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江湖万人迷》
1. 真重逢何必假初识
衡山的细雨打湿了竹林间的官道,八匹黑鬃骏马稳稳当当地拉了架“花枝招展”的阔厢马车,旁边缀了十几个训练有素的侍卫。
车厢上温软的红纱严实地遮住了车内情景,但不难想象,里面八成是哪位金枝玉叶的娇气小姐。
“金枝玉叶的娇气小姐”正斜歪在软塌上,把玩着刚得手的鸽血玛瑙折叶扇:
“唔,成色不错。上面刻着的‘李’字印有些碍眼,日后找个工匠抹了去,再刻个本大盗亲自提款的‘花’字......”
正是臭名昭著的“满堂花醉”谢大盗谢珩本人。他刚因盗了宁王库给悬赏令又添了个零头,此刻却竟乔装成了个娇贵的美貌小姐,弱柳扶风地窝在轿子里,大摇大摆地从官道上溜之大吉。
轿厢里零落散了几个珍奇玩意,挨个打量过去,皆是名头显赫,身价非凡。谢玉叶把扇子丢在一边,转眼看到一个香炉,轻轻瞧了片刻,又摇摇头,侧身拎起个银爵细细把玩。
马车晃了晃,停了下来。窗外隐约传来个少女问询的声音,随后又是几个护卫恭谨应和。
他懒懒地伸出两根手指撩开了那纱幔一角。
车外声音传了进来:“真是多谢各位大哥配合了.....那不知各位可有见过这通辑令上的人?此人穷凶恶极,见了请多加小心,以免扰了小姐闲情。”
约莫是哪个接了悬赏的小侠客吧,谢珩稍稍琢磨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嗤地一笑,竟是轻婉地润声开了口:
“少侠说的可是大盗“满堂花醉”?小女近日从郴州取道衡阳赶赴衡山,一路上不知听了多少风言风语,可是连吓了三天不敢合眼......可惜未曾见过此人,无法给少侠提供便利了。”
“无妨”少女似乎是又骑上了马,纵马靠近了轿子些。“这大盗小姐还是不要遇到为上,不过......
风把少女的声音和着清冽的竹叶味送进了车厢里,谢珩却忽然怔愣了几息。他正了身体、变了脸色,正欲缩手回来,却见属于少年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探了进来,掀开了帘子。
躲闪不及,谢珩仓皇抬眼,正对上一双明若皓星的眸子,笑意盈盈却不达眼底:“那小姐,见过我家师兄谢珩谢星华吗?”
该死。谢珩心里暗骂一句。真是这丫头。
少女眉目舒朗,身型清薄,骑着高头银鞍白马,乌发高束,实是俊秀养眼,换作寻常小朋友谢大美人自会是上去撩闲一番。
可如今,他却只有一边痛骂着自己贪享受缓缓往另一侧厢门退,一边神色如常地捞起扇子假笑开口:
“这真没见过。实不相瞒我曾见过大盗“满堂花醉”,他挟了赃物驾鹤西去也;少侠去提供线索领赏吧,小女先走一步!”
可预想的转身跃入竹林潇洒离去未能发生——这车厢为了舒服设计得太他爹的宽了——车外之人已从马身上利索跃身入了车厢,拔剑就砍。
“喂!不要在这么密闭的空间打架啊!”
谢珩一急,伪音都忘了夹,匆匆提扇去挡“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先让我下去....大侠认错人了吧?我只是个女娇娥!”
少女听了,笑得越发灿烂,温温和和地一露小虎牙:
“但奈何托身在我那混账师兄身上,可惜可惜。谢小姐,我这就助你从此皮囊里解脱,早早重新投胎一轮!”
谈笑间刀光剑闪,两人利落地拆了数十招。谢珩手中折扇如刃,竟生生以玛瑙之身挡住了冷冷的剑光,成功退到了两尺长软榻的尽头。
他发狠踹破厢门,扭头纵身跃起,飘飘然落入竹间。
少女紧随其后,身起身落,也跃入竹林。
谢珩身上的绫罗绸缎在落地时便悉数褪去,乔装已收,只剩一身月自劲装,乌丝如瀑散开,神色疏冷,左眼瞳孔竟是猩红如血。
车旁的侍卫早已作鸟兽散,竹林空荡,风声徐吟。
谢珩目光微垂,从袖里抽出一片素银半面面具扣在了左脸,瞳孔里的血色随之消退,恢复了同另一只眼一般的淡墨色,而后笑了一下,润声开口:
“谢某三年前自废左眼,拜离师门,与贵派早已是一刀两断,混迹红尘许久,实在当不起祝少侠的师兄二字。眼下见少侠似乎也不是冲着“满堂花醉”来的,欲要把那旧事重提......不知,是所为何事?”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
姓祝的少女迫近半步,看着谢珩:
“那时我刚得到了消息便强行出定赶到大殿,却只看见你一手揉碎了血棠花大笑着往左眼抹去。见我出来,你飞身欲离。我不顾师父阻拦追你上去,你却连头都未回,只是向我掷了那把我送你的玉扇过来”
少女神色晦明,抬手将颈侧衣服扯歪,露出道暗红疤痕:“师兄向来好身法。那扇正中颈侧,我当即昏死过去。再醒来,你早已杳无尘迹。”
谢珩眼睫颤了颤,不动声色地扯了丝嘲弄:“祝昭,若你是来报这一扇之仇,我赔你。”
祝昭笑了,而后倏然伸手探向谢珩面具摘下,另一只手发力捏紧他的下颌。谢珩猝不及防,错愕地顺着祝昭清劲骨节传来的力道抬眼。
祝昭眸光幽微,并未顺着谢珩之言往下,只是不急不徐继续讲道:
“此后,我闭关半年养伤进修,十七岁按令平了滇北之变顺利出师,接过门派长老印。此后离了山门,一头扎入了滚滚红尘,满中原地寻着几丝蛛丝马迹奔走;一年无果,又辗至南疆,上昆仑,访东海......终是无果。”
“我本已心死,重回了师门闷头练剑。可谁料,苍天怜我。”
三个月前,大盗“满堂花醉”于岳州横空出世,一开刃便是当众闯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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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李炽所临宴席直捣御座。
可怜习惯了安逸的侍卫反应不及:这刁贼刀起身落,便挑得了皇上配在身侧那彪炳着开国“三姝和”佳话的玉配。
盗玉之时,这贼子的凶器离神龙脉薄薄弱之处仅差分寸;君颜惊怒,他却只是俯身丢下了一个名号,趁周围宾客呆愣,大笑着飘然离去。
如此政通人和的太平盛世,却有人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挑衅皇权威严,事了还全身而退?
此事一出,“满堂花醉”的名号即刻传遍大齐宇内。朝堂震怒,发布高额悬赏以召天下万民捉其归案。
这刁贼不仅把养于安乐的帝王龙脸抽了红,更是狠狠给了本朝正统武道齐宗一巴掌——无他,那些呆瓜侍卫正是师出北派门下。
齐宗南北双派十三门各出高手,或是保卫帝王仪仗,或是加紧各地戒备,紧锣密鼓地满大齐缴这妖贼。
可这贼子却从此隐入尘烟,只在荆州露过蛛丝,此后再无踪迹。
“这几年来,我满世界乱闯,武功没长进多少,码头倒拜了许多。岳州之乱,恰逢相识的一个朋友在场,凭几个细枝微节推测是你,给我递了消息。我进夜出关,却又不见你半片残影。”
祝昭说至此处,似乎有些哽涩。她轻眨了眨眼,继续讲了下去:“万幸,你于衡州得手后一时大意,上了行脚帮的轿子,我才......谢星华,你说,我究竟为何而来?”
谢珩怔愣,几分情绪翻涌上来,推着他去细细打量眼前之人。
还是熟悉的轮廓,只是惯常温热的眸子此刻却不含嗔喜。
祝昭长了副讨人欢喜的少年皮相,温软不足,清致有余。笑起来风流又乖巧,很占便宜;可眼下的祝昭虽也眉眼盈盈,但却无端添了几分冷意。
长大了。谢珩心想。
他微微合眼,鸦羽似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涂下阴影,遮住了眼尾那抹鸽红印记:“阿昭,是我混账。”
“混账?”耳畔祝昭一声嗤笑,随即一丝凉意触在了谢珩右颈,而后是彻骨一痛——谢珩慌乱睁眼,却见祝昭贴在了他右颈,发狠用牙咬破了皮肉。
血很快蔓了出去,祝昭含混闷声道;“我自然是来报仇的,可惜不如师兄好功法,只能用这下作的手段了,见笑。”随后离身,抬指用力按向齿痕。
如烈酒泼骨一痛。
谢珩被这一按,刺激着恢复了理智。他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暗骂:“这死丫头这几年和谁厮混在一起,长大了倒反而学会咬人了,真是不知男女授受不亲为何物......”
他迅速后撤,又挂上了玩世不恭的招牌笑容,也不管面具了,打起扇子玉树临风地倒退两步,开口道:“少侠大仇得报,谢某也该遛之大吉了,后会无期,后会无...”
可未待说完,谢珩便两眼一翻,昏倒了。
2. 两冤家同赴三姝会
谢珩做了个很长的梦。
他恍惚回了蜀山山头,群青抱云间,一个明眸乌发的小女孩向自己跑来,呜呜控诉二长老娇惯的大黄狗蛮不讲理地咬了她一口;明红一晃,面容青涩的少女满眼愧疚,要为他吸取腕上因救自己而中的蛇毒。少女低首下去,只露出束发处绑的一段红绳.......
太多模糊的碎片不分由说地把他按入了名为回忆的湖水里,他用力挣扎,却越沉越深,只见湖底站了个练剑的身影。那纤薄身影见他过来,悲伤又喜悦地转过了身大步离去;他连忙追赶,却被人从身侧拉停,而后俯首咬了上去,轻轻问道:
“师兄,你怎么不叫我明玉了?”
谢珩终是惊醒。
清风徐来,却不见竹林,只见身躺在一叶扁舟里,晃晃荡荡地凌于万顷碧水上。有锁链扣了他的手腕,另一端......谢珩顺着看去,只见祝昭坐在船头。
祝昭侧身单手拨着水花玩,另一只手把玩着谢珩的面具。心情似手不错,高束的马尾兴高采烈地摇晃,上面的红绳也跟着跳跃。
手腕上的链条被牵动,她偏头看了过来。见是谢珩终于转醒,她挑眉轻笑:
“好梦散,触血片刻发作,行脚帮常用招数。怎么,师兄没在哪片深山野岭的黑店里中过招?”
夕阳把祝昭的眼眸染得越发澄澈。她不笑时,眼里带了些疏远的倨傲,竞似周围的江水平静寂寥。此刻一笑,暮色点染的江水便似被水鸟惊波一般漾着散了去,混入暮色。
谢珩看着祝昭的眼,张了张口,却始终拿捏不好该有的腔调。小舟上静了片刻。祝昭笑意盈盈地看着谢珩,不去主动开口打破这沉默。
一阵风吹过,江边的竹叶落入船中。谢珩垂下眼,眉目混了点懒散的凉淡:“祝少侠大动干戈绑了我,却又不把我交给官府。不知,是何等意味啊?”
祝昭从船头轻巧地跳了下来,手搭双膝俯身在谢珩面前。腕一发力,谢珩便被扯了过来。他不得不仓皇抬眼,与近在咫尺的祝昭对视:
“我呀,太想念师兄了。深怕找了三年的人儿一睁眼就又跑走了,此刻只想把师兄绑在我身边,让您干什么您便干什么。”
祝昭一呲牙笑,右边那颗小虎牙便露了出来。谢珩脖颈伤还未好,见她舔了舔牙,此刻又隐隐作痛起来。
纵横江湖的“满堂花醉”大盗一时百思不得其解:那潇洒可爱的小师妹是怎般变成了如今这幅流氓模样。
祝昭离得太近了,呼吸间的温热气流挠得谢珩心里发痒。他不自在地仰头向后避了避,侧着脸,扯起了同样流氓的笑:“能跟在美人身边,谢某求之不得,又怎会跑了呢?”
祝昭眸色幽深,眯了眯眼,用一种蜜里调油的腔调堵住了他的口:“竟是如此吗?看来是我对侠盗大人的了解不深,今后还要请您多多指教了。”
谢珩干笑两声,侧过脸,望向两岸山脉:“多多指教,多多指教。师妹啊,我看这山水,倒不似衡州风光。”
三秋岁月未能在谢珩脸上留下什么。江湖偌大,虽不知有多少尖风薄雪打入肝肠,落到眉眼却也只是敛入末梢。
他的面容同他的性格一样,晃眼似是热络旧人,细瞧却是处处陌生。
祝昭看着他,心底晃了神,面上却不动声色:“师兄好眼力。明玉下手向来没轻没重,一不小心就用过了药量,让您一昏便是十多个时辰。如今已是上了去岭南的水路,抱歉,抱歉。”
谢珩一噎,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却见祝昭站起身来,轻划了几下竹篙。
小船随之一晃,摇摇摆摆地靠向岸边。她伸了个懒腰,红绳发尾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弧线:“天色已晚,不如上岸歇息。”
岸边芦苇丛生,祝昭利落地跳下船,铁链哗啦作响,牵着谢珩不得不跟上。
她折了芦苇棍,弯腰在浅水处摸索片刻,忽地出手,刺了两尾活鱼。鱼儿在她掌中作最后的挣扎,鳞片映着晚霞闪闪发亮。
“当年我最爱缠着你给我烤鱼。”她晃了晃手中的鱼一笑:
“今日师兄的手脚被师妹贴心保管着,自然不好劳烦您老亲自动手了。正好来尝尝我的手艺,要是觉得不好吃......”
她顿了顿,用沾着鱼鳞的手指点了点谢珩,“我就把你拴船尾,让你游回衡州去。”说着便跃起身来,动作麻利地拾柴生火。
火光葳蕤,映得她眉眼生动。祝昭将鱼串在树枝上,时不时翻转,鱼皮渐渐变得金黄,油脂滴落在火堆里,发出滋滋声响。
夜色渐浓,火光映着两人的脸庞。江风掠过芦苇丛,带来些许潮湿的凉意。
谢珩忽然想起那年深秋里在山涧边烤鱼,枫叶红得灼眼。祝昭将烤焦的鱼尾偷偷塞进他碗里,被发现却只是理直气壮地做个鬼脸,抬手灌了他一大口桂花酒,试图贿赂过去。
殊不知,那次便是最后一次。
谢珩静立一旁,他看着祝昭专注的侧脸,火光为她镀上一层暖色,轮廓柔和下来,碎发浸着汗水落在唇角。
一瞬间,他几乎想伸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拂开那缕碍事的头发。但锁链的冰冷触感让他惊醒,指尖无奈,只能在袖中悄然收紧。
“给。”祝昭递来一串烤鱼,打断了他的思绪。鱼肉外焦里嫩,香气扑鼻。谢珩接过,犹豫片刻,终是咬了一口。滋味竟那般熟悉,出乎意料的好。
“如何?是不是惊为天人?是不是觉得以前给我烤的那些都该扔进江里喂王八?”祝昭凑过来,盯着谢珩吃掉最上面的那条小鱼。
谢珩咽下鱼肉,轻道:“尚可。”
祝昭撇撇嘴:“师兄还是这般装模做样。”她自己也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想当年浪迹天涯,我可是靠这手艺结交了不少英雄豪侠。”
谢珩神色晦明,不知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而后轻描淡写地问道:“祝大侠,这三年来都去了哪些地方吸引迷弟迷妹啊?”
祝昭来了兴致,嚼掉了最后一尾小鱼:“师兄走的时候阿蜉才刚来,不知你对她可还有印象?”
谢珩不置可否。
祝昭向后仰入芦苇丛,双手抱在脑后枕着,抬眼望向如洗的夜空:
“她们皇室子弟来齐宗学武都只待两年。我接平滇北王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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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蜉正要离开蜀门。她素来喜爱我,便随我一同去滇地跑了几个月。”
“成了长老离了山门后,我第一时间先闯到京城,拜谒了你的长姐。阿琅姐也不知你所踪,只是答应我你若回家便帮我狠狠揍你。”
祝昭眉眼弯弯,掰了一根小草棍叼在嘴里,继续讲了下去。
“你还记得吗?我出身船帮。在把九州大陆翻了个遍都不见你人影后,我联系了船帮,托他们到海上寻找你的踪迹。”
“在那里啊,我重逢了幼时好友。没想到,那小子也学了武,说要和我比试,竟是和我打了个不相上下。”
祝昭眉眼弯弯,言语间带了点缱绻的怀念,把这些年走南闯北的故事滔滔不绝地讲了个遍。
谢珩平静地听着,望着无风的江面。耳畔蟋蟀吵吵闹闹,在这安然的夜里却难似乎浑然不觉。
他也向后仰去,躺在了被压折的芦苇上,似乎又被灌了酒,竟有些醉意:“明玉,其实我......”
祝昭偏过头,灼灼看向谢珩。目光相接那刻,两人眼里皆是漾起同样的涟漪,静默片刻,而后又各自悄然敛去。
能说些什么呢?
是“对不起”?还是“原谅我”?
哪句都配不上祝昭的炽烈真心,哪句都抵不过那千百日走过的天遥路远,哪句都舍不得打破这恍如旧梦的镜花水月。
终是无言。
二人沉默吃完了剩下的烤鱼。新月已上,河岸澄澈空明。
祝昭望了望夜,话音一转,问道:“师兄大抵也是要去阳朔的吧?”
谢珩不置可否:“何以见得。”
“玉佩,折扇,银爵......桩桩皆是前朝三姝佳话流传下的文物。而今五年一期的三姝会一个月后于阳朔召开,连宝库刚被盗了的李蝉都不肯留在衡州追查案件,而是匆匆以皇太女身份代表皇室赶赴邕州。我不信,你会错过。”
谢珩闻言,抚掌叹气:
“师妹真是抬举我了。我一个无耻盗贼,只是瞧什么稀罕便抢点什么来玩玩。这种天下政文武三道英才齐聚的盛会,我去了不是给人当靶子砍吗?”
“谢某虽愚,但若是就此香消玉殒在唾沫之中刀光之下,害得大齐的美貌霎时少了八斗,岂不可惜。”
祝昭听谢珩胡扯一句便挑一下眉头,听到最后只剩失笑:“心肝儿,你继续‘独占八斗’。”
谢珩的满腔油嘴被这句“心肝儿”一堵,卡壳片刻,转言道:“不过,岭南与邕州交界之地正乱,我这一介文弱书生正是需要强大的师妹保护。”
祝昭受用地点了点头,笑眯眯地弯了弯眼。
谢珩继续道:“师妹若是不嫌与谢珩这个正派弃徒的身份为伍,也不怕被朝廷发现与江洋大盗厮混在一起,倒是可以带上我,让鄙人聊尽师兄情谊,陪你逛逛这三姝会。”
祝昭翻了翻白眼,转念却想起了相遇时某人的德行,福至心灵:若是女装打扮,那倒确实也不必担心什么了。
于是俯身,眉目凑在谢珩呼吸之间,弯了弯眼:
“美人邀请,那就却之不恭了。”
3. 雪中鹤难破山间风
浓郁的雾气压深了初秋山林的青翠颜色,还未到正午时候,两匹裹着清冽潮气的骏马踏入了相公山脚。
百年前三位女君曾于此处相逢,而后随着她们名燥九州、功赫百年,这座山头也镀上了传说般的辉煌色彩,于青史宕开浓厚一笔。
齐宗邕门便落于此山头。
邕门由开山宗师宋铮之胞妹宋铄立派,专擅铸剑炼器。其不属于齐宗南北两派,是独立的第十三门,承办着历届三姝会的召开。
百年春秋荏苒,三姝会已不再是纯粹的旧友集会。五年为期,政、文、武三道权贵齐聚于此,联络感情,深化同盟,共慨这大齐绵延了千里的锦绣江山。
“在下南派蜀门三长老祝昭,幸会。”
一个月前,祝昭联络师门接过赴会之任,向邕门递了帖子。贴里言明她将代表蜀门,携一侍女亲赴三姝会。今日,二人刚打马至山口,便看到远远迎了几个邕门之人。
祝昭与少女打扮的谢珩赶忙停马下身,冲着几人恭谨拜谒。
“在下邕门少当家宋珏,久仰祝长老大名,幸会。”
最前面迎着的是一个素衣少女。眉眼清软,表情却凉淡。单论相貌,倒看不出像是日日捶练青铜的老手。
可当她垂首将抱拳送至祝昭眼前时,祝昭却看到了一双骨节粗粝、薄茧密铺,灼痕与刀痂交错的匠人之手。
“祝某何幸,竟得少当家亲自接引。”一行人相携向门派里走去,祝昭一边打眼细赏山中风光,一边同宋珏闲话两句。
宋珏微微摆手:“神交已久,而今终于得了机会,自然是要把握的。”祝昭忙乱回了几声“哪里”“久仰”,同宋珏一同向山里走去。
宋珏不喜言语,一路上面无表情,只是凝眉不知想些什么,再偶尔悄悄打量眼祝昭。
身侧另一长老健谈不少,替宋珏接过了话茬:
“祝长老应当是第一次赴会,少当家特意为您安排了一处山顶小院。装潢虽简,日落日出之时倒是别有一番雅趣。”
祝昭来了兴致,连连表示定不会错过,而后偏过头冲谢珩挑了挑眉。眉眼飞动,谢珩愣是从中读出了“听到了吗跟着我包享福的”流氓意味,无奈轻笑回应。
一列囚衣男子被押送路过,祝昭挑了挑眉。长老见状,解释道:“这是近日邕粤之乱中唱了反帝戏文的戏班子,上令邕门缉拿交与宁王,趁此会斩首昭示天下。”
祝昭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只是一个戏班子,竟如此兴师动众大张旗鼓?”
长老摇头苦笑:“杀鸡以儆猴罢了。”
谈话间,几人行至了山谷中一处开阔谷地。此处早已搭好了擂台,周围满满围了几圈看客,台上一人持枪,与另一个刀客打得正酣。
“祝长老来得较晚,正好赶着正午三姝会揭幕才到山里,倒是错过了些热闹。这擂台本是三姝会上十三门交流武道之处,如今雅会还未正式开始,就供了天下侠士切磋打玩。”宋珏见祝昭驻足,也停了下来,同她一起观望。
身侧长老出言补充道:“虽是野路子,倒也有些招数可以赏看。有些人幸运,若是投了哪些贤贵眼缘,就可以从此归入齐宗门派或是皇室了。"
台上对局正到高潮。
日光大盛,那持枪少年身形如鹤,素白绑腿在风中翻飞。刀客看来是个熟手,快且狠利,招招式式如潮水般席卷而去。
刀光逐渐织成密网,少年忽然撤步拧腰,而后松开右手——长枪凌空打转,枪尾飞递至左手,银杆弯成惊心动魄的弧度,“铮”地斜穿而上。
刀客的刀势正老,不及回防。枪尖已轻轻点在他喉前三寸。
持枪少年收枪回立,枪尾红缨垂落,恰似鹤鸟收羽:“承让。”
少年清冽的嗓音惊破四座沉寂,叫好声喧天响起。
祝昭收回视线,笑问:“如此实力,会有几家争要?”话音刚落,便见有几门派人团团围了上去招揽少年,甚至还有两人递出了“李”字贴。这少年却不识雅趣,只是摆摆手,抬眼环顾四周,似乎在等些什么。
宋珏望着那少年,轻轻摇首:“此种实力并不多见。”
长老亦是慨叹练练:“前几日一直是那刀客以一手秋水刀横扫各路英雄。十三门与皇室也矜持,很少会同去争抢一人。这少年忽然出现,击溃了刀客后又推掉各方邀请。如此狂傲之奇才,我倒好奇,他所出何门,又所求何物?”
祝昭听罢,连声大笑,同身侧之人轻声解释了两句,便从身后剑囊抽出佩剑,而后纵身轻跃几步落入擂台。
“寻鹤,久等了!”
祝昭身形一动,乌衣飘然掠出,剑尖轻颤间已递到少年肩前三寸。那剑势乍看清和,却在临近时骤然加速,带起一线寒光。
寻鹤不慌不忙,银枪自下而上斜挑迎上祝昭剑气,旋即欣喜抬眼:
“阿昭,终于等到你了!”
枪尖如鹤喙般精准啄向剑身。两兵相接,发出一声清越的铮鸣。二人借力后撤,衣袂翻飞间,眼中俱是熟稔与惊喜。
“你的枪,比从前快了很多。”祝昭话音未落,人已再度欺近。她手中长剑如风,绵密不绝而又凌厉逼人。
剑风与枪影交织,正如劲风卷雪,冷冽又绵绵。少年的枪如雪中孤鹤,不为狂风所动,银光浮动间将剑的去处一一封死;祝昭的剑总在千钧一发时杀出一条生路,正像是大雪翻飞里的天光乍现。
谢珩望着二人过招,招招式式皆递在彼此最痛之处。每次看似未尽全力便各自收手,也许是为了喘息...?不,只是心知肚明对局走向的默契留白。
剑是心的外化。祝昭的心......又和这个少年相知到了何等地步?
少年的枪忽快忽慢,刺出时笔直如线,收势时又陡然回旋,枪杆横扫,卷起地上碎叶。他手腕一抖,枪尖斜挑,直指祝昭咽喉。
祝昭侧身避过,剑锋贴着枪杆滑下,擦出一串火星。
她手腕一翻,剑刃横削,逼得少年撤步回防。剑潮未颓,她已变招,剑尖连点三下,如寒星骤闪,直逼少年胸口,却又被银光一闪而逼退。
转眼百余招过,祝昭额前沁出细汗,少年呼吸也略显急促。
“东海一别,寻鹤的枪法已臻化境。”又是一招终了,祝昭剑尖轻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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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赞许开口。
少年疏朗一笑:“当真?此行得此一句,便是值了。”忽然间枪法一变,银光在空中划出数道残影,群鹤振翅,困住了游荡的清风。
祝昭呼吸一凝,垂首合眼。周身的感官被无限放大,每一处枪划过的嗡鸣都顺着风震颤。大雪满天,何处可逃?
可是,裴寻鹤,你困住了我,又拿什么赢我呢。
手中长剑忽然变得极慢,剑尖在空中低缓徐吟。那剑势看似迟缓,却在枪影及身的刹那骤然加速。每一剑都恰到好处地避过枪势,直冲少年本人。
剑风过处,漫天枪影如雪遇春风,纷纷消融。
长剑贴着枪杆滑下。少年急撤,却见剑尖不知何时已点在他心口寸许之处。
风声大盛。
“好!”掌声与叫好声如潮水般响起。宋珏与门派长老深深对视了一眼。台上看客皆是兴奋躁动,窃窃议论着这不可多见的精彩对决。
有人早已认出了这少女正是南派最年轻的长老祝昭,是传承了昔日宗师剑法的那蜀门门下,最耀眼的新星。
台下众人纷纷围拢上来,称赞声与结交之意不绝于耳。
祝昭一一从容应对,待大家稍歇,她略带歉意地抬手示意:“诸位见谅,在下与这位少侠久别重逢,想叙些话。”身旁人闻言,识趣散开。
裴寻鹤收枪,扬起明朗笑意:“过了半年,我还是打不过阿昭。你又长进了太多,纵使我日夜苦苦揣摩你的剑招,也终究是追不住你的‘风’。”
“你的枪精进了很多,但又似乎拘泥于困住我这个念头。‘鹤’本生于‘风’,御风而行才是天性。你为了困住风,反而把自己变成了逆风的笨鸟,倒少了几分以往的灵动。”祝昭兴味盎然,偏头看向了那少年郎。
裴寻鹤笑着叹气,将双手抄至脑后,连连摇头,银冠高束的马尾欢快跳跃:
“正是如此。我的枪全为了迎你的剑而练,可若是实力无法超越,反倒是作茧自缚了。”
祝昭挑眉,笑意带了点促狭:“只为了迎我的风啊,就不怕把你这只小鹤给吹跑了?”
二人并肩行至台下,谢珩走到了祝昭身前,出言提醒:“明玉,已是午时,该去安置行李了。”
裴寻鹤了然:“未时三刻将举办揭幕仪式,阿昭先去收拾。这几日我都会留在这里,现下先去拜访几个故友,傍晚有空再叙。”他对祝昭、谢珩微微颔首,拱手离开。
未时。
祝昭终于顺着邕门接引安置完毕,赶至大殿入席。
周旁坐了许多齐门门下长老弟子,却没看见什么熟人。对面是岳麓书院之人和天下散客,正北处则是皇室宗亲。
谢珩一边尽职尽责地扮演个小侍女,一边等前来拜谒的人退下后不阴不阳地刺祝昭几句:
“明玉的剑真是进步了太多。进可把师兄砍成自己手下的侍女,退可惹惊才绝艳的少侠苦想半年。”
祝昭咂摸了这句话几遍,品出口浓浓的酸味。心里微妙地想着些什么,面上却毫不惯着谢珩,冷笑一声:
“小侍女,你是以怎样的身份吃这口醋的?”
4. 旧友聚却是风波起
什么身份?
谢珩一噎。他心里有些苦涩,又被后知后觉的心虚愧疚占据。
自她人生缺席的三年,那剑光早就势不可当,杀破了那蜀山群青环抱间的绵延云雾,闯荡着去四海上系马高楼、问道江湖。
谢珩眼眸划过丝暗淡,又藏了下去,扯起轻描淡写的腔调:“我倒是想以师兄身份站在你身旁,就是怕过于英明神武,抢了他人对你投来的视线。”
祝昭眯了眯眼,自是察觉到了谢珩那一瞬间的黯然,顿了片刻,却只是接过他的话茬,同他插科打诨道:“倒不知师兄大人是怕抢了视线,还是怕被人扒了伪装打入大牢呢。”
话音刚落,殿门正口走进几个人影,席上皆肃容敛声。正是几个长老簇拥着宋珏走入大殿。
宋珏换了身隆重的礼服,仍难掩清冷。见四座宾客翘首等待,她垂了垂眼,冲四座缓缓行礼。
琴瑟声起,正是伯牙子期的那曲高山流水。
宋珏走向高台。面前侍卫恭谨地端着一个青铜碟,她掀起柔纱,碟上赫然是那方传自百年前的银樽。樽上刻字在火光中流转如活物,隐隐跳着冷光。
不对,那酒樽,怎会在此处?
祝昭猛地抬眼看向正席。宁王李蝉面露惊色,正欲起身,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甘地坐回了原处,侧首与身边人交谈了几句,而后死死盯着台上。
谢珩的消息,正是燕王李蜉为自己递来的。
若是李蜉早就知道“满堂花醉”便是谢珩......一个猜想严丝合缝地串起面前惊变。祝昭视线流转,果然看到了宁王身侧的一摸熟悉身影。
祝昭喉咙发紧,低声问到:“谢珩,你是不是与阿蜉后来还有联系?”
无人回应。祝昭回头,身侧哪还有半片谢珩身影
“该死。”祝昭暗骂。
“三姝旧制,五年为期。千秋万岁,山河同声。”
台上宋珏不疾不徐,嗓子带了些少女特有的清哑,铿锵地宣告盛会开幕。她抬袖遥指席上某处:“本届司会之责,由燕王殿下担纲。”
“果然是阿蜉。”祝昭看见席上那熟悉轮廓起身,咬了咬牙。
燕王李蜉,今上李濯之小女。年十七,曾于蜀门学剑。
那日她还问谢珩可还记得阿蜉。可笑,这两人何止是还记得?
身着玄色亲王礼服的李蜉踏着铜灯投下的光纹走来。她生得明丽,此刻却敛了笑意,面容平静而庄重。视线并无他顾,只在经过辟雍学宫席位时,朝一位面色温冷的女子垂首致意。
李蜉款步走上台前,于“山河为注”匾额下站定,点燃案上那鼎香炉,朗声开口:
“蒙诸位不弃。自太祖同宋、谢二姝在此相逢立誓,至今已历一百又九载。今朝由邕门奉天下英雄再聚相公山,鄙人何幸,承此大任。”
她环顾四周,从容道:“既回旧地,那便共温旧事。”说罢,打开一卷青灰竹简。
她垂眼打量卷轴片刻,又缓缓抬眼:“那年烽烟四起。正值寒冬,太祖与谢院长在这相公山下的茅屋里躲雪。”
彼时齐太祖李彧和山长谢临舟还是两个小姑娘,各自违了父母的命,踉跄奔逃,想去赶考战火里唯一幸存的清净之地——辟雍学宫,为自己挣出一片昂扬的未来。
可这大雪下了又下,惶惶终不见天日。寒风肃然,那刚燃起的希望似乎又要熄灭在这群山之间了。
当晚,一个侠客打扮的少女也来了此处躲雪。少女姓宋名铮,自言为一不知名门派掌门长女。师从家里父母,自己学剑法,胞妹学练器。
宋铮心中怀了腔斩平天下不义的热血,拎着妹妹为自己铸的剑就想闯荡江湖。刚想翻过这山头去大展身手,却被一场大雪泼得狗血淋头,切实领悟了什么叫人不胜天。
三人同困于此地,白天还能谈文比武,夜晚就只能胡扯些心中狂妄念头,再围着半坛浊酒下棋了。谁曾想一代剑客宋铮却是个臭棋篓子,大雪连下了三天,宋铮便连输了三天,连贴身玉佩都抵给了李彧。
喂,你再输,可就要把你都输给我自己了。狡黠的少女敲了敲面前抱着光突突一把剑哀嚎的小侠客的脑袋。那侠客却像是被点醒了什么,睁大了眼:
我再下最后一盘!这回,就赌我自己!
少年人的意气相投就只需要这样的瞬息。
此后江湖险远,死生相依。
“第四日雪霁时,三人在山巅同看了一场日出。红日初上,宋宗师熔了银质剑鞘,铸成这尊银樽,谢山长题词在上。而太祖......”李蜉垂手翻开札记某页,露出潦草墨迹:
“‘戊寅年冬,与铮、临舟盟于红日之下。铮取剑鞘为器,临舟刻木为契,余唯解衣覆三人肩——''”她指尖轻扣银樽,“太祖在这樽酒里映着烈阳立誓:‘来日定与二友重临此地共饮天下。彧无他物,唯以山河为注!''”
鎏金灯树忽然爆了个灯花,映得李蜉眉眼粲然。
“这三姝会,正是三个一无所有的少女,在这山头上许了个气吞山河的愿——”她举起酒樽,“诸君且看,这一百年来,我们可不就应在这个''愿''里了?”
“好!”
台下卷起如潮水般的掌声。
一曲终了,又换上了几个琵琶。那香炉不知燃着什么稀罕香料,幽幽弥漫开来。席间热情高涨,皆是赞叹着这传颂百年的不朽情义。
筵席歌舞升平,祝昭却如坠冰窟。她指尖发凉,紧紧盯着那方酒樽与李蜉手上捧的书卷。
宁王李蝉虽未公布被盗宝物名单,但祝昭却是清楚的:那天她下药放晕谢珩后,便把谢珩车上的赃物一起卷了走。这银爵、这百年前的竹简,都在那日被她收入了行囊。
那么,这些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只有谢珩。只能是谢珩。
所以,他为什么会把东西递交给宋珏李蜉?
还是说,这些东西本就是要给她们的?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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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昭紧紧盯着席前李蜉巧笑的身影。四个月前那封信件末尾处的苍劲字迹又重浮眼前:
曾忆否?昔滇北王乱时,吾尝有一问。今者,或可得解矣。会晤在即,面陈。——蜉
祝昭忽地起身,身侧的邕门侍卫却似乎早有准备,抱拳过来:“祝长老,现下筵席已然开始,马上各方将要献礼,还请您稍安勿躁。若有需求,还请待燕王殿下敬酒之后再去行事。”
旁边齐宗的人探过来了好奇的眼神。为免打草惊蛇,祝昭只好草草地回了侍卫个笑,又朝周边的人摆了摆手,坐了回去。
她不甘地咬咬牙:这是早在防着自己。
“李蜉、谢珩,你们最好不会干出我所猜的那件事情。”她紧闭双眼,缓缓呼了一口气。
各方代表一一上台,向这年轻的亲王送上贺礼,李蜉亦是尽数得体回应。
另一方更衣入座后的宋珏和对面的新任学宫山长谢琅交换了个视线,而后同时离席。席下李蝉面色变了又变,侧身吩咐了身旁侍卫一些什么。
李蜉还在四处敬酒,很快便敬至李蝉。祝昭将全部内力渡至感官,远处的情形霎时真切起来,连二人对话的每个字每个神情都能收入眼耳之中。
李蝉身侧侍卫不知何时隐隐成阵,她居高临下起身:“三妹,敢问这酒樽是何处寻得的?”
大殿里太过嘈杂,除了紧盯着她们的祝昭,似乎并未有其他人注意到发生了什么。
只见李蜉甜甜一笑:“啊,禀报皇姐,是一位侠客听说这里要追忆三姝,便主动把这些旧物送到了这里。”
李蝉怒极反笑:“你难道不知,这本是我宁王库的藏物?而前几个月恰好失窃了?”
李蜉无辜眨眼,吃惊地抬袖掩住了嘴:“竟然是这样吗?皇姐莫急,我这便派人去追查此事。”
李蝉气结:“好,好,好。”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强扯起一丝笑意:“那三妹,前日抓来的戏班子何时斩首示众啊?”
觥筹交错间,琵琶声越发激越。祝昭眼睛一眨不眨,屏住呼吸。席间又离去了一些宾客。依稀有个乌衣少年在人群间探找什么。还是不见谢珩的踪影。乐师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李蜉似乎早有准备,她笑着拍了拍手:“那便现在吧。来人,把那逆反的贼子们押上来。”
一队侍卫逆着光,进了殿门,大殿里响起兵甲摩擦的声音。
可是她们手中并未押着囚犯,只有冷冷的刃光。
席上终于安静,所有宾客都把目光投向此处。
耳畔的乐声于嘈杂间成倍放大,拨甲与琴弦摩擦出的嗡鸣尖锐又急促,一段凄厉的洞箫和了进来,演绎着古破阵曲最后的尾声。
“铮——”琴弦乍破,铁骑突出,刀枪起鸣。
祝昭猛地抽剑起身。然而一股气血却忽然逆流,搅得她眼前一黑,忽然失去了视觉与听觉。
眼耳鼻舌身五根在祝昭脑中一绞。她再睁眼,唯剩尘土弥漫。
5. 迷香声咽泣血泪生
“嗒嗒嗒嗒——”
耳边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跑过了身处的这片废墟。
她只是静静地斜靠在那颗砸碎自己大腿的大树下,侧了侧头,依稀能看出废墟外有人在寻找生员,却懒得开口。
也是,开口只有嘲哳的的嘶哑声,倒不像是人类的求救,更像是一阵风吹过瓦砾缝隙的低鸣。
她又无聊地看了看,便合上了眼。
一片迷蒙中,祝昭似乎被溺在了一段回忆里,借着这名残废女子的眼昏昏沉沉地探看着世界。什么情况?祝昭暗忖,那不和谐的洞箫声和怪异的香味果然有问题,竟浑然不觉间把自己引入了眼前这个幻境。
见眼前世界随着合眼而变黑,祝昭奋力一挣——
“不能睡!若是睡了便再也醒不来了!”
于是祝昭似乎从水里浮了出来,眼下真真切切成了这个女子了。
她潜下心来细细感知这具身体。
怪异,极其怪异。
看这经脉走向分明像是个练家子,右手却是废的,左胳膊疲软无力,双腿也渐趋萎缩。垂眼一看,脚腕处有两根铁链束着。这大概就是双腿萎缩和被大树正砸中双腿的原因了。
祝昭尝试张嘴说话,果不其然,声带早已残破。她深吸一口气,将视线递出,依稀记得刚才曾随着原主的视线曾扫过一样东西......是了,正是一个粗制削成的洞箫。
好在虽无法说话,气流还能正常送出。她探过来那只洞箫,拼命吹响。
“这边有声响,谢兄!来搭把手!”
马蹄溅着尘土飞踏而来。一个身着墨绿点缀的黑色劲装的男子飞身下马,跃至祝昭身处废墟之上,向祝昭伸出手来。
祝昭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面前此人身着蜀门弟子装束,意气风发却又温润如玉,正是少年时的谢珩!
她忙想控制着身体作出回应,身体却又不听使唤起来。祝昭的意识又被禁锢了下去:
她只能感受到这具身体凄淡地笑了笑,手没有探向谢珩,却是把那洞箫拿在嘴边,最后唱了一曲古破阵曲——喉部早已废弃,这名女子不知练了多久才能用腹部将气流精准而平稳地送出。
那洞箫似非常物,谢珩与身侧同伴茫然地盯着她吹完了最后一曲,眼中神魂暗淡,似乎被什么隐秘的故事摄了走。
一曲终了,她扯起嘴角笑笑,而后猛然把刀工粗陋以致边缘锋利的洞箫捣向腹部。血色翻涌开来,谢珩终于回过魂来,大声呼喊着什么——祝昭却听不清了,她眼前景象拉扯晃荡,再一转眼,却身处一个河谷旁,一对老夫妇正冲着她叫喊:
“姑娘,你可总算醒了!”
这次方一睁眼,祝昭便能十分清明地觉察这具身体。
还是刚刚那具身体,双腿还未萎缩,只是浑身遍体鳞伤。一处贯穿刀伤刺透右手经脉,血已凝结成黑红色的伤痂。她试探着张了张嘴,声带已然坏了。
身体又不受控制起来。她抬起头,那夫妇形容质朴,逆着光,看不真切面容。她脑海间恍惚浮起一对眉目和善的夫妇面容。
祝昭猜测,这是原主想起了她的父母。
于是祝昭感受到自己伸出了手,接下了那对夫妇的好意。
他们把她背回了家,家里还有一个瘸子儿子。一家三口照料了许久,身体渐渐养好。
待伤养好,原主就又下地开始练功。右手虽然废了,但她又拿左手练起了剑,似乎有什么事要去完成。半个月后,她用笔写了一封辞贴,言明日后定有重谢便欲离去。
暮色渐深,她把帖子递交给那对老夫妇,便回房收拾好东西,准备最后休息一晚便离开这里。
她安心入睡,睡得很沉。
再睁眼,便是身在一处阴暗不见光的土房中,左臂与双脚被铁链束着。她面前守着那瘸子儿子和他的父母,见她转醒,阴阴沉沉地说到:“姑娘,救命之恩,你打算怎样还哪?”
怎么还......哪?
身体似乎被抛入了一个声色模糊飞旋的风暴里,十几年如滚铁般碾过,心底那遥远的山头再也看不真切。陌生的血肉从她身下滚落而出,而她自己的血肉却被上天收回。
暗无天日的地窖里,烛泪向下,哑着的闷喊声向上,却又被草门堵回来盘桓。
第三个孩子出生后,她被赦免了,从地窖带回了地上的小房子。双腿仍被铁链束着,她却也好像浑然不觉了。哑了十几年的嗓子再难开口,只是给自己削了旧日曾熟习的洞箫。
直到那天北蛮的骑兵兵临京城下,掠入这处地处京城城郊的村落,家里其他人四处逃难,唯有她手脚不便被遗弃在了家中,正见那些人正好撞上了铁骑枪口。
她望着那血泊无声大笑。一颗旋转着火星的铁石轰然从炮筒中掷出砸碎身侧那颗大树,她抬眼,被绞碎的生命仿佛与那铁石一起燃烧,旋转,震颤,坠落,最后一同沉沉地砸入大地。
砸入那偈语里的黑暗。
直到一缕清风送着尘土拂过她脸侧,宛若食指温暖的轻抚。睁眼又会回到那片废墟,见到谢珩吗?还是......
祝昭睁开了眼,是一个少年坐在她身侧轻摸她的脸,旁边还蹲了一只狸花猫。
少年长得极其俊俏,剑眉锋利,却压了双含情眼。见她醒来,他清清润润地开口:
“阿砚,我们把孩子打掉好不好,你知道的,我刚入了学宫,可能很难分心照料你和......”
原主却开口打断了他,声音虚弱而又坚定:“景云,我正要告诉你,我已经把孩子打掉了。”
这是祝昭第一次听到这具身体的声音。她身体健全而充满力量,唯有下身有些虚弱。
陈景云还在含情脉脉地张口说些什么,却被这猝不及防的回答拧住了话头,一时间温雅的面容竟有些扭曲。他声音走了调:“阿砚,你怎么敢!......这是为什么?”
王砚摇了摇头,说到:“景云,我钱挣够了,该回家去准备今年的蜀门入门考核了。孩子本就是个错误,我该在未来再与你相识的。你怎么看起来有些急?这不是正合了你的意吗?”
蜀门?祝昭暗暗思量,这姑娘果然是个练家子,不过竟然也是个剑客,也曾想拜入蜀门。
那位景云尴尬地笑了笑,原先的俊俏似乎被这些表情破坏了,竟有些陌生庸常:“自然是好的,自然是好的,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会......”
祝昭心底一阵嗤笑。懂了,我命令你,那是期待你为爱成全无私奉献;你自作主张呢,则是有违人伦失去控制。
王砚有些倦怠,无所谓地笑笑,转过身,打算继续歇息:“我接了护送一个商队回江南的镖活,明日便随着车队走了。景元,我该去追逐自己心里的那天高路远了。我们有缘再逢。”
身后少年欲言又止,神色晦暗不明,最终叹了口气离去。
第二日,王砚踏着晨钟跟着离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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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踏入城郊野山,就冲出了一队山匪抢劫。她悍然迎战,却发现对面的山匪训练有素,并且有意把她单独引入丛林深处。
待她意识到不对,却早已看不见商队的尘踪,面前只剩三个形容整肃的刺客。
王砚似乎明白了什么:“臣女何罪?竟引得几位大人大动干戈?”
她若有所思地笑笑:“不会是我因着陈景云,碍着官家的事了把?”
面前刺客不语,沉默地挥出了兵器。
这是一场很精彩的对决。祝昭的魂魄似乎与王砚的魂魄共振,在山谷间猎猎作响。三个刺客中的两个已倒在地上,可她终究体力不支,身上尽是伤口,鲜血淋漓地半跪在悬崖边。
祝昭的魂魄在跳动。她用尽浑身解数发力,还想替王砚再站起身来。
此刻王砚的剑就是她的剑。
此刻王砚就是她,她就是王砚。
剑不顾一切地吮吸着,地面上的血逆流上去,缠着身体,正如一棵黄昏里血色般的半朽树木。她看着最后那个刺客一步一步逼近,不甘地大喊:
“我要再战!”
突然一股刺鼻的异香袭来,祝昭灵台赫然清明,手腕处感受到一个裹着凛冽梅香的温暖力道,愕然回头,却是裴寻鹤。
他焦急地伸手抓住她,把她从王砚身上抽离了出来:“阿昭,这只是回忆,若再沉浸下去,幻境崩塌后神识会受损!”
见祝昭被安全带离,裴寻鹤松了口气:
“阿蜉用摄魂香作引,把众宾客诱入了箫声困住的回忆中。她忘了递给我们她配制的清神香,方才寻到我给我了两份,托我转交你。可我还未找到你,这幻境就开始了。”
祝昭还未来得及反应,却见不远处那个刺客掀开面罩。是名女子,她面容清秀,眼睫微颤:“你这样的好身手,该拜在十三门门下的。”
半跪在刺客面前的王砚苦笑:“正有此意。去年遗憾落榜,此行正打算回去再战。”
那刺客沉默许久,终是一剑挑断王砚的右手经脉,而后从袖中找出一枚丹药,强灌入她口中:
“同为武者,在下不愿违心害了姑娘性命;身为人臣,“忠”字确是不可违背的真言。这是哑药,恰能依上令让姑娘此后再无法亲自开口。废姑娘一手,姑娘日后也无法拜入两派门下再来申冤。”
而后,刺客手起刀落,亦是挑断自己右手经脉:“在下何愧,无以回复,只能自断一手,望姑娘来日珍重。”
王砚抬眼望着那刺客行礼离去,吃痛地感受着身体的鲜血大量流逝,而后终是不支,昏死了过去,滚落到了河谷边上。
祝昭想冲上去接住王砚滚落的身体,又理智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所以,这是在倒着回溯这剑客的一生吗?这名剑客是谁?阿蜉这是何意?”
裴寻鹤只是摇了摇头:“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方才也只是作为朋友事先接到了解药,却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祝昭凝眉,望向那残断在山崖上的剑鞘。剑鞘破败,但却熠熠折射着日光。那光芒忽然大盛,再一晃眼,面前站了一个少女剑客,沮丧着抱着自己的剑鞘转身离开。
正是王砚,她嘟囔着:“竟然没考中。见那些师长看我比试时惊叹的样子,我还以为十拿九稳了呢。也罢也罢,回去接一年镖养家,来年再战!”
祝昭与裴寻鹤对视一眼,快步跟上王砚。她乘了小舟,风飘飘而衣轻扬,一个月后便顺流回了鱼米之乡。
6. 寄蜉蝣以开世太平
王砚是家中独女,家虽清贫,却得父母疼爱。知道自家女儿是个天生的好剑客,便全力支持她追寻自己的剑道。这次虽是不中,但二老也无什么怨言,只是给王砚烧了尾鲈鱼接风。
吃罢了鲈鱼,王砚便宣布自己打算去接镖活,既能养家又能练武,还能结交天下贤士,三全齐美。
父母有些担心,但王砚只是笑嘻嘻地反驳到:你女儿我性情好惹人爱不怕得罪人,又武艺高无敌手不怕有危险,少年人嘛,就该出去闯荡闯荡沉沉淀沉淀,以应来年再战。
父母也只好把女儿送出了村头。
前几单如王砚所说般顺利推进,她的父母渐渐歇下心来。两个月后,镖局对王砚的能力赞不绝口,给她推了个金贵又轻松的活:护送本地富甲之子陈景云进京赶考书院。
王砚只身背着行囊来到了陈府门口。门口有只胖胖的大肥猫懒洋洋地翻了个肚皮,勾得王砚兴起,冲上去撸猫逗弄。
那猫却灵活,像鱼一样从她爪下溜走,天才剑客在与肥猫的斗争中屡战屡败,王砚悲愤抱怨:“这是谁养的猫?看起来呆软,却可恶得狠!”
身后一声轻笑。王砚回头,是一个俊俏少年在竹林下不知站了许久,肩头落了几片竹叶。那少年忍住了笑意拱了拱手:“失礼了。晚生陈景云,正是这狸奴的主人。”
少年眉眼英朗却温柔,是她未来几月要保护的同伴。
山水遥遥,她驾着马跑走又提着兔子回来,得意地展示给车厢里温书的少年今晚的晚饭。拨草寻溪,她削了洞箫远远地吹着小曲,后面的少年抱出琴来低声应和,旁边的猫懒洋洋地踱步。
马蹄踏着细碎的寒风入了京城,王砚本该告辞,却在抱拳行礼后撞上了那双清透的眼。那瞳孔敛了敛,映着雪光微微颤抖,轻声问道:“阿砚,你可想在京城里过次新年?”
身侧不知谁家请了琴班正吹着洞箫。那箫声清越,绕了红瓦上停的梨花雪转了又转,裹着一场温柔梦影歇在了那处小小庭院。
雪停了,那泛着雪般清气的灵魂早已被吞咽,只有铁锈腥气萦绕了十几个春秋仍未停歇,灌入了祝昭的七窍心肝。
一曲终了,吹洞箫的乐手脱力离手,竹箫滚落在地。祝昭猛地睁眼,与身侧同时睁眼的裴寻鹤对视一瞬,又横眼扫向四座。满座宾客也渐次转醒,个个头疼欲裂,惊惶未定。
那厢李蝉最后睁眼,紧接着便拍案而起:“燕王,你这是何意?这个王砚又是何人?”周身侍卫起阵,冷冷抽出兵刃。见宁王起身,席上接连站起近半数宾客,皆是怒色逼向中央的李蜉。
李蜉却不紧不慢地又抬了抬手,示意先前冲出来的军队再迫进一步:“王砚是谁暂且不提。今日只是借此事,寻个让各位大人难大动干戈,心平气和坐下聊聊的机会。”
李蝉怒极反笑,正想再说什么,却被身侧一个侍卫用锋利的匕首抵住了咽喉。她惊怒垂眼,只见握匕首的那手形小而粗粝,薄茧密铺,刀刃隐隐逼迫,她只能合嘴。
几个侍卫还欲上前,却被那刃下渗出的血色所慑,不敢妄动。李蜉的军队趁机拥了上来,护着那“侍卫”挟持着李蝉缓缓退上台去。
一位壮汉从鞘里抽刀大喝:“李蜉,你可是不把我们齐宗十三门放在眼里?”话音未落,席间齐宗人士皆抽出了各自的武器,直指李蜉。
祝昭识得那人,一手宽刀以力降十会。正是以刀成名的秦门门下二长老,赵良。她不动声色,兀自坐在席间。
仿若看不到那些泛着煞气的兵刃,李蜉笑意依旧:“诸位莫急。秦门二长老,您细瞧瞧,我哪来的不把十三门放在眼里?”
她在“十三门”三个字处吐字放缓,那赵良心一沉,横眼四看。方才指向李蜉的武者竟有三分掉转兵刃指向身侧。
另一侧,那“侍卫”成功退至了台上,摘下头盔,正是邕门少主宋珏。辟庸学宫山长谢琅不知何时侯在了那里,抽剑护着宋珏,与她共同退至李蜉身侧。
辟庸学宫处一个老者缓缓起身,眯了眯眼:“山长,燕王,邕门少主。三位如此处心积虑引我们入幻境,是要说些什么?”
李蜉浮夸摇了摇头:“早说愿意听我聊聊不就好了嘛。闲话少叙,直入正题。”
这丫头认为天下万般皆闲事,能有何事,她会认为是正题?
祝昭苦笑:一切尽如她先前的预料。
她眉心跳了跳,想抬手捂住自己的双耳,掩耳盗铃般地试图滤过李蜉接下来的大放厥词。
已经迟了,李蜉甜婉开口:
“这李家弄权江山近百载,李濯李蝉母女更是弃三姝旧约不顾,将本应相济相制的书院、齐宗与朝堂勾结起来,沆瀣一气谋取私利。依我看,这天下该正本清源,换人治治了。”
祝昭无力,还是捂上了耳朵,试图滤去四座沸腾的怒喊:
“大胆!”
台上李蜉不动声色,只是看向谢琅。谢琅收剑入鞘,抽出一卷竹简,冷冷开口:
“齐宗本是天下侠者习武之地,而今却是成为官兵将领的唯一途径。上至殿前都指挥使,下至各州团练使,足有□□成来源于南北十三门。”
“可笑天下英雄或许精通刀剑棍棒,真要领兵打仗却只是些纸上谈兵的废物,真正从底层厮杀上来的寒门小兵却难受重用。”
“近十年来,边疆战事十有五败,还有三成靠着所谓岁币以财换和。大齐舆图缩了五分之一,倒是十三门受着自家门生的巨额军费补给壮大,俨然已是雄踞各地。”
祝昭倒吸一口凉气,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谢琅,谢家长女,辟庸学宫新任山长,自幼在京城飘摇的旌旗下饱读圣贤书,端的是辅佐君王的盛世相才。而今一开口却毫无半分豪门望族的腐朽世家气,满腔扛着祖宗牌位炮轰朝堂和齐宗的铮铮书生情。
她和她的胞弟谢珩一个扛着百年的礼义开口横眉冷对天下权贵,一个弃了无限的前路自请叛门成了江洋大盗。
不愧是铁腕书生谢临舟后人,失敬,失敬。
不顾台下喧声,谢琅换了一卷竹简:
“书院多次操纵齐宗入门人选。天启十一年,蜀门三人入学,第三人正是谢氏六岁的次子谢珩。原先位列第三的贫家少女王砚抱憾离去,于民间接些镖师的活计养家,此后不知所踪十八年,三年前于京城郊附近一猎户家被人发现,身上束满铁链,口不能言。”
祝昭瞳孔骤然紧缩。谢珩的眉眼又隐约浮在眼前。那夜谢珩眼里的涟漪并未被江风吹散,连着幻境里俯身时的焦急失措,此刻终于在高堂上摇荡出了自厌的波纹。
与谢珩相似的眉眼落在谢琅上却是冷厉,恍若把万民的悲哭都刻入眸中。她继续道:
“武有齐宗包揽,文有书院弄权。而李氏则或是通过姻亲、或是通过钱财笼络二系。天启十二年春,时为皇储的李炽亲临书院。随后,江浙富甲之子陈景云,连夺书院月课三甲,保入翰林院”
席间骚动声渐大。竹简翻动,发出清脆声响。
“书院教谕周勉亲笔所记‘三月廿七,二殿下至,与景云两相欢喜,议定景云为婿。原有景元身孕之女暂歇于城郊。’隔日,该女下落不明。”
书院众人神色各异,那学宫老者眸色幽深,正是周勉。
谢琅从怀中取出一封血书,“这名女子正是当年落榜武才,王砚。王砚临终前,恰有蜀门弟子为箫声所摄,知晓了前尘旧往。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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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武正乾坤,原来是以武慑天下!”
大殿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将那残破洞箫上暗褐的痕迹拉得忽长忽短。
台上谢琅猛地将竹简掷于地上,绳断简散,数十片竹简如扇面展开。
“三颗巨树深扎大齐江山,面上枝繁叶茂,泥土里却纠缠合污,榨取着九州大地的全部养分。”她一脚踏在竹简中央,指向一片竹简:
“这是吏部调任文书拓本,三百余名官员升迁轨迹,与书院、齐宗关系标注得明明白白。”她又踢开另一片,“这是各地王储孝敬各位大人的礼单,连夔门大长老之子与书院总务幼女大婚用的南海明珠都列在其中!”
满座大哗。
谢琅清冽的嗓音随着最后一句高喝变得嘶哑。宋珏接过了她的话头,声音依旧清淡,却掷地有声:
“庙堂之高昏秽无能,江湖黎民更是苦不堪言。天下所有的资源倾斜至此,学院与齐宗看似开辟了百姓求学之路,实则却划定了他们可能的未来。”
“寒门举全家之力供子辈练武求学,若不能登科入武,此生便毫无翻身可能。可文武两路早已暗地里由权财书写。”
窗外一阵山风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叶拍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淹在了殿内的压抑的低语里。
“就这样,权贵者权贵,贫寒者贫寒。去岁户部大审,五千万百姓在册,竟只有不足十万人有自己的土地。大齐世态越来越畸形,原先救了天下的三个姓氏,现下竟是要把天下蚕食殆尽!”
李蝉在宋珏的匕尖下脸色逐渐变得平静。她看了看身侧几人,竟然露出了点笑意。
祝昭明白她在笑些什么。
身侧裴寻鹤叹了口气:“若是只触及一家利益,尚可挟着正义号天下以除旧弊。”
那若是触及天下权贵利益呢?
前贤的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太过振聋发聩,勾着多少书生侠士仅揣着三尺微命,就去做了为万世开太平的春秋大梦。结果雄赳赳气昂昂,到最后也只是一头撞死在了那在神州大地上雄踞的巨龙趾甲上。
巨龙那由百年财富权力积淀铸成的躯干,和用千万年“忠孝”与“礼义”驯化炼就的鳞甲,甚至不会被这些蜉蝣的力量触动丝毫。
想把这五湖四海的正义抗在肩头固好,可台上的三道身影那样单薄,哪里能挡得过这权与力的庞大洪流?
祝昭抬起了眼,恰好与李蜉遥相对望。李蜉明星般的眼眸里跳动着一团足以焚尽天下的火焰。她深深望着祝昭。
祝昭突然抚掌大笑,拍案叫好。
距离太远,那声叫好淹入了人海,李蜉却明白了。
她笑靥如花:“今李蜉、谢琅、宋珏生于这蠹虫富贵家,千刀万剐也不足为过。可传承了百年前三姝血脉,怎甘那曾扭转乾坤的赌局落得此种地步?受尽了天下百姓的血肉,又怎敢不担起道义,用万民的供养去还万民一个新的盛世?”
“既承万民骨血,我誓焚蜉蝣之身以燎原!”
身侧和台下百千道身影在峥嵘青山里氤氲成浓色的墨点。她们齐声怒喊,将每撇每捺都泼洒得掷地有声:
“既承万民骨血,我等誓焚蜉蝣之身以燎原!”
震耳欲聋的誓言响彻大殿,那些燃烧着决绝火焰的年轻脸庞齐声高唱,推着历史滚过新的轮回。
如同每次朝代接替时那样,蜉蝣们为对抗将倾大树,齐声高唱着新的史诗。
祝昭余光忽然瞥见角落阴影里,一个戴着银面具的身影微微仰头,似乎在看高耸的殿顶,又似乎什么也没看。
下一秒,他身形一晃,彻底融入阴影,如同从未出现,只留下空气中一丝不分明的叹息。
7. 心头剑迟迟为谁挥
祝昭抱着剑立于刀光剑影中。
随着誓言落地,殿内杀声四起,台上几人率着几千宾客军队杀成了一场巨大的风暴,裹挟了整个大殿。
裴寻鹤亦是抄着手站在祝昭一旁,偶尔使枪拨开些波及此处的打斗:“你不打算提剑去帮阿蜉砍几个那些难缠的长老吗?”
祝昭转了转剑鞘,间或帮裴寻鹤补上一剑:
“我这蜀门长老的名号响彻云霄,现在冲进去,跟举着‘蜀门到此一游,支持造反’的牌子有什么区别?”
“我的剑倒是跟着心走,但此刻好死不死肩扛了蜀门长老这惹眼的身份在身,只能憋在手里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对突袭过来那相识的南派弟子抱歉地笑笑,而后发狠把其撂倒。
随后,她转头看向裴寻鹤:“倒是你,不也杵在这儿没冲上去吗?”
远处一柄短刀打着旋飞了过来,裴寻鹤枪尖一圆,银光如练,卸了那刀的力,轻飘飘捉了下来:
“这不是想和你多说些话。说来惭愧,我虽是拿着燕王贴来了此地,事先却全然不知阿蜉有这些谋划。不过没想到,你竟然对此事也不知情。”
祝昭挑眉摇头:“阿蜉这丫头断然不会告诉我的。一来,她害怕我不会支持她;二来,她会想独自做成什么再展示给我看。”
裴寻鹤侧头看了祝昭一眼,不觉好笑:“你说话怎么越来越拿腔做调了。”
祝昭一翻白眼,把悄然逼至裴寻鹤箭头的兵刃用力踹开:“你少贫了,当心刀剑无眼,给你身上削一个腕大的疤。”
裴寻鹤笑着摇头:“好好好,遵命。”
祝昭手中剑风片刻未停,却似乎毫不费力,双眼只是望着大殿中央的情形。
李蜉还在血泊中奋力拼杀,每一次挥剑都带着开天辟地的决绝;她看着谢琅冷静地指挥调度,挥斥方遒;她看着宋珏挟持着李蝉的同时上下翻飞,横扫四合。
李蜉提着那把祝昭送的剑,招招如潮水般大开大合而充满力量。脸上那似乎永远不会歇下的笑容还带些稚气,可身上那副遗传自李彧的帝王骨却冲淡了青涩。
似乎从两年前滇北王乱开始,又似乎生而注定,李蜉是要重整天地的。
来参会之人兴许多是事前密谋时便特意接下参会任务的燕王同盟,此刻将宁王一派步步紧逼。权贵间的阵营早已分明,只有一些人似乎是刚刚知情,摇摆后也选择顺了大势。
这场叛乱似乎无比顺利地推陈开来。
——直到那一瞬。
祝昭仍在分神留意那里,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大喊一声:“宋少主,当心!”
已经迟了。被宋珏匕首抵住咽喉、看似平静认命的李蝉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只是调整重心,但宋珏却感觉一股刁钻的内力顷刻间从匕首接触点传来,震得她手腕一麻,匕首的锋刃不由自主地偏离了要害半寸。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半寸。李蝉蓄势已久,左手击打在宋珏握着匕首的手腕麻筋上。同时,她弯腰拧转,右肘狠狠撞向身后宋珏的肋下空门,随之厉喝到:
“动身!”
先前的打斗中被“逼”至台上的一队侍卫突然暴起,飞身至李蝉身侧,踢翻宋珏。
“噗!”宋珏闷哼一声,剧痛之下匕首脱手,整个人被撞得踉跄后退。
李蝉毫不停歇,与侍卫一同厮杀着飞奔奔往殿门。她早知今日之变大势非在自己手中,先前的蛰伏只是为了此刻汇聚力量厮杀突围,护自己安然离开。
李蜉见势不对,率几人飞身上前,截住李蝉。
李蝉突围不及,回身冷笑:“好一个焚蜉蝣之身!李蜉,你煽动叛乱,挟持长姐,口口声声为了万民,可曾问过万民愿不愿意跟你这黄口小儿一起化作飞灰?”
席间那些原本因宁王被挟持而投鼠忌器的保皇派们,此时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再次抽出兵刃,鼓噪起来。
先前神色颓然的秦门二长老赵良猛地暴喝一声:“燕王大逆不道,意图谋反!齐宗弟子听令,诛杀叛逆,护我大齐正统!”
他周身气劲勃发,竟强行震开了身边两名士兵的钳制,宽刀带着呼啸黑气,横扫向离他最近、正犹豫着放下武器的几名齐宗弟子。
这一刀狠辣刁钻,意欲彻底搅浑这场水,助宁王逃离。几名弟子猝不及防,惨叫着被劈飞出去,鲜血瞬间染红地面。
李蝉站定冷笑,身侧侍卫列阵排开。她嘲弄开口:“燕王殿下真是为了造反扯了好大的旗,甚至不惜勾结江洋大盗,把国宝偷来假说你的正义之辞。”
李蜉仍在与周身小兵缠打,此刻抹了把脸上的鲜血,冷哼道:“江洋大盗?只是不忍见凝结着昔日三姝情义的至宝被你们这种蛇鼠之辈玷污!”
李蝉却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嗤笑一声:“不忍心见?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突然联想起幻境里见到的那个身影。怪不得当日母上称他眼熟,我看.......”
她扬起了声调:“这位大盗,莫不是我们的故人谢氏次子,蜀门那叛派的大弟子,谢珩吧?”
祝昭瞳孔猛地收缩。
大殿内静了一瞬,忽然一个白衣身影从不知何处飞身出来,摇着扇子,飘然落地。他轻笑开口:“正是在下。皇太女大人,好久不见。”
谢珩终于出现了。他手中还是把玩着那把玛瑙扇,面上银色面具泠泠泛光:“有何指教啊?”
赵良见状,横刀狂笑:“此种路边野狗也敢出现在这里?燕王殿下,您真是不嫌脏啊?”
李蜉大怒,提剑便想闯向赵良,却被小兵围了回来。
谢珩独身一人立在那里,低垂着眼,挂了抹嘲弄的笑意:“我等叛道败类,此刻出来与你这种正派走狗出来较量较量,不是正合适吗?”
“还是说,赵长老不敢与我动手?即使我早已再不动剑?”
赵良暴喝一声,提着大刀便飞身逼至谢珩。谢珩握着手中玉扇,只是微微抬眼迎向刀刃。
祝昭望着那月白色身影。
单薄、清孤,在那刀风之下似乎摇摇晃晃,手中连剑都没有,却偏却只是一直藏着自嘲的神色,去赤身抗衡那暴虐的洪流。
刀锋扫过,谢珩面上面具被震脱。猩红又泛了起来,他眼睛有些不适,微微眯了起来,垂首避过直刺向自己的日光。
赵良见状,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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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猛地把刀高高抬起——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乌影掠上高台!
“锵——!”
清越剑鸣震彻全场,祝昭的剑鞘精准挡至谢珩身前,同时旋身一记回踢,硬生生将赵良逼退三分。
四旁的人群俱退一步。
武道一途,不似寻常道路,时间再积淀也赶不上天才的剑影。纵使这少女年仅十九,剑锋所至,这些练了半生的前辈名宿也要避其锋芒。
谢珩猛地抬头,看到祝昭身影的那瞬间瞳孔骤缩:“明玉!”
他错愕万分,手中折扇回握,上前一步试图拦下祝昭。见祝昭不为所动,他深吸一口气,扯起那冷心冷肺的腔调开口:“祝长老,我等叛徒,便受不得你来亲自料理了吧?”
祝昭没有看他,只是弯腰替他捡起了面具向后随手递过,而后横剑而立:
“那你就再去试试用折扇把我敲昏,说不定才真能让我放下手中长剑。”
谢珩愕然,怔怔地接过面具,看向自己身侧那骄狂又耀眼的身影。
“明玉。”他低声呢喃。
祝昭剑未出鞘,但周身杀气已让赵良脸色剧变:“好你个祝昭,来我脸上演起兄妹情深了!你可是要带着整个蜀门上了反叛的不义贼船?”
“不义?”
她嘲弄开口,声音比剑锋更冷冽:“我来日自当回去找师父领罚,然而此刻的义与不义,你却得过问我手中这把剑才算数!”
李蜉终于挣脱了那些难缠的小兵,此刻欣喜若狂,足尖轻点越步过来:“师姐!”她虽力竭,但眼中战意未消,手中长剑忽地一旋,剑锋斜挑,顺着祝昭剑势与她并肩而立。
赵良暴怒,同身侧几个齐宗长老一同冲了过来。
祝昭的剑终于出鞘。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那剑光只如一道清冷的风,悄无声息却又危险凛冽。不劈不砍,只是贴着赵良那柄势大力沉的宽刀刀脊吹过,却引得刀刃偏轨。
赵良只觉虎口发麻,刀势便歪斜了过去。心下凛然,疾退三步重整架势。
那剑却不容他喘息。
祝昭身随剑走,剑风却比她的人更快。赵良将一柄宽刀挥得泼水不进,却总觉那缕锐利的风声能穿透刀幕,直抵诸般要害,逼得他连连后退,一身刚猛功夫竟施展不出七成。
谢珩的玛瑙扇适时合拢,专攻赵良刃被引走的空门。招式简练狠辣。他与祝昭招式迥异,此刻却与那如风般无处不在的剑势成相合之势。
两人虽久未并肩,此刻动起手来,却交错进退有致,仿佛仍是当年蜀门中那默契无间的师兄妹。一人方一出手,另一人便早知落处,补上了空白。
赵良怒吼一声,刀势更狂,却如困兽冲撞,十成力气大半落空,反而屡屡被那剑风扇影逼得手忙脚乱,袍袖已被划开数道口子。
殿内他处,李蜉剑招沉猛,已将李蝉及其侍卫逼至殿柱之下,剑锋过处,火星四溅。裴寻鹤一杆银枪如大雪凌冽,点点寒星锁住两名欲援手的齐宗长老,令其不得寸进。宋珏身法如鬼魅,匕首翻飞间,已有数名侍卫捂着咽喉踉跄倒下。
她们身如蝼蚁,却命撼苍天。
8. 困兽斗怎敌血泪勇
见势不妙,方才一直作壁上观的周勉缓缓直身,竟走到了混乱之中。
他脸上不见惊慌,只有深沉的阴鸷和腐朽的威严:“诸位列举罪状,大张旗鼓,老夫且问一句:尔等今日所为,血洗三姝盛会,便是你们许诺给万民的新盛世的开端?”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直指人心的力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混乱稍歇,许多人的目光在台上台下的两方之间惊疑不定地游移。
李蝉突然刀指祝昭:“祝长老,你是剑客。我只问你一句:你手中的剑,就敢如此随心所欲带来动荡吗?”
你就不怕剑光横扫过去,伤害的却正是你想保护的苍生吗?
祝昭手中的剑微微颤抖起来,她打眼看向了整个大殿。起义军的每个人眼里都燃燃烧着足以焚毁旧世界的火焰。
只是火似乎总是烧得太旺些。
血水在地面蜿蜒,渐渐汇聚成令人心颤的暗红河流。一个年轻的义军士兵被赵良的刀风扫中,惨叫着撞倒在祝昭脚边不远处。她痛苦地抽搐着,眼神因剧痛和失血而涣散,口中无意识地呢喃着模糊不清的词语。
几乎是同时,一个平日里负责端茶倒水小侍卫,在躲避一道失控的剑气时,被飞溅的木屑划伤了脸颊。
谢珩也顺着祝昭的视线看了过去,沉默片刻,微微颔首,折扇不自觉地握紧了几分,但终究只是低叹一声:“这殿上每一滴血,无论贵贱,最终都浸透了她们脚下的土地。”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多少士兵倒在了这象征着权力更迭的金殿之上,倒在了一个她们可能连名字都叫不全的长老刀下。多少侍从眼中颤抖着恐惧,他们所理解的“好”与“坏”在瞬间归于混沌,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惊变之下,唯有握权拥力者才能站稳巍然不动。
而李蜉她们为之奋斗的“万民”,凑近细看个体,又是那样的惊恐和无助。
李蝉抓住这瞬间的寂静,振刀逼退了李蜉一步,厉声道:“李蜉,你可知三姝盟约第一条便是‘扶保社稷,永卫安宁’?昔日歃血为盟,正为的是结束乱世,安定乾坤;你今日之举,口口声声正义,却是对太祖、对三姝最大的背叛!”
赵良借机横刀怒吼:“燕王大人,你们打破了太平,带来的却只有眼前的杀戮和未来的动荡!跟着她们,只会成为野心的祭品!”
祝昭还在怔愣。她似乎浑然不觉面前惊变,只是想起铸成李蜉而今之举的来时之路。
滇北王乱。
阿蜉,你已经找到了那个让你坚定挥剑的答案了吗?
那年滇北王乱,祝昭夜潜王府,生擒了滇北王出来。李蜉则率着门内数人于密林里接应,兵不血刃地平了一场本该浩大的叛乱。
夜里李蜉与祝昭一起看守着滇北王。滇北的夏夜郁郁而湿重,虫鸣拉了长调愁肠百转地瞎唱些什么。湿气蒸着月亮不小心过了火候,就像笼屉里涨了水的馒头寡淡无味。
李蜉似乎在郁郁寡欢地想些什么,沉默了很久,终是问道:“师姐,滇北王举事时师出有名,起初时甚至有万民拥戴。只是他后来用了腌臜手段,才成了人人诛之的乱臣贼子。”
“可如果他举事的名目正义,手段也光明磊落呢?”
李蜉生于帝王家,却离经叛道,厌恶权贵,整天嚷嚷着自己早已看破红尘,只想提着剑陪师姐在江湖上闯荡。
李蜉继续说到:“如果反臣是为了正义,那讨伐他们的我们又成了什么?为何对错只能由当权者裁决?百姓若真除了反叛别无他路,为何不顺着他们心声,去助其挣得本该拥有的一切?”
祝昭看着小师妹。这样的质问,她在心里早已质问过自己千万次。
可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午夜辗转,每念及此事,她心里的那把剑都会颤抖。
她的剑过于无坚不摧。她拥有的力量过于无往不胜。所以她会更加害怕手上的剑成为助纣为虐的帮凶。
好在她还能尝试用心去权衡这对错。
祝昭轻轻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鞘:
“正义?谁定义的?是史官笔下的成王败寇,还是百姓口中的青天老爷?滇北王喊的口号是清君侧,他清的是谁?他承诺清完之后呢?谁来保证他比现在这位‘平庸’的陛下做得更好?”
她指尖突然轻扣了一下剑鞘,发出清脆的声响:“阿蜉,很多时候的正义都只是立场,而非真相。今上虽然平庸,却好歹遵着三姝祖训,从未横征暴敛。”
李蜉却道:“大齐当今只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李家人只不过是一群鼠贼还未挣脱掉旧约束缚,哪配提三姝?是,滇北王那样的渣滓是不足为提。但天下能人辈出,未必非要等他们来变法!”
她灼灼看向祝昭,祝昭深深吸了口气:
“虫子死而不僵,更说明它身躯机能复杂。你一刀砍下去,是会让它一招毙命,还是会让它断成百截、各自为政、祸乱地方??”
押着滇北王的帐内突然起了骚乱,紧接着一个随行弟子跑了过来,抱拳跪地:“报告祝长老,弟子无能,未能看好叛贼。他于方才送饭时撞上了林师弟剑刃,自尽了。”
祝昭微微摆了摆手:“无事,他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敛好遗体运回京城便是。”
李蜉也冲弟子弯眼笑了笑:“倒省得脏了齐宗的兵刃,无需自责,退下吧,你们也能好好休息了。”
弟子欣喜拜了三拜,又跑回了营帐。
祝昭目送着他跑走,又回头看向李蜉那收起笑意的脸庞:“能人的标准又由谁来界定?如何确保新的变法不会像滇北王一样,从清君侧滑向专制?”
“推翻旧体系需要力量,但建立新体系更需要精密的设计和可执行的规则。阿蜉,热情是火种,但规则是围炉,火种需要呵护才不会燎原成灾。”
接连一串的问题打得李蜉呼吸一窒,她眼底燃起的那火苗轻轻摇了摇,便要湮于潮气之中了。
祝昭伸手,轻轻抚去她的眼尾泪痕,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可是,你说的没错,世道正在一步步溃烂,若是任其发展,万民苦苦挣扎不得,大齐只会万劫不复。”
“到了那天,一味的清醒审思便只是懦弱。阿蜉,你很勇敢,你会成为为奋不顾身拯救天下的那个人。但这一刻到来之前,你要细细裁决。”
李蜉突然探身抱紧了祝昭:“师姐,我会找到这一刻吗?等到了这一刻,你会用剑帮我斩破天下吗?”
祝昭苦笑。
我的理智尚能衡量对错,这好歹不会让剑沦为权势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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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可我就敢任剑随着自己的心走吗?
我的剑......量得出对错的尺寸,却量不准后果的重量。
若任由剑随心动,谁又能断定,那不是我的轻狂,我的执念,我自负的少年意气?
我也渴望以剑开太平,但若这一剑......反而成了祸世的因呢?
祝昭只是回应了李蜉的拥抱,轻轻蹭了蹭她的头:“阿蜉,我信你,跟着剑走吧,等你的剑劈无可进,便是到了该打破这一切的时候。”
至于我?我还未看清过自己的内心。心若不坚定,剑又怎么能挥得出?
那月亮终于撑破了,撕出一道惊天彻地的狂暴雷鸣。
“师姐,我会的。”
大雨倾洒而至。十五岁的李蜉迎着那场雨在心里举起了剑,开始了漫漫征途。
脚下青砖的凉意似乎从那个雨夜中攀蔓过来,大殿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雨夜里祝昭的忧虑在此刻被猝不及防地抛回。祝昭收回投向血泊里的视线,神色晦明,剑尖向下,微微颤抖着。
大殿里突然沸腾,一个农夫叫喊了起来:“赵长老!太平之下是什么?是万民哀哭!是我们一年四季辛苦种田,却被“岁币赋”征得难以过冬!这太平再安稳,也是吃人的太平!”
他身旁一个年轻些的越门子弟也忍不住喊道:“我苦练十年,考核明明过了,却被一个连刀都拿不稳的世家子顶了入内门的资格,就因为他是书院某个教谕的远房侄子!”
“这盛世太平合该慢慢溃烂,还是重整乾坤?”
“对啊,不破不立!”
“我们受够了!”
“燕王殿下,我们信你!”
越来越多的普通弟子、仆役、甚至一些地位不高的散客开始鼓噪起来。那一丝对“改变”的渺茫希望被再度点燃。
王砚的名字,为富不仁的事实,被顶替的资格……这些具体而微的苦难,远比空洞的“正统”、“太平”更能卷起洪流。
李蜉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流,打眼细细望过这四座投来的鼓励的眼神,似乎要把这所有都刻入心头。
祝昭抬眼,握着剑缓缓走在李蜉身侧,开口道:
“坦白来说,剑心未明,此刻我仍未决定投身任何阵营。”
“但如此洪流之下,每多踌躇半分,便会多几条冤魂枉死于混乱世道之中。我既执剑,不敢裁决,也该守护。如此才能担得起这剑的沉重。”
赵良忽然暴起,抓来一个不知何时来到这里的妇女,横刀指向殿内众人:“都给宁王让开一条路!否则今日我便以血祭天,让九洲看看你们所为的正义开篇究竟会是怎样书写!”
祝昭冷冷嗤笑:“好一个以血祭天!你们言辞凿凿,刀下对百姓的加害却从未停过。”
“你们是想让我觉得,反抗加害者所带来的伤害,要算在被害者和帮助他们的人的头上吗?”
那妇女听了祝昭的话,突然拼尽浑身解数把手中早已藏好的毒针扎入赵良胳膊。她状若痴狂,哈哈大笑:“赵长老,你们齐宗当年害死我的砚儿,现在终于轮到来害我了!”
赵良惊怒,手上的刀猛地发力,狠狠向内劈向那妇女的脖颈——她却只是拼了命地大喊:“祝长老,别管我!切莫怀疑自己,王砚和我们都会在天上看着你呢!”
9. 恩怨了笑踏江湖路
千钧一发之间,祝昭纵身一跃。
她身若游风,足尖轻点便凌于赵良之上。一道清光微颤,无声无息便拂过赵良腕间。
那柄即将斩断妇人脖颈的宽刀,竟生生凝滞半空。并非被格挡,而是持刀的手已与它的主人骤然分离。
祝昭看了看手中的剑,恍惚间似乎有另一道力量与她一同握紧,正如在幻境中她做的那样。
剑客的灵魂永远共振,剑客手中的剑剑尖向前。
剑光如雪崩倾泻。
没有人看清她如何出鞘,只见断腕与刀一同坠落,血还未喷涌,祝昭的剑尖已回旋轻点,如清风过林,将那妇人轻柔地推向身后安全之处。
祝昭扭头冲她温柔一笑:
“请好好活下去,替阿砚看看未来的新世界”
那声音清冽明亮,一如十七年前的那天才剑客。
赵良捂着手臂,惨嚎未出,祝昭的剑锋已抵在他喉头。
“这剑本可以要了你的性命。只是身肩长老之责,不便越距;今日之事,我祝昭一并担着。但身为剑客,”祝昭剑尖垂地,“此刻的剑,却是不得不顺着万民心声而挥了。”
大殿里响彻沸腾的叫好。
李蜉等人不知事前经营了多久,兵马充足,又有幻境扰乱高手经脉气息,此刻还得了祝昭等人助力,胜败逐渐显露。
见势不妙,李蝉狠狠咬牙,不再恋战只想逃离。李蜉等人又团团围上,却不抵李蝉身边的死士用命为她垫出了一条血路,竟让她逃了。
台上最后反抗的那些鼠首力量见势不妙,终是俯首认栽了。
祝昭疲惫地抬眼看向大殿,恍惚间似乎有个少女脆生生在她耳边说道:“阿昭的剑真漂亮,只是可惜不能成为你的师姐了。”
祝昭忽而泪流满面。抬手擦去,又向身边的温柔风影扬起笑容:“你已经是了。”
她终是脱力昏倒。
暮色渐沉时,祝昭悠悠转醒。她悠悠抬眼,认出了这装潢正是先前收拾出来的房间。
身侧一股梅花清气凑了过来,是裴寻鹤俯身,欣喜地看着她:“阿昭,你终于醒了!”
祝昭重新合眼养神,嘴角却扬了些笑意:“寻鹤照看了我多久了?”
“不过十二个时辰。医师说你只是力竭,并无大碍。”裴寻鹤起身,端来了一碗白米粥:“多久没吃东西了,快起来,我喂你点。”
祝昭顺从地支起身来,却毫不客气地从裴寻鹤手中抢过了粥:“呆鸟,我还没虚弱成那样。”
裴寻鹤不满地撇撇嘴:“我这不是关心则乱嘛。”
祝昭喝完了粥,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谢珩呢?”
裴寻鹤摇头:“那时我远远瞧见你晕倒便冲了过来,并未留意周身其他人。一会儿你休息好了,我们可以去找阿蜉问问。她与谢珩是合作关系,应当知道点什么。”
祝昭只是摇了摇头。她沉默片刻,突然释怀笑笑,话锋一转:“寻鹤,我总感觉我该多上江湖里走走。”
裴寻鹤对上她的视线,轻笑偏了偏头:“你离了家那么久,母亲她很想你。刚好母亲要随船回来,不如...便先上南海走走?”
祝昭抄手,面上挂了点怀念的笑意:“是啊,好久没回去了。”
她忽地似乎恢复了全部力气,起身利落地扎了个马尾:“走吧,我们去和阿蜉她们道个别。”
祝昭与裴寻鹤并肩走向李蜉所在的偏殿。檐角铜铃被山风拨动,将殿内激烈的议事声零星传入耳中:
“邕粤之变的民间首领向我们递了拜贴,得空需派人正式洽谈。”
“北境六镇驻军已收编五万,但粮草那边可有专人去负责?”
“追踪李蝉之人可有回信?放虎归山,此人以后必是劲敌。”
祝昭突然驻足,指尖轻叩剑鞘三声。殿内静了一瞬,随即传来李蜉清亮的嗓音:“是师姐吧?快请进!”
推门便见满地摊开的舆图,宋珏正用朱笔圈画各地驻军,谢琅则对着堆积如山的竹简蹙眉。李蜉从案几后探出头,脸上还沾着墨渍:“要走了?”
“再不走,怕要被你塞个起义大将军的官衔。”
祝昭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兵力布防图,代表朝廷的黑色小旗插满各州,而红色燕字旗仅占据西南和北境几隅,像几滴将化未化的血。
宋珏起身走到祝昭身侧,同她一起看着面前舆图,仍是一贯的冷脸:“从前听燕王殿下提起过您许多次,今日草草相见,还未来得及煮酒论心,就在长老面前唱了出大戏,请您莫怪。”
祝昭笑了笑:“宋少主客气了,唤我阿昭就好。今日好歹是相识了,江湖路远,来日多的是机会与几位共饮一杯。话说阿琅姐那惊天动地地一摔竹筒,我看倒不像是谋划过的,字字句句好若杜鹃啼血。”
谢琅闻言抬头,冷峻的眉眼微松:“若非燕王殿下临场加词,我本不必摔坏太祖手札。”
“哎呀,那竹简反正要进太庙供起来的。残败一点,更像是老古董。”李蜉接过酒壶灌了一口,笑眯眯地回应着谢琅,而后忽然正色,问道:“蜀门那里,没事吧?”
祝昭思量片刻,缓缓说道:“应当无事。师父向来比起练剑更注重我们的品性,如此义与不义之抉择,他定然只会支持我们。”
可她说罢,静了一瞬,眼里划过些犹疑。
那么当年,谢珩又为何要那般决绝地叛派呢?仅是自我放逐吗?
李蜉似是有所察觉,她偏过头凝望着祝昭:
“师姐切勿为了蜉而行违心之事。”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祝昭清走了心中思绪,只是屈指弹向李蜉的额头,“你师姐的剑还没锈到被小丫头吹吹风就动了。”
李蜉夸张地哎呦一声捂住自己的额头,而后敛了神色,缓慢抬眼,期待到近乎惶恐地问道:“那师姐,会愿意留下吗?”
祝昭沉吟,侧眼望向窗外渐染金红的山峦:
“这江山该往何处去,你们几人看得足够清楚,我也乐意帮你们去打马走走这江湖。但今日事了,我的剑也只是因着苍生不敢不挥,而非从心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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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寻鹤适时接话:“她的剑还得去江湖里泡一泡,省得时不时担心砍错了人。成天犹犹豫豫,刃都钝了。”
持枪少年倚着门框,如鹤般挺立。
李蜉转眼看向他:“半年前师姐引见你我相识的时候,定然想不到如今的光景。”
祝昭翻了翻白眼,伸手便要逮李蜉来打:“你还好意思提?燕王大人可真是闷声办大事,这谋反不知道筹谋了几年,而我这个师姐却是浑然不知,稀里糊涂地就被你扯来当打手了。”
李蜉轻咳几声,蹑手蹑脚地试图挪出祝昭的攻击范围:
“哎呀,这不是您老每天忙着在江湖上转悠,我哪敢叨扰您啊。你快走吧快走吧,省得留在这儿念我。”
又嬉笑闲话了一阵,祝昭转头对李蜉眨眨眼,“若遇上砍不过的老骨头,记得喊我。师姐虽不站队,但帮自家师妹揍人天经地义。”
李蜉明白,这是到了分别的时候了。她大笑,解下腰间玉佩塞给祝昭:“那这个给你。若是在我的地盘遇见事了,便拿出来......”
“就说我是燕王强征的压寨夫人?”祝昭促狭地晃了晃玉佩,在众人哄笑声中便要拽着裴寻鹤跃出窗外。
谢琅突然出声叫住了祝昭。她眼睫微垂,颤了颤,带了点笑意:
“两年前你决心闯荡江湖前,也是先来找我,问我是否知晓那不成器的弟弟的下落。这次打马,你还是为了寻找什么,却不是为了他人了。”
祝昭洒然大笑:“心结已了,该为此心寻找真正的方向了。”
谢琅轻轻叹了口气:“阿珩他不敢见你,早早走了,托我给你带样东西。”祝昭挑眉接过,是一枚温凉的玉扣,上面刻了“昭”字,旁边附有字条“好剑当有明玉相配。”
“他倒是还想着‘明玉’”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眼玉佩,随手塞到了包裹里,又转身向谢琅道:“阿琅姐可以帮我捎句话吗?”
相公山的落日正烧到最烈处。山脉的轮廓被余金熔烧,飞鸟晃晃悠悠地迎着光芒飞了回去。
“那殿里分明是四个人的呼吸。”祝昭打马起身,却忽然笑了笑:“他不想见我就不想见我吧,只是...”
她勒马回望,方才留的那句话似乎仍回荡在山谷之中:
只是,师兄,下次见面,你的剑会敢为何而挥吗?
山巅处隐约有一个修竹般的身影远远眺望,并不真切,只一眨眼,便遥遥地融入暮色去了,好像只是一场幻觉。
裴寻鹤上了马,将手中酒囊用枪挑给祝昭:“阿昭,趁着夕阳未尽,该走了。”
祝昭仰头饮尽囊中酒,忽然将空囊抛向空中。剑光闪过,酒囊裂作两片飘落的叶,惊起道旁一群山雀。
“驾!”
他们冲进漫天雀影里,衣袂飘荡开来有如飞鸟归山。余晖为烈马泼上起伏的金色,而前方的山路一笔宕向更深更远的江湖。
且向前去。
天下人或许未见君面,却终将识得——
那劈开长夜的剑气从何而来。
(序卷完)
10. 惨淡天正闻惨淡事
虽是秋天,岭南的树色却仍是郁郁青青。赶早进了城门,再沿着这排高大的棕榈树走下去,顺着贯穿城池的江水走下去,行至尽头,抬头若可见旌旗招摇,便是到了“望海楼”。
望海楼南望南海码头,北接水旱两路。檐牙高挺,陈设气派。烧得一手好菜,又供了一台好戏班,到此地奔走的贤士雅客都喜欢在这里胡吃海吹,正是广府最繁华的酒楼。
不过,这是粤邕之乱以前的事。
战火虽不曾烧到这里,但自打那戏班子被抓,南来北往的人却多了些避讳。无他,只是生怕来此处惹得上面眼烦,哪日官家办事连自己也一起抓了去。
于是啊,这酒楼生意惨惨淡淡,店里的小二面容惨惨淡淡,连墙上的漆都像是失了光亮一样,惨惨淡淡。
这日里外面正下起了昏黄的秋雨,偶尔斜着秋风吹入店中,光影更是昏沉。店门外响起了一串马蹄声,紧接着店门被打开,两个侠客装束模样的少年送着凄风苦雨踏入了店内。
掌柜的强打起精神,懒散地吆喝着探望向新来的客人:“二位客官,打尖的还是住店...嚯,怎么是寻鹤?方才怠慢了,该罚,该罚。”
他一扫惨淡面容,扭头冲堂里大喊:“少当家来了!把今儿早刚从水路上送来的螃蟹取一对来!”
裴寻鹤笑着:“谢过陈叔了。正是蟹膏肥的时日,我和祝长老可是赶了巧。”
陈掌柜殷切地把他和祝昭引入楼上包厢,而后转身恭谨向祝昭拜谒:“说来惭愧,上次见祝长老还是在您七岁离了船帮前,您还是一个黄发小姑娘;许久不见,这变化可谓翻天覆地,今儿才眼拙了,还望长老谅解。”
祝昭洒然大笑,忙把陈掌柜虚扶起来:“陈叔哪里的话,离了这么久没回来看您,合该是我的不是。今儿个我自罚三杯,为错过陈叔十几年的壮年年华而赔罪!”
从苏州快船运来的大闸蟹被厨子剥开,翻露出金澄澄的蟹黄,旁边的白碟里盛了鲜姜杵导出来的姜汁。
祝昭夹了满满一筷子蟹黄,又就了一口烧酒送入口中,嚼了几口吞咽下去,幸福喂叹:“美味,美味!我好久没吃过如此美味了!这才是人该吃的食物啊。”
一旁裴寻鹤默不作声地用银器敲开蟹钳,笑眯眯把蟹肉夹出来递给祝昭:“家的味道。”
祝昭不客气地挑起蟹肉吃了,没吃两口,又试探性地伸筷探向了蟹黄。
裴寻鹤不由好笑:“你且开怀了吃,在家里,吃到尽兴才算正好。”
祝昭呲牙一笑,美滋滋地狼吞虎咽起来。
嚼了几口,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好奇问道:“陈叔,这戏班子是怎么回事?咱商帮这么出息,都敢支持造反了?”
陈叔大惊失色:“哪里的话!既从商,明哲保身才是要务,我又哪里敢越过当家的和少主去做这大胆决定?”
“那这是什么情况?”
陈叔愁眉苦脸:“这戏班只是请来的,商行并不知道他们与起义军背后的联系。说来也都怪我们,想着合作多年没出过差错,近年来登台前便懒得审戏本子了。这下坏了,惹了一身臊。”
裴寻鹤笑着摇摇头:“陈叔不必自责。时局混乱,稍有不慎便会绞入斗争之中,再小心也难逃波及。这事一出,反倒把我们暴露在明面下,震得许多暗地里的勾当不敢沾惹了,也算是避避风头。”
祝昭点头,暗暗了会儿什么,终是没有开口。
她安安静静吃了几只螃蟹,满口流香,仍是不尽兴。她胃口空落落地思量了一会儿,福至心灵,欢欣抬头看向陈掌柜:
“陈叔,可还有我最爱吃的鱼生?离开船帮那么久,就再也没吃过这口好味道了。”
陈掌柜摇了摇头:“不巧,店内最近没有新鲜海鱼供货,今日无法遂了姑娘的愿了。”
裴寻鹤闻言,停下了手上剥蟹的动作,询问看向陈掌柜:“这是怎么回事?船帮不是有雇佣专用的渔船为酒楼供货吗?”
陈掌柜叹了口气:“我正打算待您二位享用螃蟹后禀报此事。码头出事了,船帮已与陆上商行断联三日,无论是商船还是渔船都杳无音讯。”
“码头出事了?”祝昭与裴寻鹤双双震惊抬眼。
陈叔点头:“三天前事发我便派了手下沿咱家商行驿点向您传信,信件还未追上您,您便亲自回来了。”
几人撤步到酒楼内室,祝昭连忙追问到:“怎么回事?”
陈叔道:“姑娘是否还记得那码头地形?两面抱山,正北江水贯穿两山,向南入海。三天前的夜里,这围着码头的山林和水上突然生了极浓的瘴气。此后便再无活物从码头里出来。”
祝昭沉吟回想片刻,点了点头,接着问道:“可有人去探探情况?官府又有何行动?”
粤邕之变自偏僻山村兴起,渐渐形成了一个围攻着广府及其周边繁华城镇的态势。而今粤州邕州多数地盘已由起义军占领,独留羊城和一些城市仍为朝廷正统所辖制。
陈叔答道:“那迷瘴蹊跷得很,入雾三尺便再无回音。山林一片死寂,江水更是剧毒。民间自发探查之人全部有去无回。”
他沉默片刻,继续说道:“官府疲于应对叛乱,又为瘴气凶险所慑,并未派官兵入内,只是封锁了入林口和江面,向齐宗递了消息。一去一回,大概还需十多天才能有高手前来。”
裴寻鹤听了,用手揉了揉眉心:“海洋那路的消息呢?”
“海路缓慢,若有消息递出,也需先从广府码头赶往泉州码头,再由陆路传给我们,少说也还需半个月。”
祝昭俯身向前,紧紧盯着陈叔:“我听寻鹤说过,伯母便在最新回来的那班船上。”
陈叔明白祝昭在意的是什么,紧紧合住了双眼,而后轻轻点头。
席间气氛一时凝重下来。
祝昭与裴寻鹤深深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读出了同样的打算。
是夜,祝昭二人皆换上了一袭夜行劲装,来到了商帮沿靠林区的一处仓库后院。
水路死路一条,而兴许是不怕百姓主动进去送死的缘故,山外戒备并不森严。这里又是裴家商帮私人所属,正适合当作二人的潜入点。
陈叔素来思虑深远,此前虽不敢妄自行动,但也做好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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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的准备。
祝昭抱臂斜靠在山脚的一棵大树下:“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山外戒备稀松只能说明内部戒备已足够完善,才能不怕图谋被泄露或破坏。”
裴寻鹤偏头,看向祝昭:“听你这么说,是笃定了此事是上面所为?”
祝昭一边点头,一边往纱布上涂抹清瘴药:“十有八九。若码头内真有密谋,外海理应也会被掐断消息出口。寻常势力根本不具有控制海面的实力,更不敢得罪各大船帮。”
裴寻鹤深深看着祝昭:“正是。瘴气于寻常人而言极难生存,而练家子佐以解药倒也不难突破。只怕是里面有军队在巡逻守卫。”
祝昭转了转剑,扬起右眉:“按照话本走向,你此刻应当怕我涉险,情深意切地劝我不要再跟你深入下去。”
裴寻鹤听罢,拿枪去敲祝昭的佩剑,笑道:“少俗了。若此行于你而言算危险,那我便只该在楼里躺着听天由命了。”
笑罢,他正色道:“我知道你同我一样担心家母,便不拦着你了;何况有你助力,此行胜算更大。只是,多加小心。”
祝昭笑着抬掌:“收到,裴少主。我们走吧。”
二人相视击掌,飞身起行。
林内瘴气弥漫,山路上满是死去的甲虫横陈,毫无生气的山鼠倒挂在枯死的树枝上,漆黑的圆眼空洞地映着惨白的月光。
只有死寂。
二人谨慎地伏行向前。约莫行进了数里,远处影影绰绰有几具四肢蜷曲的人影,形容枯槁,两臂探前。
再往前行,间或有几具头正冲着祝昭的渔民尸体,面容惊惧而扭曲,干枯的双手紧紧地扒着大地,仍是尝试向前行进的样子,溃烂的指尖在泥土上刻下泛黑的痕迹。
瘴气间不便开口,二人只是深深对视一眼,加快了前行的步伐。约莫半个时辰,他们到了山顶。
祝昭足尖在枯枝上轻轻一点,身形掠起,未待落叶飘零,人已立在树梢。裴寻鹤紧随其后,二人并肩立于高处,俯瞰码头景象。
夜色明亮,然码头和近海却似裹了阴云,看不真切,唯见山脚处火把游动,数十兵卒列队巡守,印证了祝昭先前的猜测。
山头瘴气还算浅薄,祝昭在面纱下闷声开了口:“现在码头封锁的情况大概清楚了。若想多探些情报,我们必须想办法不引起注意悄悄潜入。官兵一队十数人,倒是不难打过,只是怕惊动大队人马。”
裴寻鹤思量片刻:“唯有江面守备最为松懈,只是水下凶险难测。”
祝昭皱眉:“我在南越奔走过多时,从未听说过瘴气能溶水。我怀疑,这所谓的剧毒江水是人为所致。”
裴寻鹤回身望向远处瘴气笼罩的江水。江面隐约看不真切,唯闻湍急的潮水卷打岸边礁石。他明白了祝昭的意思:“你是说,水中三天前的毒,或许早已随着江流冲入大海?”
“正是。”祝昭颔首,“此间江宽水急,若要长久维持毒性,所需毒物绝非小数。而谋划者只需初时震慑众人,此后自然无人敢走水路。”
无需多言,二人已然明白彼此的想法。几起几跃,掠到江边。
11. 渡潮水夜探诡码头
“阿昭聪明。正如你推测那样,这江水毒性微不可测。”裴寻鹤摘了一片阔叶,拢上一勺江水,用陈叔备好的工具测了测毒性。
祝昭得意一笑,蹲下身来,探了探江水。指尖没水,清冽的水流触掌生温。
岭南夜暖,纵使深夜,江水也仍算温吞。
二人自幼于海洋上长大,血脉同浪潮一同涨落。祝昭虽然七岁便回到陆上学剑,但此刻倒灌的海潮卷来,入海口独有的咸风灌入鼻腔,她那刻在骨子里的好水性又隐隐叫嚣起来。
“比一比?”祝昭回头,双眸亮晶晶地看向身侧少年,“这瘴气可换不得气,就比谁在水下潜得更久。”
裴寻鹤尚未应答,便见她纵身跃入江中。乌衣翻飞,顺着江流搅动起细小沙流。他弯眼轻笑,亦纵身一跃,衣袂翻飞间如夜鹭掠水,无声无息间破开江波。
江流虽急,但却不凶。每处水流暗暗蕴了股力,裹着祝昭向前。几尾青鱼亲昵地从祝昭发丝前游过脸颊,凉意倏忽而逝。
江心忽现暗涌。裴寻鹤倏地沉肩拽住她手腕,两人顺势旋过半圈避开险流。她二人身后缠着的兵刃相撞,清响没入汩汩水声。
“留神。”裴寻鹤比划着儿时潜水时约下的手势。他的指腹残留她脉搏跳动,又快又烈,像浪头拍礁。
祝昭却就势后翻,捡起一截水中沉木,向斜前方甩手掷出,正击中不远处翻涌的暗流,一条尖头毒鱼猛地窜逃而去。
二人身影在水下交错游弋。体温逐渐回暖,江水越发咸重,祝昭拨开一股掺着粗粝泥沙的涌流,眼前出现了延绵不断的红木树干。树干上覆满贝类,青褐色的水草缠裹摇曳。
码头到了,入海处瘴气已散,终能浮出水面换气。
二人破水而出,身影隐在红树林间,皆是猛换一口气,相视而笑:“好吧,这回我们打了个平手。”
祝昭趴在虬根上喘气,忽觉脚踝微刺,低头一看,数条发蓝光的毒蛭正吸附其上。她尚未动作,裴寻鹤已俯身捏住蛭尾,以内劲震落。
“太受欢迎也不是一个好事。”他屈指弹飞毒蛭,“这水里的毒物,就爱找你这等好气血的身子。”
祝昭佯怒,单手抄起一蓬水花溅他:“嫌我惹毒?”而后恶狠狠地威胁到:“跟着我,你也难逃魔爪,还是老老实实往后多备些解药吧。”
水珠晃着月色砸砸飞过裴寻鹤的脸侧,顺着他的发尾滴落。不远处,一阵风卷起了江口浪潮,海鸟从潮尖飞过,似乎瞧见了什么,义无反顾地猛扎了下去。
裴寻鹤拨开水花,反手扣住她的手腕,笑眯眯道:“好好好,小弟甘愿为祝昭大王效劳,只求大王肯带着小弟闯荡江湖。”
那鸟从水中掠出,抖了抖羽尖水珠,又向海洋飞去。
两人稍歇,裴寻鹤便先行往码头查探裴家仓库所在,不多时便折返回来,引着祝昭同往裴家名下的衔海长栈。
这南海第一繁华码头,本是昼夜不息、千帆竞渡之地,此刻却陷入死寂。乌云不安地在天上翻涌着,远处的风暴贯穿夜空和海洋,搅动起滔天浊浪。水雾浓厚,但见无数船舶影影绰绰地泊在岸边,宛若鬼船。
裴寻鹤带着祝昭从暗道翻入仓库,夜色深沉,仓库内空无一人。货物仓促地散落在四处,上面积压了海风送来的细沙。仓库前面是供裴家船帮停歇补给的驿站,本该灯火通明,此刻却也不见灯光。
祝昭与裴寻鹤相顾凛然,双双屏息凝气,悄声掠至仓库与驿站相连的后门。
裴寻鹤抬手叩门,两短三短。
暗号既出,木门应声打开一条窄缝,探出只眼。见他亮出少主令牌,门内人顿时惊得抬头,低呼:“少主,您怎么来了!”
她急忙将二人请进屋内,随后反手将门闸死。
穿过一个幽暗的长廊,他们来到了厅堂。厅堂内未明灯,只是点了几根昏暗的蜡烛,在黑暗中不安地跳动。
“参见少主!”堂内几人瞧见来人,皆是惊呼俯身拜叩。那引路者低声解释几句,几人又向祝昭拱手:“参见祝长老!”
“码头怎么了?”裴寻鹤受过礼,未作拖沓,开门见山。
主事徐子安上前一步:“四日前,海上忽地轰然作响,随后一团黑云搅起,雷暴不断。码头上的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就遥遥看见船间突然响彻厮杀声。随后一队官船登陆,掐断了海陆的联系。”
侍卫长接过话头:“码头大哄,可官兵数量庞大,轻而易举就把骚乱镇压下去。此后每隔半日,便从一些无帮无派的渔民商户那里抓人,带去海上。一时间码头人人自危,足不出户。”
“你们可知北方山林与江面起了瘴气?”二人追问。
主事点头又摇头:“远远瞧见过,但不曾派人去探。我们推测外面必会派人尝试联络码头,而码头却难以由内向外突破官兵和瘴气。不如先想办法联络到海上船只,以便后续部署。”
祝昭赞许点头,正要询问,就见阴影处一个人影向前一步,抱拳开口:“贫道景明,粤邕地区起义军首领,幸会祝长老、裴少主。”
“七日前,贫道本是来此处办事,却恰好被官兵截住。情急之下,念起贵帮素是慈悲心肠,先前戏班一事便曾主动帮忙照料囚犯家眷,便投奔来了此处。”景明拱手,向裴寻鹤轻拜。
眼下发生的事太过让人震撼,祝昭当场石化,瞳孔微微放大,空洞地盯着景明。
粤邕之变,起义者首领竟是个道士?还仙风道骨看起来身不染尘?
哇。不错。
七日前,一大齐海兵将领暗里携全船将士联络起义军,意欲叛朝。正所谓“灯下黑”,他们计划从广府渡口直接光明正大登陆,而后与起义军相应和,杀广府官兵个措手不及。
景明本是按约去接应投奔的将领,身边仅带了几个心腹。然还未汇合,便突生变故,把他困在了岸上。大批官船的涌入也让叛军难以行动,只能留在港湾里等待。
“二位见笑。这虽是私事,不足与外人道也。然事权从急,贫道与贵帮同困于朝廷禁制之下,唯有合作才有一线生机。”
景明言辞恳切,带手下依次见过祝昭裴寻鹤,继续说道:“官船每三日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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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取换些生活用品。昨日那位将领上岸,在贵派帮助安排指引下与我们成功接头,约定两天后再取物资之时私换我们的人上船。今晚您来之前,贫道正在与贵派商议上船人选。”
裴寻鹤与祝昭交换了一个眼神,反身向景明作揖请回桌前。
两日后。
“徐主事,今儿早上好啊!”裴家驿站的大门被砰砰敲响。门打开,光线泄了进来,一个官兵模样的人漾着笑容连连向徐子安作揖。
徐子安面色不悦,冷笑一声:“鄙人可担不起这个早上好。杜将军,还要封我们几日哪?”
那杜将军长吁短叹:“小人也只是个听命的,每天睁眼一抓瞎,上面有啥命令便下来跑跑腿,什么都不知道,主事的切莫怪罪,且莫怪罪。我倒是听闻这几日风声正好......若有什么新动静,小人第一时间来禀报主事的。”
徐子安一嗤:“少在我这儿打哈哈。连我裴家都敢封,这朝堂可是要不要得海上船帮了?”
杜将军满脸赔笑:“哪里的话,哪里的话......眼下实属是朝堂要码头有要事去办,并非有意得罪各大船帮。待来日解封,我等必亲自提礼谢罪......那主事的,我叫各船派人上岸来找您采买了?”
徐子安把门一甩,丢下了“请便”二字,碰了杜将军灰溜溜的一鼻子灰。
他僵着脸上的笑意转过身子,面色逐渐阴冷下来,朝门边唾了一口:“不过是些与海盗为伍的下九流,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呸。还提礼谢罪......不如求着我以后提着二两烧酒,到你坟头草上浇个三圈。”
祝昭抄手斜倚在二楼蒙着油纸的窗后,听着风声送来的言语,挑了挑眉。她转身看向景明:“看来是从未想过我们能活着走出去,竟如此不谨言慎行。”
景明目光幽深,显然也是听到了那杜将军的口出狂言,只是轻叹了一口气,不置可否。
裴寻鹤从楼下走了上来:“再过半个时辰各大官船就要陆续派人来了。阿昭,景明道长,可都准备好了?”
祝昭与景明双双点头。
这采买是一个将领带两个手下来店内交接。前两日几人反复商讨,最终决定祝昭与景明一同偷梁换柱,接替两位手下回到船上,再设法联系裴家船帮。
而裴寻鹤则会留在岸上,与景明的手下一同筹谋回到码头外,联系裴家与起义军势力。
目送景明先行下去,祝昭偏头看向裴寻鹤,眨了眨眼:“少当家的,该把少主印信给我了。”
裴寻鹤笑眯眯地拿出早已备好的裴家玉佩,单手递向祝昭:“祝少主,替我向母亲问好,再把船队带回来。”
他眸色隐隐跳动,似乎想说千言万语,但终究只是替祝昭把剑绑在身后。
窗外一只海鸟啄了啄窗棂,码头上空竟是避开山林的瘴气和海上的阴云,留了处明亮天光。
祝昭珍重地把玉佩戴在颈前,轻轻点头。
我知道你的。你也知道我。
无需叮咛,言谢,担忧。
“寻鹤,放心好了。”
12. 箭雨骤直捣破惊涛
祝昭与景明一同换了官兵衣服,趁原船员去仓库接替了他们出来,与那叛逃海军将领汇合,正踏上登船的路。
祝昭低眉敛目,一路上不曾言语,静静地听着那将领与她的同僚谈话。
“张将领,这海上都发生了什么啊?我只是依令前来支援平叛军,几天前虽同被征用守岸,却什么都不知道,守了个稀里糊涂。”
叛军将领姓孟名星,邕州人士,贫苦出身。少时因着饥荒走投无路从军,却从底层小兵一路厮杀上来,已然已成为一船之将。
那张将领讳莫如深:“这是上面的禁令,具体内容你我还够不着知道。”
孟星连忙顺着他的话头吹捧到:“那是,那是。不过......我之前倒是听说您深受总督重用,与我们普通将领不同,定然知道点内幕消息。”
“哼,少耍嘴皮子。”张将领受用地眯了眯眼,“不过倒是可以告诉你:调我们过来啊,是因为那禁令被裴家商帮的商船撞破了,才兴师动众如此多海军来封禁。”
孟星捧场地咋了咋舌,祝昭却抬起了头,接着张将领的话头问了下去:
“这裴家不过是个民间商帮,近年来却发展得隐隐有雄踞南海之势。我看......封禁不假,借机重整南海才是最重要的吧?”
那张将领斜了孟星身后的祝昭一眼,冷哼到:“大胆,这岂是你这种小兵能揣测的?”面上却流露出一种中年男子特有的卖弄成功后得意的神色,背过手,大踏步登上了引渡小舟。
祝昭若有所思地目送着张将领登船。海岸到了,颈间那刻着“裴”字的玉牌温凉,压下了海风吹来的燥热。
他们的引渡船也到了岸边,孟星带着二人上船。引渡船之人并非孟星手下,不便三人交谈。祝昭只是望着海浪翻涌,雾气依然浓郁,看不清楚海洋深处。
不过片刻,引渡船来到了孟星所统领的大船船下。三人顺着勾绳上了这艘巍然军舰。
“景明大师,好久不见。”
船舷上早有小兵等待,然方一上船,孟星便翻身单膝跪地,向景明行礼。
景明连忙扶起孟星,素来平静的面上带了点清隽的笑意:“妹妹,十年未见,俨然是大将之风了。”
祝昭抱臂立于他们一旁,眉眼松动。这对相别十年的兄妹人生似乎背道而驰,却又沿着血脉的羁绊在此处重逢。
景明并未多寒暄,便话音一转,向孟星简单阐明了祝昭身份。
他又转头向祝昭拱手:“长老见笑,此为舍妹。贫道出世十年,少有人知道我的俗家身份;也幸得于此,起义后阿星才未被牵连。”
孟星眉宇间满是英气,她爽朗一笑,朝祝昭拱手轻拜:“但我一直关注着哥哥动向。”
大地干旱龟裂,土路边没有生气的村民瘫靠在稀疏的树荫下,空瘪的肚皮被生吞进去的草棍支棱起来。父母昨晚死在了镇压流民的刀下,她哭着喊着想报仇,哥哥却把自己卖去了道观,递给她一些碎银子,冲她微微一笑:
“阿星,忘了仇恨,去参军吧。只有那里,才能让你活下去。”
于是她告别了自己草长莺飞的童稚时代,一步一步从血泊中爬了出来,爬到了今天。
于是她又回到了这片土地,同当年的军队一样握着主宰平民性命的刀刃,不过是以拯救的姿态。
天空仍是雷鸣滚滚,孟星引着二人向甲板走去:“那日我尚未到岸,便见西南方突然沸起一道擎天水柱,黑雾翻涌似有阴气奔腾,撕碎了路过的一艘船只。还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远处边响起了盈天的厮杀声。”
祝昭与景明对视一眼。阴气?
孟星接着说了下去:“这几日海上一直有硝烟响起,不过还未卷至我这里。”
景明蹙眉:“看来民间船帮的力量不容小觑。”
祝昭适时补充道:“这次裴家船帮帮主裴挽亲自回陆,定然有许多船只随行保卫。”
景明静静听去,转头问孟星道:“你可否能估算出裴家船队的实力?还能撑住官兵几日?”
“太过庞杂,很难估算。”她摇头又点头,“不过海上的其他商船也都站了裴家那一边,若只论民对官的实力,倒是打得有去有回。怕就怕上源源不断地调海军来支援。”
祝昭拧眉:“那若是您的船只带着枪炮过去那边,可会如虎添翼?”
孟星沉吟,思考片刻:“若能顺利汇合,或有三成机会能趁尚无支援时突破外海包围。”
景明听罢,快步走至甲板边缘,抬眼望向南海深处,似乎在考量什么。他轻轻眯起了眼:“那边还在打着。”
祝昭走去他身侧,同他一起眺望远方。
远处海面那道连天水柱旁,一艘挂着“裴”字旗的大船正向左转向,船尾拖着淡淡的烟。官兵的战船更大,船头插着旗帜,隐约可见甲板上有人影跑动。
一道白浪从两船之间溅起,随后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更远处,一小团火光正在海面上移动,黑烟缓缓上升,与低垂的云雾混在一起。浪涛声持续不断,偶尔夹杂着模糊的喊叫声从远方传来。
“等等,不对!”祝昭突然低呼:“看东南方!”
孟星、景明显然也注意到了异样。一艘小型艨艟伴着尖锐的呼啸突然冲脱了官船的围截、撕开浓雾,直扑他们所在的舰队而来!
“砰——!”一声巨响在孟星座舰左近炸开,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浪涛混合着碎裂的木屑狠狠砸向甲板,船身剧烈摇晃。官兵的炮火,竟不分敌我地袭卷了这片海域。
“小心!”祝昭低喝一声,下意识将身旁看起来清弱的景明往身侧拉了一步,随后一把抓住船舷稳住身形。
海水从上至下把祝昭灌了个透。她抹把脸,猛地甩开额前缠乱的碎发,锐利的目光穿透腾起的水汽,瞬间与不远处的孟星对上。只消一眼,二人便达成共识:
这不分敌我的混乱炮击,正是天赐的汇合良机!
孟星反应极快,她几乎是借着船身回正的力道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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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挺身,一把抹去脸上咸涩的海水,朝着舵手的方向厉声吼道:“右满舵!升满帆!快!”
她的声音在海风呼啸和远处的炮火声中依旧清晰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砍断连接小舟的缆绳!我们冲出去!”
几名心腹水手立刻扑向桅索和舵盘,停歇在海湾的战船轰然作响,在海浪中巨兽出穴。
“砍断连接引渡船的缆绳,减轻负重!”孟星继续下令,同时大步冲向船尾亲自督战。一名彪悍的副手抽出腰刀,手起刀落,粗重的缆绳应声而断,那艘小舟瞬间被汹涌的浪涛卷走吞噬。
战舰猛地倾斜,劈开浑浊的浪涛,军旗劈开海风的声音猎猎作响,朝着裴字旗的方向疾驰而去。
周遭官船很快警觉。侧翼一艘楼船上正是张将领,他厉声呵斥:“孟星!你这是要造反吗?速速停船!”
孟星却似乎浑然不闻,仍是操纵着战船破浪向前。
张将领狠狠咬牙:“好,好啊!弓弩手准备——放!”
一声令下,密集的箭矢再也不避着孟星的船支,破空般呼啸而来,带着死亡的尖啸,密密落在了混乱中心那一进一出的两艘船上。
“举盾!”孟星大喝,甲板上士兵齐刷刷地举盾格挡。
祝昭见状,猛地自后拔剑而出。她单脚点船,借力自甲板上横越而起,带起气流卷动,兵服猎猎作响。
一道冷冽的剑光破空而过,她动作快到只留残影,几起几落间截下数支箭矢,掠起景明把他送入内舱,又回身冲在了官兵的最前面。
景明沉沉地看着船舷之外。惊雷暴虐,与箭雨一同砸向甲板,水汽与血雾交错泼洒,把眼前景象揉成并不真切的噩梦。
但祝昭所立之处却若劲风卷过,光亮清明。
她行云流水,一招一式毫不拖沓,剑尖微颤,发出低沉的嗡鸣,血珠在上不止地战栗。唰的几声轻响,凶戾的箭矢被她凌空斩断,断裂的箭杆无力地跌落甲板。
身边兵将随在她剑尖过处,一同在箭雨腥风的包围里杀出一片生天。
孟星深深地望着祝昭,振臂高呼:“加速!冲过去!”
战舰不顾身后更加暴戾的箭雨和暴喝,义无反顾地冲向对峙的海面。对面那艘正在左冲右突的裴家艨艟似乎也注意到了,甲板上一人手持令旗连连挥动。
两船飞速接近,在惊涛骇浪和漫天箭矢中,船身几乎是擦着碰撞而过。
就在交汇的刹那,祝昭看准时机,足尖猛地一点甲板,身形如燕般掠起,竟是在两船剧烈摇晃的间隙,纵身一跃,跳落在那甲板之上,顺势翻滚了几圈。
甲板上人皆是惊疑,纷纷举刀横向祝昭。
祝昭却毫不慌乱,她迅速调整重心撑地起身,把剑收入剑鞘,抬眼对上了船上一位看似头领之人的双眼。而后毫不犹豫地探手入怀,取出那枚刻着“裴”字的少主令牌,高高举起——
“我乃商帮旧友祝昭,特来相助!此船将领乃起义军将领,是友非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