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总想救赎我》
1. 仙界公务员失职现场
冷月悬空,清辉将嶙峋山石照得如同森森白骨。
奚九背靠枯树,粗重地喘息。雪青色的襦裙早已被鲜血染透,殷红的布料黏腻地贴着肌肤,冰冷刺骨。她发髻散乱,脸上混着血污与泥土,狼狈不堪。
她握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虎口早已震裂,血顺着剑柄蜿蜒流下,每一下心跳都撞击着耳膜,嗡嗡作响。
四周,是七八个身着黑衣禁军,手持利刃目光冷冽,如同围捕猎物的豺狼。
“奚九姑娘,何必负隅顽抗?”领头的校尉声音冰冷,带着一丝不耐,“交出长公主要的东西,或可饶你一命。”
奚九闻言竟是嗤笑一声,嘴角血迹未干,笑意却冰冷入骨:“呵……饶我?就算灵石在我这儿,我交了,她真会放过我?”
她拄剑而立,身形摇晃,紧握剑柄的手因用力过度而僵硬泛白,双肩因脱力止不住地颤抖,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她声音沙哑,却寸步不让。
脑海中亲人倒卧血泊的身影,以及长公主华瑛那张扭曲的脸,如同毒火,灼烧着她仅存的力气。
“冥顽不灵!拿下!”
一声令下,剑风自身后袭来。奚九勉强转身格挡,对方力道刚猛,招式狠辣,逼得她踉跄后退。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巨力沿剑身传来,她手臂一麻,长剑脱手飞出,斜插入土,剑柄兀自颤动。
完了。
泪水夺眶而出,与血污混在一处。
又一剑,携着致命的破风声,直劈她面门!剑尖在她急剧收缩的瞳孔中迅速放大。
爹,娘,哥哥……是小九没用,报不了仇了……
她闭上眼,等待利刃穿心的终结。
然而,预想的剧痛并未到来。
耳边只听得一声极轻的叹息,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又仿佛近在耳畔。紧接着,一道清风宛若利刃从她耳边擦过,荡开了所有袭向她的兵刃。
围攻的禁军甚至没看清来者,便觉一股力量击中周身大穴,尽数倒地昏死过去。
恍惚间,她瞥见一角翩飞的青色衣袖,干净得不似凡尘之物。
再睁眼,只见一人飘然落在她身前。青衫依旧,纤尘不染,仿佛方才出手的不是他一般。
此人容貌清俊至极,神色淡漠如冰,一双清冷如月的眼眸,清晰地刻映着她濒死绝望的倒影。
他是谁?
奚九力竭,跪倒在地,意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迅速涣散。
晏祈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少女,难得地蹙起了眉。
他素喜洁净,方才抱她回来,青色外衫已沾染了斑驳血迹,这令他颇为不适。
“麻烦。”他低声自语。
晏祈指尖轻搭于她染血的腕脉,一缕仙力缓缓探入。
她失血颇多伤势虽重,但心脉处竟有一股微弱的生机,一时半刻倒无性命之虞。
这生机的源头,该不会是……
晏祈察觉有异,并指掐诀,召牵引之术。
只见一点微光自奚九怀中幽幽浮出,悬于半空。那是一块花瓣状的玉石,通体洁净,周遭浮现出数道金色符纹。
这是琳琅阁独有的封印咒术。
“果然……”晏祈猜测得到证实。
这嵌入奚九体内的,正是失窃灵石的一部分。只是此女重伤在身,灵石因符文多处损毁状态又极不稳定,若现在强行剥离,恐会立刻遭到反噬,玉石俱焚。需等她伤势稳定,另行取出。
灵石四散人间,事情比他预想的更为棘手。
看守琳琅阁的师兄奉命下凡历劫,他接替师兄当值,却因看守不力,致灵石失落凡间,被师父贬下界来,戴罪立功。
“灵石不回,尔亦无归。”
仙力被禁锢大半,他循着灵石气息辗转,最终在一处名为三清的小镇停下。他在枫林深处,依溪搭建了一间木屋,过起了人间日子。
晏祈被师父点化修行已过百年,师父对他并无宏愿,只道:“自在便好。”他便也乐得清闲,平日不是寻几位散仙对弈饮酒,便是独自抚琴观云。
追回灵石又如何?
反倒这人间,柴米油盐,春夏秋冬,别有一番生动滋味。他甚至学会了分辨镇上哪家的炊烟最浓,哪户的犬吠最凶。这种无用的感知,却让他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活在了这里。
今日,一枚绘有花鸟图纹的灵力信笺穿透云层,落入他掌心,寥寥几字:应天府奚氏,速去。
信笺在他掌心化为青烟,袅袅散去。
“速去?”晏祈微微蹙眉,指尖捻了捻残留的青烟。这般急切,不像师兄平日语气。
纵然灵力受限,从三清镇到应天府,于他而言不该耗时太久,然此行竟颇多阻滞。待他赶到应天府,昔日煊赫的兵器世家已成炼狱。
朱门倾颓,血自门内蜿蜒而出,浸透了阶前青石的缝隙,汇成一洼洼暗红的死水。
几只乌鸦立于高墙,发出沙哑难听的叫声。
晏祈素不喜血腥,此刻更是眉头紧锁。
府内尸骸遍地,护院、家仆、女眷……无一幸免,他们的脸上定格着惊恐。血色浸透庭泥,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浓重腥气,几乎要将人溺毙。
他强忍不适,迅速将奚府搜查一遍。无一活口,亦无灵石踪迹。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后院假山群的阴影里,一片芭蕉叶,无风自动。
假山后,桃蓁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心跳擂鼓,浑身冰冷。
为何会凭空出现这么一个仙家之人?
她连呼吸都摒住了,只盼着这尊煞神快些离去。
她蜷缩在嶙峋的山石缝隙中,透过一道窄缝,恰能看到那人的一截玄衣角。衣角静止不动,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却给她带来了比满院尸骸更深重的恐惧。
他发现我了?
不,不会的,我已用妖术隐匿了所有气息……
正当她自我安慰时,晏祈他步履无声,拨开蕉叶。
“出来。”
桃蓁下意识便要化作原形遁入土中,可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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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刚起,一股无形的仙力便如铁索般瞬间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将她牢牢钉在原地,连一丝妖力都无法调动!
桃蓁的牙齿开始打颤,粉色的衣裙下,双腿软得站不起来。惶恐之下,头顶上竟冒出了两片毛茸茸的桃叶状耳朵。
“上仙饶命!上仙饶命!”桃蓁被晏祈身上清正的仙气所慑,一动不敢动,声音抖得不成调。
“说,这里发生了什么?”晏祈的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温度,却比周遭的血腥更让精怪胆寒。
“是……是长公主!安亭长公主!”桃蓁声音发颤,不敢有丝毫隐瞒,“她带了禁军来围了府邸,说奚家私藏兵器,意图谋反……逼问奚家主交出……交出灵石……”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可怕的画面,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奚家主不认,长公主就……就下令用刑。当着他的面,将奚家大公子……一箭射杀……”
晏祈心下一沉。
安亭长公主华瑛,当今皇帝的胞妹,性情乖张,手段狠戾,是南郡朝堂上人人畏惧的存在。凡人为宝物引发的贪欲与杀戮,他见过不少,却不想一女子,手段竟残酷至此。
“长公主翻遍奚府也未找到灵石,听闻奚家小女儿前几日与父兄大吵一架,负气离府,想必灵石在她身上……”桃蓁补充道,眼神躲闪,不敢看他。“长公主已经派了大批人马,去寻这位奚九小娘子。”
他不在多言,立刻施展灵力,在一处荒山寻到性命垂危的奚九。
眼下,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蓦然想起那只被他吓破了胆的桃树妖。
他指尖微动,一道青光遁入山林。
不多时,桃蓁便哭丧着脸,不情不愿地出现在了木屋门口。她身上还沾着泥土,粉色的裙角也破了,看起来比榻上的奚九还要可怜几分。
“上仙……”桃蓁瘪着嘴,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畏惧,显然极不愿揽这桩麻烦事。
“照顾她。”晏祈语气平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侧身让开,露出身后榻上的奚九,“药材我会备好,你只需替她上药更衣,护住心脉。”
桃蓁看着奚九那身可怖的伤,小脸又白了几分。但在晏祈清冷的目光下,她只得将所有抗议都咽了回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应下。
晏祈本想亲手煎药,却因不擅控制凡火,险些将瓦罐烧穿。
“上仙!上仙!”桃蓁尖叫着冲过来,手忙脚乱地夺下他手中的蒲扇,“药不是这么熬的!要文火慢煎,您、您这都快烧成炭了!”
晏祈难得沉默了一瞬,从善如流,果断放弃。
他本就乐得清静,索性将木屋留给二人,自己住到镇上的客栈。他每日去茶楼闲坐,在南来北往的说书人和茶客口中,听些关于朝堂,关于长公主的传闻。
长公主安亭事后仅被罚禁足数日,不痛不痒。若非几位文官以死上谏,恐怕连这点波澜都不会有。
晏祈听着,修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温凉的杯壁。仙神求自在,凡人逐权欲,贪婪之心,并无不同。
2. 第N次制服仙君未遂
十日后,他回到木屋。桃蓁如蒙大赦,飞快溜走。
奚九仍未醒,且发起低烧。
晏祈蹙眉,他用的皆是凡间难寻的珍品药材,按理早该好转。他坐在床边,指尖搭上她腕脉,灵力微探。伤势确实在好转,筋骨血肉都在缓慢地修复,可她的神识却像被困在了一片迷雾里,不愿归来。
为何不醒?
正当他凝神深究时,身后有劲风袭来!
他未回头,衣袖一挥,反手便精准地扣住了一只纤细的手腕。
原是装睡。
奚九手中紧握一枚银簪,簪头雕花,簪尾被打磨得异常尖利,此刻正离他的咽喉不过数寸。经历那般惨事,她心如死灰,警惕与敌意早已刻入骨血,对任何陌生人都无法再报以信任。
晏祈不恼,反而唇角微扬。他手下稍稍用力,奚九吃痛,手腕一麻,银簪脱手。他顺势接住那枚银簪,松开她,随即打了个响指。
奚九顿时浑身一僵,仿佛被无数道无形的绳索缚住,动弹不得。
晏祈拿起那根银簪,在指尖转了一圈,端详片刻。
“奚府暗器,果然精巧。”他语气闲适,仿佛在点评一件有趣的玩意儿。他走到她身后,竟慢条斯理地,用那根银簪帮她将散乱的长发簪好。
冰凉的银器擦过奚九的耳廓,激起一阵战栗。
又一个响指,他已悠然地坐在窗边,自斟自饮。
奚九僵在原地,满心震惊与愕然,一时无言。
“桃蓁都同你说了吧?”晏祈抿了口茶,“在下晏祈,叫名字便可。”
“你……是神仙?”奚九嗓音干涩,复杂情绪在胸腔翻涌。桃蓁是精怪,这已让她震惊,而神仙更是传说中的存在,这一切于她,荒诞得不真实。
“是,也不是。”晏祈背对着她,右手把玩着那只青瓷茶杯。语气轻浮,叫人摸不透虚实。
沉默片刻,奚九深吸一口气。
不管他是谁,他强大到足以成为她唯一的希望。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他挺拔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说道:“我手里有一块灵石,据说是凝聚了一方天地的气运。得之者,气运加身,小则逆天改命,大则可倾覆王朝!想必对您这种修仙之人,定然也大有裨益!您若肯帮我杀一人,我便双手奉上。”
这是她仅有的,能想到的交易筹码。
“杀一人?”
晏祈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奚九姑娘想杀的,是哪一位?”
“安亭长公主,华瑛。”奚九一字一顿,说出这个名字时,声音里是淬了毒的恨意。
晏祈轻笑摇头:“神仙无权干涉凡人生死。何况,我要那石头并无用处。这买卖,于我而言,亏得很。”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毫无转圜余地。
“石头?”奚九像是被这二字刺中,拳头骤然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疼痛压制翻涌的悲愤,“若只是普通石头,怎会让我奚家满门遭难!让安亭她…她不惜……”
眼前又是大哥倒在血泊中的样子,他说:“小九,活下去,为了奚氏,为了……”
晏祈转过身,目光落在她因激动而颤抖的肩上,伤口又渗出血色。他细细解释,语气里无奈多于戏谑:“那只是一块蕴含灵力的石头,你手里拿的也不过是一瓣碎片,完整的灵石形似莲花,质地纯净,注入灵力便会绽开,仅此而已。是世人的贪念,为它镀上了金光。”
“您若无所求,为何要救我?”奚九猝然发问。
晏祈一怔。
为何救她?他竟一时答不上来。是啊,为何要救?徒惹麻烦。
奚九却不再追问,勉力下床,对他行了一礼:“奚九多谢上仙救命之恩。长公主与我之仇,血海深仇,非死不能解,我不奢求上仙相助。”
礼数周全,话语清晰,却透着彻骨的疏离与决绝。
晏祈放下茶杯,杯底与木桌轻碰,发出清脆一响:“一定要报仇?长公主虽禁足宫中,追杀你的人却未停手。离开这里,你唯有死路一条。”他起身欲走,“养好伤再说。”
话音未落,奚九竟猛地扑上前,她用尽全身力气扼住他背在身后的手臂,另一手按住他肩膀,试图将他制伏。
她动作迅捷,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全然不顾自身伤势。
晏祈手腕巧妙一翻,顺势将她带入怀中,身形一转,反将她压向木桌!他右手下意识垫在她腰后,卸去大半力道。但这一番动作,她肩头伤口彻底崩裂,血迅速渗出,染红了他青色的衣袖。
晏祈垂眸,看着怀中脸色煞白的少女,他嘴角的笑意淡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审视:“长公主身侧高手如云,禁军护卫,皇城之内更是龙气庇佑,寻常仙法都难以施展。你觉得,杀她,是件容易的事?”
“于你,想必不难。”奚九的目光坚定,“你若不愿,灵石我宁可毁去,也绝不交给你。”
“威胁我?”晏祈轻笑一声,缓步走到她面前。他身形高大,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微微俯身,清冷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奚九姑娘,你要明白一件事。若我真想要,你以为……你能守得住?”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压迫感。
奚九的脸色一白,紧紧咬住下唇。是啊,在他面前,她不过是只蝼蚁。所谓的交易,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就在她心头绝望丛生之时,晏祈却直起身,拉开了距离。
他话锋一转,重新回到窗边坐下,“我对杀人没兴趣。尤其是杀一个可怜人。”
“可怜?”奚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她血洗我奚家满门,杀我父兄,害死我族中上百口人!你竟说她可怜?!”
“她为何要杀你满门,你想过吗?”晏祈淡淡反问,“就为了一块石头,你自己信吗?”
奚九一怔。
“她若真为夺灵石,又为何大张旗鼓派禁军追杀?直接暗中擒下,岂不更干净利落?”晏祈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刻刀,剖开她被仇恨蒙蔽的表象。
晏祈看着她迷惘的样子,没有再多说。有些事,需要她自己想明白。“想不通就别想了。”他放下已凉透的茶杯,“在你弄清楚自己究竟是想报仇,还是想寻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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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之前,灵石,我替你保管。”
说罢,他指尖微动,那枚藏于奚九处的灵石碎片便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他袖中。
他瞥了她一眼,“至于杀人的交易,免谈。”
说完,他便起身,打算离开。
“等等!”奚九叫住他。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你不帮我,我自己去!”
晏祈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冷意:“就凭你?”
“那也比在这里坐以待毙强!”奚九挺直了背脊,那双杏眼里,重新燃起了不屈的火焰。她握紧的拳头狠狠挥向他下颌!晏祈轻松接住这一拳,桌上的青瓷茶杯却被、波及,“咔哒”一声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剩余茶水泼了奚九裙摆,一片狼藉。
奚九趁势虚晃一招,从他身侧逃脱,趁势捡起一块锋利瓷片,毫不犹豫向他颈间划去!
晏祈侧身避开,目光却落在她手腕上一处扎眼的淤青上——是他方才用力过度所致。
他皱了皱眉。
瓷片再次落空。
“晏祈上仙。”奚九忽然放弃了攻击,无力地垂下抓着瓷片的手,任由被割破的手指滴落血珠,“能否教我武功?”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就凭你现在这副样子?学着怎么更快地把自己送去见你爹娘吗?”晏祈打断她的妄想,“你伤口裂了,安心修养。”
奚九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又气又怒,胸口剧烈起伏。
这话精准地戳在她最痛的地方,压垮了奚九紧绷的神经。
她眼神一暗,猝然转身,瓷片再次划向他喉咙!这一次,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晏祈后仰避开,奚九却因用力过猛,踩到撕裂的裙摆,重心顿失,直直摔去。
她伏在地上,多日来的委屈、恐惧、愤怒在这一刻决堤,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晏祈最见不得眼泪,顿时有些无措。他站在原地,看着她颤抖的背影,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那些刻薄的言语在此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他叹了口气,取出一只玉瓶放在她手边。
“金疮药,外敷。”
他的声音恢复了清冷,却柔和了些许。她伏在地上,梨花带雨的模样,确实令人心怜。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柜里有干净衣物。”
说完,甩袖离去。
仙药虽好,能愈合皮肉之伤,却难解心头之郁。除了体弱,更因心结难舒,血海深仇压在心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煎熬。
她时常在夜里惊醒,冷汗涔涔,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压抑的抽气声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晏祈起初被那断断续续的动静扰得心烦,那压抑的呜咽像一根羽毛,总在他意图入定之时,不轻不重地搔弄着他的心神。无奈之下,他只得点燃檀香,让那清冷的香气,暂且抚平她梦中的惊涛骇浪。
次数多了,他竟也习惯在夜间留一分神识,感知里屋的动静。仿佛听着那平稳下来的呼吸声,他方能安心。
3. 这罪名是现编的吗
今日,奚九又陷入梦魇,呓语破碎不清:“…华瑛…姐姐…为何…”
她声音颤抖,带着委屈与困惑。
这一声姐姐,让晏祈抚琴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想起关于安亭长公主的零星传闻,皇家曾召奚家女入宫伴读。那灭门之夜的血色与这声模糊的“姐姐”交织在一起,透出了远比仇恨更复杂的东西。
晏祈没有入定,他站在窗前,看着月光穿过枫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良久未动。他忽然觉得,凡人之间的恩怨情仇,远比他想象的要纠缠难解。
而那个叫奚九的姑娘,心中背负的,也远不止一座尸山。
眼前尸山血海,浓郁的血腥味几乎让她窒息。大哥倒在地上,一遍遍对她说:“活下去……”
奚九从噩梦中惊醒。
她猛地坐起,大口喘息,冷汗已浸透中衣。她抱紧双膝,将脸埋入其中,肩膀微微颤抖,噩梦的景象挥之不去。
这时,一股宁和的幽香在空气中缓缓散开。她警觉抬头,见晏祈负手立于窗边,月光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边。
“檀香,安神。”他并未回头,声音有些低哑,似已在此站立许久,“继续睡吧。”
奚九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心底某一处悄然松动。她重新躺下,在那股沉稳的檀香味中,竟真的渐渐平息,再度沉入睡眠。
自那日后,奚九忽然安分下来。不再哭闹,不再动武,甚至会揶揄晏祈当初煎药的手忙脚乱。
晏祈终于体会到做神仙的又一好处——无需为五谷奔波。饮山泉,食野果,便可逍遥自在。可如今,他这位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上仙,却每日都要为一个凡间少女的口腹之欲张罗,这令他颇感头疼。
城西李家的汤□□薄馅足,城东张家的胡饼酥脆焦香,城南芙蓉楼新熬的百合莲子粥清甜软糯……晏祈将这些凡俗吃食带回木屋,面上总是一副“不过是顺手”的淡漠,心中却早已将那丫头的口味记得一清二楚。
他只当这是自己一念之差惹来的麻烦,不与她计较。
奚九则主动包揽了浆洗的活计。溪水潺潺,她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用力地搓洗衣物。晏祈的青衫,她的布裙,两件衣物在水中纠缠、漂浮,像两条欢愉的鱼儿。
奚九的伤势在仙药与时日的作用下,已好了七七八八。这日,她浆洗完衣物,正在院中晾晒。
晏祈从镇上归来,将一包热气腾腾的酥饼放在石桌上,旁边是一卷用封条贴住的卷宗,他倚在院中一棵树下:“你要的东西。”
奚九的呼吸,停了一瞬。
她走过去,缓缓揭掉封条,那是一份誊抄的刑部卷宗。
“奚氏一门,私藏兵器,意图谋逆。”
轰的一声,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私藏兵器?谋逆?
这简直荒谬到可笑!奚家世代忠良,掌朝廷兵器制造之权,何须“私藏”?父亲和兄长对皇室的忠诚,天地可鉴!
愤怒与巨大的冤屈感冲上头顶,让她眼前发黑,耳畔嗡嗡作响。
“这就是……理由?”她的声音嘶哑,猛地抬头看向晏祈,“私藏了多少?藏在何处?这些卷宗里为何没有?既是谋逆大罪,朝廷为何不再追查?”
晏祈看着她瞬间猩红的眼眶和剧烈颤抖的指尖,沉默片刻才淡淡道:“此卷虽为我用仙术复刻,但内容分毫不差。”
“哈哈……好一个‘意图谋反’!”奚九笑声凄厉,带着浓浓的哭腔,眼泪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就凭这模糊不清的罪名,便杀我奚家满门?便要让他们……让他们死得如此不堪?!”
她情绪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刚刚愈合的伤口都似乎在隐隐作痛。
晏祈没有出言安抚,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待她稍缓,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你也觉得不合常理,不是吗?”
奚九喘着气,瞪着他。
“若真为坐实谋逆重罪,查获的兵器数量,藏匿地点,必会公之于众,以儆效尤。如此语焉不详。”他微微偏头,“倒像是……匆忙间只想找一个必须动手的理由,而非真正的定罪。”
他话未说尽,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奚九心湖,砸起滔天巨浪。
是啊……这太不像华瑛的风格。她若真要构陷,必会做得滴水不漏,场面漂亮,让天下人都无话可说。这般潦草的结局,仿佛只是为了尽快给这件事画上一个句号,堵住悠悠众口。
这不合常理。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恨意与浓重的迷惘,“华瑛……你究竟,想做什么……”
那个曾会在御花园里偷偷给她塞糖糕,会因为她学不会复杂宫规而无奈叹气的“华瑛姐姐”……真的会变得如此……既残忍又……草率吗?
她以为自己看清了仇人的面目,可此刻,那张脸却在迷雾之后,变得愈发模糊。
她踉跄一步,跌坐在青石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阳光温暖,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恨意如烈火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那是她全家的血,她无法不恨。可在这恨意之下,一丝冰冷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疑虑,如同毒蛇般悄然探出头——这一切,真的仅仅是为了抢夺一块石头吗?
晏祈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将那包酥饼往她的方向又推了推,悄无声息地进了红枫林。
那一天,奚九在窗前坐了很久。手中的卷宗被她捏得变了形,上面的字迹,在她眼中渐渐模糊,最终,只剩下“谋逆”二字,鲜红如血。
桃蓁时常会带些自己酿的桃花蜜和新采的野果来找奚九,她现下依旧惧怕晏祈,但她喜欢奚九身上那股韧劲,总想同她说说话。
这日,两人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桃蓁将一串野葡萄递给奚九。奚九伸手去接时,无意间瞥见她莹白左手腕上,有一片狰狞的疤痕。那疤痕形如烈火灼烧,皮肤扭曲皱缩,破坏了那截皓腕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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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光洁。
“这是?”奚九轻声问。
桃蓁下意识地缩回手,用袖子盖住那道伤疤,眼神黯了下去。她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我给你讲个话本子上的故事吧。”
奚九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听着。
“很久以前,有位穷书生在山中寺庙苦读。寺庙后山,有一株快要枯死的桃树。书生心善,每日用功课之余的时间为它浇水,除虫。桃树活了过来,第二年春天,开出了一整片山坳里最灿烂的花。”
桃蓁的声音很轻,像在诉说别人的悲欢。
“书生极爱这棵桃树,常在树下读书、抚琴。他说,待我功成名就,便来此山中,为你遮风,为你挡雨。后来,他真的高中了,成了最年轻的探花郎,也引来了当朝长公主的青睐。”
说到“长公主”,桃蓁的声音微微颤抖了一下。
“长公主欣赏探花郎的才情样貌,要招他为驸马。可探花郎心里,只念着山里的那棵桃树,他拒绝了长公主。于是,长公主便在一夜之间,放了一把大火,烧了整片后山。书生为了救那棵树,冲进了火海,再也没有出来。那火啊,烧了三天三夜,将一切都烧成了焦炭。”桃蓁的眼圈红了,“书生为了救那棵树,冲进了火海,再也没有出来。而那棵桃树,也在烈火中化为了灰烬。”
故事讲完了,空气里只剩下溪水的流淌声。
奚九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得发疼。她看着桃蓁腕上那道丑陋的伤疤,终于明白,那不是故事,是烙印。
是安亭长公主留下的,永不磨灭的烙印。
“桃蓁。”她压低声音,眼中是恳求的光,“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桃蓁看着她凝重的神色,顿时一个激灵:“姑娘,你、你可别想做傻事啊!上仙会生气的”
“我不是去做傻事。”奚九打断她,眼神坚定,“我只是想去见一个人,问一句话。我必须去!”她拉住桃蓁的手,“桃蓁,那个人毁了你的一切。我如今,也是一样。你难道不想知道,她为何要如此狠心吗?”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桃蓁心中最深的伤疤。
她想起那个温润如玉的探花郎,想起曾栖息的那片桃林,也想起那场将一切焚烧殆尽的冲天大火,和火光中,安亭长公主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美丽脸庞。
“她就是个疯子!”
“所以,帮我。”奚九直视着她,一字一顿,“这是在帮我,也是在帮你。”
此日晚间,月色极佳,清辉如水,洒满枫林。
奚九早早便吹熄了烛火,屋内一片静谧。
晏祈见桃蓁坐在树桠上对着月亮发呆:“有心事?”
他的声音自下方传来,清清冷冷,却吓了桃蓁一跳。她脚下一滑,从树上跃下,稳稳落地后,才拍着胸口,小声地“嗯”了一声。
她看着晏祈,犹豫了许久,才鼓起勇气问:“上仙您那位师兄,他……还好吗?”
4. 仙君救援可以包月
晏祈眸光微动,他知道桃蓁绝非寻常山野精怪,她身上的气息,沾染过仙界的清气,也沾染过他师兄的气息。
“你认得他?”晏祈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桃蓁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蝇:“他曾在此地历劫,我曾受他点化之恩,才得以化形。”
晏祈心中了然。
师兄清源下凡历劫,正是以南郡一位郁郁不得志的探花郎身份。
而他历的,是情劫。
“那个人,是上仙的师兄,也是公主殿下求而不得的心魔。”桃蓁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悲戚,像是揭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殿下为他,忤逆圣意,不惜火烧百亩桃林。可他……终究是天上的仙。”
晏祈沉默了。
那桩轰动南郡,至今仍被百姓当作奇闻谈资的“焚林怒杀探花郎”旧案,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师兄历劫结束,魂归仙界,了却凡尘因果。可他留下的,却是一个因爱成痴,被天下人唾骂为蛇蝎疯子的长公主,和一个失了心上人、守着一片焦土的可怜桃树妖。
“上仙,您说长公主她,会放过奚九姑娘吗?”桃蓁怯怯地问。
“我不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长公主追着灵石不放,奚九必死无疑。
他心中烦闷,回到院中,信手拨动琴弦。琴声淙淙,如山间清泉,流淌于枫林月色之间,却怎么也抚不平心底那丝涟漪。
他正想着,明日是该去城东买胡饼,还是去城南买她爱喝的甜粥。
一曲终了,余音尚在。
他习惯性地将神识探向屋内——人去,屋空。
他指尖按在琴弦上,发出沉闷一响。
山路崎岖,皇城路远。但有桃蓁相助,她便能直抵皇城脚下。
如此……也好。
他静坐片刻,起身关上里屋的窗户,独自坐在门前的木阶上。月光清冷,他取出桃蓁留下的那坛青梅酒,拍开封泥,仰头饮了一口。
酒液清冽,酸甜中带着一丝涩意,恍然间,竟有几分熟悉。
他发髻微散,眉梢染上慵懒,心底却第一次,揣了事。清风拂过,红枫叶沙沙作响,如同一声无声的叹息。
“这凡间的烟火,果然比仙界云海,更灼人心。”
与此同时,三清镇渡口。
奚九一身利落的夜行衣,融入浓重夜色。桃蓁早已等在那里,粉裙在夜风中轻摆,脸上却无平日的嬉笑。
“姑娘当真想好了?”桃蓁声音有些发紧,“皇宫大内,非比寻常。长公主身边能人异士不少,更何况…”
“无需多言。”奚九打断她,目光沉静如水,却燃着幽暗的火,“带我去。”
桃蓁叹了口气,不再劝阻。她挥袖施法,湖面泛起幽幽白光,凝聚成一艘无桨无帆的乌篷船。“此舟借水灵之力,可直达皇城脚下。但入了宫墙,便全靠姑娘自己了。切记,子时三刻,西南角楼换防,只有片刻间隙。万事小心!”
奚九点头,毫不犹豫踏上船板。船只无声滑入夜色,速度极快,两岸景物飞逝倒退。她紧握怀中那柄淬了毒的短刃,指尖冰凉。仇恨与一种孤注一掷的悲怆在胸腔里翻涌。
皇城宫墙,如一头蛰伏于黑暗中的巨兽,吞噬了月光。
奚九的身影,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墨迹,悄无声息地贴着宫墙的阴影移动。桃蓁的指引精准无比,她避开一波又一波的巡逻禁军,最终潜伏在安仁殿外一丛茂密的凤尾竹后。
殿内灯火通明,将窗棂上的人影映得清晰。她伏在阴影里,耐心等待着。
她此行并非为了一场痛快的刺杀,那太便宜华瑛了。
她要一个答案。
一个足以告慰奚氏满门在天之灵的,血淋淋的答案。她须等到华瑛遣退所有侍女,孤身一人时,再潜入进去,当面问罪。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内的熏香透过窗隙飘出,浓郁得令人几欲作呕。
一队巡防侍卫提着灯笼,朝这个方向走来。他们的路线,比奚九预想的,更靠近这片竹林。
奚九立刻敛息屏气,将自己更深地藏入暗影。她心如擂鼓,眼看那队侍卫就要走过……
“等等。”
为首的校尉突然停步,目光如鹰隼般扫向她藏身之处。他手中的灯笼微微一晃,一缕跳跃的光斑,恰好擦过奚九藏身的竹丛。
风吹过,竹影摇曳。
“什么人!”
校尉一声断喝,腰刀出鞘半寸,寒光一闪!
被发现了!
奚九心头一沉,此刻若退,凭她的身法,有七成把握能逃出宫墙。但今夜之后,安仁殿的防卫必将固若金汤,她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她等不起。
电光石火间,她做出了决断。
与其狼狈逃窜,不如放手一搏!
在侍卫合围之前,她如一只蓄力已久的狸猫,猛然从竹丛中蹿出!但她的目标并非侍卫,而是安仁殿那扇紧闭的雕花窗棂!
“有刺客!”惊呼声自身后炸响。
奚九眼神一厉,猛地踹开窗户,身形如电,直扑殿内!
殿内奢靡依旧。
华瑛正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由着侍女为她修剪指甲。听到巨响,她身边的侍女们惊声尖叫,乱作一团。
唯有华瑛本人,丝毫不乱。她甚至没有起身,只是缓缓抬起眼眸,看着携一身寒气闯入的奚九,那张美艳的脸上,竟没有半分惊愕,反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奚九的目标明确,挟持华瑛,清退所有人,逼她给出一个答案!
她的短刃并未直刺咽喉,而是削向华瑛持着金剪的手腕,另一手成爪,意图抓住她的肩胛!
华瑛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满眼杀气的奚九,仿佛在看一只闯入笼中的困兽。
然而,数道黑影从梁上,屏风后扑出,瞬间封死了奚九所有进退之路,将其团团围住!
他们并非普通侍卫,而是身手极佳的暗卫!
“等你多时了。”华瑛挥了挥手,示意惊慌的侍女退下。
奚九心头猛地一沉,攻势瞬间被瓦解。
中计了!
她自信行踪隐藏得极好,方才若非意外,侍卫根本不可能发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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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瑛到底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
不对!华瑛……她怎么可能提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自己今夜会来?
“留活口。”长公主的声音冷冰冰地传来,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本宫倒要看看,是谁给你的胆子,孤身闯入皇宫行刺。”
奚九拼死挥动短刃,招式狠厉,全然不顾自身。但暗卫人数众多,配合默契,她很快便左支右绌。
刀锋划破她的手臂、肩背,血花飞溅。
奚九咬紧牙关,不肯发出半点痛呼,她眼中只剩下榻上那个悠闲的身影,恨意滔天。
“我奚家究竟与你何仇何怨!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奚九一击不成,再次扑上,招招狠戾,皆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可几招之后便被擒住
“本宫这个人,向来没什么耐心。”她伸出刚刚修剪得完美无瑕的手,轻轻抬起奚九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本宫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谁敢挡路,谁就得死。你那不识抬举的哥哥是,你整个奚家,也是。”
“你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奚九死死盯着她,妄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为何?”她轻声重复着,声音里带着一种奚九无法理解的悲凉,“因为……本宫高兴啊。”
就在侍卫上前,即将拖走奚九的瞬间,殿内烛火剧烈摇曳!
一道清风毫无征兆地卷入,紧接着,围攻奚九的暗卫们像是被无形巨力击中,接二连三地闷哼倒地!
长公主脸色骤变,猛地坐起身:“谁?!”
青光一闪,一道身影已揽住摇摇欲坠的奚九的腰,迅速退至窗边。
“是你……”奚九意识模糊间,看到那抹熟悉的松青色衣角,心头莫名一酸,竟生出几分委屈。
晏祈低眸看了一眼怀中又是一身伤的少女,清冷的脸上覆着一层寒霜。他抬眼望向榻上的长公主,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这人,我带走了。”
长公主目光锐利,快速打量此人:“阁下是何人?要插手本宫的事?”
“闲人一个。”晏祈淡淡道,指尖微动,一道灵光震慑住欲扑上的暗卫,“看不惯以多欺少罢了。”
他不再多言,揽紧奚九,足尖一点,身形如青烟般掠出宫殿,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
红枫木屋。
晏祈将奚九轻轻放在床榻上,看着她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尤其是肩胛处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脸色难看至极。
他最不喜血腥,此刻却不得不亲手处理。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瓶新的伤药,小心地撕开衣衫,指尖轻点,药粉化作柔和的光晕,渗入她的伤口。
他动作很慢,也很轻,目光专注没有一丝杂念,只是在处理完每一处伤口后,将她的衣物重新整理好。
奚九在剧痛中迷迷糊糊醒来,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和专注的神情,恍惚间竟觉得有一丝不真实。她的目光空洞,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奚九。”他叫她的名字。
奚九终于有了反应,缓缓地将头转过来,那双漆黑的眼眸里,盛满了无声的破碎。
5. 您有新的救命订单
“为什么…救我…”她声音嘶哑气弱。
晏祈静静地看着她,语气却恢复了那股熟悉的嘲弄:“救你?想多了。”他顿了顿,瞥她一眼,“你这般莽撞送死,岂非辜负了桃蓁冒险帮你?”
奚九的眼眶骤然一热,她鼻尖发酸,所有压抑的委屈、绝望与不甘,都险些化作泪水涌出。但她没有哭。她只是微微闭上眼,将那股酸楚尽数咽了下去。
“桃蓁她……”
“她自有她的麻烦。”晏祈替她掖好被角,“你且安心养伤,至于报仇。”他站起身,背对着她,声音听不出情绪,“别再想这种蠢法子。死,是最容易的事。活着,才最难。”
说完,他推门出去,留下满室清冷的檀香和怔忡的奚九。
窗外,月光依旧清冷地洒在院中。晏祈负手立于枫树下,望着皇宫的方向,眸光深沉。
桃蓁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语气忐忑:“上仙……”
“今日之事,我不希望有第二次。”晏祈未曾回头,声音冷冽,“你可知强行干预凡人命数,尤其涉及皇族,会有什么后果?”
“她想为自己争一争,又有何错?”桃蓁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我只是可怜奚九姑娘……”
“可怜?”晏祈轻笑一声,带着讽刺,“这世间可怜之人何其多,管好你自己,便是对她最大的帮助。”
桃蓁咬唇不语,身影渐渐淡去,化作一缕桃色轻烟消失。
晏祈独自站了许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低头,看着指尖沾染的一点尚未干涸的血迹,那是奚九的血。
心头那点莫名的滞闷感,愈发清晰了。
自那夜奚九不告而别又被晏祈捡回后,木屋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表面上,奚九似乎认命般专注于养伤、做杂事,甚至跟着晏祈学琴。但她眼底深处那簇幽暗的火,从未熄灭。
晏祈将她的隐忍看在眼里,并不点破。
朝夕相处,免不了磕碰。
晏祈辟谷已久,对庖厨之事一窍不通。奚九倒是肯动手,只是成果往往惊心动魄。灶房里时常黑烟滚滚,焦糊之气弥漫,饶是晏祈这般淡定的神仙,也看得眼角直跳,生怕她一把火将这木屋点了。
“咳…咳咳!”奚九被烟呛得眼圈发红,小脸蹭得黢黑,对着灶膛里忽明忽灭的火星咬牙切齿。
晏祈远远倚在门框上,语气凉凉地点评:“我还以为你在炼丹,炼的还是火候过了头的毁容丹。”
奚九抓起一把柴火作势要丢他:“上仙若是闲得发慌,不如来搭把手?”
“免了。”晏祈广袖一拂,一道细微清风卷入灶膛,本欲熄灭的火苗“噗”地一声窜起,平稳燃烧起来。“本仙惜命,怕被你毒死,更怕被你烧死。”说罢,转身溜得飞快,留奚九对着那突然听话的火苗干瞪眼。
他依旧每日去镇上闲逛,带回各色吃食,偶尔被她做的焦糊饭菜呛得皱眉,毒舌点评:“凡间的火候与你有仇?”换来奚九一记白眼,和下一顿故意多撒了盐的羹汤。
他虽嘴毒,却会在她下厨手忙脚乱时,恰好路过,一个响指控住火势。也会在她打水归来,半路歇息时,面无表情地夺过水桶,还非得补一句:“凡人体弱,真是麻烦。”
奚九嘴上不饶人:“比不上您老人家仙体安康。”却诚实地松了手。
她依旧每餐固执地备两副碗筷。晏祈起初视若无睹,后来竟也偶尔“赏光”——当然,只挑卖相能入眼的食物,且绝不动鱼。
奚九第一次尝试蒸鱼,那腥气让他退避三舍,三日未近灶房。
奚九挑眉:“上仙不是不用食人间烟火?”
晏祈执筷,姿态优雅地夹起一片笋尖,语气平淡:“偶尔尝些草根树皮,体验民生疾苦,也是修行。”
教琴,成了两人间最奇特的交流方式。
奚九提出要学《雁落平沙》。
“志向倒是不小。此曲指法繁复,意境旷远,非一日之功。”晏祈挑眉,故意揶揄,“你这脑袋瓜里,还装得下‘旷远’二字?别到时候弹出的曲子,听着不像雁鸣,倒像是你磨着后槽牙准备跟谁拼命。”
“你教是不教?”
“报酬?”
奚九一时语塞。
晏祈目光掠过她发间那根银簪,唇角微勾:“罢了,看你可怜。”
教学过程,于晏祈堪称折磨。
“手腕悬空,以腕发力,非是以臂拖拉……错了。”
“音欲圆,韵欲长,非是拨算盘珠子……重来。”
“此处需用拂指,如秋风扫叶,非是母鸡啄米……”
奚九绷着脸,一遍遍练习,指尖磨得发红,却一声不吭。
晏祈嘴上刻薄,目光却落在她倔强的侧脸和微蹙的眉头上。他忽然俯身,双臂从她身后环过,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手握住了她执拗的手指。
“看仔细,”他声音低沉了些,放缓动作,带动她的指尖在琴弦上抹挑勾剔,“如此……方是‘拂’。”
奚九整个人瞬间僵住,檀香味混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笼罩下来,让她心跳失序,耳根发热,哪里还看得清指法?
“看、看明白了。”她声音发紧,下意识想挣脱。
“当真?”他侧首,距离近得几乎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奚九猛地转头,柔软的唇瓣意外擦过他的脸颊。
两人俱是一僵。
奚九耳朵腾地红透,触电般弹开,手足无措,恨不得遁地而逃。
晏祈直起身,广袖微拂,面上看不出端倪,只语气依旧平淡无波,细听却似绷紧了一根弦:“既明白了,便自己练。若再错……”他顿了顿,“今晚就没饭吃了。”
他转身走向枫林,步速比平日稍快。
他需去林深处静一静,吹吹冷风,好将颊畔那抹不正常的温热和心头那点莫名的躁动压下去。
奚九独自留在院中,对着琴,却半晌无法静心。指尖下的音符杂乱无章,一如她此刻的心跳。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回忆着晏祈方才教的指法。
就在这时,篱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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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传来一阵窸窣声响,一个焦灼的中年男人在篱笆外探头探脑,高声询问:“请问……此处可是晏医师的居所?”
奚九起身警惕地望去,来人一身管家样式的灰布直裰,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神情慌张。
她深知这小屋被晏祈施了结界十分安全,但她并未开门,只隔着篱笆,谨慎地问道:“晏医师?您是找晏祈?有什么事?”
那管家见到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躬身作揖:“正是正是!姑娘,烦请通传一声,我家大人途经三清镇,突发恶疾,高烧昏迷已三日了!镇上所有医馆的大夫都请遍了,药石无灵!眼看就要……就要……”他哽咽着,说不下去,“是济世堂的掌柜说,红枫林深处住有一位晏神医,医术通玄,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求晏神医发发慈悲!”
奚九听着他的描述,心中已然明了。能拿出珍稀药材,医术又被传得神乎其神,除了晏祈,还能有谁。
她正色道:“他眼下出门了,并不在此处,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那管家一听,脸色瞬间惨白,竟急得差点跪下去:“不在?这、这可如何是好啊!”他急得原地打转,喃喃自语,“大人这次好不容易被召回都城,若是不能按期述职,延误了期限,上头怪罪下来,怕是……怕是要牵连尚书大人了啊!”
“敢问您家大人是?”奚九心中一动,顺势追问道。
“我家大人乃河州刺史,覃良川覃大人!”管家急声道。
覃良川?
奚九当然记得这位覃大人!
此人是父亲昔年同窗,当年在朝中为官时与父亲往来甚密,时常在府中把酒论政。后来他外放河州,才渐渐少了联系。他……或许会知道一些父亲在朝中的事,甚至是关于灭门之事的内情!
奚九的面上声色未动,心湖却已掀起滔天巨浪,她必须见见这位覃大人。可眼下,覃大人命在旦夕,而晏祈却不知何时才归。
正当她心念急转,思索对策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晃晃悠悠地从枫林小径走来。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吵什么?”
只见晏祈拎着一瓶新买的桂花酿,步履悠哉,带着几分酒后的微醺与懒散。
“晏祈!你回来的正好……”
奚九话未说完,那管家听到“晏祈”二字,仿佛溺水之人看到了浮木,猛地扑到篱笆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您就是晏神医?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家大人吧!”
晏祈脚步未停,他将手中的酒瓶随手抛给奚九,自己则径直走进院中,看都未看那管家一眼。
“您认错人了。”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我不过一山野闲人,不是什么神医。”
“晏医师!”管家见他要走,急得连连磕头,额头砸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奚九看不下去了,无论希望多渺茫,她都必须试一试。
她扶起管家,快步拦在晏祈身前,仰头看着他:“你连我都能救,为何不能救他?”
6. 仙君今日营业中
“救谁,是我的自由。”晏祈看出她眼中的急切故意打断她。
“你!”奚九被他噎得一哽,心中有气。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朝他伸出手,理直气壮道:“那你把东西还我!”
有外人在,她不敢提“灵石”二字。
晏祈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学着她的语气,慢悠悠道:“我—不—给—,你待怎样?”那神情,活脱脱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恶劣仙君。
奚九气结,眼看软硬兼施对这家伙都不起作用,而覃大人那边又耽误不起。
她心一横,只见她上前一步,拽住了晏祈的衣袖,用力晃了晃。脸上那股倔强与怒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泫然欲泣的娇弱模样,声音也软了下来,带着刻意为之的娇嗔:“晏医师~~!你就行行好,先去看看嘛!你医术这么高明,不去看看怎么知道能不能救呢?这可是一条人命啊,俗话说的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瞥着晏祈的反应。
晏祈饶有兴致地垂眸,她这副被迫做低的姿态,这番言不由衷的奉承,实在有趣。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奚九见他无动于衷,忽然凑到他近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威胁道:“他家大人是我父亲故交!你不去,我自己去治!到时候治坏了,全赖你头上!”
话音刚落,她立刻退开,又恢复了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晏祈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
这才对嘛。这才是他认识的奚九。
他伸出手,慢条斯理地,一根一根拨开她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淡淡回道:“那你自己去吧。”
奚九没辙了,气得想跺脚,却又不敢发作,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她哭丧着脸,怒瞪晏祈,活像只被抢了松果的小松鼠。
忽而,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晏医师,我就知道你医者仁心,我先替这位大人谢谢你。”她猛地后退一步,对着篱笆外的管家高声喊道:“管家伯伯!晏医师他答应啦!他这就随您去!您快前头带路吧!”
说完,她得意地朝晏祈扬了扬下巴。
晏祈看着她那副计谋得逞的得意模样,倒是被气笑了。他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戳了戳她的额头:“伶牙俐齿,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语气虽是责备,却并无多少怒意。
奚九捂着额头,眨巴着眼看他。
晏祈瞥了她一眼,终究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不是要救人?还不快去里屋把我那破药箱拿出来!”
“好嘞!”奚九眼睛一亮,立刻转身跑进屋去取药箱。
晏祈看着她雀跃的背影,摇了摇头,这才将目光淡淡扫向门外仍在发愣的管家:“带路。”
他们赶到覃大人下榻的客栈时,暮色已渐沉。客房内药气混杂着焦灼的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覃夫人早已哭得双目红肿,见管家引着人进来,踉跄着扑过来一把抓住晏祈的衣袖,膝盖一软便要跪下:“您就是晏神医?求求您,救救我夫君吧!今日……今日竟连汤药都喂不进去了。若能救醒我夫君,莫说黄金玉石,倾家荡产,便是要我夫妇二人当牛做马,也绝无二话!”
“夫人,使不得!”老管家连忙上前,与婢女合力将她搀扶起来,“莫耽误了晏神医诊治。”
覃夫人这才恍然惊觉自己失了仪态,连声道“是”,用一方湿透了的锦帕拭着眼角,她勉强从床边让开,泪眼婆娑地望着榻上气息微弱的丈夫。
晏祈未多言,上前于榻边坐下,三指搭上覃良川的腕脉。
指尖下的脉搏虚浮无力,似有若无,确是一派油尽灯枯之象。他撩开覃良川的眼皮,却见那瞳仁深处并无死气,他凝神细察,发现此人虽高烧不退,但脏腑之中却无半分实火之兆。
路上管家已仔细描述过病情,再结合他的判断,这绝非寻常病症。
此刻,晏祈悄然引出一丝灵力,循着脉象探入覃良川体内。灵力游走一周,竟在其心脉附近感受到一股阴寒的阻碍之力,正不断吞噬着生机。
果然如此。
他收回手,目光扫过满面惶急的覃夫人,声音听不出情绪:“覃大人病发前,可曾遇过什么怪事,或接触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覃夫人被问得一怔,努力回想,最终还是茫然摇头:“调令来得急,夫君为了早日返都述职,日夜兼程,这一路上并无特别……并未有什么奇怪之处啊。”她的声音因哭泣而沙哑,带着无助的颤抖。
晏祈神色未变,只淡淡道:“若不说实话,便请恕我无能为力。”说罢,竟作势欲起。
“别!神医留步!”覃夫人吓得魂飞魄散,双手急得直颤,却又实在想不出所以然。
“晏神医,万万不可走啊!我家大人他……他……”一旁的老管家嘴唇翕动,面露挣扎,似有难言之隐。
“到底什么事,比人命还重要?”晏祈没了耐心,“不说,我便走了。你们另请高明。”
覃夫人也急了,催促道:“是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说的!”
管家见状,一咬牙,再也顾不得其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他猛地一跺脚:“大人接到调令前,曾收到过一封函!之后便独自去了一趟河州的鬼市!”
“鬼市?”覃夫人倒抽一口凉气,“他去那里做什么?”
“不知晏神医,”管家转向晏祈,声音压得极低,“可知‘灵石’为何物?”
此言一出,晏祈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奚九。
管家继续道:“我家大人得到消息,说河州鬼市似乎有灵石的下落。而大人此次奉调回都城,也与这灵石有些干系。”
一直站在旁边强作镇定的奚九,听到“灵石”二字,呼吸骤然一窒,指尖猛地掐入掌心。
晏祈朝神色已然僵住的奚九伸出手,掌心向上,姿态理所当然。
奚九心头大乱,一时没反应过来。晏祈也不催促,只静静地举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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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她不递东西过来,他便能一直这样站着。
晏祈忽然抬了抬手指,奚九回过神慌忙打开药箱,可里面瓶瓶罐罐她一个也不认得。
他要什么?
奚九脑中一片空白,好在她急中生智,想起他那些神神道道的手段,这些药石未必用得上。情急之下,将一包银针塞到了他手中。
晏祈接过,竟也没说什么,展开布包捻起银针,精准地刺入覃良川周身穴位。随着他的动作,一股灵力顺着银针渡入,冲击着那团阴寒之力。
“命暂时保住了。”晏祈口中淡淡道,他随即看向管家,“继续说。”
有了这颗定心丸,覃家众人闻言,齐齐松了一口气。
管家大大喘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续道:“我家大人与已故的兵部侍郎奚仲衡奚大人乃是至交好友,他听闻河州鬼市有灵石的消息,便疑心是奚大人的孤女流落至此。而大人此次调回都城,正是补奚大人留下的空缺!如今长公主为寻灵石,手段酷烈,大人此去,便是想若真能寻到奚家小姐,便可借着述职回都的机会,从中斡旋一二,看在往日情分上,无论如何……也要尽力保下那孩子的性命啊!”
奚九站在晏祈身后,垂着眼帘。灯火摇曳,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她听着这些话,酸涩的热意直冲眼眶。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声哽咽溢出来。
原来,竟是这样。
覃夫人听后亦是神色震动,眼中泪光更甚。覃夫人名唤方梅,是奚九母亲的闺中密友,以前常来奚府走动,对奚九亦是极好。只是在她十岁那年母亲病故,不久覃大人外放,两家便渐渐断了往来。岁月磋磨,忧思伤身,眼前的覃夫人比记忆中憔悴苍老了许多,但那份关切之情却似曾相识。
施针完毕,晏祈稍作等待,重新诊脉后语气肯定:“覃大人已无性命之忧。”
“多谢神医!多谢神医救命之恩!”覃府众人感激涕零,纷纷行礼。
奚九趁机侧过脸,飞快地用指尖揩去眼角的湿意,却惊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一抬眼,正对上一道温婉而探究的视线。
是覃夫人。
“姑娘,”覃夫人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奚九压下心头思绪,敛衽行礼,声音尽量平稳:“回夫人,小女名叫桃蓁。”
她不能用真名,下意识借用了桃树妖的名字。
晏祈已在一旁写好了方子,递给管家,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只静静地看着奚九演戏。
“桃蓁……”覃夫人喃喃重复了一遍,目光依旧停留在奚九脸上,细细端详着,“姑娘莫怪,我瞧着你眉眼间,竟有几分像我一位故人。”
奚九心下一紧,面上却努力挤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是吗?那真是小女的荣幸。”
覃夫人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更多证据,又问:“桃姑娘跟着晏神医行医多久了?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覃夫人似乎还是起了疑心。
7. 如何优雅地气死搭档
奚九暗暗握紧了拳,只要她不认,便谁也无法证实。她垂下眼睫,避开那过于专注的视线,按照早已想好的说辞答道:“家父家母皆已病故,我跟随晏医师也不过一年有余。”
覃夫人闻言,脸上立刻浮现歉疚和同情:“唉,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无妨的。”奚九抬起头,努力让眼神显得真诚,“晏医师很关照我。”她顺势将话题引回,看向床榻上的覃大人,“夫人和覃大人,也都是极好的人。故友离世,仍想着拼尽全力,护住他的女儿。”
覃夫人苦笑一声:“想来夫君此行,并未寻到她。只盼那孩子吉人天相,能平平安安地活着便好。”
“会的。”奚九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覃大人和夫人这般善心,也定会平安顺遂。”
晏祈已收拾好了药箱,清冷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她们:“覃大人服药后,今夜便能醒转。病根已除,无须复诊。”
说罢,背起药箱,竟是一副即刻便要离开的架势。
“晏神医,这诊金……”管家还想挽留。
“之前给的就已足够。”
他转身便走,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奚九见状,连忙向覃夫人行礼告辞,快步跟上去。她的脚步有些匆忙,生怕慢一步,就会被身后那复杂而深沉的目光留住,再也无法维持这脆弱的伪装。
出了客栈晏祈慢下步伐,等奚九跟上:“演得不错。”
奚九脚步一顿,抬头看向他冷硬的侧脸,一时竟不知他是在夸赞,还是在嘲讽。
夸赞也好,嘲讽也罢,她此刻无暇琢磨。方才一番应对,虽暂时稳住了覃夫人,却也证实了一点,覃大人并不知奚府灭门内情,他只是一心想着护佑故友遗孤。
眼下想根据卷宗上的罪名找出线索已然无望,而覃大人这边毫无进展。
她追上几步,与他并肩,夜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
“覃大人究竟得了什么病?”她拧眉问道,心下总觉得那症状透着古怪。
晏祈侧目瞥她一眼,语气寻常得像在讨论天气:“哦,不是病。是咒术反噬。”
“咒术?”奚九纵然与这位神仙同吃同住数日,但对怪力乱神之说仍不能通盘接受,“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人不希望他开口,或是……不希望他顺利抵达应天府。”晏祈难得耐心解释,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覃良川既是去鬼市寻找灵石,那咒术的源头,便只可能是两样东西。”
晏祈先后摊开双手掌心:“要么,他找到了所谓的灵石,要么,是他碰了其他被下了封禁术的东西。”
“不过呢……”他收回手顿了顿,卖了个关子:“封禁术可不常见,所以,我更倾向于前者。”
又是灵石。
奚九的心沉了下去。长公主兴师动众地搜罗,覃大人刚接到调令便得消息,她不相信世上有这般多的巧合。若那“私藏兵器”的罪名只是为了掩盖更深的目的,那这目的,八九不离十便是这块石头!
可晏祈明明说过,这只是块有灵气的玉石。她先前日夜带在身上,也未察觉有半分奇异。
究竟是为什么?为了一块石头,至于做到如此狠绝地步?
不,覃大人一定还知道些别的。他在夜市,到底遭遇了什么?
奚九猛地转身,就要折返客栈。
“去哪?”晏祈的手臂却快她一步,拦在了身前。掌心温热,隔着衣袖烙在她小臂上。
“你不是说覃大人今夜便能醒转?”奚九仰头看他,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我要回客栈守着,我要亲口问他,在夜市,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晏祈竟毫不犹豫地松开她手臂,非但不拦,反而极潇洒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奚九一愣,顾不上他这反常的态度,立刻转身,提着裙摆便朝客栈的方向快步走去。夜色深重,她的身影显得单薄而固执。
才走了十几步,她便察觉到了。
身后有脚步声,不疾不徐,如影随形。
奚九霍然转身,只见月光之下,晏祈背着那只破旧的药箱,闲闲地跟在后面,神情是一贯的疏懒,仿佛只是在月下散步。
她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又气又觉得好笑,蹙眉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晏祈脚步未停,径自从她身边走过:“我没记错的话,去客栈就这一条路哎。”
他故意侧过头,月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道浅浅的光晕:“可千万别跟着我哦。”他丢下这句话,语气懒洋洋的,分明就是要跟去看热闹。
客栈灯火通明,晏祈寻了张僻静桌子坐下,抬手便招来了伙计。
“挑几样你们拿手的小菜,温一壶酒来。”
奚九心急如焚,抬脚便要往楼上客房去,却被晏祈一句话定在原地。
“覃大人此时还未醒。”晏祈抬眸,清冷的视线落在她焦灼的脸上,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你现在上去,是想让覃夫人再好好端详端详你那张酷似故人的脸么?”
奚九身形一僵,抿紧了唇。她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她悻悻然在晏祈对面坐下,动作带着明显的不情愿,指尖在桌下紧紧绞着衣角。
晏祈将一双干净的竹筷搁在她面前,发出清脆一响。
恰在此时,那老管家匆匆从楼上下来,一眼便瞧见去而复返的二人,尤其是晏祈,脸上顿时堆满惊喜与惶恐,快步上前躬身行礼:“晏神医?您……您怎么又回来了?可是我家大人的病情,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并无不妥。”晏祈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叶,“月黑风高,山路难行。”他眼风似不经意地掠过奚九,“这位……桃小娘子,身子骨弱,禁不起夜露风霜,跟着我跋涉回去,若是染了风寒,倒是我的不是了。”
他语气里的关切,真实得找不出一丝破绽。
“是是是!您看我这老糊涂!真是思虑不周,竟怠慢了晏神医和桃姑娘!”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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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恍然大悟,连声告罪,当即招呼小二,将方才点的酒菜全换成店里最好的,又亲自去柜上,开好客房,千恩万谢地请二位务必在客栈好生歇息一晚,明日再回。说罢,不敢再叨扰,又匆匆上楼照看去了。
酒菜很快上桌。一盘白灼河虾晶莹剔透,透着鲜甜气。伙计殷勤地替晏祈斟满酒杯,介绍道:“您尝尝,这酒是咱们本地的‘三清烧’,这虾是每日现从三清河里捞的,鲜甜得很,配这酒最是爽口解腻!”
奚九腹中空空,此刻也顾不得矜持,拿起筷子便夹了一只虾,蘸了姜醋,送入口中。虾肉鲜甜弹牙,抚平了她心底几分焦躁。
酒香清冽,混着梅子的酸甜,勾得奚九也有些意动。
小二见她看向酒杯,立刻会意,提着酒壶便要为她斟上。
酒壶刚倾斜,一只修长的手却伸了过来,两根手指,不轻不重地按住了壶口。
“退下吧。”晏祈的声音很淡。
小二一愣,连忙躬身退下。
奚九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她压低声音,恼火道:“你天天饮酒,我尝一口怎么了?”
晏祈端起自己的酒杯,在指尖闲闲地转了半圈,睨着她,唇角挂着一丝恶劣的笑意:“这是答谢我晏神医的,你喝什么。”
奚九简直要被这神仙的小心眼气笑,红唇微噘,发出一声极冷的嗤笑:“呵,没有我你哪来的诊金。晏神医便是这般‘关照’我的?”
晏祈不理她,只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酒,仿佛那酒是什么琼浆玉液。
她霍然起身,推开椅子作势要走。偏在这时,腹中传来一阵不争气的咕噜声,在安静的角落里,清晰得令人尴尬。
奚九站在原地,只觉得脸颊滚烫。她深吸一口气,竟像个没事人,若无其事地重新坐了回去,拿起筷子,不再看晏祈一眼,专心致志地埋头苦吃起来。仿佛方才那个赌气要走的人不是她,那个肚子不争气叫出声的,更不是她。
她吃得又快又急,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好像桌上的菜都跟她有仇似的。
晏祈见她这副样子,终于没忍住,轻笑出声。他将自己那杯未曾动过的酒,推到了她的手边。
“喝吧。”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噎死了,我可不负责。”
奚九心头那点因窘迫而生的恼火还未散尽,她本想极有骨气地将酒推回去,可转念一想,不喝白不喝。
她不想给他这个面子,却更不想委屈自己的好奇心。
于是,她端起酒杯,带着几分示威的意味,随即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滑入喉咙,辛辣的后劲猛然炸开,烫得她舌尖发麻一路灼烧至胃里。她猝不及防,被呛得眼圈瞬间就红了,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捂着嘴剧烈地咳嗽。
“你……!”她好不容易顺过气,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沁出。她一边伸着舌头,一边拼命用手在嘴边扇着风,一双杏眼水光潋滟,怒瞪着罪魁祸首,“你就是故意的!”
8. 覃大人的失忆大礼包
晏祈也不否认,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欣赏着她的狼狈,笑得肩膀都在轻颤。
“是你自己非要喝。”他给自己又斟了一杯,语气无辜至极,“我方才拦你,你还不乐意。怎么,这会儿不谢我,反倒怪起我来了?”
他煞有介事地捧着心口,故作出一副被误解的委屈模样,长长叹了口气:“我这般‘关照’你,你却如此不识好人心。唉,我这颗心啊,拔凉拔凉的。”
他那副惺惺作态,颠倒黑白的模样,看得奚九牙痒痒,恨不得把手里的空酒杯砸他脸上去。她算是看明白了,跟这神仙斗嘴,自己半点便宜都占不到。
她恨恨地瞪他一眼,决定不再理会这恶劣的家伙,埋头快速将碗里的饭菜扒拉干净,然后“啪”地放下筷子,扬声唤来伙计。
“带我去客房。”
“好嘞!姑娘您这边请,”伙计殷勤地在前头带路,引着她往楼梯走,“您和公子的客房在二楼,往西走,倒数第二间便是。”
奚九的脚步在楼梯口顿住,敏锐地捕捉到那个“和”字。
“就一间?”她蹙眉问道,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情愿。
伙计赔着笑,搓手解释道:“哎哟姑娘,实在对不住,今晚小店客房紧俏,就只剩这一间上房了!委屈二位暂且歇息一晚。”
奚九知道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但要她和晏祈同住一室……她光是想想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当初奚九重伤找来桃蓁照顾她,晏祈宁愿去镇上住客栈,回来之后又是马不停蹄地搭建一间新卧房
“我可不要和他一起住。”她硬邦邦地说道。
小二眼珠一转,只当是小夫妻闹别扭,笑着打圆场:“姑娘说笑了,小两口有什么磕绊,那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嘛!这大晚上的,公子怎舍得让您独自另寻住处?可不能因一时之气伤了感情呀!”
“小两口?!”奚九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惊得连连摆手,恨不得立刻撇清关系,“谁跟他小两口!你看清楚了,我跟他可不是那种关系!谁要嫁给这种人,那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她声音不小,清晰地传到了楼下。
晏祈仍坐在原处,一口虾配一杯酒,悠哉的享受着。
伙计见这情形,自知失言,连忙拍了下自己的嘴:“哎哟您瞧我这张破嘴!该打该打!姑娘莫怪,是我眼拙,误会了误会了!不过……”他面露难色,“这客房确实只剩那一间了,您看……”
奚九见晏祈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就来气,再看小二也确实为难。
罢了,先到先得!那家伙最好在楼下喝一晚上西北风!
“带路!”
她丢下两个字,提着裙摆,脚步蹬蹬蹬地转身上了楼。
先到先得。
床是她的,他爱睡哪儿睡哪儿去。
奚九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翻来覆去,思绪纷乱不休。
覃大人的病情、长公主的真正目的、灵石的下落……无数疑问在她脑中盘旋。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思索明日该如何从覃大人口中探听消息,才能既不惹怀疑,又能避开覃夫人那双过于敏锐的眼睛。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将脸埋入枕头。
夜渐深,屋内寂静,窗外更夫的梆子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没有了那股熟悉的的檀香,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不真切。
朦胧间,奚九感觉脸颊有些微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戳着。她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想躲开,那触感却如影随形。
她猛地惊醒,倏然睁开眼。
晏祈的手指正悬在半空,见她醒来,若无其事地负于身后,脸上看不出丝毫被撞破的尴尬,反而正色道:“覃大人醒了。我现在要去诊脉,你赶紧收拾一下。”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寻常差事。
覃良川靠坐在床头,面色已然红润,目光清明,整个人再无昨日那般枯槁死气。覃夫人守在床边,眼中忧色未褪,却已染上喜意,管家与侍女也皆屏息凝神,满屋目光都聚焦在晏祈身上。
晏祈诊完脉,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客套道:“覃大人底子尚可,未留下病根,已无大碍。”
覃大人闻言,面上却浮起困惑,他仔细回想着:“多谢神医救命之恩。只是……敢问晏神医,老夫这究竟得的是什么怪病?来得凶猛,去得却也蹊跷。”
晏祈显然不想多费口舌,奚九按捺不住,抢先一步,目光灼灼地看向覃良川:“管家说,您病发前,曾独自去过河州鬼市,敢问大人,在鬼市可是遭遇了什么不寻常之事?”
覃大人目光转向奚九,带着几分打量,他努力去回忆,然而半晌过去,他眉头越蹙越紧,最终面露难色。
“这……这,我竟然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
奚九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她握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做着最后的挣扎:“您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我去鬼市,本是想寻故友奚中衡之女的下落。”覃良川叹息一声,神情黯然,他看向窗外大亮的天色,“现如今……唉,我今日便需启程赶回应天府述职,耽搁不起了。此事,只能先着人去暗中打探消息。”
奚九还想再问,晏祈却已不动声色地截过话头,语气随意得像是在闲谈:“听闻河州鬼市奇珍异宝甚多,颇有意思。我正欲前去见识一番。覃大人,不知这鬼市究竟在何处,又该如何进入?”
他转向覃良川,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覃大人注意力被引开,回答道:“需从河州东岸码头乘船,进入东河山。半山腰有一处隐蔽洞穴,穿过去便是鬼市。只不过……”他略一迟疑,“进入鬼市,需得有凭证。”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造型奇特的铜叶,其上刻着繁复难辨的纹样。“此物便是凭证。”他将铜叶递向晏祈,“神医既有兴趣,此物便赠予您。但,老朽有一个不情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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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锋一转,竟从床沿起身,郑重地朝晏祈行了一个大礼,神色恳切:“能否请神医,在鬼市……代为寻访我那故友之女奚九的下落?那孩子如今不知流落何处,我等实在放心不下……”
覃夫人闻言,亦上前屈膝,声音哽咽:“神医仁德,我那旧友的孩子命苦,如今流落在外,恐性命堪忧。我们不求其他,只盼她……能平平安安。”
奚九站在一旁,看着两位长辈为她如此忧心恳求,鼻腔酸涩得厉害,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压下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不敢泄露半分情绪。
晏祈瞥了她一眼,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紧握的拳,随即虚扶了覃大人一下,语气依旧平淡:“大人不必如此。”他并未立刻答应,也未拒绝。
奚九瞬间会意。她快步上前,扶起覃氏夫妇,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大人,夫人快请起!咱们晏神医,最是菩萨心肠,我们此去鬼市,定会尽力寻找奚姑娘的下落!”
“多谢……多谢二位!”覃夫人已是泪眼婆娑,抓住奚九的手,泣不成声,“若日后有需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还请务必来应天府覃宅寻我们!”
客栈外,马车早已备好,覃府众人忙碌地收拾行装。
奚九站在廊下,趁无人注意,飞快地用袖口拭去眼角的湿意。
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即将登车的覃夫人身边,轻声道:“夫人仁慈,那位姑娘若知晓,定会感念于心。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覃夫人停下脚步,转身看她,眼中泪光未减。她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叶紫檀的木梳。梳背上,雕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纹路已被摩挲得温润光滑。
“这是我早逝的挚友,在我当年出嫁时,亲手为我雕刻的。”她将木梳塞入奚九手中,目光温柔而悲伤,“我留着它,也只是徒增伤感。这梳子便送给你,愿桃姑娘你……从此平安顺遂,觅得良人。”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奚九惶恐地推拒。
覃夫人却紧紧攥住她的手,不让她挣脱:“收下吧。若哪天过得不顺心了,便拿着这梳子,来应天府找我。”
奚九还要推脱,覃夫人却忽然上前,轻轻抱住了她。那是一个温暖而单薄的拥抱,带着长辈的怜惜。
“孩子,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活着。”
说完,她松开手,毅然转身上了马车。
“别送了。”车帘落下,隔断了视线。
马车缓缓前行。
奚九捏紧了手中的木梳,梳齿硌着掌心,传来尖锐的痛感。她朝着远去的马车,深深弯下腰。
“覃大人,覃夫人,一路平安。”
一滴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砸在手中那柄光滑的木梳之上,溅开一点细微的水痕。
“人已走远,再看也看不出花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侧响起,晏祈不知何时站在她身旁,目光并未看她,而是望着马车消失的驿道尽头,“我们也该回去了。”
9. 鬼市副本重磅上线
奚九扭过头,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抹过,动作又快又重。再转回来时,面上已看不出半分泪痕,只眼底还残留未散尽的微红。
她刻意挺直背脊,像一只被雨淋湿却依旧要抖擞翎羽的雏鸟。她可不想让这恶劣仙君,瞧出任何可供打趣的脆弱。
晏祈似乎并未留意她的动作,只随手将一只钱袋抛进她怀里。
“拿着。”
奚九不解,掂了掂那袋子,入手分量不轻。
“这不是我们晏大神医的诊金?给我做什么。”
晏祈咂咂嘴,目光在她通红的眼角处停顿一瞬,唇角勾起一抹恶劣的弧度,懒洋洋道,“看你可怜,拿去花吧。”
奚九一窒,心头那股刚压下去的酸楚,顷刻被怒火取代。她仰起脸,瞬间炸毛:“我不需要你可怜!”
“是么?”晏祈挑眉,作势便要收回去,“那还我。”
奚九随即一个旋身,轻巧地躲开他的手,将钱袋紧紧护在怀里。
“给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要回去的道理!”方才那点伤感被这突如其来的斗气冲散大半,她得意地冲晏祈扮了个鬼脸,转身去了隔壁的糖饼铺子,“略略略,白给的,不花白不花!”
晏祈站在原地,看着她那副“打了胜仗”的模样,终是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木屋的门扉半掩,天光斜斜切入,照亮了飞舞的微尘。
奚九一刻不停,开始收拾起行囊,动作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
晏祈斜倚在窗边,姿态闲散,指尖捏着颗饱满水润的桃子,正慢条斯理地啃着。他瞥了眼屋内忙乱的景象,不紧不慢地开口:“怎么,得了这点银子,就想离家出走?”
奚九手上动作一顿,诧异地抬眼看他,把想翻白眼的冲动硬生生忍下。
眼下还需倚仗他前往鬼市,可不能得罪。
她压下心头火气,闷声道:“不是你自己亲口对覃大人说,要去河州鬼市见识一番?”
晏祈像是才想起这茬,恍然般“哦”一声,咀嚼着嘴里的桃肉,含糊不清地说道:“那个啊。不过是和覃大人客套几句,总不能冷场不是?”
他甚至将另一个洗干净的桃子递向奚九:“这桃儿不错,你尝尝。”
奚九不接。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胸口微微起伏,气鼓鼓地看着他。那双杏眼里,燃着一簇小小的火苗:“客套?那你为何要收下进入鬼市的凭证?还答应……”
晏祈晃了晃手指,眼底掠过一丝狡黠的光,慢悠悠纠正她:“哎,话可得说清楚。答应覃大人寻人的,是你。我可什么都没答应。”
的确是“桃小娘子”应承下的,可不是他晏神医。
那枚铜叶在晏祈手里,奚九现在连孤身犯险的资格都没有。
奚九气结,她瞪着晏祈云淡风轻的脸,忽地上前一步,劈手夺过桃子,狠狠咬了一大口。她就这么叼着半颗桃儿,走到窗边,在晏祈错愕的目光中,“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眼不见为净!
她泄愤似的嚼着桃肉,鲜甜的汁水也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烦躁。线索毫无进展,私藏兵器的罪名又查无可查,奚府血案随着时间流逝正逐渐被人们淡忘。
她确实心急了,线索不会自己送上门来,她必须主动出击。
可……
她焦躁地在屋内踱步,晏祈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再次浮现眼前。
不对。
晏祈这仙君,看似懒散毒舌,行事却从不无的放矢。他当初连覃大人的具体病情都懒得多解释一句,怎么会主动与覃良川攀谈?还故意“客套”地追问鬼市的具体位置和进入方法?还问得那般详细?
还有灵石。
他口口声声说灵石无用,不屑与她做亏本买卖,转头却收走了她那枚碎片,美其名曰“代为保管”。
一个逐渐清晰的事实,骤然划破她脑中迷雾。
桃蓁曾同她说过,自己是在奚府附近被晏祈擒住,无奈之下才吐露灵石在她身上。
晏祈去奚府,然后恰好救下她,再到与覃大人的客套……所有看似随意的举动,或许都指向同一个目的:他在收集一切与灵石相关的线索。
关于鬼市的询问,根本不是闲谈客套,而是刻意引导!他故意提起鬼市,好顺理成章地,从急于报恩的覃大人手中,不费吹灰之力拿到进入鬼市的凭证。
晏祈他,原本就在找灵石!
但……一个更大的疑团浮上心头。
他不是神仙吗?
腾云驾雾,穿墙遁地对于仙家而言,不是如同呼吸般寻常的本事吗?区区一个凡间的鬼市,即便藏得再隐蔽,还能拦住这位仙君不成?
他何需如此大费周章,迂回曲折地从一个凡人手中获取什么……入场凭证?
除非那鬼市并非寻常之地,比如有晏祈提到过的并不常见的“封禁术”。又或者,他只是单纯觉得,借凡人之手,走凡人之道,比他自己施个法术闯进去,要有趣得多?
杂乱的线头缠住奚九思绪,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
晏祈还站在窗外,正慢悠悠地将最后一点桃核丢开。
“晏祈。”奚九声音低沉,带着洞悉般的笃定,“你去鬼市,根本不是为了看热闹,对不对?”
“我一定要去。”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潜藏在眼底的执念再次浮现。
鬼市关于灵石的消息,定已传入长公主府。华瑛想得到完整的灵石,一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于她而言,亦是机会。
“胡闹。”晏祈语气骤冷,“你忘了安仁殿的教训?刀锋加身的滋味,还想再尝一次?”他转身,目光沉沉压向她,“你留在这里,好好看家。”
“可……”奚九试图争辩。
“没有可是。”晏祈截断她的话,深邃的双眼充满警告,“去哪,是我的事。”
他言出即行,青衫拂过门廊,踏着漫天燃烧的夕晖径直离去。
木门吱呀轻响,复又归于静止。
晏祈一走,屋里那点人气便也跟着散了。四壁空空,静得让人心慌。
奚九怔怔站在原地,许久,才慢慢走到窗边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在石板上反复划动。她抬头,望向天际最后一抹绯红,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定感,且愈演愈烈。
“桃蓁……桃蓁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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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低声呼唤,声音散在冰冷的空气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桃蓁,似乎有些日子没来木屋了。
晏祈身形微动,仙术流转,下一刻便已立于东河山云雾缭绕的半山腰。山风凛冽,吹动他衣袂。
泥地上纷沓的足印延伸至被藤蔓半掩的入口,洞口幽深,往里瞧不见半点光,散发着阴湿晦暗的气息。
他换上一身锦缎常服,墨玉簪发,身姿挺拔,剑眉星目,俨然一位矜贵闲散的世家公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踏入洞穴。
洞内狭窄,仅容一人通行,石壁湿滑冰冷。行不过数十步,一个急转,总算透出微弱火光,映出两道高大身影,如门神般堵住去路。
为首者面色冷硬,伸手一拦,其后数名佩刀壮汉如石像般立在黑暗里,虎视眈眈。
晏祈从容取出铜叶。
为首那人接过,借着火光仔细查看,确认无误后才恭敬奉还,侧身让开通路,声音沙哑:“鬼市规矩,银货两讫,莫问来历,莫生事端。违者……后果自负。”
穿过狭长通道,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仿佛是掏空了整座山腹,凿出的一座地下城池。巨大的地下溶洞被无数灯笼与奇异磷火照得恍如白昼,各式摊位沿街铺开,卖的尽是些人间日常罕见的物事。摊主们大多戴着面具,或以斗笠遮面,空气里混杂着熏香、血腥与药草的怪异气味。
晏祈看似闲适地左顾右盼,神识早已无声无息地铺开。
只是他未曾感知到灵石的气息,反而察觉到此地,隐隐有一道精妙的封禁之术。
难不成琳琅阁又丢了什么宝贝?他心下微动。
正思忖间,他远远望见几名精壮汉子虽作寻常商客打扮,但身形笔挺,分明是行伍之人。他们身后,簇拥着一名身形窈窕的女子,与周遭三教九流的氛围格格不入。
此女以面纱遮脸,步履间的矜贵与威仪,纵使刻意收敛,也无法完全掩饰。
安亭长公主,华瑛。
她竟亲自来了。
晏祈收回神识,唇角勾起一丝冷峭。果然,不带奚九来,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他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跟在众人身后。
一行人进了鬼市最深处的一座酒楼——玉福楼。
楼外招牌陈旧,毫不起眼,内里却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一楼人头攒动,连个落脚的空隙都难寻。晏祈欲上二楼,却被一个眼神精明的小二拦下。
“这位公子,对不住。”小二脸上堆笑,语气却不容商量,“今夜二楼已有贵客包下,您若是为着那‘亮宝会’的奇宝而来,还请在一楼耐心等候,或有缘听得一二。”
周围三三两两的人围在一起低声议论,声音断断续续传入晏祈耳中:
“听说今夜来了几位大人物。”
“看来玉福楼这次的手笔不小,不知又得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宝贝?”
“可不是,我听说,是块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石头……”
长公主的人马占据了二楼最里侧的雅间,将那位女子护在中央。晏祈则寻了个能将雅间动静尽收眼底的角落,神识悄然笼罩住整座酒楼。
10. 在线等,怎么给神仙做急救
子时将至,亮宝会却迟迟未开始,楼下众人渐生不快,喧哗抱怨声四起。
就在此时,一位干瘦的掮客匆匆上楼,叩开雅间房门,在华瑛身旁的护卫耳边急速低语几句。那护卫脸色骤变,立刻附在华瑛耳边转述。
华瑛霍然起身。
变故就在这一瞬发生!
楼下大门处一阵剧烈骚动,伴随着桌椅翻倒和惊叫声,一队腰佩弯刀、服饰带有鲜明北涿图腾的彪悍武士蛮横地闯了进来!
为首者是个鹰钩鼻汉子,目光如饿狼般锐利,扫视全场,竟操着一口流利的南郡官话,声音洪亮而充满恶意:“我道是哪路神仙包场,原来是南郡的长公主殿下大驾光临!”
他目光精准地射向二楼雅间方向,毫不掩饰其中的嘲弄与贪婪,“殿下金枝玉叶,不在宫里享福,竟也对这民间野市的‘灵石’感兴趣?不如拿出来,让我北涿儿郎也开开眼?”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数名武士已如猎豹般扑向二楼。
雅间门砰地被撞开,华瑛的护卫拔刀迎敌,刀光剑影瞬间交织!
几乎在同一时间,酒楼四面的窗户被猛地撞碎,数十名黑衣蒙面人如鬼魅般涌入,身法诡异莫测,出手狠辣刁钻,竟是同时攻向长公主与北涿武士两方人马!
“嗡——”
一道低沉的嗡鸣,整座酒楼被无形的结界笼罩,隔绝了内外。
晏祈眉心紧锁,仙界结界?
此地竟有仙家手笔!晏祈眼底闪过一丝错愕,难道还有仙界之人插手此事?
是何目的?
两方人马与突入的刺客瞬间在狭小的空间内混战成一团,刀光撕裂昏暗,血雾喷溅,楼下看客四散奔逃,尖叫哭喊声不绝于耳。
设下此局的人,不仅算准了各方势力,连他这个“意外”,都可能计算在内。
他不能再滞留于此。
晏祈指尖青光凝聚,一道凌厉的剑气破空而出,硬生生在结界上撕开一道裂口。
他身形化作残影,疾速向外遁去。
就在他即将脱身的刹那,一道极其刁钻的破空声自身后死角袭来!
晏祈心下凛然,回身格挡已来不及,只得即刻运转剩余仙力护住周身。
“噗嗤!”
一支通体银亮的弩箭,竟穿透了他的护体仙气,狠狠钉入他的左肩胛!剧痛传来,一股阴寒之力如万千毒蚁,顺着经脉疯狂啃噬,疯狂地侵蚀着他的仙元。
晏祈闷哼一声,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借着冲力翻出酒楼,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木屋前,奚九抱着双膝,静静地坐在台阶上。
夜风很凉,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忽然,院门处传来一声沉闷的重响,一道踉跄的身影跌了进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几滴滚烫的鲜血,猝不及防地,溅在她面前的青石板上,在清冷的月光下,触目惊心。
“晏祈!”
奚九的脸瞬间血色尽失,惊恐地扑了过去,“你怎么了?!”
他左肩插着一支弩箭,箭羽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银光。鲜血已经浸透了半边青衫,衬得他本就清冷的脸庞,此刻更是苍白。
“无碍。”他想挥开她搀扶的手,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提不起来。那箭上附着的阴寒之力,正疯狂地在他体内肆虐。
奚九咬紧牙关,用瘦弱的肩膀奋力撑住他高大的身躯,半拖半抱地,一步一步,将他挪到床榻上。
他唇色苍白,气息微弱,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沿着清隽的眉骨滑落。往日里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嘲弄或淡漠的眸子紧闭着,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神像。竟比她那日重伤濒死时,更要吓人几分。
神仙,原来也会像凡人一样,流血,受伤,露出这般脆弱的模样。
这个念头只在奚九脑中一闪而过,便被更汹涌的恐惧淹没。
她自小随兄长习武,懂得些粗浅的包扎之术。
她强迫自己冷静,颤抖着点亮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风中摇曳,映着她煞白的脸。
她寻来干净的布条,拿起剪刀的手,却抖得不成样子。
“可能会很疼,你忍一忍。”她看着他紧蹙的眉心,声音发颤,手却在开口的瞬间,稳了下来。
她剪开他肩头被血浸透的布料,露出狰狞的伤口。她屏住呼吸,观察伤口情况,准备将箭头剜出。
然而,当看清那没入血肉的箭头形状时,短刀险些脱手。
这并非寻常箭矢!箭身的构造十分奇特,箭头呈倒钩状,深深嵌入骨肉之中。
奚九脑中嗡的一声。
这是大哥耗费数年心血,近日才刚研制成功的银钩弩箭!
她曾亲眼见过图纸,大哥说,此弩箭威力巨大,一旦射中,箭头倒钩便会与血肉死死咬合,极难拔出。若随意拔动,会给伤者带来二次重创,但因为设计有缺陷,图纸还未曾上报兵部。
这支箭,究竟从何而来?
又是如何,能重创一位神仙?
她不敢再贸然动作,倒钩若是卡在紧要处,稍一拉扯,后果不堪设想。
她来不及细想,黑色的血液正不断从伤口边缘渗出。
她慌乱地翻找屋内所有瓶罐,可里面装的皆是治疗凡间伤痛的药材,于仙人之躯,无异于杯水车薪。
“桃蓁!桃蓁!”她心里烧成一团乱麻,朝着屋外空旷的夜色大喊,却只换来更深的寂静。
“晏祈……晏祈!”她跪坐在榻前,轻拍他冰冷的脸颊,声音发颤。
晏祈意识模糊,仙元损耗带来的寒意遍布全身,侵蚀着四肢百骸。他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想要汲取一丝暖意,却又因牵动伤口而发出压抑的闷哼。
他隐约听见奚九的呼喊,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如千斤,神识在无边的混沌中挣扎。
晏祈腰间那个靛蓝色的乾坤袋,因他的动作滑落榻边。
乾坤袋!
奚九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他的乾坤袋里有各种灵药法宝,定有能救他的东西!
她颤抖着手,解开袋口的束绳。
瞬间,一抹柔和的白光自袋中飞出。那瓣灵石碎片,竟如有了生命一般,悬浮在她面前,而后缓缓落在她摊开的掌心。
玉石触手温润,在昏暗的烛光下,内里似有光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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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
可她不知如何使用。
她只记得晏祈曾轻描淡写地说过,“完整的灵石,注入灵力,便可绽开”,但她只是个凡人,没有灵力。而这,也仅仅是一块碎片。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灵石,靠近晏祈的伤口。万般焦急之下,一个荒诞的念头闯入脑海——那些话本子里,不常有宝物滴血认主的情节吗?
死马当活马医!
她不再犹豫,指尖轻轻蘸取晏祈伤口渗出的血液,小心翼翼地将那滴血珠点在灵石上。
血液触及玉石的瞬间,竟如同被吞噬般,迅速渗入其中,消失无踪。
紧接着,灵石倏然泛起白光,一股磅礴而温和的灵气,如春日暖流,倾泻而出,尽数涌入晏祈体内,迅速滋养他枯竭的经脉。
光芒之中,银钩弩箭化作点点银光,顷刻间化为乌有。
伤口不仅瞬间止血,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翻卷的血肉缓缓舒展,长出粉嫩的新肌,最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连疤痕也未曾留下。
然而,奚九并未注意到,窗台上那盆正值绽放的秋菊,花瓣以惊人的速度蜷缩枯萎。窗外枫树下几株茂盛的杂草,悄然褪去绿意,变得枯黄。更远的暗处,几只栖息在树头的鸟雀无声地坠落在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
奚九惊喜交加,不敢松手,只觉得掌中灵石温热异常,仿佛与晏祈的生命连成了一体。
“唔……”
晏祈闷哼一声,纤长的眼睫剧烈颤动,他缓缓睁开眼,仙体之中,正有暖意复苏,可周遭的生气,却在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被抽离!
他目光一扫,落在窗台那盆彻底枯死的菊花上,眼神骤然锐利。
他猛然伸手抓住奚九的小臂,另一只手搭上脉搏,视线死死锁住她掌中那枚已恢复原状的灵石。
“你用了它?”他声音沉冷得吓人,带着前所未有的肃然。
奚九被他眼中罕见的厉色惊住,缩回手腕,讷讷道:“我……我只是想救你……”
确认她并未受灵石反噬,晏祈才一把夺过那枚碎片。他仔细感知其上残留的气息,再望向窗外死寂的草木,眉头紧锁。
吸收万物生气,反哺己身!这绝非天地自然孕育的灵物该有的模样!
这分明更像是……夺天地造化的邪术!
可晏祈调动灵力运转一周后,并未发现不妥。
师父只告知此物蕴含灵气,关乎气运,命他寻回。其余传闻,皆被斥为无稽之谈。可眼下这情形……那所谓的种种“谣传”,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这灵石,绝不简单!它的失窃,当真只是一场意外?
万千疑虑与警惕塞满胸腔,抬眼却看见奚九眼中氤氲的泪意,和那份未褪的惊惶。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她只是想救他。
这个……蠢笨又……
他终是咽下所有质问,化作轻轻的叹息,将那枚灵石迅速收入乾坤袋,隔绝了它与外界的任何联系。
“今夜之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郑重警告,“包括桃蓁。”
11. 仙君今天也在努力道歉
晏祈心底疑窦丛生,却并未对她明言。那一点莫名的回护之心,竟压过了对真相的探究。
见奚九垂着眼,迟迟不语,他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仙君惯有的威压,沉声追问:“记住没有?”
奚九被他这声音一激,肩头猛地一颤,蓄在眼眶里的泪珠再也兜不住,“啪嗒”一下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晏祈蓦然怔住。看着她竟真的露出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这才后知后觉,自己重伤倒地的景象,怕是真将她吓破了胆。
奚九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一声声压抑不住的低声抽噎,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揪心。
方才见他气息奄奄浑身是血,她魂都快吓飞了。心里急得发慌,好不容易误打误撞将他救醒,惊魂未定,气还没喘匀,迎来的却是他劈头盖脸的质问。
晏祈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他斗过强敌,历过雷劫,却从未应付过女孩的眼泪。师兄清源当年闲谈时戏谑的话语此刻无比清晰地回荡在耳边:“师弟啊,这世间最难化解的,绝非什么上古禁制,而是小姑娘的眼泪珠子,碰上了,比度天劫还麻烦!”
他心下竟生出几分未曾有过的虚软,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尝试着讲道理:“我……我没怪你。”可仙君活了几百载,于此道实在毫无经验,干巴巴的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搜肠刮肚,发现面对这滚落的泪珠,往日那些讥诮嘲讽一样也派不上用场,最终只能重复道:“你只需记住我方才的话便好。”
奚九根本不理会他的辩解,积压的恐惧与委屈在此刻全然爆发。她抬起一双泪眼,大声控诉:“你凶我!”
眼泪串串滚落,她几乎喘不上气:“我什么都不懂……你……我又不是神仙,我救不了自己的家人。”她哽咽着,后面的话几乎不成句,“我还以为……以为你也要死了……”
晏祈彻底僵在原地。
他想做点什么,又碍于仙君颜面不知该如何下手,煎熬之下,只得略显笨拙地凑近些许,抬起手,指尖犹豫着,试图替她拭去脸颊边的泪痕,声音放得极轻柔:“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生平第一次,尝到“煎熬”的滋味。
他伸出手,指尖还未触及她脸颊。奚九却猛地向后一缩,骤然止住哭泣,低下头,耳根泛起可疑的红晕,她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字字清晰地呵斥道:“你能不能把衣服穿好!”
晏祈动作一滞,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肩头的衣物被剪开大半,玄色锦袍正虚虚地搭在肩上,自锁骨至胸前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奚九面前。
“!!!”
晏祈满脸错愕,腾地转过身去,广袖慌乱地一拂,仙光微闪,已是青衫整洁,发髻纹丝不乱。
他强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耳根却红得欲滴,那热意甚至蔓延至脖颈。待那点窘迫稍退,才敢转回身去,准备继续方才未竟的,安抚?
然而眼前早已空无一人。
只听隔壁房间传来“哐当”巨响,门被狠狠摔上,震得窗棂都仿佛跟着颤了颤。他僵在原地,听着隔壁再无半点声响,竟是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他喉结悄悄地滚动,默默咽下刚想出来的安慰话:“……”
几百年的仙生里,他从未有此刻这般,束手无策。
屋子里,只余下烛火无声跳动,映着这位仙君脸上,前所未有的狼狈。
与此同时,皇城深处,安仁殿后花园。
夜露深重,华瑛未着鞋袜,宫裙逶迤,赤着一双玉足,走在后花园冰凉的石阶上。她一手执壶,一手随意勾着两只白玉夜光杯。四周空寂,侍卫宫人尽褪。
她走到湖心小桥上,自斟一杯。举杯欲饮,夜风吹拂起她宽大的宫装,满园草木簌簌作响,唯独桥头那棵桃树,光秃秃的不见几片叶子,在风中静默无声。
华瑛闭目,静静聆听这自然的喧嚣,唇角竟牵起一丝痴迷,仿佛聆赏仙乐。
“有好酒,竟不分我一杯?”幽冷之声自身后凭空响起。
华瑛未回首,只将另一杯斟满,置于身侧石栏。
那人身形未动,只一抬手,酒杯便稳稳落入掌中。
“我还以为你死在鬼市了。”那人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华瑛睨着湖水中破碎的明月,语带讥诮:“可惜,让你失望了。”
她忽将酒壶倾斜,酒液尽数泻入湖中,击碎满池清辉。
“救走奚九的那个人也在找灵石?”她问得直接。
那人轻呷一口酒,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倚靠桥栏,身影在月色下显得有些模糊:“怎么不先问问被北涿人夺去的灵石?还有那群来历不明的黑衣蒙面人?”
华瑛轻笑,笑容里满是皇室天生的倨傲:“让他们暂且保管几日,开开眼界又如何?凡我欲得之物,终会回到我掌中。”她顿了顿,语气里有睥睨一切的自信,“不过是迟早的事。”
“是嘛。”那人放下酒杯,面色如常,“那块灵石,本就是从他手上丢的。晏祈那个倒霉蛋,怕是至今还不知道,东西究竟是如何不见的。”
华瑛思绪转动极快:“如此奚九手里那块,大概已落入他手。”她沉吟片刻,指尖轻轻敲击栏杆,“一位深不可测的仙君……眼下不宜硬碰。”
“暂且,先别动他们。”
翌日,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棂,在屋内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奚九难得一夜无梦,自然转醒。屋内寂然,窗外偶尔响几声鸟雀清脆的啼鸣,她慵懒地舒展开身体。
可一夜酣眠,换来的并非神清气爽。汹涌的委屈和后知后觉的羞窘一同漫上心头,昨夜那场大哭,让她一双眼肿若桃核,心头也堵着一团散不去的郁气。
她抓过枕边的铜镜,眼周还泛着淡青,平添了几分憔悴可怜。
该死的晏祈!
若非他那般狼狈骇人,又不识好歹厉声相向,她何至于失控落泪。
她在心底又狠狠记上一笔。
奚九推开窗,凉风拂面却未吹散半分烦闷。院中,竟未见晏祈摆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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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些花草的身影。
心里暗道奇怪。
她起身欲去院中打水洗漱,好歹敷一敷这双见不得人的眼睛。房门“吱呀”拉开,她睡眼惺忪抬脚欲出,却见门口竟摆着一堆大大小小的油纸包,摞成一座小山,散发着各色食物混杂的香气。
她刚要蹲下查看,一道青影便算准了时机,从门边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恰好挡住那片阳光。
晏祈站在她面前,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白瓷碗,碗壁凝结着冰凉的水汽,内里盛着琥珀色的晶莹糖水,几片嫣红的山楂沉浮其间。
“这可难买了,我还是托裁缝铺的季小娘子帮忙才……”
晏祈的话还没说完,奚九瞧都未曾瞧他一眼,面无表情,转身就要关门。
“哎。”晏祈下意识伸脚抵住门缝,那声叹息拖得老长。他自知理亏,放软了声音,几乎是在哄着她:“别生气了嘛……这糖水冰镇得正好,酸甜开胃,化瘀消肿最是……”
“砰!”
晏祈猝不及防,身形微微后仰,门扇险些擦过他高挺的鼻梁,并将他未尽的话语,尽数堵了回去。他碰了一鼻子灰,对着紧闭的门板,捏着瓷碗的手指紧了紧。
仙君何曾这般伏低做小过?
他在心里默念:要温柔,要温柔,要温柔!
他的声音,隔着木门传来,多了几分无奈:“别生气了嘛……这糖水,味道真的不错。”
见里头毫无动静,他只得再道:“我放门口了,你好歹尝尝,放久了就不好吃了。”他等候片刻,终是转身离开,走向院中那棵老枫树,青衫拂过石阶,背影竟透出几分落寞。
不一会儿,门被悄悄推开一条细缝。一只眼睛凑近门缝,警惕地朝外窥探,确认那抹青色确实已远离门口,奚九这才迅速拉开房门。地上吃食着实不少,她抿了抿唇,分两次才尽数搬回屋内。
还有最后一包桂花酥饼。
清甜的桂花香钻入鼻尖,奚九心情难得好转。
正要弯腰拾起,她心有所感般蓦然抬头,只见晏祈正在枫树下遥遥望着她,阳光透过枫叶,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见她望来,他唇角极其勉强地向上弯了弯,试图勾出一个示好的笑容。
奚九心头莫名一梗,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她当即冷下脸,重重哼了一声,只将那包酥饼往怀里一揣,偏过头去。
食物没有错,凭什么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她甩上门,将门关得严丝合缝。
她随手拆开怀里的油纸,酥饼仍带温热气,她恶狠狠咬上一口。
酥脆掉渣,满口香甜,却莫名尝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滋味。
第二日,奚九仍旧视晏祈于无形,无论他将百味斋的糕点,李记的卤味如何精巧地垒在门口,她只照单全收,却未曾留过半点好颜色。
晏祈竟也耐下性子,不焦不恼。仙君活了数百载,头一回将心思用在钻研凡间小食的甜咸喜好上,投喂得愈发精准熟练。
12. 超强鬼市复盘解析
一场秋雨,洗去山中尘埃,带来丝丝凉意。
奚九晨起,冷风入喉激得她喉间发痒,掩唇低低咳嗽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嗓音带着惺忪的沙哑。
这细微动静未能逃过仙君耳力。
当日午后,一只小泥炉便支在了院中廊下。晏祈挽起宽大袖口,露出清瘦的腕骨,他执一柄蒲扇,对着炉火不紧不慢地扇着,有了先前的尝试,总不至于再烧成炭。瓦罐里深褐药汁咕嘟冒泡,苦涩气息随白烟四下弥漫,与他周身清冽的檀香格格不入。
药煎好了,他端至奚九房门前,指节轻叩。
门开了一线,露出她半张脸。奚九瞧见那碗浓黑的药汁,眉头立刻拧紧,下意识便要合门。
“站住。”晏祈声音不高,却经验老到地用脚先一步卡住门缝,“风寒入肺,你想咳成痨病鬼?”
奚九瞪他,因咳嗽而泛着水光的眼里满是抗拒:“不要你管!苦死了,谁爱喝谁喝!”
“咳……咳咳……”
她还未动作,喉间一阵痒意,又是一连串急促的咳嗽。
晏祈挑眉,将那碗药又递近几分,热气氤氲,苦涩味更浓:“自己喝,还是我捏着你鼻子灌下去。”
他语气听着强硬,眼神却落在她咳得微红的鼻尖上,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又冒出头。这凡人身躯,怎如此脆弱?
奚九咬唇,视死如归般接过药碗,屏息凑近,浅抿了一小口,整张脸立刻皱成一团,苦得舌尖发麻,差点当场呕出来,当即把汤碗还给他。
晏祈叹了口气径直入内,放下药汤后,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慢条斯理地解开,捻起一枚裹着糖霜晶莹剔透的梅干,递到她唇边。
“先吃这个,再喝药,就不苦。”他的声音,比往日里,低了半分,也柔了半分。
梅干的酸甜气息,丝丝缕缕,萦绕鼻尖。
“那你就不能早点拿出来!”奚九瞥了眼梅干,又瞥了眼黑漆漆的药碗,内心天人交战。最终,她眼一闭,心一横,张口含住那枚梅干,仰头将整碗药汁灌了下去!
晏祈迅速收回手,负于身后,指尖微微蜷缩,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淡漠模样:“如何?死不了吧。”
酸甜的滋味迅速冲淡苦涩,抚平舌尖的抗议。奚九鼓着腮帮,想瞪他,那眼神却因残留水光而毫无威慑力,反似娇嗔。
晏祈轻轻捻了捻方才碰触到她唇瓣的指尖,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一点温软湿意,和糖霜的微甜。
不经意间,视线被她身后的书案吸引。他微微侧首,视线越过她肩头,落在那些散落潦草的纸张上。
案上墨迹狼藉。
“你就是这般糟蹋我的墨宝?”
未等奚九反应,他广袖微拂,一缕微风卷起案上最顶头那张纸,轻飘飘落入他手中。纸上墨迹歪扭,笔触迟疑又笨拙,粗糙得宛如幼童涂鸦,勉强能辨认出是一支箭的轮廓。
奚九脸颊腾地烧起来,上手便夺:“还我!”
晏祈手腕一抬,轻易避过,另一张纸又飞入他手。他垂眸细看,长睫覆下浅影,唇角弧度快要压不住:“啧,这画工委实差了些。若非本君见闻广博,还真难辨认出,这画的是那日伤我的弩箭。”
奚九被他说得有些羞愧,面上却不肯露怯,她一把夺过那两张画,揉成一团:“画得哪里差?你不也认出来了。”她不知自己声音里有虚张声势的恼怒,将纸团狠攥在手心,仿佛如此便能抹去画技不堪的证明。
她心中暗自腹诽。她虽见过大哥的图纸,却只是匆匆一瞥,那夜箭矢又消散得太快,连个参照也没有,全凭模糊记忆去摸索。画得是丑了些,可也不能全怪她。
“所以,”奚九索性不再理会他的嘲讽,将憋了数日的疑问抛出,“一支凡间弩箭,何以重创你这位神通广大的仙君?”
晏祈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面上有些挂不住。
他向来以超凡脱俗之姿示人,结果阴沟翻船,被一记冷箭撂倒,还是在她面前。此事说出去,仙君颜面何存?
“一时不察,被凶徒钻了空子。”他移开视线,语气平淡,试图将此事揭过。
奚九显然不信他这番说辞,鼻翼微动,哼出一声轻嗤,杏眼里闪着光,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哇,竟有人能凭一支弩箭就伤到你。这位壮士莫非才是真神仙?”
她本是随口讥讽,未曾想,晏祈沉默片刻竟转回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伤我的,应是仙界之人。”他声音低沉,“只是,恰好借了这支弩箭。”
他翻过手掌,掌心多了张素白宣纸。他并指如笔,指尖凝起青光,虚点纸面。墨迹自他指尖流淌,蜿蜒勾勒,迅如游蛇,眨眼间,一柄形制精巧的弩箭图案跃然纸上,与他肩上曾受的创口形状严丝合缝。
“应是这个模样。”
奚九接过那张纸,指尖微颤。她仔细端详,与记忆中兄长所绘图纸细节一一比对。
“是它。”她抬起头,声音有些发干,却异常肯定,“没有错。”
“这是我大哥近来刚研制出的银钩弩,”她声音压得低而清晰,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间挤出,“据我所知,图纸尚未上报兵部,更未投入量产,此人如何会有?”
她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晏祈:“你可知伤你的人是谁?”
晏祈摇头,仙君面上那点因画技而起的调侃早已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沉静的审视。
“那你可曾看清他的样貌?”奚九向前一步,急切追问,抓着纸张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晏祈再次摇头。
奚九心急如焚,脱口而出:“你怎么能……”话未说完便及时刹住。她想起晏祈提及自己是被偷袭,若非真未看清,以他这般骄傲性子,何须隐瞒?一股无力感混杂着后怕席卷而来,让她喉头发哽。能重创仙君的人,其手段岂非寻常。
她胸口起伏几下,迅速冷静下来。
“那夜鬼市,究竟发生了什么?”
晏祈慵懒地坐下,瞧着她,目光扫过桌上的茶壶,未发一言。
奚九瞬间会意,快步上前,利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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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紫砂壶,为他斟满一杯茶。方才还满是焦躁与质问的脸上,全然平静下来。她双手捧着那杯茶,恭恭敬敬地递到他手边,甚至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极低,动作却不见丝毫卑怯。
奚家的血仇未报,她不能因情绪误事。
“仙君喝口茶,润润嗓,慢慢说。”
这般能屈能伸的姿态,让晏祈免不了一阵讶异。他接过茶杯,指尖无意擦过她手背,冰冷的触感一掠而过。
奚九已在一旁坐下,背脊挺得笔直,一副凝神静听的模样。
他呷了口温茶,不再卖关子:“那夜我刚进鬼市,就遇到了长公主华瑛。”一听到这个名字,奚九下意识攥紧拳头,她深吸一口气,并未打断晏祈。
“我跟着他们,去了鬼市的玉福楼,那里在办亮宝会,听周围人描述这‘宝’应是灵石,只可惜宝贝还没亮出来,就闯入一群北涿人想要截杀华瑛,混乱之中又有数十名黑衣蒙面人杀了进来,三方势力缠斗在一起。”
“那支弩箭来得刁钻狠戾,时机把握得分毫不差,绝非寻常武者所能为。”说到这里,他话音微顿,似乎正在回想,“伤我之人,很有可能藏在最后一波人里。”
奚九听完,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齿尖轻轻碾过下唇,竟冷笑出声:“近来未曾听闻长公主受伤的传言,想来是北涿人并未得手,真是可惜了。”
她愈发冷静,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借着那点锐痛梳理纷乱的线索。
南郡与北涿素来不睦积怨已久,北涿铁骑屡犯边境,烧杀掳掠,百姓苦不堪言。虽南郡朝堂主和之声不绝,可南郡一向严禁北涿人入境。这群北涿人,竟能深入南郡地界,直取鬼市,截杀当朝长公主!
这背后,究竟还藏着什么?
更让她心头发冷的是,大哥新制的弩箭,为何恰好出现在这种场合……若“私藏兵器”罪名是真,难道是这弩箭?
不!奚家满门对朝廷忠心不二,一定是有别的原因,这支弩箭未必和大哥有直接关联。
那最后一批人,又是何方势力?是属南郡还是北涿?
大哥,乃至奚家是否也早已被卷入这潭浑水之中?
另外,如晏祈所说,重伤他的是仙界之人,他为何要混迹在那群黑衣人中?他又是如何,从兄长手中,取得了这尚未面世的银钩弩?所图为何?
奚九心头一凛,难不成……也为灵石?
无数疑问,在她心头盘旋,刺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仿佛又漫起那夜奚府冲天的血色。
晏祈清冷的声音响起,打断她翻腾的思绪:“北涿人说是要取华瑛性命,可现在想想似乎也是冲着灵石而去。”
“但经此一闹,玉福楼即便真藏有灵石,此刻也不敢轻易现世了吧?”她思路清晰,迅速判断着形势。
晏祈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在理。”
他指尖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既然多方皆欲得此物,不如静观其变,先看看他们接下来有何动作。”
13. 嫁衣的正确打开方式
晏祈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却让奚九敏锐地嗅出回避的意味。
奚九惊觉自己与这仙君相处日久,竟已对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接受良好。
可眼下,这位藏于暗处的仙君,立场不明,一出手便能重创晏祈。若他二人正面交锋,晏祈有几分胜算?
那她自己呢?一介凡俗女子,却身怀人人觊觎的“宝物”。那些争夺灵石之人,恐怕皆认定奚府那块碎片至今仍在她手中。直到此刻,奚九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当初揣着的,究竟是怎样的灭门祸根!一块能引得仙凡两界纷纷出手,掀起腥风血雨的烫手大山芋!
一股寒意爬上她脊背。
这灵石到底是何方至宝。按晏祈描述,此物尚不完整,众人争夺的,不过是灵石的碎片……难道集齐了,便能长生,抑或能立地飞升?
奚九只觉得脑袋要炸开。说好的,只是一块家传的普通玉石呢!
她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探着望向那张清冷侧脸,声音干涩:“若是……你与那个伤你的仙君再碰上,你能打得过他吗?”
话音刚落,晏祈倏然转头睨她,那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都说了他是偷袭!偷袭!”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那句话,仿佛受了天大的侮辱,声音又冷又硬,他觉得自己仙君的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连周身清冷之气都锐利了几分。
仙君傲骨岂容质疑?尤其还是在她面前。
奚九见他反应如此之大,堆起满脸毫无诚意的笑:“是是是,是我失言。”她敷衍地拍拍他手臂,语气里的追捧虚浮得一戳就破,“我们晏祈仙君法力无边,神通广大,威震四方,区区暗算小贼何足挂齿?下次见面,定能手到擒来,叫他跪地求饶……”
她一边说着不走心的漂亮话,一边将人从椅子上拽起,推着他往门口走。
“来来来,说完了正事,您请回吧。”
晏祈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却似乎想起什么,毫无预兆地转过身。
奚九收势不及,整个人结结实实撞进他怀里。他胸膛坚实,带着清冽的檀香与淡淡的草药味,撞得她鼻尖一酸。
她捂着脑袋,撅起嘴,没好气道:“又作甚?”
晏祈垂眸看她吃痛的模样,眼底飞快掠过笑意,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语气寻常得像在说今日天气:“镇上的裁缝铺,新到了批江南软缎。”
奚九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他衣衫不整、露出大片胸膛的模样,脸上倏地一热,下意识垂下脑袋盯着鞋尖,声音也弱了三分:“不去。”
“你衣衫太薄,挡不住寒气。”晏祈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扫过,陈述事实。
“我冷不冷,与你何干?”她扭开头,语气硬邦邦,耳根早已悄悄泛红。
“自然有关。”晏祈面不改色,理由冠冕堂皇,“你若病倒,我便只能一个人去找灵石咯。”
这仙君总能精准戳中她命门,还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更何况,”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语气放缓几分,带着诱哄,“那裁缝铺的季小娘子手艺极巧,某些人不是总嫌旧衣素净吗?”
奚九眼神微动,女儿家哪有不爱漂亮的?自被晏祈救下后,他从未亏待过她,吃穿不愁还教她弹琴,就是说话刻薄了些,许是仙人多有傲骨罢了。她感念晏祈的收留,让她在失去亲人后有个暂时安身之所。可寄人篱下的日子,终究不比从前。想当年在奚府,她哪一件衣裙,不是应天府里最时兴的样式?
她仍在踌躇,晏祈已不容分说,虚虚握了她手腕便往外带:“磨蹭什么,莫非怕我付不起银钱?”
他力道不大,但奚九挣脱未果,又或许是对新衣的期待占了上风,半推半就地被他拉着往镇上去。
阳光将两人身影拉长,一青一素,挨得不算近,却也不远。秋风掠过,卷起几片枫叶,盘旋着落在他们身后。
甫一踏入裁缝铺,一位身着藕荷色襦裙,梳着利落圆髻的小娘子闻声抬头,见到来人,眼中霎时漾开真切笑意,放下手中针线便迎了上来。
“晏医师,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她声音清脆,带着熟稔的关切。那小娘子瞧见晏祈,眼中先是一亮,随即,她的目光越过晏祈,落在他身后的奚九身上。那份熟稔的欣喜微微一滞,眼底略过的诧异虽被她掩饰地极好,却还是在与奚九对视的片刻,被察觉出来。
她朝奚九礼貌性地弯了弯唇角,又将注意力转回晏祈身上,语气依旧热络:“爹爹前日刚进了批云州来的软缎和织锦,料子厚实细密,正合秋凉时节做衣裳,晏医师可要瞧瞧?”
铺子门楣上悬着“季氏成衣铺”的匾额,想来这位便是晏祈口中那位手艺巧妙的季小娘子了。奚九心下微诧,这嘴毒又挑剔的仙君,在凡间镇上竟也有相熟的铺子,且看这姑娘态度,交情似乎还不浅。
晏祈侧身将身后的人,不着痕迹地往前带了半步:“我倒不用。你帮她选几身合身的衣裙。”
季曾芸闻言,面上讶异再难掩饰。她确是头一回见晏祈身侧有旁人,更遑论是如此一位清丽却眼生的姑娘。她不由再次仔细看向奚九,眼中探究更深了几分:“这位是?”
“你好。”奚九对她微微一笑,落落大方,“我叫桃蓁,你便是季娘子吧。”
季曾芸忙不迭回礼:“见过桃姑娘。”她目光在两人之间悄悄流转,压下心头万千疑问,“不知姑娘喜欢何种样式?我们铺子里近来新到的料子和花样倒是不少。”
“季娘子不必客气。”奚九笑意盈盈,“早前便听晏祈提起,季娘子手艺精湛,今日便要劳烦娘子费心了。”
季曾芸脸颊微热,眼神下意识地飘向一旁正漫不经心打量着架上布匹的晏祈,声音里带了几分羞窘:“晏医师他竟还会与人说起这些?桃姑娘真是过誉了,不过是些糊口的手艺,当不起‘精湛’二字。”
奚九在铺子里转了转,目光被一袭烟霞粉的对襟襦裙吸引,裙摆上用银线绣着几枝含苞的桃花。她想起许久未曾穿过这般鲜亮的颜色,不由心生欢喜,回头望向晏祈,眼中带着明晃晃的期待:“这件如何?”
晏祈只扫了一眼,便眉头微蹙,毫不留情地摇头否决:“俗艳。”
奚九满腔欢喜被一盆冷水浇灭,没好气地冲他背影嘁了一声,小声嘀咕:“不懂欣赏。”
季曾芸见状,忙笑着打圆场,引着奚九往内室走:“桃姑娘,里边请。里头还有更多成衣和料子,您可以慢慢挑选。”
奚九趁势朝晏祈的方向扮了个小小的鬼脸,才跟着季曾芸步入内室。
内室更为宽敞,各式成衣悬挂整齐,流光溢彩。奚九信手展开几件细看,只见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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襦上绣着繁复精美的花鸟虫鱼,或是清新雅致的山水暗纹,针脚细密匀称,配色高雅,果然功力非凡。
“季娘子,你这绣工真是绝了,”她由衷赞叹,指尖抚过一件月白裙裳上栩栩如生的蝴蝶刺绣,语气带了点自嘲,“不像我,于此道一窍不通,拿针比拿剑还笨。”
季曾芸一边帮她挑选比量,一边温言道:“桃姑娘喜欢便好。女儿家的手艺,原也是为了妆点自己,悦己悦人。”她手法熟练地替奚九整理衣领,状似不经意地轻声探问:“看姑娘通身气度,想来武艺定是不错,自是不必再沾手这些繁琐女红之事。我们三清镇上的姑娘,可是打小便要学着拈针引线的。”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自然,仿佛只是闲话家常:“说起来,先前在镇上似乎从未有幸得见桃姑娘。不知姑娘……与晏医师是旧识?”
奚九心下明了。
这季小娘子,是在不动声色地探她的底。
季曾芸手持软尺,为奚九量体,冰凉的尺身轻柔地滑过她的肩背与腰身。
“我久居红枫林外的山里,父母早亡,独身一人。偶遇晏医师,承蒙不弃,便跟着他打打下手。”奚九将曾在覃夫人面前的说辞,又信手拈来,说得半真半假,神情坦然。
季曾芸手中动作微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她见问不出更多,两人言谈举止间,也寻不到半分男女情愫,心中那点若有似无的揣测,便渐渐落了地。
待量好尺寸,季曾芸为她寻了件现成的成衣试穿。
晏祈原本闲倚窗边,听见奚九的笑声回过头,就见她换上了一身鹅黄的对襟半臂,内衬月白长裙。明亮的颜色,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愈发通透,驱散了眉宇间那点病弱的苍白,竟添了几分往日里难见的娇憨明媚。她低头系着衣带,几缕碎发垂落颊边,竟比平日顺眼许多。
他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奇,甚至带着几分挑剔:“嗯,尚可。总算不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衣服了,勉强能看。”
奚九系衣带的手指一顿,抬头飞给他一个白眼,懒得费口舌同他争辩。她早知这位仙君口中带刺,压根不理会他言语里的挑剔,欢喜地在原地转了个圈,裙摆漾开一朵好看的涟漪。
“就这件了。”她对季曾芸说完,又朝晏祈抬了抬下巴,理直气壮,“晏祈,付钱。”
晏祈从袖中取出钱袋,随手抛在柜上。
奚九又选定几匹衣料,约定了取衣的日子,季曾芸像是终于卸下了某种重负,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指尖蜷了蜷,深吸一口气,似终于鼓足莫大勇气,从柜台最下方,珍而重之地捧出一只布包。
布包层层揭开,内里竟是一件叠得齐整的大红嫁衣。喜服上针脚细密,绣着繁复的鸳鸯交颈图,并蒂莲开得葳蕤,在铺中斜射入的光线下,流光溢彩。一看便知,是倾注了女儿家无数个日夜心血的珍品。
季曾芸双手捧着那件嫁衣,走到二人面前,未发一言,先是深深一拜。
再开口时,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小女家中贫寒,唯有这手绣艺,尚拿得出手。这件嫁衣,是曾芸三年来,一针一线,为自己绣的……”
“今日,愿以此衣求桃蓁姑娘帮小女度过难关!”
“还求姑娘……莫要嫌弃!”
说罢,她双膝一软,竟是要跪下去。
14. 强制接单嫁衣副本
季曾芸这番话让奚九脑中一片空白。
求谁?求我?
她方才还存着一丝看热闹的心思,等着瞧这位清冷仙君要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桃花债。可谁曾想火红的嫁衣,竟是朝着她来的!
季曾芸这一拜,惊得奚九指尖一颤,方才量体时那点揣测碎得干净。她下意识瞟向晏祈,用眼神像他求救。却见那人已退至窗边,逆着光,半张脸浸在阴影里,指尖闲闲拨弄着一枚悬着的香囊流苏,唇角似笑非笑,俨然一副隔岸观火的模样。
指望不上他了。
奚九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搀住季曾芸手臂:“季娘子这是做什么?先起来说话。”
季曾芸却执拗地跪在地上,双臂微颤,将那嫁衣捧得更高,哀求她:“桃蓁姑娘若是不答应,曾芸便无颜起身了。”
奚九顿觉一个头两个大,满心荒谬。今日出门莫非没看黄历?她只是想买身新衣,怎就撞上这出强买强送的苦情戏?眼前这姑娘眼神灼灼,不似作假,可她究竟要自己答应什么?
她看看跪在地上神情决绝的季曾芸,又看看一旁事不关己,纯然作壁上观的晏祈……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
情急之下,她破罐破摔竟也提着裙摆,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与季曾芸面对面,来了个平起平坐。
这一跪,让季曾芸的哭声都噎在了喉咙里,她仰起的脸上已是泪痕点点,就这么和奚九大眼瞪小眼。
“桃蓁姑娘,万万不可。”
“季娘子不肯起,那我便不起了。”奚九索性跪坐下,带着几分豁出去的耿直,“可你总得告诉我,究竟要我应你何事?我连何事都不知,如何能应?”
铺内两个年轻姑娘相对跪坐,一个捧着华美嫁衣满面凄惶,一个睁着杏眼满脸无辜,这景象着实诡异。
窗边传来一声闷咳。晏祈侧过头,拳头抵在唇边,肩线微颤,那双向来清冷的眼底漫开笑意。他真是没想到,奚九还有这般急智,或者说,是莽撞得可爱。
“我…我……”季曾芸喉头哽咽,深吸一口气,终于将事情和盘托出,“三日前,镇东头的周家托媒人来说亲,为他家病弱的独子冲喜。那周家独子,据说已是药石无灵,我若嫁过去,便是……便是守活寡的命,一辈子就这么毁了!可我爹爹为了一批布料欠下周家一大笔钱,若不应下亲事,便要拿这铺子抵债……”
她泪水滚落,砸在鲜红的嫁衣上:“这铺子是祖产,是爹娘的心血,我绝不能失去它!曾芸别无长物,唯有这件嫁衣还值些银钱。本想将它变卖,凑足银钱还债,可当铺压价太低,远不够数。”
“爹娘为凑钱,日夜替人做工,前日爹爹还不慎伤了腰,如今只能卧床休养。早前铺子生意尚可,爹爹听周家说应天府时兴江南软缎,这才咬牙借债进了一批,指望着借此翻身。”
她几度哽咽,“不想近来,连往日常来的老主顾,都许久不见登门。”
“桃姑娘与晏医师相识,定非常人。曾芸斗胆,想求姑娘买下这件嫁衣,价钱,价钱好商量!只求二位能助我渡过此次难关!”
原来如此。
并非风月纠缠,而是生计所迫,走投无路下将她错认作救命稻草。这件倾注了心血与期待的嫁衣,此刻不是幸福的象征,而是换取自由的冰冷筹码。方才那点荒唐感褪去,奚九心底漫上一股酸涩的凉意。世道艰难,女子生存尤为不易。
奚九正欲细问,晏祈却已转过身,清冷的声音先一步落下。
“周家独子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神仙难救。”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剖开血淋淋的真相,“周家寻你冲喜是假,找个命硬的替他儿子承灾挡煞,顺便吞了你家铺子才是真。”
季曾芸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捧着嫁衣的手抖得几乎撑不住。
奚九仍跪坐这,晏祈眉头蹙起。
“起来。”这话是对两人说的。
他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了奚九的手臂,微一用力将她带起。
他转而看向季曾芸:“一件嫁衣,救不了你。字据何在?拿来给我看看。”
季曾芸被他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听从,踉跄起身,从柜台暗格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
晏祈接过,奚九也探头凑过去。
欠条落款处,借款人姓名叫周怀述。
“周怀述……”奚九喃喃念了两遍这个名字,脑中灵光一闪,“我好像知道这个人!”她转向季曾芸,“周家可是祖上做过御医?”
季曾芸愣愣点头。
“这就对了。”奚九语气笃定,“周怀述父亲曾任御医,但因用错药方获罪被贬。他家独子体质特殊,根本受不得猛药,却自幼被其祖父以虎狼之药强行续命,早已淘空了根基!”
她越说,思路越清晰:“他们恐怕一早就盯上你家了!故意怂恿你爹借贷进货,再暗中使绊,让熟客不敢上门,断你家生计,逼你走投无路,只能应下这冲喜的陷阱!连当铺压价,说不定也是他们在背后施压!”
季曾芸听得浑身发冷,身体摇摇欲坠,无助地抓住奚九的衣袖,几乎又要软倒。
奚九这次有了经验,眼疾手快捞住她:“如今慌乱无用。你眼下能凑出多少银钱?”
“所有现银加上娘亲的几件首饰,典当殆尽,也不过三十余两。”季曾芸声音发颤,绝望道。
奚九摸了摸荷包,即便算上覃大人的诊金,也是杯水车薪。她眉头紧锁,看向季曾芸,问出一个更残酷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即便你当真凑足了银钱,周家就一定会认账吗?他们处心积虑布此局,岂会没有后手?届时只需一口咬定字据已失,或另立名目,你又能如何?”
季曾芸呆立当场,显然从未想过对方可能无耻至此。她泪眼朦胧,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看向奚九:“桃蓁姑娘,您是会武的,对不对?若您肯发发慈悲,护着我们一家,想来那周家也不敢随意胡来……”
“她?”晏祈的声音冷然切入,平淡无波,“一个自身难保的弱质女流,如何护你全家周全?”
奚九侧目瞥他,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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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风无声抗议,她哪里弱了。
那夜荒山血战,她可是硬生生从大批禁军围剿中杀出一条生路。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晏祈说得没错,她能护一时,又如何护得了一世?江湖风波恶,她尚在漩涡之中,仇家未清,前路未卜。
她迎着季曾芸期盼的目光,缓缓摇头:“季娘子,我即便能护得了一时,也护不了一世。”
季曾芸眼中刚刚燃起的微弱火光,瞬间黯淡下去。她踉跄一步,倚靠在冰冷的柜台边,声音飘忽绝望:“所以我真的只能认命嫁去周家,换这铺子一时苟安吗?我只想安安分分地做衣裳,让爹娘过上好日子。这世间女子,难道生来便只能由人摆布,连想守住一点自己的东西,都这般艰难吗?”
那声音像一根针,扎进奚九心底。
女子于世,仿佛生来便比人低了一头。她们不是物件,婚嫁之事,本就该出于自己心愿。
奚九望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仿佛看到了这世间无数女子的缩影。她们有手有才,有心有梦,却往往被父权、夫权、世情压得喘不过气,连选择如何活着的权利都微乎其微。自己虽遭逢大难,但至少曾拥有过恣意飞扬的童年和父兄的庇护,而如季曾芸这般的女子,她们的生路又在哪里?
这样一双巧手,不该被这等腌臜事,拖入泥淖。
奚九看着她,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
“季娘子,距离还款之日,还有两天。”她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先把你这嫁衣,交给我保管,如何?”
季曾芸茫然抬头,泪珠还挂在睫毛上:“桃姑娘,您这是何意?”
“我可以帮你。”奚九嘴角自信地弯出弧度,“但季娘子需要按照我说的去做。”
季曾芸悲喜交加,慌忙用袖口拭去满脸泪痕,用力点头:“桃姑娘恩德,曾芸没齿难忘!您说,要我如何做?我必定全都听您的!”
她郑重地将那件嫁衣,连同自己渺茫的未来,一同交到了奚九手上。
与季曾芸又低声叮嘱了几句,奚九才与晏祈一前一后出了裁缝铺。她并未立刻返回木屋,反而在热闹的市集上信步闲逛。
晏祈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盯着她手里的布包,唇角逐渐抿成一条线。
直至绕过一个街角,奚九才将布包塞进晏祈怀里。
“目的达成。有劳仙君好好保管啦。”她仰起脸,笑得眉眼弯弯,带着点计谋得逞的小小得意。
“方才自作主张时,怎不见你问我一声?”他语气淡淡,却莫名听着不爽利。
奚九岂会听不出他那点别扭,立刻从善如流地捧高他:“仙君心怀慈悲,慧眼如炬,又最是善解人意、古道热肠!季娘子这般可怜,您定然不会坐视不管的,对吧?有仙君出手相助,此事定能圆满解决!”
晏祈轻嗤一声,对她的奉承全然免疫,甚至刻意将那份嫁衣包裹拎远了些,仿佛沾了什么麻烦:“我从不干涉凡人命数。”他刻意顿了顿,扫她一眼,“况且,我几时答应要帮她了?”
15. 恶霸整治方案启动
又来了。
奚九在心底啧啧两声,这话他说得不嫌累,她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什么不干涉凡人命数,那当初是谁从天而降把她从禁军刀下捞出来的?这位仙君的口是心非,简直修炼得比他的仙法还要登峰造极。
她权当没听见他那套撇清关系的说辞,转而凑近半步,扯开话题,眼中闪着好奇的光:“对了,你怎知那周家独子神仙难救?”
晏祈眼神懒懒扫过来,像在看不开窍的稚童:“因为周家之前花重金,请我去看了。可惜,治不了。”
奚九恍然,立刻跟上他故意加快的脚步,追在他身侧追问:“原来如此!那仙君再说说,周家具体是个什么情形?那周老爷为人如何?家里还有什么人?”
晏祈食指抵在她眉心,将她喋喋不休的脑袋推开半尺:“在外面叫我名字。”
她撇撇嘴:“好,晏祈,晏医师,晏大神医,你快告诉我嘛。”
晏祈不语径自朝着镇东头走去,她只得快步跟上。七拐八绕,竟在一处离周府不远的小巷口停步。巷口支着个简陋的馄饨摊,热气腾腾。他撩袍在油腻的小桌旁坐下,语气淡然:“走了许久,歇歇脚。”
“老人家,两碗馄饨。”
奚九立刻会意,这哪里是歇脚,分明是寻了个打探消息的好去处。
摊主是个健谈的老伯。奚九状似无意地夸了几句馄饨鲜美,便将话头引向对面的周府:“老伯,那户人家可真气派,不知是谁家府上?”
老伯闻言,脸上笑容淡了几分,压低声音:“姑娘是外乡人吧?那是周老爷家。”
奚九也不装了:“老伯,不瞒您说,我家中有姐妹正与周家少爷议亲,我心里总不踏实,您给说道说道?”
“这周府家大业大,可不能乱说的。”他摇摇头,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奚九立刻掏出几枚铜钱塞过去,眼神恳切:“老伯,您说谁家不想给自己女儿寻个好去处不是?”
铜钱入手,老伯话匣子便开了,声音压得更低:“姑娘,听我一句劝,这门婚事能推便推了吧!周家独子,唉,已经娶过两房娘子了!头一个,进门没三天就没了!周家扔了些银子给女方娘家,还恐吓他们别乱说话,后面这家人从镇上搬走了,这事也就没人提了。第二个……更荒唐,如今竟成了周老爷自个儿的第五房小妾!街坊们私下都说,那头一个娘子,怕是不愿依从周老爷的龌龊心思,才遭了毒手……”
“畜生!这种事官府都不管的吗?”奚九捏着汤匙的手背,青筋毕露。一腔怒火在胸中烧灼,她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周府,将那为老不尊的败类撕碎。
她只当是冲喜守寡,却不想内里如此肮脏龌龊。季曾芸若嫁进去,简直是羊入虎口。
老伯叹息:“没人敢报官的。”
晏祈瞥了她一眼,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现在才知生气?那季娘子久居镇上,这些风言风语,她未必不知。想来只是不想让你,更为难罢了。”
“禽兽不如!”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晏祈快你用法术,送我进周家书房。”
“不行。”晏祈答得干脆,慢条斯理地舀起一个馄饨,“凡尘俗务,自行解决。”
奚九气结,瞪他一眼,深知他原则古怪,求也无用。
是夜,月黑风高。
奚九身手矫健地翻入周府高墙,但她分不清东南西北,根本找不到书房在何处。她潜在一处,正懊恼,忽见一个小婢女提着灯笼匆匆走过。
她屏息凝神,正要悄悄跟上,身旁却蓦地多了一道清冽气息。
“你不是不愿帮忙?”奚九吓了一跳,压低声音瞪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晏祈。
“我何时说过要帮你?”晏祈负手而立。
奚九还欲反驳,前方传来急促脚步声和阵阵惊呼:“快!快去禀报老爷!少爷、少爷怕是不行了!”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默契地跟上那慌乱的小婢女。
小婢女一路疾行,竟将他们引到了书房外。奚九二话不说,跃上房顶,掀开一角瓦片。
书房内灯火通明,周老爷显然还未歇下。只听那小婢女带着哭腔禀报了几句,随即传来周老爷不耐的声音:“知道了,慌什么!下去!”
小婢女退下后,不一会儿,管家躬身而入。
“老爷,打听清楚了!今日确有一陌生女子,在季家铺子买走了季曾芸那件嫁衣。那女子面生,但她身边跟着的男子,像是之前拒诊少爷的那位晏医师。”
管家声音透着焦虑:“若真让季家凑够了钱……”
“凑够了又如何?”周怀述听闻噩耗,脸上竟无半分悲戚,甚至带着阴冷的笑意,“我要她嫁,她就必须嫁!由得她选择?”
奚九的指节,捏得寸寸发白。
接着,周老爷的话更是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那个废物儿子,早该死了,拖累我这么多年。之前抬进来的两个也是不中用,肚子半点动静都没有。季家那丫头模样周正,看着就是个好生养的。她那个爹也是好骗,横竖就这两日了,绝不能让她飞了!去,吩咐下去,谁也不准再去请大夫,都把嘴给我闭紧。立刻开始准备,红绸喜字都给我挂起来,老爷我要纳妾!”
无耻小人!奚九趴在屋顶,气得浑身发抖,眼中燃着熊熊怒火,恨不得立刻跳下去将那老东西碎尸万段!
晏祈的手轻轻落在奚九肩头,他朝周怀述离去的方向一扬,又点了点下方的书房。
奚九满腔怒火被他这冷静的举动压下一瞬,眼珠一转,顿时明白过来。她将瓦片复位,而后轻手轻脚地跃下屋顶,悄悄跟在周怀述身后。
周家少爷已然咽气,院内乱作一团,几个婢女和家丁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见周老爷阴沉着脸进来,所有人如同被掐住脖子立刻噤声,垂首屏息着等待他的指示。
周怀述踏入房门,远远扫了眼床榻上那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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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躯体,语气近乎嫌弃:“不准发丧,不准嚎哭,都把嘴给我闭紧了。明日,我要纳妾。”他阴鸷的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吐出下半句,“谁敢泄露一字半句坏我的好事,扰了我的兴致,我就把谁填进我儿的棺材里,给他做个伴儿。”
众人浑身一颤,头颅垂得更低,相互交换着惊恐的眼神,却无一人敢出声质疑,只余一片死寂的服从:“是。”
周怀述冷哼一声,甩袖离去,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碍眼的杂物。
一位身形纤弱的女子,自角落缓缓走出。她容貌清丽,眉眼间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郁色与厌弃,她望着周怀述的背影,那双眼中,燃着毫不掩饰的恨意。
她轻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沉默:“少爷的棺木不是早已备在西厢房,先送少爷入棺,净身更衣,让他体面些走吧。”
一旁的小婢女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道:“五姨娘,这怕是不妥吧,老爷刚吩咐了不准……”
五姨娘?那便是馄饨摊老伯口中,周家少爷娶的第二位娘子了。
“不准发丧,并非不准收殓。”被称作五姨娘的女子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看透一切的讥诮,“老爷此刻满心想着他的新姨娘,哪会顾及此地。若任由少爷尸身放坏,或是气味传了出去惹来秽物,你们猜,老爷是会夸你们听话,还是怪你们办事不力,拿你们是问?”
下人们闻言,面面相觑,顿时觉得五姨娘说得在理。与其守着个死人担惊受怕,不如先处置妥当。很快便有人动起来,依言去抬棺木。
奚九与晏祈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退出这令人作呕的高门大院。
夜风一吹,奚九才觉出胸口那股憋闷的恶气。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
晏祈终于开口:“为何不去书房?销毁借据,一了百了,岂不省事?”
奚九却摇头:“今日销毁借据,明日他就能捏造新的债款,后日还能用更强硬的手段逼婚。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周怀述这种人,根已经烂透了,只要他还在,就会不断有女子遭殃。今日是季娘子,明日,便是李娘子、赵娘子。”
晏祈看着她,夜色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那你想如何?”
奚九抬起头,望向周府黑沉沉的院墙,一字一句,清晰坚定:“我要他身败名裂,为他做过的所有恶事,付出代价,再也无力害人。”
“我要这镇上,再无女子需惧他周家之名!”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季家裁缝铺的门便被人一脚踹开。
几个身着短褐的壮汉闯了进来:“季老头,还钱!”
季父陪着笑,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从里屋出来:“几位爷,不是说好,还有一日的期限吗?”
为首的管家,将那张借据拍在桌上,声音尖利:“快点拿钱。”
季母踉跄着端出家里东拼西凑的银钱,双手颤抖:“管家老爷,行行好,这还差些,宽限几日吧……”
16. 最佳男女主演已就位
“宽限?”管家嗤笑一声,猛地挥手打翻钱匣,铜板银块滚落一地,他冷哼一声,拿眼角鄙夷地瞧着她,“我家老爷改主意了。今日,要么拿钱,要么拿人。带走!”
几名恶仆立刻上前拉扯季曾芸。季父嘶吼着扑上来护女,却被一拳捣在心口,痛得蜷缩在地,咳喘不止,额上冷汗涔涔。季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那壮汉的小腿哭求,话未说完,便被那人嫌恶地一脚甩开,额角撞上桌角,顿时鲜血直流。
“爹!娘!”季曾芸被反扭着手臂,眼睁睁看着双亲受辱,心如刀绞。她挣扎着,哭喊着:“别打我爹娘,求求你们!宽限一日,我一定凑足钱!”
回应她的只有更用力的钳制和嘲弄的哄笑。
“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管家目光落在她身上,淫邪一笑:“不想让你爹娘挨揍也行。跟我们走,伺候好我家老爷,你们季家,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看着地上痛苦呻吟的父亲,和满面血污哭得几乎昏厥的母亲,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开一道口子。季曾芸眼中最后一点光熄灭了,她闭上眼,滚烫的泪珠滑落。
“放开我爹娘。”她声音嘶哑。
“我嫁。”这两个从喉咙挤出来的字,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抽干她所有力气。
未时未到,周家强娶的花轿已吹吹打打停在了铺子外,刺耳的唢呐声更像是催命的符咒。媒婆领着两位仆妇入内,将季曾芸在屋内装扮好换上嫁衣。
繁复的刺绣,金丝银线,此刻摸上去,却像一道道冰冷的枷锁。
红盖头落下前,她最后看了眼瘫坐在地,相拥而泣的爹娘,还有这间承载着憧憬的铺子。她没有言语,那一眼却道尽了所有哀恸也诀别。
眼前世界,先是一片血红,随即,沉入无边黑暗,胸腔里心脏麻木的撞击声,一下,又一下。
她被媒婆搀扶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步一步,踏入了那顶早已等候在门口的花轿。
季曾芸被推入周府一间偏僻卧房,身后的门扉立马落了锁,沉重的声响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
屋里很静,慌乱的心跳伴着烛泪滑落时,发出的噼啪声。
季曾芸颤抖着手,正要掀开那令人窒息的红色盖头,紧闭的窗户却忽然传一阵响动。季曾芸吓得浑身一颤,骇然后退至床边,双手死死绞住衣摆。
一道黑影利落地自窗口翻入,落地无声。
不等季曾芸惊呼出声,那人已掠至她身前,一手捂住她的嘴,另一手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嘘,是我。”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季曾芸惊魂未定地睁大眼,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清了来人。
奚九俯身,麻利地解开她腕上勒出红痕的绳索。
“桃蓁姑娘,你怎么会来这里?”季曾芸又惊又急,“你快走,别被我连累了。”
“现在说这些?”奚九打断她,从背上取下布包,“你既信我,按我的计划上了这花轿,就该信我能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出去,而且日后周家再也不敢欺负你们。”
布包里,是一套周府婢女的粗布衣裳。
“别耽搁,快换上!”奚九催促她。
季曾芸刚要动手,门外廊下忽然响起清晰的脚步声,紧接着钥匙插入锁孔。
两人脸色骤变。奚九反应极快,一把抓过布包,闪到梨花木屏风之后,屏住呼吸。季曾芸则手忙脚乱地将红绳绕回腕上,跌坐回床沿,盖头下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门开了,进来的并非预想中的周老爷或恶仆,而是一位身着素雅,云鬓微松的年轻女子。
奚九认出,正是昨日夜里发话,给周家少爷收殓尸身的五姨娘。
她步履轻缓,鬓边的金步摇随着动作,微微摇晃。她目光淡淡扫过床上瑟瑟发抖的“新姨娘”,并未立刻上前,反而对身后跟着的婢女轻声道:“下去吧,门外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婢女低声应“是”,将一个沉甸甸的木托盘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重新带上了门。
“那位姑娘,不必藏了,出来吧。”
屏风后的奚九心头一凛,她确信自己尾随接亲队伍进入时无人发现,这女人是何时察觉的?
五姨娘却不急,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条:“昨夜,这张纸条出现在我梳妆台上,不久,我的贴身婢女便丢了一套衣裳。我便猜想,今日纳妾,必生变故。”她顿了顿,目光微敛,“我不识姑娘,亦不明你来意,因此,辰时院外未敢贸然现身。”
既已暴露,奚九索性大方走出。
那张纸条是她昨夜离开前,设法放到五姨娘梳妆台上的,约她次日辰时一叙,她有办法让五姨娘脱身周家。
“那五姨娘的意思是?”
五姨娘迎上她的目光,那眼底沉淀着太多的东西:“我帮你们。”
不待奚九回应,她走到桌前,伸手揭开了那块盖在木托盘上的白布。
托盘内,并非什么点心茶水,而是一件折叠整齐的大红嫁衣。那红色不再鲜艳,反而透着一股陈旧的黯淡,衣襟处,有大片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痕迹。金线绣出的鸳鸯并蒂莲图案依旧精美,却莫名让人脊背发凉。
“这是,”五姨娘的声音声音平静得可怕,“周家少爷第一位夫人死时身上穿着的那一件。”
同一时刻,周府正门。
周府门前车马喧嚣,门楣上悬着的大红灯笼,在白日里也透着一股怪诞的喜气。虽是仓促纳妾,前来道贺的商贾乡绅依旧络绎不绝。车马停满了半条街。他们提着各色贺礼,满脸堆笑地涌入周府。
晏祈两手空空,步履从容地随人流踏入,还未踏上门槛,便被两名家丁伸手拦下。
“站住!哪来的穷酸?贺礼呢?没有贺礼也想进门吃白食?”守门家丁斜着眼看他,语气鄙夷。
晏祈眼皮都未抬一下:“去禀报你家老爷,就说晏祈,来给你家少爷治病。”
“治病?”两名家丁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慌乱。少爷昨夜已然咽气,老爷却下了死令,不许外传。
“晏祈?”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惊讶道:“这不是晏医师吗?前些日子,不是还说周家少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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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难救,不肯出手?”
其中一人不敢怠慢,低声对同伴嘱咐两句,转身飞快奔入府内通报。
片刻后,一个身影疾步从院内迎出。来人约莫五十上下,身材肥硕,锦袍下的肚腹将腰带撑得鼓鼓囊囊,满面油光的脸上嵌着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
“晏医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周怀述一边拱手,一边用袖口擦着额上的细汗。
晏祈闻言,竟破天荒地神采奕奕:“近日偶得一古方,专治疑难之症。想来,正好能用在周少爷身上。”
他话说得煞有介事,听得周围人议论纷纷。
“这就是说周公子药石无灵的神医?”
“他今日竟主动上门?莫非真有转机?”
“小儿现下正在静养,不便见客。今日又恰逢府上办喜事,不如……”他眼珠一转,试图拖延,但他对上晏祈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心底阵阵发虚,“不如请晏医师先入席,饮杯水酒,待宴后再……”
“无妨。”晏祈打断他,“先赴宴,后看诊。”
说罢,他下颌微扬径自越过周怀述,步入府中。
周怀述赶忙侧身让路,干笑着打圆场:“晏医师请,快请!今日老夫府上真是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啊!哈哈,哈哈……”那笑声干涩发飘,在喧闹的喜乐声下显得格外空洞滑稽。
晏祈被引至宴席处,一众宾客正推杯换盏,而奚九竟堂而皇之地坐在席间,身旁还伴着那位容貌清秀的五姨娘。
他身形微动,如游鱼般绕至她身侧,略显好奇:“你怎么在这?”
奚闻声侧首,对上他隐含询问的目光,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狡黠,稍作思索便道:“计划有变。”她朝身旁的五姨娘微微颔首,随即自然地拉住晏祈的衣袖,让他入座。
“正好,省得我去寻你。”她仰头看他,“帮我个忙,不用法术。”她熟知他的套路,抢先堵住他的话头,又将那笔诊金塞回他手中,“就当是我出钱,雇你陪我们演一场戏。”
晏祈看她一脸“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的神情,唇角微抿:“我不是已经在演戏了吗?”
奚九捏住他衣袖晃了晃:“再多演一场嘛。”
晏祈垂眸,看着她乞求的眼神,嘴角忍不住翘起:“这笔钱可不够,你自己想好要用什么补偿我。”
奚九气鼓鼓地夹了块鱼肉,放进晏祈面前的碗里,她眨着眼睛,故作讨好:“您快尝尝。”
邻桌一个满身绫罗的富商,已喝得醉眼惺忪,忽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作响,酒水四溅。
“你们……嗝……你们是没见过那等仙家景象!”他对着同伴大着舌头吹嘘,唾沫横飞,“就在浔阳镇,前月我夜游郦湖,那湖上啊,雾气弥漫,鬼气森森。突然!就凭空驶来一艘画舫。我和小厮壮着胆子登上去,里头却空无一人。只有船当中摆着一口巨大的水缸,我们凑近一看。”
“好家伙!水里悠悠升起一个会发光的莲花苞!宝光灿灿,绝对不是凡物!我当时就想啊,这定是不得了宝贝,伸手就去捞……结果脚下一滑,就栽进那冰凉的湖水里了……”
17. 血色嫁衣回魂夜
同伴们闻言,纷纷拍桌嗤笑,只当他醉话连篇。
“真的!千真万确!”富商急了,醉眼朦胧地在怀里摸索半晌,掏出一枚乌漆嘛黑的铜钱,“啪”地拍在桌上,“我醒来就躺在岸边芦苇荡里,浑身湿透,以为是做了场荒唐大梦,可这玩意儿,就湿漉漉地揣在我怀里,你们瞧瞧!这上面的花纹古怪得很,谁见过?”
众人哄笑更甚,富商臊得满面通红,急吼吼地把铜钱递给身边人传看。
铜钱样式古朴,其上铭文磨损严重辨别不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幽邃气息。
晏祈的目光倏然顿住,指尖在杯身敲击两下。
“这铜钱上附有咒法。”他声音压得很低,气流拂过奚九耳廓,激起一阵酥痒萦绕心头。
奚九虽不通术法,但历经家门巨变后,对任何异常线索都极其敏感。湖中异象,发光的莲花,还有这枚古怪铜钱。
她按下心中躁动,本能地靠向晏祈肩头,用仅容他俩能听见的声音追问:“他说的莲花会不会是?”
“不是。”晏祈斩钉截铁打断她的猜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似乎碗中的红烧鱼并不和他胃口。
“等我们解决完周家的事情,一起去浔阳镇看看不就知道了?”奚九不死心,追着他侧开的视线。
“不去。”晏祈拒绝地干脆,不留半分转圜余地。
奚九还想再言,余光却瞥见周怀述已簇拥着几位乡绅宾客,满面红光地朝宴席方向走来。晏祈指节在桌沿轻叩两下,朝她打了个手势。
奚九心领神会,她身形一矮滑离座位,身影迅速没入来来往往的仆役与宾客中。
她刚走片刻,便有两名身着锦袍商人模样的男子,端着酒杯凑到晏祈桌前。
“这位便是晏医师?久仰大名!”两人拱手作揖,其中一人声音洪亮,脸上堆着过于热络的笑意,“今日得见晏医师,真是三生有幸啊!”
另一人殷勤地执起酒壶,便要往晏祈面前空置的杯盏里斟酒:“区区薄酒,聊表敬意,晏医师勿要推辞。”
晏祈眼皮都未抬一下,指尖随意搭在茶杯上:“二位谬赞,在下素不饮酒,心领了。”
那举着酒壶的手僵在半空,两人脸上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私下交换了的眼神。正不知如何是好,周怀述满腔笑意地插了进来。
“晏医师,这杯酒,老夫无论如何也得敬您。”他亲手端来一杯酒,“晏医师若能治好小儿,便是小儿的再生父母啊,这杯酒,您若是不喝,便是瞧不起我周某人了!”
他话语看似恳切,眼底却闪着暗算的精光。
晏祈心底冷笑一声,面上缓缓起身,客气地接过酒杯:“周老爷言重了。”
他扫了眼杯内澄澈的美酒,又扫过周怀述殷切的脸。酒杯相碰,晏祈仰头,喉结滚动,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琥珀色的酒液滑入喉中,辛辣之余,掩盖住舌根异样的涩感。
周怀述看着他空掉的杯底,脸上笑容瞬间舒展。他连声道好,又寒暄几句,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
经过五姨娘身边时,周怀述停下脚步,极快地朝她递去意味不明的警示。
不消片刻。
晏祈撑着额头的手臂,缓缓滑落。他手里的茶杯从指间掉出,磕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人已昏沉沉地伏倒。
五姨娘恰在此时起身,故作惊讶地扬高了声音,好让周围几桌人都听得真切:“哎呀,晏医师您这是?”她伸出涂着丹蔻的手指,轻轻推了推晏祈的肩臂,“怎醉得这般快!来人,快扶晏医师去厢房歇息!”
她旋即转身,面向投来好奇目光的宾客:“诸位勿惊!晏医师想是连日辛劳,又不胜酒力,这才醉倒了!”她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
两名精壮家丁应声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晏祈。
“小心些,扶晏医师去东厢房歇息,醒酒汤即刻送去。”五姨娘吩咐得清晰周到。
安置好晏祈,五姨娘嘴角那点强撑的笑意才缓缓落下,她抬手理了理鬓角,指尖不受控地颤抖了一下,随机又恢复那副温婉恭顺的模样,她唤来贴身丫鬟留在一旁照看酒气熏天的周怀述,自己悄悄退出了宴席。
宴席渐入尾声,杯盘狼藉。周怀述喝得眼泡浮肿,步履虚浮,被两名家丁搀扶着,口齿不清地高声嚷嚷“尽兴”。他推开家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后院的卧房,月影将他摇晃的身形拉的忽长忽短,像扭曲的鬼魅。
后院挂起一排大红灯笼,周怀述见状嘿嘿笑了两声,脸上横肉堆在一起,笑得令人作呕。他猛地转头,驱赶跟在身后的仆役:“滚……都,给我滚远点,别……在这碍老子的眼。”
他这才从腰间摸出钥匙,捣鼓了好几下才打开门锁。他眯着醉眼,带着一身浓重的酒臭和迫不及待的欲望扑进屋内。
一股陈腐的阴风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呛得他喉头发紧。那风邪门得很,像是从地底和墙壁缝隙里钻出来的,吹得人汗毛倒竖。
周怀述还没来得及看清床上的人,屋内所有的红烛,焰心齐齐摆动,噗地一声,尽数熄灭。紧接着,廊下悬挂的灯笼,也骤然暗下。“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周怀述的酒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退三分,刚要破口大骂,身后那扇木门却在这时,“哐当”合拢!门栓甚至传来落锁的轻响。
骂声戛然而止,卡在他的喉咙里。周怀述浑身肥肉一哆嗦,酒彻底醒了大半。
屋内霎时伸手不见五指,静的可怕。他瞪大双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自己粗重而慌乱的喘息声。
这寂静无比折磨人,他竖起耳朵,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异动,半晌却无事再发生。
他咽了口吐沫,喉结剧烈滚动。许、许是风太大……对,是风!
周怀述压下内心的恐惧壮起胆子,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月光,摸索到床边,他的声音因心虚藏不住颤音:“小娘子可是等急了……别怕,老爷这就来疼你……”
他急不可耐一把扯掉红盖头,露出了季曾芸娇俏的脸庞。
“周老爷,我不急。”
她声音温温柔柔,紧接着,她抬起手,煞有介事地指向周怀述身后。
“但是,她有点急。”
她?哪个她?
周怀述的脑子被酒精和恐惧搅成一团浆糊,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在他愣神的刹那,又一股阴风吹拂过他的后颈。
寒意从他的尾椎骨,一寸寸向上攀爬。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他能明显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在靠近。非常近!他甚至能隐隐约约听到拖沓的脚步声,像是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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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布料摩擦着地面。
一点幽微的光芒,自他身后亮起。
他颤抖着向身后撇了眼,微弱的烛火正在那片黑暗中,朝自己飘来。
忽然。阴影里慢慢伸出一只苍白异常的手,冰凉刺骨的指尖如同毒蛇的蛇信,轻轻滑上他因恐惧而绷紧的肩头。
“老爷。”那声音幽怨凄楚,仿佛浸透了井水的寒气,贴着他耳后响起,“您是忘记我了吗?我是云芝啊……”
“云、云芝?”周怀述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瞬间凝固。
“什么云芝!我不认识!我不认识你,滚开,给我滚开!”
周怀述如同被厉鬼索命头皮发麻,他面目扭曲双眼紧闭,两腿抖如筛糠,再也支撑不住。他尖叫着连滚带爬地扑向床榻,手忙脚乱地钻进被褥,将自己蒙地严严实实,缩在里头抖成一团。
“别过来……你别过来!”
他在被褥里语无伦次的嘶嚎,季曾芸的声音却再次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周老爷,您莫不是喝多了?”
“这里哪有什么云芝?我是季曾芸啊。”
周怀述的嚎叫堪堪停下,他听的真切确是季曾芸的声音。他脑子乱成一锅粥,是自己喝多了?幻听了?
他将信将疑地喘息着,颤巍巍地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
他一睁眼,一张惨白浮肿的女子的脸,正正地贴在他眼前,几乎与他鼻尖相抵。眼角嘴角淌着暗红血痕,空洞死寂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正是早已死去的云芝!
“啊啊啊!”
周怀述的惨叫声撕裂了寂静,他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向后猛蹿,直接从床上翻滚下来,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个自称“云芝”的女子,护着跳动的烛火,动作僵硬地飘到他身前。
“周老爷,我是您的儿媳,云芝啊。”
她慢悠悠蹲下,凑近他,瞳孔一片灰白。手中的蜡烛映着她诡异的脸。她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自己脸颊上可怖的伤痕,唇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周老爷……”她的声音幽怨飘忽,“您不是夸我漂亮,说要抬我做姨娘吗?您看看……我现在这样……美吗?”
周怀述这才看清,她身上穿的,正是当年那件嫁衣。衣襟处,大片暗褐色的痕迹,早已浸透了布料。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什么。
恐惧爬满全身,他涕泪横流,手脚发软,求生的本能,使他拼命朝着门口爬去。眼看就要抓住门板,脚踝却猛地一紧!有只手紧紧箍住他的脚踝,毫不留情地将他拖回去。
“不!不!放开我!救命!!”他绝望地嘶吼,挣扎,却徒劳无功。
屋内的烛光再次熄灭,又是一片黑暗。
云芝不见了。
周怀述刚喘上一口气,他正前方不到一尺的距离,毫无征兆地亮起一团幽绿的光。
火光映照下,一张眼窝深陷的少年的脸猛地显出来!正是他昨日病死的儿子!那张脸扭曲着,嘴唇乌紫,张口喷出骇人的白气。
“爹,云芝呢?我一个人在下面……好冷、好孤单啊,你怎么……不来陪我啊?”
周怀述瞳孔放大到极致,眼珠上翻,喉咙里勉强挤出抽气声,身子一挺,竟生生吓得失禁,昏死过去。
18. 仙君专属杀青福利
此刻被阴风掐灭的烛火,竟一盏一盏,自顾自地重新燃起。昏黄的光线重新铺满房间,将这精心布置的诡谲戏码照的透亮。
“人昏过去了。”
晏祈嫌恶地蹙紧眉头,用未染脂粉的手背掩住口鼻,退到奚九身侧,迅速扯下罩在外头充作鬼衣的白色外衫。
屏风后,五姨娘缓步走出,她的步伐不再似往日柔婉,而是带着怨毒的沉重。季曾芸也从床柱后挪了出来,脸上惊魂未定,双手仍死死攥着衣角。
四人无言,分立四方,如同审判者,垂眸俯视着丑态毕露昏死过去的周怀述,烛光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五姨娘眼神像淬了毒,那深不见底的怨与恨,并未因仇人的下场而消解分毫。一滴清泪自她眼角滑落,她却用帕子,以一种近乎憎恶的力道,将它狠狠抹去。
“我们的计划,只差最后一步了。”她的声音因即将大仇得报而止不住得发颤。
奚九小心脱下那件属于“云芝”的血嫁衣,露出底下方便行事的婢女衣裳。她神色恢复冷静,语速快而清晰:“五姨娘,你即刻带季娘子回隔壁厢房。”
她转向季曾芸,目光沉静:“季娘子,记住,你今夜从未离开过房间,谁也没见过。”
五姨娘朝二人屈膝一福,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之后会有信得过的人来此收拾。二位,万事小心。”她拉着微微发抖的季曾芸转身离开,未再看周怀述一眼。
屋内霎时只剩下奚九与晏祈,以及地上那摊“肉泥”,紧绷的气氛骤然松弛少许。
奚九一回头,对上晏祈那张精彩纷呈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平日里清俊出尘的脸涂满白色脂粉,眼下还抹着两道青黑。
不得不说五姨娘是有些化妆天赋的。
奚九笑得前仰后合:“你这模样,真是好丑。”
晏祈没好气地倪了她一眼,清冷的眸子在夸张的妆容下显得有几分滑稽:“彼此彼此,你顶着一脸假血,捏着嗓子鬼叫的模样,也未见得多倾国倾城。”
奚九的笑声戛然而止,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晏祈,扬起画满假血痕的鬼脸,模仿着方才“云芝”哀怨凄婉的调调:“你,竟敢说我不美。”她随即又指向周怀述,“罚你,把他给我丢进棺材里。”
“哦?”晏祈尾音拖得略长,眉梢不可见地挑好一分,涂着白粉的脸做出这般表情,更显得怪异,“我若是不从呢?”
奚九那股得意劲一下见底,她顿时泄了气,肩膀垮下来,故作哀怨地甩了甩袖子:“罢了罢了,英明神武的晏祈仙君不愿屈尊,本姑娘只好亲自动手。”
说着,她还真就俯身,双手抓住周怀述肥硕的脚踝,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后拖。刚挪到门槛处,就小脸憋得通红。
她不信邪,换了个方向,去拽周怀述的肩膀。任她如何变换姿势,就是没办法把人拽过门槛。
她累的气喘吁吁,跳了块干净的地面,索性一屁股坐下。她揉着手腕,委屈的撅起小嘴,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杏眼瞪得圆溜溜朝晏祈眨巴。
晏祈依旧掩着口鼻,甚至在面前不耐地扇了扇空气,眉宇间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奚九眼珠一转,利落地爬起来,环顾四周后,盯上凌乱的床榻。她二话不说扯过棉被,三两下将昏死的周怀述裹了进去,捆成一个臃肿的虫蛹。
“这下,总行了吧。”
晏祈这才缓缓放下手,“帮你,可以。”他顿了顿,“但你得应我一件事。”
“是是是,莫说一件,十件百件都成!”奚九立刻点头如捣蒜,满口应承,只求他赶紧动手,“晏仙君说什么,我都答应。”
晏祈眉梢微扬:“你都不先问问,是什么事。”
“这有何好问?反正若是我做不到的,你提了也是白提,我自有法子赖……”话未说完,她猛地意识到失言,那张涂满白粉的脸庞上看不出具体表情,唯有一双眼睛沉沉地望着她。
奚九心头咯噔,暗骂自己嘴快。她立刻亮出灿烂无辜的笑容,改了口风:“晏仙君光风霁月,心地善良,怜贫惜弱,怎会为难我这等弱女子呢。我这是说笑,说笑呢。”
说完,还干巴巴地笑两声。
他从鼻腔里逸出一声轻哼,语调依旧带着惯有的矜傲,“我胸襟宽广,自然不与你计较。”
“要求嘛,先欠着,待日后再与你讨要。”
他单手拎起那卷棉被,轻松地将“虫蛹”扛上肩,一路顺利地闪入西厢房。他大步走向屋内那口早已备下的黑漆棺材,毫不怜惜地将周怀述往里一丢。
奚九凑过去,踮脚朝棺内张望,指挥道:“哎,你把他往边上挪挪,别压着人家周少爷了!”棺内,周怀述儿子的尸身静静地躺在另一侧。
她正说着,房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一名婢女怯生生探进头来。
棺材边的二人齐刷刷回头,两张惨白的鬼脸在烛光下,显得尤为可怖。
婢女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僵在门口,手指死死抠住门框。
“看你把人吓得。”晏祈压低声音侧头道。
她认出这是五姨娘的贴身侍女,忙敛了玩笑神色,放缓声音道:“姑娘莫怕,是我们。”
婢女仔细辨认片刻,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抚着心口,惊魂未定地行礼,声音还带着颤:“二、二位贵人此处交给奴婢收拾便好,东厢房已备好热水,请贵人们快些洗漱更衣。”她顿了顿,抬眼快速扫过窗外,补充道,“外头巡夜的家丁刚过一轮,二位务必小心。”
晏祈拉着奚九轻车熟路地闪回东厢房,一进屋,他指尖诀印一捻,青光流转,满脸脂粉消弭无踪,顺便换了一身衣裳,又恢复了他原本清俊的模样。
奚九则没这般便利,她坐在桌边,对着一方铜镜,正跟五姨娘画出的杰作较劲。温水浸湿的布巾来回擦拭,将她半张脸抹得红一道白一道。
晏祈看不下去。
他上前,不由分说地从她手中夺过布巾。
“你做什么。”奚九愕然抬头。
“擦得跟个小花猫一样。”他声音里透着嫌弃,人却已俯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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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
奚九还没来得及反驳,下颌便被他轻轻捏住:“别乱动。”
奚九对上他垂落的视线,噤了声。
布巾已被他重新浸过温水,拧得半干。
他一手托着她的脸,一手擦拭,动作竟出乎意料的轻柔。温热的布巾拂过眉眼,带着潮湿的水汽,将那些黏腻的油彩一点点拭去。
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颊上,那双总是盛着疏离与嘲弄的眼眸,此刻在跳动的烛光下,竟显得格外深邃,瞳孔倒映她此刻堪称滑稽的模样,也映出一点她看不懂的波澜。
他的指尖隔着柔软的布巾,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般的微痒。
周围安静得出奇,奚九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心跳声在寂静里变得异常清晰,一下,又一下,重重敲打着耳膜。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呼吸,轻轻拂过她额头并一路下移,她从未与他离得这样近,近得,能嗅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清香。
香气混着温热的水汽,丝丝缕缕,钻入她的鼻腔。
这种过于亲昵的距离,让奚九浑身僵硬,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只能僵硬地绷直脊背,任由那点气息在脸上游走,所过之处,却仿佛点燃了一小簇一小簇的火苗,烧得她耳根发烫。
晏祈的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
那几道被他晕开的口脂,带着种脆弱的艳丽吸引着他。他似乎能感受到她细微的颤栗,她像受惊的幼鹿,湿漉漉地望着他,竟让他心头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悸动。
他喉结微动,移开视线,动作却愈发轻柔。
“好了。”
终于,他松开手,指尖带走了若有似无的空落,他背过身,将布巾扔回盆里。他的声音比平时哑了半分,还带着点仓促。
奚九缓缓睁开眼,望着铜镜里干净的脸,双颊却染上一抹不自然的绯红。方才他指尖停留过的地方,那一点温热的触感,迟迟未消散。
奚九轻咳一声,试图驱散空气里令人心悸的粘稠感:“今日多谢你。”
晏祈已恢复那副疏淡模样,闻言只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衣袖坐下:“谢倒是不必。”他语调平淡,“我从不做亏本买卖,记得你欠我的要求便是。”
他话锋一转:“倒是你,你原先的计划,不是要代替季娘子坐上那顶花轿吗?”
被他这么一问,奚九脸上那点未散的绯红总算褪去,心神也重新回到这场精心布置的骗局上。
“原先的计划,的确是我替季姑娘上轿,入夜后,再扮鬼索债,让他不敢再纠缠季家并且退婚。”她缓缓道来,“但季娘子爹娘终究是老实人,他们怕极了周家权势,更怕事后牵连于我,死活不肯。季娘子瞧着柔弱,骨子里却韧得很,坚持要自己来。为了把戏做得十足真,也是苦了她爹娘。”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原本也做了二手准备,昨夜设法给五姨娘递了字条,约她今早辰时院外相见,若是计划出了差,望她从中转圜,挑唆周怀述退婚。可惜,辰时她并未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