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叛逆》
1. 出事了?!
旭日初升,天儿虽凉,但日光尚暖。
暖洋洋的日光洒下,照在宫苑殿墙的琉璃瓦屋檐上。
屋檐处的三脚金乌璀璨生辉,但这也只是奢华宫廷不起眼的一角。
因为这里住着周朝最尊贵的人,所谓的奢靡于他和她们而言,不过寻常。
“哒哒哒……”
一阵脚步声踩着回声从远处的连廊响起,由远及近,惊起阵阵清脆悦耳的鸟鸣。
“公主殿下!出事了……”
一个长相亮丽的女子闻声,从正殿内跨了出来。
看着来人,她皱着眉,斥道:“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小丫鬟提着食盒,缩了缩脖子。
梅月从她手里接过食盒,瞪她一眼,低声警告道:“在公主面前给我放机灵点,听到没有!?”
小丫鬟睁着一双可爱的杏眼,忙点头如捣蒜。
她叫荷月,但原先并不叫这个名字。
大概一个月前,大公主身边有一位得脸的大丫鬟年纪到了,被恩准出宫。
公主的贴身丫鬟少了一个,内侍省自然不敢怠慢,特意问过大公主的需求,千挑万选地挑了她来。
她原本只是掖庭局一个刚进宫的小宫女,论资历论年纪按理都轮不上她。
但大公主内侍省传话,说想要一个机灵的说话逗趣儿的小丫鬟。
进宫久的宫女说话做事都要怯懦些,往往能不说话便不说,唯恐祸从口出,得罪了贵人身首异处都未可知。
因此就叫荷月“捡了漏”。
来之前她也受过尚仪局的女官几日教导,知道大公主深受皇恩,由圣人亲自教养长大,是顶顶尊贵的人。
她忐忑了好几日,不知道这样尊贵的人脾性如何?
但等到荷月真进了大公主的宫殿内,才发现自己多虑了。
做公主的贴身丫鬟,每日不需要洗堆成山高的衣裳,也不必吃凉馊了的饭。
大公主性情温柔,待宫人宽和,如她这样的贴身婢子,若是做得好还能得公主赏赐。
这样好的日子,荷月以前做梦都梦不到。
除了有时做事不够规矩要挨梅月姐姐的训斥,再没有什么不好。
——
荷月跟在梅月身后走进殿内,隔着一道花鸟虫鸣的檀木紫金屏风,大公主正坐在梳妆台前,由另外两个贴身丫鬟桂月和临月伺候着梳发。
绕过屏风,荷月偷偷抬眼看去,就见一位貌美佳人的脸映在铜镜上,一双桃花眼正透过铜镜含笑注视着她们。
美人一对弯弯柳叶眉、一双带笑桃花眼,眉心桃红花钿点缀,俏丽的鼻子下是一张薄红点绛唇,哪怕披发半挽,也依旧美得动人。
她身穿一件青色绣云纹抹胸裙,外罩鹅黄半透大袖纱衣,镶绿松石镂空掐丝金臂钏箍在白皙的手臂上,在纱衣下若隐若现。
哪怕端坐在那里不动,依旧不减如画之气。
这就是周朝的大公主——周沛一。
“公主……”
梅月领着荷月上前行礼,随即将手里的食盒放在一旁的金丝楠木桌上。
“荷月到公主身边也有一个月了,规矩丝毫不见长进,不如让尚仪局再派个人来好好教教,否则哪天坏了事,连累公主可如何是好?”
梅月一边将食盒里的膳食取出,一边埋怨道。
周沛一闻言笑了笑,从铜镜里看到荷月这小丫头揣着手,鹌鹑似的站在屏风旁,低眉顺眼不敢吭声。
她道:“何必如此?荷月年纪还小,许她再玩闹两年。”
听公主并不怪罪她,荷月这才抬起头,杏眼眯起,对着周沛一傻笑。
梅月忍不住又暗瞪她一眼,心中斥她恃宠而骄。
周沛一招手让她到身边来,问道:“方才听你喊出事,出什么事了?说来听听。”
荷月在她脚边跪下,仰头乖顺地看着她。
“婢子方才去膳房,听大明宫那边伺候的给使跟人说,二公主一大早就跪在两仪殿外呢。”
“哦?”周沛一有些疑惑,好端端的跪求阿耶做什么?
“可知道因为何事要见阿耶?”
若是要见,早朝结束后让守在御书房外的太监通报一声即可。
但听荷月的意思,这是阿耶上早朝之前就跪在那儿了。
荷月道:“那给使说,二公主不想嫁给镇国将军的儿子,想求圣人收回成命。”
“什么!?”
周沛一惊讶不已,二妹妹周澜衣今年十五,就比她小两个多月,已经是可以成婚的年纪。
阿耶这些日子在满朝文武的子嗣中选了又选,才定下镇国将军高家的嫡长子。
镇国将军高岳是陪阿耶打天下的亲信,如今仍手握兵权,镇守边关。
而他的嫡长子高长戈如今虽无官身,但据说其随父在边关多年,如今及冠之年便已是军中校尉,前途不可限量。
这样的亲事,便是对一国公主来说,也是极好的。
本朝初立,律法习惯大多沿袭前朝,尚公主的驸马虽可做官,但一般默认是不可掌握实权的。
因为前朝初期有公主驸马势大,引发外戚干政之乱,此后不论帝王还是朝臣都对此有所忌惮。
但阿耶为二妹妹指婚高家,显然并不担心这个。
且高家知根知底,可见阿耶有心为妹妹择一良婿。
周沛一不明白,明明昨日才宣了赐婚的圣旨,怎么今儿一早就想拒了?
这是不喜欢高家,还是不满意阿耶的赐婚?
这还当真是个大事!
周沛一有心去前面探探情况,但给皇后请安要紧,否则必然被皇后逮着机会训斥。
只好由梅月几个伺候着用了早膳,穿戴齐整,披上狐皮大氅,先往立政殿去。
——
周沛一住在离两仪殿不远的含凉殿,但距皇后所居的立政殿有些远,因此一般她都坐轿子过去。
一炷香后,到了立政殿,周沛一在门口等宫人通报后,这才走了进去。
殿内除了侍立在侧的宫女,唯有五人。
周沛一一眼扫过去,端坐上首、神貌雍容的是中宫皇后,她的生身母亲;
下面左首坐一打扮朴素、眉眼温柔的妇人,乃是杨妃;
右侧第二个位置是位长相并不如何出众的女子,但看上去要年轻些,这是徐妃;
徐妃身旁站在一个身穿宝蓝色纱衣、发梳两髻的七八岁小姑娘,是周沛一的三妹妹,宫里最小的公主——周盈衣。
而在大殿中间,跪着一位貌美纤弱的夫人,此时正在垂泪。
这位是郑妃,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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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公主周澜衣和三皇子周元睿的生母。
除了还在两仪殿跪着的二公主,后宫的主子这就齐了。
周沛一的阿耶乃是开国之君,可能是多年四处征战的缘故,因此后宫中始终没有怎么添置后妃。
即便登基数年,这宫里依旧只有一后三妃。
而这一后三妃总共也只生了三子三女六个孩子。
周沛一和弟弟二皇子周元晋为皇后季氏所出。
不争不抢的杨妃是大皇子周元皓的生母。
郑妃不必说,圣人登基后才进宫的徐妃只育有三公主一女。
而眼下,二公主还跪在两仪殿外,郑妃却也跪在这里,可见母女二人为的是同一件事。
“女儿给母亲请安,给三位娘娘请安。”
周沛一缓缓进来,福身道。
见她进来,郑妃哭声一顿,不好意思在她这个晓事的小娘子面前继续哭求,只好捂着帕子,轻声抽泣。
作为晚辈,周沛一不好当作没看见,只好问道:“郑娘娘这是怎么了?”
说着,抬头看向她母亲。
殿内安静不已,另外两位妃子都眼观鼻鼻观心,明显不想掺和这件事。
特别是这事情牵扯到皇上。
婚事是皇上赐下的,除了郑妃和二公主母女,谁敢置疑?
郑妃敢吗?
实际上她也不敢,否则就不是在皇后这里哭,而是直接去找圣人了。
皇后扶额,叹了口气,缓缓坐直身子。
“郑妃,并非本宫不肯。婚事是陛下下旨,除了陛下,没人能改得了。况且……”
她语气一顿,嘴角微扯,似有不解:“高家可是前朝肱骨,手握重权,你和二公主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郑妃咬唇,语气中带着幽怨。
“若是肱骨,陛下何不给高家晋爵?定国公、护国公、威武侯……不都跟高家一样,是陪陛下打天下的有功之臣?偏偏只有高家没有封爵位,可见比起其他开国功臣,功劳尚有不及。”
说着,她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况且高家在边关,黄土漫天,生活艰苦不说,离长安还远。陛下若是当真疼爱澜衣,怎会舍得让她远嫁?”
“放肆!”
她话音刚落,皇后猛地一拍椅靠,怒斥道:“不论功劳,陛下对朝臣向来一视同仁。是否封爵也要看陛下的意思,前朝之事何时轮到你来质否?”
郑妃浑身一抖,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若是传到圣人耳朵里,后果怕不堪设想。
“妾身不敢!妾身只是……只是舍不得澜衣,才一时糊涂。”
皇后看她那模样,恨铁不成钢地闭上了眼睛。
郑妃见状,以为她也不想插手惹圣人不高兴,顿时急了。
瞥了站在一旁的周沛一一眼,她想起什么,咬唇不甘道:“娘娘……还求皇后娘娘开恩,替妾身求一求陛下吧!陛下便是不疼澜衣,也不能让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嫁到那苦寒之地去啊!倘若换成是大公主,陛下又怎会舍得?”
此话一出,皇后当即睁眼,眼神锐利地看了过来。
圣人疼宠大公主,前朝后宫无人不知。
因为大公主是唯一一个由圣人亲自带大的孩子。
而各中缘由,皆与皇后有关。
2. 情意浅
本朝皇帝不重女色,后宫中一后三妃说来基本都是政治联姻。
皇后姓季,出自前朝季家,其父曾为翰林院院正,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圣人打江山之时,为了得到季家及天下文人的支持,便顺水推舟娶了季家嫡女为正妻。
郑妃和徐妃的父亲皆是圣人手下的武将,周朝建立后,二人分别得封长兴侯和威武侯。
至于杨妃……
她是陛下巡视边关时领回来的,据说是个孤女,族人皆死于战乱。
因此她虽先于皇后生下皇长子,但皇后也并不将她放在眼里。
至于说到周沛一,实际上她与皇后这个生身母亲的关系并不怎么好。
具体为何周沛一其实也并不清楚。
只记得她记事起就住在两仪殿的偏殿,由阿耶亲自选的奶母带着。
阿耶偶尔到后宫去,但也从不带她去见母亲。
那时一年到头,只有过节时宫里设宴,她才能远远地见母亲一面。
但母亲也待她极为冷淡,从不会像对待弟弟一样把她叫到身边去关心衣食。
她幼时时常疑惑,为何母亲不像郑妃那样将她养在身边,也曾羡慕过二妹妹能依偎在亲娘身边撒娇。
她倒是问过阿耶,但他却从不为她解惑,反而直言让她离皇后远些。
小时候不懂事,还因为二妹妹炫耀母亲的话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
长大后,可能也是觉得没有指望,渐渐地也就不再奢求这些了。
只是……
郑妃说完那句话,周沛一抬头看了眼母亲,只见她一双眼睛凌厉地盯着郑妃,神色不明。
自从皇后诞下二皇子,她似乎就对圣人偏爱周沛一颇有微词。
前些日子还暗示周沛一,让她时不时地领二皇子去圣人面前露露脸。
郑妃却作死地提起圣人的偏爱,自然惹得她不高兴。
就好比现在……
皇后不耐烦再听她哭闹,也不想管二公主的婚事,匆匆打发了三位嫔妃。
只留下周沛一,母女二人在殿内说话。
皇后定定地看着她这个女儿片刻,直到此时方才准她落座。
“坐吧。”
周沛一面色如常地谢过母亲,在一旁的椅子上端坐下来。
宫人送上新茶,她没动,含笑看着皇后问道:“不知母亲留儿何事?”
皇后下意识微微蹙眉,这是她面对周沛一时最常露出的表情。
听周沛一发问,她反而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放下茶盏,她换上一副关心的模样问道:“你身为大公主,婚事本该在前,怎么你父皇倒是先给你二妹妹赐婚了?”
周沛一八风不动,回道:“这个阿耶并未跟我提起,想必另有打算吧?”
皇后不大满意这个回答。
“你及笄了,这些事也该提上日程。你父皇日理万机,偶尔惦记一下,能给你二妹妹赐婚已是不易,你也不能总拿这些事去烦他。”
周沛一垂下眼眸,没有接话。
这也算是皇后必走的流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她少去阿耶跟前露脸。
可惜这次却还没完,皇后显然还有话说。
“你父皇既然没有提及你的婚事,我这做母亲的却不能不操心……护国公江家的二公子尚未婚配,长相也是一表人才,过几日便是他家祖母寿辰宴,你到时去见见。若是有意,我便去求你父皇,给你二人赐婚。”
到这里,周沛一终于没忍住轻笑了一下。
母亲难不成以为,她久居宫中便不了解外头的事?
本朝如今共有国公二人,定国公和护国公都是曾经阿耶麾下的将领。
虽如今都高居国公之位,但追随阿耶打天下前也不过都是乡野之人。
其实这也没什么。
只是草根出身,又鲤鱼跃龙门一朝成为国公,乍富乍贵之下,家风就难保清正。
江家大郎不必说,他阿耶封国公后立刻休弃平民出身的糟糠之妻,迎娶长安世家之女。
江二郎如今二十又二,及冠两年却还未娶妻,不过是他留恋青楼妓馆,两年前家中正准备说亲时,搞大了一位叫柳娘的青楼女子的肚子,叫那女子找上了门。
如今虽还未婚配,外头且先不说,后院还养着这位妾室并她的庶长子。
江三郎是个庶子,小小年纪偷鸡摸狗之事自是道不尽。
……
这样的家风,这样的郎君,她母亲也好意思说给她?
且不先说与阿耶,反倒叫她先去跟江二郎见面,这是吃准了江二郎能拿下她,来个先斩后奏?
到时再告诉阿耶,阿耶就算看不上江二郎,但耐不住她二人已“情投意合”,到时候也不得不点头。
真是打得一副好算盘呐!
“母亲。”
周沛一直直看着皇后的眼睛,温声道:“女儿还要多谢母亲操心我的婚事。只是女儿还没有做人后娘的打算,母亲若是着急抱孙儿,不妨把孙将军家的大娘许配给二弟吧。”
“放肆!”
皇后闻言,脸色顿时铁青,涂着豆蔻的手指着周沛一,咬牙切齿地恨不得吃了她。
孙家大娘子的“威名”满长安皆知。
她先夫家也是做官的人家,与孙家也算门当户对。
谁知她丈夫婚后风流,竟背着她在外头养起了别宅妇。
不知怎的,消息传到孙大娘耳朵里,她直接闯到丈夫在外头置的宅子,将偷奸的两人打了个半死,据说二人均落了残废。
她自己则领着儿子回了娘家。
先夫家告她杀人,孙将军却护着女儿和外孙。
前阵子还闹的满城风雨,长安到处都在传孙大娘善妒之名。
皇后把儿子当眼珠子看待,周沛一却说要把在她眼里上不得台面的女人许配给自己的儿子,自然惹皇后气怒。
皇后胸脯剧烈起伏,半晌方才压下一丝火气。
“本宫是为你好,江二郎虽有妾室,但朝中勋贵子弟哪个不风流?有几个不在外面豢养妓子的?江二郎的品性在贵族子弟中已是难得,况且他阿耶是国公,这一点就没几个人比得上。”
“看来,后面这个才是母亲想要的。”周沛一缓缓道。
“就是不知这婚事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二弟?”
“……”
皇后一时之间有些被戳穿了心思的不悦,但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换上一副谆谆教诲的模样。
“咱们季家毕竟是文臣,郑妃和徐妃身后的长兴侯和威武侯可都是武将出身。郑妃有三皇子,徐妃还年轻,指不定还会有孕,若是将来……她二人娘家有军中的支持,你二弟如何争得过?”
“况且,”她捏了捏眉心,道:“你父皇如今还要把二娘嫁到高家,倘若这婚事成了,三皇子身后可就有长兴侯和镇国将军两家支持,你二弟有什么?沛一,你和元晋才是亲姐弟,元晋好你才会好。你嫁到江家,护国公必然全力支持你弟弟。等到你弟弟……”
“母亲,”周沛一笑着打断她,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阿耶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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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壮年,您和弟弟竟已生出谋逆之心了吗?您这心思,舅舅可知道?”
“本宫那是……”
皇后闻言脸色一变,正要辩驳,周沛一却站起身,收了脸上的笑,道:“别说我和阿耶看不上江二郎,就算我为了二弟嫁到护国公府,等到他荣登大宝,母亲和二弟,当真会善待我吗?”
皇后端坐在主位上,手心却被护甲掐出血痕,她眼睛死死地盯着周沛一,再说不出话。
周沛一却懒得总陪她演母女情深的戏码。
“母亲,您的意思,我会转达给阿耶的。我的婚事,自然也由阿耶做主。既已请安,女儿便告辞了。”
说罢,微微福身,转身离开了立政殿,唯余身后茶盏摔地的声音。
至于皇后会不会因为她的话胆战心惊地等待阿耶的训斥,那也不关周沛一的事了。
——
出了立政殿,她坐上轿子,径直朝两仪殿而去。
荷月随侍在软轿边,回想起方才皇后娘娘跟公主的剑拔弩张,她有些不安地转了转脑袋,偷看了身边的梅月、桂月、临月三位姐姐一眼。
而三人脸上却无甚表情,像是对此已是习以为常。
荷月又心疼地看了眼坐在轿子上扶额闭目的公主,缓缓低下了头。
她以为,只有他们村子那种穷酸破落的地方,才会有娘为了口饭吃卖掉自己的闺女。
原来,尊贵如皇后娘娘,也舍得“卖掉”自己的女儿啊……
*
等到了两仪殿,周沛一睁开眼睛,这才看见周澜衣还跪在殿外。
殿前的台阶上侍立着宫卫和宦官,却没有一人敢上前。
见周沛一的轿子停下,一个小给使两步并三步地小跑过来。
“大公主!”
说着,忙殷切地去搀扶她下轿。
周沛一没理他,蹙眉看向跪在殿前那个单薄的身影。
“二公主在这儿跪多久了?”她问道。
小给使恭谨地弯着腰,闻言想了想,“约莫有两三个时辰了。”
“这么久?”
周沛一皱眉,斥了句:“怎么也不晓得给二公主送个蒲团?”
两仪殿外皆是寒凉坚硬的大理石铺就。
如今已是初冬,天儿也渐渐凉下来。
周澜衣一个公主,硬生生跪那么久,膝盖如何受得了?
小给使忙道:“公主息怒。并非奴婢眼盲心瞎,是圣人那边没发话,奴婢们实在不敢擅作主张。”
周沛一看向紧闭的殿门,问道:“阿耶可下朝了?”
“下了下了。说是今儿个没什么大事,早早便下了。”
看来阿耶这是动气了,否则怎会下了朝还不召见周澜衣。
想到此处,周沛一抬脚走了过去。
……
周澜衣跪得双膝都失去了知觉。
她天不亮就来了,早膳都没来得及吃。
如今跪了个把时辰,眼前甚至都阵阵发黑。
但身体上的疼痛却远不及心里的酸涩。
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周澜衣没有睁眼,却知道来人是谁。
周沛一在她身边停下,示意桂月和梅月把人搀扶起来。
“二妹妹,起来吧。随我一道进去……”
“不必你假惺惺!”
周澜衣一把挥开想要过来搀扶她的手,睁眼开目视前方,冷冷开口:“我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周沛一顿时愣住。
3. 人命案
周沛一一时愣住了,她分明听出了她话里的埋怨,却不明白。
她跟周澜衣的关系不至于姐妹情深,却也不曾势如水火。
她二人一个由阿耶教养,一个则由郑妃抚养。
自小不在一块长大,又能指望有多么深厚的情谊呢?
只是平日里见了面,二人也是和和气气的。
如今这样,周沛一当真不解。
但见她模样倔强,周沛一觉得恐怕也问不出什么。
况且她也不想热脸贴冷屁股,索性不再多管闲事,径直拾阶而上。
给使进去通报,随后出来,推开一侧门,恭敬地请她进去。
——
两仪殿是皇帝居所,内里自然装饰奢华不俗。
金丝楠木的巨柱高耸至房梁之上,其上盘旋镀金真龙,口衔龙珠,眼似铜铃,威严不侵。
正殿空旷无人,周沛一没带宫婢,一人熟门熟路地跨进了一旁的暖阁。
暖阁内有两人,一人手握拂尘,侍候在侧,正弯腰奉茶。
这是圣人身边的段有名段给使。
另外一人身穿玄色绣金龙纹锦袍,发束镂空金冠,眉如墨染,眼睛低垂,薄唇微抿。
没有蓄须,因此看上去年轻得紧。
这就是周朝开国之君,如今的圣人,周沛一的阿耶。
周沛一进来就见他坐在堆满了奏折的桌案后,歪着身子靠在椅背上,一手拄额,另一只手则捧着本书,漫不经心地看着。
暖阁内二人听见脚步声抬眸,段给使先一步将茶壶放在一旁,一挥拂尘,笑着弯腰便拜。
“哎呦……公主来了!奴婢给公主请安!”
圣人没动,只抬了下眼,淡淡道:“来了?”
周沛一福身,“儿给阿耶请安。”
“嗯。”
圣人随意应了声,手上翻过一页书,问:“今儿怎么来这么晚?”
段给使熟练地搬来椅子,放在桌案一侧。
周沛一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茶抿了一口,方才把立政殿的事儿说了。
段给使听完心下就是一惊,心道大公主当真什么都敢在陛下面前说,赶忙去睨圣人脸色。
圣人却依旧淡淡,仿佛他的妻子算计的不是他座下的龙椅。
他终于放下手里的书,抬眼朝周沛一看过来。
那是一双极为淡然无波的眼睛,似乎天下已没有什么事儿能再入了他的眼。
“说起来……沛儿,你想嫁人吗?”他问道。
周沛一摇头,接过段给使浸过水的帕子擦手,随即拿起堆在桌案最上面的奏折翻阅起来。
“不想。”
……至少现在不想。
圣人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对她看奏折的行为似乎也并无异议。
一旁伺候的段给使亦是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情。
圣人正要继续看书,却听周沛一道:“阿耶,那二妹妹的婚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在外头跪了许久,阿耶为何不见?”
“没什么。”圣人无甚情绪道:“人心不足罢了,就跟你母亲一样。”
周沛一:“……”
身为女儿,自然不好搭他的话去说母亲的不好。
想起方才周澜衣和她说话时语气里的怨恨,周沛一蹙眉,猜测道:“阿耶赐这桩婚,可是之前未曾跟二妹妹提过?虽说能让阿耶赐婚是无上荣宠,但还是应当问过二妹妹才好,若是她已有心仪之人……”
“哎呦!”
段给使愁眉苦脸地说道:“好公主啊!奴婢斗胆替圣人解释一嘴,圣人此前便问过二公主的意思,是二公主自个儿说任凭圣上做主。谁料这圣旨都下了,昨儿个都点了天使往边关去了,如今哪儿还容得下反悔!?”
圣旨没有收回的道理,周沛一也知道,但这事儿也不能当真撂下不管。
周澜衣拒婚是小事,但若是消息传到边关,岂不平白叫高家人对皇室心生隔阂?
事关边疆安稳,这桩婚事可大可小。
因此她劝圣上道:“或许二妹妹只是一时对阿耶,或是对高家有疑虑,不管怎么说,问清楚了才好解决。阿耶不妨把人叫进来好生问问。”
然而圣人态度却十分冷淡。
“不必。圣旨已下,我绝不会改弦易辙,愿意跪就跪着吧。”
周沛一劝说不得,无奈低头去看奏折。
然而刚看清奏折上的内容,她就愣住了。
一旁搁下拂尘,正准备伺候笔墨的段给使见状,轻声道:“公主?”
周沛一脸色有些难看,放下奏折,看向圣人。
“今儿个的奏折,阿耶可看过了?”
“并无。”
圣人抬眸,见她脸色不对,问道:“怎么了?”
周沛一把手里的奏折递过去,他伸手接过,一眼扫去。
原是有人状告礼王世子去年在淮南道治下的山阳县游玩时,强抢了一民女,还指使仆从将其耶兄乱棍打死,草菅人命,致其全家绝嗣;同时还一路贿赂山阳县令和扬州刺史,压下了此案。
如今有人一纸诉状将此事告至大理寺。
但对方毕竟是礼王世子、皇室宗亲,大理寺卿不敢办,于是写了份奏折递到了龙案前。
周沛一没有直接批这份奏折,并非是想徇私舞弊。
相反,对于礼王这位皇叔一家的做派,她接触不多,但也有所耳闻。
礼王本人比圣人小几岁,他幼时也不过是村氓之子,沾了圣人的光一跃成了皇亲国戚,仗着身份地位,行事便日渐猖狂起来。
据周沛一所知,他先是逼死了村妇出身的发妻,又娶了一位贵女做续弦。
但他对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妻子也并不好,反而常流连各地青楼,府中无名无份的姬妾据说就有数百之多。
且这位礼王叔脾性也十分狂妄,甚至还干过在朝堂上当着阿耶的面,指着参他的御史破口大骂这种事。
而他和第一任妻子所生的儿子,做派可以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礼王世子名叫董宇,和他阿耶一样,好色之徒。
只是此前行事再嚣张,也从未像这次一样,竟闹出人命官司来。
周沛一不敢随意对待这件事,主要还是要看阿耶的态度。
不了解的人可能会疑惑,为何礼王和荣淑长公主姓董,与圣人并不同姓?
这就要提到圣人的过去。
这事周沛一还是从荣淑长公主口中得知。
阿耶幼时似乎因战乱与家人走失,成了孤儿。
那时董家多年没生出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董老头身子也不大好,因此时常被同村人欺负,田地也被霸占了去。
虽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但还是收养了阿耶。
再然后,没过两年,董阿娘竟又怀了身子。
可惜她年纪大了,生得艰难,孩子刚落地她就咽了气。
这孩子就是礼王。
孔圣人言,生养是恩。
不管怎么说,董家占了养恩,因此礼王不管多么嚣张跋扈,朝臣们看在陛下的面子上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了时不时参上一本,不痛不痒,没人愿意去跟陛下对着干。
周沛一自然也是一样。
她虽然看不惯礼王叔一家的做派,但总要顾及阿耶的意思。
因此看到奏折时,她没敢擅作主张。
谁知阿耶这次却并未像之前那样置之不理。
他看完,将折子扔到桌案上,身子往后一靠,不徐不疾地开口:“按律法办,传旨让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我不想看到有人徇私。”
段给使自然也看到了奏折上的内容,闻言担心道:“陛下,这么处置是不是太不留情面了?奴婢绝没有替礼王世子开脱之意,只是礼王一家毕竟于陛下有恩。若是三司重判,恐怕……”
“恐怕什么?”
圣人抿了口茶,道:“叫世人以为我是个寡恩薄情的皇帝?”
段给使立刻跪下,“陛下恕罪!奴婢绝无此意!”
“我倒是觉得给使多虑了。”
周沛一拿过奏折,提笔蘸朱砂,边批边道:“礼王世子虽是皇亲,但作恶多端,害人性命,阿耶不顾旧恩和自己的名声都要下旨判罚,为民除害,百姓非但不会说阿耶寡恩,反而还会拍手称快,赞阿耶一声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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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她放下笔,将批阅好的折子又递给圣上掌眼。
“商君有言:法不阿贵。礼王世子既然心狠手辣敢害人性命,就该有偿命的觉悟才好啊。”
圣上看过折子,丢给段给使,道:“传下去,让大理寺卿主审此案。”
“喳,奴婢这就去办!”
段给使退了出去,派了他信任的干儿子进来伺候笔墨。
周沛一继续翻下面的折子,手上批阅不停。
圣上却没再看书,拄着脸看她。
周沛一抬眼见阿耶这般清闲,将还摞得蛮高的折子往他跟前推了推。
“阿耶闲着也是闲着,不妨也批一批。”
圣上却不听,重新拿起书道:“我写的字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先批着,若有拿不定主意的,你再叫我。”
周沛一无奈地看他一眼。
“字丑更应当勤练,儿臣幼时您不也是自个儿批折子?谁敢笑话您的字丑?儿臣这两年帮您批折子,那些大臣们都以为是您的书法长进了。”
圣上脸上难得露出一抹淡笑,抬眼催促她。
“快批,批完赏你一盒金锭子。”
这不是周沛一第一次代批奏折。
忘了从何时开始,似乎是某天阿耶递给她一本奏折,问她主意。
自此之后,只要她来请安,阿耶便叫她留下来批折子。
一开始她也十分谨慎犹豫。
毕竟别说她只是个公主,便是历来受宠的皇子也没有能随意插手朝政的。
但她的阿耶似乎与以前的皇帝十分不同。
他说:“沛儿,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你若立不起来,阿耶也没有办法。”
可周沛一心想,怎么会呢?她的阿耶是皇帝,若皇帝都不能做她的靠山,还有谁能?
可惜她始终没有问出口。
——
专心批完一摞折子,周沛一放下笔,转了转手腕准备休息片刻。
一抬眸,皇上不知何时走了,身边只有一个小给使伺候着。
“公主?”
见她停下笔,小给使忙上前唤了一声,示意她吩咐。
“阿耶呢?”
“回公主,圣人方才往偏殿去了。”
周沛一喝了口茶,敛起一颗桌上备的杏脯吃下,随即起身往外走。
“阿耶又在偏殿捣鼓什么?去瞧瞧。”
从殿内出来,周澜衣竟还在阶下跪着,脸色白得吓人,给使送来的蒲团被她扔在一边。
周沛一眉头拧起,小给使瞥见她脸色,忙道:“陛下方才出来什么也没说,奴婢们……”
“打晕了送回郑娘娘宫里。”
周沛一打断他,直接命道。
随即转身往偏殿走去。
段给使一人守在偏殿外,见周沛一过来,忙跪下行礼。
周沛一让他起来,问:“送出去的折子拟好了吗?可有问问是什么情况?那女子一家已死,又是何人叩阍?”
“回公主,”段给使细细禀报,“折子已经送到门下省审了,想必今儿个就能办。奴婢方才派人去向大理寺问过,告发礼王世子的是被掳走那女子的娘家表兄。”
“此人据说打小是个孤儿,由姨母也就是这女子一家教养长大,出事时他正在扬州书院读书,奴婢听大理寺的人说,这人年纪轻轻,还是个举人。”
周沛一蹙眉,同为女子,她本就厌恶那些将女子当作玩物的人。
何况礼王世子名义上还跟她沾亲带故,更让周沛一觉得恶心。
别看她平日里待人温和,实则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
以往她没有理由去管,狎妓在这些官宦眼里又算不上什么大事。
但眼下既然沾上人命官司,周沛一又怎会让他轻易揭过?
她吩咐道:“方才我拟了一道旨,放在了桌案上。你取来送到京兆府,让京兆尹拿着调兵的令牌协助大理寺去礼王府抓人,礼王府护卫不少,小心行事。”
段给使是看着大公主长大的,哪能看不出她对此事的重视,连忙应下。
“阿耶那里我去说。”
说完,周沛一推开偏殿的门走了进去。
4. 赐封号
两仪殿的偏殿不算小。
但内里据说是圣人自己一点点布置起来的,不曾假手他人。
同时这里也是禁地。
除了周沛一,圣人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周沛一尚且年幼时,圣人也不许她随意进出。
甫一进去,一股子草药的味道便直冲鼻腔。
周沛一反手把门关上,转过身就见她阿耶面上蒙着棉布巾子,手上套着洗净的鱼鳔衣,襻膊束紧袖子,露出一截手臂,正坐在桌案后,垂眸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什么。
她静静地走过去,就见桌上摆着各种各样她叫不上名字的草药。
阿耶身后的架子上还摆着许多小巧的瓷瓶。
草药的味道虽浓,却不算刺鼻,周沛一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安静地等着。
*
“噔噔噔……”
周沛一是被三声敲门声惊醒的。
她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看一眼阿耶,发现他已经摘下面巾和鱼鳔衣,正背对着她,对着架子上的瓶瓶罐罐挑拣。
周沛一坐起身,猛地“嘶”了一声,忙用左手捏住被枕得酸麻的右手腕。
“何事?”
见阿耶对敲门声视若无睹,她只好出声问道。
门外响起段给使的声音:“回禀陛下、公主,中书令王中书、礼部刘尚书、户部杨尚书来了,正在殿外等候陛下召见。”
周沛一蹙眉,有些疑惑。
“他们来做什么?”
“我叫他们来的。”圣人转过身,淡淡回道。
周沛一回头,圣人走过来,将从架子上拿的一个小瓷瓶递给她。
“就水吃下。”
周沛一接过,偏殿宫人进不来,也没有准备茶水,她只好先把瓷瓶收进袖中。
这不是她第一回吃阿耶给的东西。
虽说她对阿耶极为信任,但还是忍不住问道:“阿耶,这回是什么?”
圣人想了想,“……算是保养身体的药丸吧。”
周沛一点点头。
从很早以前她就发现,阿耶似乎对医理十分感兴趣。
平日里有关医理的书卷几乎不离手。
这偏殿架子上的瓶瓶罐罐里,也都是阿耶亲自熬做的药丸。
身为帝王,有这点无伤大雅的小爱好,也并不要紧。
周沛一虽不懂医理,但对她阿耶做的这些“药丸”倒也觉得新奇。
只是……
“阿耶这些药丸,自己吃过否?”
圣人正在用火折子点火,炉子上的小盅里是方才用过的面巾和鱼鳔衣,用水泡着。
“吃过,无毒,你放心吃。”
周沛一眉心微蹙,无奈劝道:“阿耶龙体尊贵,就算是您自己做的药丸,也不该自个儿随意试。”
圣人闻言挑眉不语。
“……陛下?公主?”
门外段给使等不到答话,忍不住轻声提醒。
圣人看向门口,扬声道:“让他们等着。”
见他召见朝臣,怕是有要事相商,周沛一手臂麻意渐退,起身告退。
“阿耶既然有事,儿就先回含凉殿了。”
圣人叫住她,“莫走了。晌午留下陪我用膳,我叫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
说着,他主动说起叫臣子来的目的。
“不是什么大事,叫他们来,是打算给你和二娘拟定封号和食邑。”
周沛一不由得面露诧异。
说起来,公主被赐了婚事,封号就该定下了。
昨日给使去给周澜衣宣旨时,周沛一并不在场,并不知道圣旨并未赐下封号。
只是周澜衣定了亲,赐封号和食邑倒也正常,可她……
“儿尚未定亲,现在就定封号和食邑,是不是太早了?”
周沛一忍不住问道。
盅内的水沸起来,圣人提箸伸进盅里搅拌,将面巾和鱼鳔衣在沸水里浸透。
手上一边忙碌一边随意道:“你年纪最长,虽未定亲,但也没有让二娘先定封号,而你这个长姐却被落下的道理。索性一并定下,倒也省事。”
周沛一微微颔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封号,转头说起另外一件事。
“听母亲说,过几日是护国公老夫人的寿宴,她老人家毕竟是我及笄礼的正宾,于情于理我也该去送份寿礼。”
圣人闻言皱眉,因着不久前皇后打主意想把周沛一许给江二郎的事儿,眼下他并不想让周沛一与护国公府接触。
只是他可以不在乎虚名礼节,周沛一却不能不在意。
若是在这些小事上留下话柄,免不了叫那些豺狼似的御史咬住不放。
事后再参上一本,于周沛一的名声有碍。
思索片刻,圣人道:“寿宴那日让段有名陪你去。”
知道阿耶是关心她,周沛一没有拒绝。
将面巾和鱼鳔衣在沸水中煮了片刻,圣人扑灭了火,提箸夹起两样东西搭在一旁的架子上晾干。
他解下襻膊,周沛一走过去帮他理了理袖子上的褶皱。
“你去西偏殿歇息片刻,晌午在这儿用过饭再走。”
周沛一点点头,和他一块走了出去。
段给使还候在门外,见偏殿的门打开,忙迎上来。
“陛下、公主。”
圣人瞥他一眼,“把西偏殿收拾出来,让沛儿休息。”
段给使笑道:“奴婢日日命人打扫,就盼着公主回来住呢!”
两仪殿的西偏殿是周沛一幼时的住处,也是直到半年前在宫里行了及笄礼,这才搬去含凉殿独住。
周沛一笑着谢过:“还是给使心细。我自个儿去便可,给使自去忙。”
段给使也笑着“哎”了一声。
“谢公主体恤。”
说罢,跟在圣人身后往正殿去。
段给使确实贴心,周沛一进了西偏殿,竟是迎面暖意扑来。
殿里平日无人居住,地龙竟也烧着。
如今还是初冬,长安北面有山挡着,倒也不算太冷。
只是偶有寒风吹过,不免叫人打个哆嗦。
梅月、荷月、桂月、临月四个婢子不能进大殿,一直在耳房候着,这时候才被允许进偏殿伺候。
殿内暖洋洋的,周沛一更觉困顿。
索性叫四个婢子伺候着脱了外衣,除了首饰,躺到榻上歇晌。
——
晌午,有给使过来请周沛一去大殿用膳。
周沛一穿戴好首饰披风,往正殿去。
圣人议完了事,已在外间落座。
段给使正领着一群宫婢摆膳。
周沛一福身落座,看了眼阿耶淡然无波的神色。
“阿耶给我和二妹妹定了什么封号?”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圣人提箸便食,闻声不答。
段给使在一旁笑说:“给您的封号陛下定然上心。公主不妨等上一等,待礼部的文书批下来,您就知道了。”
“……”
见阿耶神色淡淡,似是打定主意不说,周沛一只好按耐下心思。
*
几日后,含凉殿内。
前几日天儿阴沉沉的,宫里都在传是不是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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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道今儿个竟突然放晴了。
阖宫上下的宫人们趁着难得的好天气,纷纷把压在箱笼里的厚实被褥拿出来晒。
荷月也跟在三个宫婢姐姐身后,洗净手,对着挂在院子里的蜀锦被褥小心拍打。
仔细将被褥拍打得蓬松柔软,好叫公主用得舒服些。
这样的好天气,周沛一坐在殿外的廊下。
面前摆着上好的丹青和宣纸,正提笔作画。
含凉殿院内种着一树梅花,不知种下多少个年头,枝繁叶茂的,如今正是含苞待放的时节。
宫婢大多性子稳重。
奈何这里有个年纪还小的荷月。
再加上脾气不好爱说教的梅月,院儿里一时间倒也热闹。
周沛一便靠在廊下,一边作画一边时不时抬眼笑看婢女们拌嘴,姿态闲适。
圣旨就是这时候到的。
阍婆子进来传话,说段给使亲自来的,还带了不少宫人,拿着陛下给的赏赐。
荷月、梅月、桂月、临月四个婢子闻声走回廊下,院里其他洒扫的宫婢也朝这边看过来。
荷月这新来的丫头最是稀奇。
周沛一身边的人里,也就只有她不曾见过圣旨,瞪大一双杏眼,眼巴巴地看着公主。
梅月三个虽没有那么大惊小怪,但也忍不住心下猜测圣旨的内容。
因着前几天两仪殿的事,周沛一多少知晓,并不如何好奇。
她搁下笔,缓缓起身,吩咐众宫婢:“收拾收拾,随我接旨。”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天地之间,有德者居之;家国之中,有才者显矣。今朕之长女,自降生以来,聪慧伶俐,端庄贤淑,德行兼备,特封昭阳公主,赐金册金宝,以昭其德,钦此!”
周沛一领着含凉殿上下跪地接旨,段给使笑着扶她起来,随即行礼道喜。
“奴婢给昭阳公主请安!”
含凉殿上下都喜气洋洋的,周沛一也忍不住笑,又眼神示意桂月给段给使看赏。
段给使高兴地接了赏赐,随后又低声道:“公主回头可要仔细看看圣旨。”
周沛一一愣,手上摩挲着明黄色绢布,微微颔首。
“不知二妹妹的封号可赐下了?”
段给使答:“回公主,李给使和奴婢前后脚走,这会儿想必也到了。”
语气一顿,他继续为周沛一解惑。
“二公主册封汝阳公主,食邑四百户。除了这个,奴婢来传旨前还得了个消息……高家大郎要回来了。”
周沛一挑眉,摆手让宫人们先下去。
“高家大郎……是回来谢恩的?”
圣人把皇室公主许配给臣子,多么大的荣宠。
按以前的规矩,臣子接旨后是要进宫谢恩的。
这倒也不稀奇,似乎不值得段给使专门提一嘴。
果然……
段给使下一句话道:“公主这两日没去两仪殿……”
其实就是周沛一没去批折子,因为她正忙着准备要给护国公老夫人的寿礼。
“高将军给陛下递了折子,一是谢恩,这其二……说的是之前边关的战事。”
段给使也屏退身后跟着的宫人,继续说道:“折子上说,契丹新王继位,国力势弱,愿向我大周俯首称臣。这次高家大郎回长安,一道来的就有契丹上贡的使团。”
这消息确实要紧,事关边关安稳,阿耶定然也极为重视。
周沛一了然地点点头,转而又问起另一件更让她关心的事。
“礼王世子的案子怎么样了?”
……
5. 失踪了!?
说起礼王世子一案,段给使话头一顿,抬眼睨周沛一的神色,语气斟酌。
“公主……此事,确有波折。状告礼王世子的人……失踪了,那日大理寺和京兆尹的人围了礼王府,但没了证人,礼王世子又拒不认罪,这案子就被搁置了……”
话音刚落,周沛一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
段给使见状,只好噤声。
其实证人无故失踪,不说公主,段给使自己都先怀疑,是不是礼王世子抢在前头已经把人给弄死了。
毕竟被杀害的民女一家,只剩下这一个还愿意舍命报仇的亲眷。
这唯一的证人若是死了,还有谁会记得这桩惨案?
就算是朝中自诩公正不阿的御史,怕是也不想因为这等民间“小事”跟皇亲国戚作对。
没有证据,想要扳倒礼王世子,太难了。
就算真的惩治了礼王世子,他后面可还有一个蛮不讲理的爹呢!
平白惹一身骚,还有可能祸及自家人。
于他人而言,并不值当。
段给使能想到的,周沛一自然也能想到。
这也是为何她脸色如此难看。
“若董宇所犯是真,便是没有证人,大理寺难不成就不能治他的罪?”
段给使跪下,出言安抚道:“还请公主息怒。大理寺已派人搜寻证人下落,还遣了人往扬州去找,过几日说不定就有消息了。”
但他们都清楚,这不过是往好处想罢了。
周沛一闭了闭眼。
之所以过了这么多天她还惦记着这个案子,是因为这几日她总是梦魇。
先是梦见一个穿着鲜红嫁衣、盖着红盖头的女子。
她尖利的指甲死死地扣着周沛一的脖子摇晃,语气凄厉地求周沛一帮她摘下盖头,嘴里不停地大喊“救救我!我不要嫁!求求你救救我啊!”
后来又梦见她自己穿着公主服制的凤冠霞帔,却被束缚手脚绑在床榻上。
而礼王世子推门进来,边扑上来扯她的衣裳,边用他那下流的声音说:“好公主,我可想你好久了!快让本世子好好尝尝你的味道!”
她骤然从梦里惊醒,那一刻手脚都冰凉无比,忍不住发抖。
那种完全由不得自己的感觉,简直让人如坠深渊。
等到再醒来,她便忍不住去想,那个被礼王世子奸杀的女子,临死前该如何痛苦。
如今听段给使说董宇那畜生竟然还好好的,周沛一陡然觉得自己又被魇住了。
若非还在梦里,为何她贵为一国公主,却连想为一个无辜女子报仇伸冤都做不到?
可眼下,周沛一做不到视而不见。
于是她吩咐段给使:“我想请阿耶一道手谕,命羽林军把礼王府围住,人没找到前不许礼王世子离府。再加派人手去找人,城中还未入土的尸首……也不要放过,阵仗闹得大些,我不信董宇那厮不露破绽!”
段给使神色有些犹豫。
“出动羽林军围亲王府……恐怕长安人心惶惶啊!”
周沛一岂会不知这个道理?
但她还是抿紧唇,神色似有不甘。
段给使是个人精,又怎会看不出来?
想了想,他道:“公主不妨这样。大理寺和京兆府这边继续找人,咱们可以派人去山阳县,到那家人出事儿的地方再找找可有别的证据。或是……”
他语气一顿,抬眸觑了眼周沛一,到底出了个不算光彩的主意。
“……公主可以叫人从山阳县带两三个人回来充作证人,既然礼王世子杀人灭口是真,他们便是未曾亲眼看见又何妨?左不过在公堂上说的真切些,再递上几份罪证,三司定然能把案子办得漂亮。”
周沛一垂眸不语。
她当然也明白这法子的妙处。
任礼王世子是什么皇亲国戚、权势滔天,也定能让他百口莫辩。
只是……
倘若哪日东窗事发,不说那收了好处作证的人如何,被杀害的那位女子恐怕逃不过愚民口舌。
人虽已死,按理名声这些都是虚的,不作数。
但那女子生前已经够苦了,周沛一不想她死后还落不得清净。
时人多愤慨,读书人作诗讨伐朝臣勋贵已算风气。
有时一件小事,都能引得这些人出口成章。
更何况有污点的人是个女子。
世人对男子如何宽容,看长安那些狎妓弄妾的纨绔便可知。
世人对女子又是如何苛刻,便是行止稍有不端,都能引来诸多轻言浪语。
就像豪言要休夫的孙家大娘,如今走到街上,都会被些不认识的人指着鼻子大骂“妒妇”“贱人”。
因此不到万不得已,周沛一不想再叫逝者背负无妄的骂名。
“先派人去山阳县查查吧,其他的……等找到失踪的那人再说。”
段给使如何看不出她的心软?
从小看到大的公主,再聪明果决,遇到这些腌臜事,一时半会儿也下不了狠手。
该说了已经说了,他便行礼告退,回去跟圣人复命去了。
只是等他把这事儿讲给圣人听后,圣人评价公主优柔寡断……
这些周沛一就不得而知了。
段给使一走,她想到还逍遥法外的礼王世子,还有那不知生死的状告之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回到连廊坐下,桂月上前来捧圣旨,要拿去仔细收好。
周沛一这才想起方才段给使意味深长地让她看圣旨,忙展开来看。
看清圣旨的内容,她怔住了。
除了赐封号,竟还有一句——赐昭阳公主食邑千户、亲兵五百。
周沛一咬唇,本朝规定亲王食实封最高也不过八百户,她一个公主却能食邑千户,可见阿耶对她的疼爱。
只是她又何德何能……
若是消息传到前朝,阿耶恐怕也要被那些御史斥责。
可阿耶的脾气周沛一也是知道的,他决定的事旁人再劝也没用。
她重新卷起绢布,递给桂月。
嘱咐她道:“仔细收到我放衣裳的箱笼里,压在最下面去。”
桂月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应是。
见她跨进屋内,不见了身影,周沛一这才垂眸看着眼前画了一半的丹青。
一件两件事儿压在心头,蓦然间也没了继续动笔的闲情雅致。
索性叫宫人把东西收起来,她则在廊边靠坐下来,望着院中的梅树发呆。
*
护国公府老夫人的寿宴正巧在腊月的头一天。
每月逢一和十五又是圣人进后宫的大日子,后宫三位妃子和公主也要向皇后请安。
于是皇后干脆让尚食局摆了小宴,提前让宫人去请住在东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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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的三位皇子,皇室一大家子也好聚一聚。
周沛一站在窗边往外看,身后桂月捧着件紫貂裘过来给她披上。
“外面天儿寒,公主莫要站在窗边,小心着凉。”
周沛一回眸,转过身任由她系裘衣的丝带。
“今儿天色有些沉,像是要下雪了。”
桂月闻声往外望了一眼,“那婢子再给公主备一双鹿皮靴吧。去皇后娘娘那边用过早膳,咱们还得去护国公府参宴呢。若是下了雪,公主的靴袜怕是要被雪浸湿。”
周沛一嗯了一声,随后梅月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公主,轿子备好了。”
周沛一起身,领着宫婢往立政殿而去。
她到的时候,殿里倒是已经分外热闹。
等宫人进去通报,周沛一跨进殿内,就见后宫的娘娘们和两个妹妹已经到了。
周澜衣穿一身蓝色束胸长裙,额心点着花钿,头戴镶蓝色宝石的蝶翅掐丝金簪。
别有一番柔美风姿。
神色恬淡,倒是不见前几日跪在两仪殿外时的惨白。
周沛一眼神轻扫过众人,随即上前请安。
皇后依旧神色淡淡地让人给她赐座。
周沛一也面色如常地谢恩坐下。
倒是郑妃今日笑意盈盈的,主动出声问道:“大娘今儿个穿得这般明艳,可是也要去护国公府?”
周沛一笑答:“是。江老夫人是我及笄礼的正宾,她的寿辰我自然得去。”
“原来如此。”
郑妃看了眼周澜衣,随即对周沛一道:“那大娘不妨和澜衣一起,也算是有个伴儿。”
皇后这时开口了,“二娘也要去护国公府?”
不等郑妃回话,她皱眉看向周澜衣。
“二娘既已定亲,就该在宫里待嫁才好。刚定亲就往外跑,不合规矩。”
郑妃笑着回道:“回娘娘,妾身原也是这么想的。但澜衣跟护国公府的江三娘关系极好,江三娘听闻澜衣得了封号和食邑,便想和其他几个亲近的小娘子一道,请她过府庆贺一番。”
“妾身想着等到澜衣出嫁,就要随高家大郎远去边关,与这些闺中密友不知何时还有机会碰面,索性就随她去。”
……
此话一出,皇后还能说什么。
若是再阻拦,倒显得她这个嫡母不近人情。
但皇后又怎能看着郑妃得意?
更何况她担心三皇子一脉与护国公府走得太近,影响了自己的计划。
于是她道:“既然如此,那就让大娘跟二娘一块去吧。说起来,大娘自小没出过几回宫门,如今及笄了也不曾交上几个闺中密友……”
“不妨就让二娘领着大娘到处走走,也和长安这些小娘子们亲近亲近。若能多认识几个小友,倒也不错。”
说着,给了周沛一一个眼神。
周沛一哪能不懂她的意思。
这是想让她趁机和江三娘交好,想办法拉拢护国公府。
当初皇后向阿耶推荐护国公老夫人做她及笄礼的正宾,不也是为了这个?
但周沛一缓缓转头,避开了她的眼神。
皇后见状气极,却也无可奈何。
郑妃和周澜衣也是神色淡淡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几人说话的功夫,外面宫人通报——圣人携三位皇子来了。
6. 夫妻情
皇后从首位下来,领着三位妃嫔和公主行礼。
“臣妾/儿臣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圣人脚下不停,边走边让她们起身,随即跟在他身后来的三位皇子也上前跪下给皇后磕头请安。
皇后在圣人面前向来是一副慈母的模样,温声让他们起身。
周沛一行过礼坐下,抬眼打量许久不见的三个弟弟。
大皇子周元皓穿一身云纹圆领束袖锦袍,十二岁的年纪,身量已经颇高。
他长相倒是有些像阿耶,眉眼给人感觉淡漠。
据伺候东六宫衣食住行的给使给圣上禀报,说大皇子平日里极为低调,倒是与杨妃颇为相像。
二皇子周元晋今年十一岁,身穿玄色麒麟纹圆领束袖锦袍,腰坠极品白玉佩。
因年纪尚小,不及弱冠,头发跟大皇子一样,以发带半扎圆髻。
只是他的样貌不像圣人,五官倒是更多继承了皇后。
或者说跟周沛一的舅舅更像些。
但他长相虽然随了季家人,但脾性却不似季家那样低调谦逊,反而十分好动桀骜。
听给使说,二皇子殿下无事时最爱命伴读和宫人们陪他击鞠或是蹴鞠。
不过这也正常,如今打马球在长安颇为盛行。
不光郎君,据说许多小娘子时不时也会约着去玩。
周沛一倒也十分意动,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去学,也没有小娘子递帖子约她。
三皇子还是个六岁的总角。
身形不似两个哥哥已经抽条,反倒还是个矮墩墩的小胖墩。
进殿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一双跟郑妃一模一样的大眼睛已经滴溜溜地转过好几圈。
白白净净的小脸上藏不住他这个年纪的调皮狡黠。
他虽然年纪还小,却因为是皇子,不能养在阿娘身边。
只能跟兄长们搬到东六宫去住。
皇后见到自己的儿子,脸上竟也难得露出笑。
“听闻昨儿月末,陛下叫了三个儿郎去御书房考教,不知三个孩子跟太傅学得怎么样?”
圣人一贯话少,段给使便是为他传话的人。
见圣人没有开口的打算,皇后面上的笑也有些僵硬。
段给使觑了眼扶额闭眼的圣上,忙接话道:“回皇后娘娘,陛下昨日考教,三位殿下都答得极好,可见都颇为用功,太傅也跟陛下夸奖了三位皇子。”
“是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圣上下了面子,皇后脸上的笑十分勉强。
更何况她想听的可不是三个皇子都好,那样如何能显出她的儿子来?
然而平日圣人也是难得才来一次后宫,来她这里的次数更是寥寥,二人见面也是无话可说。
偏偏眼下圣人不知为何不愿理会她,倒将她原本想要说的话全堵了回去。
殿内一时有些沉寂,众人都看出圣人心情不快,没人敢开口说话。
倒是郑妃罕见地没有跟皇后对着干。
片刻后反倒站起来福了福身,姿态柔弱,开口道:“陛下,臣妾听闻高家大郎就快要回来了,不知到时可否安排他与澜衣见上一面。”
如今长安风气渐宽,不说已经定亲的男女。
便是还未出阁的小娘子,也能偶尔与郎君成群结伴地出游,只是需有下人时刻陪着。
因此郑妃这请求并不逾矩。
只是……
周沛一看向坐在郑妃身旁的周澜衣。
后者垂着眸子,虽然没有说话,但却仿佛在无声地反抗。
周沛一轻叹了口气。
其实二妹妹若不想嫁到高家,一开始便跟阿耶说清楚,阿耶定然不会强逼她。
阿耶其实很好说话,但这一点眼前这些人似乎都不明白。
反而要藏着掖着,事事都要阿耶去猜他们的意思。
偏生阿耶从不惯着他们,于是只能徒增矛盾。
这时宫人进来传话,尚食局送来了早膳。
圣人似乎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坐直起身,应了郑妃一声。
“随你……用饭吧。”
随即领着众人往偏殿去。
皇后跟在他身后,但脸色难看,直到早膳毕,也没再开过口。
——
用过早膳,圣人坐在主位上低头品茶,其他人自然都没动。
片刻后他放下茶盏起身,其他人这才从位置上起来恭送。
临出殿门前,圣上脚步一顿,对身后跟上来的段给使道:“你留下,陪昭阳去护国公府。”
后者停下脚步,低头应是。
刚行礼起身的皇后听见这话,似乎明白了什么。
一双凌厉的眼睛轻飘飘地朝周沛一瞥去一眼。
脸上虽神色不变,藏在袖中染着豆蔻的手却暗暗握紧。
她没想到,周沛一竟然真的敢把那天的话告诉陛下!
就算她们母女感情淡薄,但在旁人眼里,她们都是一体的。
在圣人面前揭自己亲生母亲的短,对她有什么好处!?
只会白白便宜了郑妃母子!
周沛一这个蠢货,她怎么会生了这么一个贱人!?
周沛一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但那又如何?
这世上并非每个母亲都会疼爱自己的孩子,这个道理她早就明白。
既然如此,她又凭什么还要活在她和周元晋的支配下,受他们摆布?
若非有阿耶撑腰,她现在恐怕早就被皇后当作给自己儿子拉拢势力的棋子。
不知进了哪个世家勋贵的后院,被花心纨绔的丈夫和满院子的小妾通房折磨至死了。
他们无情,就别怪她无义。
皇后越想在阿耶面前装出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她就越要戳破她的伪装。
母女之情……呵,这么多年了,又何必再奢望?
周沛一忽视在座几人隐晦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面色如常对皇后和三位娘娘行礼告退。
随即领着段给使离开了立政殿。
*
周沛一虽然先一步离开,但等到她上马车的时候,周澜衣和大皇子二皇子也刚好赶来了。
他们四人要一同前往护国公府。
若是分开走,恐怕不出半日,几位皇子公主不和的消息便会传遍满长安。
因此他们也都知道分寸。
周沛一和周澜衣的马车一前一后,大皇子和二皇子则在一旁骑马。
皇子公主出行,队伍自然浩浩荡荡。
沿路百姓都必须避让。
好在护国公府离大明宫不远,只隔了两个坊,且附近住的都是些达官显贵,倒也不必太过惊扰百姓。
他们一行人的车马到的时候,护国公老夫人已经领着前来赴宴的宾客在门口等候迎接了。
护国公老夫人的腿脚不好,据说是年轻时劳作留下的毛病。
因此被儿孙们搀扶着站在台阶前。
虽然腿脚不便还要出来相迎,但她脸上依旧红光满面。
儿子从草民一跃变成一品国公,她也从一介村妇成了一品的诰命夫人。
多年养尊处优她自然也被养出通身贵气。
且她的寿宴能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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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公主亲自赴宴,这可是莫大的荣幸!
远远看见皇宫的车架朝这边走来,护国公夫人被儿孙们搀扶着跪下。
身后宾客们也跟着跪了下来。
马车在门前缓缓停下,众人俯身叩拜。
“参见大皇子二皇子,参见昭阳公主、汝阳公主!”
大皇子和二皇子从马上下来,抬手叫众人起身。
大皇子虽然才十二岁,但行事却已颇有风范,给人感觉十分稳重。
只是有人看不惯他这做派。
二皇子见他不等自己开口就让人平身,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而周沛一这边,段给使上前掀开马车的帘子,正要伸手去搀扶公主下马车。
不料二皇子从旁边窜了过来,一把推开他。
“让开,让我扶阿姐。”
说着,朝周沛一伸出一只手。
段给使被推得一愣,但还是默默地退到一边。
正准备下马车的周沛一看了眼伸到她面前的手,又抬眼看这只手的主人。
只见二皇子笑嘻嘻地看着她,嘴上还叫了声:“阿姐?”
……
周沛一没说什么,缓缓把手放在他手上,任由他搀扶着下来。
只是她双脚还未落地,扶着她的手猛地一松。
她甚至来不及反应,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往前倒去。
周沛一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好在旁边另一双手立刻抓住了她。
大皇子扶着她站稳,皱眉朝二皇子看了一眼。
后者跟他对视,随即撇嘴,低声骂了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大皇子性情淡然,不想和他计较。
况且他记得阿娘杨妃的话,皇后和二皇子睚眦必报。
他们母子没有母族依靠,因此需行事低调,切记莫要跟皇后和二皇子作对。
正因如此,在东六宫时,二皇子时常使唤大皇子的伴读,随意打骂他的贴身宫人。
这些他虽不忿,却也忍耐了下来。
眼下这么多宾客看着,他更是不能多说什么。
只好看向周沛一,“阿姐没事吧?”
段给使也赶忙来搀扶,方才那一幕可是把他吓个不清。
公主若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摔了,被勋贵们暗地里嘲笑都是小事。
若是摔出个三长两短,回宫可没法子跟圣人交代。
因此他也顾不得尊卑,忙挤开二皇子,凑上前问道:“公主可还好?”
周沛一轻轻动了动脚腕,有些疼,但并不影响走动。
“无妨。”
方才二皇子那一下虽然隐晦,但护国公老夫人和站在前面的几位宾客却都瞧见了。
可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公主。
他们作为主家,哪个都追究得罪不得。
虽然心里好奇二人明明是同母姐弟,为何二皇子殿下要如此“捉弄”昭阳公主,但也只能当作没看见。
护国公老夫人装作一脸不知内情的模样,上前关心道:“公主没事吧?”
周沛一睨了眼站在一旁事不关己姿态的她的好弟弟,笑着回:“我一时没有站稳罢了,无妨。”
听她这么说,护国公老夫人忙松了口气,被人搀扶着侧开身子,迎周沛一等人进府。
“几位殿下,请。”
谁成想二皇子竟又厚脸皮凑了上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脸乖巧地笑:“阿姐,咱们一起走。”
段给使还抬着胳膊让公主扶着,闻言面露迟疑。
周沛一却笑着松开他的手,搭到二皇子的手臂上。
7. 赴寿宴
周沛一并非不生气。
她又不是泥塑的菩萨,任人玩弄还没有脾气。
但她也要脸,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报复。
那样只会平白被人当作背后笑话的谈资,给自己的名声增加污点。
周沛一不会那么蠢。
不过她的沉默似乎给了她的好弟弟一种她极好说话的错觉。
二人面上一副姐弟情深的模样,相携着往里面走。
而她的好弟弟脸上笑意盈盈,人却凑过来,靠近她耳边道:“是不是你又跟阿耶说了什么,他才跟阿娘生气?我知道你最爱跟阿耶告状了……所以方才摔了你也是活该,可惜让周元皓那条庶出的狗帮了你,下次你可就没这么走运了,走着瞧……”
尚且稚嫩的声音中藏着满满的恶意。
周沛一依旧端着浅笑,瞥他一眼,却没说话。
这一眼意味不明,看得二皇子直皱眉。
他这一拳好似打在了棉花上,面色缓缓沉下来。
随即又放不下面子似的冷哼一声,放完了狠话,便一把甩开她扶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大步朝前走了。
周沛一神色依旧不变,静静地看着他走远。
……真是个连一点情绪都藏不住的小孩啊。
可惜周沛一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
走着瞧?
……那咱们就走着瞧吧。
段给使从身后走过来,抬起手臂让她搀扶着。
周沛一却停下脚步,回头等护国公老夫人进来。
护国公老夫人被儿孙搀扶着,一阶一阶地慢慢挪上台阶。
“让公主见笑了。老身这腿脚,最近实在使不上力气,走几步路就得让人搀着……唉,看来当真是老了。”
见周沛一还是门内等着,她面露羞愧道。
周沛一上前两步去扶她。
原本正站在她右手边搀扶的年轻郎君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自觉腾出位置。
周沛一搀住护国公老夫人的手臂,眼睛下意识地朝那郎君瞥去一眼。
长得跟护国公极像,勉强称得上一声俊秀。
江家大郎她见过,并非眼前之人。
且这郎君看上去倒是颇为年轻,又跟护国公长得像……
恐怕这就是皇后提起过的江二郎了。
看起来平平无奇,长得也不算俊美。
不知她母后凭什么觉得,这样普通的郎君能俘获她的心?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周沛一扶着护国公老夫人往府里走,边走边笑着说道:“老夫人说什么呢?您如今儿孙满堂,子孙们也个个争气,往后啊,可还有数不清的福气要享呢!”
这恭维的话说得不算漂亮。
但奈何是由周沛一这个最受陛下宠爱的公主说出来,护国公老夫人自然觉得有面子,笑得合不拢嘴。
“公主金口玉言,老身就厚颜,借公主吉言了!”
“老夫人可莫要自谦了。今日您才是寿星,这里谁说的话能有您吉利?”
周沛一若看不惯一个人,暗地里就有千百种方法整治,叫那人有苦说不出。
可她要是想夸谁,保管那人被哄得舒舒服服的。
年幼时她也有顽皮的时候,阿耶那样冷淡的性子都曾被气得要教训她。
但她只要见形势不对,立刻就抱着他的腿撒娇认错。
阿耶也拿她没办法。
只是如今长大了,她懂得要装出一副端庄公主的样子罢了。
护国公老夫人被她甜言蜜语哄着,原本顶着腿疼还要出府跪拜迎接的那点不满,也被哄散了。
她又是个没什么头脑的老太太,一路上握着周沛一的手喜笑颜开,毫不掩饰对她的喜欢。
反倒是把同为公主的周澜衣忘到身后去了。
相随的宾客们面面相觑,眼神不由得往周澜衣身上瞟去。
然而不管旁人怎么想,周澜衣面上却不露一丝破绽。
依旧是一副公主姿态,微抬着下巴,目光不曾分给旁人半点儿。
好在江家人并非全无眼色。
江家一位小娘子从祖母身后绕过来,朝周澜衣微微福身,语气颇为亲近。
“公主,许久不见。”
见到来人,周澜衣脸上终于露出笑,唤了声“三娘”。
发编双环髻,额贴桃花钿,颊点红面靥,身穿石榴裙,臂挂罗披帛。
模样秀丽,神态娇俏,正是与周澜衣交好的江三娘。
护国公与已去世的护国公夫人生的女儿。
江三娘笑道:“还未恭喜公主得了封号。听说陛下赐给您的公主府离这里不远,是前朝一位丹青大家的官邸,里面有一方湖心亭十分雅致,不知以后三娘可否有机会一观?”
周澜衣握住她的手,亲昵道:“这有什么要紧?等内侍省的人修缮好了府邸,我定头一个给你递帖子。”
江三娘:“公主可莫要嫌我叨扰。”
“怎会?”
二人挽着手同行,言语间亲如姐妹,倒是让不少人收回了视线。
*
众人迁就着护国公老夫人的腿脚,慢悠悠地走了许久。
好在护国公府曾经也是前朝一位国公的府邸,内里景致如画、美轮美奂。
众人行走其间,倒也不算无趣。
前朝那位国公据说是江南出身,因思念故土景色,便将府邸修缮成江南庭院的样子。
偌大的园子里错落栽种着从江南千里迢迢运来的四季常青的高大桐树。
只是眼下北方已入了冬,就算是常青的树,上面原本茂密的叶子在冷风中也害羞地蜷起了身子,叶边染上霜黄之色。
除此之外,一条曲折宽敞的木制连廊从园子中穿过,到湖边延伸出一座精致的石拱桥。
石拱桥也是采用江南式样,每个凸起的桥墩子上都端坐着一只刻得活灵活现的石狮子。
桥下的湖里栽种着莲花。
可惜如今这样的季节,莲花不曾冒头,只有开败的莲叶莲蓬浮在湖面上,略显萧瑟。
从石桥下来,脚下的路又变成了木制连廊。
只是这次的路却一分为三,分别通往不同的地方。
在江家人的带领下,一众宾客沿着右侧的连廊走到设宴的厅堂。
周沛一一路扶着护国公老夫人在厅堂上首的榻上坐下,侍候的小丫鬟忙整理好她身后的靠枕。
护国公老夫人呼吸粗重地喘了口气,跟在身旁的一位年轻妇人忙在她胸前顺了顺。
周沛一抬眼看向她,年轻妇人也正巧看过来。
她有一张俏丽清秀的脸面容,客气地朝周沛一点点头。
周沛一回以一笑。
这年轻妇人她认识,是江大郎休弃原配后另娶的继室,娘家是谁周沛一已经忘了。
只记得是长安一户五品官,官阶不高不低,要不然也不会让家中嫡女给人做填房。
这位世子夫人身边还站着一位中年妇人,看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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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护国公老夫人比旁人更亲近两分。
一口一个“阿娘”地唤着,护国公老夫人待她也更和颜悦色些。
护国公老夫人除了护国公这个儿子,还有一子一女,年纪都在护国公之下。
女儿多年前就已出嫁不提,小儿子却还在跟在母亲身边,娶妻生子后也住在护国公府。
只是眼前这位,看上去跟护国公老夫人并不像。
周沛一猜测应该是那位江二老爷的夫人。
宾客们也进来纷纷山前给护国公老夫人道贺,厅堂内一时之间倒是热闹。
江家的丫鬟们也来来往往地给众人奉茶。
周沛一跟江家在场的两位夫人聊了几句。
一抬眼,只见厅堂内只剩下一些年长的夫人,除了江二夫人身边跟着的一个娘子,其他小娘子们都已不见踪影。
周沛一朝门口一望,正巧看见江三娘和周澜衣出厅堂的背影。
“……”
周澜衣这是……跟她玩小娘子孤立那一套?
周沛一稍稍在心里反思了一下,似乎并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过二妹妹。
“公主……”
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周沛一抬眸,见护国公老夫人招手唤来跟在江二夫人身边的小娘子。
“我家三娘是个爱玩的,想着今日我过寿热闹,叫她大哥去江南请了位有名的都知,说是要招待来赴宴的小娘子们玩雅令,台子就搭在外头的园子里。”
说着,她牵着那位小娘子,到周沛一面前。
“这是我家二娘,和三娘是堂姐妹。这里都是我们这些年长的,公主留着这儿怕是也无趣,不妨叫二娘带公主去园子里转转。”
周沛一无可无不可,索性接了护国公老夫人的好意,起身道:“多谢老夫人,说来我还不曾玩过这所谓的雅令,正好过去长长见识。”
坐在周沛一对面,同样在下首第一位置的妇人闻言,笑着说道:“我听闻这雅令是颇为考验急智学识,对答之人不光要对对子,还要引经据典、对仗押韵,玩起来可不简单,公主可要小心。”
这中年妇人是定国公夫人。
定国公府不像护国公府,上面没有老夫人压着。
定国公又敬重这位发妻,因此府中上下都由定国公夫人做主。
是以她行事落落大方,倒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周沛一笑着颔首,同江二娘一道出了厅堂。
为表尊重,段给使没有进去,只在厅堂外候着。
见周沛一出来,他上前询问:“公主?”
“我随江二娘去园子里走走。”
段给使点头,便不远不近地跟着,不凑去打扰公主的雅兴。
“公主,这边走。”
面对周沛一,江二娘显然有些拘谨。
周沛一看得出来,但她也不擅长结交小娘子,只能当做不知。
绕过前面的连廊就到了江三娘她们办雅令的小园子。
远远地已经能听见那边小娘子们聚在一处娇声谈笑的声音。
不想周沛一和江二娘刚走到拐角处,一个人影竟从连廊另一边径直冲了过来。
周沛一一时不察,来不及躲避,被那道人影撞在了身上。
“公主!”
江二娘大惊,赶忙伸手去扶。
不远处段给使见到这一幕,也急忙过来。
好在那跑过来的是个年幼的孩子,周沛一只踉跄退了两步,垂眸看向眼前被撞倒在地的孩子。
8. 误会现
倒在地上的是个看上去八岁左右的小娘子。
梳着双环髻,圆嘟嘟的小脸,娇俏可爱。
只是眼下她坐在地上,小脸鼓鼓的,很是生气的样子。
“你是谁?不长眼睛吗!?”
周沛一挑眉,没想到这看似乖巧可爱的小娘子,竟如此刁蛮。
正想开口,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瑜娘!不许无礼!”
周沛一抬眼望去,就见一片衣角从拐角处露出来,随即一位年轻妇人走了出来。
来人穿姜黄色半臂褂子,袖口束紧,下身穿着一条束腰襦裙。
头梳环髻,却只簪着两支普普通通的发簪。
眉心无花钿,颈腕无首饰,看起来颇为朴素,不像是来赴宴的勋贵宾客。
但她张口便能教训眼前衣着华贵的小娘子,可见并非奴仆之身。
果然……
那小娘子看见来人,拍拍屁股从地上起来。
“不用你多管闲事!”
年轻妇人皱眉,生气地斥道:“我是你阿娘,凭什么不能管你!?”
说着,竟已迈着步子都到周沛一她们面前。
见女儿无事,她看向周沛一,恭敬地行礼道歉。
“妾见过昭阳公主,公主万福。小女顽劣,冲撞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待回去妾定好好教训她!”
人在眼前,周沛一这才细细打量起这年轻妇人。
长相清秀,但眉眼间颇有英气。
特别是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某人时,似能看到人心里去。
再看她方才走过来时健步如飞,气势逼人。
想来,应当是位武将家的娘子。
只是还不等周沛一开口,那小娘子一听她冲撞之人竟是位公主,小脸顿时一白。
虽然害怕,但她想必平日里跋扈惯了,眼下还色厉内荏地叫嚷:“我都说了不要你多管闲事!你这种粗鲁野蛮的女人根本不配当我娘!我……我要找祖母!”
似乎是怕周沛一降她的罪,喊完下意识朝她看了一眼,立刻转身跑了。
“站住!你……”
年轻妇人没想到女儿竟当着外人的面骂她这个母亲,气得脸色发白。
她原本只当婆母把女儿养得太过刁蛮任性,因此平日里在她这个阿娘面前也毫不客气。
谁成想在女儿眼里,她竟然连做阿娘都不配。
可再气,也没有心里的难过来得猛烈。
她想去追,但眼前之人是公主,如何能一走了之?
“公主……”
她垂下头,还想说什么。
周沛一抬手打断她,“夫人不必如此。不过一桩小事,我还不至于跟个小娘子计较。”
年轻妇人面露感激,连忙又行了一礼。
“谢公主恩典!”
周沛一不欲被这点小事耽误,说完便继续往前走了。
江二娘在一旁目睹了一切,见状忙抬脚跟上。
见公主没有受伤,段给使一直没有出声。
只是等人走了,他这才皱着眉对还站在原地的年轻妇人道:“今日国公府来往的都是贵客,这次是你们走运碰到了公主,公主心善,不与你们计较。回头管好你家小娘子,若是再冲撞了旁人,遇到个不好相与的,你们如何吃罪得起?”
年轻妇人连忙低头应是。
“多谢天使提点,妾省得。”
*
走在连廊上,脚下的木板随着脚步响起“咯噔、咯噔……”的声音。
江二娘偷偷打量周沛一的神色。
见她似乎并未因方才的事生气,忽然觉得这位据说备受圣人宠爱的公主,性情似乎挺和善的。
“公主可还好?”
“什么?”
周沛一看向她。
江二娘解释道:“我是说方才黄六娘冲撞了您,您身体可有不适?”
周沛一笑了笑,道:“我还不至于那么虚弱,让个小娘子撞坏了去。”
“那就好。”
江二娘松了口气,毕竟若是公主出了什么事,护国公府身为主家逃不开责任,她这个被安排招待公主的人也得受长辈诘问。
周沛一哪能不懂她的心思,但还是问起来。
“你说方才那小娘子是黄六娘?哪个‘黄’家?”
江二娘抿唇,担心公主回头找黄家人算账。
事情闹大,家中长辈必然会知道。
到时候她不但要被斥责不够心细,还要被三娘笑话。
周沛一等不到回答,转头一看,就知道她又想多了。
“我只是随便问问,放心,这点小事我还不至于计较到底。”
心思被拆穿,江二娘忍不住红了脸。
“公主恕罪……方才那黄六娘的祖父是礼部侍郎,她阿耶跟我大哥交情颇深,想必是我大哥请来的。”
周沛一微微颔首,“那黄六娘的母亲是……?”
回想起方才那位行事干脆的年轻妇人,见到她不似旁人那般热切讨好,也不过于小心拘谨。
一派落落大方,倒是让周沛一不由得心生好感。
江二娘的声音响起:“您是说方才那位夫人……那是黄家的长媳,承宣侯府的独女。臣女只知她娘家姓赵,闺名却是不知。”
“承宣侯府?”
听到这个,周沛一有些诧异。
如今本朝侯爵虽有四位,但承宣侯之功可列其首。
他先是跟随圣人征战天下,建国后也不似其他公侯那般在长安享乐,反而主动请缨戍守金门关。
周沛一幼时还在两仪殿见过他,是位雷厉风行的魁梧之人。
可惜他在多年前抵御西突厥入侵中原时,不幸以身殉国。
阿耶虽下旨保留了承宣侯的爵位,但他们一家没人撑起门面,还是渐渐淡出了长安勋贵的圈子。
“承宣侯”这个称呼,周沛一倒是许久没再听过了。
想起方才那位夫人的模样,似乎确实与记忆中的承宣侯有些相像。
只是她亲生的女儿都敢那样辱骂她,想来她在夫家的日子不太好过。
但人各有缘法,只一面之缘,周沛一还不至于插手旁人的家事。
之所以问起,不过是因为一点说不上来的好感罢了。
*
二人闲聊的功夫,跨过一道月门,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这处小园子藏在桐树环绕之中,没有高大崎岖的树木在其中遮挡。
枯黄的草地上只有从暖房里搬来的名贵花卉,摆放讲究。
不同颜色的花卉争相点缀,映衬着席间谈笑的众位娘子,倒也颇有意趣。
江三娘布置的席间也很有意思。
上首置一张席位,但周澜衣这个公主却没有坐在上面。
而是和江三娘几个娘子一起,坐在下首。
下首的席位并非左右两列,而是围着上首席位,环作一个圆圈。
周沛一走进这方小天地,场面霎时安静下来。
原本还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谈笑的娘子们都息了声,有人下意识地朝坐在一旁的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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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瞥去。
汝阳公主方才不是说,她长姐性子清冷,不喜欢吵闹吗?
怎么……昭阳公主这会儿也来了?
众人心下嘀咕。
周澜衣正跟江三娘说话,周围交谈声一静,她意识到什么,抬眼望向月门。
看到周沛一,她脸上矜持的笑霎时一淡。
在座的娘子们都是聪明人,哪能看不出两位公主之间的猫腻?
见状,江二娘忍不住轻咳一声。
娘子们这才反应过来,起身朝周沛一行礼。
“参见昭阳公主,公主万安!”
周澜衣也抿着唇,缓缓起身,叫了声“阿姐”。
周沛一笑着让众人起身。
“阿姐坐我这里吧。”周澜衣谦让道。
周沛一这些日子被她莫名其妙针对,亲姐妹之间,虽不想和她计较,但心里也不太爽利。
眼下自然懒得跟她演戏客气。
于是当真在下首第一位坐下,笑着道谢。
“多谢妹妹。”
“……”
周澜衣总觉得她的笑是在挑衅自己,但又不好发作。
原本在她旁边坐着的江三娘见状,忙起身道:“汝阳公主坐我这里吧。”
周澜衣只好坐在了周沛一左手边的位置。
江三娘却没在往后顺坐一位,而是去了周沛一对面,上首右侧的位置。
江二娘见状,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她与江三娘之间,按理来说她是姐姐,应该坐在江三娘上首。
但江三娘向来仗着自己阿耶是护国公,看不起他们二房。
在这么多人面前也毫不给她面子。
她忍了忍,最终还是在江三娘旁边坐了下来。
虽说有两位公主在场,但能来护国公府赴宴的娘子们也都是勋贵之女,不会没眼色地上赶着巴结。
行过礼后,周围的交谈声又渐渐响起,只是比之前声音要低了许多。
周沛一身边只有一个周澜衣。
后者近来对她颇有微词,周沛一本不想自讨没趣。
但她想了想,还是侧过头,余光先瞧见候在月门外的段给使,随即看向沉默的周澜衣。
“二娘是不是对我有些误会?”她直接问道。
周澜衣不语。
周沛一微微蹙眉,想着算了,反正也没有多深的感情,何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等到周澜衣下降高家,二人怕是连见一面都难。
谁知片刻后,却听身侧声音传来。
“你很得意吧?”周澜衣冷声道。
然而周沛一闻言却是一愣,问道:“我为何要得意?”
见她还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周澜衣脸上忍不住露出愤恨的神色来。
“你还要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阿耶面前你已经是最得宠的那个,为何偏偏还要害我?”
周沛一一脸茫然,“你有话不妨直说。”
“直说?”
周澜衣冷笑一声,“你料定我今日不敢与你当众翻脸不成?”
“周沛一,别装了。”
她冷眼看过来,道:“若不是你跟阿耶说不想嫁入高家,这桩婚事又怎会赐给我?你不想嫁到边关吃苦,难不成我就愿意!?偏偏皇后娘娘还觉得是我和阿娘占了便宜……你可真是好本事啊!”
“……”
沉默良久,周沛一缓缓发出疑问。
“不知二妹妹哪里得来的消息,说高家的婚事本是阿耶要赐给我的?”
9. 行酒令
周澜衣一时没有说话。
周沛一不知道她是胡乱猜测,其实压根没有这么个人。
还是在想要如何说,才能既瞒下传这消息的人,还能把她钉在背刺妹妹的罪板上。
周沛一紧盯着她的脸。
周澜衣被盯得无法,只能道:“若非如此,阿耶不是对我有愧,为何赐我超出公主规制的食邑?”
“你想多了。”周沛一道:“高家虽未封爵,高将军却是阿耶心腹,比之两公四侯有过之而无不及……赐你超规制的食邑,也是对高家变相地奖赏。为你赐婚高家,本就是阿耶疼你,偏你还当是委屈。”
周澜衣闻言冷哼,“既然高家这样好,那你为何不嫁?”
“……”
周沛一无言以对。
她帮阿耶批阅奏折多年,对朝堂局势还算有些了解。
因此哪些人才是真正掌权、真正受阿耶看重的,她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但皇后郑妃还是周澜衣等,终究还是困于后宫,只能听外家对朝堂的只言片语,这些形势却辨识不清。
况且如季家、长兴侯这样看似高贵的外戚,恐怕也猜不透阿耶几分心意。
他们对后妃皇子公主说的,又有几分可信?
这些话有暴露圣意之嫌,周沛一本不想多谈。
但周澜衣眼见着钻了牛角尖,她不忍看她嫁入高家,却和高家大郎成一对怨偶,这才忍不住提点两句。
谁料人家并不领情,周沛一忍着脾气,最后劝了一句:“你若是有什么想法,不妨直接告诉阿耶,他会听的。”
周澜衣讥讽她:“阿耶疼你,你说的他自然会听,我可就不一定了。”
“……”
好吧……
周沛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她再也不做这老好人了。
她二人话音刚落,忽听得一声“汝阳表姐”。
周沛一抬眼看去,就见两个衣着鲜亮、珠翠满头的娘子走了过来。
二人眉眼与郑妃颇为神似,正是周澜衣舅家的两位表妹——郑二娘和郑五娘。
二女走过来请安,“见过昭阳公主、汝阳公主。”
周沛一略一颔首,没有说话。
见她二人,周澜衣露出笑意。
“你们何时来的?方才在门口怎么没见你们?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舅舅母都来了吗?”
说着,拉住她二人的手,神态亲昵放松了许多。
郑二娘一一笑着答了。
“我们来得晚,不曾在门口迎接;祖父没来,但祖母来了,阿耶阿娘都来了,只是都在前头呢,不曾过来。”
周澜衣听罢,登时就要起身。
“那我得去跟外祖母和舅母请个安。”
郑二娘忙按住她,“表姐何必跑一趟。祖母方才还交代我们,叫我们见了面跟你说一声,宴席结束后请你过侯府坐坐。”
周澜衣自然点头称好。
“正好今日出宫,我也该过府拜见外祖父。”
郑二娘:“是啊,表姐不必急这一时半刻的。”
表姐妹闲聊之际,周沛一就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然而周澜衣可以不理会这个长姐,郑二娘和郑五娘身为臣女,却不能失了礼数。
于是就听郑五娘起了个话头:“昭阳殿下,怎么今日不见季家娘子?”
她提到的季家娘子,是周沛一舅家的季三娘。
季家当然不止这一个娘子,但另外几位都是庶出,只有季三娘一个嫡女。
周沛一的舅母赴长安勋贵圈子的宴席,向来只带她这一个亲女儿。
这才使得季家唯有季三娘名声在外,其他的庶出女儿,外人连长什么样子都不晓得。
但季家今日没人来。
季家是士大夫,护国公又是武将出身。
自古以来,文武相轻。
本朝到现在,两派虽不至于见面就大打出手,但文官和武官之间却也不大往来。
因此今日护国公老夫人的寿宴,季家只派人送了份礼,人却没有来。
但周沛一定然不能这么说。
“季家舅舅舅母有事不能赴宴,三娘一个小娘子也不好独自出府,这才没来。”
郑家两位娘子闻言点了点头。
然而她们与周沛一不熟络,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好在这时,又一道声音自月门处响起。
“诸位娘子久等,妾来迟了。”
间关莺语花底滑,吴侬软语撩心弦。
只是一句话,便吸引了在座所有娘子的目光。
周沛一也顺着这清脆绵软的声音望去。
只见一位貌美妩媚的女子出现在月门旁。
她身穿一件月白对襟衫,内衬鹅黄色诃子,下身系一条同色襦裙,肩披青碧色绘翠竹纱帔。
第一眼看罢,便知这是位气质出尘的美人。
于是视线再往她脸上移去。
一对弯弯柳叶眉,一双盈盈桃花眼,眼角有痣,为她增添一抹妩媚风情。
浅淡唇脂勾勒出饱满翘起的唇形,颊边含笑,当真一副温柔似水颜色。
见到来人,江三娘起身相迎:“李娘子来啦!”
来人稍稍福身,“娘子客气,唤妾玉娘即可。”
身为组局之人,江三娘自然要介绍一番。
“这位是李玉娘,江南最有才气的都知。”
李玉娘忙笑谦:“娘子抬举妾了,什么‘最有才气’,不过以讹传讹,妾万万当不得。”
“玉娘子不必自谦。”江三娘道。
随即她起身领着李玉娘走到周沛一她们面前。
“这位是昭阳公主,这位是汝阳公主。”
李玉娘垂着眸子,没敢抬眼打量。
闻言跪下磕头,“妾拜见两位公主!”
能让眼高于顶的江三娘都赞不绝口的都知,周沛一也有些好奇。
“不必多礼,平身吧。”
李玉娘谢恩起身。
江三娘看了看天,觉得时辰似乎差不多了。
她作为组局的人,当然不想雅令草草了事。
于是催促道:“时候不早了,咱俩开始吧……我可准备了彩头的,不能白白浪费了。”
闻言,有娘子玩笑道:“三娘准备了什么好东西?且先拿出来让咱们开开眼啊!”
江三娘笑着瞪回去。
“去去去,少埋汰我!你们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用得着在我这里开眼!?不过选了些金钗荷包罢了,你们可别嫌弃!”
众娘子都被逗笑了,说话那娘子应当和江三娘关系极好,说道:“你江三娘选的,我们怎敢嫌弃?”
且看江三娘今日的打扮,就知道她是个极追求时兴的人。
便是为了她的美名,准备的彩头都不会差。
况且在座的哪个又缺这些,不过逗趣儿罢了。
周沛一有些意兴阑珊,她只对所谓的雅令感兴趣。
待娘子们玩笑罢,李玉娘这才在江三娘的盛请下,在上首款款落座。
江三娘又一拍手,国公府的丫鬟鱼贯而入,分别将一镶宝石金酒壶并金酒杯放在各位娘子面前。
酒香顿时满游园,闻之未醉花自醉。
“好你个江三娘!”
有娘子不由得惊呼:“拿出这等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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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要存心灌醉我们啊!”
有那爱吃酒的娘子,一闻酒香,手已控制不住放在酒壶上,想立刻倒上一杯,好好品尝一番。
不枉她求了二哥多日,还应下他一个请求。
江三娘余光扫过对面,随即扬起下巴。
“你们也忒没出息!令还未开,你们倒要认输了不成?”
有娘子被勾得已经蠢蠢欲动,“诗词这些我向来一窍不通,我认输好了,快些让我尝尝这美酒……”
“余四你个没出息的!不给我面子不成?”江三娘斥她。
余四娘悻悻收回手,“那你快些开始吧!莫要再卖关子!”
见众人都被勾起兴致,江三娘满意一笑。
她重新坐下,对李玉娘点头示意。
后者浅浅一笑,从身后侍奉的小丫鬟手里接过一个令签筒。
“这竹筒里装着的是妾准备好的令签,摇出什么字,便要在一炷香内答出一句与这字有关的、韵律和谐的诗来。”
李玉娘柔声向娘子们解释雅令的规则。
“若是一炷香到了还未答上来,便要罚酒,或为在座的娘子们展示一样才艺。此次雅令,妾斗胆做一回明府,娘子们答得好与不好,都交由妾来决断,不知可否?”
娘子们纷纷摇头,都没有意见。
见状,李玉娘笑着颔首。
芊芊玉手捧着竹筒,轻轻摇晃,不多时一支竹签便从里面掉了出来。
她捏起竹签,看了眼上面的字:“春”。
随即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香花美酒醉佳人,怎料今朝不是春。”
说罢,一旁小丫鬟上前为她斟了杯酒。
李玉娘放下手里的竹签,端起酒杯,双唇稍沾。
随即起身,恭敬地将手里的令签筒递给坐在旁边的人。
“公主,请。”
“……”
周沛一和其他娘子一样,还在品味李玉娘方才作的诗。
哪成想,转眼就轮到她了。
她只能硬着头皮接过令签筒,轻轻一摇,竹签便从竹筒里飞出来,掉在面前的案几上。
拾起一看,竹签上用朱砂写着小篆,只有一字——“竹”。
周沛一松了口气,好在抽中的并不难。
于是毫不犹豫地答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李玉娘笑着点点头,正待开口,不想有娘子起身问道:“诗中无‘竹’,这难道也算对?”
周沛一循声看去,发现是个面生的娘子。
但她并不辩解,转头看向“明府”。
明府就是雅令中负责判定诗词是否切题和韵的“判官”。
李玉娘道:“妾以为,公主所说的这首诗,诗中虽无‘竹’,但又处处是‘竹’。不止各位娘子以为如何?”
稍静片刻,江二娘起身道:“李娘子说得有理。刘彦和著《文心雕龙》一书有道是‘言外之意’一说,公主殿下这首《竹石》,诗句中虽无一‘竹’字,但言外之意本就是赞竹之秉性坚韧,如何不能算切题呢?”
……
武将家的娘子们终归不擅长此道。
在座只有几位娘子,在江二娘说完后赞同地点头。
其他的娘子们都面露茫然,连所谓“刘彦和”是谁都不清楚,平日里也只粗浅背过几首诗罢了。
好在李玉娘判了周沛一答的诗切题无误,这便算过了。
周沛一松了口气。
但也因此错过了,她对面江三娘给丫鬟使的眼色。
护国公府寿宴,底下藏有暗潮涌动。
而周沛一,尚且一无所知。
10. 命轻贱
这场雅令一开始,众位娘子本还有些生涩拘谨。
然而李玉娘不愧为江南第一名妓,不过两柱香的功夫,园子里便充满了娘子们的欢声笑语。
她说话极有技巧,两三句话就能品出某位娘子的性情秉性。
点评娘子们答的诗,也能说到对方心坎上。
哪怕有几位娘子家里不重诗书,答出来的诗都颇为粗糙直白,她也能找出其中的一两处优点赞扬一番。
周沛一也被园子里的气氛感染,脸上忍不住露出些许笑来。
不少娘子虽得了夸赞,但答的不切题,或是缺少韵律,被起哄着罚吃了酒。
美酒香气传千里,自是醉人。
酒量不佳的娘子,一杯下去便眼神朦胧,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醉态更是引得其他小娘子啼笑皆非。
一轮转罢,周沛一当了许久的看客,终于又轮到她了。
然而,可能因为竹筒里的签子,简单的题面先前大多都被其他人抽走了,剩下都颇为棘手。
于是她意料之中地不走运,抽出的题面是个生僻字。
字她倒是认识,但要作诗,便为难起来。
想了想,她试探答了一句。
答完才发现平仄失衡,一抬眼就见李玉娘也摇了摇头。
周沛一无法,只能再想。
但直到一炷香燃尽,她还是没能想出来,只好认输。
身后侍候的国公府丫鬟麻利地上前斟好一杯酒,周沛一接过,干脆利落地喝下。
爽快的模样倒是让不少小娘子心生好感。
侍者又把竹筒递给下一位的周澜衣。
她神情也不似刚来的时候紧绷,脸上带着笑意摇签,还适时和坐在自己身边的表妹郑二娘搭上两句话。
周沛一轻拄额角,歪头看着她们嬉闹。
酒香缠绕唇齿之间,久久不散。
她从未饮过酒,也不清楚自己酒量如何。
只是见在场有几位娘子,连饮两盅都面不改色,她便想着应当无妨。
谁知,随意吃酒的下场就是,周沛一发现自己醉了。
因为她看见两个周澜衣……
她定定地盯着两个周澜衣瞧,没有声张。
……
周澜衣答过题面,正在和郑二娘说话。
郑二娘压低声音说:“表姐,你可知道这李玉娘什么来头?”
“不就是个都知?”
郑二娘摇摇头,瞥了一眼正点评别人的李玉娘,神秘道:“听闻她是朝中某位大人,藏在江南的红颜知己。”
周澜衣问:“你怎么知道?”
周沛一微瞌眼睑,耳朵却已悄悄竖起。
郑二娘轻“啧”一声,“你可知她在江南有多大派头?寻常豪绅设宴,压根请不到她,只有自诩学识渊博的人家,答对她出的题,才能请她上门。”
顿了顿,她继续说:“据说她所在的青楼都因为她特意改了个名字,叫‘高山流水’,用来衬托李玉娘的清高之名。”
“青楼里的妓子是靠什么吃饭的?”
郑二娘一副笃定的神情,“她一个都知能这么清高,定然是身后有人捧她!”
周澜衣蹙眉,“但我听江三娘说,这李玉娘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博学多才,上至《论语》《孟子》,下至戏曲孤本,她都能与人说上一二……”
“可见,她本人才华横溢,自然引得江南世家子弟为她倾倒。你说的那些都无凭无据,尚且当不得真。”
周沛一暗暗点头,对她的话颇为赞同。
便是李玉娘真是某位大人的红颜又如何?
她的本事已足以让人为她侧目。
其他所谓的追捧,于她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
郑二娘无言以对,再一看她的公主表姐一脸认真,想说的话更是憋了回去。
她只能假装认同地点点头,随后低下头撇撇嘴。
心下暗道:公主表姐竟然如此天真。
一个妓子,再如何有才,郎君们只能看不能吃,时候久了还有谁会捧着她?
故作清高……
恐怕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等到年老珠黄,也能勉强卖个好价钱。
其他人并不知道郑二娘心中所想。
当然在座的娘子们,不乏也有人对李玉娘心存鄙夷。
只是碍于江三娘这个国公府主人,才不好表现出来。
周沛一拄额,面露微醉,眯着眼睛观察正激烈辩论的娘子们。
也因此没有错过那些玩得并不十分热情的娘子,她们和郑二娘一样,看向李玉娘的眼神不免轻视。
李玉娘那样八面玲珑的女子,对这些看轻又岂会半点没有察觉?
但她依旧面不改色地对每个娘子笑脸相迎,恍若不觉。
周沛一都忍不住感叹。
这样一位才气过人且心智坚韧的女子,却只能做个被人随意赏玩的都知,实在……太过屈才啊!
*
园子里气氛正好时,有国公府的下人走了进来。
“李娘子,前院郎君有请。”
江三娘皱起眉头,神色不悦。
“哪个郎君?没看到我们这边还没结束吗?”
下人低下头,恭敬道:“回三娘子,是二皇子殿下听说李娘子之名,想见识一番,大郎便请李娘子过去弹上一曲琵琶。”
听到是大哥要人,江三娘顿时偃旗息鼓。
只是仍不大甘愿,特别是当着这么多娘子的面被截走了人,总归让她失了颜面。
好在这时又有一仆人从另一条连廊走过来,替江三娘解了两难。
“诸位娘子,宴席要开了,老太太命奴婢来请娘子们回去。”
李玉娘适时道:“玩了这么久,娘子们想必也饿了,不如且先到这里吧。”
顿了片刻,江三娘这才勉强点头。
“那妾便斗胆,选出此次雅令的三位魁首。若有不服,恭请诸位娘子指正。”
李玉娘踱步到上首,拿起她放在桌上的花笺,面向娘子们。
“这第三,妾以为当授汝阳公主。公主作诗流畅,三首诗平仄韵律得宜,是为佳品。”
丫鬟立刻将彩头和花笺送到汝阳公主面前。
周澜衣接过荷包花笺,矜持一笑。
李玉娘继续道:“江三娘子当为榜眼。三娘子出口成章,可见平日里饱读诗书,亦是佳品。”
江三娘接过自己准备的彩头和花笺,对自己只得了第二不大满意,只勉强笑笑。
李玉娘又道:“至于魁首,妾以为唯有曹四娘当得。”
一位一直低调坐在末尾的娘子闻言,面露诧异,随即又抿唇羞怯起来。
丫鬟把金簪和花笺递到她手里,她腼腆地起身谢过。
“曹四娘?哪个曹家?我怎么没见过她?”有娘子问身边人。
有消息灵通的娘子道:“她阿耶是羽林军勋二府的中郎将,是圣人年前刚提拔上来的,算是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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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个中郎将的女儿,诗文这般出众?竟还在江三娘之上?”
护国公自打上交兵权后,便开始督促家中子嗣读书。
因此大伙都知道,江家自江三娘这辈的子弟,要走文人仕途。
只是江家三位郎君尚没有中第的,护国公府还不算改换门庭。
正因如此,朝中士大夫仍跟江家保持着距离。
赴宴的这些人家基本都是武将。
江三娘和兄长随她家重金聘请的夫子读书多年。
在场娘子没想到,还有人能在诗文一道越过她去。
江三娘也不曾料到。
她向来事事争先,不然也不会领着一群武将家娘子办雅令会。
拿旁人的短处来衬托自己的长处。
曹四娘……
想到她家里的情况,江三娘心下懊恼,竟把她忘了!
“曹四娘阿耶虽是武将,但她阿娘是杜丞相的庶女,她是杜丞相的外孙女啊。”有娘子道。
众人了然。
*
魁首已定,李玉娘便福身告辞。
娘子们玩得开怀,美酒也饮得畅快,意犹未尽地相携往厅堂走去。
周沛一正准备起身,不想双腿一软,险些跌倒。
一旁的周澜衣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抓住她的胳膊。
反应过来,皱眉道:“你吃醉酒了?好好的连路都不会走了?”
周沛一脑袋倒是清醒,但莫名地手脚发软,脸颊也觉得烫。
“我没醉,可能是坐得久了些,腿麻了。”
她觉得自己这样,应该是因为头一回吃酒,身子不大适应,缓缓就好了。
段给使进来搀扶,见她脸颊红红的,问:“公主吃酒了?”
周沛一摇头,“不妨事。”
说着,动了动腿,慢慢往外走。
周澜衣走在她身后,低声讽她:“不自量力。”
周沛一听见了,不想理她。
走到厅堂门口时,只见通往前院的拱门处有不少人候着,似乎在迎什么人。
一众娘子顿住脚步,往门口张望。
有人问候在一旁的婆子,“那边出什么事了?”
“回娘子的话,”婆子福了福身,道:“礼王世子和福昌郡主来了,国公爷和大郎带人去门口迎接了。”
听到这儿,周沛一脚步猛地顿住,倏地朝门口看去。
可惜郎君们都在前院,仆妇们等了半晌,只簇拥着福昌郡主走了进来。
礼王世子和福昌郡主是一母同胞的姐弟,长相都肖似其母,脸盘圆润。
养尊处优多年,他二人如今都养得一副白白胖胖的模样。
远远地看见福昌郡主那张笑眯眯的脸,周沛一就好像看见了笑得猖狂的礼王世子。
脑海中闪过她做过的梦……
她呼吸一滞,猛地握紧了手,眼眸沉沉。
福昌郡主笑容可掬地走过来,似乎心情极好。
见周沛一和周澜衣等人,她福身行礼。
“见过昭阳公主,见过汝阳公主。”
周沛一定定地看着她低垂的脑袋,没有说话。
她没想到,背着人命官司,礼王姐弟还能若无其事地来赴宴,甚至还笑得如此开怀。
为什么?
是觉得几个平民百姓的命轻贱,不值一提?
还是已经把麻烦铲除了,所以有持无恐?
不管是哪个,都让周沛一难掩愤怒。
11. 喜事到
场面缓缓静下来,周围的娘子和仆妇们似有所觉,皆面面相觑。
有胆子大的,悄悄打量一眼昭阳公主面无表情的脸,又赶忙低头,不敢再看。
一片寂静下,福昌郡主也察觉到昭阳公主心情不佳,缓缓敛了脸上的笑。
周澜衣皱眉看她,不明白方才还好好的,眼下这又是怎么了。
“都起来吧。”
把人扯到身后,她勉强解释了一句:“阿姐方才吃醉了酒,这会儿还不大清醒。”
众人这才唯唯诺诺地起身。
见周沛一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周澜衣忍不住瞪她。
她二人身为公主不进去,外面这些人都得候着。
周澜衣自觉没有那么大派头,凑近她道:“你在犯什么毛病?快点进去,有什么事回宫再说,别在外头害我跟你一起丢脸!”
周沛一深深吸了口气,方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怒火。
她转身当先往里面走去,心里却暗暗下定决心。
等回宫以后,她定要求阿耶把这个案子交给她办。
便是得罪礼王一脉,她也要让董宇吃不了兜着走!
嚣张也好,肆意也罢,总归要他不得安生,才能以慰亡魂。
*
世家勋贵的宴席向来没什么新意,都是些鲍鱼熊掌之类的大鱼大肉。
看着富贵奢靡,实则难以入口,端上来也没几个人会吃。
周沛一端坐着,左手边是老寿星护国公老夫人,右手一侧坐着周澜衣。
而周澜衣旁边就坐着福昌郡主。
这一桌不是主家老太太,就是公主郡主其他有资格陪坐的,自然都是诰命夫人。
定国公夫人、长兴侯夫人、威武侯夫人以及忠勇侯府老夫人,二公三侯家的诰命夫人都在这儿了。
只有一位忠勇侯夫人没来,听他家老夫人说,是乍寒料峭,染了风寒,便留在家中静养。
护国公府美妾虽多,但护国公一直不曾续弦,府里没有女主人。
而大少奶奶太过年轻,二房夫人身份差些,都被指派到旁的席面作陪去了。
因着礼王世子和福昌郡主的缘故,周沛一心情不好。
再加上似乎因为吃酒,身子疲软乏累,因此不大想费心思应付这些勋贵夫人。
只是到底是在旁人府上做客,不管怎么说,都要给护国公老夫人一点颜面。
因此便强撑着笑和坐在身旁的老寿星说话,只是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正三心二意之时,却听同桌的忠勇侯老夫人问福昌郡主:“上回冬至朝贺,老朽同您说的事儿,您回去后可有禀明礼王殿下?”
……什么事?
一桌子人都不禁投去视线,旁边桌子的人也隐晦地朝这边瞥来一眼。
福昌郡主向来是有些大咧张扬的性子,此时却难得害臊。
但还是直言回道:“说了。阿耶可能事忙,还不曾回话。”
礼王能有什么事?
游手好闲一闲王罢了。
平日里斗鸡摸狗、狎妓弄妾,王府里有名无份的孩子生了一堆,也没见他偏宠过哪个。
礼王世子和福昌郡主只能算命好,有个原配的阿娘。
人虽然被礼王嫌弃村妇粗鄙,被逼死了,但生前好歹占了礼王妃的名份。
因此董宇虽也是烂泥扶不上墙,但基于礼法,士大夫们还是同意封他为世子。
话说回来,礼王好好一闲王,能有什么要紧事,连嫡长女的请托都视而不见?
忠勇侯老夫人不知她这话是婉拒的托词,还是实话。
索性挑明了问:“说句僭越的话,老朽打从头一回见了郡主,就想让您做我家的孙媳妇儿。可惜我那孙子不争气,被原先那个狐狸精勾去了魂儿……”
叹了口气,她继续说道:“好在那狐狸精是个短命鬼,早奔着投胎去了。这下勾人的死了,我那孙子也回了魂。上回朝贺回去,老朽同他提了一嘴郡主,他当即连连点头。”
“我觉得不对,细细追问,这才晓得他不知何时曾见过郡主一面,只一眼就被郡主给迷住了!这些日子,三番两次来催我呢!”
说完,她笑眯眯地拍了拍福昌郡主的手,语气殷切。
“就是不知郡主对我那孙子……?”
此话一出,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忠勇侯老夫人这是想为孙子求娶福昌郡主呢!
看着忠勇侯老夫人笑得慈和的模样和福昌郡主羞臊的脸。
众人不禁想,忠勇侯嫡长子和福昌郡主,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倒也般配。
周沛一事不关己地旁观,忽然想到福昌郡主比她还要大上六七岁。
成婚似乎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郡马周沛一在几年前宫宴上也见过,是个消瘦的俊朗青年。
听段给使说,这位郡马是被福昌郡主榜下捉婿捉来的,在当年一众赴京赶考的举子中也算是个有才的。
只是郡马福薄,三年前不知何故病逝了。
福昌郡主便领着儿子寡居在礼王府。
是的,福昌郡主和先郡马还有个五岁的儿子。
勉强算是周沛一的堂表外甥。
长得白白胖胖的,一看便知是礼王府的孩子。
福昌郡主显然对儿子也有顾虑。
一阵羞臊后,她犹豫道:“老太太是知道我的,庭哥儿……”
庭哥儿就是她的儿子。
“这有什么打紧!”
忠勇侯老夫人道:“侯爷和大郎时常忙得不着家,我这个老翁婆正愁身边没个孩子绕膝呢!更何况若是……成了,郡主的儿子便也是咱们侯府的孩子,绝不会委屈什么。”
她态度殷切,福昌郡主抿了抿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不好应承什么。
只说:“这事儿还是得要我阿耶做主。您不妨请侯爷上门一趟,和我阿耶谈谈,我……我再想想。”
她也不是什么含羞待嫁的黄花闺女。
这么多人面前说这事儿,虽难为情,但也没必要太过避讳。
叫忠勇侯和礼王谈,实则与让人上门提亲无异。
可见,她是有些意动的。
只是不愿意明说,显然还是想再考虑考虑,也是给自己留了余地。
在场的夫人以前再是无知蠢笨,多年高位坐下来,对个中含着深意的话也耳濡目染了。
因此,福昌郡主刚一说完,大家便都懂了。
忠勇侯老夫人没再接话,但脸上笑意更深,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隐晦地在她玉盘似的脸和圆润的腰臀处飞快扫过。
定国公夫人向来心直口快,笑着对忠勇侯老夫人道:“老太太恭喜啊!看来明年开春,贵府上也要办喜事了?”
她开了个头,在场其他老夫人少奶奶都笑着恭贺起来。
就连护国公老夫人也笑眯眯地贺道:“看来忠勇侯府明年也要添丁了啊!”
不怪她这么说,这个年纪的老太太,最惦记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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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孙满堂。
只是不知道,她说的是福昌郡主和庭哥儿,还是旁的什么。
……
周沛一和周澜衣身为这一桌上唯二还没有成婚的娘子,实在不好搭话。
但好在以她们的身份,也不需要凑上去说什么吉祥话。
厅堂内正热闹着,门外候着的婆子掀开厚重的帘子,领着一个前院的小厮进来。
小厮垂着手,恭敬道:“诸位夫人娘子,郎君命奴婢传话,说他们要去小园子后头的鞠城蹴鞠,叫夫人奶奶和娘子们用过膳,有兴趣的可以过去瞧瞧。”
护国公府大少奶奶认出这小厮是丈夫的人,不由得微蹙了下眉,心下疑惑。
原先定下的章程里并没有蹴鞠,怎么这会儿又领着人去了鞠城?
她没有应声,转头看向老夫人。
护国公府没有国公夫人操持,家里中馈一直都由老夫人攥在手里。
因此不管有什么事儿,家里上下都要看老夫人的意思。
郎君们凑在一处玩乐而已,护国公老夫人倒不觉得有什么。
她摆摆手,“想去就去吧。”
说完,依旧特意叮嘱周沛一。
“公主有兴趣的话不妨也去,鞠城那边有专门供人观赏的亭子,叫下人挂上幔帘,也不必担心寒风吹。”
又对周澜衣颔首,“让三娘陪着二位公主。”
周沛一没有推辞,拉着周澜衣起身,向在场夫人娘子们微微颔首,便又被一群娘子簇拥着出来。
路上,周澜衣皱着眉扯被她拽在手里的衣袖。
她压低声音道:“放开!你要去就去,拉我做什么?”
周沛一把重量压在她身上。
“我不信你不想去……扶着我点,腿还软着。莫让我摔了,这些天你给我脸色看的事,我就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了。”
周澜衣脸色一黑,咬牙切齿。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我倒是不必,但我觉得你该多贴点‘金’。说起来,你今日的妆容有些淡了,花钿和面靥都没贴,看看江三娘子……”
“……闭嘴!”周澜衣面色略有狰狞,显然被她混不吝的样子气的不轻。
“再说我就松手了!”
扫了眼远处默默跟着的段给使,周沛一闭嘴了。
*
蹴鞠本是中原流传多年的娱乐方式,放在以前多用做练兵之用。
到如今渐成风气,时人多以此强身健体。
蹴鞠发展到本朝,主要分做两种。
一种在民间被叫做“白打”,属于表演,用头、肩、胸等部位点毬接毬,展示一些耍毬的技艺;
另一种就是赛毬,只能用足踢。
这种通常将人分为两拨,长而方的鞠城两侧种上两杆竹子,把编好的布网络子分挂在竹子上撑开,用来接挡毬。
两拨人便分做两边角逐,踢毬击网者即为胜。
江家大郎他们玩的便是这第二种。
周沛一和一众娘子到鞠城的时候,两边还没有开始。
国公府的下人引她和周澜衣进了视野最为开阔的亭子,又十分贴心地端上茶水和点心。
只是周澜衣不想跟她单独待在一处,等她坐下,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去寻江三娘她们。
这倔丫头……
周沛一目送她离开,安然自得地享受起只有她一人的宽敞亭子。
轻抿了口茶,随即她探身,看向鞠城内的两队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