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蝴蝶》
3. 第3章
乔殊看不见,只听得见声音,凭借想象,她能想到他此刻的恶劣表情。
她火气腾地蹿起来,她很难解释,为什么在外她对所有人友好礼貌,偏偏在郁则珩这一点即燃,她将问题归结在郁则珩身上,该找原因的是他。
隔着眼罩,乔殊剜他一眼,她抿唇,音调冰冷:“我为什么要消气,有什么值得我生气?”
郁则珩声音更淡:“你一直翻来覆去,很难让人注意不到。”
乔殊不动,抿着唇的下颌清瘦漂亮,傲气又霸道:“我说过,我习惯一个人,有人在身边我睡不着,况且,你呼吸声太重,我怎么睡?”
当初婚礼结束,她搬进南湾婚房,在晚上就提过分房间睡,家里主次卧都是套房,面积大小跟格局并无区别,唯一不同的是主卧床跟床垫都是用得最好的,她要求郁则珩睡次卧很合理。
郁则珩:“为什么要分房,我们是假结婚?”
“当然不是,只是我睡觉不太老实,怕吵到你睡觉。”她语气更像是怕他会吵到自己,但要做出为他考虑的样子。
郁则珩坐在床头,床垫的柔软度令他眉头微乎其微地皱了下:“说说看。”
乔殊:“嗯?”
“打鼾还是磨牙?”
乔殊闭眼,眉心隐隐在跳动,这些词为什么会跟她产生联系,她仿佛此生都没受过这样的侮辱,咬牙:“我睡觉习惯开着灯,关灯我睡不着。”
“就这样?”郁则珩平静望着她。
“我睡眠浅,有点动静都会吵到我。”
她提出一堆有的没的要求,一些的确是她习惯,一些是临时编凑,她以为郁则珩会嫌她娇气麻烦,但郁则珩说行,随她,按她的要求来,他睡觉安静更不会吵到她,她沉默了下,不胜其烦。
结婚第一天就已经想离婚。
乔殊趿着拖鞋啪嗒啪嗒进浴室,再出来时,郁则珩换上新婚的红色睡衣,领口敞开一颗扣子,露出锁骨下一寸皮肤,冷白的色调才有一点暖意,他好整以暇拿着一本杂志在翻,听见她推门声,合上杂志放在床头,随手拿过搁置的手表看了眼时间。
高耸眉骨下,眼眸深邃乌黑,他声调平平:“1个小时37分钟,再过三分钟你还不出来,我考虑要不要进去捞人。”
乔殊没有为自己洗漱记时的癖好,她没这么变态,但这句话奠定他们之后的相处模式,好好的话不会说,越阴阳怪气,越膈应才好,最后扎上对方两刀赢下一局才算过瘾。
新婚夜第一次,乔殊不知道多久,两个人都是第一次,过程有些小曲折地结束,她没有经验,只从姐妹谈话里听得一星半点,像郁则珩这样的,时间不算长。
可见再大也没用,中看不中用。
事后没有拥抱,没有甜言蜜语,乔殊抱着手臂,跟郁则珩隔着手掌的距离,她有些许恍惚,她结了婚,身边躺了个不怎么熟的男人。
静默片刻,郁则珩嗓音粗哑:“你怎么样?”
乔殊只听清后三个字,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给了个敷衍回答:“还行吧。”
她想说一般,出于善良的底色改口,又想行不行你自己不知道,有什么好问她的。
“那继续。”
乔殊怔愣一秒,木质气息扑面而来,她闪躲不及,他贴上她的唇,她才反应过来,那句“怎么样”不是让她评价,而是问她的状态。
后来那次,出乎意料的好。
更重要的是助眠,她睡得很熟,睁眼时天光大亮,婚礼连轴转的劳累一扫而空,间接导致他们婚后做了七天,她也就顾不上适应身边多出一个人。
现在,乔殊不想忍,最坏的结果,他们争执一番,他黑着脸去隔壁睡,然后第二天一早搭飞机去摩洛哥也好,巴西也无所谓,再懂事销声匿迹个大半年,互相都清静,这婚后的日子也没那么难熬。
乔殊嗓音里似雨夹冰:“我不懂你坚持不分房的意义是什么?除了故意跟我作对之外,我想不到你任何动机?”
她压着喷薄的火气,但凡他接茬,火焰必升腾数尺高。
“我没有在跟你作对。”郁则珩松开她的手,鼻尖是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他声音是难得温和,“小殊,我们已经结婚。”
“是吗?”乔殊嘲弄勾勾唇,“谢谢你告诉我,我差一点忘记这层身份。”
郁则珩半晌没说话,以至于乔殊以为他被自己毒哑了,几个月不见,战斗力弱成这样,她突然觉得索然无趣,有些话,跟他说不上。
过会儿,眼罩被推开至额头,她畏光地眯起眼,适应光线的半分钟里,先看到郁则珩面部大致轮廓,然后是挺拔鼻梁,再之后五官越来越清晰,最后是一双眼睛,他睫毛长且黑,他望着她,她才意识到他们隔得那样近。
乔殊拧眉,不好相处地抿抿唇:“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郁则珩注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抱歉。”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乔殊不明所以,也觉得新鲜,她莫名笑了下:“你跟我道歉?”
郁则珩撑着手臂,质地柔软米灰色居家服以及暖色调灯光,让他看起来更温和,也更像是一位……丈夫?这种念头突然闪出来,连乔殊都觉得有那么点荒诞,他低着头,长睫的淡淡阴影扑在眼睑处。
“这次是我的问题,我离开太久,因为这一年对我们车队至关重要,我没有考虑到家庭,也没有考虑到你,你有什么不满可以跟我说。”
乔殊怔愣。
她以为自己听错,下一秒又警惕起来,郁则珩突然说人话,会是陷阱,等她放松她警惕,又冷嘲热讽补上一句“他全听公主安排”。
乔殊偏头,乌黑长发铺在身下,没有化妆的脸干干净净,唇红齿白,明艳张扬有所收敛,既拉开距离又重新审视他,她启唇轻声道:“你还真是拿自己当回事,你没看出来,你不回来,我过得更好?”
她说的是实话。
他们之间并无牵绊,婚姻改变的是将他们的婚姻状况从未婚改成已婚,婚前婚后的生活,区别并不大。
郁则珩不是来跟她争论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他声音放缓:“你们家老爷子寿诞是不是快到了?七十岁,至关重要的一年。”
乔殊眸光一滞,沉默片刻。
“我会一直待到那时候。”
这意味着他会继续待上大半个月。
乔殊怀疑郁则珩知道了些什么,她都能听到风声,他不可能听不到,无心也好,有意补偿也好,对她都是有益的,更重要的是,郁则珩此刻的低姿态,让她很受用。
她垂眸思忖,她怎么想不重要,重要是老爷子怎么想,她情绪没出现在脸上,她掀起眼睫睨他一眼,兴致缺缺,语调冰凉:“随你便,这也是你家,你要住也没人会赶你走。”
不等郁则珩反应,乔殊慵懒地拉回眼罩,挺翘鼻尖有一颗极淡的褐色小痣,嫌他烦:“说完了没有,我要睡了。”
乔殊一向吃软不吃硬。
郁则珩凝视着她数秒,无论什么事,乔殊都接受得心安理得,傲娇神态更像是她在让步,仿佛本该如此,全世界不围绕她转简直有罪,这种蛮横在她身上,并不令他讨厌。
他半阖着长睫,唇角似有似无地勾动下,他仰躺着,接受了公主的“恩惠”。
—
郁则珩留了下来,他用完早餐,待在二楼书房。
书房是乔殊得意之作,一整面墙做不规则书架,被书籍塞满,另一面墙,有单独的大书柜,因为她职业的缘故,里面收录着一些绝版的典藏本,地板铺着深色地毯,一张棕色原木办公桌,桌面上干干净净,并无杂物,只有一支花瓶,插着一束盛开的洋桔梗。
窗户大开,阳光倾入,照着半个书桌,富有生活气息。
摩洛哥的赛事结束后,车队已经飞去西班牙站点,加泰罗尼亚赛道酷似F1方向盘,是F1全年赛季的关键点,十六个弯道以及一公里的直道,对所有车手而言,难度系数极高。
他人不到场,线上开起远程会议。
鉴于摩洛哥成绩不错,队内气氛轻松。
车手柯明刚二十岁,从F4到F1的成绩并不算亮眼,性格冲动好斗,初生牛犊不怕虎,风格激进冒险,在没人看好他的情况下,郁则珩一眼看中他,签他做二号车手,他也不辱使命,新赛季表现亮眼,风头甚至盖过一号车手布鲁尼。
因为加泰罗尼亚赛道的直线道与长弯角,高速长距离与低速弯道,对于引擎跟空气动力学设计要求都相当高。
工程师们在跟车手沟通,作出优化改动。
郁则珩靠上椅背,他习惯这种氛围,他从小对赛车感兴趣,十岁时第一次现场看F1比赛,欢呼与赛车引擎声点燃的不仅是赛场的气氛,他14岁时参加福特方程式,之后拿到A级竞赛执照,在F4到F2累计积分,在二十岁那年,正式开启F1职业生涯。
拿过区段冠军,年轻气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后来那场事故,他被迫结束职业生涯。
柯明撑着手臂桌面,问:“boss,你什么时候过来?”
“会晚一点,我这边出现一点状况。”郁则珩淡淡道。
“什么状况,严重吗?”柯明下意识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严重吗?
郁则珩指腹轻点着木桌,因这个问题而出神,两年里乔殊第一次提到离婚算不算严重,但或多或少,说明他们的婚姻可能出现一些问题。
所有事跟车一样,出现问题,需要及时修理,否则小到一个零件的遗落,也会引起一场后果惨重的车祸。
过了会儿,郁则珩收回思绪,长睫下的眸底没什么情绪:“不用。”
“小问题。”
—
从画廊出来时,秦叔的车已经停在路边。
乔殊身边,是成熟稳重的中年男性,金丝边眼镜,镜片折射着冷光,他微笑:“今天很荣幸有机会跟乔小姐看展。”
宋悦在两人身后,她回头看了眼,两个年轻男人已经将画抬进一辆商务车里,她双手插在口袋里,这次合作成本不便宜。
这幅《落子无悔》是近代画师梁位晚年作品,两位僧人于松林对弈,各执黑白子,全神贯注的神态与环境的静谧肃杀相得益彰。
这幅画能拿到手费很大功夫,转眼,乔殊微笑恭维:“您比我更能体会这幅画的意境,梁位老师若在世,只怕要称您为知己。”
她叹气:“艺术无价,落在不懂行的手里就是废纸,但落在行家手上,就是千金不换的宝贝,魏总,您看,您能不能收下这幅画,让它的价值不至于在我手上埋没。”
魏总笑:“太贵重,使不得。”
“我们两家一直是合作关系,多年承您照顾,我们家老爷子总念着您的好,说改日有空请您上门吃顿便饭。”
“就算乔董不说,我也早就想登门拜访。”
乔殊展唇,眉眼生动明艳:“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落子无悔》被摘下来,工作人员仔细打包,又轻手轻脚地送上专车。
魏总是大行物流公司董事高管,心满意足地交握着手,说今年物流的价格还能谈,公司那边他去运作。
“那就太麻烦您了。”乔殊送他上车,她合上车门,抬起手再见:“魏总,一路顺风。”
宋悦走过来,目视远去的商务车,再看乔殊面无表情地揉捏肩颈,问:“老爷子那,还去吗?”
乔殊掀唇,语调平稳:“去。”
毕竟,邀功要趁早。
乔振凯参加老友的私人晚宴,乔殊施施然出现,挽着老爷子的手臂进场,她简单说了结果。
“你这件事办得漂亮。”
乔振凯面上没有波动,两人穿梭人群间,不时跟熟人微笑打招呼,老爷子辈分高,又仍然占着位置,丝毫没有服老的意思,身边人都给几分面子,羡慕他子孙满堂,又有个乖孙女,孝顺乖巧,还愿意陪老人家出入这些场合。
“我这孙女没什么大出息,也就能在我身边待着,不像你儿子,年纪轻轻已经是主治医生,听说马上要评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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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瞎折腾,平时连个人影见不着。”对方摆手,满面笑容。
“救死扶伤,我们这些人,还得仰仗他们医生救治。”
诸如此类的对话,乔殊几乎能倒背如流,谁也不是天生就会讲漂亮话哄人开心,不过是跟着老爷子混迹久了,她有样学样,她记忆力不错,又有美貌加持,嘴甜一点不是坏事。
今晚,老爷子明显心情不错。
闲下来时,乔振凯问:“你跟则珩怎么样?”
乔殊摇晃着酒液:“他想待到您生日那天,给您庆生。”
老爷子对她终于有了点笑容,他拍下乔殊手背道:“整个乔家,你最让我省心。”
乔殊脸上挂着浅笑,视线落在几步距离外朝着他们方向走来的黑色西服,略胖的男人身上,低声提醒:“湖商支行长,宋祁。”
“乔老爷子,幸会。”
乔振凯微笑:“宋行长。”
晚宴持续到十点,整整两个小时,乔殊踩着高跟鞋的脚后跟泛酸,也许新鞋的缘故,后跟有些磨脚,她贴过足贴,仍然被挤的不舒服,跟着老爷子左右应酬差不多,她拿一杯香槟,退出舞台,她走向露台,倚在石雕栏杆,缓解长久站立的不适。
她脸隐匿在黑暗里,没有精心扬起的笑容,气质明艳冷漠,她凝视着远处万千灯火,眸底空洞,眼角眉梢缀着点倦意。
一袭粉白礼服,腰间收紧如蝶翼,吊带贴着细钻,闪闪发光,映衬一张脸更加明艳动人。
出神之际,乔殊看到一辆车破开夜色驶来,并未减速,她没看清车牌,但车她认识,全国也找不出几辆来。
车门推开,郁则珩从车上下来。
怎么哪都有他?
乔殊垂眸,冷眼瞧着他,不清楚他来的目的,像是有感觉,郁则珩感受到她的视线,倏地抬起头,撞进她凝视着他的视线。
她没觉得心虚,反而更冷淡地望回去,陌生人都可能比他们夫妻间更友好,起码在这种时候,出于礼貌,会点头笑笑。
乔殊认为自己没转头,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就已经给了他面子。
郁则珩穿衣服很有一套,再枯燥乏味的西服款式,在他身上也能穿出别样的感觉,一半得益于他的身材,一半是那张脸。
对视片刻,郁则珩低头抬腿往里走,乔殊则收回视线,静默片刻,她直起身,短暂回血过后,又恢复精力地汇入人群。
乔殊是在乔振凯身边看见郁则珩,他们在交谈,乔振凯拍拍他的肩,赏识地淡笑。
她远远看着,直到老爷子看到她,她端起笑容,眉眼弯如明月,老爷子示意她过来,身侧的郁则珩平静注视着她。
乔殊走过去,嗓音甜腻地问:“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当司机,秦叔今晚请假了,他女儿今晚有演出,给你打过电话,你没接。”郁则珩温声说。
手机在手拿包里,悄无声息,她恍然说自己手机设置静音,她轻嗳一声:“我坐爷爷车回去就好,这点小事哪敢麻烦你。”
“你的事哪有什么小事。”
此时此刻,乔殊该佯怒嗔怪地睨他一眼,但只是想想胃液翻滚,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加深笑意,唇畔弧度高高扬起:“你就哄我吧。”
乔振凯手搭上郁则珩的背道:“有心就好,等你们到我这年纪,就明白夫妻间是最亲密的关系,需要用心经营。”
“爷爷说得是。”郁则珩道。
“这边没什么事了,则珩又好不容易回来,你们早点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谢谢爷爷。”
乔振凯交代完毕,自跟多年老友聊天去了,乔殊抱着手臂,她收住笑容,“别以为我会领你的情。”
演这出戏,哄老爷子开心。
郁则珩说:“老爷子看过来了,笑一下。”
乔殊条件反射地挺直背,没看清楚状况时就已经微笑,乔振凯跟老友交谈热络,连一记眼风都未扫过来,她肩膀挨着他的手臂,往前走,她佯装崴脚,撞上他又紧紧抓握住他的手臂。
她“哦”一声,缺乏歉意道:“抱歉,不小心崴脚。”
郁则珩余光扫到她细长高跟,脚后跟的位置,有红意,他扶上她手臂:“没关系,自己能站稳吗?”
乔殊如生吞苍蝇般膈应,她板着脸:“你松开手,我会站得更稳。”
“不一定,你才崴了脚。”郁则珩体贴地让她挽着自己的手臂。
“……”
一直到车停的位置,没有再演戏的必要,郁则珩松开她,她拉开后座车门要上车时,座椅的位置放着只盒子,她拧眉,郁则珩单手撑着车门,低身拿过纸盒。
里面是一双白色平底鞋。
“新的,是你的尺寸,换上会舒服一点。”
乔殊怔愣一秒,她抿抿唇点评:“直男审美,灾难级别,我长这么大就没穿过这么难看的鞋。”
她抱着手臂神态抗拒,大有她就是崴断腿也不会让这双鞋出现在她脚上。
郁则珩仍保持着搭着车门的动作,衬衣扯出折痕,第一颗纽扣没有系上,领口微敞,能看见他突出锁骨的线条,他低着头,黑色碎发遮过额头。
他注视着她,一副好脾气的样子:“需要我给你换?”
外面虽然人少,但也有工作人员来回走动,更有其他离开的宾客。
乔殊:“你不觉得丢人?”
郁则珩反问:“给自己老婆穿鞋为什么丢人?”
跟着他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打开副驾车门,让她坐上去,乔殊稀里糊涂地在他指使下伸出腿,一只手扶着车身,她垂下眼睫,昏暗光线里,郁则珩单膝跪下。
他修长手指握住她的脚踝,触感温热,宽大的手掌覆盖她的脚背,贴着足贴的边缘泛着红,他脱下闪亮的高跟鞋,她下意识往回收了,又被他有些强硬地抓回来。
细白小腿绷得笔直,乔殊唇也随之抿紧。
脚背,被惩罚性地拍了下,郁则珩低声道:“放松,别绷那么紧。”
4. 第4章
路人扫过这一幕,新鲜地多次回看,两人都不是会难为情的性格,乔殊更是习惯众星捧月的日子,追求她的男生中做下的蠢事,既夸张又引人注目,穿双鞋算不上什么。
乔殊沉默地凝视他。
郁则珩拿出一只鞋,套上脚尖后,再提上脚后跟,他神色轻松自然,动作并不熟练,他提着鞋跟,两三次才勉强套上,他抿着唇没什么表情,但又好脾气样子。
他行为过于反常,乔殊想不明白他目的是什么,如果说留下来,算他有心,那么今晚突然出现,在老爷子面前演戏,现在又是蹲下来给她换鞋,又是在干什么。
乔殊毫无头绪,她歪着的脑袋望着他,轻声说:“郁少,我们婚礼时你都没这么正式。”
婚礼盛大,极尽奢华,跟他们关系一样浮于表面,空洞虚伪,仪式能省则省,没有感天动地的誓言,只有对走完流程的急迫。
“是吗?现在补上了。”郁则珩淡声道,他换下两只鞋,双手勾着高跟鞋跟起身,他绕去另一侧,开门坐上驾驶座。
彼此都随口一说,她没再接话。
乔殊坐正,双脚踩在实地,她低身,修长白皙手指抚过脚踝,揉了揉,穿上平底鞋舒服得多,她掀了掀眼睫,不那么心甘情愿地道:“谢谢。”
声音从喉咙里溢出来,如蚊子哼哼。
郁则珩系着安全带:“你说什么?”
乔殊坐直,扭过身去系安全带,她抱着手臂,又恢复颐指气使的大小姐模样:“我说,请你开车谢谢。”
“不客气。”
郁则珩发动引擎,驱车离开,他赛车时风格激进不要命,正常开车时倒很沉稳,甚至比大多数人情绪稳定,即便有人故意别车,或急躁贴得过近超车,他也没有骂过一个脏字,行驶过程中,他不置一词。
乔殊百无聊赖地玩几分钟手机,回完消息,她观察起车里内饰,橙色真皮与真木元素拼接碰撞,风格并不沉闷,鲜明饱和度高的颜色一向得她偏爱,这辆宾利跟她风格很搭,张扬的奢华中,有英伦的文艺感。
她手指抵上内杂物箱,扭头得到郁则珩准许后打开,里面干干净净没有其他杂物,只有他的驾驶证,其中印着FiA蓝白外壳,她没见过,翻开来,才知道是FIA向F1赛车手颁布的驾驶证许可证,也叫超级驾照。
全世界只有三百多人拥有。
乍一看挺能唬人,乔殊指尖落在他的证件照上,照片里的是几年前的样子,那时候他们还没结婚,他也没有退役,他年轻气盛,眉眼锐利,仿佛透过照片回望着她,眼神疏冷锐利,带着骨子里的傲气。
很年轻,甚至是少年的稚嫩,不好惹,甚至是恶劣。
乔殊拿照片的人跟现在对比,郁则珩手搭着方向盘,目视着前方,下颚线清晰锐利,深色西服外套下,是领口好好折叠的白色衬衣,年岁渐长,气质也越发沉稳,但她深知这只是表象,偶尔,他会释放出恶劣因子。
但现在,勉强有那么点赏心悦目。
乔殊合上证件照,重新丢进储物箱里,再抬手啪嗒一声合上。
她懒懒地靠躺上座椅,再抓着手机刷了会儿,挑剔地翻数分钟,宋悦的消息跟着跳出来,是一条新闻的链接。
宋悦:【乔叔叔又被人拍到了。】
乔殊蹙眉点开链接,赫然看到自己爸爸的脸,在他身边是副生面孔,两个人旁若无人地拥抱,关系亲密,他再一次出轨被人拍到,还被写上八卦新闻,因为女生是位演过几个角色的小演员,所以他的身份也被狗仔扒出来。
乔明杰,零售业大亨乔振凯的二儿子,目前状态是已婚,乱搞出轨是常事。
乔殊闭眼呼气,乔明杰年轻起就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没野心也没脑子,到中年更是变本加厉,什么时候能消停,她想也就只有挂在墙上的时候。
家族群里,大哥乔开宇转发了同一条新闻的链接。
乔开宇:【二叔,这件事我已经让公关部去处理了,您不用担心,这件事交给我,必要的时候,我会让法务部采取法律手段,一定还您一个公道。】
大伯则斥责乔明杰玩得过分出格。
让老爷子看到,又得气出好歹。
乔殊面无表情。
她切出对话框,直接给乔明杰打了个电话。
手机迟迟未响应,在乔殊耐心耗尽时,电话被接通,但那边声音嘈杂,音乐声混着男女打情骂俏的声音,她手按上太阳穴,语气尽量克制,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在外面呢,小殊有什么事跟爸爸说吗?”乔明杰唯一的优点是一张嘴,加上他毫无自尊可言,做人没下限,在这种时候,还在跟她装傻充愣。
乔殊早已不吃这套,声音冷冰冰地问:“你怎么回事?”
郁则珩眸光一闪,闻声,随手调低车内音量。
乔明杰声音带笑:“都是假的,我没有乱搞,就是跟朋友一起吃个饭,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你别听那些新闻乱写,我让人去处理。我这边还有点事,不跟你说了。”
话音刚落,那边已经挂断电话。
乔殊气笑,对这种事她早已见怪不怪,她放下手机,捏了捏眉心,在老爷子宣读遗嘱前,任何负面消息都需要被规避。
思忖间,车已经开回南湾,远处灯火通明,像童话里公主王子结局幸福生活的地方,现实却是,她是递毒苹果的王后,他森林追杀公主的猎人。她推门提上礼服的裙摆,看着郁则珩关上车门,双手空空地走来。
她问:“我鞋呢?”
郁则珩说:“丢了。”
乔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知道那双鞋多少钱吗?”
郁则珩淡淡道:“它磨脚。”
“是十七万,十七万,你说扔就给扔了。”乔殊拽着裙摆回身,仿佛在找他丢在哪,还有没有捡回来的可能,直到她意识到,早在开车前,他就已经扔了。
郁则珩再次重申:“因为它磨脚。”
乔殊拥有很多双能被称为“美丽刑具”的漂亮高跟鞋,大多数她只穿过一次就束之高阁,放进衣帽间里一整面鞋柜,充当美丽小废物。
磨脚在美貌面前微不足道。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没有高跟鞋的加持,乔殊跟他身高差一大截,但不输气势,她握拳,抿着唇,细眉紧蹙,眼里有情绪翻滚,比起生气更多是震惊,他怎么能擅作主张丢掉她的鞋?
她瞪着他,很像是要跳起来咬他的样子。
“已经丢了,再说也无济于事不是吗?你不累吗?”
不仅不累,看起来像是战斗力十足。郁则珩照单全收她的控诉,他转过身往里走,乔殊拎着礼服裙摆,跟在他身后:“你得赔我鞋!”
他懒洋洋地应一声,没同意也没拒绝。
“你听到没有,郁则珩!”
“混蛋。”
身后的骂声一声叠着一声。
郁则珩走在前面,恍若未闻,唇角极细微地勾动了下。
当天晚上,因为身边有人,乔殊一晚上没睡好,听到身边郁则珩起床动静,她闭着眼,整个人又困又累,想起早上还有节普拉提课程,她唰地摘下眼罩,如女鬼般怨念横生地爬起来,等上完课洗过澡,她身心俱疲地趴回床,直到楚姨敲门声叫醒她。
叶雨榛,她那位年轻的继母,在楼下大厅里等她。
乔殊脸陷在柔软枕头里,人没完全清醒,闷闷地说她知道了。
过了会儿,喉咙里溢出声不情愿地哈气声,她再度爬起来,洗漱,化淡妆,在吊带睡裙外,套一件宽松长袍,精神饱满地下楼。
“叶姨,您来了。”
“小殊。”叶雨榛嗓音带着哭腔,手里握着杯热腾腾红茶,红肿着眼,一张脸憔悴无神,她从沙发上起身,走向乔殊,像是找到主心骨,眼里有了光亮。
那件事爆出来后,她给乔明杰发消息,消息没人回,她便打电话,电话也没人接,她独自在家,眼泪一直在流,她不知道该打给谁,身边的人都想看她笑话,她思来想去,只能来找乔殊。
叶雨榛跟乔殊关系不错,没有继母与继女之间敌对的关系,她嫁进乔家时才刚二十岁出头,父亲只经营一家小公司,她没什么背景,算是高嫁,乔家人对她态度冷淡,瞧不上她,跟乔殊见面时,她心情忐忑不安,以为会遭到排斥。
当时年仅八岁的乔殊主动拉过她的手,仰头亲热地问:“你就是叶阿姨吗?我喜欢你,你很漂亮。”
感动之余,叶雨榛尝试去担起她母亲的身份,但因为两人年龄差距不大,而乔殊又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两人关系更像是姐妹。
心理上,叶雨榛更依赖乔殊。
乔殊拍下叶雨榛的手,温声询问:“叶姨有没有吃饭?我还没吃,要不然陪我吃一点?”
叶雨榛没什么胃口地点点头:“你先吃饭,我喝点茶就够了。”
“那怎么可以,你看您多憔悴,是不是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乔殊叫来楚姨,让厨房准备两份早餐,又压低声音问郁则珩是不是出去了。
楚姨摇头,视线瞟去楼上:“书房。”
乔殊轻挑眉尾。
叶雨榛一直在哭,说话声断断续续,她捂着脸抽泣:“他为什么要骗我,他几天前才跟我保证说他绝不会再出去乱搞,他信誓旦旦,我以为他真的会改。”
乔殊递过纸巾:“也不是一次两次,他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每次都这么哭,你身体怎么吃得消?”
她再拿回刀叉,连绵不断的哭声中,食欲减半,她捧着美式,慢慢啜饮。
叶雨榛接过纸巾压上眼睛,她陷入自己的情绪:“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给他生一个孩子会不会好一点,有孩子,他也会多顾及我们这个小家。”
答案当时是否定的,作为乔明杰唯一的孩子,乔殊从来没享受过什么父爱,他只会爱自己。
但人就是痴迷如果的生物,在想象里,为自己预设一个完美结果。
叶雨榛这些年一直想生孩子,她不愿意生,乔明杰也不拦着,结婚一年多,叶雨榛怀过,但自然流产,孩子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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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一直没动静,她去做试管,给自己身上扎满针孔,仍然不能如愿。
乔殊:“我爸都五十岁的年纪,每天喝酒抽烟乱搞,质量早就不行了。”
“他最近有改的,真的,他也很想再要一个孩子。”
这是没救了。乔殊放下刀叉,让阿姨收走餐盘,她手肘抵着桌面,按压眉心,余光扫到灰色一角,她偏头,郁则珩从楼梯间走下来。
他套着居家服,衣料柔软宽松,显得胳膊跟腿更加修长,他手里握着水杯,散漫随意的模样。
叶雨榛看见他,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地说:“则珩也在。”
“叶姨。”郁则珩点下头,跟对方打招呼。
昨天晚上他听到乔殊打电话,也看到岳父的娱乐八卦,便能想到叶雨榛登门是什么事。
乔殊单手托着腮,抿唇微微一笑,嗓音温柔体贴:“下来倒水吗?这种事你跟楚姨说一声,你要什么她都能给你送上去,不需要亲自下来。”
不需要亲自下来的意思是,别下来。
郁则珩听得懂她话外之音,他温声说好,尔后抬步过去。
楚姨听到声音走来询问:“您要喝什么水?最近送来的茶叶很好,是采摘的头茶,入口回甘鲜亮。”
“不用,我自己来。”
他摁了出水键,双手撑着台面,等待水加满,他握着水杯往楼上去,走之前跟叶雨榛打招呼,让她们继续聊。
叶雨榛望着郁则珩消失的背影出神,她低头,神色哀伤:“小殊,我真羡慕你,则珩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别的女人。”
对这点,乔殊持怀疑态度,到底是没有还是没有被发现,他可能只是比乔明杰高明,下半身那点破事没被人抖到网上去。只是现在来看,他没有出轨迹象。
“他有老婆。”她淡淡道。
叶雨榛怔愣:“嗯?”
乔殊拍了下桌面:“他的赛车。”
他对赛车,比对老婆有耐心得多。
叶雨榛哭笑不得,她扯过纸巾擦擦眼泪,声音几度哽咽:“如果你爸爸有他一般专心就好了。”
这世道对男人要求就这么低,不出去乱搞,就已经是好男人。
乔殊无意批判,或者给她灌输新思想,她伸直手臂握住她的手,明亮的眼睛注视时显得真诚:“叶姨,虽然作为女儿不好管爸爸的私事,但是您一直对我很好,我可以为您试一试,我会跟爷爷说,让他断了爸爸的卡,再挑个非洲的国家,磨炼个一两年,条件苦一点,他也就没时间出去乱搞。”
叶雨榛连连摇头:“不成的,你爸他身体不好的,也吃不了苦。”
乔殊笑容僵硬,握紧的手再度放开,她掩饰性地拿起水杯喝水,这戏码每次演到这时候,她便要撑不过去,耐心即将告罄使得她拧紧眉头,水沾湿嘴唇,抬起眼睫时,再次看到下楼的郁则珩,他戴着蓝牙耳机,神色认真专注,像是在跟人通话。
他声音低低,并不会到打扰她们的程度。
郁则珩看着她,从她刚才笑容僵掉放开手,一直到喝水掩饰自己不耐烦的情绪,他看得清清楚楚,在乔殊看过来时,他眉眼展开,有那么点稀疏笑意。
笑容可玩味。
乔殊皱了皱眉,没说话,视线随着他的身影移动,他给自己煮了杯咖啡,期间低声交谈,明显是在跟车队聊比赛的事。
她不认为被他看到自己两面三刀有多尴尬,反正他早已经撞见过她真实样子,知道她冷漠,唯利是图,只要自己目的达成,谁痛苦都跟她没关系。
乔殊不爽的是,他什么都知道,她要怎么当着他的面演下去?她一言一行,在他眼里都会显得很滑稽造作,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不经意地说出来,她为什么要给他嘲讽自己的机会?
叶雨榛还在说,天真地想要让乔殊去跟乔明杰聊一聊,他们到底是父女,乔殊的话,乔明杰有时候会听一些。
乔殊完全没心思听她在说什么,她没说话,直到郁则珩走上楼梯间,进了书房。
她抱着手臂,手指搭在肩上,她偏头看向楚姨,递过一个眼神,楚姨登时明白,走进厨房,让阿姨切水果,准备甜点,她则将茶跟咖啡各煮一壶,东西准备妥当,她端着摆放满满当当又沉甸甸的核桃木托盘上楼。
乔殊收回目光,再次进入状态,听叶雨榛设想的浪子回头的剧情,她听完,拉着叶雨榛的手:“叶姨你放心,我会跟我爸聊一聊,能不能管用就不清楚了,但我会尽力的。”
“小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你也要撑起来,这么多年也该认清我爸是什么样的人。”乔殊放缓语气,“你要的不是随时随地从你身边离开的男人,爱与不爱实在没什么意思,你应该要钱,很多很多钱。”
郁则珩第三次出现在乔殊的视野,她确定,他就是故意的。
乔殊搭在手臂上的手,优雅知性地竖起中指,刚才还笑容满面的脸转瞬间面无表情,暗含一种无声警告。
郁则珩展眉,愉悦地笑了笑,从容地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