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556章 才干 “姜队长我跟你说,这次庞大人派我来石牌,衙署里面有传言,说老子是被降职了,那都是胡说。” 石牌镇以西两里,吴达财拄着拐行走在成片的砖瓦房间,周围满是新建中的房屋,到处是搬运砖块泥土的力夫。 武学火器试验队的姜队长跟在他身边,用袖子不停擦额头的汗水,汤盛和曹书办则落在后面。 这位姜队长跟曾翼云一样,都是从工坊出来的工人阶级,但是曾翼云在勤王历次作战中表现英勇,炮兵如同中流砥柱,军中都认可,姜队长带着火铳队如同乌合之众,没一个人看得上他们,开作战会议都不叫他。 按说起来,吴达财其实也看不上姜队长,但王庄的时候打过照面,勉强算个熟人,吴达财这次到石牌的武学分司上任,到了先看营房和较场,便叫上了姜队长一起。 这时走过了营房去,几人到了较场上,吴达财周围看了看,回头对曹书办道,“将台太低了,看不清阵型,让他们加高两尺,西面的栅栏拆了,再往外面扩大,不然太小了排列不开,最外边的稻田不要填了,用来练田间攻防,较场北边也要建墙,你不要以为有河道就行了,这些兵将都会水,你不建墙拦着,晚间肯定跑出去了,啥坏事都干得出来。” 曹书办默默记下,吴达财转身过来,对着姜队长继续道,“武学分司的学正,别人以为跟副总文书官一样,都是副千总等次,实际是千总等次,你说是不是提拔了。这次武学分司建了一个教导千总部,那就是让本官领,用来操练新营伍的,你道为啥没让庄朝正来当这学正?” 姜队长茫然的道,“庄千总看不上。” 吴达财猛地停下瞪着姜队长,“什么看不上,他带一群重步兵就仗着甲胄撞来撞去,懂什么新营伍,亲兵司打仗就那么一招,远放炮近放箭面前砍杀,就这么点本事,他懂什么新营伍。” “小人不懂打仗,大人勿要责怪。” 吴达财面色不善,往前走过一段才又道,“打仗说来也简单,就是拿命去搏,可兵将也都是些百姓来的,的时候谁不怕死,那闷头要往前冲的总是少数,几个猛打猛冲的若是死了,那后面的都跑了。所以兵家要讲列阵,就是不许人乱跑,错落半步都不行,不上前便杀头,就是逼着那怕死的不能跑。庞大人也是按着练兵实纪、阵纪这些兵书,队列练得特别严厉,就便是这般练了,你再严厉的军法,临到那利刃放在眼前,还敢往前的都是少数。每次打仗要冲阵了,三呼三进过后,也就本官这般厚道实诚的人听着鼓点冲进去,最后那两步才发现,其他人都落在后边,每次都那几个冲前面,其他九成都是怕死的,总要落后半步,人家对面总是砍杀前面的,谁砍杀落后面半步的,自然保 了他的命。” 姜队长满脸大汗,伸手又擦了一把道,“原来是这般,小人还以为只有我怕死。” “我跟你说怎么打仗的,九边靠家丁,鞑子靠白甲,到了跟前敢冲过去的,还是只有那么些家丁白甲,其他人刀枪碰得当当响,结果一个人没杀着,嘴里叫得比谁都热闹,都是领饷吃饭,大家便这般糊弄,谁往那枪头上面去撞,要是最凶的那些一死,不论流寇还是官军,自家就溃了,鞑子这样的军律严格,能守住不溃就算强军,你别把他们看得太神武。” 这时走到了较场南侧边缘,吴达财指指栅栏,“较场修那么平作甚,有几次是摆在平地打的,这里让人来修两排房子,至少要够一个局操练巷战,东边那里要砌水池,较场里面也要操练步骑对练的,总不能老去用骑兵千总部的较场。” 曹书办赶紧又记住,吴达财背着手,等姜队长跟上来后才道,“咱们安庆营战兵打仗是比其他家能耐,但不是个个都能耐,咱们虽没分家丁,实际就是士官,从挑兵开始就千挑万选,进来了严酷训练,每月都在考较汰换,就是要把那些能打仗的挑出来,不怕死的多些,但就是费银子。” 姜队长迟疑的道,“打仗还算银子?” “庞大人跟我说的意思,火铳兵不用跟敌人面对面,就是操弄火铳隔远的打放,征兵时不用千挑万选,月饷也可以少给些,这样兵数就多了。混编千总部每个局里也要加火铳,比本官提的那方略里面还多,这是啥意思?就是庞大人也看重火铳。” 那姜队长突然搓着手,一副兴奋的模样。 吴达财没有理他继续道,“临来的时候,庞大人找本官去说话,说欧罗巴那边打仗,火器兵比杀手还多,石牌这里就是要多练火铳,从招兵开始,挑什么兵,给多少月饷,操练多少日子,行军、打仗各用什么阵列、带多少药弹,都要在武学弄明白,还要练全火器的营伍,没有甲胄没有头盔,只有自生火铳,。” 火器队长茫然看着吴达财,“那鞑子要是冲到跟前了怎办。” 吴达财一摆手,“又是炮又是枪,你就不知道在冲来途中把那最凶的打死了,剩下的鞑子就跑了。” 姜队长一脸茫然,吴达财也不多纠缠,径自对他说道,“你以前在工坊专办火铳,又带着火器队打过仗,本官的意思,这个教导千总部里面,你来任个……” “小人不愿意。” 吴达财呆了一呆,他在军中久了,营伍里面都是下达命令必须执行,很久没听人说过不愿意这种话,一时竟不知怎么继续。他本来的计划里面,这个教导千总部主要就是操练全火铳部队,以前那个火器试验队的人肯定是最早一批兵源,就像种子一样,让这个姜队长来当副千总,便于过渡管理。还是 没说出来话,谁知道姜队长一口回绝。 “小人是工坊的制铳司主事,以前吧军中都讨厌火铳,工坊只管造炮,我这火铳司的人都跑去制炮那边了,军中也不来买炮,一年下来光看制炮那边领赏银,我们只有工食银,来这火器实验队就是想让军中多用,再多挣点军中的饷银,眼下庞大人要那许多火铳,今年这赏银定然就多了,我得赶紧回去了,那制铳司里面就我最懂造铳,总归有火铳才练得了火铳兵。” 吴达财反应过来,这姜队长是工坊的人,工坊是直接归属庞雨管辖,如果姜队长不愿意来,吴达财还真不好办,只能去找庞雨调人,但为这么个人去跟庞雨开口又有点不值得,而且这姜队长说得好像也在理,没火铳还练什么火铳兵。 姜队长没理会吴达财,径自过去拉着汤盛的手,“汤盛啊,我吧一贯不太会说话,但过两日就要回工坊了,还是拣着要紧事叮嘱你几句,火器队也好,制铳司也好,都靠着吴大人才能出头,你可是咱们火器队出来的,现在跟着吴大人,平日间要好生照料大人,现下又要练兵了,说不得还要上战场,到了战场上一定要护得大人周全,伤着了都好说,反正不能让吴大人被打死了。” 曹书办干咳了一声,吴达财用力捏着拐杖往地上咄的一撞,那队长兀自不觉,还拉着汤盛说话,吴达财嘴角抽动了一下,扭头往前走了。 曹书办跟过来在一边低声道,“大人,这些人匠人农夫出身,说话不中听,大人不要往心里去。” “我不与他一个匠人计较。”吴达财往地上啐了一口,“不愿来就不来,老子稀奇他怎地,这个营伍是合了坐堂官心意的营伍,他还嫌弃,有他后悔的时候。” “他去造铳也好,免得惹了大人不快。”曹书办停顿一下道,“候先生去了礼房任司吏,没有任命新的总文书官,又没有免去大人你的副总文书官,眼下是何仙崖暂管,小人觉得,庞大人还是给大人你留着的。” 吴达财嗯了一声,曹书办低声道,“小人细细想一下,军议会里面,只有主官和副主官是朝廷命官,文书官、辎重官、镇抚官、士官长在兵部的职官册上都是没有名字的,七八成的百总也不是朝廷职官,旗总、队长就更不用说了,只有庞大人在安庆,他们才是官,这也就是庞大人心里的意思。” 吴达财点点头,这一点对他来说更明显,他本身是伤残,朝廷是不管的,不要说职官名册,连兵册上都没有他名字,只有庞雨在安庆营,他这个文书官才是官。一旦换了人,或是营伍调往外地,他这个文书官就当到头了,连个大头兵都不如。 曹书办凑过来道,“大人在文书队办的差,一向照着这般干的,庞大人定然是满意的,这次特 意派大人来石牌练兵,是知道操练新营伍不易,怕各房各部刁难,特意给大人留着副总文书官的职位,就是要方便大人你办事。” “当初庞大人让我去文书队,那就是对文书队不满,认为我骂文书队骂得对,眼下让本官来这武学,就是因为提的方略合了庞大人的心意,庞大人就是要在营伍中增加火铳,最好是全火器的营伍,这就是坐堂官要的。其他那么多军官都不如我合适,这叫人尽其才,咱们就在石牌把这差办好。” …… “要把差事办好,最要紧的是人尽其才,懂不懂。” 石牌镇武学分司西侧栅栏外不远的婆子墩内,谭癞子下巴微微扬起,背着双手边走边看,袁婆子和另一个婆子跟在他身后。 谭癞子边走边道,“墩中钱粮分得少,有些婆子要干点皮肉营生,多挣点钱补贴家用又没碍着别人,这就是人尽其才,每次收她们捐贡便是,多好的事你非要拦着干什么,天天派些恶婆子盯着,还得管这些恶婆子一顿晚饭,两头都亏银子不说,那些姐儿、姐夫都恨你,你落个什么好,墩堡里面这般长年累月堆积怨气,墩堡的生计怎生办得好。” 袁婆子牛高马大的,随在瘦小的谭癞子后面,却弓着腰一副小心模样,“谭爷你不知道,这墩堡里面女人家干的是力气活,谁不想挣轻松钱,要是不管着,坏了人心就没人干活了,到时交不了草料……” 谭癞子突然停下,袁婆子没有防备,眼看撞到谭癞子身上,赶紧停下不由一个趔趄,下意识的伸手抓住谭癞子手臂。 “不许乱摸。”谭癞子伸手一把打开,左右看看后手指指点着袁婆子,“说起这草料,本官就要好好跟你说道一下,石牌武学、新营连着开,今日又到了几百个丘八,石牌的人多了,跟你们以前呆的宿松这些破落地方不一般,河道上船要多,路上车架也要多,船咱们赚不了,车架都是牛马过来,咱们这里干什么的,草料!石牌骑兵的牲口多,周围几十里的草料都供着这里,你也不去镇上看看,各家食铺客栈都没草了,他们买都没处买去,咱们这里有啊,你一家家去问,谁要买我们都卖。草料不要照着桐城、府城的价,这里周围几十里都被辎重司收了,咱们卖的价不能少了。” “那骑营的草料就不够支应……” “不够支应就跟辎重司的人说,那草料又不是我们种出来的,我们只管晾晒转运,草料不够了,还得往远处买,反正辎重司去想法子去,左右他们自己也不管运。要我说啊,既是婆子墩在办草料,那就该婆子墩自家点收,也免了辎重司的麻烦。” 谭癞子说罢往后一伸手,另外一个跟着的婆子立刻将一块西瓜塞到手中,谭癞子看也没看,放到口中咬起来,伴随着咀嚼 思考了一会,他才抬头看着袁婆子道,“石牌这里人多,不要老把婆子墩当成种地的,你一群婆子怎么种也种不过其他墩堡,你得看看自家长处,人尽其才懂不懂。” “老身就怕这般操弄,到时户房一查到,说我们不安心办差,误了骑兵的草料担待不起。” “怎么会误了草料,那些婆子作皮肉营生,每次捐贡的银子用来雇力夫办草料,可不比几个婆子管用,能误什么事。” “明白,明白,就是现下到处都在兴建营盘,怕没那许多力夫。” 谭癞子继续往前走,口中对袁婆子道,“怎会没力夫,那骑兵后面跟着那许多流民,都是从山东一路跟来的,那地方没闹流寇,都准来石牌求个生计,这些人刚过来无依无靠的,修建营房民舍的都是旧人,排挤这些新来的流民,不许他们干,这些人现下就靠户房给粥,那能吃饱么,你招他们来当力夫力妇,力钱就不要给多了。” 袁婆子揪着衣角,“那这银子还是被力夫挣走,墩里还是没落下。” “他挣啥走了,你得想法子。力夫来了得吃饭是不是,这婆子墩跟镇上隔着营盘,现下各营丘八回来了,发了赏银干什么,不就是吃喝么,那食铺天天都满的,力夫根本吃不到也吃不起,干力气活的饿了得喝水吃饭,他们就只能在婆子墩附近吃,你就找些婆子煮饭烧水,这就赚他一笔饭食钱。” 袁婆子呆呆看着,谭癞子靠近一点压低声音,“他若是还剩一点银子,吃饱喝足总还要干啥,哎,你就在食铺边安排几间房子,给那些婆子做那营生,平日他吃饭过路就能看到,力夫忍不住的,多的银子都留在咱们墩,听明白没!” “老身明白了,就是户房啊……” “你草料照交,户房管你作甚。” 谭癞子随手丢了西瓜,不再跟袁婆子多说,继续就往前走,袁婆子指指前面道,“这里就是最后要看的一个总旗,交户房的名册上没有登载名字的,老身这里有个私册。” “是些什么人。”谭癞子接过翻看起来。 “都是需要看管的,银庄、漕帮、兵将犯事跑了的,家眷不好杀又不能放,都放在这里看管。” “怎生看管。” “三户连坐,只能在围栏内各理生计,婆子出去的时候就要留下子女在屋内,交其他家和看守押着,每日清查衣物不许有财物,只要没有财物她就跑不远。” “又是看管,这费人又费钱粮,若是有姿色的嘛,就让她去做皮……” 谭癞子边翻边说,突然看到最后一个名字,手指凝固在了半空。 第五百五十七章 兵种 “那姓刘本就不是啥好人,你说你咋想的,看人家有五百两银子就把谭爷丢下,现下看看如何。” 谭癞子站在一顶破烂窝棚前,孙红儿蹲在地上埋着头不说话。她看上去又黑又瘦,穿着的腰机布旧衣已经补了好多处地方,却仍有许多破洞,露出肌肤也全不在乎,头发打结发硬,如鸟窝一般蓬乱。 谭癞子仔细打量了好一会,他其实与孙红儿相处时间甚短,对她的面貌都有点模糊了,待看到脸上那块伤疤,才确定真是孙红儿。旁边还有一个黑乎乎的小孩,他躲在孙红儿身后,害怕的看着谭癞子。 见孙红儿不说话,谭癞子越发的有种掌控大局的快感,他想想又道,“你以为他有五百两银子了不得,庞大人本来是赏给谭爷我的,谭爷因见他破了家可怜,大度让给他。区区五百两银子,谭爷要是想挣,伸伸手也就挣了,你看那时报没,谭爷那贴票可不是假的,不但挣了银子还杀了鞑子,你满蓟州问问去,谭爷孤身夜袭鞑子营盘,手刃鞑子多少没细数,末了一把火烧死千数的鞑子,那可不是假的,活捉扫地王的唐二栓给我作的证,庞大人都要赞一声好汉,这才任命了谭爷到这墩堡来管事,那都是有来由的。你再看那姓刘的,以为他当日得了五百两,之后还能挣得五百两没,他就没那本事,反倒干了啥事牵连你,左右是见不得人的坏事,更是没顾及你娘俩,没本事又没良心这等人,你现下悔了没?” 过了好半晌,孙红儿抬起头来,先往远处的袁婆子看了一眼,然后转向谭癞子幽幽的开口道,“他本就是个没良心的人,又是满口谎话,当日我在客栈久等你不回来,他先带着两个兵爷来的,说是你是安庆营的人,要打流寇先坐船去了南京,临走把地方跟他说了,让他领着奴家去南京寻你。” 谭癞子本洋洋得意,听到这里一时呆了,也不知说什么,孙红儿转身抱住小孩,过了一会又道,“奴家也不识得别人,怕你真走了无处可去,只得信了他的,到了南京才知道是假的,他打奴家坏心思,奴家在和州已经答应嫁你,宁死不肯从他,他便不给饭吃,奴家一心想着回来找你,但一个女人家身上没有盘缠,更不知去哪里寻你去,直等了一个月,熬不住了没奈何从了他,那时便知他是个没良心的。” 谭癞子盯着孙红儿的头顶,过了半晌道,“你真的想找我来的?” 孙红儿点点头,谭癞子迟疑一下道,“那你几时到的安庆,怎生没来寻谭爷我?” 孙红儿把头埋下去轻轻的道,“安庆这般大,我知道你在何处?况且到安庆时已经带着孩儿,寻你两下难堪,也就作罢了。现下说悔了也无用,是奴家的命如此,生来就是苦的,连带着把家里人也过不好 。在和州以为死了,谁知得你搭救,本以为就改命了跟你踏实过日子,真是满心的欢喜,没成想最后转来转去,落个这般下场,那命还是苦的。” 说罢之后孙红儿不停的抹泪水,谭癞子在原地手足无措扭动几下,最后小心的蹲下来,“你真的被那刘狗才骗的?” 孙红儿扭头过去不看谭癞子,“你信不信都不相干,我也不想跟你纠葛,免得我这苦命人再牵连你。” 谭癞子搓着手,“姓刘的这等可恨。” 他四下看看,这里处于婆子墩的中间,用木头做了个栅栏,里面有十多个窝棚,二三十口人,都是因家属犯事被牵连的女人,重要程度又不够,就看押在婆子营。 住的地方窝棚比寻常窝棚还破烂,这婆子墩都搬了几个地方,户房觉得麻烦不太待见,钱粮越给越少,给的差事也是苦差,这些被看押的人日子就更难。 “以后谭爷就是这墩里管事的,孙媳妇你勿要担忧了。” 孙红儿把头埋在小孩头发间,哽咽着说道,“本已对不住你,不要再给你招惹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谭癞子说完伸出手,想要去捏一下孙红儿的手,迟疑了一下准备缩回去。 突然旁边一个女人声音道,“姓谭的你不要信她,这孙婆子一贯说假话。” 谭癞子转头过去,只见旁边站着另一个婆子,也是衣衫褴褛,但个头比较高大,看起来也有点印象,只是想不起来是谁。 后面的袁婆子见状大步赶过来,边走边指着那女人道,“何三娘你作甚!这是新来的谭老爷,你不许打他!” 谭癞子突然回想起来,拿下二郎镇的当天晚上,袁婆子就抓了这个何三娘来煮饭,这女人不从,袁婆子还拿火烧她脸,说这何三娘是个掌盘子的女人,只是那掌盘子已经被打死了。 他连忙往后退开一步,朝着袁婆子惊叫道,“二郎镇追我跳河的就有这女人。” 那何三娘哼的笑了一声道,“我追的是袁婆子,你又没欺我,追打你作甚,你自家跳你的河,跟我没相干。” 袁婆子此时赶到,她抽出一根短棍照着头就打,边打边骂道,“叫你追打老娘,叫你追打老娘!” 那何三娘立刻在地上缩成一团,被棍子打得不停抖动,却一声不吭。 谭癞子见那何三娘捂着头,手指缝间渗出些血水来,咳嗽一声招呼袁婆子停手,“不要打伤误了办差。” 袁婆子这才停手,照着那何三娘用力一脚,“躺着作甚,去晒草料!” 何三娘抖动一下,慢慢的爬了起来,脸颊上流过两道血水,她眼神涣散的站了片刻,看着谭癞子道,“癞子,这孙女人良心不好,你……” 袁婆子两人又连连抽打,那何三娘说不下去,摇摇晃晃的往栅栏外去了。 “袁婆子你说把他收拾服帖了。” 袁婆子赔 笑道,“这何三娘就是不老实,平日好久没见她闹事了,今日不知怎地发癫。” 谭癞子此时终于稳住神,他回头过去,只见那孙红儿也在看他,她轻轻的道,“何三娘平日仗着力大,专欺负我们娘俩,发下些口粮也被她夺去大半,她说奴家良心不好,才是昧了良心。” 谭癞子一脸气愤的对袁婆子道,“平日可是如此?” 袁婆子看看那孙红儿,迟疑一下道,“许是这般的。” “把那何婆子迁出去,她又不是犯事家眷,看押在这里作甚。”谭癞子又背起手,“这些婆子家都是犯事的,看押归看押,也未必个个都可恶,有些踏实的还是要好生照料。” 袁婆子看看孙红儿后,小心的拉着谭癞子衣袖往外走了几步,低声对谭癞子道,“老身都明白,只是这孙娘子送来的时候,来人只说是家中男人犯事,惹了庞大人发怒的。来了这些日子都说……看不出是个踏实人,这墩中婆子多的是,还是老身另外送两个……” “怎地不是个踏实人,谭爷啥都没有的时候,她便愿意嫁给谭爷,怎地不踏实。”谭癞子指指孙红儿母子道,“看看这些墩户都过的什么日子,袁婆子你别整日盯着墩中几个人,还得多赚银子,现下谁有银子,就是那些回来的兵将,他们刚发下来的杀敌赏银一家都是几十两,方才交代你的事情,什么食铺酒铺暗门子,赶紧的办起来,石牌镇缺着呢!” …… “什么鬼地方,连个喝酒的食铺都寻不到。” 满达儿急匆匆的行走在石牌镇的东西大街上,后面几个同队的游骑兵,都是在北方招募的边军和镖师,能来安庆的多半就是单身汉,这帮人都没有安家,休假就只能在镇上找酒喝。 去年大军勤王的时候,石牌修建了许多新营房,这次武学搬迁过来,勤王军返回后带来许多民夫,最近又有不少新营伍调动到石牌,说是要操演新战法。 镇上突然变得热闹非凡,特别到休假的时候到处都是兵将,安庆营禁赌不禁酒,喝酒成了兵将舒缓压力的途径,食铺变得十分稀缺。 满达儿一伙已经走了两家,连酒都卖光了,他们只能继续往前找。满达儿一伙人走得快,只有秦九泽慢悠悠的落在最后。 旁边杨仕忠一指前面,“酒招酒招!” 这杨仕忠是铜城驿招募的镖师,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满达儿平日都听他的,既然他说是酒招酒没错,立刻一马当先气势汹汹赶到门前。 食铺中热闹非凡,街边都摆了七八桌,仍然座无虚席,竟然全部是安庆营的士兵,周围还有几伙士兵在等着空位。 此时只听一桌人那里大喊一声,“店家会钱!” 那掌柜还没来,周围等候的兵将已经先围过去,离得最近的一伙已经到了桌边。 满达儿早就酒瘾大 发,哪里还能等,赶紧往那桌赶去,途中打量最近那伙,满达儿现在会看衣袖上的标记。 他第一眼看过去竟然是个没见过的,一杆火铳和一把腰刀交叉,连忙停下转头去看杨仕忠,这杨仕忠走过镖,跟其他游骑兵比起来算是能说会道,所以兼任游骑兵的塘马,时常往来友军各部送文书,对各部都熟悉。 “新建的步火营,就是以前那个火器试验队的人。” 满达儿哼了一声,“步火营都什么人,敢跟我游骑兵抢!” “当头那个是吴学正的卫兵,姓汤的,不要惹。” “我管他什么学正,他又不是学正,老子要喝酒,敢不让老子就揍他。”满达儿刚往前走了一步,突然面前闪过一个高大身影,那人不由分说,直接撞开第一个火器兵,兀自骂骂咧咧道,“不妥,老子先来的,不知先来后到么!” 那火器兵指着他道,“你分明方才刚到,不讲道理怎地。” “我是旗总,说先到就是先到,你跟军官争执就是不妥。” 那边争吵时,满达儿又转头去问杨仕忠,“这又是啥标记?” “山地兵。” “打仗还分山里山外?那不都一样打仗么。”满达儿啐了一口,“出了营门什么他妈旗总,老子百总都照打。” 他点了一下山地兵的人有九个,游骑兵来了七个,满达儿转头看到秦九泽道,“老秦,咱们打得过没。” 秦九泽随意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满达儿立刻挺起胸,就朝着那桌子走去,面前却又挤出几个人来,直接就到了桌边,满达儿停下时看到了标记,正是他最熟悉的陆战兵,也是七个人。 满达儿卷起袖子,“老子早看他们不顺眼,今日就是要揍这帮陆战兵,天王老子都拦不住!” 桌子跟前已经挤满人,几方互相吵闹起来,方才那一桌的士兵连忙让开。 满达儿大步走过去,刚抓住一个陆战兵的肩膀,旁边却有人一推,满达儿被推开两步,他转头要骂时,只见几个炮兵骂骂咧咧的走了进来。 先前几伙人有点愣住了,安庆营中打仗最依靠炮兵,特别是宿松一战过后,炮兵地位如同中流砥柱,在军中地位甚高,大家一般不敢跟炮兵争执,但就这般让了又有点不甘。 几方围着桌子不让,满达儿和杨仕忠赶紧占了一方,山地兵、陆战兵、炮兵也占据了桌子一方,只有火器兵被挤了出去,几方一时争执不下,桌子被挤得叽嘎作响,店家连桌子都没法收拾。 中午日头高悬,人群挤在一起又热又吵,几方很快开始互相推搡起来,满达儿也不管什么兵种了,谁靠得近就推搡谁,其他桌的士兵大声笑骂,鼓动众人动手,场中一片纷乱,马上就要变成混战。 吵闹中突然一个浑厚的声音道,“挡着作甚,让开。” 满达儿抬头看去 ,只见对面人群上一个宽肩膀顶着大脑袋移动过来,也没见大脑袋怎么用力,周围的几个陆战兵被推得东倒西歪,自动就让开一条路来。 杨仕忠呆呆的道,“徐愣子……” 这徐愣子满达儿早在铜城驿就见过,据说东虏白甲都杀了七八个,在全军无人不识。 说话间那徐愣子已经到了桌边,感觉一个人就占满了桌子一方,满达儿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 接着后面又出来了五六个重步兵,虽然不如徐愣子,但跟一般兵将比起来也是壮汉了。 徐愣子眼神有点呆滞,朝着周围看了一圈,众人都往后退了一步。 徐愣子呆呆的道,“不吃饭围着作甚,让给我们吃。” 众人面面相觑,杨仕忠凑过来,“满哥,咱们揍不揍?” 满达儿不敢说话,他回头去看秦九泽,秦九泽抬头见到徐愣子,咳嗽了一声把目光转开了。 满达儿吞了一口口水转回过来,几方都已经退开,只有那山地兵旗总还不甘心的用手拉着桌子,但身体已经往后仰着,随时可能放开。 徐愣子目光转向山地兵旗总,“你要吃?” “我,我,不妥。”旗总说罢身体又往后仰,试图离徐愣子远一点,但手还不肯放。 几个重步兵围拢过来,直接用身体挤那旗总,旗总兀自抵抗,眼看桌子不保,外面又传来一声女人的声音。 “店家可还有空桌。” 声音虽轻,在这食铺前却像火炮一般震撼,众人都朝外看去,只见军医院的沈大夫带着几个大夫站在外边。 几个重步兵互相交换一番眼神,短短迟疑之后,几人凑过去跟徐愣子说了几句,徐愣子左右看看,径自起身道,“让沈医官吃。” 此时只有那山地兵旗总还拉着桌子,众人都转头瞪着那山地兵旗总,旗总涨红着脸,见状撇撇嘴把手放开,“我让给沈医官的,别人都不妥。” 几个大夫过来,周围几伙人陪着笑脸,等沈大夫落座,众人立刻鸟兽散,向下一家食铺跑去。 满达儿气呼呼的走到街中,烈日下的石牌镇上热气蒸腾,街中各色兵将吵闹往来,满达儿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口中喃喃道,“打个仗还分这许多兵作甚,竟然还设步火营,庞大人这是听了谁家的糊涂话。” 第五百五十八章 步火 “真的是银子,为啥要做成这么圆滚滚的,像铜钱一般。” 一枚厚重的银币在眼前翻转了一圈,满达儿仔细看了,背面是一艘漕船的图形,背景是码头,上面有几个拱形排列的文字。 旁边几个北方游骑兵的脑袋凑在一起,因为石牌镇这里是安庆营的核心地区,市面上几乎全都是用贴票交易,这种氛围影响下,大家很快都适应了贴票。 市镇里面食铺酒档全都爆满,满达儿一伙只能往杨光第家来,途中见到了大江银庄的石牌分社,午间正好人少,他便第一个去兑换了银币。秦九泽第二个去兑换的,此时正蹲在墙边,不停的摇晃手中几个银币,发出断断续续的叮当声。 北方游骑兵都想想看看稀罕,他们不敢去打扰秦九泽,就守着满达儿这边,那块银币在众人手中流转,这么一块就是一两,大家都用指头反复摩挲,感受那一小块金属的触感,满达儿扬着头,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最后停在杨光第手上,这银币是去年底才开始流通,他也只看过几次,拿在手中仔细翻看了一会,抬头看着满达儿。 “你换了多少?” “十个银币。” “你在司部领的贴票可是跟我一批发的?” 见满达儿点点头,杨光第惊讶的道,“那可是年息一钱的贴票,你换了可就没息了,兑换时那银庄的人可跟你说了?” 满达儿呆呆道,“我听不懂他说的,我就说要银子,啥息不息的。” 杨光第还要再说,满达儿已经伸手把银币拿了回去,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好像对那点钱息根本不在意。 正在看着,外面一阵童音传来,“看鞑子,看鞑子!” 几人抬头去看,一群小孩在门外又叫又跳,一些大人隔得远一些,朝着正房里面指点着,互相窃窃私语。 杨光第在门外对着众人道,“这是咱们营的游骑兵,不是鞑子。” 那些围观的人仍不走,里面还有不少是安庆营的士兵,估计是没去勤王的,对鞑子还比较稀罕。 安庆这个地方属于南直隶,由于距离南京不远,红夷都见过不少,但鞑子确实少见,有时外地官军路过,里面有少量蒙人家丁,但都是从沿山的宿松、潜山路过,从未走到石牌这种地方来,老百姓知道外地官军来,也是的就躲开,根本看不到那些鞑子家丁。 这次勤王招募的边军中,满达儿也属于珍稀品种,只要取了帽子就引起围观,寻常满达儿出门都戴着帽子。 他今天没找到喝酒的食铺,几人最后跑到杨光第家中,安庆天气太热,他忍不住摘了帽子,立刻引来一这群人。 杨光第的解释没有打发走群众,那些小孩纷纷对杨光第问道,“鞑子在你家吃啥呢?” 满达儿猛地冲出门去大喊道,“鞑子吃小孩来了!” 外面的大人小孩尖叫着一哄 而散,一片兵荒马乱中,众人跑出好远见满达儿没追来才停下,满达儿在门前哈哈大笑。 “满达儿你瞎叫嚷啥,匠人都吓跑了。” 满达儿听到是杨石三在说话,回头去看了看,杨石三打个赤膊,就在旁边不远站着,那里在兴建两间砖房,砖墙已经砌了一半,几个匠人原本在砌砖,听到鞑子来了也跑得远远的。 由于骑兵营地附近地皮紧张,杨石三银子又不多,买不到合适的土地,杨光第家里还有地基,预备后面再修的,就把地让给了杨石三先修。 杨石三给女人赎身欠了众人不少债,刚发的作战赏银还不够还的,土地钱只能赊着杨光第,房子也只打算建两间。 “杨石三,这边卖房子的那么多,现成的你不要,干啥要自己修新的。” 这一片都是以前的骑兵修的房子,从去年骑兵出发,一部分去了湖广,大部分去勤王,阵亡的人数不少,这类家眷大多不愿留在石牌,由于安庆营每月还要发抚恤,生活有保障,他们都希望搬去安庆府城附近,府城临近江边,繁华是一方面,也更加安全,所以最近安庆府城的房价再次上涨,特别是城墙内的房产。 杨石三走到满达儿身边低声骂道,“那都是死过人的屋子,刚办了法事招魂的,万一他们搬走了魂没走怎办。” “那也是同袍的魂,还害你怎地。” 要是以前,杨石三肯定将满达儿好骂一通,但他现在还欠着满达儿钱,总不好破口大骂,当下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回头去招呼那些匠人回来。 忽然厨房里哗啦啦一阵滚油声音,跟着香气四散而出。 一个短发女人在厨房里面烧火,满达儿探头看了一下,“这女人都到你家中了?” 杨光第咳嗽一声,“这里各家都要给匠人管饭,找来帮忙煮饭的。” 满达儿指着杨光第嘿嘿笑,杨光第脸色通红。满达儿忍不住又在门口向里张望,那女人在门里也听到了,倒没有丝毫别扭,提起水桶来,哗哗的倒进了锅里,然后提着空桶就走出来。满达儿还在门前,那女子像没看到一样,也不知减速,直愣愣的就撞过去。 满达儿赶紧让开,那短发女人从他身边径自趟过,去了外边水井打水。 杨光第跟着过去帮忙,满达儿不好继续站在门前,看到剩下那个年轻匠人,走过去对他问道,“你怎地不跑。” “俺见过鞑子,俺不怕。” 满达儿就在他旁边的砖堆上坐下,“你在哪处见的。” “俺山东东昌府的,被鞑子抓到东阿,你们这些军爷打跑鞑子俺才跑出来,家里啥也没了,找不到活路,就一路就跟着军爷往北,后来又往南,好坏鞑子都见过了。” “那还去过永定河打鞑子?” “亲兵司的三号炮,是俺帮着推炮进王庄的。”那年轻匠人咧嘴笑着, 从旁边地上衣物中掏出一块木头牌子,向满达儿举起满脸的自豪,“这是那位吴大人给参战民夫发的,俺也有一块,说等到招兵时候可以先招募,我一直存得好好的。” 满达儿哈哈大笑,“那你怎地还不去。” “说先补安庆预备兵,俺就等着啥时候招兵进营去,进不去就接着学修房,总得寻个吃饭的手艺。” 此时那女人端了一大盆菜去了正屋,好像是烧的鸡鸭,肉香顺着她走动的线路弥漫。外面的匠人的目光都跟着菜盆转,喉头不停的滚动。 杨光第的声音在屋里喊道,“喝酒了!” 满达儿顾不得多说,跟着一群游骑兵扑进屋去。 那女子出了正屋,又从厨房端出一锅粥来,往砖堆一放喊道,“吃饭了。” 方才不敢靠近的几个匠人撒腿就往这边跑来。 …… 几个匠人各自端了稀粥,又抓了一个馍馍,就蹲在外边墙角的阴影里大吃,中午闷热异常,几人喝了热粥更是满身汗珠,兀自吃个不停。 那年轻匠人朝着碗里急促的吹气,粥面上一层层波纹带着热气散开,等到稍冷点他便喝上一口,然后咬下一大口馍馍,等到馍馍逐渐变小,他就小口小口的咬。 安庆这地方和山东不同,这里大部分是米饭,普通人家基本都喝粥,面食也有但比较少。这次有不少北方人到石牌,物流还跟不上,面食就更精贵,今天主家能给几个馍馍算很厚道的了。 此时是中午时分,虽然一般只吃两顿,但因为家里有修房子这种大工,主家一般会多给一顿,这样匠人能多做些。今日杨光第家有客,都在正屋喝酒,吵闹声和香味一起往外传,年轻匠人有点羡慕。 第一碗粥喝完,年轻匠人匆匆又去舀了一碗,再回到墙角的阴影里蹲下,才又慢慢的喝,山东吃米饭时间少,但米汤也是要喝的,在普通人家还算高档饮品,大家也是喝得惯的。 几个小孩站在门前朝里面张望,口水都快要流下来,只听得那年轻主家的声音招呼了一声,小孩欢呼着跑了进去。 一个年长的匠人靠拢过来,对那年轻匠人说道,“周琛,就这般做匠人也无甚不好的,过几日你再跟我学点木工,这安庆到处都要修房子,说不得比丘八还挣得多些。” “那俺村的仇怎报,俺都打听好了,说新兵招募进去都是不分的,进去操练一两个月再看你当啥兵马,俺现下修房子多挣些,多吃点肉长壮点,说不定当了铁甲兵,那银子少说三四两,也不比匠人差了。” “你光看银子,这些安庆丘八人虽好,但总归是要卖命的,还是作匠人稳妥。” “铁甲兵呢,跟你说全身包着铁,卖命都卖不掉。”周琛满脸向往,接着往附近看了看,“俺们外省来的,光靠作匠人立足不易,那伙安庆匠帮还不许 俺们修房子呢。” 他说的是此处的匠帮,石牌建修已经兴旺了两三年,吸引来安庆和周边的匠人,包括池州附近的也过江来,先来的纠结成了匠帮,不许外地匠人来接活,特别是外地来的流民,这些流民接活的价格可以非常低,影响市场价格,匠帮就有一伙人专门驱赶。 “他们不是不许做,是要俺们跟着他们做,少说要拿走三成的工价,他凭啥……” 刚说到此处,突然听得旁边另外一个匠人大喊道,“匠帮来了!” 周琛把碗一放,跟着那年长匠人跳起来就去抓地上的衣服,刚把衣服抓到手上,一群手执棍棒的赤膊男子就出现在街口,领头的往这边一指,众人立刻追打过来。 “跑,分开跑!” 周琛撒腿就跑,附近两条狗大声狂吠,风声在耳边呼呼的刮过,前面的街巷在视野中不停摇晃,一时也分不清是哪里。 忙乱中抽空往回看,似乎还有拿着棍棒的人在追,周琛不敢停留,拼命又往前跑,冲出前方街口后,视野忽然开阔了,似乎到了武学门口。 周琛来过这里很多次,就为了看募兵没有,今日募兵处打开了,左侧排起长队,右侧则是空的,门前有几个士兵,竟然还有人在敲锣叫喊,“安庆营招兵……” 等了许久的征兵终于来了,周琛心头一阵激动,立刻停在武学门前,忽然听得后面叫骂声,他往后看去,后面一个手执短棍的匠帮追上来,满脸凶恶的模样。 周琛立刻跑到人多那一排,旁边的士兵问道,“有义民牌的先征。” “有,有,吴大人发的。”周琛往衣服里面一摸,竟然空荡荡的,不由呆在原地,那义民牌从北方一路带到安庆,却被匠帮追得跑掉了。 那士兵见了道,“没有就没有,说什么大话,今日混编营征募人少,前面的都招不完,不是义民就不要等了。” “小人有牌,真是方才跑掉了,求军爷行个方便。” 那士兵朝右边一指,“没什么方便,那边要的人多,你愿去便去。” 周琛回头去看,匠帮的人已经到了,那人也满头的汗珠,见有士兵在场就把短棍收在身后,眼神凶恶的盯着周琛。 周琛之前已经听说过安庆营征兵都一般的,进去了才分兵种,也就说没什么差别。 此时那匠人的凶狠眼神让他害怕,当下顾不得多想,快步跑到右侧的募兵门房内,里面两个军官和两个书办,正在收拾东西,不知道是刚来还是要走,看到周琛后,一个军官打量片刻竟然有些高兴的道,“谁说征不到好兵,你哪里来的?” “山东来的,俺在王庄抬过炮,有吴大人发的义……” “不用说,征了!” 那军官话音刚落,后面的匠帮也一头撞了进来,他抬头看到了安庆营的军官,脸色一变把短棍收到背后,就要往 后退出门去。 军官一拍手,“正好差一个,这个人也征了,不错不错。” 那匠帮的人连忙摆手,“小人不是应募的,是走错了……” 那军官挥挥手,“进了这屋都是应募的,今天就差你两人,凑齐了交卸差事,卫兵带他们进营。” 两个卫兵立刻从外面进来,那匠帮连忙要出门去,当先一个卫兵随手抽出一根斑竹棍,朝着那匠帮肩胛就是狠狠一棍。 匠帮惨叫一声,手中拿的木棍也掉了,两个卫兵不由分说,对着他一通乱打,那匠帮也顾不得出门了,捂着头一路叫嚷着退了回来,周琛赶紧往后躲。 只听那军官的声音道,“军中无戏言,敢当逃兵老子砍你脑袋,今天开始你们两个就是安庆步火营的士兵了。” 第五百五十九章 便宜 “我是个木匠,又是个砖匠。” 石牌武学分司的营房里面,两个人并排的坐在最外边一个床上,周琛满脸神采,那个匠帮则眼神呆滞的在说话。 两人被征召后,士兵带他们录了姓名,说是要做兵牌,然后就带他们到了营房,到了许久也没军官过来管事,更没人来管饭,好在外面就有水井,渴了就去自己打水喝。 周琛抹了抹胸前的水渍,轻松的看着门口,“我也是砖匠。” 匠帮呸一声,“你们啥砖匠,你们那领头的就是胡乱配灰浆,贴内墙的泥巴是哪里挖的,稀泥都敢用,那砖沾得牢么?你还砖匠,我都看过你们搭的山墙,两头都对不正,那吹风能把梁吹歪,砌砖你以为就把砖堆上去就成了?那都是有讲究的,尤其窗户转角,你们在骑兵余家那里砌的都是啥,随便找个窗户看,砍捎子的人砌四个窗角,就有三个不平整,后面木工怎把窗做得齐整,漏风知不知道!” “但俺们便宜,工价只有你们一半。” “干不好那便宜有啥用!” “你们匠帮又做得好了?” “比你们好!”匠帮怒冲冲的瞪了他一眼。 周琛在营中,也不怕那匠帮再追打,径自搓了搓小腿上沾的灰浆,“你看这不沾得牢牢的,我就是糊口几个月,等招兵了就进营来,没想跟你们抢生计,你追那么急作甚。” “不追你们就到处低价抢活,大家都没个规矩,平白便宜了主家,你都要进营还当甚砖匠,将我连累进来!” “我当砖匠就想多吃些长壮实点,不然进不去铁甲兵那营,那一月三四两银子的,等这里新兵操练过,俺就去铁甲兵了。” “三四两也不多。”那匠帮偏过头去抹眼睛,“我在池州就干了两年徒弟了,那安庆营在宿松杀了许多流贼,听说安庆这边一下有钱了,我就跟了村里新的师傅,从池州过江来做工,你以为容易的,到石牌都从头算,我做了一年脸朝外的砖匠,师傅才教我脸朝里的活计。帮头说把你们这伙山东的赶走,就让师父教窗户砌角了,这可难的你懂不懂,木工我本就会做,学了砍捎子的活计,以后带窗的墙面,我一个人就能干下来,带上几个学徒那银子可好赚了,只要你们外来的不乱抢活,才不止这三四两。” 匠帮说着呆呆出神,眼睛红红的像要哭出来,周琛探头过来小心的道,“那一月多少?” 匠帮立刻醒转一般,警惕的盯着周琛,“你打听作甚?” 周琛连忙让开,“俺不做啥,就是问问。” 匠帮哼了一声,“左右比铁甲兵多,你是不知道,石牌和府城有多少人等着建瓦房,那些兵将卖命去挣的银子,一建房子都到我这里来了,我就卖点力气,你说可不比卖命好。” 周琛想了片刻茫然的道,“也是这个理啊,俺怎 么没想到。” 匠帮捂着脸,“现下说啥也没用了,被抓进来这劳什子的安庆营,一月也就三四两银,还得给人卖命。” “那你逃出营去便是,那河道边没营墙,晚上你悄悄跑,你自己来投的军,他们不知你家在何处。” “逃出营去那么好逃的?你是没看过安庆营抓逃兵,抓到就要砍头的!”那匠帮苦着脸,“那录姓名的军爷坏得很,听到我池州口音又看到身上灰浆,径自录的匠帮,跑了他们要去找帮头要人,不交就要赶帮头走,帮头愿意走的?他就是池州老家人,我逃了他就要来抓我,左右这匠人是当不成了。” 周琛突然有点愧疚,当下小心的道,“就当营兵也挣不少的,你看来安庆营当兵的,都是些好汉……” 他说着回头看了看,总共是一个小队十一人,这屋中还有八个士兵,另外一个出去串门打听消息了。 就眼前看到这八个,都不是什么身强力壮的模样,而且年龄还大,至少有两个看着快四十了,头发都是花白的,最老的那个牙齿掉了三颗,其他几个衣衫破烂,瘦里吧唧的,躺在床上都没个模样,似乎跟好汉也不沾边。 “以后都是些好汉你看。” 那匠帮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正要说话的时候,外面跑进来一个人,正是方才出去打听消息的那人。 他一进门就喊道,“打听到了,步火营的月饷前面三月给月饷五钱,入兵册后一两。” 屋中顿时闹起来,躺着睡觉的纷纷围拢过来,满脸讨好的笑,跟那打听消息的人不停询问,那两个年龄大的兴高采烈。 “五钱还管饭,这就不少了,听说还要发鞋子,庞大人真是菩萨。” “两月就能存一两,外面哪找去。” “一两就是一块银币了,我看过那银币,是真体面,我也去换一块。” 周琛赶紧站起来扒开其他人,一把揪着那打听消息的人,“你听清了是五钱还是五两?怎地我听说营中至少都是二两?” “五钱,步火营就是五钱,石牌这里米都买一石了,敞开的吃。” “五钱月饷?”旁边的匠帮听了,突然捂着脸呜呜的哭起来。 周琛反而松一口气,“我要去铁甲营的,不留在步火营。” 那人摇摇头,“步火营不按安庆营的规矩,说是不许转去其他营头,步火营就只能在步火营,哪里也不能去。” 其他几个士兵毫不在意,不停的笑着,讨论怎么用那五钱银子。 周琛失神一般走回床边坐下,呆了好一会,捂着脸和匠帮一起呜呜的哭起来。 …… “报大人知道,步火营应募者十分踊跃,虽然营头新立不久,但百姓也是认可的,只在石牌和盛唐渡两处设募兵处,两日已凑齐一个司的员额,还有好些义民来得晚,盼着再募呢。” 石牌武学的大校场上,一群人从 正门进来,庞雨走在最前,一边走一边看营房设施。 吴达财亦步亦趋的跟在庞雨身边,继续向他汇报,“照大人的意思,步火营一切都要便宜……不是便宜,是以够用为准,能从简的就从简,只要能走路能扛枪,耳聪目明手指灵活就行,兵源一下就多了,月饷就降得下来,给的新兵五钱正兵一两。” 吴达财偷眼看看庞雨的表情,“应征的还是不缺,正兵这一两还可以再议,看大人意思。” 庞雨点点头,“稍有点多,暂且先给一两吧。” 吴达财松一口气又道,“甲仗器械方面,所有兵不发甲胄,就给一套军服,鞋子发不发都成,布帽一个要给,油衣一具,水壶一个要给。再来是自生火铳及仗具,火铳一杆七两五钱,腰刀按不同价要一两到三两,三两的腰刀刃口要用苏钢点钢,下官想着都是用火铳杀敌,腰刀用处不多就配一两的,核算下来器械十两足够,还有吃饭钱粮,不操练兵刃就不费力,可以少吃点,暂算一年每兵五两,操练火药弹丸不用五两,除了甲仗外,一年最多二十两上下,不值重步兵一件铁甲。” “你还没算营房这样的基础设施,还有管理费用,不过也节省了许多。本官之前说要节约成本,不是要苛待兵将,有些钱不能省。”庞雨转头对吴达财道,“斗笠可以配一个的,把它做大一点,下雨天可以遮雨,以免装填的时候打湿了火药,运气好还能挡箭,鞋子嘛也配上,行军的路程会多些,还是要善待步火营将士。” “大人体恤将士,下官感佩,立刻给所有将士配上斗笠,用篾条的轻便,还能防箭。” 庞雨摆摆手,“不是说刻意要少给饷银,本官巴不得每兵都给十两月饷,但中国东西南北都是几千里,咱们又要打鞑子又要打流寇,兵少了是不成的,多了又养不起,就说火器兵不耗体力,你先试着操练,看看到底需要什么兵员,给多少月饷,行军打仗做成操典,对我们安庆营十分要紧。” “小人明白,大人特意交代各种兵员都要招来一试,属下招募了青皮、船夫、僧道、匠人、牙行、流民等等十余种,也有按以前般招募的农夫、纤夫、船工之类,看看哪些能操练成军。” 庞雨点点头,“你让新募兵将集合,本官先查看一番。” 吴达财立刻过去吩咐武学的属下,很快就有人往营房跑去,还有去将台准备敲鼓。 身边的庞丁过来对庞雨低声道,“大人,听说石牌这里招募的很多都是流民,里面青皮喇唬恐怕不少。” “什么兵员都不相干,只看吴达财练出来的兵是否符合成本,算银子就行了。”庞雨伸出一根指头,“铁甲兵打仗可靠,但每年月饷、武器、备用武器、弓箭、饭食就多,行军要单独配属车架和民 夫,这还没算铁甲,配属炮兵、骑兵、辎重之后,平均成本在一百两左右,若是养三千重步兵,至少三十万两,两年就是六十万,打仗都是短兵相接,死伤抚恤是按月饷比例给的,以后长期支出,然后又要训练新的铁甲兵,总算起来,一个重步兵入营后三年,我至少需要花费四百两。” 庞丁呆了片刻道,“四百两恐怕要的。” “火器兵含器械才二十五两,不算器械一年二十两,配属炮兵、骑兵、辎重,加上管理成本,但是不挑兵源,这次招募的大半都是单身,抚恤也就很低,平均一下大概是重步兵成本的两成。” “可他们打仗也不厉害。” “单个或许不厉害,看起来也没有重步兵那么可靠,但他们的武器能打死任何敌人,便单论便宜也是一种厉害,若是打鞑子的甲兵,五个换一个我也不亏。按这个成本,我一年可以轻松养起十万兵,多说点二十万兵,卖力三十万,拼命四十万也可以。” 庞丁在自己腿上揪了一把,才能接受四十万的数字。 庞雨拍拍庞丁肩膀,“我只需要他们开一枪,就是四十万枪,开两枪八十万枪,开三枪一百多万,打中八万枪,鞑子那点人就杀光了,我们就不亏,打中二十万枪,天下就太平了,这般算起来还是便宜。” 庞丁咽了一口唾沫,皱着眉在心中计算,此时营门方向一阵蹄声,后方的卫兵都转头去看,武学也是按营区管理,只有塘马才能骑马,而且必须是带急信的时候。 那塘马背着背旗,匆匆来到庞雨跟前,送上一份密封的信件,庞雨打开快速浏览,这是在安庆衙署已经解密过的,他很快看完后递给庞丁。 “八贼、左金王、革里眼、马守应数股合营,在随州伏击官军,左良玉大败,湖广抚标营折损过半,湖广地方沸腾,皇上近来暴躁易怒,熊文灿和方孔炤恐怕有麻烦了。” 第560章 真假 “方孔炤形势有变,明晚的任务取消。” 南京莫愁湖畔东岸,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内,莫琦云倚靠在窗前,正看着南京城墙的方向。窗外又是一场秋雨,远处的城墙如烟如雾。 她听到后漠然的点点头,似乎没有任何情绪。 旁边是一个身穿青衿的中年男子,他看了看莫琦云后道,“湖广战事糜烂,抚标被流寇击败,折损超半数,方孔炤可能即将问拿,如果方孔炤不是巡抚,方以智便只是一个秀才,他就没有足够的价值。” 莫琦云轻轻道,“那又要让我去何处?” “之前一直预备的是方以智,其他目标已经分派完毕,现下另行给你指派的,这个不算是目标,但仍很重要。” 中年男人摸出一本册子,莫绮云接过,翻开后第一页首行是三个字。 “王闻竹,三十七岁,芜湖人,二十岁中秀才,之后两次乡试不中,沉迷博戏,在芜湖赌档欠赌账三百余两,在南京百盛堂欠账一千一百两,暗哨司为他还上了赌账,在白门银庄另立官贷两千两,年息三钱,有一妻一妾,现无子嗣。” 莫琦云默默地翻看着册子,中年男人继续道,“暗哨司将此人吸纳入营,通过复社私荐,保证今次乡试中举,明年会试同样会由咱们办,得到进士出身,之后应会在京师任职。” 莫琦云边看边道,“他知道我的来历否?” “他知道,他也为暗哨司做事,算是你的同袍。” “这册上甚为简略,不知他是个何等样人?” “所以在会试之前你就要先嫁入王家,自然就明白了。” 莫琦云缓缓抬起头来道,“那……奴家跟他可是真夫妻? “必须是真夫妻,暗哨司的要求就一条,获得有效的情报。暗哨司为他花了许多银子,需要获得足够的回报,你以小妾名义入他家中,明年随他前往京师,要确保他为暗哨司做事,亦要以官吏家眷的身份,与京官家眷往来,获取京师情报,并负责看管王闻竹,你在京师是单线联络,除了传信人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你们的来历。” 莫琦云眼神微微动了一下,转头看向男人,“传信人是谁?” “去京师之后你会知道的。先说嫁入王家的事情,一切都按民间婚嫁办,你的经历需要重新编写,自己重新记住,万勿与之前的弄混了。”男人抬头看着她,“婚嫁要用一个名字,以前曾用过的名字今后都不能再用,需要改一个新名字,你要自己改还是我们帮你改。” 莫琦云迟疑一下道,“莫忆心。” 男人没有多问,记下后径自出门而去。 莫琦云缓缓转向窗外,南京的高墙在不远处,那堵墙之后就是金陵城的生活,这座城池的对岸则是扬州。 烟雨中天地都有些阴沉,扬州在记忆中似乎已经遥远而模糊,莫琦云眼中一片迷离,口 中轻轻道,“蒋姐姐是不是也在京师?” …… 辽东宁远城,辽西防线的核心城镇,辽东巡抚衙署大堂的幕友房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脸带忧色的年轻文士匆匆走出房来,两个士兵随着他,从侧门出了衙署,出了街口后不远,年轻文士步履匆匆,很快转进了一个三进宅院。 文士径自走入后院的书房中,在门后的屏风前停顿了一下,让脸色稍稍柔和一点,然后才绕过屏风。 屋中桌案后坐着一个女子,正在整理一叠文书,旁边还有一名丫鬟在给她摇扇。 听到脚步声时,坐着的女子抬头看过来,露出蒋寿姣好的面容。 蒋寿看到方光琛,顿时露出会心的微笑,站起迎了过去。 丫鬟在后面道,“禀少爷知道,大夫来看过,说是喜脉。” 方光琛连忙扶住蒋寿,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我得了信赶紧回来看看,今日衙中事务繁多,片刻就要走,你就不用站起来了,只管好好养胎,以后记账磨墨这些事情,也暂且不要做吧。” 蒋寿拉着方光琛的手,“磨墨的事奴家还是想做着,看着相公写字的时候奴家才觉得安心,想来对养胎也是好的。” 方光琛畅快的笑了一声,脸上残留的忧色一扫而空,他反握住蒋寿的手,拉着她各自坐下,“那便听你的,仍做着便是。” “真盼着生个儿子,像你这般的文韬武略。”蒋寿轻轻靠在他肩上,一脸幸福的模样,“家中啥都好,就是以后平了鞑子,不用这般担惊受怕就更好了。” 方光琛脸上仍带着笑意,轻轻叹口气道,“鞑子哪有那么好平的。” 此时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禀少爷知道,吴总兵来了,说是想去探望老爷,问少爷有没有闲同去。” 方光琛脸上不耐的神色一闪而过,他立刻站起道,“请吴总兵稍待。” 蒋寿起身帮方光琛整理衣服,“这吴总兵年少有为,既能打仗又有他爹的人情练达,老爷身体微恙,他三五日就要来探望,跟相公也甚为想得,总还是要多来往的。” 方光琛知道蒋寿是在劝他要心平气和,她说的老爷就是方光琛的父亲,辽东巡抚方一藻,他就任辽东已经数年,清军几次攻击被辽镇化解,辽西的局面总体还算平稳,在崇祯朝的辽东巡抚任上,已经是当得最久的。 “年少有为人情练达都是有的,但今日去探望父亲,恐怕还是说金国凤阵失一事。”方光琛眉头微微皱起,“当日城外追战,寻常是见多了,咱们亦没落下风,金国凤追战中落马阵亡实属意外,但洪都堂要将此事拉扯在辽镇身上,无论文武都逃不过,这两日就要奏报皇上,不知会牵连哪些人,吴总兵恐怕是为此而来。” 蒋寿认真的看着方光琛,“前些时日朝廷斩了祖宽,那辽镇将官恐怕也惶恐,眼 下弄不明白洪都堂究竟要办到何等地步,便让吴总兵来探一下老爷的口风,老爷毕竟是辽东巡抚,跟洪都堂一般都是文官,他能出面转圜一下,说话比将官管用。” “爹是巡抚不假,但洪都堂那里也不是那么好转圜的,他从陕西来辽镇,恐怕打定主意要用些厉害手段,好借机打乱了按他的重来,这般他才能坐稳这个总督。”方光琛疲倦的揉揉额头,“但对吴三桂未必是坏事,洪都堂赴任只带了一营秦兵,到了辽镇之后,“洪总督以前打流寇,马三步七足够,到了辽东照搬戚少保兵书,想用车营、步火营对战东虏,这半年想来他也体会到了,打东虏必须用骑,秦军骑兵远不如辽镇,是以他对辽镇既要打也要拉,拉的就是吴三桂,这首批从八营抽练一万精兵,用于关内关外应援,屯驻于前屯和中后所,就是由吴三桂节制,祖大寿就不好说什么,吴襄更不会反对,这些武人眼中,巡抚衙门到底是什么?让他等一等也好。” 蒋寿轻轻抚摸方光琛的手背让他平息怒气,“洪都堂真是好手段,那他用金国凤的事,不会只是为牵连哪位将官,总是要有所求。” “洪都堂一要抽练兵马换将换人,二还要变更战令,之后无论监抚道标,还是战守各营,凡战令出于总兵,不要巡抚、总监和兵备干预,他洪总督直接就管到总兵。” 蒋寿想想道,“那就是要夺了其他文官的战令,吴总兵今日不光是请老爷转圜,也是他自个来跟老爷转圜,表示他仍会听老爷的令,以免跟巡抚衙门多了芥蒂。” 方光琛呆了片刻,然后才看向蒋寿,“还真是如此,幸得你提醒,不然就少体会了一层意思。” 蒋寿轻轻推他一下,“吴总兵等着呢,你快去吧。奴家去观音庙还愿,再为腹中儿女求个平安。” 方光琛伸手拍拍她脸,径自出门去了,蒋寿坐在书案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直看着桌案发呆。 过了好半晌,丫鬟的声音在旁边轻轻提醒,蒋寿才回过神来,两人一起出门,外面的下人已经备好轿子,往城东而去。 宁远城并不大,很快就到了城东的观音庙。 大殿前已经有接引的尼姑在等候,这尼姑年纪不大,她过来接到了蒋寿,由于是常来的香客,两人已是熟识。 尼姑与蒋寿亲切的说了几句话,两人一起到了殿门,蒋寿回头对丫鬟和婆子轻轻道,“你们留在外面。” 随后蒋寿和尼姑进了殿,尼姑帮着整理香火,蒋寿转身看向大门,尼姑则面朝着后门。 蒋寿低声道,“祖大寿报来,锦州兵马员额计兵六万三千,实兵未报,实有马四千,骆驼七百,照去年少七成。辽镇本月补发饷银一月,仍欠五月未发,各城收津粮七万二千石,料豆四万石,军资买入商硝 三万五千三百斤,宁远造红夷炮一门,荡虏炮七门,炮车十二辆,头盔及脑包七十九,新造甲胄九,改甲胄一百三十,兵仗盾牌各项共四百。” 尼姑的嘴唇轻轻抖动,似乎在复述帮助记忆。 蒋寿等了她片刻又道,“八月抽练八营兵马合共九千七百四十人,洪总督更换把总以上将官七人,八月二十三斩高总监麾下千总一人,九月关辽两镇兵马将再抽练一万两千,高总监与洪总督不睦,上本奏抽练战兵过度,想拉拢方一藻共署,方军门不愿参与。金国凤阵失似属意外,洪都堂要以此敲打辽镇,不许巡抚、总监及兵备插手战令,将上本弹劾辽镇应援不力,奏本近日发往京师……” 第561章 震惊 “蓟辽总督洪承畴题本,前报金国凤阵失一案,查得当日东虏马甲数千突入宁远城外,我兵列阵城西及城北,宁远总兵金国凤奋勇当先,与东虏杀伤相当,然宁远一城营伍纷杂,号令不能通行,众心不能齐一,虏骑冲突,各营退却,金国凤身陷敌后……” 乾清宫养心殿中,身穿常服的崇祯摆摆手,正在奏报的王承恩立刻停下。 只听崇祯的声音道,“洪承畴想要什么,你挑要紧的读。” “宁远一城,监抚道等标,营伍纷杂,军令不一事权掣肘,以后凡遇战守,同城各标,俱听总兵分派调度,如有参差错乱,不听约束号令者,即以连刑节制之法,一体通行……洪总督想要战令之权。” 崇祯嗯了一声,闭起眼睛往后倒在靠背上,殿中伺候的宦官和宫女都如石像一般,生怕弄出半点声响。 王承恩把奏本放下,示意旁边的宦官把后续奏本翻开,露出题本的名头,这样他就能想起大致的内容。他也把动作放得很轻,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但已经是殿中唯一敢动弹的。 王承恩出于内书房,并不是隶属于司礼监这样的强势部门,但在宫中的地位连司礼监也要忌惮三分。 明代没有设丞相,需要处理的政事却不少,单靠皇帝一个人不可能完成,皇帝也不放心直接交给内阁的文官,以免皇权被架空,所以又设立了一个司礼监负责批红,对内阁的处理意见进行监督,如果觉得有异议的可以打回,但不能擅自修改。 皇帝将自己转换为了裁判角色,可以免去跟文臣直接对抗,长期以来这两个机构大体平衡,如果出现不衡的情况,皇帝再进行调整。 王承恩基本算是皇帝的私人秘书,他也管着一群内书房出来的宦官,每天皇帝需要处理或知情的奏本,由他先行整理,以提高皇帝的工作效率。 有些奏本是直接到御前的,比如洪承畴这样的封疆大吏,他们都有直奏之权,这部分王承恩需要先行浏览,大致知道讲的什么事,如果皇帝看不过来的时候,就把内容总结出来奏报给皇帝,保证皇帝获取关键信息。 其他的奏本大多来自内阁,是已经票拟过的,就需要王承恩与内阁、司礼监沟通了解情况,选出皇帝可能关注的奏本,他的挑选和奏报,都可能决定奏本上呈请的结局,所以无论司礼监还是内阁,面对王承恩的时候都要陪着小心。 王承恩年纪不大,但天生的聪慧,记心也甚好,已经在皇帝身边几年了,这份差事越办越熟悉,也越来越受到皇帝的信任。 所以其他人都不敢弄出声响的时候,王承恩仍可以小心的预备其他奏本。 奏本发出轻微的纸页翻动声,皇帝缓缓睁开眼睛,“王承恩,洪承畴这一本里面,说的可是道理,抑或只是他要敲打辽镇 ?” 王承恩与皇帝长期相处,几乎不需要观察皇帝的神色,只要从语气的细微变化中,就能判断出皇帝的偏向。 他躬身下来,“奴婢以为两样都是有的,军令出自多门,督标、抚标、道标、镇兵、援兵、守兵各不相属,一旦东虏来了,各家顾着各家的信地,不但无法协同,反倒互为掣肘,洪总督行伍多年,想来对此早有谋划。其二洪总督从陕西赴任辽镇,只带了一营秦兵,那辽西地方无论什么营伍,总都是辽镇出来的,不敲打分化一番,他的话便是一句空言。是以他先用抽练为名,将关外劲兵合为一旅,将官自然也要换上一批,末了又交给吴三桂统领,如此辽镇的人不好异议,但他的事办成了,这次再将巡抚、兵备道、总监的战令夺去,他的话就能在辽镇通行了。” “锦州、松山、杏山皆在,数千东虏兵马仍可深入宁远,辽镇十余万人,眼睁睁看着人家斩了总兵去,又说去岁东虏入寇,辽镇兵马分驻八城,而至无兵可调,朝廷几百万辽饷过去,辽镇既不能退敌,亦不能阻敌,原是该敲打一番的。”皇帝微微点头,“总督巡抚都是守边关的重臣,朝廷任官给他,是要他能办事。多年来辽镇盘根错节,你不敲打一番,那根啊泥的就纠结成死死一团,你敲打敲打,那泥就松动了,但又不能一并都塌了去,洪承畴要收战令,又抬举了吴三桂,这敲打的力度是拿捏得合适的。” 王承恩听到皇帝的意思,是对洪承畴比较看重的,有可能要把奏本全部看过,当下将奏本展开放到皇帝的面前,口中一边说道,“洪总督敢收战令,就是要事权相称,这也看得出来,洪承畴是个敢任事的,不是那般事事都向往皇上身上推来,可见皇上将他调任蓟辽实乃圣明。” 崇祯坐起身体,右手按着面前的奏本,细细的查看起来。 王承恩转身去接下一个奏本,却听皇上的声音又道,“那孙传庭又在做什么。” “又上了本,辩称其保督就任革任之间只有半月,兵部才提及奴骑西行,并未误数月之事,及他耳病是真……” 崇祯的声音冷冷道,“那就不用说了。” 王承恩回身过来道,“孙传庭数月来上的本,仍是与去辅争执,与兵部争执,揪着勤王时战况为自家鸣冤,总归还是没明白错在何处。” 崇祯未置可否,一直将洪承畴的奏本看完,然后才轻轻道,“可见要一个真心办事的能臣何其之难,洪承畴去辽东上任,只带了一营兵马,其他谁也不识得,他为何没有耳聋?他既是新任总督,又是实心任事,对这等能干的臣子,朕就要给他撑着腰,你照这个意思给批语。” 王承恩听懂了意思,就是皇帝支持洪承畴,巡抚、兵备这些文官不必说,就算是总监 的战令也要一并夺了,高起潜指责洪承畴抽练兵马影响防务的那两个奏本,就不必再拿来了。 “奴婢记下了。”王承恩朝着后面拿着高起潜奏本的宦官挥挥手,那宦官立刻退到了最后,将奏本放入了提篮中,这个奏本无论写得再好,以后也是不见天日了。 王承恩展开另外一个奏本,“洪总督另有一本,本内又提了粮饷,言及辽镇至今仍欠饷五月,松杏两处有兵将鼓噪,若是钱粮不足,战令军令恐怕都还是难行,抽练也必定是事倍功半。” 皇帝的脸色慢慢的又冷下来,他看着御案道,“户部可有回奏。” “户部回奏称多方筹措,下月再补发一月,但终究还是说各地新旧饷征收艰难,今年要新征练饷,恐各地旧饷拖欠更甚,最终能多出多少钱粮,户部也难以给出准数。” “陕西三边欠饷八个月,宣大三镇欠饷半年,京营五个月……” “着户部严加督促,今年加征练饷七百三十万两,地方征收必定为难,但那就是要练兵用的,若都是那般容易的事,还需要他们作甚,为官就是要办事的,而不是只知朝着户部叫嚷不易,你不严厉些,他便将旧饷充了新饷练饷,旧饷就拖着没交,总额钱粮仍是那些,跟内阁和户部都说明白,凡旧饷拖欠超过三成,新饷逋欠的,一律不许考满。” “奴婢明白。” 皇帝突然轻轻道,“王承恩,一说增兵增饷,科道就称地方敲骨吸髓鱼肉百姓,征了钱征了粮,百姓苦也苦了,为何到了京中各仓都无存银,到了军镇营伍,仍是年年拖欠饷银,这钱粮到底去了何处?” 王承恩一时语塞,好在皇帝并未追问,殿中安静了片刻。 皇帝看着对面的窗格出神,过了好一会之后道,“李国瑞出殡了没有?” “出殡了。” 皇帝的眼睛眯了一下,“宫中有什么说法?” 王承恩迟疑了一下道,“都说他不该跟皇上为难,听了别人谗言害死的自个,实属咎由自取。” 王承恩说完小心的看了看崇祯,这件事有些敏感,这个李国瑞是武清侯,孝定太后的侄孙,说来也是皇亲国戚,但属于远亲,互相间并无什么感情联系。因为继承家业的时候李国瑞与兄长争执,兄长认为吞了他二十万,双方撕破脸的情况下,兄长就声称将这二十万捐助给皇帝。 正好朝廷缺饷,薛国观提议让这些有钱的皇亲国戚捐输一部分,因为有兄长说的这个由头,就从李国瑞开始。 但李国瑞哪里肯捐,便在街市之上摆放家什变卖,说要靠这个凑钱捐助,丢皇家的脸面,崇祯怒极之下夺了李国瑞的爵位,李国瑞受了惊吓,竟然就此死了,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事情起因就是朝廷缺饷,最后弄得一团乱麻,所以方才说到欠饷,皇帝自然的又 想到此事。 崇祯语气平稳的问道,“是谁给他出的主意在街市摆卖装穷?” “奴婢也不……” “说你知道的。” 王承恩躬身下去,“奴婢听闻到的说法,都是宫中传言,作不得准的,总还是有其他勋贵之家,担心这捐助的头一开,后面家家都要捐助,都鼓动这李国瑞与皇上作对,怕不只哪一家有份。” 皇帝冷冷问道,“谁出的主意。” 王承恩咬咬牙,压低声音道,“似与嘉定伯有干系。” “周奎。” 两个字似乎是从皇帝的牙缝中窜出来的,皇帝嘴唇抖动了几下,眼神死死的盯着对面的窗格,几乎一动不动。 “朕再问你,宫中还有什么说法。” 王承恩脸色变幻着,不停的偷看皇帝脸色,过了好一会终于还是道,“奴婢听到宫中有传言,说孝定太后已为九莲菩萨,因李国瑞此事,在天上责皇上薄外家……遂降神于皇五子。” 突然嘭的一声响,殿中的宦官宫女齐齐一抖,王承恩也吓了一跳,只见皇帝的手掌拍在御案上,苍白的脸上瞬间满是潮红。 王承恩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其他宦官和宫女纷纷跟着跪下,皇帝急促的喘息着,猛地站起来指着王承恩,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都给朕出去!” 宦官和宫女纷纷起身,从殿门鱼贯而出。 王承恩迟疑着起身来,皇帝朝着他摆摆手,示意他留下。 王承恩松一口气,小心的站在御案旁边,只见皇帝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脸上的肌肉抽动,口中不停的念叨着李国瑞、薛国观和周奎这三个名字。 就这般过了好一会,门前有宦官探头,王承恩看到是司礼监的人,是来准备召对的,当下把手背到身后,朝他摆了摆,示意他不要来打扰。 这时皇帝突然抬起头来看着王承恩,“今日是不是还有召对?” 王承恩赶紧道,“回皇上话,是薛国观和杨嗣昌两位老先生,是议湖广剿贼及傅宗龙就任本兵两事。” “老先生?这些顶着先生之名的人,到底谁是真心为国的。”崇祯口中喃喃道,“便是你说那般,口中都是锦绣文章,末了还是往朕身上一推了之,何来真心为国之人。” 王承恩不敢接话,他小心翼翼的道,“皇上若是……亦可改到明日。” “不必。”崇祯径自走出大殿,连仪仗都不等候,就这般徒步朝着中左门走去。 秋日的天空有点阴沉,乌云就像悬在宫城之上一般,王承恩和一群司礼监的宦官追在后面,好在相距并不太远,只是仪仗就不能讲究了。 由于天上有云,司礼监担心下雨,仍安排在平台的暖阁中。 司礼监已经预备妥当,崇祯冷着脸坐下,片刻后薛国观和杨嗣昌就走了进来。 召对的时候是以司礼监为主,王承恩是不便参与的,他站在屏风侧后的位置, 虽然有点担心,但也不敢提醒两位阁老。 薛国观先开口,再补充了一些随州战败的情况,参与的各部中,左良玉损失最为惨重,连关防都丢了,罗岱至今下落不明,湖广标营则损失过半,湖广北部无兵可用。 八贼各营在麻城一带盘亘,随后又转向襄阳,似有经南阳重回河南的迹象,需要尽快安排新的五省总理主持档大局。 薛国观奏报时的声量不太大,与他刚就任首辅时的声如洪钟也有点差异,应当是李国瑞的事情也让他成了皇亲的靶子,最近也是颇为难堪,气势自然就弱了。 但皇帝听完后一言不发,王承恩在心里松一口气,看起来皇帝似乎已经过了气头。 接下来是杨嗣昌,这位管兵部的阁老进来更是憔悴不少,看起来头发大多都花白了。 杨嗣昌礼毕后,抬头对皇帝道,“此前随州战败,湖广一带无兵可用,若调河南兵马应援,又虑流寇复返河南,部议调宣大边军,然则宣大各营去岁今年勤王连番征战,且欠饷五月,恐不堪征调,若是要调,应待户部至少补齐两月欠饷,之后可将宣大兵马一部调往河南留驻某地,休整时可应援河南各地,河南兵马则可调往湖广应急,总归是钱粮不敷,则兵马不堪用。” 他说完停顿了一下,上首的皇帝没有任何表示,杨嗣昌有点尴尬的轻咳一声,王承恩微微抬眼,只见皇帝脸上的红色已经褪去,面色一片漠然。 等了片刻后杨嗣昌才又道,“傅宗龙水陆兼程已近国门,臣兵部事务有托,想臣三十月前就任之时,未曾料及形势糜烂如此,臣罪难延,恳请圣裁,立加斧钺……” 王承恩心里已经放松下来,杨嗣昌说得很重,实际并非什么大事,只是最近东虏和流寇肆虐,天下动荡不堪,杨嗣昌管着兵部事,已经数次上本请罪,五月的时候皇帝让他去任,紧接着叙功的时候又让他官复原位,按说东虏入寇的事情已经翻过去了。 但随州兵败又把杨嗣昌推到风口浪尖,熊文灿和方孔炤都问拿了,科道弹劾杨嗣昌的弹章雪片一般飞进宫里,杨嗣昌多次上本请罪,同时也请辞。 这在明代是官场惯例,被弹劾的人必须要作这个动作,皇上如果还要用这个人,直接驳回就好,之前也一直是这样,而且皇帝今天的怒气主要是针对薛国观的,所以王承恩并不太为杨嗣昌担心。 突然听皇帝的声音打断道,“本兵调度劳苦,亦不得不为法受罚,前已革职戴罪办事,后因叙功复职,仍屡疏请罪,诚恳愈加。” 皇帝的声音冷冷的,旁边的司礼监秉笔飞快的记录着,这些人权倾内廷,但在这个暖阁中,就是个作记录的。 王承恩也在心里记下,如果有重要内容秉笔记漏了,之后他是需要补充的,但他估计皇帝也 就是勉励几句,让杨嗣昌不必在意,请罪什么的就是走个过场。 皇帝的语调变了一点,“今叛寇猖獗,五省总理革任,本兵才识过人,办此裕如,可星驰往代,速荡妖氛,救民于水火……”(注1) 王承恩惊讶的抬起头来,只见堂中的薛国观和杨嗣昌也一脸震惊。 “凯旋之时优叙隆酬,仍赐尚方剑督师,各省兵马自督抚镇以下具听节制……” 王承恩再去看皇帝,只见崇祯苍白的面孔上竟带着一丝得色。 …… 注1:见杨文弱先生集第三十五卷:君恩旷世难逢臣罪没齿无怨疏,奏本内容原本是杨嗣昌请罪,也有请辞的意思,在明代官场是遭弹劾时的惯例,并无丝毫主动请缨去剿寇的意思,皇帝之前奏本的批复都是叫他放心任事,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这一本批复突然任命他为五省总理,当时的杨嗣昌应当也是相当震惊的。 第562章 阴云 紫禁城的天空上阴云密布,云层浓重得仿佛要整个落下。 崇祯站在养心殿外的屋檐下,看着对面的宫城的轮廓出神。 “皇上,杨嗣昌上了本,说三天后赴任,请求殿辞出京。” “朕亲自送他出京。” 王承恩抬头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很平静,他实在猜不出皇帝在想什么。 那天突然任命杨嗣昌为五省总理,一天后傅宗龙到京,杨嗣昌就开始交接工作,然后就准备赴任。 一切都很仓促,杨嗣昌来时顶着言官纷飞的弹章,走的时候同样也顶着纷飞的弹章,从十面张网的意气风发,到现在的灰头土脸,三十个月似乎转眼之间,而一切又回到原点。 皇帝对杨嗣昌一直信任有加,无论言官怎么弹劾,皇帝从未动摇过,东虏入边破了五十多城,上百万人丧命的惨痛大败,也只是让杨嗣昌革职戴罪,继续管原事,而且旋即又论功官复原职,舍不得让杨嗣昌受一点委屈。 所以当日的情景,对王承恩来说也是少见的,从东虏入边之后,皇帝的情绪比以前更难预测,在那天之前,即便王承恩这样的近臣,也从未发现一点皇帝开始厌恶杨嗣昌的征兆。 皇帝心里对杨嗣昌到底是什么观感,王承恩现在拿不准,但方才皇帝说要亲自送他出京,这是一种特别的优待,之前刘宇亮这个首辅出京视师,皇帝也没有亲自送行。 可见皇帝实际还是看重杨嗣昌的,当日为什么突然将他外放,王承恩觉得是一时激动,但现在已经没法改了,因为皇帝几乎从未承认过自己有错,而且他需要担心的远不止这一件。 对于皇帝来说,流寇东虏需要担忧,到处报来的旱情需要担忧,各个军镇营伍堆积得越来越多的欠饷也要担忧。 此外还有另外一样担忧,王承恩知道也压在皇帝心头上,就是五皇子的病情,五皇子的病没有丝毫起色,眼看着快不行了,除了血肉亲情外,也涉及与皇亲国戚的纠葛。 宫中的传言日甚一日,皇帝可能不得不向皇亲退让,无论是以什么形式退让,在外人看来都是一种认错,这对皇帝来说是种奇耻大辱。 伤了皇帝的脸面,不知最后会责怪在谁的身上,出主意的是薛国观,现在看来是个馊主意,坏事的是李国瑞和周奎,李国瑞已经死了,这口气可能可能发到周奎身上,也可能发到薛国观身上,确实殊难预料。 “皇后方才是不是派人来过。” “是,说有几日没见了,请皇上去坤宁宫说说话。” 崇祯轻轻哼了一声,“恐怕是周奎让她带话,要免了皇亲捐助吧。” 王承恩不敢说话,一名小宦官跑过门前的广场,他绕到王承恩那边,到耳旁低语了两句,然后立刻退到旁边。 崇祯转过来,王承恩迟疑一下道,“承乾宫中的人来报,说田妃常 例拜见皇后时,等候的时候久了一些,回宫后晕倒了。” “王承恩,你跟朕说话都要遮掩了?” 王承恩跪下道,“奴婢不敢,说是站着侯了快半个时辰。” 崇祯的眼睛微微眯起,“太医院的人去看过了。” “已经看过了,说是近日田妃本忧心五皇子病情,等那半个时辰怕是乏了力,歇息一下已是好多了。” 崇祯冷冷道,“皇后不是要说话吗,让她到交泰殿见朕,立刻去!” …… 乾清宫外的广场上,林登万随在几名宦官身后,除了最前面的监工之外,其他人手中都提着一篮红箩炭,几人步伐比平日要快,林登万一边走一边抬头看天,担心雨滴突然落下来。 这是坤宁宫的茶房用的,这个茶房晚间也煮小点,主要是供应值夜的宦官和宫人,都是皇后身边的人,是怠慢不得的,连煮个茶都必须用红箩炭,若是沾了水,到时候崩出来烫了谁,惜薪司担待不起,又或是红泥沾了水化了,脏了那些宦官和宫人的手也是要挨骂的。 正这么想着,额头上突然一点凉意,接着又是一点,前面的监工也感受到了,低低的叫了一声,“都走快些。” 五人排成一列,到了乾清宫旁边,监工又把脚步放慢,口中朝几人道,“都小心着些,手上把牢了,不要掉下物件惊了圣驾。” 这时空中飘落的雨点逐渐密集,林登万小心翼翼的把袖子覆盖在箩筐上,尽量多遮挡一些,不要让炭上积水。 他从乾清宫前面经过很多次,但从来都不敢往大门前望一眼,这也是惜薪司的规矩,这个衙门在内宫本就弱势,干事都特别带着小心。 眼角的余光里能看到有些人影,似乎正在往外走,林登万心跳得厉害,好在乾清宫前路程也不长,好歹是走过了,前面过了交泰殿就是坤宁宫了。 突然有人低喝,“都靠边跪着。” 监工连忙带头,几人齐齐的跪了下去,林登万走在最后,开始没有听明白,前面那人突然跪下,林登万猝不及防,腿脚都撞在那人身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中的箩筐一歪,炭块就朝着地上掉去。 此时的交泰殿外十分安静,这箩筐里面的几十根炭块掉下去,林登万的脑袋也差不多该掉了,他情急之下猛地用胳膊夹住滑落的炭块,两手抱住箩筐,身体的趔趄却控制不住。 噗一声闷响,林登万就靠着两个膝盖硬生生触地,腰身弯下去正好将歪斜的箩筐固定住,但箩筐是歪斜的,林登万用力夹着炭块,万一落下一块来,都可能是灭顶之灾,他也不敢动弹调整,只能用尽全力固定箩筐。 周围落针可闻,林登万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他眼前只有叶腊石制成的石板,裸露的后颈窝不时传来凉凉的感觉,细雨沙沙的落在地上,溅起的尘土逐渐弥漫在 四周。 耳中听得有人低声说话,“皇上来了。” 接着是一阵脚步声从乾清宫的方向匆匆而来,右侧交泰殿的门页轻轻响了几声,大概是打开了。 林登万粗重的呼吸着,全身用力夹住那歪斜的箩筐,脚步声很急促,最先一个落脚很重,林登万脸朝下趴着,他不敢偏头去看,眼珠转动过去,余光隐约看到一双玄色的鞋子,鞋头微微翘起,带着一些金色。 金头鞋子大步走过,后面是一片密密的黑色直缝皮靴。 林登万不敢再看,只盯着面前的金砖石板,胳膊处的炭块似乎在滑动,林登万赶紧用力,皇帝在场的时候,若是掉落发出声响,他的脑袋就没了。 紧张之下林登万身体僵硬,额头的汗水顺着脸颊流动,有些流到眼睛里,眼睛一阵阵刺痛,林登万不敢去擦,只能把头埋低一些,让汗水滴在石板上。 台阶上一个声音道,“你们都出去,朕有话跟皇后说。” 一阵脚步声后,终于门页轻轻作响,林登万舒了一口气,皇帝终于进了殿去。 …… 空荡荡的交泰殿中,门页刚刚关上,周皇后欠身行礼还未完,崇祯便语气平静的开口道,“皇后要跟朕说什么话?” 周皇后看看皇帝脸色后,眼神落到地上,口中轻轻道,“听闻皇上这些时日都住在暖阁,妾身担忧皇上过于操劳,自己做了些小点,想着请皇上来宫里坐坐,多少是个歇息。” “天下多事之秋,朕操劳也确实操劳,外边繁杂也罢了,这宫里也不清净,朕怎生不操劳?”崇祯转身过来冷冷看着皇后,“田妃拜见皇后原是常例,你平日里厌恶她便罢了,但现下明知慈焕正病重,不见就该让她回去,为何让她在宫外久候,究竟是何居心。” 皇后的脸色冷下来,眼神仍盯着地面,“皇上朝事烦扰,宫中这点事就不要操心了,就便是听了传言,总要给妾身说话的余地。” 崇祯的声调略微升高,“你既是后宫之主,可管好了宫中,以为朕有这许多功夫听这些腌臜事,天下多少大事要办,你真以为朕如此有闲。” “本是袁妃先派人来问了时候的,先应承了袁妃,往日先应承田妃的时候,袁妃也是等过的,便田妃等了片刻便委屈了?皇上说妾身厌恶田妃,可是有何凭据,妾身既管了这后宫,多年来都是一般对待各位答应……” “袁妃何时等了半个时辰?” 周皇后有点难堪,她停顿片刻道,“宫内外有消息说,田弘遇仗着贵妃女儿受皇上宠爱,干了许多不法之事,让她多侯一会,也是提点一下,她父亲还是该管管了。” “田弘遇有不法之事,周奎就没有?” 皇后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缓缓抬起头看着皇帝,“家父可有作奸犯科之事,若有真凭实据,问刑问斩妾绝不多说一句, 但请皇上明示。” 崇祯跟皇后对视着,“朕倒是觉得,皇后有话明示才对,勿要再用含沙射影这些伎俩。” “妾不知影射了谁。” “皇后勿要自作聪明,你提扬州瘦马,无非影射田妃,要离间朕与田妃关系。” “原来皇上还是为田妃来指责妾身,她是扬州来的,妾身无意提了瘦马,本无影射此意,反倒是皇上听者有心才是。” 崇祯脸上泛起红色,“那朕也问你,是否只有田妃有瘦马之嫌。” 皇后脸若冰霜,急促的呼吸两口道,“依皇帝的意思,这宫中还有谁。” 崇祯走近一步,俯视着皇后的眼睛,“我家探花郎是怎么回事?” 殿中一阵沉寂,周皇后嘴角抽动两下,眼睛一瞬不瞬的回看着皇帝,一脸的不忿之色,“只因陈仁锡与我家有旧,你便罢了他官职,至今不再起用,如今还要怎地!” 崇祯冷冷一笑,“与你家有的什么旧,你说陈仁锡与你父一见如故,以为朕不知周奎是何等人,一个苏州市井青皮,陈仁锡什么人?东林的干才,天启二年的探花,周奎凭何让陈仁锡与他一见如故,又怎生无缘无故来到京师,入了京师的籍,如此你才能参选信王妃!” 皇后眼里流出泪来,口中尖声怒道,“皇上要将我定为东林党售卖的瘦马不成!” 崇祯毫不退让的怒吼,“那你说是与不是?” 周皇后满脸通红,她盯着皇帝半晌,口中狠狠地道,“这话皇帝可敢去问张嫣?” “放肆!” 崇祯怒吼一声,脸上出现非正常的红色,双手抓住皇后肩膀向后猛力一推,周皇后一声尖叫,嘭的撞到身后的殿柱上,随即身体一歪跌坐在地上。 …… 注:《《明史 列传第二》:“帝尝在交泰殿与后语不合,推后仆地,后愤不食”。事件起因于皇后与田妃的矛盾,崇祯介入后与皇后冲突,大致发生在崇祯十二年底左右。 第563章 夜雨 尖叫声在交泰殿外的广场上回荡,等候的宫人全部一动不动,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林登万不敢动弹,那个歪斜的竹篮顶着腹部,他不敢有丝毫松懈,虽然皇帝进去了,但周围这里站着的任何一个太监,都是皇帝的近臣,惜薪司都得罪不起,一句话就可以要了林登万的性命。 他全身都绷紧,感觉都有点迟钝了,不知有没有夹紧那些炭块,汗珠顺着额头滑下,面孔一片燥热,后颈却不停的落下点点冰凉。 片刻后殿门吱呀呀的响,脚步声走了出来,只听一个男人声音道,“皇后操持后宫费心了,今日更是忧心皇子,但也不要太过劳累,早些歇息的好。” 女人声音道,“皇上为天下百姓操劳,也要保重自个身体。” 两人的声音都很平静,周围没有人插话,林登万额头的汗水不停的滴落,方才殿内的一声尖叫,他是明明白白听到了,但现在听来,好像皇帝和皇后一切如常,他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接着有脚步声从交泰殿的台阶下来,林登万猜测是皇帝走了,他身体已经累得有些僵直,胳膊快没力气了,此时赶紧奋起余力,将箩筐死死夹住。 总算脚步声往南去了,接着一双皮靴到了跟前,只听一个声音道,“告诉你带的人,回去有谁乱嚼舌头,咱家就真的让他把舌头嚼了。” 领头的监工连声道,“奴才一定管好,没人敢乱说。” 那说话的太监等了片刻,又低声跟旁边人说老两句,然后脚步也往南去了,林登万长长松一口气,突然胳膊感觉一松,地面当啷一声脆响,在安静的交泰殿前极为刺耳。 林登万全身僵硬,石板上雨滴的印迹密密麻麻,他脑袋中一片茫然,头顶一股股的发麻,眼前只有近在咫尺的青石板,仿佛全世界的眼光都在盯着自己。 …… 第二日午后,皇城北面的惜薪司衙署,一间空荡的房间里,林登万缩着头站在正中,上首坐着一个身穿红色贴里的管事,拿着一个烟筒抽烟,旁边还有三个宦官站着。 几人都冷冷的不说话,林登万缩成一团,身体不由自主的抖动。 过了好半晌,管事一拍茶几,“林登万!交泰殿外你故意掉落炭块,以致惊了圣驾,你到底是何居心?” 林登万全身一抖,立刻跪了下去,“小人不敢,是箩筐歪斜了,小人力竭没夹住,当时皇上已经回了养心殿,未曾惊扰圣驾。” “你还有理了?”管事猛地站起,来到林登万的身前,从上边俯视着林登万。 “那交泰殿是什么地方?南有乾清宫,北有坤宁宫,平日千叮万嘱,到各个衙门房前过都要小心在意,不要扰了别人办差,你倒好了,竟然乾清宫前你都敢掉炭块,弄出天大的动静,不是故意的是什么?” “小人不敢,小人属实…… 是不敢。” 林登万连连磕头,那管事哼哼笑了一声,“林登万你敢的,进宫那日起,你就敢卖了咱家的同乡李屋,别人不知你底细,也不知你是怎地攀上了张少监,现下张少监去了皇陵管炭,不会回来了,你又能攀附谁?” “小人没有攀附,求大人……” “林登万,交泰殿外你知道惊到了谁?” “小人不知。” “王承恩王老公,皇上的眼前人。” 林登万听到王承恩的名字,只觉得头皮发麻,却听白老公继续道,“他动了气,跟司礼监发了话,问惜薪司怎么在办事,皇上本就操劳,你落下炭块扰了圣上调息,是你担待得起的?” “奴才不敢。” “林登万,把裤子脱了。”白老公回到椅子前坐下,接过旁边递来的烟筒。 林登万迟疑了片刻,终于在四人面前松开裤带,那裤带刚一松开,裤子就落了下去,露出了里面一块湿了的蓝布。 接着蓝布也掉了下去,再没有任何遮挡,几滴液体当着几人的面落下。 白老公缓缓道,“下摆提起来。” 在几人目光的注视下,林登万满脸通红,双手抓着衣服下摆,全身不停颤抖。 那白老公故意不说话,让林登万极度难堪,等了好半晌,白管事才放下烟筒,漫不经心的道,“你进宫快一年,本也到了重新查过的时候。我看你就是没办干净,须得二净才是。” 林登万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顿时哭了出来,“奴才不敢,现下日日都在漏尿,万不敢二净,以后但凡有结余便孝敬白老公,只求白老公饶过。” 白老公微微抬眼,“孝敬是要等有结余么,你说个痛快话,孝敬多少?” 林登万抬头看向白老公,脸上涕泪横流。 …… 绵绵秋雨从虚空中飘落,落在地上却并无多少声息。 林登万的身影穿过稀疏的雨幕,进入北厂集市内,林登万面无表情,缓缓走到接头人的摊位前蹲下,拿起一个旧木盆翻看起来。 接头人观察一番周围后道,“外边下着雨,你怎地此时过来。” “在北厂办事,顺路来的。” “有些什么消息?” “皇上今日在交泰殿与皇后吵闹,似乎打起来了,多半是为田妃的事……” “林登万,这些事张老爷不在意,他需要的是各处兵额、实兵、实饷,各部仓内仓钱粮数,东虏、北虏、流寇动向,还有朝中阁老、尚书是否会有变动,之前就与你说,春夏都不烧火,暖阁那里指望不上,你得从你対食那里想法子,不是打听皇后和田妃过节,是因皇帝去那里多,总会有话语漏出来。” “皇上都许久没去了,承乾宫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対食也听不到皇帝说话。” 接头人愣了一下,摇摇头没说话,林登万凑近一点道,“我能想法子,但需要多给些银子交接,你 知道张少监调去了皇陵,他本问过我要不要跟去……” “这事不用说了,别忘了你怎生进来的,又是进来作甚的,你去皇陵能打听到什么消息。”接头人左右看看,“你这几月没有扎实消息,都是宫中琐事,张老爷已经说过,下月若是还没有,就要断了你的银子,还有别忘了,你两个弟弟还在张老爷那里。” 林登万埋头等了片刻,“暖阁马上要烧火了,我要银子交接白老公,他管红箩炭的,我攀上他能去暖阁,也能给司礼监、御马监送炭,求你跟张老爷分说,务必帮我多要两月的银子。” “我可以说,但说的话也没啥份量,还得靠你自家打探扎实的消息。” “我自会去办。”林登万沉默片刻后拿起盆子,“这个盆子给我吧。” “是破的,要修过才能用。” “我自家修,家里的坏了。” “你拿去便是。”接头人看看他道,“你那福叔死了。” 林登万愕然抬起头来,接头人叹口气,“我昨日帮你送银子去,殿中其他无名白说,卢福之前病了一月多,后来吃不下东西去,临行时就念叨老家的事,还有就是念叨你,我去的时候,头七都过了。” 林登万嘴唇抖动,胸膛激烈的起伏。 接头人看看左右,“这里是集市,不要哭出来惹人留意。” 林登万把手掌侧面放在嘴边,装着在看盆子的模样,发出低低的啜泣。 …… “这是新买的盆子。” 林登万走进自家的小屋,将盆子放在地上,便呆呆的坐在桌前。 宫女没有留意到,径自去拿了盆子,翻看一下欣喜的道,“虽是个破的,也是能修的,先暂用几日也好,等攒下些钱来,一并就换了新的。” 林登万把一只手放在桌面上,口中轻轻道,“田妃那里出事了,你怎生没有去?” “田妃昨日在坤宁宫外候着时眼看要晕了,我去扶了一把,被皇后身边的人说不守规矩,要罚罪的,今日不许去宫里了。”宫女脸色沉下来,声音低低的道,“承乾宫里除了咱们这些旧人,现下没人敢来,那些坤宁宫的婆婆将咱们的人罚的罚调的调,就雪雁她们几个还在宫里,雪雁今日来说,皇后在交泰殿被皇上打了耳光,回坤宁宫后一天一夜不吃不喝,跟谁也不说话,现下消息都传到外边了,好多皇亲勋戚等着看皇上的笑话。皇上最好个脸面,若是皇后真的饿死了,那皇上的脸就没处放了。皇上给皇后送了貂裘过去,又亲自去送了小点,皇后才喝了几口水,也不知还应承了皇后什么。” 林登万无神的看着地面,口中低声道,“只怕皇上心里也是不愿的。” “皇后知道皇上就好个脸面,定然是不能让她饿死,就这般拿捏住,皇上心中自然不愿,但他也没法子,靠不住大臣,靠不住武人,连 宫里的人也靠不住。” 林登万喃喃道,“皇上都没法子……我能有什么法子。” 宫女没有听到,自己咬咬嘴唇道,“他应承什么也不难猜度,皇上原本定了今晚去承乾宫过夜,也是给田妃撑腰的意思,后来又不去了,也没去他处,定然还是因为皇后那里的缘故。我就是忧着承乾宫里面姐妹,就连皇上也去不了,又怎生是好,雪雁她们现下不敢吃送来的饭食,只得在承乾宫的茶房里面自家煮了吃。” 林登万缓缓抬起头来,“宫里还有人敢下毒怎地?” 宫女一脸的担忧,“你进来日子短不知,这宫里也不是没下过毒的,能进来的多少都有同乡亲友提携,哪知受谁的指使,跟外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各家的人都有,看着大家穿一般的衣服鞋袜,谁也不知他存的什么心思。” 林登万脸颊抽动了一下,皱着眉没有接话,宫女没有注意到林登万的低落,自顾自的说道,“除了田妃我就担心雪雁,她家里也是庆都的,同村的带回消息来,说她一家都没了,尸骨也不知在何处,她这些时日常一个人哭,眼下承乾宫又这般。” “整日价说这些做啥,我听来又……又无用。” 宫女疲倦的叹口气,“说来都是无用的,也就是让你更小心提防着,最近宫里有些大老公在筹钱,不知谋个什么退路,左右宫里风气跟之前不同了,什么都要讲究银子,我是不怕的,左右在承乾宫里办事,皇后那边看承乾宫的人都不顺眼,我早不怕了,就只怕牵连了你受苦。” 林登万漠然的道,“我难道又怕了怎地。” 宫女打了一瓢水起来,轻轻的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水瓢,去床上拿下一个东西,小心的递到林登万跟前,“我给你缝了个手巾,你捆在腰带上,若是觉着要湿了,便加来垫着,那些宫里的婆婆最是爱洁净,免得她们见着……” “见着怎地!”林登万突然尖叫一声,猛地跳起身来,愤怒的一把抓住宫女压在地上,用拳头朝着女人的背用力捶打。 林登万边哭边喊,一拳拳的打在宫女的背上,宫女猝不及防倒在地上,惊慌的哭叫着,任由拳脚踢打在自己身上。 “湿了,就是湿了!哪个不湿的你去找啊,哪个婆婆嫌弃,你说!分明是你嫌弃,老子让你缝手巾……让你缝,缝!” 等到终于打累了,才一头扑在旁边的地上,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宫女蜷缩着腿,身体抱成一团,捂着嘴呜呜的嚎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瓦片缝隙中的亮光快要消失,宫女才缓缓的坐起,呆了片刻后挣扎着站了起来。 林登万转过身来,仰头看着宫女,口中尖叫道,“你要作甚!” 宫女呆呆的道,“打铃去,皇后的人罚的罪。” 林登万没有再说,又转了个身,用背 对着宫女。 宫女缓缓转身拉开门页,门外的雨水夹在风中窜入屋内,林登万的脸颊上也感到阵阵凉意。 宫女拿了铃,在门前转头看着林登万片刻,终于什么也没说,慢慢的走了出去。 门页缓缓关上,林登万才抬起身来看着门口,他呼呼的喘着粗气,两手撑起身体,用膝盖和两手爬到了墙角,全身缩成一团,脑袋埋在膝盖之间,脸上涕泪横流,呜呜嚎哭起来。 …… 京师的秋夜带着凉意,秋雨洒落在北直隶广袤的土地上。 宫女一瘸一拐的行走在雨夜中,眼泪在脸上划过,脸颊上有着片刻的温暖,随即又变为一片冰寒。 打铃的路线从乾清门开始,宫女已经打过多次,从乾清门出来,先往东侧的日精门走去,然后调头再从乾清门前过,到月华门又调头回来。 步幅需要恰到好处,走路的频率也需要控制,以便和喊铃的声音一致。 宫城四周点着灯笼,昏黄的微光中有纷飞的雨滴闪过。 一些值夜的宦官和宫人在走动,宫女径自到了日精门前,这里连通的是东长街,也就是承乾宫的方向,虽然门页紧闭着,但宫女心理仍然感觉到更亲切。 在门前略微停顿,往东北方向看了一眼,宫女又缓缓调头,一路走到乾清门前,右手缓缓举起摇铃,手腕微微一抖,清脆的铃声在空寂的乾清门前响起。 宫女抹了抹脸上的泪痕,随即轻轻张口,一阵淡淡的白气从口中吐出,随即消散在秋雨飘飞的夜空中。 …… “海清河晏……” 女声远远的传入乾清宫的西暖阁,漆黑的寝宫里一片寂静,一丝微弱的灯光从门帘底下投照在地面。 皇帝不去嫔妃宫中过夜的时候,这里就是他的寝宫。门帘外是值夜的宦官,门帘处有人随时听着门内动静,门帘内的寝宫里,则有一个宦官坐在角落,他的任务是通夜听着皇帝的声音,如果有任何异常或者需求,他就要立刻回应,但皇帝没有需要的时候,他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必须轻轻的。 呼的一声响,一个身影从床上坐起。 坐在角落的小宦官低呼道,“皇上。” 外面立刻有轻微的脚步声,是门帘处值班的宦官在通知值夜的太监,等候皇帝的指令。 黑暗中。皇帝沉默的坐在床上,角落的小宦官全神贯注,但没有继续作声。 夜雨轻轻的滴落在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汇成一片沙沙的声响。 过了片刻后,崇祯低沉的声音传来,“出去。” 贴身宦官不敢吱声,悄悄的起身到门口,掀开门帘时外间的光亮投射进来,漆黑的寝宫里一亮,投射出御床上崇祯披散着头发的身影,门帘转瞬落下,暖阁内再次一片黑暗。 又一阵清脆而不刺耳的铃声响过,柔和的女声随着铃声唱响。 “天下太平……” 幽幽 的女声传进暖阁,崇祯喃喃的跟着道,“天下太平……” 女子声音随着铃声渐渐消失,崇祯缓缓抬起双手,用力的揪住自己的头发,低沉的嚎叫了两声之后,崇祯猛地抓起被子捂在脸上。 崇祯全身抖动,将被子死死的捂在嘴上,发出呜呜的低哭。 夜雨中的紫禁城沙沙轻响,低沉的啜泣声在漆黑的皇城中微不可察。 第五百六十四章 重返 “皇上逼捐以来,皇亲勋戚办理存银突然增多,仅这三日间,银庄便增加存银七十万两,他们的意思,要尽快安排车马往南运,最好还是走运河。” 京师内城东南角,崇文门内往东的苏州胡同一个三进宅院里,暗哨司京师主管张麻子看着面前的手下,“之前报说山东各处闹土寇,多段运河时通时断,你先去一趟张家湾,让船社的人确定运河是否通畅。” “小人明日就去,就是还有一事报掌柜知道。”手下恭敬的道,“前面几日还有许多人来过问存银,都是皇亲国戚、老公、大臣,手中银子都不少,后面几日可能还要增加许多,通州护送的人手只够派一趟,送到徐州站返回,下一趟大约要一个月,要不要跟银庄商量一下,等再存几日一并送走。” 张麻子想了片刻后摆摆手,“之前已存了几十万,这么一点功夫又新增如此多存银,现下还这许多人来问,就是京中知道的人渐渐多了,你怎知道会传到谁耳朵里面去,早一日运走安心些。” “小人是觉着,存银的都是达官贵人,锦衣卫也好,兵马司也好,他们也不敢动这些银子。” “这银票发出去,银子就成了安庆营的债,京中都是有权有势的,难保谁不起坏心思,再者后面几日恐怕增加的要少了,各方消息都证明皇上要退让了,那些皇亲国戚就不那么紧迫存银。” 手下恭敬的道,“皇亲是退让了,但宫里老公来问的反而多了,文官也是,他们心中想的,恐怕是皇亲那里捐助不下去,怕皇帝要朝他们动手。” 张麻子哼哼笑了笑,“皇上碰了一鼻子灰,没那么快朝太监和文官下手,但他们害怕也是好事,来银庄存银的多了,咱们的消息来源也多起来。” “现下宫里的老公来存银子,随便聊几句就是要紧消息,不费力便到手了。反倒咱们费力往宫中送人,却没得来多少扎实消息,反而担着天大干系,要不要把这些人的联系断了,左右他们不知我们是什么人,把那个联络的宅子一卖,让他们自生自灭,也省了咱们的事。” 张麻子听完皱着眉在屋中来回走了两圈,手下在一旁等候,实际上他已经提过两次,京师这里没有司学,招募的人手基本都是短期训练一下,就匆匆放了出去,有半数去了皇宫,目前来看获取情报的效率较为低下。 手下见张麻子犹豫,当下又低声道,“就譬如那个林登万,之前为了进平台暖阁去,为了攀附那张少监,我们派人往南去打听他家中消息,建奴过后路上都不太平,一路多次遇险,费时费力不说,最终还病死一个。就便是这般,那林登万后来送的消息也不多,要紧消息更少,天气暖和之后进不去暖阁,他就没啥消息送来,要银子倒是几次三番,小人 觉得他们无甚用处,若是有一日被宫中查到,反拖累咱们大事。” 张麻子低头想了片刻,最终摇头道,“从银庄得来的消息多,咱们的人混在银庄里面,眼下看得消息容易,但银庄是银庄,暗哨司是暗哨司,总还是不同的。京师这个地方鱼龙混杂,万一银庄开不下去,我们就断了所有消息,到时候要重新去布置,哪里来得及。二来嘛,有些要紧消息需要反复印证,这次林登万送来皇帝与皇后冲突,言称是他亲耳听见,从提供了皇后绝食的消息,皇帝担忧脸面,可能对皇后退让,跟其他消息相符,咱们就可以确定此事为真。这些看似无用,但实际有大用,我们先可确定皇亲的存银会减少,皇帝之前对皇亲勋戚动手,是与薛国观的内阁协同的,现下皇帝丢了脸面,又退缩下来,成了薛国观得罪皇亲勋戚,他的首辅之位或许不稳,这就是朝局的大事。现下看来,林登万这些人勉强还有些用处,可以敲打一番,暂且再看几月。” 手下躬身道,“那小人再重新布置一番,除宫中之外,其他各处地方也放了人手,要分作几条线,不要有事都被人抓到。” 张麻子抬头看着他,“其他的路子要加紧办,特别是兵部、内阁和户部。” “小人正要跟大人报上,刚刚收到回话,兵部提塘官那里已经谈妥了,按大人你的意思,给兵部提塘官二等贵宾身份,每年给他在南京存银两千两,他给的回报是可以安排两人进去协理塘报。” 张麻子神情一振,“好,兵部提塘这里办好,以后这军情就不担心了。” 他脸上泛起一丝微笑,心里大大松一口气,暗哨司在京师投入很多,江帆每次来信都督促严厉,让他压力巨大。 兵部提塘官是收集全国塘报的地方,所有军镇营伍报送兵部的塘报都先到此处,现在拿下兵部提塘官,以后各地的军情就不缺了。 手下斟酌一下道,“户部里面大约也谈好了,内阁的有些难处,但他们的票拟终归要从司礼监过,司礼监那边有人在联络存银,要顺遂些。” 因为兵部的事情顺利,张麻子心情大好,虽然听到内阁推进不顺,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那手下停顿一下道,“也有难办的事,就是那周奎,此人吝啬无比,他到银庄提的意思是,他一两都不存,但要入十万两的三等贵宾名册,银庄不好处置。” “这青皮就是一副臭不要脸德行,周奎这种人,在银子这事上就是信不过任何人,他根本不会存银。”张麻子冷下脸来道,“这等人看着精明,实则蠢笨无比,他既想要南下的船位,那就是知道京师或许会陷落,他一个苏州人,存银到苏州提取,是保了他财物,真有京师不保那天,他大堆银子带也带不走,最多保着性命南下, 不知是什么蠢笨计较。” 手下低声附和道,“他也不动动他的蠢笨心思,他现下仗着权势强压银庄,即便是入了名册,到了京师有失的时候,他的权势自然也没了,光是名册上一个名字,我们会让他上船么。” “京中权贵多了,若是允了他这等过分要求,这规矩就全乱了,银庄以后怎么做生意。”张麻子想了半晌,“但这青皮眼下赢了皇帝,正是气焰滔天的时候,先暂且稳住他,既是董心葵介绍来的,就让董心葵去办,至少让他存入一万两,至于几等贵宾,可以让董心葵口头应承,不可写入名册。” 手下点头记下,此时门板轻响,手下过去开门,门口的人跟他低语几声,手下回头过来跟张麻子道,“流寇北上南阳,在此盘踞了十天,不知会往东入河南还是往西去陕西,又或虚晃一枪再次南下湖广,皇上严厉督促,杨嗣昌马上出京去中原督师,议调各处兵马会剿,涉及安庆营、新勇营、桐标三个营头,还有驻谷城沔阳港的兵马。” 张麻子看看道,“这是要紧消息,把密语本找出来,与存银变动情形一起编写好,尽早发往安庆,咱们安庆营又要打流寇了。” …… 河南唐县东南的平原上,布满漫野的车架和人畜,许多窝棚正在各处搭建,有些则在支好的车架下铺床。正是煮饭的时候,密密麻麻的烟柱布满天际。 满天的烟雾之下,一小队人马从东而来,穿过外围到达西营的营地。 走在最前的是刘文秀,汪大善坐在一架牛车上,李老头则背着背篓随在车后。 他们从枞阳乘船逃脱出江,顺流进入了巢湖,由于紫微星在附近活动,巢湖上船只数不胜数,这些百姓依靠水障躲避流寇。 但同时巢湖也出现了不少水寇,大多是中江的江徒纠集而成,专门劫掠湖上的百姓船只,百姓躲过了流寇却难躲水寇。 刘文秀一行也遭到水寇攻击,船上人手武备都充足,水寇没有能占到便宜,很快便退走,但刘文秀孤立无援,不知还有多少水寇,也不敢在巢湖久待,便在巢县登岸。 巢县最早在崇祯七年就被攻破,之后又被各路流寇反复蹂躏,这次是紫微星的人马在附近活动。 以前八大王组织合营的时候,刘文秀常负责联络各营,所以跟各营头都熟悉,没用多久就联络上了紫微星,然后就随在其营中,紫微星最熟悉江北一带,从巢县继续往东,将沿江各地劫掠了一番,凤督辖区的人马有部分抽调勤王,调动到徐州戒备,牟文绶被调动去湖广追剿张献忠,能用于机动作战的只有刘良佐,他还有六安州这个要点需要防守,只能派出一小部人马在后面跟着。 直到勤王的应天各部南返,都要途径徐州往安庆,紫微星才感受到压力,也抢得差不多了 ,又调头往河南移动。 刘文秀和汪大善都跟着紫微星,辗转了这几个月,由于大批官兵勤王,剩下的官军也都追着八大王去了,所以一路上他们没有遭到官军打击,反而还收了不少厮养。 终于在泌阳碰到了西营的马兵,确定八大王在唐县,才离开紫微星的队伍,赶到唐县回营。 “刘长家回来了!” 上三哨的人看着这个消失了快一年的老长家,纷纷围拢过来,有些女人看到各自的掌盘子和管队,都欢叫起来,上三哨的营地一时热闹起来。 刘文秀跟本哨几个老掌盘子见面,很快老营的张可望也赶过来,一时也十分亲热。 汪大善跟在后面,眼神在周围巡睃,上三哨的营盘范围不小,他还没看到相熟的人。 上三哨的将官是刘文秀,宝纛旗是于长家,在安庆分开之后,汪大善就再也没见过,哨里留下管事的就是高照,看样子人数比谷城的时候增加了许多。 途中他们也收到消息,八老爷从谷城反出之后,主要在河南活动,今年河南大旱,跟以前避寇不同,今年开始有许多人主动投入营中,西营的实力增加了不少。 汪大善自己也在路上收了三个厮养,正式的成为了管队,唯一不足的是紫微星对马匹管得紧,只有刘文秀有一匹马。现下终于回到西营,马匹或许有指望了。 此时本哨高照到了,他过来跟刘文秀跪下见过,两人刚寒暄几句,张可望就催着让刘文秀去见八大王。 刘文秀匆匆对高照叮嘱一番,最后朝着汪大善指了指,那高照看看汪大善后连连点头。 刘文秀说罢上了马,跟着张可望一起往西营中军去了,高照过来对汪大善道,“二蝗虫和小娃子以前的厮养还剩下九个,刘老爷说了转给你带,明日过来额这里挑匹马。” 汪大善心头激动,就感觉周围的人都在羡慕自己一般,口中不由连声道谢。 那高照摆摆手,给他指了二蝗虫厮养的位置。汪大善再跪下磕头,等高照走了才起身。 他转头跟自家的四个厮养吩咐一声,几人温顺的跟在后面,汪大善心头一阵满足,领头往指点的方向走了几步,蓦然看到自家女人拉着孩子出现在人群间。 两人看起来都很瘦,女人脸上流着泪,朝汪大善拼命挥手,许柱家的女人拖着孩子,一脸茫然的站在旁边。 汪大善脸上一喜,不由往前赶了两步,接着脚步又变缓,他回头看看后面的李老头,又看了自家女人片刻,脸色慢慢冷下来。 第五百六十五章 窝棚 “现下我是你们的新长家,仍照着以前的规矩,仍是三家一保,行军睡觉打柴取水都要跟在一处,哪家跑了人,我就要拿别两家人抵命,想活命就把别家盯牢了。” 上三哨的营地内,十多个人围了个半圆,汪大善坐在圆心位置的一张木凳上,怀中抱着自己的儿子。 这里的十多人,包括二蝗虫和小娃子剩下的厮养,也有汪大善自己带回来的三个,一般的管队是没有这么多的。 汪大善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二蝗虫的管家身上,“唐桂和,你当管家。” “是,谢汪老爷抬举。” 这唐桂和是二蝗虫在河南抓的厮养,以前做过头口生意,所以会管牲口,也当过食铺掌柜,也比较会管人,把二蝗虫的事务打理得很好,为人又和气,即便对上之前汪大善这样的厮养,也不会动辄打骂。 二蝗虫离开之后,唐桂和就管理其他厮养,西营从谷城起兵复叛后,跟着八大王去了河南,这期间有厮养死了跑了,由于长家不在,没有新厮养进来,二蝗虫下属的管队死了两个,他们的厮养也归到了唐桂和这里,所以凑了这些人手,现在都跟了汪大善,唐桂和以前没有得罪过汪大善,仍得到了重用。 唐桂和听了赶紧磕头,起身后朝着众人道,“老长家这许久未见回转,大家都惶恐得紧,就怕没人领着咱们求活路,现在汪长家回来了,心头也就安生了,大家一个个来,跪拜汪老爷。” 一众厮养在唐桂和的指点下排好队,一个一个的来到汪大善跟前跪拜,这些人都是单纯的厮养,小娃子以前没有婆姨,二蝗虫的则在南阳大败时失散了。 汪大善眼神直直的盯着前方,换了一个个的厮养,汪大善都没有动弹。 又一个人磕头后走了,许柱家的女人在眼前跪下,她带着一个儿子,抬头看了一眼汪大善才跪下去,“拜见汪老爷。” 汪大善眼神闪动了几下,落在许柱家的女人身上。 许柱家女人眼睛红红的,她起身后犹豫了一下道,“我家许柱跟汪老爷同去的,求问汪老爷,可曾见过我家许柱在何处?” 汪大善冷冷的看着她,直盯得许家女人浑身不自在时,才转向旁边的李老头,“李午初,你告诉她许柱怎地了。” 李老头噗通一声跪下,神色惊慌的看着汪大善,“小人不,不……” “老爷说了,让你告诉她。” 李老头的目光在汪大善和许家女人身上来回转动两次,终于战战兢兢道,“许柱被官兵追赶跳到河中,在安庆枞阳镇淹死了。” 许家女人呆看着李老头,突然哇的一声大哭,顿时就委顿下去,汪大善家女人赶紧去扶着。 李老头喘着粗气,惶恐的看着汪大善,他不知自己说的合不合这位老爷的意,只见汪大善没有发怒,才渐渐平息下来。 周围 的人大多都在西营不短时间,生死见得多了,那边的唐桂和应付过不少类似情况,见状先吩咐另外一个女人也去扶着许家女人,然后对其他人道,“先把汪老爷的帐篷搭好,再自家去办事。” 众人立刻忙乱起来,动作飞快的用竹竿搭起支架,又将一卷宽大的粗布展开,就覆盖在支架上面,就成了帐篷的屋顶。以前二蝗虫和小娃子就是用这种粗布,就是专门用来搭帐篷,能挡风保暖,接着许家女人把油布张开搭在上面,以防晚上下雨。 这样的帐篷是管队常用的,以前的汪大善指望不上,若是能在车架下面住着,不至于露天过夜,都是优厚条件。 另几个厮养从车架上搬下来一堆草料,然后把棉被铺在上面,接着搬下来一张小几,在地上放好,又将马桶放在帐篷前。 汪大善认真的看着众人做事,这样的事情在以前都是他在干的,厮养的任务,就是为管队提供后勤,一般的管队都会几个厮养,车架和牲口也是必须品,要用于携带生活器具和物资。 这样老寇就能获得更舒适的生活条件,作战能力就更强,获取更多物资,厮养能得到生存的机会,打下城池之类的话,厮养也能改善生活。与寇乱初期大多是挟裹不同,今年主动投靠的厮养越来越多,就为了获得粮食存活,双方等级分明,同时又像是互相依存。 对于长家来说,最重要的资产是马匹,行军、作战、逃命都靠坐骑,厮养、牲口、车架同样也很重要,除了生活水平之外,也左右着他们持续作战能力。 所以除非被官军完全击溃,管队需要逃命的时候才会丢弃厮养和辎重。 现在二蝗虫和小娃子没回来,这在西营也是司空见惯,长期的行军和作战本身就具有极高的各类风险,随时可能发生意外,几乎每天都有长家死了,有阵亡的有病亡的,就连落马摔死的都屡见不鲜,如果没有长家带头获取钱粮,厮养也无以存活,人口和钱粮一般由掌盘子分给其他管队,汪大善这样新任管队就接了掌盘子等级的厮养,在西营也是罕见的。 汪家女人此时从许家女人那窝棚出来,她一时也难以适应变化,看看汪大善后小心的走过来,过去提起自己的米袋,想了想把用剩的一点柴火也拿起,准备放到搭好的帐篷那里。 汪大善冷冷道,“你坐着。” 女人听到后赶紧停下,慢慢的走回来,就这般坐在地上。 “以后你只负责喂马。”汪大善没有看女人,一脸漠然的说道。 “当,当家的,咱们没有马。” 汪大善没有解释,抱着孩子半晌都没说话,被抱着的儿子呆呆的东看西看,又不时仰头看汪大善,他生出来不久,汪大善就去了安庆,这小孩实际对汪大善没有什么印象,此时被抱久了一点,突 然哇一声哭了出来。 女人伸手过来,“当家的,娃给我抱吧。” 汪大善坐着一动不动,丝毫没有把孩子放下的意思,那边忙碌的厮养不时偷看汪大善,这个以前的厮养突然升了老爷,而且性情似乎也有些不同。 李老头埋着头,勤快的从车架上搬柴火,这些木头和干草都是从别家的草屋上拆下来的,因为流寇的规模庞大,经过任何地方都会物资短缺,特别是粮食柴火草料这样的能源物资,能获取的时候就需要带在车架上。 女人伸手半天,见汪大善不理会,有点尴尬的收了回去。 突然汪大善起身,把哇哇大哭的孩子往旁边一放,女人赶紧抱着,却见汪大善已走到许柱女人的窝棚旁边。 里面的许柱老婆还在哭泣,汪大善回头看着李老头,“李午初,跪下。” 李老头丢下木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汪大善指指窝棚侧面的位置,“这里。” 李老头立刻膝行到窝棚旁。 汪大善嘴角抽动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自家女人,扭头到了窝棚的跟前。 许柱家女人似乎发现了汪大善,哭泣声停了下来,颤抖的声音从窝棚中传出,“汪家的,汪长家你有何事?” 一众厮养就像没听到一般,把脑袋扭在一边,各忙各的事情。 汪大善的身影有一半没入了窝棚,里面传出许柱女人惊恐的道,“汪家的你作甚,小娃子老爷都不这般,我家没亏待过你,求你饶过。” 汪大善退了一步,扭头看着李午初,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小娃子死了,现下只有汪老爷。” 李午初不停磕头,在汪家女人惊恐的注视下,汪大善收了笑,弯下腰慢慢往窝棚里走去。 …… “小娃子,明日跟我去府城一趟” 安庆石牌镇骑兵第一司驻地,曾老头刚刚回到马房,他将一包东西放在案上,关好门页后对里面的小娃子说着。 巷道中的小娃子唔了一声,他手中拿着一把带杆麻布模样的东西,在马栏前走了一半,看到路过的马身上有个牛虻,过去用手中的麻布用力一拍,马匹抖了一下,牛虻顺着麻布被打到巷道中,在地上嗡嗡的旋转,小娃子一脚过去,嗡嗡声顿时断绝。 他绕过马头前面,看了侧面没有牛虻,才又回到巷道继续走。 曾老头在门后拿了另一把,要走过来突然一阵剧烈的喘息,小娃子连忙过来扶着老头,让他慢慢在凳子上坐下。 “爷你又气紧了。”小娃子低声道,“还是要去镇上找个大夫。” 老头摆摆手,“石牌的大夫全都看过了,药吃了不少,没见有啥用。” “那个军医院有个什么女大夫呢,丘八都说她医术高。” “她医术高是治兵家伤科的,跟我这不同的。”老头此时喘息平息下来,接过小娃子递来的水喝了一口,“我自家也治牲 口的,老了总归有些毛病。” “爷你好好歇着,那府城就不去了。” “哪能说不去就不去,骑营辎重官派的差,府城积了一百多池州过江来的马,看能选出几匹来给骑营用的。那些递夫驿卒都想赚庞大人的银子,池州那边好点的递马都卖光了,现下过江来的,实际都是徽州马、江西马,是不太适宜骑营用的,我得仔细选去。” 老头此时已经缓过气来,他把桌案上那一包东西拿过来,翻开后递给小娃子,“这个是发下的新款工衣,我给你拿了一件。” 小娃子呆了一下,接过抖开一看,一件蓝色的短装出现在面前,他翻转看了一遍,样式和安庆陆营的短装是一样的,只是颜色不同,陆营是官军常用的红色,他们这样的雇工是蓝色。工衣是对开样式,用的布扣子,军队是铜扣,短装窄袖,外面缝了四个包,里面还有一个包。 天冷时候穿的,以往都是发两件,现下征兵多,制不过来,说先给发一件,干活的时候小心着不要弄脏了。” 小娃子嗯了一声,小娃子用手探了一下腰上的包,感觉里面很深,能放不少东西,用起来很方便,布料是腰机布,不算好也不算差,跟平常百姓干活用的类似,但更贴身舒适。 “帮你领的月饷。”老头又从怀中摸出两块银币来,递给了小娃子。 小娃子呆了一下才伸手接过,他看看老头又低头盯着银币,上面有些花纹和字,他只认识一个大字。 “他们营兵都是按营伍在银庄入账,拿兵牌去换票换币,你在枞阳时候没有入册,欠了几个月的饷,新来的辎重官识得我,给你认了四个月,补名册他嫌麻烦,就给发的银币,给你定的月饷五钱,一并补了四月的。” “我的月饷。”小娃子摩挲着银币,他抬头看着老头,“爷,我拿着银子作甚?” “可以买衣物吃食,可以修瓦房。”老头的背脊挺了起来,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辎重官跟我说了,给我定的马师班头兼兽医,月饷加到五两了……” 此时北面突然一连声炮响,小娃子身体一抖,他猛地转身向着北面,老头声音在后面道,“方才那些官爷说了,武学要操练新的步火营,以后枪啊炮的不少,常常都要响的,你安心下来。” 小娃子看着地面,喘息了几口后贴着老头坐下。小娃子把衣服放到一旁,手中只留下银币,手指头在船形纹路不停的摩挲着。 马房中静悄悄的,外面偶尔有火枪射击声,炮声响起时,小娃子身体仍会轻轻抖动。 曾老头用手拍拍小娃子的背脊,等了半晌后道,“爷想着呢,咱们都有月饷,就在石牌安顿下来,爷存了些银子,给你修个瓦房,娶媳妇成家,以后都在家中过年了。” 小娃子愕然转过头来,茫然的看着老头。 第566章 红夷 “多少人家等着修房子呢,老子这双砍梢子的手干这破烂事,狗日的步火营。” 骑兵第一司北方的武学营房外边,成排的士兵披散着头发坐在条凳上,身边都站着一个士兵,正在脑袋上拨弄。 匠帮站在周琛的背后,口中不时的骂上一句,他们两人进入步火营之后,就成天的操练队列、静立,按照吴达财的说法,庞大人对步火营的第一条要求就是成队列,任何时候都要成队列,除了队列就是这类洁净的事情。 坐着的周琛用手在脑袋周围挥动,驱赶那些环绕着的蚊子,安庆九月上旬时气温回升,蚊子又活跃起来,比最热的七月还多,石牌镇河湖交错,他们这个司的营房就在河道边上,蚊子比其他营区就更多一些。 匠帮的手臂上就叮着一个蚊子,他飞快的一拍,然后甩手抖落,便继续拨弄周琛的脑袋,把头发一层层的扒开,跟猴子一般仔细翻找,“谁家没个虱子,谁被虱子咬死的,就他安庆营不能有一只。” 周琛开口道,“鲁小马,你翻虱子不要说话了,漏了被镇抚翻出来,我又得挨一顿打,我给你查得可干净。” 鲁小马就是匠帮的名字,从池州来的,他一把周琛按住头发,“脑袋不要动,找到一个。” 周琛感觉到有指头在脑袋上摩擦,当下不敢动弹,“你抓牢了,别让它跑了找不到。” “你知道帮头为啥叫老子学砍梢子,就是因为我手有力又稳,老子看它跑。” 说话间脑袋上一声轻微的脆响,头上的手移开了。周琛马上转头去看,只见匠帮一脸凶狠的盯着手指,两个拇指用指甲盖互相对着死命的挤压,那虱子已经命丧当场,变成了扁扁的一片。 轰一声响亮的炮声传遍远近,周围的步火营士兵都齐齐一抖,以前炮兵训练在麻塘湖西边,距离镇上比较远,听起来没那么吓人。 最近这两天武学也开始炮击,步火营的士兵基本都是新募的,大多都没有见过火炮,今天每次炮响都让他们紧张。 此时一个声音喊道,“第二小队的,大家都仔细着找,这几日火铳不够用,百总那边说就查虱子和队列,特别这个虱子,吴学正都说了,那就叫做个啥来着,反正就是不干净的意思,不干净就要生病,你想想吴大人说的也是道理,咱们是安庆营的兵马,那是要去打仗的,你说都还没走到地方就病了,那不得还招人照料你,还怎生打仗,不是给吴大人添乱么。” 说话的是小队长,也是新募来的,大概三十多岁,牙齿掉了两颗,没有啥能力,就是特别听话,什么都顺着教官说,便当上了队长。 鲁小马大声的咳嗽一声,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就落在那队长旁边,队长瞪鲁小马一眼后往后面退了一步。 周琛见了赶紧起来,过去要劝解的 时候,按队长已经怒道,“鲁小马我跟你说,不是我要查你,那是吴大人定下的规矩,查到了打竹条子总还是打你打得多,我连坐那要只打几下……” 南侧突然一声暴喝,“成队列!” 营房外无论站着还是坐着的的士兵就像被打开开关,忙乱的寻找自己的位置,场中一片混乱,撞在一起的人都来不及吵闹,队长顾不得再跟鲁小马争执,不停的招呼自己的人。 周琛知道又是有武学的大人来抽查,最近火铳不够,他们这个小队一支都没有领到,成天练的就是队列,士兵每天都会被竹条抽打不知多少次,周琛飞快的跑到自己位置,看着那鲁小马还在原地,赶紧招呼他过来。 鲁小马低声骂了两句,才往自己的队列位置走去,几乎是最后一个就位的。 七八个镇抚顺着队列走来,陆续有人停在队列前,一名镇抚在鲁小马跟前用手一指,“镇抚督察个人洁净,蹲下。” 旁边的周琛长长舒一口气,镇抚兵一般是隔几人抽查一个,如果抽中鲁小马,那就不会查自己了。 鲁小马撇撇嘴蹲下,周琛斜斜的看过去,那镇抚兵用一只手从后脑勺开始翻看,查看得十分细致。 忽然身边那镇抚大声道,“查得虱子一个。” 鲁小马猛地站起来,周琛也凑到镇抚手边看过,抬头对那镇抚道,“这不是虱子,是虱子蛋。” 镇抚冷冷盯着周琛,“虱子蛋会变成虱子,罚竹棍十,连坐搭档、伍长、队长各五……” 刚说到此处,鲁小马突然呼的一口猛吹过去,那镇抚一个没拿稳,虱子蛋顿时不见踪影。 那镇抚不由分说,一把揪住鲁小马就往外拖,周琛连忙过去帮忙,想把两人分开。 鲁小马一边跟那镇抚推搡一边道,“哪里有虱子?” “是你吹了,老子抓到你头上的!” 鲁小马大声骂道,“头上怎地了,就你步火营作怪,老子不怕咬!” 其余几个镇抚兵赶过来,抽出竹棍就抽打,鲁小马便挡边用脚回踢,周围的步火营士兵纷纷逃散。周琛挡在中间,口中不停解释,但场中闹哄哄的,根本没人听。 “是谁说不怕咬?” 一个自带着威严的声音从外侧传来,几个镇抚兵陆续转头发现来人,纷纷往后退开。 周琛眼神转过去,中间一个军官拄着拐杖,正缓缓往这边走来。周琛知道是学正吴达财,最近这吴学正天天在校场上,带着一群人在校阅台上一呆就是大半天。 吴学正拄着拐到了跟前,眼神在周琛和鲁小马身上扫过一遍,“方才谁说的不怕咬?” 鲁小马喘着气,眼神只是盯着地面。 吴达财神色平和,看看周围的步火营士兵道,“这里是安庆营,一切规矩都是为了让你能杀敌,又能不被敌杀。军医院沈大夫说了,这虱子吸走血气还散播外邪 ,你身上剩下一个来,便会传给全队,全队传给全局,还怎么打仗?” 旁边的镇抚官低声道,“吴大人,这两人对抗镇抚,按军律当罚九十竹棍,可分三次打完。” 周琛身体一抖,鲁小马的脸上也抽动了一下,这竹棍打起人来火辣辣的痛,分三次打就是怕兵将一次打了受不住,但痛苦反而更久。 吴达财突然摆摆手,“那些教士都到了,马上就要扎实练兵,打伤了还影响操练。犯错了该当惩戒,不过目的不是打人,是让他知错不再犯。” 周琛感激的看着吴达财,这位石牌武学的学正对兵将还是关怀的。 “我们安庆营跟别家营伍不同,最是讲究友爱的,对犯错的兵将不必动辄打打杀杀的。”吴达财看向两人温和的道,“要讲方法。” …… “吴达财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入夜后的皖河岸边,一片漆黑之中蚊虫四处飞舞,周琛身上只穿了短裤,其他部分的皮肤都裸露着。 他和鲁小马两人的手被人绑在身后,又用绳索捆在一起,脚也被捆住,两人想走也走不动,只能不停的转动脑袋,试图靠这点动作赶走蚊子。 周琛只觉得全身奇痒无比,都能感觉到有蚊子不停落在皮肤上,蚊子的嗡嗡声萦绕在周围,无论怎么摆动脑袋都赶不走。 鲁小马的声音骂道,“狗日的吴达财!” “你别骂了。”周琛挣扎了一下,心头一阵阵烦躁,口中没好气的道,“一个虱子十军棍的事,你去打那镇抚作甚,拖累老子受这罪。” “老子是谁拖累的,要不是你乱跑,老子能被吴达财抓了进这杀千刀的步火营来,五钱月饷卖命去。” “那是你自个追进来的。” 鲁小马扭头转过来道,“我自个追进来的,那今日是谁漏了那虱子蛋,你不漏了我怎会去吹。” 周琛也扭头过去骂道,“你吹虱子蛋你便吹,你又吹什么不怕咬,让那吴达财听到了,现下你怕不怕咬!” 鲁小马低吼一句,用背后帮着的手朝着周琛捣去,周琛也立刻反击,两人背对背激烈的搏斗,周围的蚊子都一哄而散。 只打得一会,两人都未能痛击对方,反而把自己累个半死,各自侧倒下去喘气,一时也没心情吵架了。 随着动静消停下来,周围的蚊子又蜂拥而至,烦人的嗡嗡声再次响起。周琛感觉到身上落下好多蚊子,但全身又痒又痛,几乎精疲力竭,已经提不起丝毫力气去驱赶,索性就这般躺着任由蚊子叮咬。 两人的手都在背后绑在一起,周琛这边不动,那边的鲁小马挣扎一下,也没法起身。 黑暗的河岸边,鲁小马的声音喘息片刻道,“姓周的,我有办法躲蚊子。” 周琛闭着眼无力的道,“啥办法。” “去水里泡着。” 周琛的眼睛慢慢睁开,那边鲁小马道,“咱 们先起身,一起往下边走,泡到河水里面就不怕了。” 这里是武学的北界,有一半的长度还没有砌砖,下面就是皖河的河道。 周琛应了一声,两人一起慢慢起身,在黑暗中侧着身体往河道慢慢挪动。 两人用脚反复试探后才走一步,由于被绑在一起,速度快不起来,过了好一会脚下逐渐碰到了草,接着脚下感觉到入水了,下面全都是软软的稀泥。 小心的往河中走了几步,水位慢慢到了膝盖上,周琛是山东来的,还不会水性,水位稍深一点就紧张起来,他见鲁小马还要走,赶紧停下道,“这里便成了。” 鲁小马也没多说,周琛一起往下坐,一种冰寒彻骨的感觉袭来,好一会才适应过来,身体基本能没在水面下,只防守脸面就轻松多了,那些被咬过的地方似乎也没有那么痛痒了,方才河水刺激背部神经,周琛的精神也完全恢复过来。 黑暗中的皖河发出轻轻的水流声,那些蚊子的嗡嗡声似乎都消失了。 鲁小马吐一口气,“狗日的吴达财,这安庆营没一个好人。” “是步火营没好人,我就是人家庞大人救回来的,庞大人是好人。”周琛突然一动,“一会巡哨的过来,看到我们不见了怎办?” “我都计较过了,巡哨半个时辰来一次,我们算好上去,等他走了再下来。”鲁小马仰头看着月明星稀的夜空,“老子不想呆在这破步火营,我过江来不是当兵来的,本来是学了砖墙的活计,存下银子来回池州去成亲,给我自个修一间大房子,大的。” 周琛也看着夜空出神的道,“那我以后也回山东老家,给我自个盖个大房子。” 他说罢看着河岸的位置,“好在这一段还没修墙,不然真给这河边的蚊子把血气吸干了。” 鲁小马转头过来,“你知道为啥吴达财没修墙?” “为啥?” “因为他找不到那么多砖匠。” 周琛呆了一呆,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 天边有一丝鱼肚白,周围开始有些光亮。 一整夜两人基本都泡在水里,自然没办法睡觉,好歹免去了蚊虫之苦,中间一次差点被夜间巡哨抓住,但总算把这一夜熬了过去。 皖河边起了一层薄雾,蚊子什么的都消失无踪,两人疲惫不堪的返回河岸,连鲁小马都没力气骂吴达财了。 夜间巡哨稍后会来释放他们,按照昨天吴学正的要求,他们没有补睡觉的时间,仍然照常操练。 天色逐渐亮了,但还没到敲晨鼓的时候,两人还被绑着,就站在原地等夜间巡哨来释放。 此时大约一队百人左右的营伍从营房区出来,经过他们面前往较场走去,其中又有步骑炮都有。 周琛随意看了一眼,接着惊讶的一直盯着那些人。 这支小队很快就走过了他们面前,两人这才互相对望一 眼,鲁小马呆呆的道,“红毛夷。” 第五百六十七章 整编 “啪”一声响。 一只蚊子在庞雨的脖子上变成了一片,在脖子上留下一个腿脚清晰的蚊子形状,庞雨的手指一弹,蚊子片顺着指头飞出,悠悠落在武学校阅台的木板上。 他身边围绕着几名将官,有刚从湖广赶回的谢召发和王增禄,也有涂典吏和陈如烈,还有石牌武学的学正吴达财。 吴达财小心的道,“大人,这将台靠近河边,蚊子是多了些,要不要换到南边一点去。” 庞雨摆摆手,“弃笔从戎多少年了,一点蚊子罢了,本官不怕咬。” 吴达财恭敬道,“大人威武。” 他说罢抬起头来,前方就是石牌武学的较场,一小队英夷的雇佣兵正在列队行进,他们有大约一半的长矛手,火铳手排列在两侧,纵深为五行,因为人数太少,看起来有点单薄。 队列右侧是一名军官,旁边有一名旗手和一名鼓手,鼓手在腰上斜挂一面小鼓,敲出声音比较清脆,明军中用大鼓多,这类步鼓少见,英夷由鼓手随身携带,随着军队推进。 这支雇佣兵在鼓声中向南推进,武学中的安庆营官兵则在较场西侧列队围观。 庞雨指着西边的队列向吴达财问道,“步火营的营伍中为何如此多光头,可是招募的和尚?” “回大人话,倒不都是和尚,一来是安庆天气燥热,二来还是近来步火营严查虱子,官兵一体都在查,许多旗队已经查不出風子,兵将自个也觉得舒服了,都是交口称赞,只是有些兵将嫌每天都查麻烦,把须发越剪越短,还有些干脆一并都剃了,那虱子就立不了足,确实少了麻烦,就是看起来有些不雅,大人若是觉得不妥,就还是让他们留些。” 庞雨摆摆手,他自己都没留胡子,头发是没法子,否则走出去太过显眼,但盘着头发很不习惯,每次洗头也觉得麻烦。 明代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像现代这样剪发,但杂发还是要修的,譬如前额和两鬓,而剪短的部分主要是发梢,城里也有剃夫,如果虱子太多,也有篦头师傅可以帮忙,由于整体需求不大,这个行业的从业人员数量不多,对寻常百姓来说,更多是不愿意花这个钱,而非是一点不能剪发。 安庆在长江边上,夏天尤其闷热,码头的人从事体力活动居多,大多并不讲究,留发的长短不一,有些人实在热得难受,剪得很短的也有。因为有这个条件,庞雨也就留得不长,用网巾包在头上,一般也没人注意。 入了行伍之后,庞雨作为将官也讲究不了那么多,有时行军太累,在别人的被子上也躺一会,染过好几次虱子,都靠庞丁来抓,不光头发上有,枕头被褥床单全都有,遗漏一个就会卷土重来,要想清理干净就大费周章。 每次被虱子咬得急了,庞雨都想剃光头,但想着还要与文官 打交道,或是以后还要对东虏剃头进行伦理攻击,又只能忍耐下来,现在有人剃光头,庞雨竟然心头还有点羡慕。 “虱子这事是军医院要求清查,能料理干净的,留长些也无妨,料理不干净就短些,都由兵将自己决定。” “下官记下了。” 庞雨转过头来,对吴达财道,“英人来了这几日,是否看明白了。” 吴达财凑近一些道,“下官这几日整天的在较场看,又问了通译,也有些眉目,大概欧罗巴小国林立,常年战乱不断,与流寇这般追打不同,都是开大阵对大敌,即便小国也要用大兵,许多年打来打去,磨出来这般的阵型,只要钱粮足够,几月就能拉出几万人来。后来欧罗巴的北边也来了一股蛮人,叫做瑞典国,领头的皇帝姓古,他的步兵便用此种阵型,长矛和火铳混杂,并有一种包裹皮质的小炮,可用马骡驮带,配属于各司之中,交战之时都先以炮铳交战,待敌阵动摇,步阵向前推进以长矛交战,骑兵则于两翼掩护,寻机攻击敌弱处。” 身后几个将官都在观察那队雇佣兵,吴达财这般说了,跟安庆营有些类似,只是安庆营只有炮而没有铳,远程打击依靠炮兵和弓箭,这对付流寇似乎足够,但遇到东虏的时候,远程攻击的优势并不明显。 王增禄对吴达财道,“吴学正,敢问火铳与长矛兵的配比是多少。” 吴达财稍稍转一下,看了看王增禄,以前王增禄是他上司,后来加参将衔,在安庆营内是千总,但这次没有去勤王,张献忠又跑了,最多是保住了襄阳附近的城池,无论在朝廷还是在安庆营,都没有能升职,吴达财在朝廷是个白身,但在安庆营内,他当石牌学正,级别已经跟王增禄一样。 所以吴达财并没有施礼,而是脸色冷冷的径自说道,“王参将,欧罗巴各军,大致一个火铳兵配一名长矛兵,瑞典军是四名火铳兵配三名长矛兵,但他们用的是鸟铳,就是用火绳的火铳,就是他们手中拿那火铳,用弹比鸟铳要重。” 王增禄没有什么表示,谢召发在后面道,“这一队只有几十人,欧罗巴人开大阵时,怕不是这般队列。” “领头的罗格斯言称,欧罗巴各国兵马大体相当,一个司阵型横列三五十人,纵列五到八人。那瑞典国用两百一十六人长矛兵,正面三十六人,纵列六人,两侧各九十六名火铳兵,同样纵列六人,装填完毕齐射时,两列合为一列,此四百余人为一团,配团炮一门,实心弹与我营一般,霰弹三十枚,比咱们的少。一营也是三千上下,分作如此六个司,可列为一线阵,也可前后两阵。” 此时较场上的队列停止,一阵火铳轰鸣,白烟在队列前腾空而起,两翼的六排火铳兵开始轮流齐射。 周围的将官开 始低声议论,庞雨对吴达财道,“欧罗巴的骑兵如何使用?” “瑞典骑兵也用火铳,长短皆有,之前欧罗巴骑兵习惯用火铳游斗,那位古国王要求骑兵直接冲击,不与敌游斗。” 庞雨嗯了一声,这次北上勤王,一路见识了边军和东虏游骑的敷衍,通常是远远的乱发弓箭,追来追去看着场面热闹,一天打下来斩首都是个位数,多半还是不小心甩下马的倒霉蛋。 安庆骑兵也学的这一套,只是游骑兵攻击欲望更强,战术类型更多,常规骑兵的风格则越来越像边军。 庞雨此前对军事历史几乎一无所知,他不能确定此时欧洲在军事方面是否领先,但他能确定火枪是明确的发展方向,大明边军有大量火器,但多不堪用,更谈不上战术。 多年行伍生涯之后,庞雨本身已经是此时的军事专家,从最近观察雇佣兵的操练,欧洲已经有成熟的运用,营伍编制与战术相适应,兵种组成简单却又完整,互相配合能达成丰富的战术组合。 “吴副总文书官以为,此种战法是否有用。” “属下觉着有用,以往当面交战,你砍杀别人时别人也砍杀你,卖命去破阵的总是不多,好些人都是在砍人,就在那里兵刃互拍,免了自家冒险,这火枪兵有个好处,隔远远的也能杀人,你怕死落后面半步,也能放枪杀人,火铳兵齐射,便是人人都在前排卖力砍了一刀。” 庞雨笑笑道,“说的是这个道理,若是采用这种战法,我们的编伍应当如何改进?” 吴达财想想道,“如用此种战法,则一个局之内应当为单一兵种,适用于开大阵。二来若采用六列,一个千总部的长度比以前更长,若是分为三个司,不便开前后两线阵,小人仍议请一营下属四司。” 庞雨转身看了看其他人,然后看着吴达财,“本官确定步火营应当以火器作为主要打击,瑞典国的编配大致是一比一,我们用二比一,两个局的火铳兵,一个局的长矛手,并配属一个旗队的游兵,一个旗队的骑兵,两门炮,你先按此编练一个司,你需要测试齐射火力的命中数量,测试与弓箭的对攻,在什么距离上开火,交换的比例最为有利,测试几排火枪轮射最为适当。依照测试结果制定战术,两月内我要看到他们从集结开始,道路行军后转入交战队列,进行火力打击后攻入敌阵,完成一次完整进攻演练。” 旁边几个军官停止讨论,庞雨说的结论听起来很简单,但一个司好几百人,基本都是新兵,目前武器都没配齐,所有编组和战术都要摸索,还要训练这帮低价招募的人,两个月完成这种任务,几人都觉得没有把握。吴达财吞了一口口水,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庞雨见状平静的道,“达财还需要什么” “大人, 眼下缺火铳,工坊产量跟不上,其二这长矛兵是否要着甲。” 庞雨想想道,“火铳本官来想办法,第二条嘛,既是混合编组,各兵种行军能力务必一致,你去测试几种甲胄的不同行军速度,再确定是否着甲。” 吴达财张张嘴,提出一个求助问题,结果又多一个测试任务。 庞雨转头看看将台上的将官,目光扫过去,几人都恭敬肃立,庞雨点点头道,“此处各位将官大多是从桐城时便从军的,打过的仗也多了,看我们交战过的对手,特别是东虏这般装备相近的,若是与敌人对面交战,伤亡的差别并不大,杀敌最多的时候,是敌人溃散之后。击败敌人的要害,是打散他们的组织度,也就是击溃他们的军心。依靠火铳、火炮都更为有效,步炮骑需要互相配合,石牌军议结束,各营各千总部皆要整编,旧有的不会改为步火营,但也要增强火器。” 几人纷纷点头,庞雨看向王增禄和谢召发,“召发和增禄在湖广剿寇辛苦,中间未去勤王,对东虏战法不熟悉,其与流寇大不同,我们的营伍务必要改变以适应新的敌人,二位近日有闲,多到武学观摩火器操练。” 两人连忙躬身应承,他们都是从湖广轮换回安庆,留下姚动山在谷城驻守,两人离开安庆两年,庞雨心理上也觉得有点生分,原还准备多说几句,眼角看到何仙崖上了将台。 何仙崖匆匆过来,庞雨知道有事,径自往旁边走了一步,吴达财立刻让出位置,自己拄拐退到另外一边。 何仙崖到了身边低声道,“大人,任大浪到石牌了,在武学公房求见大人。” 庞雨嗯了一声,“” 第五百六十八章 内院 “大人,打听清楚了,任大浪三日前到的石牌,入了武学之后就失了消息,这几日其他将官也到了,都在武学中暂住,可以随意出入,就是任大浪不见人影。” 安庆府城盛唐门内街一个大宅书斋内,暗哨司学的袁正恭敬的站在江帆面前,他刚刚说完话,声音压得很低,旁边则站着暗哨司南京哨站的主事徐大耳。 这里是暗哨司的总署,在盛唐门内,距离万亿仓不远,由三个相邻的院子改造而来,外观上十分低调,大门外没有卫兵把守,即便是周围的一些居民,也只知道是安庆营的人,但不清楚到底做什么差事。 江帆是刚从淮安返回,最近安庆营各地的将官都返回安庆,他算是到达得比较晚的,满脸都是风尘之色。 袁正抬头看看江帆,又低声接着道,“有一些消息说,是被扣在武学中,由中军卫队看押着,也有说是远哨队在看押,但能确定是看押在西南角,那里不许进出,外围都是步火营的新兵值哨,连个熟人都没有,与里面根本没法通消息。” 江帆在桌案后沉默片刻,“先前说陆战第二司突然调动,是不是去九江了?” “是去九江了,第二司从湖广调回,刚到营五日,这次没有从赞画房发令,是从中军书房直接发令牌令信,整个衙署都不知情,陆战兵副千总带兵过江,今日才由赞画房发布正式军令,命陆战第二司驻防九江,陆战兵预备司分驻枞阳和雷港,所有兵船不许出港,水营抓了不少人。” “都还有谁牵涉。” “水营枞阳把总、雷港把总、九江把总。”袁正抬头看了看旁边的徐大耳,“方才中军书房派人来衙署带的口信,将逮拿漕帮有三人,枞阳码头大棍头,芜湖码头大棍头,九江码头大棍头,去抓人的兵船定然几日前就动身了,现下才告知我等。” 江帆一直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袁正停了片刻试探着道,“水营与我们无甚干系,但这几个漕帮的,或会牵连到咱们暗哨司。” 徐大耳两眼无神的看着地板,额头上布满密密的汗珠。 过了半晌,坐着的江帆终于抬起头看着袁正,“九江和芜湖牵涉何事,带的口信有没有说,庞大人为何选这两个地方?” “说与任大浪贩卖私盐中饱私囊,清江缉盗敷衍塞责,败坏贴票通行。”袁正小心的道,“属下已经派人打听过了,说是庞大人认定任大浪心思不在在清江上,江上的通行旗原本要在码头用贴票交易完,牙行关说起行发给,任大浪和棍头罗三勾连,在私下收银子,不换贴票不换银票都发给通行旗,三月以来九江贴票发行少了四成,银庄考绩不佳,掌柜一本告到了承发房。” 江帆看向徐大耳平静的道,“你觉着是九江银庄分号告的,还是南京银庄总号告 的。” 徐大耳是南京哨站主事,平日跟银庄往来颇多,他想了片刻咬牙道,“说是九江分号告的,属下觉得,必定还是刘若谷首肯的。” 袁正低声道,“这是各个码头多少都有,即便是盛唐渡上,眼皮子底下的地方也有,或许也是因那私盐。” 江帆嗯了一声又道,“你们觉着到底是因为私盐,还是银庄贴票?” 徐大耳擦擦额头的汗水,“属下以为,或是因私盐,庞大人交代暗哨司在芜湖一带查探盐徒情形,九江哨站也得令查私盐。” “私盐,淮安的盐商存银一百万两,在码头用贴票交易,银子是不少,庞大人需要,但也不是非要不可。”江帆面无表情道,“本官查了总署历次的抄报提纲,九江和芜湖哨站从来没有报过漕帮的异常,是报了总署没录,还是哨站根本就没报?” 徐大耳没有说话,脸色憋得通红,只是不停的擦额头的汗水,袁正则沉默的站在一旁。 江帆站起身,到窗边推开窗叶,看着外边的的水池。对面本来有几个暗哨司的人在天井中低声交谈,见到江帆立刻转身就走。 江帆也没理会,就在窗前静静地站着,过了片刻后袁正小心的道,“任大浪是水师旧人,投靠庞大人最早,或许也就是敲打。” “有没有焦国柞早?” 袁正一时语塞,江帆转身回来看着两人。 “当官的总要需有人办事,人多了也总要有规矩,不然就办不了事。”江帆缓缓走到徐大耳跟前,“你兼着漕帮的帮头,芜湖是南京哨站的辖区,罗三就任九江漕帮棍头也是你举荐的,这两个地方棍头收的银子,你分过多少?” 徐大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属下不敢,属下与他是有往来,没,没收多少。” “本官问你,这两个地方棍头收的银子,你分过多少?” “小,小人得了差不多,大概四五千,六,七千多两。”徐大耳结结巴巴道,“小人也分不清哪些是这两处的,但小人没有私吞。” 袁正咳嗽了一声,徐大耳才停下说话,他在地上喘息几口后平静下来,他抬头看向江帆,“属下当年举荐罗三,是因他在和州夺码头的时候实在卖命,后来在扬州也是办事得力,下官觉得他可用,谁知道他会这么干,属下识人不明,死不足惜,就只怕牵连了大人,小人愧对大人多年来的抬举。” 江帆盯着徐大耳的眼睛,徐大耳胸膛起伏,两眼和江帆对视着。 片刻后江帆转身回到桌案后,对地上的徐大耳冷冷道,“你先回家中呆着,这几日不要出门走动。” “下官对不住大人,若是用小人的头可以了结此事,小人就自去庞大人门下……” 江帆摆摆手,“庞大人那里怎么了结,是本官的事,该不该用你的头,本官自会告诉你。” 徐大耳把头磕下 去,呜呜的哭了两声,江帆也没有催他,过了好一会后,徐大耳才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面孔出门去了。 袁正见状也要出去,江帆叫住他道,“你觉着这次任大浪的事,庞大人打算办到何等模样?” “属下以为,至少大人是无妨的,现下任大浪的消息到处都传遍了,若是要对付大人,就不需到石牌,大人甫到安庆就被看押了,只要大人无事,庞大人就并不是想对付暗哨司。” 江帆点点头,“那庞大人只是要整顿水营?” “属下觉得还是要贴票,江上水营、漕帮、银庄、船行,都是围着贴票在办事,谁妨碍贴票,庞大人就要谁的命。”袁正停顿一下道,“再者说,任大浪就任水营已久,只让水营清江,对付的就是些商船,水营自家就避开江徒盐徒,只挑便宜的事情干,平日夹带上游商货是漕船惯例,这也就罢了,他们自己开始贩私盐,最后还坏了银庄的票政。庞大人一向对水营就多有不满,只是碍于任大浪投靠得早,怕坏了人心不便动他罢了,水营里面大多都是任大浪的旧人,现下拿到由头,要把水营都换一遍。” “除了水营,庞大人还想用任大浪得到什么。” 袁正低声道,“任大浪管着水营,早就是千总等次,军中地位不低,正好拿来敲打将官,乘势把营伍重整也办了。水营与我们暗哨司无关,就是牵涉了漕帮,之前何仙崖就想将漕帮脱出暗哨司,另建一个衙门出来,从安庆开始,这漕帮是大人你千辛万苦张罗起来的,阮劲躲在桐城当他的班头,何曾奔波辛劳过,他何仙崖动动嘴,便想夺了去。” “何仙崖一直就想抬举阮劲,就盯着漕帮的差事。”江帆平静的道,“上江到下江,每处大码头都有漕帮,任命一个棍头就管码头的事,终究来说,漕帮都在其他衙门的辖区,到底怎生去管,我们没有头绪。在庞大人那里,船行要接生意,银庄要发贴票,只需要漕帮占住码头,其他的他不在意。到了漕帮自家那里,占住了码头又有人有刀,背后有安庆营当靠山,自然不想只赚码头的苦力钱,就想着自己开张赌档、暗门子赚钱,咱们暗哨司省钱又省事,原本是两下便宜,但没下功夫的地方总会出事,久了便脱了规矩,通行旗也成了赚钱生意,这般干下来,漕帮对庞大人便没了用处,你现下去说前面的辛苦,庞大人是不会听的。” 袁正垂手站着,若是漕帮被划走,暗哨司在安庆营内确实丢了脸面,而且不光涉及情报和航运控制,漕帮盘踞沿江码头,处于半黑半白的状态,经过这几年经营,建立起庞大的商业利益,若是划走了,对暗哨司也是实际利益损失,尤其是对于各个将官。 但眼下把柄在别人手中,暗哨司确实说不上话, 袁正心头一口气不顺,忍不住说道,“咱们暗哨司与别家不同,衙门不大盘子大,东南西北到处都有差要办,别家的将官三天两头在大人跟前走动,话也递得过去,大人你一年到头没几日在安庆,就在安庆几日,或许庞大人又不在,一年下来在庞大人跟前,有没有两三次能说上话。其他时日都在奔波操劳,办的事都在外边,又最是招摇不得,别人看着还花了大笔银子,又无甚拿得出手的功劳,不要最后落个吃力不讨好……” “庞大人那里,不是递话多就有用的,暗哨司办了什么差,他心里最是明白。”江帆想了片刻,“阮劲到哪里了。” “阮劲昨日到的安庆,在总署报到后已去了石牌。” “以本官想来,这次军议完结之前,庞大人都不会给任大浪定罪,刀子悬着比落下来吓人,人人都怕落在自己头上。”江帆站起身,“事到临头躲不得,到底要办到何等模样,总归只有庞大人自己知道,咱们也去石牌。” …… “腰牌。” 石牌武学大门,江帆自己递过兵牌,在门房登记。 他身后还排着几名暗哨司的将官,虽然他们都是官吏,但到了军营门房前,都得自己交腰牌登记。 大门内传出阵阵爆竹般的震响,有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弥漫子啊门前,门后立着一架训练用的布城,像照壁一般挡住了较场的视线。 片刻后登记完,然后由一名卫队士兵带着往里走去,江帆随在他身后绕过布城,宽阔的较场出现在眼前, 一排过去七八门铜炮整齐的列在武学大门内,杖具都绑在炮架上,每门炮的左侧地面都摆放着两个木箱,里面有棉布包裹,一群工匠模样的人在周围整理,两队士兵在北侧列队,后面还有马夫和挂马,大概是准备接收火炮的炮兵。 北面的校场上一排排密集的队列,扛着长矛和火铳的士兵在鼓点中走来走去。 江帆知道是新建的步火营,一边走一边看,似乎很多士兵还扛着木棍,队列乱糟糟的,一些军官提着竹鞭在周围打骂。 这些士兵都没有披甲,看起来跟寻常官军的步兵差不多,只是服装整齐一些。 较场周围有些将官在围观,江帆看到庄朝正、陈如烈等人,很久未见的王增禄和铁匠都在,还有一些中级军官,江帆并不在军务系统,对这些中级军官并不熟悉,似乎石牌军议的规模比以往更大一些。 这些军官在互相议论,似乎对步火营有些好奇,但江帆对步火营没有什么兴趣,视线往武学其他地方看去,武学的校场很宽阔,南边还有一片房子在修。 卫兵带路的方向是往西南角去的,江帆回头看了看,暗哨司的其他人被另外两个士兵领着往东北方去了。 江帆口中有点干燥,北边一通猛烈的齐射声,江帆也没兴趣看 。 到了西南角的位置,外围全是持火铳带腰刀的士兵,应该就是步火营的。 这里又查一遍腰牌,西南角是武学办公的地方,但与一般的地方只有大堂不同,这里设有好几个院落,也不知哪个关的任大浪。 卫兵领着进了最大的一个院落,院门前是中军卫队在值哨。 一个旗总在门前接了江帆,领他进了院,里面跟大堂类似,但比起衙门来有些简陋,房屋开间都不大。 旗总来到一间屋前,示意江帆进去,江帆进了屋子,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椅子。 江帆在椅子上坐下,安静的在屋中等候,门外偶尔有人走过,江帆也不抬头去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旗总终于又来到门前,“江把总跟我来。” 江帆连忙起身跟在旗总身后,拐过一个弯后,出现了又一个内院门,门前有五六个中军卫队的人,其中两人听到动静,都朝江帆看过来。 江帆平静的朝他们走过去,刚走到门前就看到了何仙崖从里面出来,接着看到了后面的余先生,江帆呆了一下,在原地舒了口气。 何仙崖正好抬起头,他见到江帆后一脸喜色,连忙拱手过来,“江大人来了,听说你昨日才到安庆,家里只呆一晚就要赶来石牌,这一路实在辛苦。” 江帆拱手回礼道,“路上的时候只是赶路,不用操劳费心,这类军议千头万绪,反倒是何司吏更辛苦。” 何仙崖笑笑道,“衙门嘛,要说多费心也谈不上,就是文来文去,你管着衙门都知道的,都是给你定好的,照着办便是,总归只是费力,比不得江大人你们这般的刀光剑影,所以有时总是想着多出些力气,看能不能多帮各位将官分担一些。” “自然是能的,何司吏文韬武略,不论哪个衙门哪个营伍,都是能帮得上忙的。” 何仙崖连忙谦虚,那边余先生等他们说过几句,过来对江帆道,“庞大人请江把总进去说话。” 江帆对何仙崖一颔首,转身随余先生向门内走去。 第五百六十九章 片区 “江帆你先坐,庞丁给江帆上茶。” 屋中没有平常的大桌案,庞雨是在茶几后坐着,见到江帆进来示意他坐在茶几旁边。 这个茶几很小,江帆小心的走过去,两人坐的距离很近,见庞雨神色自若,江帆心头又放松了一些。 庞丁送上茶杯,江帆立刻站起接过,庞雨指指周围,“石牌武学草创,设施都简陋得紧,这几日到的人太多,今天都要住营房,只能辛苦大家了。” 江帆往屋中看了一眼,几乎没有什么装饰,除了茶几就是一张桌子几个椅子,桌面上摆着些文书。 “属下一年倒有大半时间在路上,虽不比大人戎马倥偬那般辛苦,但风餐露宿的时候也不少,自家的营房算是住得舒服的了。” 庞雨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示意江帆落座后看着他道,“暗哨司从十多个人草创,几年之间哨站已经遍布各地,为安庆营办了不少大事,你这些年的辛苦本官都记下了,你的才能本官也是认可的。” 江帆微微躬身,偷眼看了看庞雨的神色,这一段开场,后面接下来的话有多种可能,庞雨亲自见他,江帆现在不担心遇到任大浪的情况,但既可能留任,也可能调任,更大的可能就是要开始谈暗哨司其他的人事安排。 庞雨嘴唇一动,正要继续说话,江帆赶在这个停顿时轻声道,“属下不敢当大人谬赞,只想谢过大人知遇之恩,当年属下只是安庆县衙中一个快手,并无任何出色之处,万幸遇到了大人,得大人破格提拔,更有幸掌管暗哨司,多年来不敢丝毫懈怠。只是才疏学浅,暗哨司数年间虽规模大增,但疏漏之处不胜枚举,属下近来也在反复思量,如何查漏补缺,让暗哨司更好为大人办事。” 庞雨思索了一下道,“这次石牌军议,原本就是议的兵制改进,你对暗哨司的改进可有什么想法,可以直言不妨。” 江帆立刻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属下年来常常奔走各地,实在办事的时候少,赶路的时候多,途中无聊想得就多些,想着怎么把暗哨司的事情办好,一直想禀报大人,只是大人在北方勤王,暗哨司的东西写出来不宜往来传递,才留到今当面禀报大人。” 庞雨接了递来的呈文,又对江帆道,“咱们边看边说,你自说你的。” “暗哨司是大人麾下的营伍,营伍就是要打仗的,只不过不是阵上的仗,打仗就有敌人,以前明面上的敌人只有流寇,暗地里的敌人在各地不少,更有些似敌非敌,似友非友,只要是能对安庆营有厉害关系的,暗哨司也都要留意。”江帆看看庞雨后接着道,“之后往北发展,暗哨司也发展到了徐州,过去就是山东,去年东虏肆虐的地方,跟着一路到了京师,更入了辽镇,就多了东虏这个明面上的敌人。” 屋中只 有江帆的声音,这一段江帆说的基本是暗哨司的成绩,就是广布哨站,发展出了庞大的情报网。 庞丁站在靠门一侧的位置,一直没有作声,庞雨则靠在椅背上安静的听着,江帆停顿一下继续道,“之前这几年总体说来,都是沿着江河在走,每处设下哨站的地方,都有安庆的银庄、船行,但哨站人少,立足往往就要依靠漕帮,码头是人钱货聚集流通之地,除了帮着发行贴票,打探消息也最是方便,暗哨司在各地办事,都得了漕帮的助力,可说漕帮是暗哨司的帮闲,若是离了就处处不便。” 江帆眼神微微抬起看了看庞雨,“但漕帮与驻军毕竟不同,驻军一地可以掌控整片地方,漕帮要靠码头赚钱,只能在码头营生,江河水路长,暗哨司和漕帮都成了长蛇阵。从谷城开始算,从汉江到大江,再从上江到下江,不下两千里地,去年漕帮入了淮安,今年在徐州周边站住脚,东虏入寇之后运河北段颓败,也是进入的机会,再算下来又是一千多里。” 庞雨仍没有任何表示,江帆停顿一下接着道,“安庆营的敌人多,似敌似友也多,办事的难处就更多,精细之处需要得力之人把握,但暗哨司眼下没有这许多得力之人。这三四千里长的河道上,几十上百处的大码头,每处部署下来,都交给一个哨站主管,或是一个漕帮帮主来管,与总署消息往来都是按月计,不免笨拙臃肿不堪,一年下来好多码头去不了一次,去了也只能看过表面功夫,这地方漕帮办事办得如何,也是走马观花,成了处处疏漏。” 庞雨看着江帆开口道,“既然你有此顾虑,暗哨司对以后有何筹划?” “属下反复思量数月,得了一些浅见请大人指点。这几千里的长蛇阵里,又是有所不同的,无论在汉江、大江还是运河,漕帮控制航运是一样的,但除此之外,各地形势又有大不同。从谷城至九江,实环绕湖广,是流寇最为肆虐之地,暗哨司的重点在协助营兵对付流寇,漕帮也要协同反谍,属下把这里定为上江区。从九江下来属下定为中江区,此一段有航运、清江、防江职责,也是贴票发行的要害地段,暗哨司既要反谍也要争利。再到了下江,就是大明税出之地,此地财货汇聚,也是银庄、百顺堂挣钱的地方,此处没有明面之敌,办事的道理与上江中江是不同的,属下将这里称为下江区。从扬州又往北延出运河,从扬州到徐州,运河沿线曾有流寇威胁,但近年来寇略渐少,特别扬州至淮安一带十分富庶,仍可隶属下江片区,过了徐州就离了南直隶,山东是东虏肆虐过的地方,从此往北的主要敌人就是东虏,属下将这里以北全部归属为北方区,以后要入河南、山西等处,也都归属于 此。” 庞雨眼神在呈文纸上,但听得很认真,安静的等着江帆的下文。 江帆语调低沉但能听得很清楚,“属下议请将暗哨司按地域重新分派,划分为四个片区,上江、中江、下江和北方,侧重各有不同,每区设暗哨司主管一名,统管区内暗哨司事宜,并兼管区内漕帮,其区内又可再分数区,按不同事项就近处置,如此调派灵活,不至误事。” “这类似九边分镇,蓟镇之中又有东、中、西三协防区,确实能更快处置。”庞雨没抬头直接问道,“那对这四区主管人选,司内可有谋划?” “属下首要举荐阮劲,阮劲是桐城旧人,办事稳妥之中又有英敏奋发,入暗哨司之后主理反谍,西营复叛之际,卢鼎自襄阳潜逃,阮劲在纷乱中逮拿卢鼎立下大功,属下以为论功当升任暗哨司副把总,仍主理反谍事宜,兼任上江区主管,并兼上江漕帮帮主。” 庞雨眼神仍在呈文纸上,没有任何赞同或反对的意思。 江帆眼神转动一下小心的道,“北方区可用现京师站主事,就是大人识得的张麻子,此人出身桐城快班,为人勤奋可靠,属下举荐他任北方区主管,兼任运河漕帮帮主。下江区富庶之地,又与银庄、赌档多有牵涉,需正直持重之人主持,司学学正袁正可以胜任,兼任下江漕帮帮主。” 庞雨眼神抬起看着江帆,“那原来南京站的徐大耳又作何安置?” 江帆迟疑一下道,“原南京站徐主事历练已久,正可转任司学教授实务。” 庞雨眼睛眯了一下,短暂的安静中,江帆手脚僵硬。 终于听到庞雨的声音道,“那中江区谁来主管?” 江帆松一口气,稳稳心神之后道,“下官举荐自己。” 庞雨失笑道,“那岂非大材小用了。” “这也是属下一点私心,想在安庆总署当值,顺带就把中江管了,年来在外边奔波久了,也想多在家里呆些时日,特别去年又娶了一房小妾,娶来就出门这许久,模样都要忘了。” 庞雨哈哈笑道,“如此说来本官连大妇的模样也要忘了,看来也该多在家呆些时日,这是人之常情。” 后面的庞丁也跟着笑出声,江帆全身都放松下来,赔笑了一下道,“方才是说笑了,其实属下自己留在中江附近,也是近来反复思量的。” 庞雨有点好奇的道,“这又是何计较?” “属下一向喜欢在各处部署哨站,每每部署完成一个哨站,银庄和船行就能跟着有来,心中那种欣喜,就像帮大人开疆拓土了一般,就为着这么点欣喜,每次部署哨站都要亲力亲为。” 庞雨面色柔和,将那呈文纸放在茶几上不再看,往后靠在椅背上专心听江帆说话。 “但部署完成之后,属下却疏于管教,用人也多有失察,暗哨司的长蛇阵笨拙臃肿 ,中间出了不少错漏,也出了不少败事的人,属下最近反思,暗哨司不能光按营伍管,还要按着衙门管。” 庞雨第一次微微点头,江帆稍稍加快语速道,“暗哨司现下三千二百余人,漕帮以万计,开辟哨站这类事务已有固有章法,由各区主管自行部署便可,属下既任把总,应管全司之事,管好这长蛇阵的大局。尤其要先弥补之前各项错漏,有些错漏还十分要紧,比之开辟哨站更需要属下处置,今年以来屡次发觉各处漕帮贩私牟利,且在沿江各城开张赌档青楼,与地方争斗中发生命案十余起,而致地方衙门暴怒,地方便有人来争夺码头,银庄船社也受牵连,如此对暗哨司正业不利,漕帮一切行事应回归正业,以安庆营大局为重,这是小人要办的第一要务。” 庞雨继续点点头,江帆接着道,“之后还有些事,虽然牵涉的人不多,但是根上的要紧事,譬如安庆府城银庄分号,这里管着发陆营兵饷,是要紧的地方,暗哨司发觉一件震怒之事,安庆营近年征募江北各地流民中,有大约三成为单身来到安庆,其中有数十人在历次战役阵亡,其并无家眷留存,但银庄账目中余钱却被人冒取。” 庞雨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江帆语气凝重的道,“如此重大的事项,原本应该及早上报中军书房,但其只牵涉数十人,总署的人拿不准主意,就是差了方才说的得力之人,以致此事留存总署,一直等到属下返回安庆才得知,其间不知又有多少阵亡将士资财无存,这也是暗哨司臃肿迟钝表征。属下知道此事是银庄中一些人私下犯事,也必定有军中人牵连,刘若谷远在南京,自然也管不到那么细致,但安庆营兵将前方奋战阵亡,身后资财却被安寝高卧的小人私夺,其滥恶不可言说……” 第570章 营官 “……芜湖营是他处营伍,钱粮各项仰赖大人支应,朝廷也拨有部分兵饷,便如桐标营、新勇营相似,但该部收饷不像安庆般都是银庄的人,下官收到的消息,有时巡抚衙门拨下钱粮未曾入芜湖银庄,今年能查实的有一千三百两上下,是下面的人自己干的,这几人在芜湖都有外宅,银子大多换了贴票吃息,郭奉友和镇抚官尚未知情,恐怕是疏于管教了。其间下官也有过失,只因该营在芜湖对我司多有策应,漕帮得他们帮助立足,收到消息后下官未曾上报,也未曾通报郭奉友,是怕得罪了芜湖营中将官不好协作,这是属下私心作祟。以上各项,是暗哨司众议之时汇集,也是日后需要用力改进的地方,已在方才呈文之中,供大人参详。” 江帆说了半刻钟,已经费了不少口水,此时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庞雨接受了不少信息,停顿片刻缓了缓神,江帆主要告了各地的银庄和船行,有些行为在庞雨看来也是匪夷所思。 江帆一次告发这么多银庄和船行的人,也可以看出他不是最近才知道,必定是积累了很久,只是以前没必要拿出来而已。到最后拉了一个郭奉友,还反复强调不涉及郭奉友本人,倒像是拉来凑数打掩护的,以免庞雨怀疑他特意针对银庄。 庞雨把呈文拿起再翻看,芜湖营的问题写在最后,跟江帆说的内容差不多,只是写了详细的人员,五个人有三个是安庆去的,芜湖本地只有两个,一千三百两不多不少,用来打打掩护正好。 “江把总是用心办事的,这些事本官会处置,暗哨司自家的不足既是找到了,江把总也要处置,方才说及改善的方略也是对的,就是要专注安庆营的正业。”庞雨放下册子抬头对江帆道,“安庆营的正业是什么,以前是保境安民,如果只是保安庆,那现下的兵马足够了,没有流寇敢入安庆,东虏还隔得远,就不用更定兵制了,我们可以高卧无忧,安心等待天下太平。” 江帆知道庞雨说到了正题,这次不敢打断,恭敬的坐在座位上一副聆听模样。 “我等可以高卧否?”庞雨微微坐起,“安庆营所用钱粮多来自安庆之外,仰赖大江和运河上的贸易和存银,若是我等安卧于安庆,从湖广至下江,流寇会消灭人口断绝商路,没有了人口就没有了市场,江南商货买给谁,湖广又有谁来种粮食卖给江南,没有安庆营,东虏会继续肆虐北方,将运河沿线的市场消灭,空余一条大江一条运河,没有了外来的钱粮,安庆营会不战而败,自家就分崩离析。是以我们没有安枕高卧的余地,这些钱粮来源之地,不是安庆营的防区,各地的官兵不可依靠,只能靠我们来。安庆营的正业就是保境安民,但不光是安庆府一地,我 们钱粮来源之处,就是我们要保的地方,威胁这些地方的势力都是安庆营的敌人,不管他是东虏、流寇、土寇、盐徒还是士绅,暗哨司的首要任务就是与其他营伍一起对付这些敌人。” 江帆立刻回道,“属下明白,暗哨司一定谨遵。” “这次去北方勤王,与九边边军一起作战,将官各怀私心,边镇家丁有战力,但数量太少不堪大用,其余内地兵马更远不及,这些兵马不足以安靖天下,百姓指望不上他们,咱们安庆营这次要改进营伍,也是为了招兵买马,帮各个地方防贼平寇。必定需要在各地常驻,这就成了客军,便如你所言,若还以之前般调度,必定臃肿迟缓。暗哨司按照地域划分,与本官对整个安靖大局的谋划不谋而合。” 庞雨的语气很平静,但说的意思,就是朝廷最精锐的边军也不过如此,以江帆获知的情况,庞雨说的稍微客气,多半只是因为骑兵不如边军多。 方才庞雨话中隐含的意思,现在他不再理会朝廷的兵额和营号,安庆营要扩军,以控制更广阔的区域。 在江帆的印象中,在这之前庞雨是比较谨慎的,对史可法、张国维这些文官的命令大多都要听从,与沿江各地衙门打交道都按规矩办,很少和地方衙门冲突,在南京更是小心翼翼,即便倚靠上南京守备,也不得罪其他衙门,营伍都在朝廷的营号之中,一切都在规矩内办事。 这次勤王回来之后,江帆明显感觉到,庞雨本身的目标和行事风格都在变化,石牌的军制更定只是这种变化的体现。 从方才庞雨的话语中,最多的部分是对朝廷力量的轻视,江帆没有去参加勤王,但能想见庞雨是通过同行的官军看到了朝廷的虚弱,这些官军面对清军一溃千里,而安庆营两败清军,更是让实力对比更加直观。 这些决定了庞雨采用新的行事风格,或许也是今天庞雨最希望传达给暗哨司的意图。 江帆微微躬身,“各镇各营将官无能,自该有能者代之。” 他说罢抬眼看向庞雨,压低声音继续道,“东虏肆虐流寇蜂起,非只有将官无能,亦因贪官污吏横行,百姓无以为生,属下以为不光是平寇之时,即便大人剿灭群寇之后,百姓还是要依靠安庆营的。” 门前的庞丁两手拢在袖中,抬眼去看对话的两人,就几年之前这两人都是衙门三班的人,那百姓无以为生里面,也少不了两人的一份,现在江帆说起来义正辞严,那边听的庞雨也是安然处之,都好像自己是当年衙门里面的一股清流般。 江帆的话语中还有隐含的意思,安庆营这次要扩军,庞雨要把他们派往各地,以安庆营以往战绩,流寇总有平灭的时候,这些外驻的营伍到时又作何用处。 屋中三人安静了片刻,庞雨平静的 开口道,“自从西营复叛,中原又成沸腾之地,东虏入寇也绝不会就止于此,天下动荡仍未见了结的迹象,江把总深谋远虑是对的,有些事待天下平定时亦可再议。当下先顾着剿寇平虏,为了方才说的安庆营正业,本官亦会划定防区,以免臃肿不灵,暗哨司、漕帮也是防区的一部分,除受令于暗哨司衙署,亦要受令于防区内军议会,协同防区营伍作战。漕帮以往在码头营生,除了打探消息,就是帮银庄、船行发贴票做生意,这原本是本官对漕帮的要求如此,但眼下这些尚不足够。之前我营去凤督辖区,湖广、山东各地,地方衙门防兵如防贼,粮草供应时断时续,都靠临时购买,兵马调动常常受困于此。以后营伍广布各地,漕帮要协同支应筹备运送粮草,码头就是安庆的兵站。” 江帆赶紧起身道,“属下领命。” 庞雨这次没有让他坐下,自己也站起道,“对安庆营来说,中江段尤其要紧,这一段贯通上下,银庄和船行依靠中江段而的航运,最重要的是安庆在此处,安庆营威震四方,这两个字就跟营伍捆在一起,安庆是根本之地,此地若是有失,安庆营便名声尽失,各项生意会一落千丈,此地不容有失。方才你自荐主管中江,想来也是明白其中要害。” “属下愚钝,只是知道这里要紧,没有大人想得这么深远。” “以往草创之时人少,是按司在定下的,由此你一直是把总,比之其他千总便低了一级,军制更定之后,很多人要升任营官,这就差得更远了。” 这次庞雨没有给江帆插话的机会,几乎没有停顿就道,“这些年你辛苦打磨,帮安庆营立下汗马功劳,本官是认可的,各房各营也是如此。暗哨司升级为暗哨营,你升任营官,以符合你对安庆营的贡献。” 江帆抬头时满脸的惊讶,以前暗哨司既像衙门又像营伍,由于控制漕帮而掌控了庞大的资源和权力,但在内部只是司级,江帆只是把总,阮劲这样的才百总,跟那些千总比起来就差得太远,打交道时候总低人一等,所以江帆有时也不愿跟营伍打交道。 没曾想到暗哨司一次就升了两级,他呆了片刻道,“属下惶恐。” 庞雨温和的拍拍他肩膀,“方才你的改进方略,本官大多也是赞同的,但方才你说了,暗哨营遍布江河,一字长蛇几千里地,人数也有了三千多人,漕帮更是不计其数,你要管暗哨营的大局,不可局限于一地,你留在安庆是对的,但不要自己管中江段,这一段最是要紧,也是反谍的要害,你既举荐阮劲主理反谍,本官提议让阮劲留驻安庆,主理中江防区内的暗哨营事宜,同时也兼理中间段漕帮,对付那些江徒、盐徒之流,如此让你腾出手来,管暗哨营的全局 。” 江帆呆了一呆,他没想到庞雨提出这个修改,还没想好说辞时,只听庞雨又说道,“上江防区是交战频繁之地,那里的主管你另行举荐一名得力人选,方才你举荐的其他几个人选……” 听到此处,江帆安静的等待庞雨的决定,特别是关于徐大耳的部分。 庞雨停顿片刻道,“本官认为是合适的,军议后就任。” 江帆迟疑一下,向庞雨躬身道,“属下谨遵将令。” 第五百七十一章 防区 “此前八贼复叛,大人早有定计,军队预备良久,但最后仍让八贼脱逃,下官以为,首要仍是骑兵太少。”庞雨抬头看看对面的王增禄,王增禄原本就没有靠坐在椅背上,见状又坐直一些,神态恭敬的继续道,“谷城时我营汇集第一千总部、第二千总部、陆战千总部,骑营一部,有湖广标营协同,本可聚歼西营,然则八贼狡诈奸猾,预料我营会首先截断通往房竹两县的通道,夜间先派出马兵带领厮养往西行进,并于清晨前在县治放火造烟,作出屠城迹象,引我营重兵堵截救援,又特意选在汉江干涸之时复叛,全营大部分作多路过河,老营都分三路,一日间狂奔百余里,当时襄阳以北到处都是逃窜的西营人马,留下的骑兵数只有几百,游骑兵更是不足,数日之后才确认八贼去向,其时八贼已远,骑兵一路追击,虽让八贼有损失,但全然脱离了被围困的境地,河南地方因为勤王征调兵马稀少,再难堵截贼子。”庞雨手中拿着谷城作战的申详,这份申详是王增禄写的,只是千总部的申详,桌面上还有谢召发、镇抚、文书官的申详。针对谷城西营的作战谋划已久,部署了安庆营的主力,庞雨之所以部署这么多军队,并非因为西营强大,如果是在战场上作战,西营都打不过一个千总部,但他们具有高度机动性,庞雨不得不靠数量来增加堵截成功的可能。八贼至今仍是最有影响力的流寇,这种影响力能吸引大量土寇和流民投靠,也能召集众多流寇合营,为害最为巨大,跟庞雨本人私仇也不小,从哪个角度来看都需要首先消灭。到了攻击的最后关头,大部分老寇都顺利逃脱,甚至带走了相当部分的厮养和辎重,之后的作战过程,就是在广阔的中原大地追逐逃脱的西营,是安庆营最不占据优势的方面。西面房竹二县的曹操等几个营头往西逃窜,安庆营的步兵追上了他们的厮养,夺取了大部分辎重,但老寇依然逃脱。安庆营保住了谷城县城,西营和曹操各营忙着逃窜,未对襄阳周边造成重大损害,但没有完成庞雨聚歼八贼的目标,相对于投入的巨大资源,可以说是一次失败的战役。此事一直没有了结,庞雨见几名湖广返回将官时,都先询问此战情况。“属下意思并非大人不该带走骑兵千总部,而是我营骑兵数实在少,虽然缴获许多马匹,但两年间折损也不少,南方操练骑兵难于北方,若是军制更定,应给每混合营配属一部骑兵,不管是不是战马,只要能追就好。此次西夷前来,其中有两人曾在欧罗巴领骑兵作战,言称以往西夷骑兵不擅弓箭,常用火枪游走交战,甚少正面冲撞,属下看了赞画房下发的勤王汇总,倒跟边军游骑相似,之后欧罗巴北方的瑞典国骑兵不与游斗,直接冲击敌军,反倒更为有力。”庞雨笑笑道,“边军与东虏游骑交战,可以这般打一整天,互相只死伤几人。但此间有一差别,欧罗巴瑞典军队的战马与敌手相比不差,用骑兵直接冲击时,敌方不能边走边打,我们安庆营的战马都是缴获而来,与东虏相比起来,战马良莠不齐不占优势,东虏或可从容应付边打边走,所以也未必可以照用。”“属下考虑不周。”“任何想法都可以提出来讨论,不要管是否周全。”庞雨抬头看向王增禄,“除骑兵之外,谷城作战有无错漏。”“再有是协同不力,从安庆出发一路由姚千总带领,原计划隐蔽在湖广,由方军门安排地方衙门接应,然则地方钱粮支应不力,八贼复叛时限比之预计一推再推,该部在汉江一带进退不得,行踪实际已经无法隐藏,总督衙门多次派马差赴营询问,早就漏了消息,反造成居无定所,人马困顿劳累,伤病减员甚多,最后攻击急行军时,到达谷城的只有半数。”王增禄停顿一下道,“其三湖广标营散漫,原本谢司吏与湖广参议袁继咸议定,由湖广标营协同截断白沙洲对岸,但其营行军一整天,至天黑前才到达白沙洲,西营已经尽数过河。”庞丁看看庞雨,这支湖广抚标是方孔炤的亲兵,军饷和甲仗都由庞雨的贷款供给,庞雨给的额度是二十万两,实际上用到了七万两,倒不是方孔炤不想用,而是他预计了更长的作战时间,没料到自己这么快就被免职。里面还有三十多个安庆去的教官,战术也参照安庆营,原本庞雨对该部满怀希望。“湖广抚标到底是何情形?”“其部额兵三千三百,实有一千九百,骑马家丁四百一十,步兵月饷九钱,家丁月饷三两,草料银在内,谷城战前欠饷两月。”庞雨皱皱眉头,“这个营头还是要欠饷?”“里面有几个教官是从前第二司的,谷城时属下找他们问过话,方军门治军比之一般文官严谨,常入营校阅,并查兵额武备,但其根本来说,仍是以钱粮把控将官,抚标钱粮比他部充足,然则总归还是要从巡抚衙门过一遍,营中各级将官各有常例,从方军门到将官,对我们派去的教官颇有戒心,只要他们操练人马,少有任命领兵,仅一人就任百总,这次随州败后,湖广抚标只余一千三百余。”王增禄见庞雨没有再问,立刻接着道,“最后是属下自身调度有误,斥候分派不当,特别是过粉水后,未能识破八贼虚兵……”庞雨摆摆手,拿着申详看了片刻,“申详中已经有的就不必说了,还有没有与营伍军制有关的?”“除配属骑兵少之外,属下千总部中,披重甲人数多,追击时只能丢下重甲,各部重甲兵最后都只能留守谷城,无法参加追击,到了天热后,棉甲也无法用,反倒是陆战兵的皮甲好用,属下以为此番更定兵制,应对流寇的兵马应多用轻甲,其余没有了。”庞雨等了片刻后站起来,“实际还有一条,由于熊文灿的抚局,我们一直在等八贼复叛,他不叛我们就不能攻击,就决定我们已经处于被动局面,所以姚动山带的那一路人困马乏,最后行踪也无法隐藏。本官自身的错漏,是错估了他复叛的时限,因为首先是错估了东虏入寇应在两月内结束,西营会在官兵勤王的时候复叛,结果东虏入边半年有余,而西营在此间乘官兵薄弱,抢掠周边乡间钱粮,多撑了几个月,造成我们极度被动。”王增禄低声道,“是东虏蛮横,错不在大人。”“敌人是会变化的,我们以后应当改进。增禄你是安庆营老人,本官一直信任有加,湖广作战不顺,你们这些领兵官有责,本官也有责,我们各自承担,也要吸取教训,首要的是我们这些带兵的要改想法,打仗就是打仗,首要考虑胜败,而不是文官的喜好。”王增禄眼神闪了一下,随即小心的看看庞雨道,“属下谨记大人提点,以后只虑胜败。”庞雨点点头,“你在湖广历练了这些时日,已可独当一面,此次军制更定后,我们安庆兵马要多为朝廷分忧,不免分防各地,将分为四五个防区,本官提议你就任安庆防区主官,防剿安庆周边并英霍山区流寇。”……“亲兵千总部是本官的亲兵,历次征战屡立大功,在全营之中犹如定海神针,不光是朝正你,亲兵千总部的将士,本官也是信得过的。”书房中坐着庄朝正,也是庞雨此次军制更定要见的最后一个将官。庄朝正恭敬的起身谦逊,庞雨等他坐下后继续道,“本官需要你从亲兵千总部中举荐几名人选,里面有一个你要尤其仔细。”“大人请吩咐。”“本官应承了史可法,派五百官兵入陈于王营中,随他赴山东就任,等到了山东后驻扎于东昌、临清一带,朝廷官职是游击。”庄朝正小心的道,“是否山东出乱子了。”“山东南部土寇愈演愈烈,史道台无兵可用,我们要帮衬一把。”庞雨把一副小地图展开,庄朝正看了一眼,他对这地图很熟悉,实际是勤王的时候赞画房画的,看得能背下了。“初时史道台提议,本官本已回绝,但最近收到消息,东虏退后民生凋敝,百姓无处求活,从贼的自然会多。东昌至徐州之间不但有土寇,大湖之中还出现了水寇,这里不但涉及运河生意,还可能是两年后我们与建奴决战之地,不能让这些土寇败坏我们的预备,所以这个游击要去过山东,熟悉周边地形,又与东虏交战过,才能担此重任。”“属下一定举荐一个可靠人选,那其他几人是……”“营官、副营官人选。”庞雨停顿一下道,“重甲将士不是只能在亲兵千总部内升迁,打仗是相通的,军制更定之后全是新东西,大家都要学,学到本事了,自然就能带其他营伍。”庄朝正脸上混杂着惊讶和喜悦的神色一闪而过,之前设置石牌武学,吴达财就任学正,又在武学开办步火营,来参加军议的人都能看出庞雨的倾向了。在军制更定的方向上,庄朝正与吴达财争执激烈,这个方向涉及到重步兵将士的前途,所以庄朝正实际是担心。庞雨的脸色也颇为轻松,这个小书房中才是决定这次军制更定的地方,最后军议的时候就只是宣布。他需要保证此次军制变更顺利推进,且不影响同时进行的作战,安庆内部不能出现动荡。除了任大浪之外,他需要兼顾各个派系的利益,安抚他们心中的担忧,照顾他们的利益,更像是一笔笔交易。到庄朝正这里,已经是比较轻松的,因为亲兵司参与了去年的勤王作战,需要提拔的人原本就很多,只要保证亲兵司能往其他营伍升迁,庄朝正的心理上基本就能接受。这些千总安顿好,下面的人就好安排了。“我们的混合陆营,不是为了追击流寇马兵和老营,跟我们分析过的一样,所有流寇营头都需要大量厮养协助作战,否则他们只有短期流窜而不能为害,混合陆营是为了对付混合状态的流寇,也就是老寇挟裹大量厮养,厮养携带大量车架和牲口的状态,混合营需要在多省大范围作战,机动性十分重要,这就一定是轻步兵为主。但同时我们还有一个敌人就是东虏,东虏军中步骑轻重俱全,正面交锋时战力强横,其兵马久经战阵,机动性尤其强悍,从勤王看来,我们即便带了重步兵也十分吃力,我们的轻步兵要与之攻防,必须改进作战方式,本官选定的就是以火器增加轻步兵攻击力。”庞雨放下那张山东地图,“但重步兵仍是需要的,只在面对东虏的方向,之前三个千总部中的重甲都汇集到重步兵营,驻地在安庆,营官从你举荐的人中选出,同样也要增加火炮火铳。至于朝正你本人,本官会提议兵部设立徐州总兵,由你就任此职,领混合营伍赴任,在安庆内部,你负责北方防区,预备与东虏决战。” 第五百七十二章 会场 铜号的吹出的泛音在夜幕下回荡,石牌武学营区内的灯笼逐一熄灭,除了几条大道和营门外,到处一片黑沉沉的。几个光点在在较场上飘动,庞雨埋着头缓缓行走,只有庞丁跟在他身边,周围提着灯笼的卫兵都在十步之外。较场上吹过的风已经带着凉意,庞雨稍稍拉了一下衣领,沿着跑圈的线路继续行走,突然低低的叹一口气。“少爷,各个将官差不多都安排好了,步火营也开始操练了,贴票发出去少爷不缺银子,后面就顺遂了,少爷为何还要叹气。”“心烦的时候不自觉会呼吸短促,二氧化碳堆积导致身体不适,叹气可以调节气血平衡,还能抑制交感神经兴奋度,对舒缓压力有好处。”庞丁的声音道,“少爷说的在理,小人还是不懂。”庞雨不由失笑,过了好一会转头看了看黑暗中的庞丁道,“安庆营人多了,对外对内操心都是之前十倍,最要紧的还是打仗。打仗要靠银子,但银子还不是战力,其实算一算,去年此时鞑子已经入边,不觉已一年了,若是按两年为期,只剩下一年的时间,步火营才开始草创,光是时限这一项,我每日都会算计,自然会心烦。”“鞑子入边开始,打到山东南边总还是要多出两月。”“你算得不错,少爷我又轻松一点。”庞雨停下脚步,看着前方光亮的营门道,“明年流寇大概率还在,湖广要有两个步火营,安庆两个步火营,江北一个步火营。在山东方向,我至少需要在徐州至东昌之间部署三万战兵,其中包括三千骑兵,最好能有四千,支持三万战兵作战三个月以上的钱粮、辎重和民夫。半年内我必须拿到徐州总兵,才有足够时间进行准备。”“少爷说过东虏两年一大打,一年一中打,按时间算来也该来了,打三两月之后鞑子休整半年,又开始预备入边,鞑子的时机和动向都在少爷算中,这次咱们有备了,鞑子讨不了好去。”“鞑子是我们的主要敌人,他们的军队久经战阵,在辽东与他们作战将极为艰难,但只要把握他们的时机和动向,这支军队也会极度虚弱,这个特定的时机一定不能放过,否则事倍功半。所以这一年中,我们要快速操练出步火营,还要调动他们轮番作战以练兵,我算来算去也很难赶得及,到时若是要用这些新营伍对上鞑子,我心里还是没有底。”“少爷还有原来的营伍可以用,这次只带了重步兵和骑兵,鞑子也没占到便宜,少爷不用太过担忧,最多是多花点银子。”庞雨点点头,抬步继续走动,一边对庞丁道,“原有各千总部,已经形成了战力,无论对流寇还是对建奴,证明可以有效应付,人员、装备、训练都已完成,最费钱的阶段过了,现在只需要维持,多花不了多少银子。只是新营伍操练起来费时费钱,只能用步火营,欧罗巴常年战争打来打去,长期实践后形成这样的战术必定是有道理的,吴达财这些时日测试下来,自身火铳兵的战技训练最为简单,安庆营一定是往加强火力的方向改进。”“少爷已经计划好与鞑子交战的营伍了。”“重步兵整编为亲兵第一营,原有三个混合千总部整编为亲兵第二营,骑兵千总部扩编为骑营,加上陆战营、山地千总部,这些是我预备交战的主力,今年将操练大规模交战。”庞雨的语调稍稍升高,“新建的营伍全部是步火营,到底成效如何我也不知道,眼下火铳产量跟不上,一月才三百多支,兵都是新兵,要保证战力,至少军官一定要用老兵。旗总以上军官都从原有营伍中升迁,不管以前是炮兵、步兵、骑兵还是陆战兵,只要在武学里面学过了步火营战术,就可以去升迁任职。原有营伍能够保存战力,兵将有升迁的出路,新营伍也能加快成军。”“少爷,这次新建那许多营伍,亲兵千总部、骑兵千总部都参加了勤王,要升迁的人多,第一总、第二总、陆战总都在湖广,打个西营让八贼跑了,但自家也没损失什么,就是多少也算有功,第三总则留驻安庆,一仗没打过,既无功又无过,若是全按战绩升迁,那以后步火营中军官大多来自重步兵和骑兵,似乎也不太妥当,况且陈如烈已经跟少爷请求过了,他的骑兵不够用,一个军官也不想调出,总不能都升迁重步兵的人。”两人在黑暗中走到了靠河岸的方向,周围有稀疏的虫鸣声,偶尔夹杂着一声鸟叫,在静谧的营区中有些刺耳。庞丁提的是下级军官升迁,以前是兵房在办。庞雨的行政机构跟县衙是一样的架构,到守备衙署后直接沿用下来。刚成立壮班时人少,队长以上都是庞雨自己任命,基本所有的队长他都认识,到了守备营后规模逐步扩大,庞雨逐渐只认识旗总以上,到后来只认识百总,不可能管所有军官升迁。下级军官升迁的模式,一般是千总向兵房举荐,兵房、镇抚队和文书队审查,然后报给中军书房,庞雨看看名单后批准,兵房就发出任命,百总以上庞雨会面见谈话,有时营伍在征调中,或是庞雨不在安庆,往往就省略了。将官升迁肯定需要依据战绩,否则不能服众,这次勤王战绩多,湖广战绩不佳,安庆几无战事,如果骑兵不外调,肯定就是重步兵升迁最多。“湖广虽然让流寇跑了,但招抚之前追剿有功,这次在谷城立住了脚,保住了襄阳周围平安,说功劳也是有的;第三千总部在安庆镇守,击退了试图进犯府城的革里眼等营,保住了安庆根本重地;山地千总部几次驱逐英山霍山县城的流寇,出山骚扰安庆的流寇越来越少,也不是没有功劳,功劳不是只算斩将夺旗。”庞雨沉吟片刻对庞丁笑道,“你觉着怎么办,能让不同营伍更平衡一些,又能让将士心服。”庞丁压低声音,“少爷说的是,各部都升迁一点,还要将士都不埋怨少爷。”庞雨看看周围士兵都离得远,才咳嗽一声道,“那是你自己想的,说说看。”“按照以前那般,都是兵房在打理,杨学诗是个呆脑子,以前只带过骑兵,对待步兵各个营头都一般的,必定还是照以前那样报来,那最后除了亲兵千总部,各总不免都有怨气,,升迁名册最后交到跟前了,少爷便不好更改了,我想着这事不能让兵房主理,在各营各总都设了军议,在中军也可以设一个临时军议,因为升迁多在步火营,正好用军制更定的名义主持此番的升迁,所有任命都从这里拟定,让这个……”庞丁等了片刻道,“让一个跟重步兵不睦的人拟定升迁名册,少爷不用叮嘱他,自然就要压住升迁人数。”庞雨哦了一声,转头看过去时,黑暗中竟然能看到两个光点,“那要是这人跟其他几个千总部也不睦呢?”“那是好久前的事,近的可恨些。”“那这人到底是谁。”“小人说不准,还是少爷更识人,最好还是操练新营伍的。”庞雨一巴掌打过去,“少爷叫你说。”周围的卫兵明显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原状。庞丁捂着脑袋往周围看看后道,“少爷分明知道。”庞雨一把揪过他,压低声音说道,“你去通知余先生拟文,组成一个军制更定组,主理军制更定及将官升迁,由兵房、文书、镇抚、赞画各出一个人,加上余先生,由你说的那个人任组长,现在暂时不要发布,到了军议时宣布。”庞丁小声道,“小人知道了。”“还有,正好你现在也能耐了。”庞雨的声音道,“你也去参加这小组,你没资历不能服众,只代表本官坐听。”……武学较场边刚竣工的会场外人头涌动,安庆营各个营伍的军官大多聚集于此地,参加安庆营最重要的军议。吴达财拄着拐来到会场外,昂着头一路到了大门前才停下,各部的文书官纷纷围拢过来,小心翼翼的跟吴达财问好。吴达财都只是微微颔首,眼神则在周围游动,下级的军官大多都按营伍聚集,到处一片嗡嗡嗡的交谈声。再往近处看去,几个老千总都在,王增禄在和铁匠说话,陈如烈和杨学诗站在一起,庄朝正则和谢召发、涂典吏在一处,各自聊得热闹,江帆站在稍外侧的位置,微微弓着身体在听余先生说着什么,只有蒋国用自己站在一边,没有跟其他人说话。大多人都没有留意到吴达财,只有王增禄看到了,但并没过来,只是面带微笑的跟吴达财点头,吴达财想笑笑,但嘴角抽动一下便又停下来,王增禄随即又专心跟铁匠说话。吴达财自顾自的往大门左侧走去,从门前经过时看了一眼会场,里面有十多个士兵在忙碌,何仙崖也在走来走去。曹书办跟在他身边,他往会场内看了一眼,等吴达财停下后对他低声道,“大人,听说何仙崖想争夺总文书官之位,到现在还没消息传出来,不知究竟如何,但小人还是觉得,庞大人是属意大人你的。”吴达财脸色阴沉,低低的哼了一声,“文书官是军中将官,没本事也坐不稳的,不是什么人都能当。”“大人说的是。”曹书办还要再说,突然外面一通鼓响,众军官纷纷停下说话,在门前按各自部属列队,由镇抚兵带领进入会场。那些千总和副千总仍在原地,吴达财也站着没动。下层军官很快都进了会场,第二通鼓响起,各个千总等次的军官才停下说话,按照两名镇抚兵的引导下开始按顺序列队,随后依次进入会场。吴达财是副千总等次,但是属于总兵衙署,排在副千总等次的最前,他拄着拐慢慢走到位置,照惯例应该在台下第一排,但那镇抚兵竟然领着他往台上走去,在陈如烈旁边站定。看到自己的名字时,吴达财仍有些不知所措,往下面看了一眼,满屋子的军官,吴达财不由得又把脑袋扬起。此时第三通鼓嗵嗵的响起,蒋国用在门前大喝一声,“庞大人到!”吴达财猛地用力拄拐,把胸膛高高挺起,眼角余光看到庞雨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外。 第573章 公正 “山东方向土寇蜂起,运河几次截断,六月以来,流寇已遍及陕西、四川、河南各处,攻破县城七处,乡镇毁去无数,辽东方向东虏入犯辽西,致总兵金国凤阵亡,年底至年初之间,东虏应会在辽西发动新一轮中等战役。流寇肆虐东虏逞凶,值此天下动荡之际,我安庆营身为天下最强营伍,理应肩负重任……”庞雨的声音在会场中回荡,吴达财满脸严肃的坐在台上最右侧,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实际上并没有听进去什么。类似的讲稿文书队每月都要发,会根据形势作一些调整,大体都是这些内容,然后文书官需要去每个旗队宣讲,吴达财自己的识字量还审不完稿子,但都会听一遍,然后作一些修改。庞雨所讲的新形势,赞画房的抄报中都有提及,吴达财是高级军官,所有抄报都有一份,所以这些内容对他毫无新意。下面的众军官都坐得很端正,有些人眼神专注,但吴达财知道他们也没听进去,他又转头看向讲话的庞雨,庞大人声音洪亮庄严肃穆,吴达财猜测庞大人其实并不想读,但好像不读又不行。吴达财的眼神扫了一遍,下面就坐的军官有少部分认识,大部分不识得,应该是他就任副总文书官之前就升迁的,他都需要谈话,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谈过话的人明显的对他也更尊重,而那些没谈过话的,几乎没人往他这里看。此时一个人影从眼前走过,是武学的士兵来倒水,吴达财突然发现这士兵的衣袋翻了一半出来。这般重要的军议上,如果这般倒过去,台上所有将官都会看到,在吴达财心中想来,就是丢了石牌武学的脸面,尤其是还要从庞大人跟前过,要是被批个武学管教松懈,就是天大的错漏了。在这个何仙崖争夺总文书官的节骨眼上,吴达财绝不能接受在这种小事上出问题,当下朝着他士兵连打眼色。谁知那士兵提着水壶根本没抬头,只顾专注的倒水,吴达财咳嗽了一声,那士兵仍没反应,倒完水扭头就走了,到了陈如烈跟前倒水。吴达财怒火中烧,先狠狠瞪一眼台下的曹书办,这曹书办是他带到武学的,现在是武学的承发房管事,会场就是他在经手。曹书办毫不知情,在下面跟一个士兵低声安排什么。吴达财不敢去喊,又眼角观察旁边的陈如烈,不知他是否发觉,陈如烈跟其他人一样坐姿端正,这么久几乎没动,吴达财一边留意,一边又观察那士兵的衣袋,似乎翻得不多,但总觉得碍眼,别人还是很容易发现的。突然陈如烈动了一下,吴达财心里一抖,却见那陈如烈又把头低下,去看下发的文册,吴达财才略松一口气。吴达财担惊受怕中,那士兵一路走过去,庞雨响亮的声音继续道,“安庆防区主官王增禄,上江防区主官谢召发,中江防区主官王铁柱,兼任陆战营营官,北方防区主官庄朝正,游击营主官陈如烈……”吴达财想听所有防区等级的任命,但又被分散精力,那士兵在给杨学诗倒水,下一个就要到讲话庞雨跟前,吴达财顿时全身僵硬,几乎无法动弹,不觉额头都出现了汗珠。突然那士兵扭头又倒了回来,原来是水壶没水了,跟着另一个提壶的士兵走过来接替,吴达财全身都恢复过来,长长的松一口气,不觉间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几乎比他打一场清流河战役还累。他记得方才听到的任命,但没有明确防区内的营伍部署,是因为步火营没有练成,目前还只能用旧编制应付。后面庞雨讲的是防区副主官任命,吴达财并不太关注了,只要新营没有练成,这些防区都还只是空壳,远不如营官重要。接着庞雨讲了步火营的必要性,下面的人虽然坐姿没变,但眼神开始灵动起来,吴达财也专心听讲。“步火营新营初立,要从老营伍抽调军官,其间我营仍要在数省与流寇作战,军制更定势在必行,但不能妨碍用兵交战,需要仔细运筹调度,为此特在中军成立军制更定组,总制与军制更定相应的营伍设立、兵将升迁、甲仗营房等情。”吴达财心头一惊,他之前从未听闻这个什么更定组,而且这个小组的权力非常大,主要是兵将升迁那一项,实际地位比那几个空壳的防区主官大多了。他没有获得这个小组的任何消息,说明这事是瞒着他的,多半没他的份了,吴达财的手指在桌板的下沿上抠着木屑, 之前庞雨几次跟他谈话,并未提及这个小组,现在听来是总制军制更定,包括军官升迁,权力比兵房和赞画房还大,至少在这个时期是这样。最早杨学诗到兵房的时候,安庆营还是守备营,就三四千人,庞雨自己就把军官任命了,兵房就像个办事衙门,没人觉得兵房有什么实权。但现在安庆营人马上万,庞雨不可能管得过来,只能放权给兵房,兵制更定要新建许多步火营,虽然不太受待见,但毕竟带来大量军官职位,即便兵将嫌弃步火营,却不会嫌弃步火营的军官。兵房顿时成了实权衙门,各个营官都要跟杨学诗打交道,力争多要到一些升迁名额。按照庞雨以前的风格,定下事情之前都会先跟相应人等商量,至少组长是知情的,这个小组还管新营伍编练,吴达财想想觉得自己应该在其中,但也没有把握,猜测组长应该是杨学诗,这样符合兵房的地位。想到这里往左侧看了一眼,想看看杨学诗的神色,但视线被陈如烈的脑袋挡住了,下面军官云集众目睽睽,吴达财不太方便探头去看,只好忍下这点好奇心。庞雨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小组由以下五位组成……”吴达财停下动作,仿佛全世界只有那个声音,台下也完全静止。“兵房司吏杨学诗,赞画房司吏涂树塳,中军书办余泽文、镇抚总队队长蒋国用……”只剩下一个名字,不知道会不会是何仙崖,吴达财再次身体僵硬,听到此处几乎呼吸都停下了,庞雨短暂的停顿犹如百年。“副总文书官吴达财……”吴达财两拳猛地握紧,正要猛出一口气,突然感觉旁边的陈如烈在留意自己,立刻控制住呼吸,要缓缓的把气吐出。“……命吴达财暂摄总文书官事,任军制更定组组长。”台下的眼光齐刷刷的看过来,吴达财完没想到组长会是自己,听到组长两个字,顿时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头皮上一阵阵的发麻。脑袋中一片空白,呼吸顿时控制不住猛地吐出,发出噗的一声响。……“把桌子都搬过来,军制更定小组以后就在这里办事,我的桌案往这边放。”吴达财指点了一下位置,这个位置靠里,能看到别人,但别人看不到他,他又站在那里看了看,进行了一点微调。房间内的文书文具堆积如山,十几个士兵在屋里屋外忙碌着,按照吴达财的要求搬弄,吴达财又转头看向曹书办,“兵房的军官清册送来没有?”曹书办忙应道,“回大人话,送来了。”“以后不要只叫大人,显得生分了,就按职务称呼总文书官。”“是的,总文书官大人。”吴达财想了想道,“此番军制更定组中,步火营是第一要紧,但又牵涉军官升迁,该先定下个规矩章程才好办理。”曹书办意会道,“大人高见,小人以为若是原伍中升迁,就按功定下报兵房就行,不必另开炉灶,这小组中升迁是特指步火营新编,就不能光按功来分,但那庞丁还要坐听,也确实要个规矩才好办事。小人提议,给各营大体相若的分派,若各营都报来举荐人选,也不宜驳回,就在组中议过,每个千总部报来多少,分批入武学,学新营伍操典,考较合格的就安排入新营,一批入营就再考较一批,这考较就在武学考较……大人既是是组长,又是石牌武学学正,行事就方便了。”“不光是方便,最要紧还是公正,你按方才说的先拟个章程出来。”吴达财咳嗽一声,“嗯,汤盛你把第一司,不是,第一千总部的军官清册拿来,对对,就是这本,我来看一看,前年他是个百总,驻地天宁寨,三,三,怎么满册没有个三字,被打死了?”吴达财一边看一边自语,旁边的曹书办和汤盛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吴达财说的到底是谁,两人也不敢打扰。曹书办等了片刻小心的道,“总文书官大人,属下记得去年的时候,庞大人曾将一二两千总部互换一半,一半由姚动山带回安庆,在安庆重新编组为第一千总部,补充兵力后重新返回湖广,你找这个人会不会刚好换过去了。”吴达财凝神想了想,赶紧又接过第二千总部的清册,仔细看过去果然看到一个三字,后面那个儿字他也认识。“嗯,原来是第二千总部直属步战游兵局百总了,哼哼,王增禄还挺器重你。”吴达财对军中十分了解,这个步战游兵局是千总直属,一般都是心腹了,提拔的机会比其他百总高得多,也就是说很可能要升迁副把总。吴达财的手指在那名字上连点几下,旁边的曹书办不明所以,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生怕漏了什么信息。吴达财心满意足的拍拍清册,手指就停在那名字上,抬起头来时脸色柔和道,“这次啊,新营新设,旧营过来的都要升一级用,这将为军胆,军制更定最后办得好不好,最要紧是看军官是否才德兼备,军官能服众才能打仗。有些人被举告过劣迹的,甚至被举告入营前干过杀人放火这等恶行,没查证的要查证明白了才能任命,还有对上官不敬,对镇抚不敬,对……文书官不敬被记录在册的,皆要查过。只要他敢报来,都要查证一遍。当然了,本官最是讲究公正的人,虽然组长可以安排议事先后,但对所有人都是一碗水端平,该查的都查,清白的那些该议就议,按考较合格顺序安置入新营,不能耽搁新编伍的大事。”曹书办恍然,当下又看一眼那名字记下后应道,“大人公正不阿,下官一定查证明白。”“还有亲兵司那个百总,那个什么名字,”吴达财揉揉额头,“这些时日事情太多,老子怎地把他名字忘了,将亲兵千总部的军官清册拿来 ,把那第二局百总找出来,翻所有重步兵百总履历,参加勤王时是亲兵一司二局百总,不对,这个百总肯定是留在重步兵营,你庄朝正以为老子就没办法了?曹书办,把所有举荐来的第二局人选都放一放,本官要仔细审过……还是罢了,本官最讲究公正,这么多营伍,不能只放第二局的。”吴达财说罢看向面前的曹书办和汤盛,两人连忙点头表示对总文书官公正性的肯定,吴达财满意的道,“所有亲兵第一司的人选都放一放,左右他们看不上步火营,先议其他各部人选。” 第574章 队列 “成队列!”急催的哨子声中,周琛飞快的跑到自己的位置上,立刻昂首立正,目不斜视的盯着前方,鲁小马打着赤膊不紧不慢的过来,在队列成型前刚好到位。周围都是呼呼的喘气声,周琛前排的人披散着头发,裤子只进了一个腿,另外一边用手拉着,勉强像穿上了,周围还有不少衣衫不整的人。周琛左手抓着一把木棍,右手捏着自己的鞓带,还没来得及捆上,眼神看到旗总已经大步走来,心头不禁又紧张起来。这本来是午饭后的休息时间,很多人都脱了衣服,按以前经验至少要等个一刻钟才召集,谁知道今天刚到营房就被突袭。从进了这个步火营之后,几乎没有操练过刀枪棍棒,练习最多的就是队列,类似这般的突然喝令司空见惯,不论是在睡觉、走路还是吃饭,哨子停顿之前没到队列的,一律都要被痛打竹棍。现在只要听到“成队列”这三个字,即便是睡着了周琛都能马上跳起来。在营区里面无论去哪里,只要有三个人都需要排个纵队或横队,武学内到处都有镇抚,凡是不成队列的,镇抚过来先痛打一顿,然后才说军律。那些红眉毛绿眼睛的西夷一直在参与,安庆营在跟他们学,西夷也很讲究队列,但周琛觉得还是不如步火营那么严格。这与周琛想象中的重步兵军营生活相去甚远,他也不能理解这样列个队有什么用,而且到现在他都没有武器,就拿了一根木棍,长度和火铳差不多。武学的步火营目前一千多人,总共只有两百多火铳,听说是工坊产量不足,原来的旧营伍也要增加火铳,各营都在争夺有限产量,步火营这点真枪还是吴达财亲自去抢的。前面一通竹棍挥舞的风声,不停有惨叫响起,周琛在第三排,看不到前面的情形,但不用看也知道是没及时赶到队列的人被处罚。队列里面一片凝重的气氛,几乎所有人都被竹棍抽打过,这竹棍不会打出重伤,但皮肉上的疼痛刻骨铭心,只听那呜呜的破风声就能让他们起严重的应激反应。好在今天打得不久,惩罚很快结束,周琛才松一口气,周围的气氛也没那么凝重了,他稍稍偏头往右侧看了一眼。周琛的位置在队列靠右的位置,从队列缝隙间能看到右侧外边还有一个新大地队列,从袖章上看起来都是些军官,人数大概有四五十人。这几天步火营中传言说要新建一个第二营,等那边新营房修建好之后,就开始招募第二批士兵,而是组成一个新营,番号是第二营,这些军官都是为第二营准备的,现在先跟着第一营,熟悉步火营的操练,到时候可以快速接手新营的训练,缩短成营的时间。安庆营好像十分急迫需要步火营,甚至连枪都没有就在扩编新营伍。旁边的鲁小马低声道,“吴达财来了。”周琛仰头往前看去,刚好看到吴达财骑着马过来,在前排士兵的脑袋缝隙间时隐时现。两人同时低骂了一声,周琛是骂这个步火营耽搁他去重步兵,鲁小马则是压根不想当兵,都正好可以埋怨到吴达财头上。这位吴学正现在总领兵制更定,每天都要到较场来几次,由于腿脚不方便,多半都是骑马。跟之前比起来,现在的吴学正看起来更加意气风发,下巴总是扬着的,看人都是俯视,官威自然就大了。附近的军官纷纷敬礼,还有人过去牵着马头,又有人去扶着吴学正下马,跟着又递过拐杖。吴达财不假辞色,眼神扫过面前列队的步火营,对队列中奇形怪状的错误穿戴毫不惊讶,就像扫过一群没有生命的物件。周琛虽然在第三排,但感觉吴达财的眼神如同刀子一样穿过了缝隙,正好落在自己身上,赶紧低头看着地面,以免引起吴学正关注。好在吴学正确实没有留意他,因为值班军官过来开始奏报,吸引了他的关注。今日的步火营值班军官是个把总,他过来跟吴达财汇报,因为位置远,把总又背对着这边,周琛听不清说的什么,只能从脑袋间隙中看到把总的神态,满脸都是小心而讨好的神色。等值班军官奏报完,吴达财才略微颔首,接着就开始跟周围的军官讲话,一群军官簇拥在吴达财周围,周琛也看到自家的百总,平时对着士兵凶神恶煞,现在都凑不到吴达财近处,带着讨好的笑站在边缘。吴达财拄着拐杖,说话时神态自若,一会朝着左边,一会朝着右边,每讲上几句,那些军官都纷纷点头,似乎获益匪浅。吴达财脸朝着队列这个方向,他说话声音大,周琛听到大概还是讲队列,讲这么一会,队列起码出现了十次。这位学正讲话时间不短,所有士兵都等着,周琛的紧张感一过,又觉得有点无聊,突然队列中有一丝骚动。周琛往左边看去,只见一串马车开过来,队列中所有人都看过去,大家都觉得自己动作很隐蔽,但实际上动静不小。鲁小马的声音道,“要发火铳了。”马车队停在队列前,一群武学的镇抚兵从马车上搬下成捆的稻草,周琛知道那里面就包着火铳,稻草捆在外面是防止运输来时撞坏。各个旗队都在发枪,军官的点名声此起彼伏,同队的有三个都上去了,回来时已经拿着火铳。“周琛,领枪!”周琛忽然心头一阵激动,在以前他看不上这个步火营,自然也看不上名声不佳的火铳,但这么久领不到枪,手中连个武器都没有,又天天听军官说什么自生火铳,乍然要拿到手中,竟然十分期待。当下赶到前排,文书官带着他先在册子上按了手印,然后百总神态庄重的从旁边镇抚兵手中拿到火铳,双手递过来。周琛赶紧也双手接住,这火铳还有点重,他握的时候刚好握到枪管,手中满是冷冰冰的感觉。百总又点了下一个,周琛来不及细看,赶紧退回了队列。队列中有些骚动,但军官们没有管,周琛细细看了看火铳,和平时看到的火铳大致差不多,最显眼的是火门后方带着螺栓的夹子,就像一个蛇头般。很快旁边的鲁小马也领到了武器,这次总共发了大概两百多支,他们这两个局基本都配齐了。百总在前面大声道,“今日下发了火铳,是吴大人亲自去跟庞大人要来的,庞大人把老营伍的都停了,全部给了咱么步火营,足见庞大人吴大人对步火营的器重。”“那你妈的给五钱月饷。”周琛偏头看了看旁边说话的鲁小马,这次他没有附和。“拿到了枪,就是步火营的战兵,咱们不是别家的官兵,咱们安庆营是要匡扶天下救济苍生的,管他流寇还是东虏,再凶恶也要被咱们安庆营剿灭干净。”百总说话间到了鲁小马跟前,他盯了一眼后道,“正因责任重大,咱们耽搁不起,今日火铳到了,就要操练对抗敌人的骑兵。”队伍中倒没有什么骚动,因为这里都是新兵,很多人只见过马,根本不知道骑兵什么概念,也没当回事。周琛往校场上看了一眼,之前校场上炮兵一直很多,开始时候跟步兵各练各的,这几天开始一起行军,步兵需要习惯跟驮马一起行军,转换作战队列的时候,要避开炮兵的路线,比单独的步兵就麻烦多了。今天较场上出现了上百的骑兵,石牌这个地方在地理上属于安庆中心地带,一直是安庆骑兵驻地,所有骑兵都在这里,方便驰援各个方向,但之前武学内偶尔来一下,还没有这么大数量的骑兵。“都给老子听清楚了,流寇和东虏都有许多马兵,单个步兵打不过骑兵,也跑不过骑兵,要想活命就得留在队列里面,跑散了全都得死。”百总提着鞭子在队列前走过,“道理听明白了没有?”周琛跟着队列一起大声嚎叫,“明白!”他已经总结出来,不管上官问什么,大家只管回答明白就行了,不回答是要挨打的。旁边的鲁小马那里没声音,好在旗总没有留意到,提着竹棍径自走了过去。“你出来回答。”百总站在左侧,站在那个掉了三颗牙的士兵面前,“咱们以后要打鞑子去,你回答上了阵为啥不能跑。”掉牙士兵两脚不停发抖,磕磕巴巴的道,“跑,不能跑,不知道干啥呢。”他说话漏风,又颠三倒四的,周琛这样跟他一个屋子的人有时都听不明白,果然百总一竹棍就抽过去,口中骂道,“因为跑不过,散了阵,都要死!你说,为啥散了阵都要死!”掉牙士兵全身一抖,龇牙咧嘴的要哭出来般,哪里答得出来。百总毫不留情的又一棍,“想不死怎么做!”掉牙士兵猛地大喊一声,“成队列!”这次百总没抽他,转头朝其他人喊道,“答对了,你们这些比猪还蠢的兵,跟你们说了也听不懂道理,就记着这三个字,成队列,成队列……”他一挥手,命令三个旗总顺着队列走动,每叫一声“成队列”就抽一个人,他今天声调也特别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吴学正在,听着竹棍打肉的声音越来越近,周琛身体都僵住了动弹不得,只能祈祷旗总疏忽漏掉了自己。终于旗总走过他跟前,一棍子抽到周琛的肩胛位置,一股刺痛的感觉传来,周琛赶紧咬住嘴唇,以防激怒了这上官。“都给老子记着,成队列。”等到叫喊声停下,所有人至少都被打了一棍。百总才又过来讲话,安排今天的对抗骑兵操练。反复强调面对骑兵不能跑,只能留在队列中才有活路。周琛肩胛火辣辣的痛,没有去听百总说的什么,直到前方传来隆隆的蹄声。地面上的震动穿过草鞋,传递到了周琛的脚底上。周琛愕然抬头看去,前排的脑袋间隙中可以看到成排的骑兵,几乎覆盖了整个较场的宽度,正朝着这边冲来。马匹和骑兵的身影越发高大,视野中满是起伏耸动的骑兵,他们身后烟尘四起,沉闷的蹄声如同敲打在心头,奔涌而来的骑兵队列越来越近。周琛跟着安庆营参加过勤王战,但还是第一次面对骑兵的冲锋,周琛脑中突然一片空白,恍惚中似乎有人在不停叫喊“成队列”。突然前排一声尖叫,一个士兵扭头就跑,直接撞过第二排,发疯一般推开周琛,穿过队列往后跑了。旁边的掉牙士兵紧接着大吼一声,也扭头逃走,小队的队列顿时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