠寒英感受到掌心那纤柔的手指先是微微一僵,随即仿佛失了力气般柔顺下来,他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更紧地握住了她,不容她退缩。
棠寒英将人拉住之后,目光却轻飘飘地掠向侧前方那道略显孤寂的背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神色。掌心握住的柔软微微颤了颤,终究没有再试图抽离。
廊外阳光正好,将三人前后不一的身影拉得细长,交织在一处,恍然间,竟有些分不清彼此。空气中弥漫着尘埃的味道,夹杂着未尽的言语、刻意的靠近、难以言明的关切,以及在那宽大袖袍遮掩下,越来越滚烫的指尖交缠。
终于回到竹苑,四下无人,唯有一地被昨夜风雨吹落的青碧色竹叶。
扬长青猛地停住脚步,背对着他们,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我待会就去国舅府一趟。”
他并未转身,仿佛这句话不是对任何人说,而是对自己下的一个决断。通州县、扬刀、病弱的娘亲、化名为江湖女子“桂娘”、还有画轴上那个笑靥如花的谢家小女儿……所有碎片在他脑中疯狂冲撞,拼凑出一个他从未想过、也无法承受的真相。辛卫天——那个与棠家为敌、手段狠戾的男人,初见面就将铁弓利箭对准自己的男人,很可能与他血脉相连。
杜筠溪心中一紧,下意识想抽出手上前,却被棠寒英牢牢锁住。他抢先一步,声音平稳无波,甚至带着点冷淡的审视:“你打算就这样去到辛卫天面前?怀揣着怨恨质疑的情绪,去当他的儿子?”
这话尖锐得不近人情,像一把冰锥,直刺扬长青最混乱的痛处。
扬长青霍然转身,眼底赤红,积压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死死盯住棠寒英,语气冷硬:“这与棠公子何干?我的去留,何时需要向你禀报?”
“你的死活自然与我无关。”棠寒英眉梢都未动一下,袖袍下的手指却暧昧地摩挲了一下杜筠溪的指尖,语气轻慢,“但你若蠢到自投罗网,牵连了棠府,牵连了……不该牵连的人,我便不得不管。”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杜筠溪。
杜筠溪瞬间明白了棠寒英的用意——他用最糟糕的方式,激将也好,嘲讽也罢,是想逼扬长青冷静,逼他看清前路的危险。可这方式太过伤人。
“凌疏!”她忍不住低声斥道,用力想挣脱他的手。
这一声“凌疏”叫得自然,却让两个男人同时一怔。
扬长青看着他们之间那即便隔着衣袖也能察觉出的亲密牵扯,看着杜筠溪脸上那抹因棠寒英而起的急切薄红,心口像是被狠狠剜了一下,比方才知晓身世更为刺痛。原来在他彷徨无措时,他们之间已是这般光景。
棠寒英因她那一声脱口而出的称呼,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喜悦,但看向扬长青时,语气依旧冷然:“怎么?被我说中了?除了逞匹夫之勇,你还会什么?”
“你!”扬长青额角青筋跳动,手猛地按上剑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
剑拔弩张之际,杜筠溪猛地用力,终于甩开了棠寒英的手,一步跨到两人中间,抬手摁在扬长青的剑柄上,直面他冰冷锋锐的杀意。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温柔的坚定,瞬间打破了那紧绷的、充满对抗气息的氛围:“阿青!”
她看着他赤红的眼睛,放缓了声音:“我知道你现在很乱,很痛。想去弄清真相,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能拦你,也不该拦你。”
扬长青按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杜筠溪继续道,目光清澈而真诚:“但正因前路未卜,才更不能贸然行动。对方势大,辛卫天是何态度犹未可知。你需要的是一个周密的计划,是能护你周全的后路,而不是一头撞进去的满腔孤勇。”她顿了顿,声音更柔,“你的命,很珍贵。至少……对我和……对我们而言,是。”
她巧妙地将“我”字换成了“我们”,悄然将一旁一脸漠然的棠寒英也包含了进去。
棠寒英发现自己无法反驳,他体验过这个少年武力值超强又健全的人生,知道这样一条健康年轻的命是多么鲜活,也是他此生最渴盼却无法得到的东西。他别开脸,终于没再出言讽刺。
扬长青周身凌厉的杀气,在她的温言软语中,一点点消散下去。他望着她,眼中的赤红渐渐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
杜筠溪看着他,忽然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像穿透厚重云层的阳光,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阿青,无论你是谁的儿子,你是扬长青。是那个会在通州县护着我爬山、会因为我一句想吃糖人就偷偷去买、会为了承诺拼上性命的扬长青。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待会我跟你一起去国舅府。这是你人生当中很重要的时刻,我会陪着你一起。”
扬长青深深地看着杜筠溪,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心里。许久,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按在剑柄上的手也垂了下来。他没有看棠寒英,只是对杜筠溪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声音低沉却清晰:“好。”
“算上我。”棠寒英站在一旁,忽然开口说道。他眉眼平静,看着他们两个人,“辛氏兄妹害死了我的双亲,还有我的两位姨母,棠家早就与他们结下死仇,不死不休。”
他的脸庞苍白清泠,整个人立在阳光之下,却仿佛笼罩在雾蒙蒙的潮湿水汽里。
三个被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人围坐在竹林之下的石桌边,开始商议接下来要走的路。
因为不想惊动到祖母,棠寒英没有叫上棠安和谢池草,而是轻车熟路地带着杜筠溪和扬长青二人来到一面爬满青藤的砖墙。
杜筠溪讶然地看着面前向来矜贵文雅的世家公子,他动作利落地翻墙,似乎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了。
对此心知肚明的扬长青并不戳破,他接着翻到墙头,然后弯腰朝杜筠溪伸出手,一把将她拉了上来。
杜筠溪出门前特意换了方便干活的束袖齐踝裙衫,腰间挎着一条装着银针和药物的褡裢。少年健壮结实的手臂半抱着她,身上似乎也沾染了淡淡的药味和青竹叶的味道。
先翻墙过来的棠寒英站在另外一边,仰头望过来,温声说道:“筠溪,往这边跳,我会接住你。”
杜筠溪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跳下来,根本不需要他们的相助,但不等她说些什么,扬长青已经面无表情地一把揽住她的腰身,带着她一同跳下了墙头。
他轻功极好,落地时几乎悄无声息,杜筠溪只感觉自己眼前的风景一晃,等她视线清晰的时候,人已经稳稳落在平地。
原本箍住她腰身的手悄然松开,扬长青率先走在前面,说道:“走吧。”
他将分寸拿捏得正好,棠寒英不着痕迹地朝杜筠溪纤细婉约的腰身看了一眼,面色平静地走在她身边,一同跟了上去。
正是京都城一天当中热闹的时候,临近午时,很多人出来觅食。熙熙攘攘的市集里,国舅府的朱门高墙已遥遥在望。然而,就在他们途经一条相对开阔却行人稍疏的长街时,空气中骤然掺入了一丝冰冷的杀意。
风声骤紧!
数道黑影如乌鸦掠空,自两侧飞檐、巷陌深处无声扑出,刀光剑影织成一张死亡的罗网,精准而狠戾地罩向扬长青!这些杀手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绝非寻常匪类。
杜筠溪呼吸一窒,下意识地要向扬长青靠拢,却被一只微凉的手坚定而轻柔地拉了回去。棠寒英脚步一错,已将她全然护在自己身后,用那略显单薄的肩背为她隔开了所有锋芒。他脸色苍白,眼神却沉静如水,低声道:“别动,相信阿青。”
面对骤然而至的围杀,扬长青脊背下意识一挺,浑身紧绷起来。他似乎是天生的武者,危机降临时,身体便自发做出了反应。他甚至没有完全拔出腰间那柄看似寻常的长剑,只是手腕一抖,连鞘带剑化作一道迅疾无伦的黑影!
“唰!”
金铁交鸣之声爆响!他身法如鬼魅,在数道寒光中穿梭腾挪,剑鞘精准无比地格开劈来的刀锋,每一次反击都恰到好处地击打在杀手的手腕、关节或是兵刃的薄弱之处。力道刚猛凌厉,却又巧妙地控制在非致命的范围内。
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和痛哼声纷纷响起,杀手们的兵器脱手飞出,叮叮当掉落一地。有的抱着诡异弯曲的手腕惨叫后退,有的被剑鞘重重抽在腹部,蜷缩如虾,倒地不起。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扬长青甚至未曾让一滴血溅上自己的衣襟,展现出的是一种绝对掌控下的、碾压式的武力。
长街之上一片死寂,方才的叫卖声仿佛被一刀切断,百姓们吓得噤若寒蝉,远远躲开。
杜筠溪手里捏着银针,警惕地环顾四周,以免有人在暗处偷袭扬长青。她同时拉住棠寒英,快速地说道:“凌疏,待会若时机不对,你先回去,不要卷进来。”
棠寒英任凭她拽着自己的衣袖,岿然不动,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往南边方向看一看,我们今天谁都逃不了了。”
原来这番动静委实有些大,已经引来了巡城卫队。为首一名绯袍年轻官员带着侍卫,面色冷沉,大步走过来。他正要厉声呵斥这“当街斗殴”的狂徒。
就在此时,一声懒洋洋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长笑忽然从旁边酒楼的二楼窗口传来:
“啧啧啧,王家小子,你爹最近可还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粗布麻衣、头发微乱、满脸落拓胡茬的中年男子,正倚窗喝着酒。他看似潦倒,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话音未落,他随手将酒碗一抛,整个人竟如一片毫无重量的落叶,轻飘飘地从窗口跃下,恰好落在扬长青与官兵之间,姿态洒脱不羁,浑不把眼前的剑拔弩张放在眼里。他拍了拍那满脸愕然惊怒的绯袍官员肩膀,咧嘴一笑,声音洪亮无比:“走,带我去见见你爹。”
那绯袍官员被这突如其来、看似平凡却气势非凡的江湖人弄得一愣,见不是自己认识的人物,旋即是被深深冒犯的大怒:“你是何人?竟敢无缘无故跟本官攀亲带故的!来人,一并拿下!”
扬刀掏了掏耳朵,浑不在意:“你小子,脾气比你那老实巴交的爹大多了。我可没有说假话,你爹年轻的时候是我的拜把子兄弟,是不是叫王泸,如今成了官宦人家,怎么昔年兄弟也不肯认了?”
这年轻官员王夏正是京都城里继棠氏之后的世家王氏出身,他的父亲王沪在家族当中只算是旁支,地位不显赫。年轻的时候为了在主家面前露脸面,争取家族的更多资源,便独自出门闯荡江湖。
王家在百年前曾经出过一名药王级别的药师,一代代传承下来,虽然子孙后代没有多少天赋,依靠这位老祖宗的名声,也算是在京都城立足,成了大族。十几年前这个家族又攀附上了京都城的权贵,一时声名鹊噪,族中不少弟子得了在前朝当官的机会。
王夏听这落拓的江湖人说得头头是道,一身武功高明。当下也迟疑了起来,而那些官兵欲上前,却又被扬刀那看似随意、实则渊渟岳峙的气势所慑。
就在双方僵持之时,那些倒在地上哀嚎的杀手见一击不行,反而被对方痛殴一顿,还引来了官兵,有暴露身份的危险,纷纷顾不得浑身的伤痛,狼狈逃离。
扬长青眼疾手快,一手抓住手脚较慢的其中一个,反手便勒住他的脖颈,让他无处可逃。
同时他还不忘记卸下对方下巴,以防服毒自尽。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人直接拖到了王夏面前,扔给他:“带回去好好审一审。”
王夏是书生当官,哪里招架得住,脸色被吓得勃然大变,好在旁边的侍卫十分有眼力见,将人接手过去控制住了。
王夏一边整理被弄乱的官服,冷肃着一张脸说道:“刚才到底是什么情况?”
“王大人,有人要当街行凶谋害我。”一道清冷文雅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
王夏听到这道声音,又是浑身一僵,抬眸看向来人。
其实刚才过来的时候他就看到棠寒英了,这样的人物,即便站在人堆里也是醒目的。
同样都是世家公子,王夏自然是听说过棠寒英的。这位棠府的长公子因为身体原因,鲜少迈出府门,但他的才名却几乎无处不在。
时下流行九曲流觞,吟诗作对,或品茗弹琴,下棋对弈,棠寒英从不出席这些场合,但他似乎又出现在每一场聚会里。诗作,琴曲,茶艺以及棋谱,皆有他的手笔在。
作为棠寒英的同龄人,京都的其他世家公子简直倍感压力。好在上天是公道的,它赋予这个男人无比绝妙的天赋与才能,却也给予了他一具病弱折寿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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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夏极力压下心中的感慨,依旧保持刑官的冷肃,说道:“口说无凭,你们现在都先随我回府衙,本官要一一审问。”
棠寒英从容不迫,微微一笑道:“今天你恐怕带不走我们。”
王夏有官职在身,闻言不禁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冷眼说道:“你们要公然违抗律令?”
话音刚落,一道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让他整个人顿时毛骨悚然,冷汗簌簌而下:
“王侍郎,何事如此大阵仗?”
只见国舅爷辛卫天在一众幕僚护卫的簇拥下,缓步走来,仿佛只是恰巧路过。他目光先是淡淡扫过那哀嚎不断的杀手和面色冷峻的扬长青,又在洒脱不羁的扬刀身上停留一瞬,最后落在王夏身上,语气淡然冷漠。
王夏连忙躬身:“回国舅爷,此人当街行凶,伤人数名,下官正要……”
“哦?”辛卫天打断他,踱步到那正控制杀手的侍卫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
杀手在听到国舅爷的声音后,早就垂下脑袋假装昏迷了。
辛卫天眉头微蹙,伸手径直从他腰间取下武器,放在手里细细把玩。
所有人几乎都在屏息等待着他的后文。
辛卫天久居高位,气势威严,他将手里的匕首直接扔给王夏,冷声道:“王侍郎,你且看看。”
王夏是靠家族当上的这个官,若论有什么真才实学,实则腹中空空草包一个。
他立在街头的阳光之下,手里揣着那陌生的匕首,这匕首有什么奇特之处吗?
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王夏额头布满冷汗,硬是说不出一个字。
辛卫天抬眼看这个尸位餐素的草包,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王侍郎,这匕首做工精致,用质量上佳的玄铁冶炼而成,非寻常人家能用得起。你觉得这样一把器物出现在这无名小卒手里,合理吗?我看,这少年非但无过,反而助官府擒拿了这胆大包天的盗贼,有功才是。你还不快将这贼人收押,仔细审问详情?”
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将一场针对扬长青的刺杀,定性为“抓捕盗贼”。
王侍郎冷汗涔涔,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连声应下,指挥自己的人将这杀手带回了府衙。
处理好这件事,辛卫天这才看向面前眉眼冷酷的少年。
他的目光深邃难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复杂情绪。
扬长青对他维护自己的行径无动于衷,而且甚至怀疑他让这位王大人将杀手带回去,可能有庇佑的意思。
辛卫天又转向旁边不知从何处拉了一条凳子,当街坐着看戏的扬刀。
扬刀朝他拱了拱手。
旁边的三人皆克制着,不去跟扬刀对视。辛卫天派往通州县的人并没有见到扬刀,故而他们应当都不知扬刀长什么样子。
杜筠溪心想:扬叔敢这样直接出面,可见他有自己的打算。
扬刀跟辛卫天充满审视的目光对上后,哈哈一笑,姿态洒脱不羁,仿佛真是路见不平的路人:“这位贵人真是明察秋毫,佩服佩服!既然没事了,那我这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人也该走了,这京城的酒,啧,劲儿不够大啊!”他说着,还晃了晃不知何时又摸出来的酒葫芦。
只是他刚走了几步,就有几个带刀护卫沉默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辛卫天抬脚走过去,沉声说道:“你认识王沪,那也应当认识见善堂的人。”
见善堂,是江湖上几位药师组建的药铺。王沪因为出身药学世家,当年闯荡江湖时便有意寻找药师,几人志同道合,商量着组建起了这个带有慈善救助意味的药铺。他们走南闯北,哪里有疫情,或者出现大面积中毒事件,便寻过去解决,慢慢的也在民间有了名气。
只可惜这见善堂很快就因为各种原因土崩瓦解,这几个曾经满腹志气与侠义的年轻人似乎也变得心灰意冷,四分五散之后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和家族,不再联系。
扬刀摆摆手,说道:“我是俗人一个,欣赏不了见善堂的那几个家伙。这位贵人,你要拦住我,那可是拦不住的。”
说罢,他脚尖一点,原先落拓懒散的身形陡然一变,竟变得轻灵无比,与他江湖大汉的形象相差甚远。离去前,扬刀的眼神掠过扬长青,又若无其事地移开,随即竟真的大摇大摆,在辛卫天以及他的手下眼皮底下,混入渐渐重新聚集起来的人群中,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为首的护卫额头沁出冷汗,直接单膝跪地请罪:“此人武功高深,属下不是他的对手!”
“无妨,人外有人,你回去精进武艺便可。”辛卫天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又转向旁边三个年轻人。
杜筠溪主动开口问道:“国舅爷,最近可有按时服药,寻到百年虫参?”
辛卫天看他们出现在这里,无疑是要来国舅府找自己,便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到府里说话。
国舅府前厅,檀香幽微,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一层薄冰。
虽然说此行是要认亲,但作为当事人的扬长青,刚遭受过一场暗杀危机,此刻竟然心无波澜。他坐在位置上,面无表情,眉眼冷酷到了极致,始终不曾主动开口。
杜筠溪放下诊脉的手,眉眼温和地说道:“国舅爷的脉象比之前平稳了许多,只需要寻到虫参等药材,便能彻底治愈了。”
辛卫天靠在椅背上,闻言并无任何喜意。他转动着扳指,眸色深沉,说道:“若是解了心烬,我可是再也无法看到幻象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幻象不会再出现,但所思念之人入梦,完全有可能。”
辛卫天的眼神变得郁卒狂躁起来,他坐正身体,冷声道:“那不一样。”
眼看他要生出拒绝继续医治解毒的念头,杜筠溪稳了稳心神,说道:“国舅爷,人应当往眼前看。”
辛卫天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坐在不远处的两个年轻人。
一个长相酷似自己,一个貌若阿筵。辛卫天却越看越觉得心口酸疼难忍。若是阿筵还在这里,这两个孩子就是他和她的,那该是一件多么……
扬长青知道自己终究要去面对的,他伸手,从脖颈处摸出一枚用银链子悬挂的玲珑骰子。
辛卫天的目光骤然落在扬长青掌心那枚玲珑骰子上,仿佛被那冷冽的光泽钉住了。他并未立刻去接,只是缓缓向后靠进椅背,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极急促地敲击了一下,发出近乎无声的闷响。
一旁的杜筠溪不自觉地将呼吸放得更轻。棠寒英垂眸,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开茶沫,瓷器相碰发出细微清音,在这过分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良久,辛卫天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笑声短促,并无多少暖意。他苦寻多年之物,竟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眼前。
如此猝不及防。
他忽然猛地起身,劈手从扬长青手里夺过这枚思之若狂的玲珑骰子。拿到手后,却又缓缓收拢手指,将骰子紧紧攥入掌心,关节微微发白。
与此同时,北阳侯府。
“蠢材!”
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吼从书房内传出。北阳侯顾苍脸色铁青,反手一挥,案上一方端砚砸落在地,墨汁四溅。
顾信钦捂着瞬间红肿起来的半边脸,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博古架上,引得架上玉器一阵轻响。他垂下头,声音里带着委屈和不忿:“父亲息怒!儿子……儿子只是想替您分忧,除掉那来历不明的祸患!谁曾想那些人那般不济事……”
“分忧?你是唯恐你的老子坐这侯爷的位置坐得太稳太久吧?!”顾苍逼近一步,目光如刀,狠狠剜着儿子,“谁给你的胆子,动用府里暗线的人手?还留下那般明显的痕迹!顾信钦,你翅膀还没硬齐全呢,不要以为你是宫里定下的世子,我这个正儿八经的父亲,就没有办法撤掉你的世子之位!”
顾信钦抬起头,眼神里混着惧怕和一丝倔强:“儿子只是想……”
“滚出去!”顾苍猛地打断他,指着门口的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从今天开始,禁足!没有我的命令,你若敢踏出院门一步,休怪我家法无情!”
顾信钦低下头,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掩下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嗤,脚步凌乱地退了出去。
书房门合上,顾苍胸中的怒火却并未平息,反而化作一团疑云。他盯着地上狼藉的墨迹和碎片,眉头死死拧紧。那些杀手虽非顶尖,却也不该如此不堪一击,更不该会轻而易举的就听从世子的指令前去……此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蹊跷。
而他那位“不成器”的儿子,此刻正走在回廊下,轻轻抚过火辣辣的脸颊,唇角无声地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