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战损生存指南》 1、初识盗帅 五月温暖的阳光洒在甲板上,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船舷晃荡,随海浪起伏吱嘎作响,不时有海鸥展翼飞过,留一片“欧欧”长鸣。 这是一艘三桅船,只有坐在船上的人才能真正感受到,船行不仅迅速,而且稳当,灵敏。 一艘绝无仅有的船,自然不会只有一个平庸的主人。 甲板上伏卧着一个上身赤裸的俊美男子,阳光洒在他宽阔的、古铜色的背脊,而和他肤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修长有力的手指间握着的一尊白玉美人。正是前不久刚“借走”白玉美人雕像,江湖人称盗帅的楚留香。 他翻了个身,慵懒、不加防备地躺在甲板上,如同躺在母亲的怀抱。这艘船,便是他的家。 不过也有令他微微感到不习惯的地方,一向笑闹声不断的船舱今日格外宁静,就连一向最是顽皮的那个都没来捣蛋。 他当然知道这变化的由来,揉了揉鼻子,一时却也不免生出一股失去关注的无奈。 事情要从几天前说起。 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天气,船行海上,无端端先后飘来五具尸体。这五具尸体,其中不下四人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奇怪的是,根据伤痕判断,每后一具尸体,都为前一具所杀。 第五具尸体又是为谁所杀?看起来,是和第四具尸体血拼而亡。 仅仅是看起来,还骗不过楚留香。 第四具,神水宫的弟子,第五具,沙漠之王札木合。 札木合,死于神水宫独有的无色无味剧毒——天一神水。 ——至此形成了一个闭环。 “看那!那儿还有一具尸体!” 船的另一侧,竟真的还有一具尸体。青衫落拓,被海水浸泡成深碧色,乌发遮面,隐隐露出一点惨白,看不出男女。 “奇怪,这人身上似无外伤痕迹……”说话的是一个手执判官笔的红衣姑娘,她离那尸体站得最近,看得也最清楚。 “扑通——”楚留香一个猛子扎进海里,身形比游鱼更轻快矫健,一息之间跃至船身十丈开外。 “咦!”刚往五具尸体身上盖了白帆的娇俏少女咋呼道:“捞上来就是了,楚大哥还跳下去做什么?” 一旁的白衫女子不确定地道:“这第六个人,好像还……” “蓉蓉。”自水中背负起人,一跃落至甲板上的楚留香不顾自己周身尽湿,肃然朝向白衫女子道:“这人还活着。” 苏蓉蓉面色一凝,温柔语气里透出股指挥若定:“楚大哥,烦你将人先带进船舱,我去准备东西。红袖,甜儿,你们跟我来。” “好。” 如今,距离救上那垂死之人,已过去五日。 人,一直未醒。苏蓉蓉神医妙手,堪堪吊住那人一道生机,已是极限。 很容易就排除了此人和前五具尸体的关联。不仅身上毫无伤痕,脉搏气息微弱,身无内功,而且观其裸露在外的皮肤,此人泡在水中的时间,远比之前的五人来得久。 纵是对江湖上发生的一切事如数家珍,堪称智囊的李红袖,也半点看不出此人来历。 只是出现的时机太过蹊跷,不免叫人生疑。 但既无武功,又无来历,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此人也许并非江湖中人。”李红袖道。 一个不是江湖中人,且样貌清秀的女子,缘何漂落至此?世上女子处事艰难,这其中可能的理由便太多了。 楚留香脑中浮现万千种堪怜身世,想到伤心处,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个穿着深色窄袖裙的美丽少女走上甲板,双手叉腰没好气道:“蓉姐都忙成那样了,我们楚大少爷倒好,一个人躺在这里晒太阳。” “晒太阳有什么不好?”他闻声轻笑,声音低沉,带着股莫名的吸引力:“何况,救上来的是个姑娘,我既没有你们蓉蓉姐的医术,又不像甜儿你和红袖是女子,去了徒增不便,粗手粗脚还惹你们生气。” 娇俏少女跺脚,朝后走来的人嗔道:“红袖姐姐,你看他!” 手拿一支判官笔的李红袖,安抚地拍了拍宋甜儿的脑袋,笑盈盈道:“楚大少爷舌灿莲花,你和他辩,只有嘴上吃亏的道理。” “冤枉。”楚留香眨了眨眼睛,一手背在脑后,眼里流露出浓浓笑意:“谁会惹我们李红袖姑娘生气,纵是我,也是不舍得的。” 本是随意婉转的调笑,三言两语间却引得正值芳龄的佳人低头咬唇,羞意爬上面颊。 恰巧白衣不染的又一貌美女子自船舱中走出来,李红袖便和宋甜儿一起聚到她身侧,一人一手攥住她的衣袖,异口同声:“蓉姐,你评评理。” 苏蓉蓉了然,宠溺地拍了拍二人的手,目光如水,柔柔看向楚留香,包容中带了丝嗔怪。 楚留香见状微咳,翻身坐起,见她眉目间露出淡淡的疲惫,收了笑,心疼道:“蓉蓉,救人虽要紧,也要注意身子。”见苏蓉蓉依言应好,方道:“那姑娘还是没醒吗?” 苏蓉蓉点头:“已尽人事,能否醒过来,便凭天意了。” 苏蓉蓉这么说,便是将她所能施救的法子尽数试过一遍,至于人是否能活,她亦无十足把握。 楚留香微微沉吟,眉目间若有所思。 苏蓉蓉见他踌躇,柔声道:“已经耽搁了五日,你不是答应了神水宫的宫姑娘,要去查天一神水失窃一事?此间事了,我也该动身去神水宫找姑姑一趟。” “放心吧,蓉姐已把照顾病人的方子给了我,我和红袖姐姐会看顾好那位昏迷的姐姐的。”宋甜儿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保证道。 “也好。”楚留香笑道:“天一神水失窃,神水宫既然都已找上门来,自然没有做事不管的道理。只是蓉蓉,千万一切小心。” 他轻言细语叮嘱,纵一向视他为兄长,也难免一刹沉迷,醉倒在他柔情似水的目光里。苏蓉蓉定了定神,柔声应道:“好,你也是。” —— 唐枭回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向号称南海大宗师的燕北侠下战书。嘿,说来也巧,自己的名字里,一样有个飞禽。只是此枭非彼燕,她自比鸿鹄北雁,笑燕北侠不过阁中燕雀。 这已经是她下的第二十封战书,一封比一封语气狂妄,一次比一次惹人怒火昭彰。 十九场比试,她以江南为起点,遍挑中原武林顶尖高手,这还不够,此后半年,东渡扶桑,西至巴蜀,北临边疆,每至一处,便下战书邀宗师级人物与之一战。 一人一刀,未尝败绩。从无名小卒到家喻户晓,不过用了短短一年的时间。 ——一个不知道从哪个山沟沟里冒出来的,行事无忌的武疯子。 这是江湖人提起唐枭回时一贯的说法。名门高派的人不愿承认自己输给了一个无门无派的野路子,常以鄙夷的态度评价其刀法出身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又因她是女子,满怀恶意的揣测更加层出不穷。江湖中人不愿承认一个疯子,一个女人,是“天下第一”。 但没有人能否认,这个招式粗鄙的武疯子,偏偏实力强得可怕。 眼下,她只剩下最后一个对手。燕北侠人称南海大宗师,在她出世之前,他便是公认的天下第一,亦是如今全武林公认唯一,最后能打败唐枭回的希望。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面对唐枭回侮辱性极强的战书,燕北侠选择了避战,他甚至表示,愿意直接将天下第一的名号拱手相让。 他认输。 武林一片哗然,他们不理解燕北侠的退避,可即使是他亲如手足的师兄蓝山道人出面恳请,他依旧坚定地拒绝。 天下第一的名号眼看就要落在唐枭回的头上,众人扼腕忿忿,大叹其小人得志。可没人知道,最生气、最不理解的人恰恰是唐枭回。 她才不稀罕让来的天下第一,施舍来的名号,怎比得上自己堂堂正正比试赢来的。何况,谁说她就不会赢? 她才不到二十岁,她已经赢了江湖上她看得上眼的几乎所有高手,甚至未尽全力,她当然有这个自信。 可她也已经将满二十岁,百晓堂堂主赵无极的判词言犹在耳,她深知岁如沙漏,时不我待,她已等不及。 她不得不用了点极端的法子,逼燕北侠出手。 燕北侠应战,为救自己被唐枭回掳走的妻子,他不得不应战。 然后,在所有武林中人的期待之下,在唐枭回选定的海船之上,他败给了她,一招之差。 “你很厉害!”唐枭回满眼纯粹的欣赏:“你是第一个让我全力以赴的对手。” 她归刀入鞘,立于船桅之上,临风猎猎,仰头长叹:“痛快!能和你比这一场,我此生无憾了。” 燕北侠捂着受伤的胸口惨笑:“你已得偿所愿,如今可否告知,吾妻在何处?” 她看向这位眉染风霜的一代宗师,脸上并无骄矜得意之色,只是纯然高兴,露出一丝独属于少年的顽皮:“你放心,你妻子没事,我只是请她于酒楼小坐,我来赴约之时,已经找了可靠之人送她回家。” 燕北侠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飞扬的神采,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痴迷武学一道的自己。他听过那些关于眼前之人的谣言,自然知道谣言荒诞不可信。这样惊才绝艳的年轻后辈,江湖百年难遇一个,可因是女子,不得不饱受莫须有的非议。 纯粹的武者之间,天然惺惺相惜。只是,明明还这么年轻,何需如此心急? “我只有一事好奇,你之前为何拒绝与我一战?” “天下第一的名号,对你很重要吗?”燕北侠答非所问。 “哈,天下人以为我图的是天下第一的名号,既然他们觉得这个名号那么重要,我便得了又有何妨?”她笑得张狂肆意,眼神又透着股年轻人的叛逆狡黠:“就喜欢看他们打不过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有趣有趣!” “但天下第一的名号,于我却很重要。”燕北侠沉声道。 “你竟执着于虚名?”唐枭回看向他的目光写满了不赞同:“不对啊,你既然执着,为何我下战书之时,愿意不战而降?” 燕北侠微微摇头,日光洒在他灰暗的眸里,激不起半点涟漪,他执刃起身,哑声道:“不战而告输,天下第一仍然是天下第一;可一战而败,燕某才是真真正正,身败名裂。” “江湖不会允许一个辜负了所有人期望的人活着,哪怕这个人曾经是武林名宿,天下第一。”燕北侠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自嘲般的笑:“这就是名声的力量,也是名声的代价!” 他横刀戮颈,鲜红的血雾喷溅而出。猝不及防目睹这一幕的唐枭回怔住,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先一步托住了他后背。燕北侠软绵绵倒坐在地上,见她惶然失措,温煦和声,暗含一丝歉意道:“只是对不住你了,唐姑娘。” 她讷然失语,在注意到燕北侠阖目没了气息,才喃喃自语: “我不姓唐。” 唐枭回不姓唐,枭回甚至也不是她的真名。 她叫宋雁归,从浙北无净山走出来的宋雁归。 “——师父!” 她自梦中惊醒,激起冷汗汵汵,抬眼,入目是陌生安静的房间,干净舒适的床榻,身下微微起伏摇晃。 摇晃?咦,该说不说,这驶向幽冥的船只规格还挺高,身为一个常年一文钱要掰两份花的穷鬼,她自问没钱打点传说中的牛头马面。 这般看来,自己或许挺讨鬼喜欢。 抬手扶额,透明温暖的光线穿过手掌,斑驳的光点如浮金跃动。 阴曹地府哪来的阳光。莫非自己没死?可她分明记得自己应该是死了…… 晃了晃混沌的脑子,眼前依旧是黄花梨的床梁。 “试试不就知道了。”抬手蓄力,一掌猛地击向床梁。 床梁纹丝不动。 龇牙咧嘴收回泛红的手掌,真实的疼痛让人清醒。她微微挑眉,忍不住拍床大笑,只笑得太急,不知牵动哪处旧伤,捂着胸口咳了起来。 “啧,赵老头的神算之名不过如此。”眼里露出狡黠光芒,迅速翻身下榻:“看我不薅了他的胡子——呃!” “咚”地一声巨响,宋雁归整个人狼狈地摔趴在地上。“嘶——”艰难翻了半圈盘腿爬坐起身,脏腑泛疼,四肢无力,丹田之间……空空荡荡。 她微微愣神,探了探自己的脉,掌心虚握,嘴角的笑淡了几分,整个人笼在透帘日光里,显出几分消沉落索。 这样的情绪只持续了片刻不到,只见她眼角微弯,站起身,掸了掸身上浮尘,打了个哈欠,推门而出,人融进海上八月温暖的光晕里,大大伸了个懒腰。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墨门弟子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楚留香解决神水宫天一神水失窃一案,但知道了失窃案背后,好友南宫灵和无花的隐瞒、利用和所行之恶,亲眼目睹了二人接连的死亡,他只觉得是非恩怨纠葛难断,不免有些伤心难受。 此刻,他只想立刻回到自己的船上,回到自己视如家人的苏蓉蓉、李红袖和宋甜儿身边。依偎着海风,听李红袖说一些江湖中的圆满故事,不为舔舐伤口,但做短暂的逃避和慰藉罢了。 楚留香踏上甲板,呼唤三人的名字—— “蓉蓉,红袖,甜儿,我回来了。” 无人应答。船舱之中,那三个他无比熟悉的身影,一个都没有出现。 她们莫非都睡着了? 楚留香面上仍带着轻松惬意的笑,但隐藏在衣袍下的身体微弓,暗暗蓄力,防备着死寂中可能潜伏的危险。 “啪。”空气中兀地发出一声轻响。 如箭离弦!楚留香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原地,身形缥缈若惊鸿照影,不过瞬息,人已稳稳落到甲板的后方。 “怎么是她?” 看着眼前这一幕,堪堪撤回欲发之掌,楚留香眼里扬起满是兴味的好笑神色。 ——发出响动的,是落在地上的一卷书,李红袖的藏书,讲得是如今武林风云掌故,名宿往事。楚留香没看到的是,风卷书页,翻过的那页上寥寥几笔,记载的是一个叫做“墨门”的门派。 楚留香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书卷落地停留在沙漠势力扎木合的那页上。 他视线上移,是微垂在椅侧,白皙修长的一只手,手的主人赤着双足,另一只手虚执钓竿,翘着腿,半只裤管挽起,露出一截白晃晃的脚腕,坐姿随意,脚边摆着一只空桶,很显然,此人正在钓鱼。 可明明是钓鱼,却会了周公。 躺椅里窝着的这个人,身穿青衣,盖着薄毯,面色透着不健康的白皙。 楚留香认得眼前人,正是两个月前自己从海中救上来的女子,她睡着了,气息似有若无,实在太过微弱,才导致自己第一时间未曾察觉。 宋雁归又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了无净山,她看到师父坐在自己坟前,她看到他通红着眼,对着自己的坟破口大骂,她忍不住庆幸还好自己溜得早,不然就她这天天搞事的德性能气得老头子少活不知多少年。 但转身仰天长叹之际,不知是谁扶额洒泪,不舍地低低唤了一声“狠心的丫头”。 哇说得好像她很没良心似的……宋雁归心中喊冤。她从来不对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她当然知道自己任意而为的代价,她想得很清楚,她要自己决定怎么活。但此刻看到佝偻着背,仿佛苍老了数十岁的师父,心底罕见地生出一丝愧悔。 揉了揉惺忪睡眼,抻了抻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朦胧间抬眼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一张陌生男子的笑脸,目光快速从对方身上闲闲扫过。 刚要开口,手中钓竿微微晃动,她目光一瞬下移,弹坐起身,手紧握,在浮标猛地下沉之际,提竿,收线,一尾银鱼跃出水面,摆尾时的粼粼反光照在她脸庞,倒映出眸中兴奋神采。 鱼落桶,水花四溅,她丢了钓竿,跳下躺椅,正经面朝楚留香扬起个灿烂笑容,做揖致谢,开口先发制人:“在下墨门弟子宋雁归,多谢盗帅救命之恩。” 楚留香微微恍惚,眼前的女子星眸湛然有神,她一笑,眉眼更显生动,气质萧萧肃肃,难得一派文雅从容,又透着点不羁况味。 墨门?闻所未闻。 噢,他想起来了。似乎听红袖提过,是个行踪飘忽的隐士门派,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江湖人。记载中是这么写的: 墨门弟子,隐于山林,据传该门派创始人为大明初期十才子之一的宋克。门下弟子善丹青、所学驳杂,唯少出世者尔。 即使是熟谙江湖秘闻的李红袖,对于墨门的记录也不过短短几行字。 可这样一个人,如何会卷进当初天一神水失窃一事中去,做了第六具被他打捞上岸的“尸体”?还偏偏是唯一气息尚存的幸运儿。 是巧合,还是另有文章?苏蓉蓉她们三人的失踪是否和眼前之人有关? “咳,宋姑娘言重了。”虽心里暗藏怀疑,楚留香面上仍不动声色,他倒是丝毫不奇怪对方认得自己。无论江湖还是闺阁,谁又会不识盗帅楚留香之名? “宋姑娘可见过这船上其他人?” “我醒来之后,并未见到过另几位姑娘。”她闻言微微迟疑,耸了耸肩。 “哦?可我从未说过,船上另外的人是姑娘。”楚留香笑,语气虽波澜不惊,实则暗藏陷阱。 宋雁归屈指挠了挠脸颊,不慌不忙地答道:“船舱里空着的几件房间有明显的住人痕迹,其中三间还残留着淡淡的香气:分别是药香、墨香、脂粉香。房间陈设大相径庭,可见主人喜好不一,若我没有猜错,除我之外,原本这船上至少还住着三位女子。根据香散的程度判断,距离她们失踪,不超过三日。” 她顿了顿,笑眯眯道:“不巧,我昨日方醒。” 这便是撇清关系了。 可楚留香仍笑着追问:“为什么你会认为是失踪,而非有事离开?” “因为这个。”她从袖中掏出一张帕子,摊开在掌心——一颗黑珍珠,帕子上还沾着些许砂砾。 “沙漠之王札木合有一子嗣,名黑珍珠。”她拾起地上掉落的那卷书,按着上面的记述念了一遍,继而道:“沙子,黑珍珠,我想应该是这位把人给带走了。”她把珍珠连帕子和书卷一起塞到楚留香怀里,退开一步,笑眯眯道: “想来盗帅一眼便看出来了,班门弄斧,见笑见笑。” 楚留香微怔,以她的身体条件,他原本虽不很怀疑此事是她所为,但不免要试探以作排除,可不想她答得磊落坦荡,三言两语洞察分明,且桩桩件件合乎情理……好聪慧过人的姑娘。 扎木合……这位在沙漠风云叱咤的人物的确有一子名黑珍珠。扎木合死于天一神水之毒,他的儿子得知此事后寻到他的船上掳走了蓉蓉她们,是怀疑他父亲的死与自己有关意图报复,还是想借此迫他做什么事? 但无论如何,眼下至少可以基本确定一件事,苏蓉蓉她们的失踪,和眼前这位宋姑娘无关。 “是我小人之心了,宋姑娘海涵。”楚留香温言致歉,他的目光很温柔,声音也很有磁性。最重要的是,他还很随和、很包容,不惮于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曾经这样和女子道歉的时候,对方常常因此羞红了脸。 可宋雁归只是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海风吹得她身上阵阵发冷,她把手揣进袖中:“哎,楚大侠言重了。关心则乱,人之常情嘛。”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面上带笑,心念陡转。 红袖分明说过这位宋姑娘非江湖中人,可观其行事做派,似乎也不是闺阁娇养出来的小女儿性子……奇也怪哉,她究竟是什么人?莫非真如她所说,是墨门弟子?楚留香心底升起浓浓好奇。 只是眼下他有更紧要的事要做——他不清楚黑珍珠为何要掳走苏蓉蓉三人,当务之急,是找回三女,确定安危。 他需得即刻动身。 “宋姑娘,楚某……宋姑娘!”楚留香抬眸,话说一半,却见对方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向后跌倒,楚留香眼疾手快,错身上前扶住对方手臂,她顺势坐回椅中,晃了晃脑袋,虚不受力地摆手:“无事,莫慌。” 楚留香苦笑:分明虚弱不堪的人是她,反倒是她先安慰起了自己。想到她两月前还在生死边缘徘徊,此刻仍如此虚乏无力,楚留香一阵心软,目露担忧两难之色:自己是一定要去找人的,可留她一人在船上,他亦绝难安心。得想个两全之策。 宋雁归微微抬眼觑其神情,心底已有计较,默默倒数,数到一时,头顶传来男子温声的建议: “宋姑娘,我此行要去救人,颇为凶险,船上虽然安全,但留你这般一人在船上,我亦不放心。楚某有个两全的法子,宋姑娘可愿一听。” 宋雁归眨了眨眼:“愿闻其详。”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共赴沙漠 陇中。云来客栈。 暑气正盛的晌午,客栈前门可罗雀,大堂内只几个客人三三两两坐着喝酒歇脚,听堂上说书人讲讲江湖掌故。店小二闲坐在阶前一手托腮,微微打盹,耳边是掌柜的拨弄算盘的声音。 原本是行商众多的旺季,但就因为今年陇中风沙比往年大上许多,有许多晋商宁愿绕道,也不往陇中来了。 “哒哒、吁——”车轮滚过,扬起一片尘沙,刚好停在客栈阶前,一个看着身长体壮、蓄着浓须的男子驾停马车。 掌柜的一眼望过去,只见这男子一身深蓝色长衫松裤,脚踩黑色皮靴,腰间皮革腰带下方垂着一块价值不菲的和田玉,手持洒金折扇,施然下马高声道:“店家,住店,可还有上房?” 客栈中倏地微静。 “有有有!客官里面请!”掌柜率先反应过来,两眼放光,忙不迭应声,起身迎出来,一脚踢了昏昏欲睡的小二屁股:“赶紧起来,还不去给贵客牵马!” 小二腾得一下跳起,手中笤帚向后一甩,搓手跟上。 “两间上房,先给我兄妹二人备些好酒好菜,晚些再打两桶热水到房里。”男子说着,朝桌上扣下银子,掌柜欸声接过,笑得两眼微眯,抬头看去,才看到男子身后跟着个身量中等,身形瘦削的姑娘,这样热的天气,她衣裳外罩着身白袍,面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一个见风就倒的病秧子。 “掌柜的,快些上菜。”为首的男子上前半步拍了拍他肩,恰好挡住他的视线。掌柜的和他目光碰上,乍觉他目光隐隐锐利逼人,遂赔笑连连摆手恭迎:“得嘞,您二位里面请、里面请。” 将二人引到二楼左手第二间厢房,小二险些和经过的隔壁客人撞了个满怀。 “刘镖头,抱歉抱歉,”小二连声致歉:“哟,您几位这是刚来就要走了?不在城里四处逛逛?” “赶着运镖,时候不早,歇够了也该赶路了。” 答话的是一个身长体壮的蓄髯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两个年轻镖师。其中一个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出来这么多天,连花月楼小娘子的手都没摸过。” 为首的男子闻言横了他一眼,冷声道:“吃不了镖师这碗饭,还是趁早回家去。”年轻镖师低头挨训,喏喏不敢言。说罢几人径直下了楼。 “诶!”见几人去意已决,小二松了口气。 “生意不好,还走了一单客,你这小二怎么看起来反倒轻松得很。”冷不丁斜旁冒出个人声,身形瘦削的姑娘打了个哈欠,嘴角似笑非笑。 “诶,客官你不知道,这几个镖局的人难伺候得很。”小二委屈抱怨。 “不说这些,二位客官,里面请。”招呼二人落座,片刻功夫,小二麻利端上酒菜,点头哈腰:“客官慢用,有事吩咐小的便是。” “有事自会叫你,接着。”锦衣男子出手阔绰,随手抛出一小粒碎银:“去买点上好的草料,我那马儿金贵,给我好生照料。” “诶!得嘞!”小二攥着银子退出去时,满脸喜笑颜开, 男子回过头正要和妹妹说话,见她斜斜倚着半开的窗棂,一手随意拨弄着台上熏笼,凑近嗅了嗅,随后一手抵着下巴正聚精会神看着房梁,男子不着痕迹地扫视了几眼厢房。 一楼大堂的说书先生正讲着发生在月前的江湖事,说的是盗帅楚留香受托追查武林至毒——天一神水失窃一事,随之牵引出丐帮前任帮主任慈被害一案,继而勘破丐帮南宫灵和妙僧无花的身世以及惊天阴谋。 原来这无花和南宫灵二人有一半的扶桑血统,实为扶桑第一刀客天枫十四郎之子,所行种种皆为意图颠覆武林,最后却被楚留香一举探破,从而不仅避免了丐帮落入奸人之手,还肃清了武林败类。 “盗帅踏月留香,不仅断案如神,武功盖世,侠肝义胆,且红颜知己遍布天下,真乃如今江湖顶顶风流人物是也。”说书先生说到激动处,连拍数下木板,难掩心中向往仰慕。 锦衣男子失笑,这说书先生口中所述细节虽有失实,却大致与事实相当,想来是丐帮有意将此事宣扬,以儆效尤。但听说书先生讲无花和南宫灵的结局,见底下人拍手称快,纷纷义愤填膺:“这两个败类,人人得而诛之!”“杀得好!”“就该让他们死无全尸!” 锦衣男子,也就是楚留香,他刚进客栈时便认出了底下坐着的人当中,一个是陇中正气门的弟子,另一个则是赤阳宗五旗散人门下——坐镇一方的名门正派,最不缺在外游历的弟子。 他听着底下的声讨,忍不住皱起眉头,顿觉杯中美酒失去滋味。 抬眸时,见女子一手托腮,听得津津有味。 对上楚留香的眼神,她微微纳罕:“我脸上有什么吗?” 楚留香忽然兴之所至,指了指楼下:“你对此事的看法,似乎与他们不同。” “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宋雁归笑眯眯看向他:“作为这个故事中的正义一方,我以为,你听到这些吹捧,多少会有些高兴,可看起来怎么恰恰相反。” 楚留香微讶,似是没料到自己的反应被她先观察了去,苦笑解释:“我们原本是朋友。” 同醉共饮,打马江湖,可以托付后背的朋友,转眼之间沦为仇敌,纵然知道他们要为所为付出代价,可人非草木,挚友反目,一朝身死被万人唾骂,怎能不叫他难过? “原来如此。”他没有说朋友指谁,但宋雁归了然,她耸了耸肩:“我的确看不上这些人对着已死之人喊打喊杀的模样,只在背后诋毁,当着面恐怕连个屁都不敢放。” “咳,”楚留香微咳,还是第一次听她口出脏字。如此,直白。他还以为墨门弟子讲求文人风雅。 不过宋雁归时不时透露出的离经叛道,早已不是第一次。 “我好奇,你与这江湖上人并不往来,也无利害,那在你眼里,如何看他们二人?是否也觉得他们是江湖败类,死有余辜?”在两人身故后,楚留香还是第一次与人心平气和谈论起南宫灵和无花。 “我的看法未见得如你所想。”宋雁归斟酌着语辞:“你自己呢,是如何觉得?”她不答反问。 楚留香微微摇头:“我的评价恐怕掺杂了许多别的东西。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作所为负责。他们既做恶,有此下场也是应该。只是我和你一样,不喜江湖中人在他们死后还落井下石。” “的确。”宋雁归道:“那些叫嚣得最狠,恨不得在他们死后将他们踩进烂泥里的人,表面道貌岸然,实际背地里不知做了多少不可对人言的事,一贯如此。不过你要问我怎么看这无花和南宫灵……” 她顿了顿道:“若你站在司徒静和秋灵素的立场,还需问这个问题吗?” 一个身为神水宫女弟子,被无花哄骗偷盗天一神水,怀了身孕害怕被宫主责罚而选择自尽,一尸两命;另一个早些年遭人妒忌而惨遭毁容,与任慈十数年恩爱夫妻,因发现端倪而险些被义子南宫灵置于死地。 她们又做错了什么呢?难道天真是过,难道善良是罪? 一个错爱,一个错信,这绝非是她们的过错,若这样也是错,那便是这世道错了。 说出这话的宋雁归目若冷芒,言辞犀利如刀,隐隐带了丝讥嘲。楚留香望进她眼里,心头浮起一丝淡淡的愧怍,他轻叹,苦笑道:“你说得没错。”在她说的这两件事上,他们的确不值得同情。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他认识的宋雁归是一个喜欢隐藏自己真实情绪的人,虽然熟悉之后他发现她常常隐藏得不好,也或许是懒于掩饰,但大体不是个会轻易动怒的人,她身体还没恢复,平日气息蔫蔫,和他说话却总是笑呵呵的。但这是相处十数日来第一次,他感受到她隐匿在惫懒外表下不易察觉的锋芒。 与此同时,他隐隐生出一丝奇异之感,他举目再次看过去,见她微眯着眼懒懒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一点泪花,人笼在日暮余晖里,露出一点连日奔波的倦怠——又恢复了那个他熟悉的模样。 他微微失笑,那一点莫名的感觉转瞬即逝。接着又似想到什么,略带心虚地掩唇微咳。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客栈疑云 三更天,月朦胧,云暗涌。 客栈大门紧闭,门上的铜环在月光下闪着寒光。门前石阶上,落叶随风打着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和那不知哪里传来的微弱虫鸣,组成这死寂中唯二的声响。墙上挂着几盏摇曳的灯笼,火光忽明忽暗,影子如同鬼魅般在墙壁上舞动。 客栈内灯火已熄,客房里有淡淡熏香缭绕,客人都已睡着。一道黑影旁若无人地闪身进入二楼一处房中。绕过屏风,看着床上隆起,背在身后的手中薄刃反射一点寒芒,缓缓靠近,举刀刺下! 黑影原本嗜血冷酷的眼里露出惊骇之色——床上哪里有人?!反身朝身后劈去,身后之人动作快如闪电,擒住持刀手腕的同时,用力一扭,长刀落地。 黑影忍着手臂脱臼的剧痛,咬牙撞开来人,虽陷入劣势,也不见慌乱,腰上软剑向后横刺,未料身后人以一个奇异的姿势堪堪弓身躲过,黑影去势不绝,显是要拉其缠斗。 一击不中不思逃跑,反而选择反身与对方缠斗,这是在拖延时间。 为什么要拖延时间?他在给谁拖延时间? 想到此时在别间房里应当已经得手的同伴,黑影掩在面罩下的嘴角露出一个残忍笑意。 他的同伙既然不在此间,那会在哪里?——当然是去偷袭另一个目标。 那人不过区区一个病秧子,解决起来可比眼前之人容易多了。有了人质,还愁此人不束手就擒? “咳,咳咳。”屋外传来的连声咳嗽打断了黑影事成的遐想,声音的主人行至窗边:“兄长,你早说自己武功不济,我也不是不能为你效劳。” 怎么会!怎么可能失手?黑影骤然一惊,软剑绕、缠、刺,如毒蛇吐信,轻轻抖动,虚晃一招故意卖了个破绽,硬吃了对方一掌,顺势破窗而出袭向窗边出声之人。 下一秒,窗顶兜头有东西向自己扑面洒来,顷刻迷眼无法视物,兼之神智微微涣散,脚底打滑,整个人扑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楚留香从房里出来的时候,恰看到宋雁归捂着鼻子,正举着麻绳把那陷入半昏迷的黑衣人跟之前的一个一并捆成条粽,做完这一切,气力不支靠向身后的廊柱,原就苍白的脸庞在月色下更衬得惨白一片。 他不动声色上前一步要去扶住她手臂,不妨她气喘着指挥道:“药、药粉,下次还能用。劳驾。”说着递给他一块油布。 楚留香微愣,继而忍不住笑,这样的要求他是第一次听到,只觉得新鲜有趣。他摸了摸鼻子,神情愉悦地依言弯腰动作。 将药粉包起来递给她收好,看她掏出药丸送水吞服,面上才见出一丝血色。他垂眸柔声道:“你先去歇息,剩下的事交给我。” 她摆了摆手,婉拒:“左右也睡不着了。”站直,上前揭去二人面巾,挑眉:“还真是他们俩。” 楚留香闻言微讶,转念一想又觉以她的机敏能看出来也不足为奇:“你什么时候猜到是他们二人的?” “咳咳,宋某体弱,江湖险恶,再不小心观察,这条小命早丢了千百回了。”她咳得急切,说话也断断续续。 这确是家黑店,楚留香刚进时便知。仍然选在这里落脚,他未尝没有试探眼前人的心思。 马厩里,马匹被偷下了蒙汗药。加之房间的房梁上有许多地方有补漆的痕迹,观其新旧和形态,恰是一些刀痕剑迹。寻常的客栈房舍,不会在这些地方有如此多的打斗痕迹。 “这运气也是独此一家了。”她淡淡吐槽。 “咳,你哪来这么多迷药?”他乍浮现一点心虚之色,转而问道。 “在船上的时候,我看有一间药房,那迷药,着实不错。”她眼神飘忽道。 楚留香闻言大笑,摇头抹去眼角沁出的泪花:“抱歉,不过想来蓉蓉也不会介意你拿她少许一些迷药。”他眼神落在她塞在怀里的那一大包迷药上,点漆凤眸爬满星星点点的笑意。 她怀疑他在阴阳她,但她脸皮够厚,她无所谓。 次日,宋雁归在楚留香的陪同下,搜刮完了客栈里一干她觉得路上用得上且不占地方的东西,架势活似专业打劫。 楚留香愉悦地陪她搬前忙后,耗费了小半个上午,二人也不耽搁,即刻启程上路。 车厢里,补觉睡得昏昏沉沉的宋雁归揉着睡眼,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客栈,镖师,气味……她眼神一肃,蓦地弹坐起身,推开厢门。 “这才小半个时辰,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楚留香听到身后动静,并未转头,只温声道。 宋雁归一手扶着车门,纤白枯瘦的指节微曲,透露出主人心中纠结,楚留香久未等到她回答,一边策马的同时侧目看向她,他目光温和,察觉她欲言又止,放慢了马速,耐心等待她开口,并不催促,宋雁归却能感受到他举动间的体贴和包容。 也罢,左右已经欠他许多人情:“昨天在客栈遇到的那队镖师,有些古怪。” 她顿了顿,迎上楚留香的眼神:“我怀疑他们运的不是货,而是人,女人。” 楚留香闻言,原本温和的笑随之一敛,神情凝肃。 “那是镇北镖局的镖队,我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至少是他们表面上要去的地方。”楚留香沉吟,一边掉转马头。 “那太好了。”宋雁归按住他臂,斟酌道:“你不必与我同去,你此行要去大漠救人,耽搁不得。知道这群镖师的行踪,我自有办法去查清楚……”只是费些绸缪,她自信搞得定。 “镇北镖局的人武功并不弱,我怎会让你一个人去冒险?”楚留香语声和煦,态度却难得强势。 “万一我的推测是错的……” “我信你。”楚留香笃定道,他见宋雁归闻言难得露出怔忪神情,眼睛闪烁狡黠的光芒,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容温暖又带着一丝不羁,说着扬鞭策马。 真是个怪人。低笑摇头,宋雁归再次抬眸望向楚留香时,眼里笑意真切。 等二人追上镖师一行人,并顺利解救了不知要被卖到何处的几名女子,已是两日后了。 二人无法久留,在楚留香的提议下,宋雁归带着几名被吓坏了的姑娘去找了林氏镖局的当家林家大小姐林清霜,人由她代为照顾,林小姐承诺在几位姑娘身子养好后,会派人护送她们回江南亲人家中。 复西行的路上,楚留香这才问起她是如何发现镇北镖局的镖师有异常一事。 “说到这个,有一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你的嗅觉是不是不太好?” 何止是不太好,他的嗅觉基本失灵。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答得坦荡:“不错。我这鼻子,就是个摆设。” “这就难怪了。”她恍然:“你还记不记得,那个镖师说得正义凛然,说镖局押货孤家寡人,还训了那个年轻镖师一番话。” “我记得。镖局押货确有行规不假。” “可他身上分明染了桂花油的味道,还有一点江南女子喜用的百濯香。”她解释道:“百濯香是种衣香,香气经久不散,可持续七天以上。可他们一行人中并无女子。两种气味虽然已经淡不可闻,不过,我的鼻子一向很好。” “而走镖之人既然押货为先,也不会有机会出入烟花柳巷。即使有,这里距江南何其远。”楚留香补充,想到差些遗漏这样重要的线索,继而发自肺腑叹道:“多亏有你。” 只是,能出动江湖排得上名号的镖局做事,这样的买卖交易,难道会单单只有一件吗?那些姑娘被解救时,眼睛都为人下了毒,无法视物,好在中毒还不太深,调养一段时日便能逐渐康复。 他能想到的事,宋雁归想必也应该想到了。 宋雁归一手垫在脑后,眼底泛着淡淡青灰,倦意深浓,眼似闭非闭,注意到楚留香难得的沉默和隐忧,眼睛翕开一条缝,投桃报李宽慰他道: “楚大侠,咱们但行眼前事,莫问原委。都是凡夫俗子,往自己身上压太多担子,很容易累的。”说完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深觉自己心意送到,安心沉入黑甜梦境。 楚留香闻言眉头微微舒展,目光染上温意,见她睡意深沉,人笼在浅浅余晖里显得安静出尘,他控制着手下马速,车轮平稳地碾过风沙尘土,发出轻微吱嘎声,两人一车一马,轮廓在余晖中逐渐拉长、模糊。 就让他们的这位小诸葛,好好睡上一觉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三缺一 马连河畔。 意外遇到胡铁花的时候,这位风流教主花蝴蝶已在马连河畔呆了三年零十个月,而距离楚留香和他的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 七年前,华山派清风女剑客高亚男对胡铁花一见钟情,在胡铁花喝醉了酒答应要娶对方之后,这位痴情女剑客更是一个劲追着非君不嫁,胡铁花躲了高亚男四年,高亚男就找了他四年。 可高亚男不知道的是,胡铁花心甘情愿在这贫瘠缺水的黄土高原呆了足足三年零十个月的原因,也是因为一个女人——一个对他爱搭不理的,样貌寻常的女人,一个专门给小酒馆负责每日送酒的女人。 楚留香见到杜青青的第一眼,他就想问胡铁花,为什么看不上样貌出众且剑法拔群的高亚男,却会看上这个样样不如高亚男的女子。 他既不理解,便把这困惑诉诸于口。 “哎!我原本只是想……玩玩,也没想到她根本不给我好脸色看,根本不搭理我。老胡我偏就不信这个邪。”他一脸憋屈,又透着股势在必得。 宋雁归不喝酒,只喝茶。楚胡二人久别重逢痛饮快哉的时候,她正眯着眼事不关己地饮着杯中热茶,苍白清隽的脸上浮起些微血色,眼里神色不清。 “我看你还是吃饼,少说话。”楚留香见他越说越不像话,把盘中胡饼塞进他嘴里。 “唔……”胡铁花被塞了满口,黑亮的大眼里透出一丝困惑。 “杜姑娘今日怎么还没来?平日这个时辰,她都会来这送酒了。”宋雁归冷不丁开口。 “或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楚留香想到什么,笑道:“说来一路上从未见你喝酒,倒未想到你会关心这个。” “我不喝酒,是我要想活久些就得须戒酒。但我喜欢酒的醇香,也讨厌有的人明明只会胡饮却尽干些糟蹋酒的事。” 楚留香闻言暗笑,这番话指桑骂槐,被骂的人却也活该,不过,倒是少见她这样直露的情绪。 “杜姑娘,哪个杜姑娘?”胡铁花浑不觉所以,嚼着饼,大喇喇问。 楚留香无力扶额,同为男子,也难免觉得好友这般有些混账:“花疯子,杜青青杜姑娘,她就是你在这追了三年零十个月的姑娘。” 宋雁归拊掌而笑,眼睛弯成一条缝:“追了人家姑娘三年零十个月,竟不知对方姓甚名谁,人才啊。” 她笑得眉眼弯弯,语气诚恳,胡铁花却终于后知后觉地在这话语里品出几分难堪,他第一反应是转头向楚留香眼神求救。他一个粗人,本就不耐应对这文绉绉的调调,若对方是个男子他早有多远溜多远了,偏偏眼前之人是个姑娘,还是老臭虫纵要救人,也带在身边的姑娘。 多年兄弟,不忍看他难堪,楚留香出言解围道:“已耽搁了一日,花疯子,我明日就该动身了。” “你既然要走,怎么也算我一个!” 楚留香欣然笑道:“好啊,有你在,我便多一成救人把握,我当然求之不得!”他忽地顿住,看向门前出现的身影:“可你不管她了吗?” “为了你,我命都可以舍,何况是她。” “哐当——”酒壶摔碎在地上,裂成数片。宋雁归喝着杯中残留带着股涩意的茶水,目光落在那听了这番话,骤然变色的杜青青脸上。 “你别走!”杜青青飞也似地跑来扯住胡铁花的衣袖:“只要你不走,我就答应嫁给你!” “嫁”字一出口,胡铁花瞬时如同兔子遇上老虎窜得老高,挣脱她的手,几乎是立刻要逃出去。不妨被不知哪里来的木腿绊了一跤,险些跌了个狗啃泥。 “谁暗算老子!” 楚留香瞥了老神在在团坐椅中品茶的某人,不由失笑,却也没拆穿。 杜青青见状哪有不明白的道理,虽泫然欲泣,却不甘心,止不住心底空落茫然,泪似断线珍珠般滚落。 楚留香生平最怕见到女人哭,但已经错过了最好的跑路时机,他也束手无策。 宋雁归可不怕,想到自己某位常常失恋常常落泪的师兄,她早已擅长应付这样的情景。 “咳咳,杜姑娘,”宋雁归款款起身,手中是块难得干净的白帕子,染了淡淡的药香,把帕子递到泪眼婆娑的女子手里,温言道:“擦擦吧。” “谢、谢谢。”察觉对方的善意,杜姑娘接过帕子,只是看着在一旁抓耳挠腮只不敢看她一眼的胡铁花,掩面拭泪,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宋雁归看向满脸苦笑的楚留香,道:“二位能否暂避,我和杜姑娘说几句话。” “好!”胡铁花跳将起来,几乎立刻又心虚道:“呃,我是说,一切都听宋姑娘的。” 说着逃也似地窜出了屋子,楚留香看向宋雁归,见她眉目含笑,向他微微点头,不知为何也松了口气,便也随之出了门。 屋外蹦出三里远的胡铁花坐在高石上,长舒一口气:“诶,老臭虫,你说我们现在就跑了如何?” 楚留香失笑:“花疯子,我可不是你。” “怎么?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舍不得那位宋姑娘!”胡铁花兴致勃勃地调侃,早把刚才的狼狈抛在脑后:“诶,你还没说,这姑娘到底什么来历?身无武功,看着不像江湖人啊。”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她至多算半个江湖人。” “半个江湖人?什么意思?” “她是宋克的后人。” “宋克?哪个宋克?” “还有哪个宋克,洪武年间和高启等人并称十才子,以善书名天下的宋仲温。” “那不就是朝廷中人吗?” “宋克少年任侠,善饮善博,后自杜门习书,长于丹青,红袖书中记录,他的后人无心官场,于浙北一带避世而居,自立墨门。” “墨门……闻所未闻。”胡铁花挠头。 楚留香叹气:“纵是红袖的记录也不过寥寥几笔,至于门中弟子作何营生,会什么武功一概没有记录,是个极少出山的隐士门派。” “那这宋姑娘,你又是如何遇上的?” 楚留香于是将自己如何于船边救上宋雁归一事大致讲了一遍。 胡铁花听完,全然忘了刚才她对自己的讥嘲,心底升起淡淡怜惜,已经把一个姑娘可能的遭遇在脑中排演了数遍。 “可她病成这样,又不会武功,还要与你一道去大漠,那只能是对老臭虫你情根深种啊!” 楚留香不由苦笑:若说一开始,他的确怀着这般自信猜测,但这一路上宋雁归待人坦荡端方,倒让他未曾往这方面想过。或许她曾受过情伤,也或许她和那杜姑娘一样,知道男人喜欢追逐的劣根性,故意表现地对他爱搭不理? 明知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楚留香心底依然莫名生出几分热切。却闻胡铁花喃喃道:“不过,她真能说服那杜……杜姑娘吗?这都多久了,我怎么觉得还是跑路比较实际……” “我去看看。” “老臭虫,你还说你对那宋姑娘心思清白!”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无奈道:“她重伤未愈,我担心她出事。” 就在楚留香离开,胡铁花一个人就快等到不耐烦的时候,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胡铁花!我想通了!”杜青青双手叉腰,她通红着眼,声音尚有几分沙哑,仰头高声道:“是你配不上老娘,老娘不稀罕嫁给你了,你滚吧!” 说完转身跑远。黄沙阵阵,只留下一脸目瞪口呆的胡铁花,还有缀在不远处笑眯眯的宋雁归,和姗姗来迟的楚留香。 “所以,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往西行的路上,胡铁花数次忍不住好奇,缠着宋雁归非要问出个答案来。 被打扰休息的宋雁归额头青筋微跳,自醒来后第一次恨自己功力全失,无法任性而为,她只能朝胡铁花绽出一抹笑,咬牙切齿道:“我告诉她,你有隐疾,先天不举。”说完“嘭”地一声关上车厢,倒头就睡。 “老臭虫!你看她!”胡铁花不满跳起,楚留香无奈摇头,却也不掺和二人纷争,只叫胡铁花别再几次三番打扰宋雁归休息。 “诶,你说,我究竟什么时候惹她了?”胡铁花听劝放低了声音,他性格粗中有细,绝非蠢笨,自然能察觉宋雁归对自己颇为不满。 被一个好看的姑娘讨厌,这样的经历对于胡铁花而言还是第一次。何况这次,他能察觉对方并非如同杜青青那般是若即若离。 楚留香见他眼神委屈,却忍不住频频朝车厢回望,电光火石间,认为自己察觉到了某种端倪,心中微跳:花疯子该不会又…… “老臭虫,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胡铁花见楚留香莫名盯着自己,疑惑挠头。 “没什么。”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微微苦笑,他只是忽然想起自己在暗处听到的宋雁归与杜青青之间那一番谈话—— “没有他我要怎么活?”杜青青已然止泪,或许见对方也是个女子,她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你之前没遇到他,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宋雁归轻叹道。 “你不明白,宋姑娘,我从没遇到过他这样的男人,以后也不会遇到,这要我怎么放得下,他不要我,我只能去死了。” “痴情错付,你伤心,他混蛋,我懂。我有个师姐,她和你一样,也爱错过人……但是为了这么个混蛋去死,就太不值当了。” “他不是混蛋,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是、是我配不上他。” “你说得也没错,作为朋友,胡铁花称得上重情重义,作为江湖人,难得算是正直坦荡。但作为伴侣,是他配不上你才对。” “我?宋姑娘说笑了。我不过一个乡野村妇……” “我这人生平最爱说笑,这番话却发自肺腑。你看他作为男子四处留情,轻薄、浮浪,甚至于玩弄你的感情。惹你这样的好姑娘伤心,是要下地狱的。” “宋姑娘你……” “不必夸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笑得狡黠,抬手打了个响指:“若天下男儿有一半有我这样的觉悟,便不会有这么多错付真心的杜姑娘了。” “噗嗤。”对方忍不住笑:“那楚大侠呢,你为何跟着他,我看他倒像是个有情人。” “你这才是说笑啊杜姑娘,”宋雁归似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哈哈笑道:“他是不是有情人与我何干,所谓朋友,大抵求一个志趣相投,他虽是红尘浪子,却难得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我此番得以随他西行,也正因为他是个心软的好人。否则江南景色殊丽,气候养人,我不如在家种田。” “你还会种田?” “是,打小就会。我师父教的。” “你师父……不教你武功,就教你种田?” “唔,不错。”宋雁归想到高兴处,忍不住比划道:“那么大的一片田呢哈哈哈,整个师门的人一起种。” “真好,我真羡慕你,宋姑娘。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我行殊未已啊,”她笑,指着天际雁群:“不可复归来。” “我不明白。” 宋雁归微微笑,眼里流露温和神采:“那你只需明白,不是胡铁花弃你,没有人可以弃你,因为你只属于你自己,为什么要让别人掌控你的感情?你才是最重要的。” “我……宋姑娘,我不是你。” “你当然不是我,你是你自己啊。”宋雁归正色道:“杜青青,就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杜青青,你会酿酒,供给马连河畔最好的小酒馆,自力更生,不依附他人,何况,你喜欢的,未见得就是胡铁花这个人啊。” “我……我当然喜欢他。你为什么这么问?” “可你说的是你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以后也不会遇到。你看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向你敞开,本能觉得危险又被吸引,偏偏这个人还对你着迷。可那是假的,你喜欢的不过幻相,他痴迷的也并非真正的你。” 杜青青低喃道:“幻相……” “没错。”宋雁归趁热打铁:“所以,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真正喜欢你的人,是不需要你假装成别人的模样,也会被你吸引的。” “……谢谢你,宋姑娘,我记住了。”杜青青擦去泪,笑靥如花。 “害,我说得也未必对,只是画地为牢总归不好,”她摆手,洒然笑叹:“一生何其短啊。”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她有回不去的故土,虽然惋叹,却无生执念。宋雁归脚下的路,一向是朝前走的。 但如果这一生能积累出姬冰雁那样的财富,走回头路也不是不行。 她相信在这一点上,宋辞和她师徒俩的意见必定空前一致。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兰州巨富 ——要去大漠,先到兰州找姬冰雁。 这是胡铁花给楚留香的建议。 他之所以这么说,不仅因为姬冰雁和他们二人是打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还因为这位朋友最熟悉大漠的风霜刀剑和重重机遇。 可虽是朋友,却也有七年没见面了。 七年没见的胡铁花愿意为了楚留香的一句话舍弃一切与他前往大漠救人,七年没见的姬冰雁又会作出什么选择? 而当朋友坐拥宝马香车,犀象珠玑,侍仆如云,已经成为沙漠上最大的富商,他还会愿意抛弃这一切去陪朋友往险象环生的大漠冒险吗? 楚留香相信他会,这自信并非空穴来风,他相信自己的朋友,一如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但出乎他和胡铁花意料的是,姬冰雁拒绝了,他们无法对姬冰雁的决定生气,只因他们看到了他的腿。 瘫在榻上,无力、疲软的两条腿。 腿的主人已经站不起来了。 “沙漠给了我空前的财富,但也拿走了我健全的双腿。”姬冰雁纵然没有说沙漠究竟有如何危险,但眼下他的瘫痪已足够说明一切。 楚留香沉默,性情更外放的胡铁花声音已不自觉地颤抖,他克制着情绪,不想给好友造成更多的伤怀。 就在这片压抑的沉默中,传来一阵长吁短叹。 是谁在哭? 胡铁花和楚留香望向彼此,面面相觑,他们望向侍立在姬冰雁身侧的两个貌美姬妾,发现那两人困惑不解的目光正望向下首之处——是自从进了屋之后就异常沉默,让人怀疑已经睡过去的宋雁归。 姬冰雁见这与两位友人一道而来的清秀女子竟为自己伤怀至此,纵是说起自己的遭遇来冷静淡然如他,也不由微微动容。 “咳,姑娘不必为在下伤怀,事情已经过去许久,我亦已接受现实。” “可我接受不了!铁公鸡你的腿怎么会变成这样……”胡铁花见好友残废,本就强忍情绪,再见宋雁归如此,自己也绷不住拉着姬冰雁嚎啕哭了起来。 我也接受不了,为什么我混得这么穷。 楚留香坐得离宋雁归最近,纵是他初时见她期艾也不由怔了怔。只是很快,他见她眼神落在汉白玉雕、黄花梨木、佳酿美肴,心里隐隐升起某个猜测,笑意随之爬上眼角。 宋雁归见场面一度失控,心虚捂脸。 也罢,索性顺水推舟。 她拂衣起身,拱手作了个揖:“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姬兄豪阔,难得疏达。”接着举杯敬道:“在下敬佩,以茶代酒,先干为敬。” 姬冰雁刚安慰好胡铁花,忽闻此言,淡漠的脸上难得露出温和笑意:“不错,明日阴晴未定,片刻欢笑足矣。”接过姬妾递来的夜光杯:“今天高兴,花疯子,老臭虫,宋姑娘,何不同饮!” 三人已有数年未见,良辰欢欣,酒过三巡,貌美姬妾搀扶着不良于行喝得半醉的姬冰雁回屋歇息,楚留香背着喝得酩酊大醉的胡铁花往住处走,至于他自己,一点酒意皆无。 三人之中,他的酒量比不过胡铁花。不过放眼整个江湖,能和他比拼酒量的人屈指可数。只是今天,胡铁花喝得太多了。 反观揣着手,在前方不紧不慢走着的宋雁归,今夜她滴酒未沾,脚下很稳,步伐轻快。 溶溶月色里,一身落拓素衣,口中哼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是刚才宴上侍女唱过的曲子。楚留香笑:说是书香世家,偏又洒性任情,说是江湖中人,身无半点武功。墨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宋雁归的师父,又是怎样一个奇人? 宋雁归,她为什么又说自己,回不去故里? 此间事了,他必要去江南走一遭。 只是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和她谈。 “你是打算让我暂留在姬冰雁家中,不和你们一道去大漠?” “不错。”楚留香早已打好腹稿,他自问这是最稳妥的方案:“大漠凶险万分,我不知此去要耗费多长时间,亦无必然把握能全身而退,胡铁花和姬冰雁都是我的挚友,姬冰雁既然不意与我同去,他一定会答应替我好好照顾你。” 背上的胡铁花发出呓语,楚留香毫不费力地将人向上提了提。 “你说姬大侠不意同去,而非不能同去。”宋雁归敏锐地读懂他话中未竟之意。 “是啊。”楚留香含笑颔首,变相默认了她的猜测:“他身边两位姬妾迎雁和伴冰,看向他的目光分明缱绻深情,却毫无悲伤之意,再加上他安慰花疯子的时候,眼里分明有歉意,这不合常理。” 宋雁归恍然,忍不住赞道:“你真是,心细如发。”遇险而避,也算人之常情,姬冰雁有此决定也正常,总不可能人人都是胡铁花。 楚留香笑了笑,柔声劝:“你伤势未愈,虽应无大碍,但终究体弱,把你托付给姬冰雁,他这人我们虽叫他铁公鸡,看着一毛不拔,其实不然。他一不缺钱,二不缺名贵药材,三来他心中有愧,这样一来你能得以好好调养,二来我也能安心。你觉得呢?” 纵然已为她绸缪至深,楚留香最后还是把选择权留给了她。 她默了默,笑意真诚:“多谢你为我这般考虑,若再拒绝,似乎显得宋某不识好歹了。” “可你还是要去。”楚留香发出一声叹息,看着她,眼神透出淡淡无奈。 墨门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宋雁归为何对沙漠如此执着? 她不说,他便不问。如果说一开始他还在怀疑她和三女失踪之间的关联,但经过连日来的相处,他相信她与此事并无瓜葛。 “我这人,惜命得很。”宋雁归笑盈盈道:“再说,你在客栈那日也试探过了,我自保无虞。” “你发现了。”他苦笑,惊叹她敏锐至此。 “你待人赤忱坦荡,若是我,做不到如你这般。”她微微沉吟,缓缓道:“不过我也并非有意隐瞒,我自己因何坠海,至今我也一头雾水。我要去沙漠,确有我的私心。但楚留香,我亦可以帮你。” “墨门中人行走江湖的依仗是什么,你就不好奇吗?”她扬起一个狡黠的笑,朝楚留香眨了眨眼。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浪子多情 翌日。 姬冰雁给众人准备了足够的骆驼、水囊、干粮和宿具,以及一应所需之物。 考虑到行路缓急,楚留香婉拒了朋友的好意,只要了马匹、水和粮食。 “宋姑娘,你这边还需准备些什么?” 宋雁归耸肩指了指自己,笑眯眯道:“都在这里了。” “咳,你……”楚留香笑着摇头:“也罢。” “怎么没见到胡大侠?” 楚留香也有些疑惑:“他只说让我们先行,不必等他,他不出一刻便会赶上。”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望着宋雁归欲言又止:“既然如此,我们不必等他,先动身吧。” 宋雁归望了望身后姬家门院,淡淡收回目光,点头应好。 马行数里地,空气中漂过微尘,泥沙的气息。 再走大约一个时辰,就进入沙漠边缘地带。楚留香刻意放慢了行进的速度,这自然是为了等胡铁花,等待的同时,他的心里生出股不好的预感。 “哒哒哒——”马蹄扬沙滚滚,两匹马。领头的是胡铁花,性如烈火的汉子手中还牵着另一匹马的缰绳,马上坐着两个惊慌失措,被绑起来的姑娘——正是姬冰雁府上的两名姬妾,迎雁和伴冰。 宋雁归见状微微挑眉,身旁楚留香的脸色却瞬间沉了下来。 胡铁花是谁?他打小就和楚留香认识,一观他的脸色便知他动了怒:“我知道你要生气,就是因为知道,我才不提前跟你商量。” 楚留香无奈,一边提醒胡铁花赶紧给两人松绑,一边道:“所以昨晚我背你回去的路上,你的酒其实就醒了。”当然也就听到了他和宋雁归的对话,知晓了姬冰雁装瘫的事实。 “他太不够义气!”胡铁花委屈。 “那你也不能为达目的就绑走他的人,这做法并不道义。” “咳,咳咳咳。”宋雁归一阵猛咳。 “宋姑娘,你还好吗?”楚留香担忧的目光望了过去。 突然想起自己也做过类似事情的某人挠了挠脸颊,目光飘忽:“唔,突然吃进一口沙子,无碍,无碍。我也赞同楚兄的说法,此举绝非君子所为。”她目光严肃,正义凛然。 胡铁花挠了挠头:“我留了足够多的线索,以我对铁公鸡的了解,他一定能找过来。除非……” “除非他并不多在意她们。”胡铁花信誓旦旦。 伴冰和迎雁相视之时,目光中流露错愕和担忧,但很快,两人眼波流转,朝胡铁花嫣然笑道:“那我二人愿侍奉两位公子左右。” “不可!”胡铁花几欲跳起:“他若不来,我把你们送回去。” “他若不来,我们还回去做什么?”伴冰道。 “何况与你们同行的本就有宋姑娘,多我们两个,刚好给她作伴了。”迎雁笑道。 “这话倒是不错。”宋雁归拊掌,笑眯眯应承道:“能有幸和两位姐姐同行,宋某求之不得。不过此行我说了不算,你们还得问过楚大侠的意见。二比一的话,这事就成了。” “我看,未尝不可。”楚留香自饮自酌,笑作壁上观。 “好你们俩,都看我笑话!”胡铁花急如热锅蚂蚁,委屈道。 “这个铁公鸡,不会真的不来吧。” 迎雁和伴冰在宋雁归身边坐下,胡铁花在不远处长叹跺脚的时候,两人攥着手中帕子,沉默不语。 狠话说出了口,可心里,真的能没有半点期待伴随彷徨吗? 楚留香喝着酒,体贴地给坐立不安的二女倒酒满上,递到二人手边:“夜里风凉,喝一口暖暖身子。” 两人目露感激之色,齐声谢过,小口饮下。 楚留香转头又将水囊递给宋雁归,她谢着接过,微讶,原来这水囊触手生温,显是对方不惜内力所为。 她抬头,见他已回生了的火堆边坐下,感应到她的目光,朝她笑着眨了眨眼。低头,拾柴聚火,火舌卷过木柴,哔剥作响,火焰蹿得高些,照亮眼前漆黑的夜。 宋雁归回以一笑,掏出包袱里的灰袍披在身上,此地略显荒凉,昼夜温差又大,楚留香有句话说得没错,她如今这破败身躯的确经不起瞎折腾,她如今也得学着顾念他人的好意才是。 见二女喝了温酒仍忍不住瑟瑟发抖,顺手将包袱里另一件递给二女:“夜里风凉,你们的衣裳也太过单薄。”说着斜斜瞥了不远处楚留香身边某个罪魁祸首一眼,胡铁花喝着温酒,假装没听见。 “多谢宋姑娘。”两人靠在一起,披上袍子顿感溶溶暖意,相护依偎着,酒力发散,也不觉那么冷了。 宋雁归见二女局促,闲扯家常:“你二人都是兰州人吗?” “妾身是,只是自小父母双亡,遇到主人前,在教坊跳舞为生。”或许是感念宋雁归的善意,迎雁柔声答:“伴冰她与我不同,她自江南水乡长大,是数年前才到的兰州来。” “江南富庶,怎么会特地跑到这偏远贫瘠之地?” “宋姑娘有所不知,江南虽好,妾身却不得不逃。”伴冰道。 她眼里染上愁绪,低声解释:“父母早亡,妾身为兄嫂所卖,沦为瘦马。后来,侥幸逃了出来,一路北上,若非运气好被主人所救,此时死在哪里,亦未可知。” 说到末尾,语声颤抖,莹莹泪光闪动,一旁的迎雁默不作声覆住了她的手背。 “江南距离这里何止千里,你一个姑娘,又不会武功,这一路上想来一定很不容易。” “是。”勾起伤心事,伴冰含泪道:“好在遇到一个好心的老太太,让我扮做她的孙女,这才一路到了兰州。” 宋雁归闻言叹道:“你是否恨你兄嫂,将你出卖?” “起初是恨的,只是日子久了,便全当他们死了。”伴冰道:“苍天眷顾,如今跟着主人,还有迎雁姐姐作伴,妾身已知足。”说着回握住迎雁的手,两人皆泪雨涟涟,但相视一笑。 “听楚公子说,宋姑娘也是江南人?”伴冰好奇问道。 “我自小跟着师父,在江南长大。”宋雁归道。 “听您昨日自称是墨门弟子,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迎雁看了眼在不远处一手拨弄着火堆,一边饮酒的楚留香,见对方虽不说话,却分明时不时注意着这边的谈话,恍然一笑,便顺着话头继续问。 宋雁归微顿,若有所思地看了迎雁一眼,似洞察人心的一眼。迎雁心虚地错开目光,宋雁归脸上露出一个堪称顽皮的笑容: “我的师父,是个……很不像话的老头子,武功倒是还不错,但除了教徒弟怎么种田,别的什么都没教。美其名曰,不学武则不伤天性。” “怎会?”伴冰满脸不信道:“宋姑娘你分明出口成章,通晓诗书。” “那是因为我还有个半师,是我师父的至交,识文断字,都是他教的。加上我成年以后,身体每况愈下,种不了田,后来连床都难下,也就只能每天躺在床上看书习字。不然就是趁师父睡着了揪他的胡子玩。” 她娓娓道来过去点滴,说者嬉笑无意,听者却有心。楚留香抬眸遥遥望去,见她眼里欢欣雀跃,全无半点自怜自伤,多情的眼里泛起点点温柔笑意,他想,宋雁归的师父分明把她教得很好,不拘小节、洒脱肆意、达观任情。 楚留香生平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分明眼底无关风月,却有叫人见之心折的吸引力。 “我还有个本事,相请不如偶遇。”宋雁归满脸神秘,跃跃欲试:“说说你二人原本的名字。” “褚雁。” “黎雨雨。” “生辰八字可还记得?” 二女依言相告。胡铁花捅了捅楚留香胳膊,小声问道:“她这是在做什么?” 楚留香故意卖起了关子:“你不是一直好奇墨门弟子有何本事吗?且看着便是。” 宋雁归起身长揖:“宋某不才,愿为二位姑娘起卦。”说罢拂衣盘腿席地而坐,自袖中取出卦盘置于地,细长的手指分别扣住三枚铜钱。 众人见她凝眉,不由跟着屏息,见她合掌将铜钱掷入卦盘,反复六次。 她为二人卜卦,便做两轮。又是六次之后,她注视卦盘,摩挲着下巴,沉吟不语。 “宋姑娘,这两个卦象是何意?”褚雁性子更急,见她久不开口,忍不住好奇问道。 “这前后两卦,分别是替二位姑娘所卜。”宋雁归指节微曲,轻扣面前卦盘,缓缓解释道。 收起卦具,她眼里笑意弥漫:“数声回雁,几番疏雨,东风回暖。这两卦的意思是,前尘已矣,往后二位姑娘都会有好运眷顾。” 楚留香适时开口:“宋姑娘师出墨门,门中弟子善卜卦,能知天命。” 二女掩不住惊喜讶然,破涕为笑,双手交握,接着郑重福身谢道:“多谢宋姑娘,承宋姑娘吉言。” “想不到啊想不到,你还有这等能耐。”胡铁花啧啧称奇,一脸跃跃欲试:“能不能帮老胡也卜一卦,就卜卜财运如何?” 楚留香忍不住捂脸,几乎预料到了宋雁归接下来要说的话。果不其然—— “财运倒可先放放,胡兄的婚事,我倒是可以帮忙卜上一卦,如何?”她笑眯眯揣手,二女闻言伏在彼此肩头笑得微颤。 “哎,算了算了!我还没想那么快成亲呢!”胡铁花连连摆手摇头:“宋姑娘不仗义,尽打趣老胡我。” “真不要?”宋雁归坏笑调侃:“我不仅会卜,还懂点相人之术,我观胡兄红鸾星动,怕是此行好事将近啊,只是……” “饶了我吧宋大女侠。”胡铁花告饶,一瞬福至心灵:“老胡这张嘴时常管不住,言语冒犯之处,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莫与我计较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宋雁归敛笑摇头,也不多说,转头笑着邀道:“走,两位姐姐且随我去高处看看夜景。”说罢拂袖起身,携二女往不远处隆起的土丘上走,看繁星当空。 胡铁花委屈巴巴地看向自己的好兄弟,黑亮的眼闪烁无措的光芒:“老臭虫,我……” 楚留香好气又好笑,无奈叹气:“花疯子,你如今该知道女孩子是不可以随意戏耍的。” “我的确知道了,尤其是姓宋的姑娘。” “而你以前之所以觉得高亚男好应付,又能毫不在意抛弃杜青青,不过是仗着她们喜欢你。” “我……你说得对,是我活该。”胡铁花苦笑着呷了口酒,他已知道宋雁归不待见自己的原因。 楚留香看向土坡上那抹瘦削却笔直的青色背影,挑明道:“花疯子,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宋姑娘?” “噗!咳咳咳。”胡铁花也不顾及呛酒的狼狈,瞪大眼高声道:“老臭虫!你怎么会这么想!”见高处青衣人往这边看来,他压低嗓子道:“她不是你的……吗?你把我老胡当什么人了。” “她不是……”见到胡铁花的反应,楚留香才意识到是自己闹了乌龙,他摸了摸鼻子讪笑:“这一路上,我还以为……看来是我误会了。” “老臭虫,你该不会以为我见宋姑娘对我爱搭不理,就又犯了老毛病吧。” “我的确这么以为,也不确定该不该泼你冷水。” “嘿,那你这回可是料错了,不过话说回来,老臭虫你……”调侃的话就在嘴边,胡铁花皱眉,警觉道:“什么声音?” 楚留香心有所觉,抬眸时,恰和在土坡上悠哉观星的宋雁归视线相撞,她望向楚留香身后,狡黠一笑:“你们等的人来了。” 胡铁花挠头:“真的假的?宋姑娘,这也是你算出来的?” 来的人真的是姬冰雁吗? ——“主人!” ——“铁公鸡!” 来的人真是姬冰雁。看他派人将二女送回家中,间或和胡铁花呛声,楚留香嘴角扬起,朗声大笑。今夜有酒,有月,有知己二三,即使前路艰险难测,他却认为这依然算得上是个难得的夜晚。 是直到数年后回想起来,依旧让他心生喜悦的夜晚。 他拎着酒壶与宋雁归站在一处,顺着心中好奇问道:“你如何笃定来的人一定是姬冰雁?” “你知道的,我会卜卦。”宋雁归拉长语调,一脸高深莫测。 楚留香失笑:“还有一事我很好奇。” “你说。” “卜者能替自己卜卦吗?” “此乃大忌。”她竖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瑞凤眼仿佛倾泻温润月光,笑问:“那此行吉凶,你可算过?” “大吉。”她打了个响指,笑得玩世不恭,却目光灼灼,不掩成竹在胸。 “承你吉言。”楚留香神态愉悦,望向暗夜中如蛰伏巨兽般的沙漠,嘴角含笑。 宋雁归负手迎风而立,目光滑向幽深的夜空,心中微哂: 给自己算命? ——她宋雁归根本就不信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怪人发狂 这已是楚留香一行人进入沙漠的第五天。 阳光如利剑刺在沙面上,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热浪,每一口呼吸嗓子都似被烧灼一般。风沙起,遮天蔽日,方向难以辨识。沙丘蜿蜒起伏,时而平缓时而陡峭,必须时刻警惕脚下的流沙,一不小心就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水囊在烈日炙烤下,水分似在不断蒸发。好在,姬冰雁带的水足够多。 但就在不久之前,他们遇到了一个小插曲。 一群黑衣人假作因缺水而昏迷的旅人,在胡铁花靠近他们施救的同时,以手中银镖射破了多个水囊。 “还好你谨慎。”胡铁花此刻的感叹无比真心实意。 “我都说了让你小心,你不听嘛。”宋雁归翻了个白眼,把她事先转移的数个水囊重新系在骆驼身上。 “哎,是老胡我大意了,不过这也是你算出来的?” “不,只是一点防人之心。”她转头向姬冰雁作揖道谢:“还没感谢姬兄及时出手,这贼人的镖上带毒,我可遭不住。” 不,你躲得位置刁钻得很,就算没有我出手那毒镖也射不中你。 “嗯。”姬冰雁勉强应声,只表情微妙。 难得见姬冰雁流露出吃瘪神情,楚留香失笑。 这样又支撑了两日,他们依然没有找到绿洲。 你问为什么宋雁归没卜出绿洲所在? 胡铁花问了一样的问题,宋雁归两手一摊:“我又不是什么事都能卜。” 好在他们还有骆驼,和一个叫做石驼的怪人。 石驼看不见,也听不见,他瞎了,聋了,哑了——眼睛是生生晒瞎的,嗓子和耳朵是被人毒聋毒哑的,他在沙漠里被人抽着鞭子走了整整一年,和牲畜为伍,从未能停下来休息,直到姬冰雁救了他一命。 这样一个人,难道在沙漠中和水、骆驼一样重要? 姬冰雁的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不是石驼凭着经验,连日来替众人寻到富含水分且无毒的植物茎叶,几人怕是就要渴死在路上了。 “在沙漠里,如果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那就是石驼。” “这向导再厉害,完全不理人可还行?”胡铁花扯着干燥得几乎冒烟的喉咙,语气蔫蔫,还没从几日前因自己而致水囊遭人下毒的懊悔中恢复过来。 姬冰雁:“他不搭理你,只是因为他看不上你。” “那他为什么愿意搭理宋雁归?”胡铁花指着不远处揣着双手,蔫蔫打哈欠的某人不服气地小声嚷嚷。 姬冰雁看向他手指的方向——石驼独来独往,唯独宋雁归的靠近他并不排斥。 大概是因为身体原因,宋雁归已经失去刚进入沙漠时的兴奋劲,话却不断,言笑晏晏,浑不觉对方其实根本听不到她说话。 石驼只静静站在边上,站在染成火红的穹宇下,仿佛感知到她的雀跃开怀,和她眉眼间飞扬的神采,虽面无表情,周身却萦绕着堪称柔和的气息,一如沙丘的轮廓柔和如缎,辽阔而宁静。 饶是姬冰雁也不明白石驼缘何会对初初见面的宋雁归另眼相看。 “或许只因为她是我们之中唯一的女孩子。”胡铁花道。 男人总是对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格外宽容,宋雁归样貌只算得清秀,唯一双眼顾盼生辉,衬得原本五分的颜色化作七分。 姬冰雁和楚留香没有反驳,或许因为他们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他们亲眼目睹了石驼发狂的一幕—— 那是半日之后的晌午,沙漠一天当中气温最高的时候,人疲马乏,距离众人喝完最后一袋水已过去十数个时辰。 就在他们好不容易找到地方歇脚,喜出望外之时,石驼发狂了。 他的眼睛分明已不能视物,此刻牢牢盯着屋内某处,呼吸急促、身体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宋雁归站在近处,第一个注意到他表现出的惊惧——指节用力蜷曲几乎嵌进肉里,整张脸顷刻如失血般,布满冷汗,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从他干裂的嘴唇间逸出,伴随着不成调的嘶吼,仿佛野兽遇见天敌般绝望的呻吟。 他一掌震碎身后半面石壁,势如平地风雷,轰鸣作响,扬起沙尘滚滚,等到烟销散尽,人已经不知去向。 楚留香看向屋子正中,那里摆着一尊极漂亮的观音像。 “不好,宋姑娘也不见了!”胡铁花叫道。 “会不会是石驼发狂之时把她一起带走了?”姬冰雁反应过来。 “石驼发了狂,她岂不是也有危险,”胡铁花急得跺脚,忧心忡忡道:“不行不行,得去找他们。” “等等。”楚留香凝神戒备:“有人来了。” 那边厢,正为众人所担忧的宋雁归费力地刨开满身黄沙,呛了满嘴,染了一身尘土,正狼狈地咳个不停。 石驼发狂时她站得离他最近,等反应过来想跑远时,人已被震至半空中,她凭着本能勉强护住要害,目测往沙堆里滚个几圈顶多受点小伤,不妨腰带被谁提溜在手中,一阵高速的跑动过后,那人似脱力般脱开手去,她整个人于是面朝下摔进了沙坑,昏了过去。 “嘶——”她摸了摸额上的伤口,破了点皮。好险,还好不靠脸吃饭。 四处回望,眼前早已看不见那座屋子。按照他失控发狂时的脚程和此时日照西斜的时间估算,此处离那座木屋应当有不下十里的距离。不算太远,但要原路返回,也有些难度。 至于害她这番遭遇的“罪魁祸首”石驼,此时还昏迷着,整个人蜷作一团。 正这时,耳边传来一阵闷然巨响,沙丘的背后,逐渐显出一个庞然的黑影。 来的人是谁?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野性难驯 一座巨大的沙漠行舟。 沙漠中怎么会有船,船又如何能在沙漠中航行? 莫不是海市蜃楼? 宋雁归一脸好奇兴奋地眯起眼睛朝空中望去——她看到有数不清的绳索,一头连接着船身,另一头连接着无数只苍鹰。 原本野性难驯的鹰,乌压压一片拖行着船只前行,翅膀每扇动一下都费尽全力,鹰爪早已变形,上面缠着的金属锁扣在太阳底下反着白光。 这群天空里的王者,灰扑扑的鹰羽凌乱不堪,眼神里的锐利不再,只剩下被彻底驯服后的麻木。 宋雁归嘴角的笑淡了下去,一双眼为额前碎发遮挡,原本抬在眉前遮挡日光的左臂垂至身侧,微微攥紧,她往前跨出一步。 ——左臂传来一阵拉力。 石驼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握着她的臂,摇头。 无声的阻止。 他说不出话,但他张嘴开合,说得分明是:别去,会死。 他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是还没从之前的惊惧中恢复过来,还是眼前这艘船背后的主人,与让他惊惧莫名的东西师出同源? 宋雁归眯眼仰头看向鹰群,又看了看眼前和那锐气不再的鹰群状态酷似的石驼,直觉自己发现了真相——心底那股从刚才就在灼烧着心脏的火苗非但没有减弱,反而烧得更旺了。 她挠了挠头,本就凌乱毛糙的发型愈发惨不忍睹,眼底簇亮如烈火灼灼。 —— “不行,老胡我等不下去了。”胡铁花一手按着身上伤口,道:“我这就找他俩去。” 姬冰雁:“与其放你出去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找,不如在这里等。免得到时候人没找到,自己也丢了。”他擦拭着判官笔上的血迹,显然,几人刚也经历了一场恶战。 地上倒伏了成片的黑衣人,看起来与那群使用毒镖的刺客并非同一批,至少这波人的功夫看着要比之前那批高上许多。 楚留香按住胡铁花,劝道:“石驼不会伤害宋姑娘的,他当时把她带走,是为了保护她。” “保护?”胡铁花纳闷:“这群黑衣人是后来才杀进来的,在这之前这里就我们几个,他保的哪门子护?” “不止我们几个,”楚留香指着屋中空了的神龛:“还有刚才在这里的观音像。” “那观音像哪里可怕了?”胡铁花:“奇怪,这塑像什么时候不见了?” 姬冰雁:“石驼有一个非常惧怕的仇人,但他从来不告诉别人那人究竟是谁。” “石观音。”楚留香沉声道,他将那张压在神龛下的纸条拿给姬胡二人看。 胡铁花悚然惊声:“就是那个传闻中昔年江湖上最美艳毒辣、武功最高的妇人?” “不错。除了她,谁又能制造那样的暗器机关,使出这样的毒计?”先是找人破坏他们的水囊,刚才又派高手与他们缠斗,自己却藏身石像作壁上观。等到他们打斗过后正腹中空空的时候,又在原本神龛的位置留了一铁锅香气浓郁的肉汤。 “可惜,这肉汤注定是能看不能喝了。”胡铁花拍了拍饿扁的肚子,苦笑道。 “有肉汤喝怎么不叫我。”一个气弱的声音自屋外传来,屋内三人闻声俱是眼睛一亮:“宋雁归/姑娘!” 站在屋前的人正是石驼,和被他驮在背上的宋雁归。三人见之心惊,异口同声道:“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被石驼骤然带走的原因,她比之初见时显得更加苍白虚弱,任人都看得出来她状态极差。楚留香想替她搭脉,她无力地微微抬手拒绝: “刚才跟着打架去了。” “就你?还打架?”胡铁花忍不住嘲笑道:“又在哪里躲起来了还差不多。” “胡兄啊,再小看人,当心我揍你。”她狠狠瞪了眼胡铁花,却因此刻虚弱无力,显不出一点威慑力。 “哈哈哈,还能怼人,看来问题不大。”胡铁花朗声笑,不惧她要吃人的目光。 姬冰雁像是想起什么,摩挲着下巴:“这样说来,刚才打斗之时的确听到一声巨响。” “不止,此处还飞过一整片鹰群,遮天蔽日,近处小型野兽都吓得四散而逃,只是我们当时在屋中,感受不算分明。”楚留香道。 石驼不会说话,于是三人将好奇的目光一致看向某位随时可能昏过去的人。 “我饿了,肉汤在哪里?”她两眼发黑,忍耐着举手问道。 “哎呀妹子,那肉汤喝不得。”或许是觉得此刻宋雁归难得柔弱不能自理,胡铁花自来熟地改了称呼,拿出哄小孩的语气:“那肉汤是……是个大恶人留下的,十有八九被下了剧毒,你喝了就没命了。” 石驼此时却把人扶着靠坐在柱子前,在众人没反应过来时,径自上前闻了闻,接着以手蘸唇,尝了一口。 “石……”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尝完,舀了一碗递到宋雁归手边。 后者眼眸微亮,接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完了整碗。 “好喝!”她笑赞,两颊被热气熏出薄红:“再来一碗!” 见三人一脸语塞,遂也不要别人帮忙,摇摇晃晃起身,凑到铁锅边又舀了一碗,埋头就是一顿风卷残云。 “嗝~”她遗憾地看了眼微微见底的铁锅,转头对三人摊了摊手:“我已经替你们尝过了,没下毒,不仅没毒,还味道鲜美,风味绝佳。” 胡铁花心动:“那老胡我也尝尝!” 姬冰雁:好心大一姑娘……还有,石驼对她的态度,该不会真的是亲女儿吧。 至于楚留香,他见她喝了两大碗面色显得微微红润,冲淡了原本刚进屋时浓重的苍白病态,并无不适,心中绷紧的弦这才微松:纵然相信石驼的判断,但也有很多毒存在剂量上的区别。 好在是他多心。 可他怎么也想不通,石观音怎会有如此好心,是轻视,还是他遗漏了什么?还有,她说的打架,石驼纵身负武功,要护着她与别人争斗而不落下风,亦非易事。 是夜,几人在屋里围着篝火小憩,沙漠的风呼啸穿堂而过,显出凄厉寒凉。 “我还是不明白,”胡铁花挠头道:“石驼看起来不像会主动挑起争斗的人。” “这件事的确很奇怪。”姬冰雁难得主动开口接话。 “老臭虫,你问没问她?”胡铁花挤了挤身边某位好友。 “唔,她只说对方主动挑衅,他们为了自保不得不应战。”楚留香道:“对方有一艘船。” “船?”姬胡二人异口同声。 “不错,靠鹰群拉动的船。她说遇到了个神秘的剑客,帮忙把船劈烂了。”楚留香道。 “剑客?会是谁,真想好好见识见识对方的武功。”胡铁花技痒难耐。 楚留香若有所思,听宋雁归的描述让他想起一个人,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沙漠呢? 姬冰雁:“那船上的人呢?” 楚留香:“那船上并没多少人,除了少数几个逃了的之外,剩下的应该都死了。” “你看起来还有别的顾虑。”姬冰雁一阵见血道。 “顾虑谈不上,”楚留香道:“我只是觉得,这船上之人的背后不是石观音,就是掳走蓉儿她们的黑珍珠。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两人联手。”他笑,脸上一派轻松,并无面对强敌的忐忑。 “左右都要对上的,老胡我也不怕。”胡铁花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铁公鸡,你不会是怕了吧?” 姬冰雁冷冷道:“我既然来了,绝无怕的道理。” “哈哈,这才是我认识的姬冰雁!” “嘘!小声些。”楚留香指了指一侧将自己整个人蒙在裘衣里睡得正香的女子,压低声音提醒骤然高呼的好友。 那是个绝佳的三角防御点,她背靠在暖烘烘的骆驼身上,石驼默默坐在不远处,像一尊雕像。 “我听到了。”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睡到一半醒来的滞涩,裘衣裹在身上,扣着兜帽,揣着手,只露出小半张脸和消瘦的下巴。 胡铁花:“呃,对不住。” 宋雁归:“你们刚才说的铁观音,是谁?” 楚留香好笑道:“不是铁观音,是石观音。” 宋雁归:“不像真名,江湖诨号?” 这么说也没毛病。不过,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吗? “是吧。”胡铁花艰难地组织语言:“路上遇到的两拨黑衣人都是她的手下,你和石驼遇到的那艘船很可能也是她手下的人。” “总之,是个非常可怕的敌人。或许我们三个联手,才能和她有一战之力。”胡铁花总结道。 “原来如此,她的武学天赋一定也很高。”否则也没办法驱使这么多高手为自己所用,宋雁归不带感情色彩地纯然赞叹,接着似又想到什么,撇嘴下了结论:“但她的行事作风,宋某实难苟同。”说完,重新向后靠回骆驼身上,闭上了眼。 所以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姬胡二人心道。 楚留香倒是听得兴味盎然,见她几乎是立刻又睡了过去,只眼神默默落在她身上,眸光温柔,他好像知道石驼之所以对她青眼有加,甚而愿意不吝出手的原因了。 —— “惊虹贯日。” 已成一堆朽木的巨船残垣边,一名穿着华贵的美妇人袅袅婷婷,身后侍立着一个样貌猥琐的中年人,他是这艘船原本的主人,那日却不在船上。身前跪伏着零星几个瑟瑟发抖的刀斧手,在他们后面,是几簇倒伏的黑影。他们甚至不知道面前的美妇人是何时出的手,身后的人已立时没了气息。 可怕的威压,死亡的阴影如利剑悬在头颅三寸之上,冷汗浸透肩背,可比死亡更可怕的是,这死亡不知何时才会降临。 不知过去多久,那股可怕的威压伴随着一声蔑笑倏地消失,凝固的空气重新恢复流动,弓着的脊背顷刻卸了力,劫后余生的几人四肢发软倒在沙地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利器穿胸入骨的闷声,他们只来得及低头向自己胸膛看去,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就倒在了自己喷薄而出的血雾里。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此心无疚 琵琶公主是龟兹王和王妃所生的女儿,她生得貌美娇柔,更难得会武,还有一手天下难得一闻的琵琶绝技。 似她这样出身尊贵又生得绝色妩媚的少女,只要招招手,龟兹王帐的千百勇士都愿意前仆后继向她俯首称臣,可似她这样的少女,自来矜贵骄傲,召之即来的男人,她偏偏一个都看不上。 但见到楚留香的第一眼,她就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这个男人看着你的时候,就仿佛你是天底下最独一无二的珍宝。当他对你笑的时候,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认定自己是他最爱的女人。 一个挑动起她征服欲的男人,强大、风趣、博学,而且英俊、温柔。 他的朋友们也很有趣,一个胡子拉渣却豪爽好义的胡铁花,一个冷淡少话自斟自饮的姬冰雁。还有个病人,是谁?不重要。 她的眼里只看得到楚留香一个人。 —— 好不容易找到了绿洲,难得还是沙漠中颇富权势的龟兹王帐所在。虽早已过了称霸西域一方的鼎盛时期,但如今的龟兹部族,仍然保持着森严的统治,维护着贵族的权力,庇护庶民的生活。 ——然而这并非真正的王营,至少从跟随的部曲士兵来说,远不是一个完整部族之数。 市集上高鼻深目的人往来络绎,会说汉话的人很少,倒衬得楚留香一行人格格不入。做各种生意的摊贩都有,但有一种生意最好做,聚拢在摊位前的人也最多。 “嘶—我说,那里是什么队伍排这么长?”胡铁花指向人头攒动处,不比别的摊位一眼分明,那尽是些矮小的帐篷,看不清里面做生意的人的样子,只每个顾客进去再出来,神情多由忧转喜。 “你看那帐篷上挂着什么?”姬冰雁道。 “不就是龟甲和羽毛吗……还有鸟的尸体,这是,占卜?!”胡铁花愕然,片刻似想到什么回过味来,撞了撞楚留香的臂:“原来如此!难怪你要带上宋姑娘,她可是个中行家啊!诶不对啊,你怎么知道龟兹这儿也信这些?” 后者摸了摸鼻子:“不止龟兹,西域各国笃信占卜并非什么秘密。”纵是被誉为沙漠之王的札木合,也对这些深信不疑。 “我听说,龟兹国每代都出一名巫女,被奉为圣女,最擅卜事,可卜国运,只是这名圣女被王室保护得很好,少有人知道其真实身份。”姬冰雁道。 众人还待说些什么,龟兹国王的侍从匆匆赶上几人,提醒国王特为众人设下了接风洗尘的晚宴,眼下时间将至。 一行人中唯独石驼没参加龟兹王设下的晚宴,他向来不喜欢和人群接触,那些如同看一个怪物的目光会伤人,即使他不在乎,但也不至喜欢。 “你果然在这里!”自称身体不适早早离席的宋雁归,甚至没等到王妃现身便溜之大吉。 她一路小跑,在马厩边找到了石驼。他安安静静坐着,布满厚茧的手掌正打磨着一样物件。 宋雁归自一边坐下,身后是屈膝而卧的骆驼,骆驼安静卧着,咀嚼着草料,偶尔用头亲昵地拱她的脑袋。 “真美啊。”她仰头半躺着望天,流星划过眼底,忍不住幽幽感叹。 视线被遮挡,她难得怔愣,看着石驼递到自己面前的东西——一把数尺长的木刀。 “给我的?”她侧头问,指了指自己。 石驼将刀向前递了递,宋雁归见状,脸上绽开一抹笑,端正坐好,小心翼翼双手捧过,置于膝上。 她低头,摩挲着木刀表面略显粗糙的纹理,月华洒遍周身,给安坐其中的人镀上一层温柔颜色,干干净净的。 “谢谢,多谢,我很喜欢。”她的目光中难得露出一股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眷恋神色,手抚摸过刀身,微微扬笑,像是和久别重逢的伙伴无声问好。 “叫什么好呢?就叫你‘绝世好刀’吧!” 她兴致勃勃从怀里掏出一块亮晶晶的石头,在刀柄上歪歪斜斜地刻下“绝世好刀”四个字,宝贝得取了根绳子系在腰间,似孩童得了新奇的玩具爱不释手。 被她感染,一向面无表情的石驼忍不住嘴角微弯。但很快,他警觉地朝右侧“看”去,脸上恢复了淡漠的神情。 “是你!”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响起一个惊讶激动的声音。 宋雁归抬头看去,来人是个样貌普通的中年男子,是那种毫无特征,丢进人群就会消失不见的长相。 对方此刻压抑着激动,目光直直盯着她……身旁的石驼。 哦,她想起来了,这龟兹王喜欢结交中原武林中人,宴上除了他们一行人外,不乏其他武林人士,这个人——好像是叫,王冲。嗯,连名字都起得非常路人。 石驼侧立不语,只攥拳紧握的双手还是泄露出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内心。 对方看起来并无恶意。感知到这一点后,宋雁归主动回避道:“我去别的地方转转。” —— “嘶,抱歉抱歉。” “没长眼睛吗!晦气!”本欲发作的青年将军认出撞到自己的是今日提前离席的客人,及时收回高举的手,嘟囔了两句龟兹话,怒气冲冲地甩袖离开。 萨兰。龟兹国权势地位仅次于王室的库特家族继承人,在宴席上眼神就没离开过琵琶公主。 宋雁归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对方的背影,接着扮了个鬼脸。 篝火旁,一群贵族小儿围在一处正带着巫傩面具打捶丸嬉戏。带着面具,视野变得狭窄,捶丸的难度也就比一般来得高。 女孩手里球棍一歪,球直直朝宋雁归飞来,敏捷地一个小跳,侧身避开,她捡起球,拿在手中掂量了两下,笑道:“我看你们两队人数不等,刚好算我一个吧。” 说着,也不等这些孩子反应,兴致勃勃捡了个面具戴上,加入其中。 这群孩子小的七八岁,大的亦有十二三。龟兹尚武,这些贵族小儿中带头的阿答在同龄人间已有以一当十之勇。见宋雁归脚步虚乏,还要跟他们打球,难免看轻不屑,但因她是贵客,面上倒也和谐。 ——直到宋雁归屡屡带着另一队破门进球。 她挥杆的速度并不快,但胜在球路刁钻,等阿答意识到自己轻敌的时候,宋雁归所在的队已小比分获胜。 “走了走了,你们继续。”宋雁归似乎已玩尽兴,挥挥手溜了。 阿答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他掀开脸上面具,看着她的背影,难道自己的进攻被对方看穿了,还是说仅仅只是巧合? 宋雁归可不管败给自己的贵族男孩是什么心思,她披着裘衣,打着哈欠,寻到一处开阔地带,仰头见穹昴繁星映入瞳孔,银河如缎,苍凉的风裹挟着未知的气息,挑动着人骨血里的某种热望,她长呼一口气,见薄雾如轻烟消散—— “沙如雪,月似钩,此心无疚,随意春秋……啧,可惜没有酒。”她揣着手,摇头晃脑地笑叹。 “给。”清冷的人声从旁传来,她低头一看,面露喜色:“多谢!” 岂料那人却并未马上松手,似是不擅长劝告,犹豫着道:“这酒有些烈,你的身体……不宜多饮。” “诶,此言差矣,宋某就是打算吃喝随意,过又胖又短的人生啊。我虽发誓戒酒,但我今日高兴!”她理直气壮道,随之似被自己逗笑,捂脸摇头:“不对不对,这么说该被老头子打了。” “今日破例!”她举起细长的瓶口,遥遥朝着天空虚敬,仰头一饮而尽,热辣的液体滚过喉管,一向苍白的脸上泛起薄红。 “咳,咳咳咳。”她捂嘴剧烈咳了起来,腰塌下去,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身躯单薄似下一秒就能为风摧折。 他一阵愕然,他知道她身体差,少饮酒,却不知道她的身子破败到了这样的地步。 等他反应过来伸手欲扶,她已压制住喉咙口的瘙痒,勉力站直,虽仍面白如纸,好歹恢复了常态:“没事,只是久未饮酒,一时喝得急了。” 她笑,拍了拍来人的肩,言行比之清醒时多了几分随意:“咦,宴席这么早结束了吗?” “宴无好宴,今晚不太平,不过已经结束了。”他故作轻松道:“听闻你来时给老胡卜了一卦,说他红鸾心动好事将近,没想到在这里应验了。” 她歪了歪脑袋,茫然挠头:“有吗?” 看来是唬人的了。想到胡铁花刚才得知龟兹王要给自己和公主做媒的消息,嘀咕着说宋雁归还真是神算的情形,他嘴角微弯。低眉时注意到她别在腰间的木刀,上面歪歪斜斜刻着“绝世好刀”四个字。 或许是夜色苍茫,或许是气氛刚好,一向不多话的他难得主动聊起: “为什么想来大漠,你的身体分明不适合长途跋涉。” “别小看我啊,”她斜睨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挑,垂下眸望着自己枯瘦的掌心: “我走过山河万里,扶桑、南海、巴蜀、北境,再远的地方我都去过,不定比你们任何一个去过的地方都远、都多。”虽然当时注意力都不在沿路风景上就是了。 “……”答非所问。 她自顾自又喝了口酒,张开双臂,头微仰,闭目,迎八方猎猎风:“只有大漠,唯独大漠我没来过,没见识过西域诸国,没欣赏过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所以,想来就来了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她侧头,大笑。 是这样吗?他还以为…… 一错眼的功夫,等他再抬眼时,眼前人已不在身边,她被刚才那群跟她玩得投契的同队孩子拉着跑到王帐的边缘。 他见她喘着气,跟在他们身后,拖着块不知哪里找来的木板,坐定,自沙丘的高处“呲溜”下滑,偏偏控制不好方向,兜头一脚滚进沙坑,沾了一头一脑的沙子,狼狈仓皇。 小儿哄笑,她却自顾自起身继续,毫不顾忌地纵声大笑,是纵使相隔数十米,依然能感受到的坦荡炽烈。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活得这样自由。 他一时看痴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醋意 遥遥跟在某个醉鬼身后,见她跌跌撞撞摸进营帐,帐中灯火长明,转身离开的时候,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他依旧维持着冷面,微微颔首:“她喝多了。”他向好友解释,然后离开。 走过数十丈远的距离,隔着灯火星然,他回头瞥过,眼角余光见某个青衣身影掀帐现身,酒意未散险些跌倒的时候,为好友眼疾手快扶住,笼在光影相对而立的身影一高一矮,只男子垂眸柔言细语不知对女子说着什么,眼底脉脉含情,女子目光专注,点头听得认真。 “我保证,我再也不喝了。”宋雁归卖乖道:“难得来一次,不喝一回西域美酒岂不算白来。” 楚留香知她阳奉阴违惯了,只叹气,手上提着纸包,散发着淡淡的食物清香,摊开掌心,一捧圆滚滚的杏子,他望着眼前人:“这小白杏只龟兹才有,滋味绵甜清爽,适口多汁,你不在宴上,只我猜你会喜欢。” 宋雁归此刻酒意未散,只顾盯着他手中色泽浅黄透明的果子,目光热切,舌下生津,连连点头,迫不及待伸爪:“知我者,楚兄也!” ——“你们在干什么!” 斜下里穿出一声疾斥,楚留香抬头看去:是琵琶公主和好友胡铁花,前者盈盈目光看着他,眼神里分明写着淡淡的幽怨和酸涩。 她身旁的胡铁花却瞪大了眼指了指楚留香身旁,接着欣然大笑。 楚留香莫名,垂眸看向空空如也的掌心,然后是身旁之人—— 塞了一腮帮鼓鼓囊囊的杏,眯着眼一脸陶醉。 楚留香上前半步,挡住琵琶公主如有实质的视线,摸了摸鼻子,只想到身后人难得一见的醉态,忍不住嘴角微弯。 他温声道:“公主,这位是楚某的朋友,宋雁归宋姑娘。她身子不好,刚刚提前离席了。” 琵琶公主收起了刚才的失态,自己之前完全没注意过有这个人。她挑剔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宋雁归—— 一身青衣,短靴,长相和衣着一样平平无奇,一身酒气,脸色却过分苍白,气短微促、脚步虚浮、横看竖看,周身上下毫无可取之处。 这样的人,怎么偏偏能得这一行人的青眼?还是说,她就是仰仗着这般虚弱作态来骗取他人的关心? 琵琶公主向来高傲,自认武功不凡且好结交武林中人,她欣赏楚留香一行人的行事,亦对他本人芳心暗许。故此,她直觉自己发现了真相。 “琵琶……”宋雁归话只听得一半,若有所思地开口,她吞下杏子,举目看向面前明艳动人的尊贵少女,声音还带着淡淡醉意:“想必公主琵琶一定弹得很好,择日不如撞日,宋某能否有幸一听。” “你说想听我便弹,我岂不是很没面子。”认定对方蓄意挑衅的琵琶公主语速飞快,说完不动声色看了眼神色微肃的楚留香。 “公主,宋姑娘是楚某的朋友。你若轻视于她,那我等也不配与公主结交。” “楚留香你!”琵琶公主跺脚高声,眼微微泛红,却执拗不愿多说一个字。 “诶。”见气氛微僵,胡铁花一边给宋雁归使眼色,一边打圆场道:“你们都莫说气话,不过眼下也确实太晚了,依老胡看,还是改日再说吧。” 某人此刻也是酒劲上涌:“好好好,不弹就不弹吧。”她斜斜倚在帐边,此刻双耳嗡嗡,捂着钝痛的脑袋皱眉:嘶—是太久没喝了,这酒怎么后劲这么大。 “你!”琵琶公主转而笑道:“我试试你的功夫!” 楚留香接住琵琶公主掷向宋雁归的刀剑,一手钳制住她,脸上露出无奈神情。被心上人宽厚温热的掌心所包裹,刚才还叫嚣个不停的少女顷刻安静如淑女,脸上羞意弥漫,不满的眼神却仍瞪着眼前的某人。 楚留香低低叹气,见对方不再挣扎,松手,对胡铁花道:“你准备一直在边上看戏不成?” “哈,”胡铁花拍了拍脑袋,看热闹不嫌事大:“要我说,不如让我们宋女侠和公主比一场,左右不打不相识嘛。” 这什么馊主意!楚留香皱眉,“不”字刚出口,便听到一个“好”字,是琵琶公主。 “好什么好!莽夫行为!”还得是宋雁归挥袖,义正辞严:“我等风雅之人,平生最不喜与人打斗。” 摆摆手,也不管众人反应,径直打算掀帐入内。 “不答应你今日别想走。” 琵琶公主不依不饶,楚留香一个不察,对方已纵身越过他拽住了宋雁归的胳膊,后者被她拽得一个趔趄,甩了几下挣脱不得,脸上显出一丝烦躁。 酒醒了几分,宋雁归索性站住,抬眼却惊讶指向琵琶公主身后:“诶,楚兄,你怎么把衣服脱了?” 琵琶公主微怔,脸上羞意弥漫,咬唇回头之际,手上力气一松,宋雁归便如滑不溜手的鱼儿挣脱开去。 听到背后一声计谋得逞的嗤笑,看到楚留香一脸无计可施的笑容,琵琶公主反应过来:自己被这个姓宋的耍了! 回身一个掏心爪,使一成劲力——她要给这姓宋的一点颜色瞧瞧! 对方一个滑步,险险避开她的招式,喘气未定,琵琶公主脚下腾挪,手上变招,宋雁归见避无可避,索性直接后仰,身体失去重心的同时,对方的招式落空。 只是她嘴角笑意未散,腰间传来一股拉力,琵琶公主手中软鞭一缠、一卷,向她抽了下来。 “小心!” 胡铁花原本还在感叹这一来一回间,宋雁归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天生擅长躲逃,总能险险避开对方进攻,不妨本来只打算让宋雁归出丑的琵琶公主见对方滑不溜手如泥鳅一般,生生被激出了几分真怒,下手的力道也从原本的一成变为了五成。 这一鞭之力,久病未愈的宋雁归根本躲不开! 宋雁归暗呼倒霉,眼看这一鞭自己避不过去,心中权衡:只有护住要害,顺着这一鞭的方向往地上滚,虽然还是会受伤,但至少能卸去几分力道,不至于被当场抽死。 心念陡转,其实不过瞬息,她一边高呼“救命”一边就地一滚——楚留香,别让我失望啊! 没有痛意,鞭子久等没落下,心头微松,睁眼,见鞭子的一头果不其然被楚留香握住,纹丝不动。 “还得是你!”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夸得真情实感。 “你呀……”楚留香低叹,眼底满是无奈:该怎么说呢,她在作死左右横跳这方面着实天赋异禀。 她嘿嘿一笑,借势顺坡下驴,手摸到腰间却摸了个空,不由脸色微变。 “你在找这个吗?”琵琶公主见对方一直笑眯眯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错愕,举起手边一把木刀。 “不错,还请公主还……”她笑着伸出手。 “咔嚓。”木材碎裂的声音。 “好了,还给你了。”琵琶公主得意地扬起头,一脸骄傲道。 宋雁归平伸的手尚未收回,她低头,眸色深深,看向琵琶公主脚边几截断木,不发一言,抬步,默默弯腰将其一段段捡起。 楚留香皱眉:“公主,向宋姑娘道歉。” “我不!”琵琶公主红了眼,望着楚留香泪眼朦胧:“明明是她先戏耍我的。” 楚留香叹气,他能对一个此刻在自己面前哭泣的漂亮女孩子说出什么重话呢? “哎。”宋雁归发出一声叹气,抬头意兴阑珊道:“不是吵着说要比试吗?我答应你便是。” “我输了,任你处置。”宋雁归指了指楚留香,补充道:“生死无关,他还有其他人都不会插手。” “好,一言为定。”似乎怕她反悔,琵琶公主当即一口答应:“输了,你可别后悔。”她的确也很好奇,此人是否有真本事。 宋雁归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笑得颇有些狷介:“知道了。我也没打算输。” 说完也不管帐外二人情形,径直回帐休息去了。 “楚大哥你听到了,不是我不依不饶,是她自己主动提的,你不许再说我。”她笑嘻嘻道。 楚留香没有说话,他看向一片漆黑的营帐,心底莫名生出一股担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公主和公主 “所以我答应了和公主比试?” 宋雁归手里半支着打锤丸的球棍,掀开戴在头上的巫傩面具,喘得厉害,刚和昨日的小队友们打完一局捶丸,她就被楚留香他们叫住。 胡铁花自夸道:“是啊,还得多亏我想出的点子!不打不相识,这样你们二人也能化干戈为玉帛嘛。” 宋雁归一脸生无可恋:“我真是谢谢你啊。” 姬冰雁皱眉:“那公主的武功之高昨夜我们都见识过了,宋姑娘怎会是她的对手。” 胡铁花语塞,小声嘀咕:“呃……这,昨日某人可是自己信誓旦旦答应要和公主比试的。” 楚留香苦笑:“这事怪我。” 姬冰雁提议:“我替你和她比。你不会武功,公主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胡铁花微愕:这铁公鸡,何时变这么热心了? 一番出谋划策,作为当事人的宋雁归却迟迟没有说话。 她长叹了口气:“要不我还是直接认输吧。” “那怎么行,你的志气呢!”胡铁花恨铁不成钢道。 “志气是什么?能比我的小命珍贵?”宋雁归摊手,一脸你奈我何:“我昨天贪杯喝醉了,酒鬼的话怎么能作数呢!” “其实也不是不行。”姬冰雁:“说了比试,也没说就是比武。”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胡铁花大力拍向宋雁归肩膀:“你就和她比算卦。”宋雁归一个趔趄,有人伸手托住了她背。 “姬兄,好人啊。”宋雁归呲牙咧嘴地瞪了一眼胡铁花,对方撤回一个大笑。 “不可,”楚留香默默看了好友一眼,道:“龟兹笃信占卜,以占卜做比试项目会被视为对神不敬。” “何况那可是我的看家绝活,哪能随便亮出底牌?”宋雁归摇头:“这也不地道啊老胡,我可听说了,人家还是你未婚妻呢。” “那还不是赶鸭子上架……别转移话题,我说,你能咽得下这口气?”胡铁花怂恿道:“她可是把你的绝世好刀给踩烂了,换作是我,我可忍不了。” “不至于!何况我已经找石驼给我重做了一把。”宋雁归拍了拍自己腰间的木刀刀柄,审视的目光投向对方:“你是不是想着,最好闹大闹僵了顺便把你的婚事一并给搅黄了?” “你把老胡我想成什么人了。”胡铁花心虚移开眼,一脸委屈。 楚留香见她有心情调侃胡铁花,似有所觉:“你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宋雁归挠了挠下巴:“你们不是说,那龟兹国王在宴上说,他在找极乐之星?” 极乐之星,传闻其中蕴含着龟兹国最大的秘密,却在日前被中原镖客护送出关的途中丢失了。 “这跟你和公主的比试有什么关联?”胡铁花嚷嚷着不解道。 “看!”宋雁归摊开掌心,一脸兴奋得意。 “你……这是哪来的!”饶是楚留香也忍不住惊讶抽气。 那传闻中包含着巨大秘密的极乐之星,此刻正映射着日光,璀璨夺目,躺在宋雁归掌心。 “从别人身上顺来的。”宋雁归大喇喇,毫无负担地道。 “谁身上?” “不记得了,”宋雁归沉思道:“那日和石陀遇到的那艘船上,的某个人身上,大概。” 她这话真假难辨,但此刻他们倒也顾不上关心这一点了。 按照她的说法——“当时那鹰群脚上绑着的绳索用普通利刃割不断,好在找到了这块石头。” 说着,她把“极乐之星”朝空中抛了抛,兴致盎然:“这石头有什么秘密我不知道,只质地坚硬胜过铁器,割起东西来倒确实好用。” 有了这块石头,龟兹国王自然能对自己千恩万谢,那琵琶公主自然也不会再纠缠着她继续比试。 只是一行人没想到的是,原本以为龟兹国王是为了拉拢众人才允诺许配公主,可纵然找到了极乐之星,属于公主和胡铁花的婚礼还是如期举行。 “圣女得有神喻,必得嫁公主与胡大侠为妻方可得保龟兹昌盛。” ——这是龟兹王的原话。 于是,胡铁花一个人的抗议被很快“镇压”。站在一行人的立场,通过胡与公主的“联姻”,他们便可假借龟兹部族对西域地形、势力的了如指掌,来解救被黑珍珠掳走的三女。 当然,这件事与宋雁归没太大关系。 是夜,她吸取了前日饮酒误事的教训,连宴席都未参加,借故称病火速尿遁回了营帐。只一口气未松,看着漆黑床帐底下些微的抖动,她第一次庆幸自己夜视能力未废。 是谁?刻意躲在自己帐中,如果是为了刺杀,这点身手,未免也太不济了吧。不过说起来,以自己如今这般,确实也无需劳烦什么高手。 咦,被人看扁了啊。 她一边碎碎念,一边故作百无聊赖地靠近。奇怪,丁点杀气都没有,与其说是杀手,不如说是…… 俯身掀开床罩,低头与一双猫儿般漆黑的瞳仁对视了个正着。 在对方惊叫出声之前,她眼疾手快捂住了对方的嘴。 “嘘!”她屈指搭上对方后襟,在对方的无声配合下将人从床底拖了出来。 “你是谁?” “别杀我,我没有恶意。” “咳咳,”宋雁归假意微咳,见对方一脸害怕,点亮一盏烛火,倾身看向面前自顾自抱头缩成一团的陌生少女。 准确地说,是裹着灰裘,内里穿着一身喜服,头戴珠翠的陌生少女。她的脚边,还丢着一个巫傩面具。 —— 一片沉默。 “你是,胡铁花要娶的新娘子?”宋雁归摩挲着下巴,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少女,不确定道:“不对啊,不是说他要娶的是琵琶公主吗?” 还有,她为什么躲在自己帐中,看起来如惊弓之鸟? “我是琵琶公主的姐姐,明月公主。” 眼如绿松石般的少女匍匐在地上,微微发颤,她的样貌远不如她妹妹妩媚美艳,甚至在世人眼中算得丑陋,但她此刻眼泛泪光,拽住宋雁归的衣摆边缘,祈求:“求你救我,有人要杀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不解风情的某人不为所动:“所以,要嫁给胡铁花的公主不是琵琶公主,而是你?” “是。” “你说有人要杀你,那人是谁?” “是我母妃。” “龟兹王的王妃?”说来也巧,自己来了此处竟从未与这王妃打过照面。 “不,应该说是扮成我母妃的那个人。”明月公主微泣,说话声也带了哭腔:“我的母妃,早就被那个假扮作她的女人害死了。” 或许是为了博取宋雁归的信任,她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如何目睹母妃被害,如何一举一动遭人监视,又如何趁着举办婚礼的契机摆脱监视躲到宋雁归帐中的经历一一道来。 宋雁归微微沉吟:“听你的描述,假扮你母妃的人很可能是石观音。不过……”她不解地看向面前把自己视作救命稻草的少女:“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能救得了你?” 楚留香等人且不说,放眼王帐,论亲疏她该找自己武功不俗的妹妹,论武功也可找龟兹王网罗的那些高手才对。哈,莫非她慧眼识珠,发现她宋雁归是龙游浅滩? “你的营帐,离我最近。”明月公主实诚道:“我的脚崴了,跑到这里实在跑不动了。” “……” “你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我生性不爱说话。”宋雁归掀了掀眼皮,冷淡开口:“再说谎我把你扔出去。” “……”明月鼓了鼓腮帮,寻常少女做这个动作显得娇俏可爱,只她做起来却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我,我说实话。” “她为什么要杀你,莫非她察觉你发现了她的秘密?”可如果是这样,她岂能活到现在? “我不知道。”明月摇头:“但我昨夜在坛中做了鸟卜,结果大凶。” 鸟卜,即剖鸟占卜,是西域通行的一种占卜之法。 “唯一的破解之法,是往新婚营帐外西南方向第三个营帐,方可得救。”她顿了顿:“我以龟兹部族圣女的身份起誓,绝无半字虚言。”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冒险相救 自称是明月公主兼龟兹国圣女的少女屈指向天起誓,一脸真挚。 宋雁归摩挲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就在明月以为她回心转意之时,她听到对方莫得感情地开口:“出门好走,不送。” “求你!我赌寿起卦,以至诚心问诸佛,算得只你能救我。” “嘶——诸佛诓你的,你被骗了。你没看我自身难保。” “我……唔!” 宋雁归骤然俯身捂住她嘴,竖起一根手指抵至唇边,朝她示意噤声。 头回见对方露出这样肃然神色,明月不由地点头照做。 今夜公主驸马大婚,营帐外多欢腾饮酒,警备松散,醉倒的卫兵比比皆是。可眼看都快亥时了,新郎早该回了营帐洞房歇息,难道胡铁花没发现新娘子不见了? “会不会是萨兰在找我?他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明月公主在宋雁归手心写字,一开始用的龟兹语,想到对方可能看不懂,重新用汉字写了一遍。 时辰不对。要发现早该发现了,若没发现,要么是眼前的人从一开始就在骗她,要么就是,洞房里有另一个人早早假扮了新娘。 宋雁归冷眼觑着,暗忖今夜是新娘逃跑的好机会,但何尝不是别人动手的好机会。刚才的杀气稍纵即逝,但确实是冲着这个营帐而来。 这回好了,本来对方只想杀新娘一个,现在买一送一把她也连带了进去。 要不还是把她一把丢出去得了。 “你不能见死不救。”似乎察觉宋雁归的蠢蠢欲动,生怕对方弃她不顾,明月公主一手牢牢攥着宋雁归的袖子,通红着鼻子,泪盈于睫,活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啧,麻烦。宋雁归手有一下没一下摸着腰间如同摆设的“绝世好刀”,那环绕在营帐外的杀气似有若无,却引而不发,简直就像是猫在戏耍毫无抵抗之力的老鼠一般。 什么变态的恶趣味。 “宋姑娘,你睡了吗?”一个隐隐陌生的声音自帐外响起,有些滞涩,似是不习惯说汉话。 “是萨兰!”明月公主在她手中飞快写道:“他可以相信!” 宋雁归挑眉,把眼看要蹿出帐子的兔子推了回去,示意她躲回原来的位置藏好。随即拢了拢袖子,在她一脸期待的目光中扬声上前,掀开营帐:“咳,还没。什么事?” 帐外站着的青年将军全无初见时的盛气凌人,此刻正一脸焦急地在她帐前来回踱步,他斟酌着,见左右无人,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你今夜可见过什么人?” 她故作迷茫:“今夜我见过的人不少,不知将军所指何人?” 青年将军皱眉:“你没见到公主吗?” “将军怕是糊涂了。公主今日成亲,此刻应早早与驸马歇下了,我又不是驸马,怎会见过公主?” “你装什么蒜?我的人分明见到公主朝你的营帐而来。私藏公主,就算你是王的贵客,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作势将宋雁归推向一边,就要掀帐入内。 不妨宋雁归伸脚一拦,他竟没看清对方什么时候伸的脚,险些绊倒在地。 “你找死!” “宋某的地盘,你也配想进就进?”宋雁归目若冷刀,一字一句道。 “你……”骤然为其冷冽目光所摄,萨兰不自觉怔愣地后退半步。 怎么会,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身上,怎会有这样凛冽的威势? 等他反应过来时气急败坏地抽出腰间银刀,目光赤红,刀尖停在宋雁归眉峰,割断一缕额前碎发。 “萨兰将军!您怎么在这里?”其貌不扬的中年剑客高声道,一边朝二人走来:“萨兰将军,龟兹王派我来找您过去,说有要紧事要和您商量。” 萨兰心有不甘,奈何王命在前,“就来。”收刀反身,拂袖而去。 王冲朝宋雁归作揖,见她并无不妥,松了口气,脚步微顿,转身跟着离开了。 收回扣在腰间刀柄上的手,宋雁归嗤笑一声,全无半点刚才刀斧加身的后怕。 倒是帐内明月公主哭唧唧地踮脚用帕子捂住她的额头,压低声音:“你流血了!” 宋雁归翻了个白眼:“这点血,喂蚊子也就这样了。” “都怪我。”她捂着嘴,小声抽噎着道:“可你为什么不告诉萨兰我就在这里?他会帮我的。” “那你大可以直接去找他,何苦要来找我?” “我、我相信神佛的指示。”明月公主嗫嚅着道。 “嗤。”宋雁归忍不住发出一声讥笑,却难得忍住没有毒舌,只伸手拍了拍眼前少女毛茸茸的发顶,轻笑赞许:“你做得对。” 接着道:“他不可信。” “可是,为什么?” 因为如果他真的是来救你的,就不会在一开始泄露出那样重的杀气。 “直觉吧。”宋雁归看了眼一脸天真无赖的少女,道:“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好吧,我相信你。”明月公主一脸崇拜雀跃道,“诸佛将我指引向你。” 宋雁归嫌弃道:“去去,我不想沾染傻瓜之气。” 明月公主扁了扁嘴,哼了一声委屈背身而坐。 宋雁归趁势展开王冲刚才刻意滚落,留给她的字条:“今夜亥时二刻,马厩,离开这里。” 马厩,石驼,王冲。如果王妃的确是石观音假扮的,萨兰大概率也被她策反,否则石驼不会立即要她走。可是且不说她不能就这么不讲义气地丢下楚留香他们一走了之,眼下这个,也不能就不管了。 “你眼光很好。”她冷不丁对着明月公主笑道。 “..….?” “要想活命,你今晚就得走。”她对着一脸懵懂的小姑娘指挥道:“这身衣服还是太显眼,拿我的衣服换上,亥时二刻去西南边的马厩那里,找一个叫王冲的人,你刚才听到过他的声音,他长得有多普通,和他在一块的那个人就有多特别,你把这个拿上,他们会带你离开。” 说着,将一截断木塞到她手心。那是之前被琵琶公主毁掉的木刀,被她贴身收了起来,这一截断木是接近刀柄的位置,上面依稀还能看到“绝世”二字。 “我眼下只能帮你到这里。”宋雁归挠了挠脸颊。石观音今晚不会亲至,不然也不会借萨兰之手来找明月公主,因此要救她,也只有今晚。 公主虽然懵懂,却也听话。何况宋雁归,刚才已救过她一次。 宋雁归自床底拾起巫傩面具戴上,披上公主带来的灰裘:“出门任谁都别搭话,脚步不必急。我先出去帮你引开那些人,一刻之后,你再出去。” “好。” “我还有个问题。”宋雁归脚步微顿,侧身回头:“你既然笃信神佛,那你是怎么会为了自救而骗你父亲说,自己与胡铁花成婚可保龟兹国运昌隆的鬼话的?” “我从未算出过这样的神谕。” 宋雁归定定观察着她的反应:如果她没有撒谎,那么撒谎的就是另有其人了。 哎,她早该想到,楚留香身边安全与危险共存,天可怜见她真的只是打算借此机会来大漠观光的。 “但愿他还没睡吧。”她默默叹气,祈祷自己能有好运加持,别先被萨兰的人找上。 —— 楚留香当然没睡。他料定今晚是个多事之夜,便与姬冰雁约好,一人守上半夜,一人守下半夜。 群星已沉,大漠凄风寥落,他坐在沙丘上,眸子里倒映出营帐中的星火,分明是应该令人沉醉的夜晚,他却难得孤身一人,生出黯然萧索。 他在想失踪的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她们在哪里?石观音、黑珍珠、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他们又会选择在什么时候朝他出手? 他真的能像宋雁归预言地那样,此行大获成功,而非葬身沙海吗? 等等,那里是? 他注意到营帐外一点涌动的阴影,正待起身细看,琵琶公主却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愕然失语。 “呆子,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琵琶公主娇笑:“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她扑进他怀里,楚留香伸手接住暖香如玉,再抬眼时,刚才那一点黑暗处浮动的阴影已经消失不见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谁是猎物 夜色下的大漠,如同巨大的深渊,星辰已降,只剩沙丘的轮廓如同鬼魅般扭曲。 “沙——沙沙——沙沙——”隐在暗夜里的脚步声显得格外阴森,沙粒失去了白日里的温热,变得冰冷刺骨。更重要的是,对于在躲避追杀的人而言,每踏一步,都有被发现的危险。 萨兰没有想到杀一个不懂武功的明月公主会这样不顺利,当然最该死的还是助她脱逃的人。 他意识到自己被宋雁归耍了是几个时辰之前,她掷出巫傩面具挡去他的攻击,看到她的脸,他才发现自己一直跟踪错了人。 但他没想到对方竟还藏了后手,他掩住口鼻,避开迎风撒向自己的“毒粉”,缓过神来,眼前的人早已灵活窜向了暗无边际的沙漠地带,失去了踪影。 再想找到明月公主,机率已经微乎其微。怒火中烧的年轻将军从未遭人如此连番戏耍,不杀眼前之人,实难消他心头之恨。 他追着宋雁归离开了王营和绿洲的范围。 此刻,他凭着那若隐若现的脚步声追杀着暗夜里的猎物。长自大漠的青年深谙在大漠捕猎作战的经验,一开始,他总可以轻易辨别出对方的大概位置,很多次,他都觉得猎物已经近在咫尺。 但逐渐,“沙沙”的脚步声隐于呼啸的风中,融为一体,竟似与大漠呼吸同频——猎物消失了。 不可能,这是只有沙漠最精干智慧的勇士才具备的隐匿技能,要学会这样的功夫,至少得花十年的时间,纵使是他,也用了七年。 风吹干了他额前的汗:冷静,萨兰,冷静。对方是个病秧子,她的耐力远不如你。她要藏,你就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她耗下去。 听到对方逐渐冷静下来的呼吸,隐于暗处的宋雁归苦笑:时运不济,一出门就被他跟上,害得她不得不往漆黑无人处藏。更糟糕的是,此刻这位怒火上头的兄弟找回了他为数不多的理智。 论耐力,她耗不起。若是拖到天亮,在楚留香他们发现她失踪赶来之前,她也一定已经一命呜呼了。 她虚握了握掌心,要不还是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吧,她可不想落在对方手里被捅个透心凉。她不无自暴自弃地想。 等等,或许有个办法。目光扫向脚边一处,微微挑眉。 地平线露出一抹雾白。大约是寅时了。借着地形的掩护,宋雁归大胆清了清嗓子道:“我投降啦大将军,左右公主已经被我藏起来了,你又何必穷追不舍?” “你不是很喜欢跑吗?怎么不跑了,反倒还投降了。”萨兰的语气浸满恶意,分明咬牙切齿,又带着胜券在握的睥睨骄矜。 很好,很变态。 宋雁归顺着他话头似真似假地叹气:“哎,成王败寇,是宋某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她顿了顿,痛心疾首呜咽着道:“死在将军手中,虽不算辱没了宋某,只是蝼蚁尚且偷生,宋某有一物奉上,还望将军可以饶我一命。” 脚步声临近,停下。 “你以为我会信?” “将军莫非不知是我找到了龟兹王丢失的极乐之星?既然我能找到此物,焉知我身上没有其他宝贝?” 宋雁归知道,此刻那把要命的刀一定悬在自己头顶。她掌心一片虚汗,声音却仍如常。 “说说看。” “宋某有一物钟爱,名为九转玉肌膏,世上仅剩一枚,无论男女,按法子服用,皆可容颜永驻,青春不老。”她道:“你可知昔日陈国夏姬,便是服用了此物,才得以容颜不老。” “哈,你这人诡计多端,焉知不是毒药?” “将军若不想要,就不会多此一问了。我此时但为求生而已,骗你做什么。” “我杀了你,不照样可以得到此物?” “只有我知道用此物的法子,若你杀了我,那好东西到将军手里也不过暴殄天物而已。” “胆敢骗我,我立刻杀了你。”刀落在颈侧,划出一道淡淡的血痕。 “不敢。”她声音微微发抖,泄出一丝惧意。 萨兰满意地收了刀,朝她伸手摊开掌心:“拿来吧。” “好。”宋雁归低声应道,转身抬起左手,将一个盒子交至他手里。 “快告诉我怎么用。” “这用法嘛……你看盒子里这枚玉肌膏,一分为二,左为青、右为赤。” 亮光稀薄不能清晰视物,萨兰斥她慢些说,边收回架在她脖子上的刀,边伸手要去打开手中的盒子。 “等一等。”他动作倏地停了下来,眯眼看向下首处唯唯诺诺的宋雁归,嘴角绽开邪佞的笑:“是我大意了,你如今,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条件?老实说,我还能给你个痛快。” “看来将军是不想与那绝代佳人白头终老了。”她似真似假地叹气,衣袍下的身躯却如弦紧绷:“将军年少,也终究有垂老之时;何况,即使你自己不用,焉知那位佳人不想要容颜永驻?” “姓宋的,你很聪明,却太过狡诈,我的确想要此物,但与之相比,你知道的太多,我断不能让你活着回去把这一切告诉楚留香,坏了我的好事。” 宋雁归沉默,注视着他一步步举刀上前。 晨光熹微,映出薄刃反光,她眯起眼,见长刀兜头朝她斩下—— —— 远处有什么声音回荡进苍茫夜色,惊起了帐篷之中浅眠的楚留香。 姬冰雁并不在一旁的帐篷之中,想到半个时辰前二人不欢而散的情景,楚留香此刻无心回想两人的谈话,他披衣起身,险些和匆匆赶来的胡铁花撞个满怀。 胡铁花:“楚留香,我正要去找你。姬冰雁人呢?他没和你在一起吗?” 楚留香:“他……”他摸了摸鼻子:“大概去哪里散心去了。你找我什么事?” “自然是带你去见我的新娘子!”说完不由楚留香分说,拉着他就往婚房里去。 谁料婚房里昨夜还春暖情浓,如今躺在床上的新娘却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而胡铁花离开婚房,不过就刚才一盏茶的功夫。 “她不是我的新娘!”胡铁花掀开被褥,看到新娘肿胀不堪的面部,错愕大叫。等琵琶公主和龟兹王闻讯赶来,又是好一番混乱。 死去的公主是明月公主,琵琶公主的姐姐,胡铁花的新娘——却不是昨晚与他共度一夜的新娘。 床上的人死了已不下四个时辰:“昨夜和你在一起的人是石观音。而她,才是原本真正要嫁给你的公主。”楚留香当然相信胡铁花的为人,他已嗅到阴谋气息,很快判断出了事情原委。 龟兹王震怒,明月公主不仅是他的掌上明珠,还是龟兹国的圣女。 楚留香为胡铁花担保,立誓查出杀害明月公主的真凶。前提是,死的人真的是明月公主。 做局的人已足够精细,但同样擅长易容的楚留香还是发现了端倪。 “是人皮面具!”琵琶公主惊呼。 ——藏在面具之下的并非明月公主。 “这是嫁祸。目的是让小王和诸位大侠结盟不成。”龟兹王已回过味来:“但我的女儿明月人在哪呢?” “只有一种可能。”楚留香道:“她被人提前救走了。布局之人才不得不找了具女尸代替,若我们没及时发现,结果照样正中对方下怀。” “只可惜她没料到,我们会这么快发现这其中的破绽。”胡铁花拊掌笑道。 “今日怎么没看见姬大侠和那个姓宋的?”琵琶公主自告奋勇与楚胡二人同行查探此事,问起不在此处的二人,态度却天上地下。 姬冰雁不见了,他是自己走的;可宋雁归又去了哪里? 当楚留香顺着细微的痕迹找到角落里碎裂的巫傩面具,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非池中物 “师姐,你成日闭门不出,是打算修仙?”叼着糖葫芦串的小人坐在窗台上,两条腿一摇一晃:“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学赵老头,成天不是捣鼓蛇虫草药,就是术数卦象,整个人神经兮兮的。” “赵师叔知道你在背地里这样说他坏话,可是要伤心的。”穿着碧色裙裾的年轻女子侍弄着手里药草,浅笑摇头。 “赵老头才不会,他打不过我。我轻轻松松就把他放倒了。” “哦?上次被一招放倒的人是谁?” “那是他使诈耍赖!”小人闻言激动起来,连糖葫芦串都顾不上吃了:“堂堂正正比试,我分明一根手指就能把他放倒,谁知道他藏了只金蝎子暗算我!” “兵不厌诈,输了就是输了。阿归,江湖之中就算武功再高的人,也可能被人暗算。赵师叔这么做,未尝不是一番好意。何况那金蝎子早已被师叔设法去了大半毒性,换了旁人,你小命休矣。” 女子温言提醒,但见小人仍一脸不服,知她的脾性须得顺毛撸: “再说了,师父不是替你出气了吗?他把赵师叔养了数年的那两只锦雀儿给放了,把赵师叔气得够呛。” “哈哈,师父干得漂亮!背后暗算,算什么本事!”小人挺了挺胸脯,一脸骄傲得意,只是片刻又耷拉着脸,一手托着腮叹气:“只是师父总不许我下山,我憋得慌。” 她摊开另一只手掌,春日余晖落在手心,晕开一抹灿金,梨花落,被她反手握住:“山下,应该会有很多高手吧。真想和他们比一场,也好知道,我到底够不够强。” “阿归……”年轻女子望向小人,她眼里涌动着灼灼神采,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战意,光洒在她周身,镀上一层薄金色,如同太阳。 金麟岂是池中物。可年轻女子的目光却流露出浓浓的担忧之色。雄鹰是关不住的,他们都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但他们又都希望,这一天永远不会来。 —— 背后暗算,算不得本事。 十岁的宋雁归信奉的是这个道理。 背后暗算,只要能成功,怎么不算本事? 二十岁的宋雁归长大了,成熟了——赵老头的本事,真阴啊,她好喜欢。 只不过,看着倒地不起的萨兰,还有他胸膛处穿胸而过的一道凌厉剑伤,这回若不是运气好遇到熟人,只靠她手里的赤尾金蝎,也未必能轻易脱身。 但这位“熟人”不知是不是生性害羞,偏偏不爱说话。这半日来,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还没多谢红兄出手相救,否则我多半要交代在这了。” “红兄,你来沙漠做什么?观光?杀人?做生意?还是探亲访友?” “红兄,你怎么半天不说话,是因为生性不爱说话吗?” 中原一点红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如此聒噪。 “我说红兄,偌大的沙漠我们却总能于危难之时相遇,怎么不算缘分!” 中原一点红终于忍不住皱眉纠正:“你的危难之时。不是我的。” “……”宋雁归:“红兄要不你还是别说话了。” 中原一点红难得后悔出手,他现在只想尽快摆脱眼前之人。但是,对方认识楚留香,应该是与之同行的人,而且显然没有独自一人在沙漠活下去的能力。 楚留香,是作为杀手的他唯一的朋友。他此番来大漠,也是为对方而来。 既然眼前之人是楚留香的朋友,那他唯有——忍。 “说起来与红兄上次见面还是在上次,你我共克沙漠怪舟和满船劫匪,恍如昨日啊!”宋雁归抬手间挥斥方遒。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日她大部分时间都藏在隐蔽处装死,若不是敬佩当日与她一起的怪人力战群雄的胆气,他不会出手。 搜刮船上宝物的时候,倒属她最精神抖擞。若要说是劫匪,属她最像。 “红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抬眼望去,见她正憋笑个不停。 他没有回答,只是皱着眉转身朝前走。 “诶红兄,等等我啊红兄。” 看在楚留香的面子上,他忍。 夜深寒凉。 着一身深衣的冷峻男子立剑一旁,生起一簇篝火取暖,白天抓了两只沙鼠,此刻也被架在火上烤着,散发出炙烤的肉香。 宋雁归歪歪斜斜靠坐在一旁,眉宇间显出浅浅的倦意,她手里把玩着一个半透明的琉璃罐子,木塞上留了几个气孔,罐子里装着的,是她早晨抓来的那只赤尾金蝎。 赤尾金蝎,通体金色,唯有尾部呈赤色,作为蝎中之王,性情凶猛,毒性霸道,是公认的五毒之首,只是生活在沙漠之中,极其罕见。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毒还有个别的作用。 此刻金蝎被关在琉璃罐中,为罐身炫彩所迷,晕头转向找不着北,反复冲撞不得出,蔫蔫地匍匐在其中。 这蝎子剧毒无比,她把身上所藏最烈的迷药尽数用在它身上,也不过换得它迟钝数秒,侥幸得以将其装入琉璃罐中。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她将琉璃罐藏入袖中,心中隐隐有了决断。 抬眸,见中原一点红恰好移开目光。宋雁归脸上绽开一抹笑:“怎么了红兄,有什么心里话要和我分享吗?” “……” 身边有人在杀手面前光明正大把玩了这么久毒蝎子罐,任谁都会下意识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放心,这蝎子不是给你准备的,宋某可不是恩将仇报之人。” “我知道。”中原一点红难得答话:“这蝎子你若放出,第一个死的人就是你。” 别看这毒蝎在琉璃罐中气息蔫蔫,一旦放出,第一个攻击的就是将它装进罐中之人。 “这是在威胁要杀我吗?”宋雁归作害怕状,脸上却挂着笑:“那我可得喊救命了。” 中原一点红已领教过眼前人的顽劣,虽然聒噪,却并不令人生厌。要说原因…… 大概是因为终年生活在暗夜中的人,更容易为太阳所吸引吧。 “红兄红兄,你快看,那是东方青龙七宿,主春季,与木行相应。南方朱雀七宿,主夏季,与火行相联。这是西方白虎七宿,主秋季,与金行相配。北方玄武七宿,主冬季,与水行相合。”她躺在沙堆里,抬手指着每处:“今晚的鬼宿和柳宿倒是格外亮些。” 这说明什么? “明天是个好天!”她自问自答,打了个响指,翻身坐起,兴起道:“我算卦不错,红兄,你可知自己的生辰八字,我替你算算如何?” 自己都不记得的事,要如何告知旁人。 “不”字尚未开口,人已先一步洞察凛冽的杀气。 宋雁归尚不及反应,黑衣剑客已和锦衣人缠斗在了一起。锦衣人原本只是作试探的点刺招式,不妨对方运剑如风,凌厉的剑招迎上,原本只作试探的招式因而也带上了十成十的认真。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师姐?师姐! 一柄判官笔的锦衣人,不是姬冰雁,还能有谁? 两人一笔一剑,你来我往,一时间难分胜负。倒是宋雁归坐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就在这时,一把穿云而至的银刀,一个身着白袍蒙着白纱的女人,倏然自宋雁归身前袭至。 宋雁归似吓得呆住了,只愣愣看着杀招袭来。 刀离宋雁归的胸膛只差毫厘—— 有另一白衣身影翩然而至,一手抱起发愣的女子同时,折扇点在刀尖之上,轻松跃起闪避,转瞬拉开安全距离。 “真巧啊,楚兄!”宋雁归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招呼道。 看着某人此刻在眼前言笑晏晏,站定,楚留香松开手,既有些后怕,又有些无奈地叹气:“不巧,我只怕自己来晚一步。” 情知刚才凶险,宋雁归嘿嘿一笑。但是……她看向那边不知何时与中原一点红缠斗一处的白袍女子。 她有些在意。 白袍女子的步伐如同鬼魅般难以捉摸,手中银刀带着破空之声,挥向剑客的面门。 侧身,长剑挑起,刺向对方手腕,白袍女子的反应丝毫不见慌乱,手腕一转,银刀已经挡下剑尖,旋身,刀背扫向剑客下盘。 好快的刀! 虽是敌人,不妨也令楚留香为之赞叹。 姬冰雁:“这样的刀法,在如今江湖之上也难有几个敌手。” “点苍七绝道人的七绝刀,昆仑一眉老人的寒霜刀,唐门唐三公子的飞刀……我能想到刀法在这女子之上的,也只有这三位。”楚留香摩挲着下巴。 何况看身法动作,她还如此年轻。 “还差一点。” “你说什么?”姬冰雁垂眸侧目,看向刚才喃喃自语的女子。 她的脸色比之之前刚进大漠时已好了一些,虽仍苍白,却难掩双目飞扬明亮,如春晖漫烂。 “我说,也别小看红兄啊。”她抬头嘿嘿一笑。 “说得没错。”楚留香笑应。 刀虽快,剑也不慢。那是中原一点红,江湖赫赫有名的杀手。 一刀一剑,难分伯仲。 中原一点红目光微亮,跃起,后撤,手中长剑向下劈向白袍女子要害。提刀格挡,刀剑相撞,火星四溅,发出刺耳铮鸣。 白袍女子急退,复旋身提刀下劈,黑衣男子如自己预料般侧身一闪,白袍女子去势不绝,身影如同落叶飘飞。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楚留香堵住白袍女子的退路,一边道:“姑娘既然来了,便请留下吧。” 眼见自己为三人成犄角之势围堵,突围不得,白袍女子蹙眉,背身不语。 “女侠不是特地来找宋某的吗?何不摘下面纱也好相见?”宋雁归揣着手自几人身后探出脑袋,笑眯眯道,眼里暗含期待。 “这可是你说的。” 白袍女子转身,摘下面纱,冷冷抬眼看向对面四人。 ——一张如同魔鬼般的脸,整张脸为利器所伤,刀凿剑刻,无一张面皮完好。 见众人脸上露出不约而同的惊愕神情,见惯了别人第一次看见自己容貌时的样子,女子的内心已经毫无波澜。 “师……姐。”宋雁归一脸呆滞望着对面女子。 ?! 这回轮到白袍女子和其他人愣住了。 “你胡说什……” “你还活着……!”宋雁归一时又哭又笑,片刻又咬牙切齿:“是哪个畜生把你的脸伤成这样?!我替你宰……找人宰了他!” “……”一片寂静。 这是什么神展开?中原一点红越发觉得宋雁归这人神经清奇难以理解。 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却因为宋雁归的一番话奇特地得到缓解。 白袍女子皱眉,被这样赤忱直接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不适地避开目光,斥责的话分明到了嘴边,却难再开得了口。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师姐。” 师门之中,彼此猜忌防备,背叛厮杀都是常态,也绝不会有宋雁归这样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宋雁归不死心地踏前一步,还待往前,姬冰雁及时一把按住她的臂,一个提溜拉到身侧,皱眉低喝:“你不要命了!” 可宋雁归哪里还听得见旁人的话。她牢牢盯着眼前的白袍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曲无容。” 宋雁归闻言一静,接着又不甘心道:“谁把你的脸毁成这样?” “我自己。” “你说谎!”宋雁归双目赤红,神情近似狂乱——认识她到现在,楚留香从未见她如此情绪外露。 “我何必要撒谎。”曲无容冷冷答道。 宋雁归愕然:不是师姐,师姐和眼前之人的性格天差地别。可是,真的太像了…… “姑娘是石观音的弟子吧,至于姑娘的脸,我猜也是被石观音毁去的。”楚留香淡淡出声,语气肯定。 石观音既然会因为嫉妒而毁去武林第一美人秋灵素的脸,又怎会容得身边弟子年轻貌美胜过自己?如果不是她出手,那就是眼前女子为求自保,先一步亲手毁去了自己的容貌。 曲无容没有回答,但没有回答本身也是一种回答。 “石、观、音。”宋雁归淡淡咀嚼着这个已经在耳边出现过数次但从未真正被她放在心上的名字,垂在身侧的手收紧握拳,心中第一次生出杀意。 “楚留香,你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白袍女子的话和她的人一样冷冰冰:“师父要杀的人,必死无疑。” “那也未必。至少今晚,姑娘不就没成功吗?”楚留香笑道。 “今夜你也走不了了。”姬冰雁冷淡开口。 “我也没打算活着离开。”曲无容平静开口,似乎说的不是自己的命。 “不要!” 她横刀引颈,耳畔听到有人高呼。“钉”地一声,刀被打偏,只在脖颈处留下一条淡粉色伤痕。一旁,中原一点红归剑入鞘。 姬冰雁紧随其后用独门点穴手法封住了曲无容的穴道。 “红兄!好红兄!以后你就是宋某认可的武林第一剑客!” “姬兄干得好,这样一来不怕她想不开又要自裁。” 宋雁归欣喜万分,一高兴就开始满口胡诌,眼睛却没离开过曲无容。 中原一点红皱眉抱剑背身过去,似是对于宋雁归其人终于忍无可忍。 姬冰雁却没什么明显的反应,只周身气质如冰雪初融。 楚留香听得好笑,却在看到姬冰雁背上的伤势后笑容微凝。 “你受伤了。” “小伤,没事。” “若非我收剑及时,你的胳膊就没了。”中原一点红冷冷瞟了他一眼道:“为了救人,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吗?” “你……”楚留香目光复杂地看着好友,欲言又止。 “你们三个围在一起说什么悄悄话呢?”宋雁归揣着手,冷不丁插话进来。 “没什么,姬冰雁他受伤了。”楚留香故作轻松解释道,边寻出带在身上的金创药,要给好友医治。 “哎等等,我来吧。”宋雁归挠了挠脸颊,她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一时不知该道谢还是该道歉。 “……也好。”楚留香顿了顿,退开半步,留出空间。 宋雁归拂衣盘腿坐下,因心中有愧,上药的手法动作便格外仔细小心。 “抱歉。”宋雁归一边替他包扎,一边郑重低声道。 “何需道歉?”姬冰雁:“是我自己决定这么做的。” “……总之,多谢。”宋雁归叹气,她当时分神了。 “你无须谢我。”姬冰雁微微摇头:“我只是做了我想做之事。” 身似悬崖百丈冰,可藏在冰冷外壳之下的,是一颗炽热如岩浆的心。 楚留香和中原一点红久别重逢,两人心中喜悦难言。只中原一点红非多话之人,而楚留香,今夜亦有几分心不在焉,他的目光总忍不住瞥向另外两人所在的位置。 他早该发现的。 楚留香苦笑,心底生起淡淡惆怅。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7、世无其二 一行人走在开阔的沙丘地带,他们要去哪里? 万石峰中,观音居所。 宋雁归对楚留香说,这是石驼告诉她的。 石驼为什么唯独把这件事告诉了宋雁归? 楚留香想不明白,但宋雁归的一句话说服了他—— “如果黑珍珠和石观音是一伙的,那你要找的三个姑娘,或许就在那里。” 如若真的落在石观音手中,蓉蓉她们还能得活吗?即使忧心结果不尽如人意,楚留香也势必要去会一会石观音,何况他们如今手上还有个石观音的弟子。 “胡兄他怎么没跟你一起?” “因为我担心你。”楚留香坦诚道。 那日他在她的营帐外不远处捡到被劈成两半的面具,便知道她遇了险。他顺着痕迹一路追踪,既怕自己找不到她,又怕自己找到的是她的尸体。 “嘿,我虽身子不济,但运气一向很好,上次跟石驼一起遭遇怪船时遇到了红兄,这次也是他救了我。” “诶红兄,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找个良辰吉日,义结金兰?”她扬声笑问。 “驾!”回答她的是中原一点红毫不犹豫地驱马远离。 “哎,红兄我话还没说完呢红兄。” 楚留香好笑道:“你总这么逗他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他的性格太过别扭。”宋雁归坐在马上,笑眯眯道:“人啊,还是坦率一点来得自在。曲姑娘,你说是不是?” 她冷不丁把话头抛向曲无容,对方以沉默拒绝了她的搭话。 如果说这世上有人能明白此时曲无容的“痛苦”,那个人一定是中原一点红。 后者连日来难得松了口气,他甚至有几分庆幸,“伤害”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日高悬,难免人困马乏。宋雁归昨夜一宿没睡,眼下行了半路,眼泛青黑,失了精神,气息蔫蔫。 倒是她的坐骑在一旁时不时亲昵地拿头轻轻拱她,本是烈马,在她身边却显得异常乖巧顺从。 楚留香忽然发现,这一路上,她似乎都格外得动物亲近喜爱。无论是地上跑的,还是天上飞的。他亲见过鹰隼盘旋,停在她的肩上啄羽,又展翅飞离。 这绝不是巧合。宋雁归的身上有太多秘密。 眼下,众人停在一处避风口歇息。 宋雁归凑在曲无容身前,一眼不错地盯着对方。 “你已经盯着我看了一个时辰了。”曲无容身手被缚,不耐皱眉。 “你是石观音的弟子。” “是。” “她要你杀我。为什么?因为我放走了明月公主?还是因为我劫了她的船?” “……”你这不是对原因一清二楚吗? “她对你不好,你为什么还要跟着她?”宋雁归微微皱眉:“她心思歹毒,毫无容人之量,这样的人,怎么配做你的师父?” 曲无容撇开眼,淡淡道:“我是孤儿,她救了我,养我成人,否则我早就死了。” “不对。”宋雁归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摇头:“她把你养大,无非看中你习武天赋异禀。你说你是孤儿她救了你,我却以为是她出手才导致你变成孤儿。” “一个醉溺于表象,且看到别人容貌甚于自己就嫉妒到要生生毁掉的变态,怎会有你说的那样好心?”宋雁归条分缕析地总结:“曲姑娘,她骗了你,还要利用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做你的师父。” “你知道些什么?!”曲无容攥拳,侧目阖眼,露出一抹讥笑。 “我就是知道。”宋雁归轻声重复:“我当然知道。” 因为我啊,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师父。不仅收养了身为孤儿的我,抚育我成人,还不惜损耗毕生内力,只为想让我能多活哪怕一天。我还有一个待我极好的师姐…… 宋雁归不语,只看着她,像是下了某种决定。 “你做什么?!” ——曲无容被俘虏之后一贯沉默寡言,骤然高声惊呼,立刻引起了一行休息中人的注意。 却见宋雁归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匕首,浇濯烈酒,举在曲无容眼前比划。 “别乱动。”宋雁归按住她肩。 “……”她被点了穴哪里还动得了。 宋雁归见她沉默,忽而玩笑道:“你说自己自毁容貌,可此时反应却这么大,要说是心甘情愿,骗鬼呢。” 她是怕你一刀杀了她吧……中原一点红忍不住心道。 “你这脸伤得太久了,需要先去除烂死的地方。左右已经不会更坏,不如容我放手一试。” 宋雁归对她,也是对一脸茫然的众人解释。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曲无容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眼前人,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失语。 “忍着点。”宋雁归不知身上究竟藏了多少东西,依次取出水囊、帕子和烈酒,手中动作翻飞。 其实不痛。那些腐肉经年长在自己的脸上,丑陋、盘根错节,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如今却被人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一阵清凉,有东西被均匀涂抹在脸上,接着是包扎。 宋雁归微喘,擦了擦额头的汗,强撑着做完这一切,呼吸急促,感到一阵眩晕,腰间传来一片暖热,“多谢。”她对着身后之人道。 楚留香欲言又止。 “每日一次,我会替你换药。我若不在了……你可以自己换。” “多管闲事。”曲无容闭目,别过头去,依旧冷冰冰道。 宋雁归闻言却笑,毫不在意。 “你放心。”她露齿而笑,没头没尾地道,笑容映着灼灼日光,令人眩目。 “真是个疯子。”曲无容低声道。 宋雁归嘿然一笑,负手踱步走远了去。 “楚兄,还没多谢你刚才出手相助。”她给曲无容治脸上伤之时,若不是他见她力竭,及时输送一段内力,她怕是中途就已体力透支。 宋雁归自他身侧屈膝坐下,微眯着眼,一手举在眼前遮挡无孔不入的刺目阳光。 有阴影自头顶落下,楚留香一手举着折扇,挡在她头顶,一手将水囊递到她手边。 她感激一笑,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左右张望道:“怎么没看见他俩?” “去找吃的了。”楚留香解释道:“红兄在这方面很有经验。”至于姬冰雁,他自昨日之后便有意和眼前之人保持距离,中原一点红提出要去找吃的,他便一同去了。 留下的人便成了楚留香。 “哦。”眼前人得到了答案,下一秒便抛开了问题。只一手托腮,目光遥遥不知落在何处。 气氛一时沉默。 “我没想到,你还精通医术。”楚留香回忆起她刚才手上熟练的动作,注视着身侧之人,轻声赞叹。 “算不上精通。”宋雁归屈指挠了挠面颊,似是想起什么,轻轻笑了起来:“如果你曾经一年里有三百多日都得躺在床上喝药、扎针,就算原本再怎么不通药理,也能久病成医……不提也罢。” 尚不等楚留香想出言安慰,便被她摆着手打断了情绪。 他失笑,余光看了眼在原地一声不吭的曲无容,又想到中原一点红拿眼前之人一样毫无办法的憋屈模样,好笑地摇了摇头。 “你的师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好奇她的师门,一如好奇她的过去。 “师门之中,每个人都待我很好。不过平日里衣食起居,从小都是由师姐照顾。她……待我极好。” “师姐什么都好,长得好,性格好,医术好。全天下顶顶最好。”宋雁归细数着记忆中故人的好处,犹如音容在侧,目光温暖明亮。 那一定是对她而言很重要的家人。即使她没说细节,但楚留香看得出来。可也正是因此,他忘不了她初见曲无容时的惊呼。 她的这位师姐……想来已不在人世了。 “你猜得没错。”宋雁归抬眸,朝他了然一笑:“我的师姐,她已亡故了。那年,她二十七岁。” “之前在马连河畔的时候,你和杜姑娘说,你师姐和她一样爱错过人……”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抱歉,我不是有意偷听。” “那不是同一个人。”宋雁归哈哈一笑:“跟杜姑娘说的那位师姐是我小师姐,她是曾经喜欢过一个花花公子,有阵子爱得死去活来的,后来亲眼见那人朝秦暮楚,把人痛揍了一顿也就没事了。” “大师姐她……是心病。”宋雁归语气低了下去,目露一丝哀戚与不争,闭了闭眼。 “所以我决定了!”她以拳抵住掌心: “决定了什么?”楚留香见她很快恢复了精神,心里松了口气,顺着她话柔声问。 宋雁归摇了摇头,只笑道:“君子论迹不论心。楚兄,你且看着便是。” 楚留香定定看着她,他自诩红颜知己无数,宋雁归的眉眼样貌绝非翘楚,可她吸引人的从来也不是她的容貌身世。 只要你的目光曾经真正落在过她身上,你就绝不会再轻易移开目光。 他若有所思,展颜应道:“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8、观音现身 胡笳声声,日色昏昏。沙丘的尽头遥遥露出绵延石峰的影子,是在数日之后的一个黄昏。 沙漠之中怎会有如此巍峨险峻的石峰? “到了,就在前面。” 宋雁归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她需给众人领路,已许久未曾合眼。原本显出血色的脸庞,复变得苍白难言。可即便如此,她依旧坚持每天给曲无容脸上换药。 “我以为你那日是骗人的。”中原一点红难得主动开口。 “你说这个?”宋雁归合上木匣子,闻言摇了摇:“这药膏外敷的确有奇效,是极名贵之物。不过九转玉肌膏的名字和来历,是我编的。” “……”当我没说。 “这药,我倒看着有几分眼熟。”楚留香迟疑道。 “眼熟就对了!这本就是从楚兄的船上顺来的。”宋雁归拊掌大笑:“咳咳,咳咳咳。” 楚留香伸手轻拍她背,帮她顺气,眼含担忧。原本以为她的身子已渐渐好转,可这几日,不知怎的,他心中总隐隐感到不安。 “起风了。”姬冰雁一路寡言,此刻难得主动开口。 中原一点红眯眼朝显露出真容的寂静山峰望去,或许是杀手的直觉,他提醒道:“这石峰,未免太安静了。” 分明有风声过耳,可群峰之间却毫无回响。 “想死的话,你们尽管进去。”曲无容冷不丁开口。她的脸大部分被包在白色纱布之下,余留露出的部分因血痂纵横显得可怖,却能些许看出底下清丽之色。 “面冷心热,说的大概就是曲姐姐这样的人吧。”宋雁归嘻嘻笑道:“你怕我们着了石观音的道,可以直说嘛!” 曲无容连日来已习惯眼前人的说话方式,此刻只皱眉:“随你怎么想。” “想必这石峰之中,不是机关无数,便是有生克阵法。等闲进不去。”楚留香沉吟道。 “这有何难?”姬冰雁:“我们不知道进去的法子,她还能不知道吗?” “……我不会背叛师父。”曲无容闭了闭眼,别过头去。 宋雁归闻言若有所思,也不说话,是楚留香忽地了然笑道: “曲姑娘此行,难道不也是奉师命请我等前去做客?否则姑娘几日前便已行动自由,为何还不离去?” 楚留香指间夹着一纸花笺,笑得意兴风流:“既然石观音盛情相邀,楚某自然不敢有负佳人之约。” “你什么时候从我身上……”曲无容话至一半,突然意识到此人乃江湖人称踏月留香的盗帅,悻悻然住了口。又见众人一脸了然,仍默许她一路同行,脸上神情复杂。 她看向浑然不知的宋雁归,指着她道: “你们都可以进去,但她不能。” “哇,曲姐姐这就厚此薄彼了。” “你确实不能。”说话的却是楚留香。他此刻敛了笑意,一脸严肃认真。 “楚兄……”你跟谁一边呢? “雁归,”楚留香打断了她未说完的话,双手按住她肩膀:“这石峰之中凶险难测,我亦无把握能全身而退,更别说要护你周全。我和红兄进去之后,姬兄他会带你离开。” 他看向一旁的好友,二人对视心照不宣,姬冰雁点了点头。 楚留香松了口气,垂眸看向身前之人:“我已经弄丢了蓉蓉她们三人,绝不能再让你出事。” “呵呵呵,好一出郎情妾意。让奴家看着,好生嫉妒。” 这是谁的声音? 这声音并不出自在场一行人中任一之口。 楚留香将宋雁归护在身后,中原一点红的剑已出鞘,姬冰雁的判官笔也牢牢握在手中。 而曲无容,一贯冰冷如霜的女子此刻目露惊惧之色,牙关紧咬,身躯微微发抖,似是见到了令她极为骇然之物。 “早就听闻楚香帅风流之名冠绝江湖,妾身久等香帅不至,特来相迎,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夫人何尝不是艳绝江湖的人物,要说有幸,也是楚某有幸来得多些。”楚留香朗笑回答,只宋雁归注意他身躯紧绷,凝神戒备,全不如话语间谈笑自若。 “香帅这番话,纵是恭维,妾身听着也欢喜得紧。”空中传来女子娇笑声,声音优美动人,带着勾魂的媚意:“可若是香帅能不这么护着你身后之人,妾身会更高兴的。”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她身着一袭如纱质地的长袍,裙裾逶迤,曼妙的胴体在纱衣下若隐若现,皮肤如同最精致的玉石,透出淡淡的光泽。一双眼媚而不俗,令人心旌神摇。 然而,她完美如雕塑般的外表,仿佛是沙漠中的一个幻影,既美丽又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石观音。原来这就是石观音。 “香帅,妾身姿容,可还入得君眼吗?” “夫人过谦了。”楚留香笑道:“夫人之姿,早已打败了光阴。” 石观音嫣然一笑:“既然如此,你何故这般护着身后的丫头,倒怕我吃了她似的?” 楚留香:“雁归初出茅庐,先前无意冒犯夫人,还望夫人莫要与她计较。” “香帅都这么说了,我自当要卖你一个面子。”说这话时,石观音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楚留香身上,丝毫未曾费心在意他身后之人。 宋雁归:……所以我只是你调情游戏的一环吗? “无容,你可知罪?”话锋一转,石观音淡淡瞥向在一侧站着的曲无容,语气平淡,如同细语。 “徒弟知罪。”曲无容几乎是立刻屈膝下跪,头颅低垂,语气麻木。 “哦?说说你错在哪里?” “徒弟……刺杀任务失败,应当自裁。” 石观音却似听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咯咯笑了起来:“香帅适才都开口了,为师怎还会为此事怪罪于你?” “徒弟……未将师父的花笺及时交予他们。” “你身手被缚,本没有这样的机会。”中原一点红冷不丁皱眉开口,惹石观音舍得移开目光看了他一眼,懒懒道: “你倒很心疼我这位丑徒弟。”她复看向跪在地上的白袍女子,轻笑低语:“看来你还是没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曲……”宋雁归上前半步尚待开口,手为身前之人负手紧紧握住。与此同时,曲无容叩首,高声,立时盖过了她的声音—— “弟子甘愿受罚。”说着,银刀出鞘即收。 “啪嗒——”血染透纱布滴落进砂石里,曲无容的脸上,多了两条深可入骨的伤痕。 宋雁归看着这一幕,瞳孔骤然紧缩。感受到掌心传来微微颤抖,楚留香移步,把她挡得愈发严实:“别怕。”他用气声说道。 “嗯,总算还不是太蠢,起来吧。”另一边,似乎很满意弟子的顺从,石观音饶有兴味道。 “多谢师父。”曲无容头深深垂着,语气微沉。许是失血过多,起身时身躯微晃了晃,幸好站得最近的中原一点红伸手扶了一把。 “别着急谢我,我可没说就这么原谅你,无容,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师父?!”曲无容愕然。 “夫人要出尔反尔吗?”楚留香叹气道。 石观音一阵娇笑:“这话从何说起?我是答应了香帅不亲自出手杀你身后之人,可没答应不让其他人杀她呀。” “那就是没得商量了。”姬冰雁冷声喝道,身携一对判官笔,错手攻了上去。 中原一点红的剑已经出鞘,两人并未商量,却似早有默契,如箭离弦的不止姬冰雁一人。 楚留香还在原地,他回头看了宋雁归一眼,低声嘱咐:“躲起来。”说罢笑了笑,倏然出手加入了战局。 原地只剩宋雁归和曲无容二人。 曲无容如被钉子钉在原地,她没有朝宋雁归出手。 宋雁归一眼不眨地盯着眼前快出虚影般的战局,风卷黄沙,无锦衣加身,身上破破烂烂的青衣却如酒旗张扬。 这次,她可能没办法躲起来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9、刀破苍穹 长袖飞起如薄云出岫,石观音的动作招式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如观音千手,变化莫测,堪比飞天之舞。虚实交错,俱是杀人技,人的眼睛即使勉强能看清,反应也跟不上。 “人多有什么用,你们一个都不是我的对手。” 她的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甚至连鬓发都不见一丝凌乱。她的声音回荡在一望无际的沙丘上,分明是空旷辽阔的地带,却能凝音聚气,石观音的功夫,堪称到了神鬼莫测的地步。 风息骤停。 楚留香、姬冰雁和中原一点红仍然站得笔直,武器握在手中,俱都指向石观音。 这三人俱是江湖中第一流的高手,三人联手,自成默契,攻势连绵可谓密不透风。能在他们三人联手的前提下过上超过二十招的人,放眼整个江湖已屈指可数。 可石观音不仅将他们的攻击尽数化解,甚而还游刃有余。落于下风的,反是他们三人。此番攻势停,是石观音未下杀招—— “我已太久没遇到过,敢跟我动手的人。”她发出遗憾的叹息。 三人的嘴角俱淌下一缕殷红血迹,几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内伤。 三十招,三十招之内,他们必败无疑。 楚留香心中了然,但他不能退。 他的身后,有自己想护之人。 石观音的眼波自三人身上移转,瞥向站在他们身后的二人。 “无容,你怎么还不动手?”她蹙眉,目露不解道:“难不成,你打算违抗师命?” 曲无容闻言身躯一震,只手中银刀重若千钧,她额前冷汗涔涔,下跪,低声下气,艰难张口恳求道:“师父,弟子求您,饶她一命。” “哎,既然如此……”石观音状若为难,用温和快活的语气,冷酷地下达催命符:“那你就替她去死吧。” 如蛟龙破空,两道残影携万钧杀意,话语和水袖同时临身,直逼曲无容眼前! 这一击的速度和力量,才是石观音毫无保留的实力! 战局中的三人怔愣当场,纵是最快反应过来的楚留香也只堪堪来得及挥袖掷出折扇,试图减缓石观音的攻势! “嗤—”空中传来轻微的撕裂声,折扇转瞬碎成齑粉。水袖的去势丝毫没有减慢! 曲无容闭上眼。她太熟悉自己的这位师父,她知道,石观音此刻已对自己动了十成十的杀心。 就到此为止吧,这淤泥一样暗无天日的人生,她已经太累了。 半晌,预期里的刺骨痛意没有袭来。曲无容睁开眼,头顶投下一片阴影,有人站在自己身前。 透过脸上尚未干透的血痕,她眯着眼,抬头,瞳孔微微放大—— 一身熟悉的、破破烂烂的青衣,衣角袖口还染着金黄色的沙屑,那人站在猎猎苍风里,脸上染着不知哪里蹭的污迹,手持一把普普通通的木刀,长发浮动,眼神却像七月里的太阳。 ——是宋雁归。 怎么会是宋雁归?! 她分明不会武功! ——漠漠长风卷起掉落在沙里的两截断袖,飘荡不知归。 ——石观音的纱袖。 宋雁归侧目,垂眸对着一脸呆滞的曲无容绽开一抹大大的笑容,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金边,她开口,语气和目光一样坚定明亮: “我说过,你放心。” 刀尖上滑挑破纱袖,转瞬自空中如黄沙漫漶。曲无容默然看着这一幕,胸膛之下,有什么勒得她喘不过气东西,仿佛也随之一起消散。 “真是抱歉,割破了您老人家的袖子。”宋雁归随手挽了个刀花,刀背反手扛在肩上,咧开嘴角,言语挑衅,露出张狂笑意,眼底亮意惊人:“这么贵的布料,我可没钱赔啊。” ——她接住了石观音全力发出的一击! 没人看清她是如何做到的,纵是石观音也并未看清。众人只来得及看到一道,如金乌坠地般的刀光。 石观音却笑了起来,一开始只是轻笑,逐渐变成不可自抑的大笑,她抹去眼角沁出的泪,眼底散发出奇异的光彩: “好!你很好!” 风沙骤起—— 场上的众人已从最初的怔愣中回过神来,眼见狂沙席卷,长袖如同波浪般卷起,快似灵蛇,层层包裹,竟似张开的蛇口要将数丈之外的青衣刀客生生绞杀! 宋雁归不动,只站在原地,嘴角噙笑。 一刹水袖临身,没人看清宋雁归如何避开这一击,人影如同刀意背后青烟一道,刀光划破风沙,撞上水袖,“钉钉”作响,不亚于刀剑相击,又好似沙漠中的鬼哭。 刀影重叠,青影似雁落平沙,起跃无定,却只守不攻,还颇有闲心地点评:“到底年纪大了,您老刚才这招袖斩力道未免太绵软了些。” “哎哎哎,这招妙啊,多谢您老,好心给晚辈挠痒痒。” “臭丫头,找死!”石观音在一声声“您老”中气急败坏,加之她的脸不知何时为刀气割破了一道口子,心念动摇,水袖绞缠露出一丝空隙,宋雁归“嘿”然一笑,刀光一闪,刀尖直劈石观音要害。 水袖猛地一卷,成功将刀锋引偏。谁知眼前的刀客分明跃至半空,竟仍能以一个奇异的姿势借力踏踢,人影骤然逼近,刀锋一转,竟顺着水袖的轨迹上挑,直刺石观音的手腕。 ——她故意引自己上钩! 石观音大惊,身形急退,水袖被从中绞碎,一分为二。她怒极反笑,竟四条纱袖在手中运作翻飞,如臂使指,两条左右夹击直取宋雁归的面门,另两条却绕到了她的身后,直取她的后背。 水袖翻飞如千手,观音妙舞幻无穷。 一旁众人看得心惊,这一招如布下天罗地网,天上地下,身处其中,猎物竟要往何处藏身? 宋雁归负刀而立,眼微阖,不闪不避。 水袖临身不过三寸之遥,眼看要将宋雁归扎成刺猬之时,竟自空中寸寸断裂。 恐怖如斯的刀意! 众人一时心神巨震,遑论身处战局之中的石观音! “结束了?那就轮到我啦!”宋雁归睁眼,嘴角扬笑,眼底张狂睥睨。 身忽若流星,一刀破苍穹。 石观音的眼神终于闪过一丝惊恐。 “嗤——”有什么沉闷的声音自胸腔处传来,她的身体向后飞去,重重地陷在沙地里。 风波平。 宋雁归收刀,刀尖血滴滴下落。 “你输了。”青衣刀客语气平淡,只在陈述一个事实:“报上你的名字,宋某的刀下,不斩无名之人。” “黄山世家,李……琦。”石观音倒在地上,胸膛漫红,气若游丝。 “无净山,宋雁归。” 刀下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0、雁归去兮(过渡章) 石观音的眼睛仍死死睁着,似乎对自己骤败而亡的结局尤不敢置信,竟死不瞑目。 在她身前,青衣刀客身若孤松鹤立,头上扎着的玉白色发带染上斑驳的红,迎风猎猎招展,气质一扫平日示人的散漫萎靡—— 神兵出鞘,锋芒破晓。 日落月升,月华如练,照在平川大漠上,浮在三千微尘里,灼灼如缟素一般,铺陈了满地霜华。 “已经很久没有打过这样痛快的架了。”宋雁归长叹,注视着手中刀,目露怀念,周身刀意凛然:“我都快忘了这是什么感觉……” 她脸上带着意犹未尽的笑,抬眸朝神色复杂的众人看去,挠头哈哈一笑,露出几分少年人闯祸后被抓包的顽皮和郝然:“诸位,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叹:“雁归啊雁归,你可真是深藏不露。” 观察、试探、攻心、一招制敌。仅凭一柄木刀,数十招之内,置武功绝顶一流的石观音于死地。 若说他们和石观音的武功差距有如天堑,那么宋雁归,她又是站在一个怎样遥不可及的位置? 而她才不过只有二十岁。 “抱歉楚兄,宋某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我这么做……”她的眼神滑向曲无容,又似乎谁都没有看,她轻笑:“我这么做,也只能有这么一次罢了……” 楚留香不解,但是下一秒,他眼见青衣身影缓缓朝后倒去。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伸手托住她软软倒下的身躯,出口是难以掩饰的紧张惶急: “怎么回事?”他搭住她的脉,脉象杂乱虚浮,不仅有中毒之相,更似弥留之兆:“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宋雁归一眼微闭,嘴角淌下血迹,仍牵起一个笑,语气微弱:“我赌了一把。”她乖乖吃下不知是谁喂到她嘴边的药丸子,生嚼了几口艰难咽了下去:“总不能……真看着大家一块儿死吧。” 有谁将她扶起,抵住她的后背,朝她体内输送真气。 中原一点红默默站着,手中握着自脚边沙中拾起的琉璃罐,原本罐中的那只蝎子已然消失不见,意识到眼前人做了什么:“你疯了吗?”他喃喃道。 顺着他的目光,楚留香注意到宋雁归手腕处的伤口——那是蝎子的咬痕。 “赤尾金蝎,蝎中之王,五毒之首。”长久生活在沙漠中的曲无容突然开口:“传闻功力尽失之人,若是被这蝎王咬伤,有五成机会可以恢复功力。但半个时辰后,必死无疑。” “看不出来,曲姐姐倒是很博文强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没心没肺。”曲无容声音越说越低,纵然生气她任性妄为,可见她此刻气息奄奄,终究没忍心说重话,她撇开眼,不语。 “你这样就很好。曲姐姐,那药,记得继续涂,虽不能彻底治好脸上的伤,但总能恢复一二……”宋雁归眼中光华流动,目光温柔。眼前女子的脸也似乎和记忆中的某位故人重合:“从今往后,你自由了。” 不敌脑中愈发昏沉,她努力睁开眼,“诸位,” 她朝众人笑,肆意飞扬:“人生南北多歧路,相逢一程已是难得。不必伤怀,这些时日,我已经赚到。何况我还挺喜欢这里,风烟俱净……” 她额角滴落冷汗,眼前阵阵发黑,微微喘着,趁脑中尚存最后一点清明—— “就此,别过……” 阖上眼的最后一刻,有大漠的风抚过头顶,自耳畔过,如同太古传来的温柔叹息。 听风八百遍,才知是人间。 可惜,尚未尽兴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1、男孩和女子 “嘀嗒——” 是水滴声,细微、连续、清脆,空气里带着一股沙土和岩石的气息,潮湿而阴冷。 自己死了吗? 意识从一片混沌中缓缓苏醒,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她微微动了动手指,手掌有些麻木,但仍有知觉。缓缓抬手,触上脸颊和额头,虽冰冷,还有温度。 没死?难道又像上次坠海一样? 身体有些僵硬,她试图坐起身来,一时重心不稳,仿佛整个地面都在微微晃动。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习惯性地调整气息。 怎么回事?!她微愕,手搭上脉,再次调整内息。 原以为会和上次醒来时一样丹田空荡,可这回,居然勉强聚起一丝内力。 ——纵然微弱,却足以叫她欣喜。 “咚!”有东西落地的声音,砸在她脚边。 是刀,木刀还在。 “嘿,我可真命大,咳咳。”她低声感叹,语气带着少年人的狡黠。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她一手摸索着石壁缓缓起身,以刀拄地,捂着隐隐作痛的胸膛,朝风来的方向挪去。 转过几道弯,前方隐隐透出一点光亮。凭借着过人的目力,她看到了远处的场景: 一群鬣狗,锋利的牙齿闪着寒光,口涎滴落下来,眼神凶狠、择机噬人。即使站在这么远的距离,都能听到鬣狗低沉的咆哮。 被围在正中的,是一个少年。说少年不准确,应该说是个六七岁的男孩。 男孩身量不高,此刻与野兽对峙,眼神中却透露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他紧握着一根火棍,频频挥退跃起试图近身的鬣狗。 ——像一匹小孤狼。 宋雁归的目光划向男孩微微发颤的小腿,血色已经将那一块布料洇染。 ——他支撑不了太久了。 又是一波冲撞,一只鬣狗死死咬住男孩手中火棍,男孩受到猛冲,脚下一个踉跄,眼看着就要跌倒!群兽跃起,眼看男孩就要沦为鬣狗群獠牙下的食物! 刀光闪过—— 男孩只感觉落入一个略带薄温的怀抱,本能地紧紧抓住眼前衣袖,在他身后周围,凶猛的猎兽如落叶般纷纷倒飞出去,即刻气毙。 “没事了。” 他闻声抬头,见到一张苍白尤带脏污的笑脸,干燥的掌心下压,头发被一阵大力揉乱。他皱眉,正要发作—— 只见那人眼一闭,已靠着自己缓缓倒了下来。 “……” 小腿更痛了。 —— “哔剥——” 温暖,却不炽热。一片朦胧的橘红色光芒,是跳跃的篝火。鼻尖弥漫着木柴燃烧的气味,混合了一点别的什么香气,令人安心。 这是一个比刚才宽敞许多的洞穴,工具、衣物、桌椅——有人长期生活在此的痕迹。 “你醒了。” 一个优美动听的声音,女子的声音。 她勉强坐起身,触手处,身下是柔软干燥的草垫。她顺着声音望去—— 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面容姣好,乌发如云,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纪,如暗室明珠,温婉秀美,光彩夺目。 “还没问,姑娘怎么称呼?”女子温柔问道。 “宋雁归。” 女子身形微微一滞,喃喃道:“宋雁归……”继而笑赞:“好名字。” “姐姐呢,怎么称呼?” 女子不答,她手中端着什么,起身朝宋雁归走来,身段窈窕纤细,行动间弱柳扶风。 “先把药喝了吧。” 女子捧着药碗,自宋雁归身侧屈膝坐下,舀起一勺汤药,吹凉,送至她嘴边。 “多谢。”宋雁归接过药,自鼻下闻了闻,挑眉,作势便要喝下—— “别喝!”一旁传来一声急斥。 她放下碗,由着声音望去:“是你?” 那个她自鬣狗围堵中救下的男孩。 男孩轻而易举劈手夺过了她手中药碗,泼散一地。 他挡在宋雁归身前,对着身前女子低声解释:“她,救过我。” 刚才还对着宋雁归眉目温婉的女子骤然变色,冷笑道:“她这回救了你,焉知此后会不会害你?你忘了上回的教训了?” “……”男孩张了张嘴,似是想到什么不好的记忆,沉默,却并未退让。 “咳,咳咳。”女子突然按着腹部猛咳起来,面色苍白如纸,扶着墙壁缓缓滑倒。 “娘!”眼见女子眉头紧皱,气息微弱而急促。男孩早已顾不上分辨,一把扶住她往榻上去。却到底身量还小,险险就要跌倒。 原来眼前这个女子,是男孩的娘亲。 “别碰他!”女子挥手拂开宋雁归托在男孩后背上的手。 宋雁归倒也不恼,只耸了耸肩,抱臂倚着墙壁。男孩熟练地取出瓷瓶,喂女子服下。 女子服下药,情况却并未改善,反又吐出一口污血,纵然如此,眼神仍警惕地盯着宋雁归,伸手半护住身前的男孩。 宋雁归眸中划过了然之色。 她在女子如临大敌的目光下绽开一抹顽劣的笑,等女子再反应过来之时,宋雁归已闪身至其身后! 她坐下,一招制住身前人:“不想死就别动!”接着,运掌朝女子体内打入一道真气。 稍息,撤手,回到刚才身立的安全距离。 女子面色比刚才略微好转,敌意也不再强烈,她目光复杂地看向宋雁归,开口: “咳,你分明中了赤尾金蝎的毒,居然能活到现在。”女子看起来柔弱易碎,可既然此刻已卸掉伪装,说话便也直来直去:“刚才……” “刚才,你在药里掺了毒,但那毒并不致命。”宋雁归笑着接道:“我既然连中了赤尾金蝎的毒都能活下来,更遑论区区小毒。” “你并非想杀我,只是你已病入膏肓,不过是为求自保,和……一片慈母之心。”宋雁归看向她身旁一脸沉默倔强的男孩,温声道。 说完,宋雁归大剌剌盘腿席地坐下,忍不住喘了半晌,笑嘻嘻道:“我把体内仅有一道真气赠给了你,此刻,我确实是毫无还手之力了。”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女子冷冰冰道。 “宋某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还给你,也不算什么。”她笑得坦荡:“何况宋某平生好赌,我赌姐姐你,不会杀我。” 女子一阵恍惚:真像啊……不是容貌,而是气韵。 她看了眼阿飞,做了一个决定。 “阿飞,你先出去。” 被叫做“阿飞”的男孩依言起身,经过宋雁归身边时,脚步微顿。 “放心。”宋雁归似有所觉,抬头朝他眨了眨眼睛。 男孩眉头微皱,别扭地侧开头去,加快了脚步。 “姐姐有话要与我说么?” “你过来。” 宋雁归依言起身走近。靠得近了,才看清女子眉目间泛着淡淡的倦意,神思郁结,怕是多年来心病伤身,才至如此。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女子抬眸,声音冷淡,开口道。 “宋某不能答应。”宋雁归摇头。 “……”我都还没说是什么事。 宋雁归屈指挠了挠脸颊,忍不住叹气:“姐姐莫非觉得宋某很蠢吗?” “不,正相反,你很聪明。”她道:“所以这件事,你必须答应。” 宋雁归收起笑,默然,不语。过了良久,她微微叹息,答:“好吧,我答应你。但,一年。” “一年足够了。我不会让你吃亏。”女子声音冷然,话语间却自带傲气,说着,一手抵在宋雁归背后,她冷汗淋漓,却仍咬牙撑着。 “你……” “闭嘴!” 良久,女子苍白如宣纸的嘴角滑落一缕朱红血痕,力竭向后倒去之时,为宋雁归伸手扶住。 “我说了,我不会让你……吃亏。”女子吐出一口鲜血:“而且,这内力也不是白给你的。” “我知道。”宋雁归沉声。 “娘!” 斜里传出一声惊呼,贯是沉默的男孩倏然变色,眼里满是不安惶急。 “阿飞,好孩子。”女子摸了摸男孩的脑袋,语气温柔娴静,带着淡淡的不舍。 “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女子抓住宋雁归的手,指节枯瘦,却抓得极其用力。 宋雁归低眸看进她灼色惊人的眸里,知这是回光返照,覆上她的手,颔首,郑重答:“我答应你。” 女子露出一抹淡不可察的笑,勾勒出原本明艳动人的神采,她嘴边轻声喃喃,逐渐低不可闻,随即,眼中的光芒骤然熄灭…… 洞穴里,回荡着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2、伤人放火 离女子过世已过去三日。 但女子的尸身尚未安葬。 男孩每日里,常呆呆地坐在一边,双手抱膝,目光呆呆望着已无气息的母亲,又似无所着落。 宋雁归这几日来除了调和内息,整收刚得到的这一份保命内力,便是下些野菜和兽肉来充饥。男孩虽不愿意吃饭,好歹没拒绝喝水,她也不去勉强。 ——她自忖没有安慰人的经验,遑论对方还是个颇具个性的小孩子。但已经三日了,男孩眼里血丝遍布,显是这三日来都不曾合眼。 搔了搔脸颊,自草甸处披衣起身,她走至男孩睡榻前,默默拉了把椅子坐下。 “咳,睡不着?”她试探着问。 没有应答。 “对了,你腿上的伤好些了吗?这两日有换过药吗?” “……” “左右你也睡不着,要不跟我说说你平时都如何应对荒原大漠里的虎豹?一定有很多惊险的经历,说出来让我开开眼界?”宋雁归搜肠刮肚想着话茬。 “……” 你的沉默,震耳欲聋。 宋雁归叹气,若有所思,突然故作神秘道:“阿飞,你娘跟我说了一个秘密,她说,只有等她不在了,我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男孩闻言,木然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松动,他抬眸,看向满脸写着“你快来问我啊”的宋雁归,依旧不说话。 “嘿嘿。”她毫无负担地笑:“你先睡一觉,我保证,等你睡一觉醒来,我就告诉你。” “你骗……” “你什么你。”宋雁归一巴掌盖住他双眼,把他的头按倒在枕头上:“你质疑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质疑我的人品。” “宋某的人品,千金不换。” 干燥的手掌遮住了洞穴中仅有的一点摇曳的微弱烛光,他鼻尖闻到淡淡的药香,还有一点皂角的味道,那人出口的话却欠揍:“宋某人品无价,也就是说,我的人品它不值钱。” “……”耳畔的声音忽远忽近,阿飞很快沉入了黑甜梦乡。 “嘶——还是迷药好使。”宋雁归弹去掌心一点白色粉末,那是她从柜子里搜罗出来的迷香,药性温和,却见效极快。没想到会先用在这小孩身上。 宋雁归看着眼前陷入深睡,却仍紧皱着眉头的男孩,伸手替他抚平眉间褶皱,幽幽叹了口气。 她掸了掸身上灰尘,施然起身,走至篝火旁,挑起一根烧火棍,摩挲着下巴,看向床榻。 —— 阿飞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荒原大漠里的虎豹,有简陋温暖的屋穴,还有相依为命的——他和娘亲。 他在和野兽的生死搏斗中间学习武艺,练就了比野兽更敏锐的直觉。受伤了,娘亲会为他疗伤、包扎,她教他在这片贫瘠荒芜、又充满危险的土地上如何生存的道理,也教他辨识人心。 偶尔,她也会和他说起他的父亲,她很少提,但也不会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他很想她。 但是她已经不在了。 南柯梦觉,他睁开眼,习惯性地朝另一张床榻望去—— 那里空无一人。 怎会空无一人?!娘的尸身去了哪里?! “咳咳咳,你醒啦。”宋雁归捂嘴呛咳了好一会儿,她似刚从外面回来,脸上灰扑扑的,身上占了许多草屑,袖口衣摆还染了些炭灰。 阿飞心中升起一个不好的预感: “我娘呢?” 宋雁归闻言脚步微顿,吊儿郎当往草甸处一坐,露出个有些苦恼的表情:“哦,你问这个呀。”她抬眸看向男孩的双眼,淡淡道:“都放了三日了,当然是趁你睡着,抬去外面火化了,这会儿应该灰都不剩了。” “嗤—”利器入体,发出短促的闷声。 宋雁归垂眸,看向男孩映着火光、满是伤恨的眼睛,他咬牙盯着她,眼神中有愤怒,也有不解,他的手里还握着铁片,铁片扎在她左肩下方,不深,但也洇出一片血痕。 “为什么?!” “哈。总算说话了。”宋雁归笑,却答非所问,反倒饶有心情地点评起来,浑似受伤的不是她本人:“唔,身法倒还挺快。可惜要杀我,你扎的这位置也太靠上了些。” “你救过我的命,我不能杀你。” “你也救过我,这帐早就两清了。” “那药要不了你的命,不算两清。” “你倒算得很公平。”宋雁归轻笑。“那现在我毁了你娘尸身,这又怎么说?” “等你哪天死了,我也会毁了你的。”男孩一字一句道。 说着送开手,朝外走去,脚步微顿,他背身问: “为什么不躲?”眼前之人如果想躲,他根本伤不到她分毫。 “知道你醒来一定会生气,我让你扎一刀发泄一下不好吗?”她笑嘻嘻道。 “疯子。”他不再试图理解眼前之人,径直朝外走去。 宋雁归低头轻笑,默默给自己处理起了伤口,她可不能因为伤口感染这种原因导致英年早逝。 只才处理到一半,就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和伴随而来的质问:“你把我娘藏哪去了?” “看到那腊肉和狼的尸体了?” “看到了。” 原来他出去之后,见到一头野狼倒地不起,和边上篝火里炙烤着腊肉。野狼口吐白沫,嘴边还有半块肉,显然是有人在封好的腊肉里藏了毒。 “此处虎豹狼群众多,即使遵从习俗入土安葬,也难保全尸。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宋雁归包扎好伤口,咬断绳结,起身,挑起一根烧火棍,塞到阿飞手中—— “但这把火,得你来放。” “跟我来。”宋雁归负手朝前带路,身后,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停顿数息,转身跟上。 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 荒原之中,很少有这样的大火,映彻着四合夜幕里无边的天,连野兽都避之唯恐不及。 阿飞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火,看着为跳跃的火舌遮掩又卷过的白衣,有冰凉的液体滑过嘴角,他紧咬着下唇,唇瓣被咬得泛白,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却不肯发出一丝哽咽之声。 有温暖的掌心落在肩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肩膀紧绷如弓弦。他听到身旁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她说: “男儿有泪不轻弹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家伙说出来的屁话。所谓眼泪,是只有流出来才可以冲刷掉悲伤和痛苦的好东西。能哭出来,是一件好事啊。” 呜咽的风自荒原呼啸而过,混杂着某种相似的声音—— 是谁在风里落泪,又是谁被留在风里? 但不管怎么样,风收云会散,等到明天醒来,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3、武技万般 天色青苍,铅云低垂,繁霜霏霏。 荒原上的十一月,太阳偶尔露出苍白的面孔,枯黄的草被吹得沙沙作响,几棵干枯的树木孤零零立着,树干上挂着几片残雪。河流已然结了厚厚一层冰。凝滞的严冬里,只有北风继续肆虐,肆意奔跑,如冬日幽灵。 几乎是一夜之间,荒原入冬。 “阿嚏!” 宋雁归打了个喷嚏,裹紧了身上的厚袄,浑像一只巨大的毛毛虫。她前几日高烧不退,兼之神智不清,倒把阿飞吓得够呛。 他虽不说,却是把宋雁归这番生病算在了自己头上。 “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宋雁归吸溜着鼻子道:“跟你刺伤我没什么关系,哼哼,你也未免太高看自己。”她欠欠地道。 “说得好像自己有多强似的。”见她身体恢复了大半,阿飞撇嘴,低低呛声,只手里动作不停。 “我可听到了啊。”宋雁归高声,声音还带了丝病中的沙哑,她披着被子,捂着鼻子一脸兴味地看着他料理猎物,处理干净皮毛,架在火上炙烤,等熟了,散发出阵阵香气,他在她眼神示意下,主动撕下一块肉递给她。 她张嘴“啊呜”一口吞下,再配着刚盛出锅来的一碗浓浓肉汤,眯眼吃得一脸享受。 用食物就可以轻易让宋雁归闭嘴。 阿飞看着眼前笑得一脸满足,毫无戒心的某人,一时不知道她到底是没心没肺,还是没心没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刚在心里骂我。”宋雁归拍了拍吃得溜圆的肚子,抬眸笑眯眯看向阿飞,懒洋洋的目光里隐含一丝锋芒:“怎么,觉得我没本事教你武功?” 阿飞抿唇不语,他娘的武功已算一流,至于眼前之人……他的目光落在某处。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腰侧——那把木刀。他记得她用这把刀击杀了围堵他的兽群,但,只是这样……远远不够。 娘亲病重,他心烦意乱。那几日,他于荒原与虎豹豺狼厮杀数回,负伤未愈,又遇鬣狗,这才险些阴沟里翻船。 “我没见过哪个江湖高手,用木刀。而且……我想学剑。”他说得磕磕绊绊,想着:罢了,怎么都该给宋雁归留几分颜面。 她闻言微默,紧接着嘿然一笑,解下腰间系着的木刀,一手平举至他眼前。另一手随意一挥,一阵微风拂动。 “你看到什么?” “……木刀。” 他听到一声笑,有疾风过眼,他本能地闭上双眼。再睁眼时,眼前人已立于数丈开外! 好快! 如果她刚才想杀他,此刻他已经殒命了。 “谁告诉你我只会用刀?”宋雁归轻笑,握刀,以持剑的手势: 刀尖划过空气,发出清脆的破空声。这是一套剑法,空中留下一道道刀影,仿佛无数把利刃同时袭来,每一道刀光都带着如有实质的杀气,行云流水,势比雷霆,阿飞看得目不转睛—— 变了!手握刀身下柄,刀身竖直,轻轻一抖,如蛟龙出海,直刺前方。刀影连成弧线,带着强劲的风声,要破凌霄不回。是枪! 斧、钺、锤、钩、枪、棍、刀、剑……他在她毫无停歇的招式之中,看到了十八般兵器变化,在她手中的分明是木刀,又不是木刀。 她的招式平平无奇,但每一招紧随其后的变化能令武学名家惊叹乃至拍案叫绝。分明是看不出任何师承的基础招式,可随机组合在一起却这么地怪异、毫无破绽可循。 就好像,她天生知道该怎么以最优的方式变招拆招。 如果说这些招式再能辅以内力加持……定堪万人敌。 他悚然一惊。 宋雁归收刀,眼睛亮若星辰,她眨了眨眼睛,笑如顽童赤子:“如何!” 很厉害,不,是很强。比他所知的任何一个人都强。 宋雁归尤未尽兴,狂拽地笑着补充:“你想学刀,我就教你刀法。你想学剑,我就教你剑道。武技万般,殊途同归,不执溺于本相,才能做到心手合一。好比心中有剑,手中便有剑。你看——” 她指向不远处,木柜的方向。 “咔嚓——”柜体倏然从中一分为二。 “哗啦——”堆放其中书籍杂物倾泻而下。 “砰——”洞体摇晃,碎裂的小石块纷纷砸下,直至柜子背后的石墙突然显出一条裂缝。 这是她,什么时候…… 灵台分明一阵过眼清风—— 是那个时候!她一手举刀,另一只手抬起随意拂袖一挥。 阿飞咽了口唾沫,忍不住愕然惊叹。 “小心!”头顶响起一声惊呼,自己为人拢在怀中于空跃起,起落无定,耳畔是巨石轰隆,烟尘四起。 等到数息之后,终于平稳落地,身前之人把自身的重量一半靠在他身上,烟尘呛鼻,他猛咳了一阵,睁开眼——碎石遍布,洞穴已被夷为平地,满目疮痍狼藉。 头顶响起熟悉的“阿嚏”声,说话之人声音沉痛:“看来,是命运在指引我们离开这里。人确实不应长久呆在一地,这于武学修行无益。” “……”他现在可以杀了这个毁了他家的不要脸的人吗? “哈哈哈,树挪死人挪活。小阿飞,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宋雁归大笑三声,一边觑眼看他,语气里透着七分理直气壮和三分心虚:“咳咳,你看……” “去哪里?” “诶原来你这么好骗?亏我还打了一堆腹稿。” “……”现在变卦也还来得及吧? “别别别。”不妨他把心声说了出来,宋雁归赶忙赔笑:“阿飞你想去哪里?” “我没想过。” “那就现在想。” 他抬头,眼底倒映星辰——“哪有那么多计划周详的时候,说走就走,想做便做,这才是人生嘛。” 想做便做……脑海中浮起一些零碎的回忆,他默然片刻,像要望进寒风侵袭的荒原尽头—— “中原。我要去中原。” “好啊,那就去中原。”宋雁归笑着揉了揉他脑袋,在他发作前收回了手:“既然如此,为师就勉为其难陪你去吧。” “为师?”阿飞重复着这两字:“我可没承认你是我师父。” “阿嚏!你看你眼神早就出卖你了,为师展示非凡身手的时候,你小子可不是现在这样。” “你刚才那一击功力耗尽,至少十数日内都无法恢复,现在的你,连我都打不过。”阿飞冷冷道。 可以好歹给我留一点面子吗?宋雁归一脸木然,内心流泪。 “诶,等等我。”眼见男孩大步往前行去,宋雁归大声抱怨:“我伤寒未愈啊未愈,尊老懂不懂?阿嚏!” 雪地上留下一前一后两串脚印,霜雪复又倾盖的时候,脚印已了无痕迹。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4、友情赠卦 风将住,雪未定。 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在雪地里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 拉车的是匹老马,鬃毛上沾满了雪花,神色疲惫,不时地甩动着脑袋,将雪抖落。 马车的主人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样貌英俊,特别是一双引人注目的,仿佛碧绿色的眼睛,如一汪深泉,又似河畔春柳。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貂皮上尽量伸直,马车里温暖、舒适,但这趟关外的旅程实在太漫长又寂寞。 他现在只想尽快入关,那里不仅有他的家,还有他日夜挂念的人。 小炉候火,有一盏夜灯长明,只为等风雪归人,那样的地方,才可以称得上是家。 风雪愈烈,百草摧折,他看了眼天色向晚,叹了口气:今天看来是赶不及入关了。 好在,荒原之中亦有逆旅。 停雪小筑。 他把马车交给了店小二,瞥见院里停了好几驾马车,看形制有镖局的、商行的,甚而还零星有些官兵的,此处靠近边境,有官兵,倒也说得通。 人还未进屋,便听到里面传来了高低不一的人声,好不热闹。 “客官您来得巧,今儿啊只剩一间客房了,您里边请。”跑堂的极有眼色地在前面领路,推门,帮忙掀开门帘。 “多谢。”男子微微颔首,礼貌道谢。见惯了走南闯北的草莽之人,眼前的年轻男子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文士气质。 “客官您先坐,小的去给您上壶热茶。”麻利地引他到一方可容三四人围坐的长桌,在征询了对面一位头戴斗笠的刀客同意后,小二躬身引男子入座。 “给我一壶酒,两碟小菜。” “好嘞。”跑堂应声答,只是看眼前人一身贵气,又面露难色:“小店偏僻,只有些浊酒粗饭,不知客官……” “不拘什么,你且上便是。”男子摆摆手,洒然一笑。他说这话时,眉目生动,如春风拂面,又带了点风流不羁的况味,中和了刚才略显格格不入的气质。 “得嘞,您稍候。” 待菜上齐,男子一边自斟自饮,一边默默观察着周围—— 放才进屋,他便注意到这客栈之中几乎坐满了人,大多都是像他这样为风雪所阻的旅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酒吃肉,也有少数像他一样落单的,故而会与陌生人拼桌。 在这些人之中有几个遮掩了面目,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总往他处瞟。他饮尽一杯,摇头轻笑。眼角余光注意到角落里的两个人—— 一个年轻女子,边上坐着个看起来六七岁大的男孩。 那女子穿的一身不起眼的青衣,戴着兜帽看不出神情,只叫人觉得气质郁郁萎靡,男孩坐在一边抱臂沉默不语,桌上没放饭菜,反而是铺着笔墨纸砚,边上竖着张牌子,仔细看是用把粗劣的木刀悬立支撑,牌子上龙飞凤舞书着四个大字——代写家书。 好字,字形遒劲,更难得的是笔墨之间的凛然风骨。 他进来到现在,已有小半个时辰。她这桌前,几乎无人驻足,生意不可谓不惨淡。 纵使那边地来往的官兵有犹豫的,也在看到对方是女子后便扭头离开了。 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还是在这样鱼龙混杂的苦寒之地谋生。 男子心生不忍,起身朝女子所坐的方向走去。拂衣而坐,道:“劳烦姑娘,代我写一封家书。这是酬金,还请姑娘收下。”说着,自袖中取一枚银锭,搁在桌上。 这一锭银可供眼前的女子和小孩至少两月的花销。代写书信当然不需要花费一锭银,可男子这么做,已是照顾到眼前人谋生不易的自尊。 女子头微低,眼前碎发遮了眼睑,双手揣在袖中,隔着桌子,能看出面色略显苍白。闻声,岂料她微薄的嘴角扬起一抹笑:“多谢,不过阁下并不需要在下代写家书。” 她说得肯定,倒勾起男子一丝好奇来:“何以见得?” 女子打了个哈欠,声音里透着淡淡的懒散:“阁下步伐轻快,语调轻松。当是归期已定,此刻不过暂为风雪所阻,自然不必由我多此一举。”她耸了耸肩,抬眼示意他不远处几个像是收到了什么急报,纷纷起身离店的官兵: “那些才是需要找人帮忙代写书信的人。” “但他们并未光顾姑娘的写信生意。” 女子伸手扣住桌上银锭,抬眼笑道:“很快就有了。” 兜帽之下,是一双神采飞扬的笑眼。 边地分明凄寒交迫,她的眼里却有春晖万丈。 “不过我也不会让你吃亏。”眼前人微微愣神的功夫,女子自袖中摸出一物,侃侃而谈道:“相逢即是有缘,我赠你一卦。” “姑娘还会算卦?”男子见状失笑。 “嘿,养家糊口的手段罢了。”她笑,边伸手将木牌翻转,露出背后“批卦算命”四个大字来。 她自袖中摸出的是一串铜钱,摆好卦盘,铜钱置于桌上,嘴里一边念念有词:“离上乾下,火在天上。大有,元亨,大吉之卦,公子此生财运亨通,想是富贵闲人,可一生无忧。” 说罢,她屈指叩了叩卦盘,男子垂眸,微微一怔。 “这钱,我便收下了。”她伸手一抹,收起卦盘的同时也将桌上银锭收下:“毕竟我这徒弟还在长身体,得吃饱吃好才行。”说着伸爪就要去抓男孩发顶,被男孩一巴掌打开。 “嘶——一点都不尊师重道。”她捂着发红的手背,麻溜得把桌上一应物品打包收起,眼疾手快一把抓过男孩手臂:“告辞。” 一路小跑,拉着男孩上楼去了。 “砰——”男子抬眼,只见三楼远人的那间客房门一关,两人便立时没了踪影。 男子摇头轻笑,脸微侧,避开自身后袭来的一枚暗器。一枚毒蒺藜,钉在墙上,泛着幽幽蓝光。 小二和掌柜见状早已吓得屁滚尿流,弯腰躲进有所遮挡的柜下,男子及时出手挡下了自不同方向袭向二人的暗器,他敛了笑,语气淡淡:“诸位,就不必再藏着掖着了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5、飞刀快剑 话音未落,数道黑影率先发难,从客栈的各个角落以包夹之势朝男子袭杀,暗器泛着莹莹幽光,密如雨下。 寒光一闪,一道黑影倏地停在半空,甚至尚不及发出惨呼,喉咙口便多出了一个血窟窿—— 墙上钉着一把飞刀,锋锐、短薄,像一枚柳叶。 气氛微滞。 一道阴冷沉闷的声音自角落传来:“他就一个人,怕什么!杀了他,你们就是兵器谱排行第三!” 更加疯狂地进攻。 一条右后方斜刺而出的钢鞭,向男子腰后狠狠抽去。男子侧身躲过,反手一掌,击中那人的手腕,钢鞭脱手而出——男子甩臂一挥,身体微微后仰,以鞭横扫前方举刀剑欲刺的一片狰狞面目,听取惨呼一片。 飞刀再次出手,一发贯穿正前方二人的咽喉,两人一样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瘫软在地。 惊人的指力,转眼之间,周围站着的黑影便少了将近五成! 带头之人见诸人战意怯怯,咬牙狞笑,手一挥,一早就在二楼埋伏的几人得到示意,朝一楼战局的中心不分敌我倾倒大片粉末! “啊!”一片惨叫,却是出自正与男子混战的己方人之口! “嘶——这帮人对自己人下手也够狠啊。”三楼拐角处极隐蔽的一间房,青衣女子翕开窗户一道缝隙,小心翼翼朝下望去—— 本来包围着男子的众人毫无防备,此刻捂着眼耳倒地哇哇乱叫,显是中了剧毒。 男子屏住呼吸,第一时间闪身躲避,但仍有少量粉末飘进了眼睛。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刺痛,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就趁现在,都给我一起上!”见手段得逞,带头的虬髯大汉兴奋不已,不再压抑声音,放声吼道。 近十道黑影自二楼一跃而下,整个客栈霎时为厮杀笼罩,兵戈之声不绝。强忍着刺痛,凭借着对危险的判断和敏锐的听觉,男子与一众人等周旋。 手中的飞刀如同长了眼睛一般,不断在人群中穿梭,每飞出一刀,必有一人倒下。 可他真能幸运地坚持到最后吗? 手提兵器的虬髯大汉尚未出手,在战局之外虎视眈眈。 “诶诶诶,你去哪里?!”青衣女子,也就是宋雁归压着嗓子一把拽住手提三尺铁片为剑,眼看就要冲出房间的阿飞。 “杀人。”他冷冷道:“呃——” 一记拳头重重敲下,头顶传来某人半阴不阳的笑声:“杀人?送死还差不多。还有,”她顿了顿道: “阿飞小友,你这个年纪上房揭瓦闯祸捣蛋怎么都行。杀人这种事……” “我练的就是杀人剑,我也杀过人。” 阿飞皱着眉头淡淡陈述,仿佛说这话的人不是他自己。 宋雁归闻言沉默了半晌,没说下去,趁机伸爪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头顶,笑眯眯道:“还不是时候。你这会儿下去,如果出事,谁保护我?” “他撑不了多久了,那个大胡子现在都没动手,无非是在拖延时间等他彻底毒发。”多年荒原生存的经验让眼前的男孩有一种远超同龄人的冷静和敏锐:“他死了,我们也活不了。” 那领头的虬髯大汉下手不分敌我,行事凶恶,等这白衣男子死了,接下去死的就是他们。 “鬼哭草磨成的药粉,沾体发作,中毒者会先感到皮肤刺痛,紧接着开始出现幻觉,药力发散,四肢逐渐麻痹,等到一炷香功夫之后,中毒者就会彻底失去意识。” “你知道这是什么毒?”阿飞微讶,他没想到眼前之人还懂这些。 “知道呀,我亲眼看他们前几天在后院那里偷偷摸摸磨的。” “他们没发现你?”她的内力眼下分明还没恢复。 “放心,为师有分寸。对了,给你的糖糕吃了吗?味道如何,好吃吧?” “难吃。”阿飞抿嘴扭头。 那就是喜欢吃的意思。她笑,见他此刻虽听了她的话没有一意孤行,眼神却时刻留意着楼下一举一动—— 男子勉强支撑着木柱稳住身形,白衣染血,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血。 飞刀之下十九条亡魂。可惜是十九,不是二十。 颓势已现—— 虬髯大汉手提一柄涂了毒的利刃,狞笑着举步朝男子靠近。 宋雁归不知道在嘀咕什么,阿飞已经听不见了。 萍水相逢,非亲非故,但少年血性,不忍见英雄落入卑鄙者设计的坟茔—— 如箭离弦,剑出“鞘”。 “!”宋雁归快走几步,只摸到他一片衣角,只能眼睁睁看他飞身而下,剑尖直指虬髯大汉后心! 该死,她这会儿根本没内力! 很快的剑。 可对方焉知有无留下后手? 在阿飞近身的一刹那,虬髯大汉似乎察觉到了异样,身形猛地一颤,他迅速转身,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但随即被狠厉所取代。 左手疾伸入怀,衣袖猛地一挥,红砂扬起,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阿飞却似全然没有看到这片红砂,身法陡然加快,如一道闪电般俯冲而下,手中铁剑化作一道寒光,直刺对方胸膛。 “找死!”见对方只是一个孩子,虬髯大汉狰狞大笑,举刃刺出。 身后一柄飞刀,穿喉而过。 “怎么……可能……” 大汉喉咙里发出‘格格’的响,脸上每一根肌肉都都在发出痉挛,鼻孔渐渐扩张,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试图转头看向飞刀射出的方向,紧接着“砰”的一声,闷声倒地。 一点红漫染开来,逐渐扩散,身躯浸入血里。 在他身后,白衣染血的男子眉目淡淡,捂着身上伤口,脸上并无波澜,只抬眼看向出手相助的男孩时,才露出一个温和真切的笑来。 “你没中毒?” 男子摇头,又点头。正待解释,客栈外遥遥传来一阵如鼓点般有规律的脚步声。 有人朝这个方向来了。 这个时候来的人会是谁?对方是敌是友? “我们该走了,官兵朝这里来了。” 说话的人是宋雁归,她喘着气,刚小跑着从楼上下来,一脸嫌弃地从遍地的尸体身上总共摸出上千两银票,自己留了一张,把剩下的银票全给了躲在柜子里惊魂未定的掌柜和店小二一人一半。 “赔偿,省着点花,足够半辈子衣食无忧了。收好,别客气。” 飞速做完这一切,她拍拍手,朝同样已经收拾好飞刀的男子拱手作揖:“兄台行个方便,可否捎带我二人一同入关?” “二位于我有提点救命之恩,举手之劳,在下无有不从。”男子温和笑答。 “多谢多谢,那就赶紧,路上人多也热闹。”宋雁归拉着满脸不情愿的阿飞,自来熟地一锤定音。 “在下李寻欢,还未请教二位名姓。” “宋雁归。”“阿飞。” 等到往客栈而来的一行人赶到,看到的便是客栈之中尸横遍地的情形,掌柜和店小二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来的人中,领头的是一个蓄着短须手提长缨、目光如炬的中年男子,他身后跟着训练有素、着装齐整的一干部下。其中几个,正是不久前离开客栈的官兵。 “你们快看,那边那个是不是大凶卜霸?” “头你看,这三个就是多年来一直被通缉的关外三凶。其他人,应是他们网罗的凶徒。” 这关外三凶偶在关内活动,作恶多端,却苦于常年在关外狡兔三窟,至今没有抓获。众人拿着画像一比对,果然分毫不差。 “这些人,每个人手上都有人命。仔细看清楚了,哪个不在通缉榜上?” 领头人微微沉吟,问起另一桩事:“刘知山,你说给你线报的是个女子?” “是。她说未时来此,有鱼上钩。” “好一个未时来此,有鱼上钩。”领头人嗤笑道:“焉知谁是鱼谁是饵?”他冷肃道:“下不为例。” “是!属下知罪!” “何罪之有?此次之事,你当记首功。” “谢将军。” “你带几个人留下,看看有无伤员抚恤,其他人跟我走,看看有无残余!”领头人下了命令,率先带人往二楼走去。 “是!” 刘知山躬身领命,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升起淡淡的喜悦:幸好,他赌对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6、奇怪的师徒 马车宽敞,容纳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绰绰有余。 “还没多谢宋姑娘借卜卦之名,提醒我店内埋伏的情况,还有,事先给我准备的解药。”李寻欢郑重道谢。 “不过是寻常的解毒药丸,起效慢,也做不到根除祛除毒性。”宋雁归并不居功,坦言:“我于医道不过粗通而已,若不是你底子好,武功好,吃了也是白搭。” 李寻欢笑,斟三盏清茶,顺着话头接着问道:“在下有一事好奇,还望宋姑娘解惑。” “但说无妨。”宋雁归摆摆手,大半心思都放在手下给阿飞搭脉上,虽然后者觉得她小题大做。 “宋姑娘如何猜到来的人是官兵?” 以自己的功力,当时那脚步声也不过隐隐可闻,遑论面前之人似无内力,可当时她却对来人的身份言之凿凿。 “并非猜测,而是来的人只会是官兵。”她分出一缕心思耐心解释:“李兄你来之前一两天,那二十人便先后陆续进了店。只是碍于每日都有官兵来来往往光顾我那摊位生意,行动不敢太过放肆。”她笑得狡黠: “去而复返,本就是我与熟识的官兵约好演的一出戏,对方想要借此搏一搏功绩,至于我嘛,毕竟这帮人下手狠辣,非为救你,亦为自保。” 二十个在边境一带活跃的凶徒,哪个手上没有几条人命,上了朝廷的通缉令,大多便改在关外活动,却也不愿惹人注意徒生事端,毕竟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杀李寻欢。 是为名,亦为利。 官兵,能不沾染就不沾染。 ——这也是他们特地选在官兵离开后动手的原因。 庙堂与江湖泾渭分明,可并非全然相隔的两个世界。在这一点上,三榜进士得中探花,曾经出入庙堂的李寻欢深有感触。 “原来如此。”李寻欢微微沉吟,豁然开朗:自己因不喜朝廷约束毅然辞官远行,却从没想过,官身于己而言虽是束缚,却在某种程度上亦是依仗。 小李探花属于朝廷,谋害朝廷命官,便要做好与朝廷这个庞然大物为敌的心理准备。 小李飞刀属于江湖,谋害布衣白身,只需问自己敢与不敢,权衡之下,便少许多顾虑。 可若要问他是否后悔,李寻欢轻笑: 本是江湖不归客,却因浊酒恋红尘。 他从不后悔。 倒是眼前这位宋姑娘心思缜密,虽三言两语说得简单,可其中关节环环相扣,可谓算无遗策,着实令人不敢小觑。 被认为算无遗策的宋雁归此刻却眉头紧皱,一手摩挲着下巴,一手搭在阿飞的脉上: “唔,摸着倒确实没什么问题。”她说着从衣襟中取出瓷瓶倒出一粒褐色药丸:“以防万一,你还是先把这吃了。” “我都说了我没事。”短短一个时辰,宋雁归给阿飞搭了十次脉,后者早已皱着眉一脸不耐,此刻更是拒绝吃药。 “你很能耐啊,命都不要了。”宋雁归冷哼一声,想到他当时不顾劝阻飞身而下的场景,头一回共情起当年饱受自己折磨的宋辞:那时候,自己可没有眼前这小子这么叫人头疼。 嗯,应该没有。 “我吃了你给的糖糕,我知道里面有解毒药。”阿飞淡淡道:“所以你可以放心,那毒雾对我没有影响。” “嘁,臭小子,有恃无恐。” 阿飞扭头看向窗外,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他不笑时漠然冰冷,笑起来却有如春雪初融。 “咕~”宋雁归捂住肚子,一脸严肃道:“阿飞,我饿了。” 后者闻言,习以为常地朝车窗外望去,注意到雪地里的一串足印,大致判断出猎物的体型种类:“这附近不久前有野兽出没过。” 他回头看了伤势不轻面色苍白的李寻欢一眼,欲言又止,接着果断道:“我去碰碰运气,很快回来。”说完便提着剑利落地跳下了马车。 “……”这种微妙的被鄙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咳咳,这样好吗?他只是个孩子。”受伤未愈的李寻欢忍不住开口向宋雁归确认。 “李兄,别小看阿飞啊。”她忍不住骄傲地夸道:“论在荒原中的生存能力,我和你两个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他。” “是我自以为是了。”李寻欢略带歉意地笑。 “一直没问,宋姑娘和阿飞是……姐弟?” “错了。”宋雁归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摇了摇,一脸神秘。 “那是?”总不会是母子,看着年龄不大对。 “是师徒啊师徒。”宋雁归郑重其事道:“其实……阿飞他,是我的师父。” ???!!! 闻言李寻欢嘴张了张,满脸愕然,一时失去了表情控制和语言管理。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见他如此,宋雁归露出一个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拍着桌子捧腹大笑。 李寻欢哪还有不明白对方故意语出惊人的道理,只得无奈叹气。 真是对奇怪的师徒。 师父不像师父,徒弟不像徒弟,且不说性格南辕北辙,哪里有师父不会武功却能教出使一手快剑的徒弟的道理? 他看向对方,见她笑够了,擦了擦眼角泪花,目不转睛看着窗外阿飞消失的方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宋雁归目光复杂,心底忍不住微微发沉: 就像她对李寻欢说的那样,那解毒丸不算多稀罕的配方,是她照着记忆中赵老头给开的方子配置而成。那红砂毒雾看着诡异古怪,对方用来保命的毒绝非寻常,可她探了阿飞的脉象这么多回,确实也没觉出任何明显的异常。 是医术不精?还是自己多心?她可是亲口答应过他母亲…… “宋姑娘可是担心卜霸最后关头用的毒雾?”李寻欢见她不说话,目光追随着那小小人影离开的方向,心里有了判断。 “嗯。确实让人在意。”她看向李寻欢,诚恳发问:“李兄你有什么见解?说来听听。” 李寻欢:“以我对卜霸的了解,此事不会这么简单,宋姑娘你的怀疑很合理。不过你那解毒丸子也非凡品,寻常的毒都可解,刁钻的亦可减轻毒性。 此事因我而起,我已去信给梅二先生,邀他来李园一趟。他是当世杏林圣手,亦是我的好友。有他替阿飞诊治,应当无事。” “这样最好不过。”宋雁归欣喜,注意到他刚才提到的地方:“李园,李兄的府邸?” “是,宋姑娘和阿飞请务必过府小聚,让我也好尽一尽地主之谊。”他诚挚邀约。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宋雁归揣着手,笑眯眯应承。 然后她就见到了足可以和姬冰雁的府邸媲美的庄园,还有自门后遥遥与他们相望的女子。 她盈盈倚在门口,穿一身浅紫色长裙,气质如江南水墨般温婉清丽。 她看向李寻欢时,烟碧般的水眸里流转着数不尽的相思情意:“表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7、李园虽好 “表妹!” 李寻欢闻言欣喜动容,浑然忘了还有外人在场,情之所致上前几步,眼里除了眼前女子,再容不下旁人。 他解下身上狐裘,披在女子身上,触到她肩膀凉意,知她一定站在风口等了许久,心里一软,柔声道:“这里风大,你身子弱,下次不必在外面等我。” “好,我听你的便是。”她柔柔应道,转头侧身,看向与李寻欢一同出现的两人,友善地笑着朝二人点头问候:“表哥,这两位是?” “诗音,这就是我信上与你说过的宋雁归宋姑娘和阿飞。”李寻欢顿了顿,接着向他二人介绍道:“宋姑娘,阿飞,这位是我的表妹,林诗音。” “林姑娘好。”宋雁归按着阿飞的后脑勺,一同躬身致意。 林诗音闻言露出恍然神色,看向二人语气郑重真挚:“表哥在信上都与我说了,若无二位及时出手相助,表哥此番恐怕无法平安回来。诗音在此,谢过二位。”说完,她盈盈俯身一拜。 “林姑娘言重了。”宋雁归上前伸手虚扶一把,笑道:“我还得多谢李兄好心捎带我二人一程,否则单靠两条腿走,也不知何时才能入关。”她边说边摇头叹气,语调沉重还透着丝委屈:“眼下倒是有些饿了。” 林诗音噗嗤一笑,初初见面便对眼前人生出几分真切好感: “饭菜我已经着人备下。我已安排下人收拾好了两位住的屋子,就在南边竹溪阁,可以先去沐浴更衣,刚好也可去看看住处是否称心。”她顿了顿看向李寻欢,目光注意到他脖颈边包扎处,心疼道:“表哥,你也快去吧。” 李寻欢笑着应好。 “宋姑娘,阿飞,请随我来。” “多谢林姑娘。”宋雁归笑着道谢,拉上阿飞一起,小跳着跨过门槛,迈着轻快步伐跟上。 宅院高耸,林木葱茏。一路穿花拂柳,有水榭亭台,山石嶙峋,甚而有数十丈高的假山,飞瀑顺着山势蜿蜒而下,汇入湖中。 林诗音带着宋雁归二人绕过假山,盈盈笑问:“冒昧问一句,宋姑娘贵庚?” “恰好双十,零几个月吧。”宋雁归挠了挠头。 “那我比你虚长几岁……”林诗音笑答:“你可以叫我姐姐了。” “林姐姐。”宋雁归极上道地改口道:“你叫我雁归便是。” “好,雁归。”她道:“听表哥说,你和阿飞是师徒?” “我不是她徒弟。”入园以来一直一声不吭的阿飞冷不丁道,说完抿着嘴别过头去。 “没错。”一向喜欢逗男孩的某人这回莫名承认地爽快:“确实不算。” 她转性了?阿飞纳罕,疑惑看向对方。刚好对上宋雁归侧头朝自己眨了眨眼,她用口型无声道—— 你、太、弱。 “你!”果然还是趁她内力没恢复把她干掉比较好。他手握铁剑,蠢蠢欲动。 “哈哈哈哈哈哈哈。”宋雁归放声大笑。 林诗音莫名,很快注意到阿飞一脸要吃人的目光,乍然见到两人之间暗流涌动,似乎还是某种习之以为常的状态,她猜到几分,一时哭笑不得。 “竹溪阁到了。”林诗音提醒道:“热水和换洗的衣物我都着人备下了,雁归,你们好好休息,稍晚时分我会安排人带你们去用餐的地方。准备仓促,若有礼数不周到的地方还请见谅。” “林姐姐再周到不过了。”宋雁归礼貌道谢:“这里一切都很好,你快去休息,我和阿飞能照顾好自己。” “好,那我走了。有什么需要,随时让下人跟我说。”她脚步微顿,不放心道。 “放心。”宋雁归颔首,笑着打趣:“林姐姐你人虽在此,心却早已不在此地,这点眼力见宋某自问还是有的。快去吧。” “雁归你……”林诗音很少得人如此直白打趣,偏偏还说不得什么,她脸上弥漫淡淡羞意,欠了欠身,离开。 目送林诗音离开,宋雁归伸了个懒腰,环视四周,此处遍植翠竹,竹影婆娑,清风徐来,竹叶沙沙作响,不胜幽静宜居。 她往石凳上一坐,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准备在这里常住?”阿飞冷不丁开口,语气很淡。 “看来你不喜欢住在这里。”宋雁归若有所思,语气肯定:“这里不好吗?” “就是因为太好,所以我不喜欢。”阿飞摇头,语气平静。 他成长在气候极端恶劣的荒原大漠,浮香暖阁,会磨平狼的爪牙——而那是他于世间行走唯一的依仗。 但是宋雁归呢,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阿飞重申了一遍问题。 宋雁归仰头望天,揣着手,忧伤地发出一声长叹:“宋某我啊,是不可以在这样的地方常住的。” “……”这该死莫名熟悉的感觉。 她下一句—— “这世上能和宋雁归相比的,只有有钱的宋雁归。为了让芸芸众生不至于太过自卑,我是不能太有钱的。” “……”有病,得治。 “好了小阿飞,要走,但不急于一时。”她收敛笑意,弯腰拍了拍他的肩:“我们在这里等一个人,等见完了人,就走。” “谁?” “见了你就知道啦。”她摆摆手:“明日我会去集市上走走,未雨绸缪,是得为之后想个营生才行。” 说完,也不管他,径自回房去沐浴更衣了。 “故弄玄虚。”但不可否认的是,听到她说并不打算在此久留的时候,他的确松了口气。 “哦对了。”半掩的房门从里面被人推开,露出宋雁归湿漉漉的脑袋:“明天我一个人去集市,至于你,我跟林姐姐说好了,她明天会亲自教你读书习字。” “我不……” “咳咳咳,我听不见。”说完“砰”地一声把门紧闭。 “混蛋。”阿飞黑脸,小声嘀咕。 “骂我也得去!”屋里人高声道,显然他的小声蛐蛐没逃过宋雁归的耳朵。 “……奇怪,她内力恢复了?”阿飞闻声微愣,心中默算了下时间:比他估算的时间要早了一日。 “总算恢复了。”他喃喃自语,没意识到自己眉峰舒展,语气里透出一丝放松和高兴。 可到了翌日,当宋雁归真把自己转手郑重托付给林诗音的时候,他笑不出来了。 阿飞皱着眉,目光复杂地看着宋雁归一脸轻松愉悦地转头蹦跶着出了李园,消失在人群。他嘴角绷直,拳不知不觉紧握,内心深处升起一丝惶然。 这种情绪伴随时间的流逝逐渐累积,他从不知道冬昼可以如此漫长。他其实识得大多数常见的字,至于林诗音教他读的《诗经》《楚辞》,他并无兴趣。 墨染白宣,他的笔锋凌厉,如刀劈斧凿,字形杀意凛然。一如焦灼的心。 “要下雨了。” 林诗音添两盏烛火,抬头朝窗外望去,天际乌云如墨,翻滚不休,她蹙眉,浮起一丝担忧:“也不知道她带没带伞。” 有纸页掀动的清脆声响。 “阿飞,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没有回音,她侧目重又唤: “阿飞?” 坐椅上已空无一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8、一年之约 宋雁归回到李园的时候,林诗音正在中堂焦急万分地来回不停踱步,李寻欢在一旁柔声安抚,却收效甚微。 见到宋雁归,林诗音几乎是立刻迎上前来,她眼眶微红,眼里涌动着浓浓的自责: “雁归,阿飞不见了!” “咳咳,我已经命园中所有下人出去找了。”李寻欢的声音还透着病中的虚弱,事实上他也是刚得知此事不久,他郑重道:“阿飞在李园走丢,是我的疏忽,我会把他找回来。” 他把此事全然揽在自己身上,并向宋雁归保证,语气诚恳饱含歉意。 李寻欢是一个有诺必践的君子。他这样承诺的同时,手中握着一把油纸伞,身披厚裘,是准备出门的打扮—— 尽管他的伤还未痊愈。 “表哥,还是我去吧。”林诗音道:“此事是我的责任,你的伤还没好……” “不碍事。”李寻欢摆手,迈步就要出门—— “两位都不必去,”宋雁归摇头,伸手拦阻,自李寻欢手中接过伞:“徒弟走丢了,当然得由我这个做师父的去把人找回来,这才像话啊。” 伞骨“咔哒”一响,轻旋,伞面撑开,如风雨里绽开一朵花。 她挠了挠头,嘿然一笑,转身走进雨里。 —— 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狠狠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片冰冷的水花。 宝善堂里,孙慈正有条不紊地指挥学徒将堆在门口晾晒的少量药材搬回屋内,他一一检视,挑拣出能用的抚去湿痕,小心存放。接着亲自走到柜台后,将几扇木窗关紧,又用木栓固定好。 街上,行人商贩瞬间乱作一团,有经验的商贩早有准备地扯出油纸,盖住瓜果蔬食,又从摊位下摸出几块石头,压住四角,不顾满身衣衫湿透,匆匆离去。 宝善堂宽长的屋檐下一时间聚拢了好些躲雨的人,无处可避的乞儿,怀抱婴孩的妇人,步履蹒跚的老者。 雨来如决堤,奔逐如喧鼙。 这雨短时间是不会停了。 孙慈叹了口气,泡了一大壶热茶,安排学徒分杯递给躲雨的人祛寒。 忙碌间,眼角余光注意到街边拐角有一个矮小的身影一晃而过。 他顿住:孩子?这样恶劣的冬雨天,若非乞儿,怎还会有在街上游荡的孩子? 他撑了把伞,走至阶前四顾,试图确认那个孩子往哪个方向去,雨水顺着屋檐而下,雨幕里,哪里还有孩童的身影。 “莫非是我眼花?”他暗自嘀咕,摇了摇头。 暴雨如注,衣衫很快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寒意顺着皮肤直透骨髓。 阿飞感觉不到寒冷和疼痛,他只是低着头,默默走,任由雨水冲刷脸庞。他的眼神执拗,深处却带着微不可察的彷徨,像在寻找什么,又仿佛是要证明什么。 他刻意避开了那些穿着李园下人服饰的人。对于常年在荒原生活的他而言,要提前避开这些人的视线轻而易举,他知道他们可能正在找他,但他并不想跟他们回去。 雨水在脚下汇聚成溪,渐趋泥泞的地面和湿透的衣衫让脚步变得沉重无比。他没有停,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仿佛前面某处正藏着他要找的答案。 直到前方投下一片阴影—— “咦?这是谁家的的孩子走丢了?” 头顶发出清脆的“啪嗒”声,那是雨滴落在伞面上发出的声音。他停下脚步,抬头—— “哟,原来是我们家的小阿飞。” 玩世不恭的、熟悉的笑容,像冬日里的一缕暖阳,并不炽热,却足以驱散周围的寒意。 紧绷的弦微微一松,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晕眩,他的眼前突然有些发黑。朝前倾倒的下一秒,身躯为人扶住,鼻尖一片淡淡的,令人放松的皂角味道,额头拂上一阵温热,熟悉的声音忽远忽近: “嘶——臭小子,你可真会折腾自己折磨我……” 她的抱怨似真似假,语气却分明无奈中带了点笑意。 然后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雨箭不再袭染他分毫。 —— 药香,脚步声,人声,梦里依稀可闻。 阿飞从梦中醒转,身下是暖绒的床褥,起身时,敷在额上的巾帕落在身前。窗外夜幕低垂,星辉漫天。 自己睡了多久? 宋雁归抱臂倚靠在床头,头微垂,合着眼,眼下有淡淡的青灰,脸色透着股病态的苍白。 他低头,心头浮起一丝淡淡的愧怍。 “醒了。”额头贴上温热掌心:“唔,烧总算退了。” 或许是她的语气太过平静,明明有很多问题,他却不知从何问起。 “我以为你走了。”他攥着拳头,声音微微沙哑。 一片沉默,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语调戏谑:“觉得我抛下你一个人,一走了之了?” “……对不起。”他已知道是自己多心。 “我答应了你娘,照顾你一年。”她冷不丁解释:“如今才一个月不到。”女子把毕生内力给了她,虽然杯水车薪,不过这就没必要说给他知道了。 那一年之后呢? 这个问题堵在喉咙,他开不了口。 她拍了拍胸脯:“哼哼,言出必践,宋某可不是食言而肥的人。不过等时间到了,我肯定拍拍屁股走人啦。”她捂脸叹了口气:“照顾小孩教人武功这种事,我的极限也就是一年了。” “一年……”阿飞喃喃重复,闭了闭眼,他想起自己入关的目的,收起那些不合时宜的软弱:“一年之内,我会变强。” “我知道。”宋雁归扬笑,目光明亮,意气风发。 我宋雁归亲手教出来的徒弟,当然不会比别人差。不过在此之前—— “李兄说这两日梅二先生就应该到了,我得带你见一见他。另外,你离开之后,林姐姐和李兄急坏了,还有园中那些为了找你奔波了大半日的人……” “我会去向他们赔罪。”阿飞回答地毫不犹豫,不过:“梅二先生是谁?你说我们要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他?” “没错。” “见他做什么?” “唔,听李兄说梅二先生医术了得,还尤其擅长讥讽病人。真想当面见识见识。” “……”他果然还是无法理解宋雁归神奇的脑回路。 不过,见就是了。 两日后,他无比后悔自己此刻的掉以轻心。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9、重要的事 “这小子的确中了毒,西域血砂之毒,此毒于中原失传数十年,书中记载,中毒者无痛无病,但短则数月,长则一年,暴毙而亡。” 说这话的人穿一身破旧蓝袍,戴着顶文士方巾,他的脸色蜡黄消瘦,手里提了壶酒。 “怎么会……”林诗音不敢置信地小声惊呼。 “脉象是看不出的,想必在找我之前,你们已经试过了。”他取杯盏沾一点清水,捏一把药粉撮揉,大步上前拉过阿飞的手臂,却在看到阿飞臂上的胎记时,微微一怔。 他动作微顿,撸袖,将药粉涂抹在他露出的手肘上。 很快,一股烧灼感自臂上传来,显露出蜿蜒在腕间的红色小花。 “这朵花抵达心口位置之时,便是他的死期。” 众人见状面色凝重。 “还请先生替阿飞医治。”李寻欢道。 “先不急。”梅二先生看向面前的男孩,神色复杂:“我有个问题要问他,还请诸位暂避。” 宋雁归举手:“我是他师父,有资格听吗?” “半路师父算哪门子师父。”梅二先生无语道:“你想我当着她的面问吗?”他转头看向阿飞,把选择权交给对方。 他想起来眼前这个男人是谁了。阿飞闭眼,五指陷进掌心,冷声道:“就我和你。” 宋雁归双手背在脑后,长长叹了口气:“好吧。我尊重你的心情,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想拥有自己的小秘密。” “……”梅二先生此刻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胎。 半晌,两人还留在屋内没有出来。 李寻欢想到梅二先生凝重的表情,心中莫名生出不好的预感。他本能地看向宋雁归—— 对方正一手托腮,坐在石凳前打着哈欠,屈指扣着铜钱,昏昏欲睡。 该说是心大吗,还是因为无条件地信任? “吱嘎——”推门而出的是梅二先生,他目光中情绪翻涌,深呼一口气,压下情绪,沉声道: “他这毒,我不治。” 李寻欢闻言微愣,他知道眼前的这位好友有三不治:不付诊金者不治,言语轻慢者不治,杀人越货者不治。 不管怎么看,阿飞都不在此列。 “梅兄……” “你不必劝。”梅二先生摆手道:“我也是仔细考虑过后才做的决定。至于原因……”他看向屋子方向,眼中闪过复杂之色:“那孩子心里清楚。” “先生莫非认识阿飞?有过龃龉,被他揍过?看你不会武功,年纪却比阿飞大了许多,这样的事确实有些丢脸,我理解。”宋雁归连珠炮弹似地发问,边说边观察着对方神情:“唔,看来不是。那就是……” “不必猜了。”梅二先生饮尽了整壶酒,打断了宋雁归带着讥嘲意味的猜测,不耐道:“我不治,是因为他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梅二先生慎言。” 宋雁归打断他的话,她站在众人中间,刚才还嬉皮笑脸,此刻眼底却一片冰冷。 好重的杀气。 梅二先生在这目光下不自觉打了个冷颤,李寻欢抬手按在林诗音肩上,后者感到周身传来一阵暖意,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她开口—— “梅二先生说这话,未免太过分了。”林诗音胸膛起伏,对于一向温和体贴的人而言,这已经是她能说出的最严厉的责备。 她不喜表哥与江湖中人过从甚密,可她很喜欢雁归和阿飞,情感的天平倾斜向二人的同时,对于在她看来是口出恶言的梅二自然没有什么好感。 宋雁归叹了口气,捂着嘴咳了两声,面色微微发白。她眼角余光滑向某处,微微一顿,状若无意地移开。 与此同时,刚才令人如芒在背的杀气一如海水退潮,无影无踪。李寻欢目光看向宋雁归,若有所思。 “咳。”意识到自己失言,梅二先生心神一凛,面上却仍有几分不服,别别扭扭拂了拂袖,不再吭声。 “我去着人做些糕点送来。”见气氛僵持,林诗音温柔笑道,离开。 李寻欢还在尝试劝说,询问缘由。 宋雁归站在原地若有所思,接着很快小跳着进了屋内。 阿飞站在日暮光影里,一言不发。他在等她开口问他。 他等到一声长叹: “哎,我还以为是多了不得的神医呢,原来只不过是庸医一个。” “你说谁是庸医?!” 梅二虽说得斩钉截铁,内心不是不纠结,在屋外徘徊不去之时,又得好友苦苦相劝,正苦于无法说出实情,却在此时遥遥听到宋雁归大放阙词,不顾李寻欢拦阻破门而入,气地歪了方巾也不顾。 “除了你还能有谁?”宋雁归懒懒抬了抬眼皮,语不惊人死不休。 “很好。”梅二先生气急:“我原本还有些犹豫,现在,绝无可能,哼!”撂下狠话,拂袖而去。 李寻欢叹了口气:“宋姑娘,梅二性子孤傲,最不喜人言语轻慢于他,你质疑他的医术,此事恐难转圜。” “我不需要。”阿飞皱眉冷声,一字一句道:“无非一死。” “李兄好意,倒叫你左右为难。”宋雁归轻笑,却对他的建议不置一词。 这便是拒绝了。 李寻欢摇了摇头,无奈笑了笑,关门离去。他虽以为眼下,没有比给阿飞解毒更紧要的事,但他尊重对方的选择。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连他也无法说服自己认同刚才梅二先生对阿飞的评价,何况是对方? 宁折不弯。 他不合时宜地想,在这一点上,眼前这两人倒真是像极了师徒。 也罢。李寻欢想,哪怕失败,自己总要为二人再试着筹谋一次。 屋内。 “你不问我吗?” “问什么?” “原因。”阿飞淡淡道,话语里流露出一丝自弃:“他不给我解毒的原因。” “这世上不是只有他梅二先生一个人医术高明。”宋雁归却道。 “你刚才不还说他是庸医吗?这会儿倒愿意承认对方医术高明了。”阿飞习惯了宋雁归的关注点异于常人,此刻一反平日冷漠,故作轻松地调侃。 “哦,那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宋雁归哼了声道:“我还没见过哪个人敢在我面前那么狂,看他不爽。只是我意气用事,连累了你……” “阿飞,”她笑起来,笑容带着明亮的希冀:“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别担心。” “他不会替我解毒的。”阿飞平静地开口。 “功夫不负有心人嘛。你看,李兄还在尽力尝试。” 他发出一声嗤笑,摇了摇头。嗫嚅着开口,带了些微的试探:“你好像从来没问过我,我娘是谁。” “我知道啊,我见过。” “……我是说,我娘的身份。” “这重要吗?”她笑着反问。 “我娘是白飞飞。”阿飞闭了闭眼,一鼓作气道。 江湖中人如何形容他的娘亲呢? 幽灵宫主、无恶不作、心思狡诈、变态疯狂、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 阿飞说完,心中料定了宋雁归可能的反应,却唯独没有想到对方会说—— “哦,原来你娘叫这个名字。”她毫无波澜地思忖,接着恍然道:“所以你叫阿飞,是取了你娘名字中的‘飞’字啊。” “……”很好,她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可她总有一天会从别人口中知道。不是梅二先生,也会是别人。江湖中与他娘结仇之人,实在太多了。 与其那样,不如让他亲自告诉对方,他究竟流着怎样的血。 宋雁归听着他的讲述,默然不语。 “……所以你看,或许他说得没错。我这样的人,的确不该活在这个世上。”阿飞自嘲道。 “嘁——那种鬼话你也听,”宋雁归忍不住讥笑出声,她愈笑愈大声,捂着肚子不可自抑,她匀着气,微喘,正色道: “不是看在李兄的面子上,下一次,我会当场揍到他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有干燥温暖的掌心拂过发顶,宋雁归过了把手瘾,收手,双手揣在袖中: “你娘是谁对我而言不重要,对我而言,我只要知道她是你娘就够了。”她顿了顿,接着道:“阿飞,对你而言,也是一样的。” 我见过她一心把你护在羽翼下的样子,我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而你也一样。 宋雁归面容平静,眼底如映山河日月: “上一辈的恩怨,那是大人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那些会拿不是你做的事为难你的大人,只不过是因为懦弱无能迁怒于你罢了。那样的人,也值得你放在心上吗?” 阿飞怔怔看着她,眼眶骤然一热,他别过头去,声音带着些许颤抖,他微微仰头,笑: “师父,你生来就这么会说漂亮话吗?” “是啊,我怎么这么会说漂亮又帅气的话呢,大概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漂亮又帅气的人吧。” 她的声音咫尺于他身侧,温和自信。 阿飞望着窗棂外摇曳的点点灿金,默默伸出手,攥住了宋雁归的衣角。 日落月升,无人在意的潇潇竹林,一片绯色衣角一晃而过。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0、选择 月色如霜,夜已深沉。 竹溪阁的东厢房内还亮着灯。 就在几个时辰前,梅二先生已从李园离开了。 “抱歉,有负所托。”李寻欢语带歉意。 “何需自责,我知李兄已经尽力。”宋雁归摆了摆手,微微含笑,语气平静。 李寻欢回忆前些时候梅二喝到半醉时吐露的原因,亦清楚自己并无劝其的立场。 “还请宋姑娘勿要记恨梅兄,”李寻欢恳切道:“他亦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明白,这无妨。”她已自阿飞口中大致了解了前尘旧怨。 见她目光清澈坦荡,李寻欢松了口气,道:“虽是如此,梅兄在走之前,还是松口给了我一样东西。”他自袖中取出一个瓷瓶。 “这是什么?” “断武解毒丹。”李寻欢道:“可以解血砂之毒,但代价是吃了之后失去武功。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此生都无法再习武。”他沉声道。 眼下,阿飞已喝了药——是宋雁归照着赵老头的方子制成的药丸。她将制的药丸磨成粉,送水煎服,此前虽不知是否有用,仍坚持要他每晚睡前吃上一例。 他看着坐在桌前哈欠连连的宋雁归,不解:“亥时了,你还不去睡?” “很快。” 她半托着腮,修长的五指间夹着数枚铜钱,铜钱在指间轮转、左右穿梭,如同轻盈的舞蹈。接着,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捏、一抛,铜钱在空中相继发生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伸手猛地一握,她收起铜钱,摊开掌心,笑盈盈展示给他看—— 一个“吉”字。 “你信这个?”阿飞无语。 “好彩头懂不懂。”她朝阿飞掷去一枚铜钱,对方两指接住。 阿飞:“所以你算的什么?” “秘密。”她意味深长道。 “……”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说起来,她自和李寻欢谈完之后便异常少话。 “阿飞,你怕死吗?”她冷不丁问。 “怕。” “有比死更怕的东西吗?” “有。” “那是什么?” “我怕像个窝囊废一样地活着。”他淡淡道:“与其那样,不如去死。” 她身形微顿,忽而笑着看向他:“你都听到了?” “是。”他道。 “窝囊废么……”宋雁归喃喃重复,长叹了口气,呼出的热气在冬夜里化作一缕烟尘飘散,她似乎是回忆着什么,屈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目光在灯火摇曳里忽明忽暗。 “我知道了,你的答案。”她转头对他笑:“时辰不早了,你该睡了。” “哦对了。”她脚步微顿:“明日卯时,带上你的剑来竹林。” 阿飞倏然闻言,双目放光,道:“我平时寅时便起,不用等到卯时。” “睡太少会长不高的。”宋雁归打了个响指,一锤定音:“就卯时。” 说完也不等阿飞争取,挥袖熄了蜡烛,关门而出,在屋外站定片刻,目光深深,拐道朝隔壁自己屋去了。 —— 翌日。卯时。 阿飞从未睡得如此之沉。他一向习惯了于梦中保持警惕,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让他免于遭受许多无妄的袭击。 可他今日,却是睡到接近卯时方醒。 他赶到竹林的时候,将将时间正好。宋雁归已经坐在林中等待,她不知从哪里找了个摇椅躺着,手边泡了壶热茶,还有一屉热腾腾的包子。 她翘着腿,左手举着本《金陵商贾传奇》,右手捏了只圆滚滚的包子。 包子被咬了一大口,露出一点肥美多汁的肉馅来。 “咳咳,来啦。”她吃着包子,嘴里含糊不清:“那我们就直接开始吧。” 她指了指身前那片空地:“去吧。” 什么意思?难道只是要看自己展示一遍剑法?阿飞不明白她的用意。 他的剑只在面对敌人时才出鞘。宋雁归不是敌人。 等等,这是什么声音? ——空中传来一种极细微,极短促,轻易无法捕捉的声响。他凝神,终于捕捉到一个眨眼即逝的幽蓝色光点。 他好像明白了。 宋雁归见他恍然大悟,专心投入练习,脸上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慈祥表情。 试问哪个做师父的不喜欢悟性高一点就通的学生? 幽影蜂,通体近乎透明,只振翅时显露出翅膀的一点幽蓝。体型不过指甲盖大小,性机敏,飞行速度可与江湖上的一流轻功高手媲美。 引这一只就费了好几天的功夫,遑论驯服。以他如今的实力,想要精准刺中此蜂还很难,但就此练身法和出剑速度绰绰有余。 “这蜂有毒,专蛰人四肢。被蛰一口倒没什么,只是会让人行动变迟缓。小心点,别被蛰到。”不被蛰,那是不可能的。 她少时就是这么着了次赵老头的道。不过仅那一次。 动作小心地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专心研读起手中的书本来。 白衣刀客信步遥遥走到竹林不远处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斑驳的光影里,年幼的剑客手持一把说不上是剑的铁片,他的眼神专注而坚定,动作并不频繁,好似在躲避着什么,偶有些微迟滞,可更多时候,一旦动起来,身法流畅而迅猛,剑尖朝空中精准刺出,快得只留下残影,只能听到剑身发出轻微的啸鸣。 “好快的剑。”年轻刀客如见璞玉,忍不住惊叹道。 这是自生死交战中领悟出的剑法,虽看不出师承,却比江湖中大半花哨的剑法都来得快、狠、准。惊人的天赋,假以时日,这男孩必能成为武林中最顶尖的高手。 听到陌生的人声,男孩耳微动,停下,眼神戒备,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被人发现,身材高大,剑眉星目的刀客不闪不避,反而笑着大步走上前: “你叫什么名字?你习剑的天赋很高,若得名师指点,至多十年,必成大器。你可愿拜我为师?” “嗯?!”宋雁归原本正做梦梦到自己成了金陵首富,骤然听到这番话,一把揭开扣在脸上的《金陵商贾传奇》—— “咚!”起身动作太大,整个人自躺椅滑落到地上。 “嘶—”阿飞几乎是立刻跑去,宋雁归却摆了摆手,一手虚按着腰腹某处,一边呲牙咧嘴,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阿飞停下,回身对上白衣刀客一脸期待的眼神: “不用。” “莫非你已拜师?师父是李兄李寻欢?”白衣男子俊朗有神的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很快摇头否定道:“不对啊,若是李兄的徒弟,没道理不学飞刀。” “你可是担心我只会刀,无法教你剑术?”他积极自荐:“你放心,白某我虽主修刀法,可十八般兵器皆精,自问有资格做你的师父。” “咳咳咳,这位……白兄,”不待阿飞回答,宋雁归压抑地咳嗽了几声,挤到两人中间,扬起一抹假笑: “这位阿飞小兄弟,已经有师父了。”所以你别再挖墙脚了。 白天羽闻言,神情一顿,这才把热切地目光从阿飞身上移开,看向面前一身青衣,面容苍白清秀的女子。 “是谁?” “不才区区,正是在下。” “你?”白天羽的目光滑至她腰畔,那里系着把木刀,刀柄附近还刻着“绝世好刀”四个字。 骗子。 但一介女流,或有苦衷。 他心中立时有了定论,微微沉吟,仔细斟酌着字句,向其身后的阿飞道: “阿飞,我刚才的提议始终有效,你若有意,随时可持此令牌往神刀堂寻我,来时可报上我的名号。我乃神刀堂堂主,白天羽。” 说着,他举令牌递至阿飞面前。 “我不……” “多谢白兄,白兄大气!”宋雁归代为接过令牌,一把塞到阿飞怀里。 “……”好不想承认眼前这人是自己师父怎么办。 “阿飞,江湖善欺瞒诓骗者众,你年纪还小,易遭人骗,需仔细甄别才是。”白天羽负手而立,全然不在意宋雁归刚才的举动,只微微俯身,语重心长,俨然已经将宋雁归视作居心不良的江湖骗子。 “其实她武功很好,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强。”阿飞心知眼前男子并无恶意,于是硬着头皮试图为宋雁归挽尊。 白天羽闻言,一脸复杂地看向站在一旁的青衣女子,眼神中暗含责备,后者却仍不改嬉皮笑脸,只背在身后的袖子微拢,掩去幽蓝微光。 “白兄,让我好找,我说你怎么转眼就不见了?”李寻欢见三人站在一处,微讶,很快笑着迎上来。 “这两位是宋雁归宋姑娘,和她的徒弟阿飞。两位于我有救命之恩,如今长住在家中。”他向白天羽介绍道。 “李兄此言差矣。”说话的却是宋雁归,她清了清嗓子道: “事实上,我今日是准备向你辞行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1、烟火年年 “你要走?” “是,叨扰李兄和林姐姐诸多时日,已是心中有愧。”宋雁归揣着手,笑盈盈道。 “可阿飞他身中剧毒……” “什么?!他身中剧毒?”白天羽讶声。 “是。”李寻欢眼中露出痛悔神色:“此事说来话长,论起来还是因我之故。”简单说明了自己如何遇袭、又如何得宋雁归提点阿飞相救之事。 “我听闻你一个多月前自关外回返途中中了埋伏,当日我得知消息快马加鞭亲自赶去关外接应,无奈等我到的时候只听到宵小伏诛,守城官兵已将贼人尸首尽数带回。” 白天羽沉声叹息:“好在后来听说你已平安回到李园……未想到其中还有阿飞小友的相助。” 少年血性,有情有义。 ——他更想收这个徒弟了。 可也不知这个姓宋的给这小子灌了什么迷魂药。白天羽扼腕,不忍教明珠蒙尘。 “你们打算去哪里?”和白天羽不同,李寻欢知宋雁归行事果断,她既如此说,便是主意已定。 “唔,和李园隔三条街的通义巷,我在那置了处铺子。”宋雁归屈指挠了挠脸颊。 “我们这么穷,哪来的钱置办铺子?”阿飞冷不丁开口。 “……”当着外人的面,就这么戳你师父痛处吗? “我想起来了,那个大胡子,他死之后身上的钱被你摸走了。” 宋雁归揣着手仰头望天,忍住流泪的冲动:“是,不过现在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黑吃黑?白天羽心道,果然是江湖混混的生存之道。 若是男子,他必鄙夷这种作风,但是女子……行走江湖本属不易。虽如此,他自觉又找到个理由,对着阿飞积极劝诱: “咳咳,阿飞,神刀堂分舵遍布中原各处,名下资产亦颇丰。”跟着谁有前途,显而易见。 哪知男孩却摇了摇头,他指了指宋雁归:“她很穷。”又指向自己:“我也是。” 所以呢? “她做我的师父,合适。” “……”虽然你说的是事实但你觉得为师笑得出来吗? 宋雁归满脸生无可恋,但转眼看见试图挖墙脚的白天羽一脸忿忿不甘,幸灾乐祸地大笑: “哈哈你就死了挖墙脚的心吧!”说罢,不顾白天羽骤然发黑的脸色,正色朝一边扶额低笑的李寻欢拱手作揖: “李兄,就此告辞。阿飞,我们走了。”说罢,一前一后离开。 将走出李园,身后传来人声。 “等等。”是快步赶上的李寻欢。 她见他眉宇紧锁,似有隐忧:“李兄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李寻欢欲言又止,看着宋雁归,终究选择开口:“我想起来有一事。若说当今世上还有谁能给阿飞解毒,恐只有一人能做到。” “谁?” “昔年洛阳城中千面公子,王怜花。” “不认识。” “……”好真挚的一个“不认识”。 李寻欢摇头失笑,向她介绍道:“算来,这位王公子如今的年纪应与我相当。当年在洛阳城中是一等一惊才绝艳的人物,文采风流,武功身兼各家之长,所学之杂、涉猎之广,举世无双。” “最重要的是,他于医毒一道极为精通。梅兄曾说,王怜花于医毒方面的造诣远在他之上。” 宋雁归听得认真,到这里忍不住问:“那这人现在何处?” 李寻欢叹了口气:“不知道,没人知道他现在何处。自七年前他和天下第一名侠沈浪、游侠熊猫儿等人于楼兰古城与快活王柴玉关一战之后,便再没人见过他了。甚至他是否还在中原,亦未可知。” “抱歉,”他向宋雁归道歉:“我会托人多多留意。只是如今说这些,也似乎帮不上什么忙。” “李兄为阿飞做的已经够多了。”宋雁归真诚笑道,又忍不住打趣: “总是把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揽在肩上,明明没有什么错却总是第一个开口道歉,李兄,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除了圣人,没有谁应该这样要求自己。” “小李飞刀李寻欢,难道要做圣人吗?”她笑意浅浅,说这话时目光温和又隐含锋芒:“做圣人辛苦,而圣人身边的人,同样也会很辛苦的。 李兄回来之后多番奔忙,有多久没好好单独陪过林姐姐了?” 李寻欢闻言微愣,对表妹的歉意浮上心头,他朝宋雁归道谢,又想起一事:“对了宋姑娘,白兄言辞无忌,若有冒犯之处……”话说一半,想到自己又犯了老毛病,摇头失笑: “我与表妹婚期在即,预备在三个月后完婚。届时暮春时节,宋姑娘和阿飞一定赏光,来李园喝一杯喜酒。” “好啊,一言为定。”宋雁归笑着应道:“那先就此别过。” “珍重。” 李寻欢目送二人离开,身旁不知何时出现的白天羽不甘心道:“李兄,难道你看不出来这个宋姑娘武功不过尔尔?那个孩子于武学一道天纵奇才,让她来教,实在可惜。” “不过尔尔吗?”李寻欢迎风负手而立,玉面含笑,低声喃喃:“未必。” 他初见对方时她分明毫无内力,可那天那般磅礴的杀气,他不会错认。 宋雁归,绝非等闲之辈。只不过:“白兄还不死心吗?”李寻欢笑问。 “都被那么直接的拒绝了,”白天羽抱臂耸了耸肩:“我也知强扭的瓜不甜。不过那孩子的毒,我亦会着人留意。” 他拍了拍李寻欢的肩:“李兄,此次见你无恙我便也放心了。三月后定来找你讨杯喜酒喝。走了,难得出来一趟,我去春月楼喝酒去。” 白天羽走得痛快利落,李寻欢无奈摇头,他这位好友虽已成婚,可素来风流浪荡,红颜知己无数。春月楼,大抵又是有哪位佳人在候吧。 于他而言,得一心人足矣。想到表妹林诗音,李寻欢的心头泛起丝丝缕缕的甜蜜。他转身朝园内去。 —— 通义巷。 宝善堂边上空置了多年的铺子在年关将至时迎来了两名住户——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 铺子前窄而后宽,原来的主人多年前已南下行商,铺子也是委托可靠的牙行代为出售,但因铺子形制不利于敞开门做生意,又靠巷子最里侧一角,故而空置至今。 宋雁归选这里的理由很简单,此院后边有几棵高达数十丈的樟树,站在上面,可以远眺整座保定城。遑论院中,有两丛红梅斜倚,枝头伸出墙去。 腊月三十的这一天下午,保定城落了场鹅毛雪,通义巷里积了半尺厚的白。檐角凝成的冰棱正往下滴着水,在石板上敲出细碎的玉磬声。 李寻欢被林诗音说了一顿,这样的雪天,本该叫宋雁归和阿飞留下的。她派了下人辗转找到二人如今的住处,却被宋雁归婉拒了。 “小姐猜到宋姑娘可能会拒绝,特地叫准备了这些吃穿用品,请姑娘万莫推辞。” “替我多谢林姐姐。” 送走了李园的人,阿飞正打算如往常一样去练剑,抬脚刚要走,被宋雁归提溜着后颈,怀里塞了不知哪里买来的红绸和桃符,撇开乱晃的金穗子,宋雁归握着竹帚一边扫去阶前积雪,一边指挥: “把红绸系到梅树上,再去门上把桃符贴了,然后去收拾下自己的屋子。”巷外渐次传来爆竹声,宋雁归笑着朝阿飞眨了眨眼:“今日除夕,辞旧迎新,不兴练武。” 有人敲门,宋雁归掸了掸衣襟风雪上前,是隔壁宝善堂孙大夫的母亲,她给二人送来了刚蒸好的八宝饭和新鲜做的梅花糕,朝阿飞招了招手。 “谢谢。”阿飞上前接过馈赠,尴尬地道了声谢。宋雁归笑眯眯看他一脸僵硬,竟也不曾出言调侃。 吃完出门,挂好铺子的牌匾,戌时的梆子声刚好响起。 除夕夜的长街如同流淌的星河,人头攒动,宋雁归带着阿飞一路小跑挤进长龙,人手一盏河灯,她催促着他许下愿望,再将河灯依次推进水中。 阿飞从未过过年,今天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人生初次的体验。在荒原的日子,他只分得清昼夜,从不问流年。 “给。”宋雁归不知什么时候跑去买了两串糖画,给他的是剑,她自己的则是刀。两人站在拱桥上,吃着糖画,看水面炸开银花,伴星落如雨。 “都没钱了,不应该省着点花吗?”阿飞握着糖画,默了默道。 “煞风景啊小阿飞——”她夸张地抱怨,接着笑嘻嘻舔了口手里的糖画:“赚钱本来就是为了花的嘛,体验,体验最重要。” 那钱也不是赚来的……阿飞心里默默吐槽,却明智地没有开口。 “你许了什么愿?”阿飞好奇,顿了顿道:“不说也没事。” “我许的愿,是希望小阿飞岁岁平安。”糖画在宋雁归手中已经只剩一半,刀柄已经被她吃完了:“你呢?” “保密。”阿飞撇开头抿了抿嘴,心头酸软,脸颊被冷风吹得微微泛红。他舔了口手里的糖画,很甜。 春月楼。 白天羽酒意未消,手里把玩着刚才佳人相赠的刀穗,百无聊赖地斜倚在窗边,望向窗外灯火灿烂的景致,视线为桥上之人吸引,嘴角勾起一抹错愕惊喜的笑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2、绯衣公子 夜深霜重。 子时梆子敲过第二声时,宋雁归正坐在屋里,嘴里叼着麦芽糖杆,举一把匕首削着卦签。油灯忽地爆出灯花,火星溅在未刻完的竹签上,炸出一个黑点。 木刀忽然微颤,梁上簌簌落灰。 宋雁归眉峰微挑。来了。 横刀破窗刹那,她手里十八枚竹签扫向后方,旋身劈砍时刀锋顺势上撩,木刀精准架住刀脊,卸去对方七成力道! 持刀人眸中闪过异色,嗓音透着股不自然的沙哑:“好刀法!” 刀势突变,如千斤坠地,是料准了木刀不堪折,逼她变招。 “不肖你说,我也知道。”糖块在舌底咔咔作响,宋雁归拧腰急撤,借力跃上房梁,劲风扫翻烛台,火星溅上对方夜行衣,趁其迷眼之际,袖中抖落一点幽蓝急影。 黑衣人突然一个踉跄:“你使诈!” “啧,阁下数日窥伺,不请自来,倒很是理直气壮!”刀尖破空而至,横削曲池。黑衣人举刀格挡,却骤闻嘿然一笑,宋雁归手腕轻抖,刀身顺势落入另一只手,以雷霆之势点向黑衣人虎口—— “哐当!”黑衣人被迫弃刀,面罩为刀风掀开的瞬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怎么是你?”宋雁归一手扶正被踢翻的烛台,收刀,皱眉看向对方——来人竟是前不久于李园有过一面之缘的白天羽。 “咳,不然你以为是谁?”白天羽本就是兴之所至打算要来试一试对方的功夫,只对方神思不属,恰门帘掀起风雪倒卷,寒意骤然。 “糟了!”宋雁归低呼,身影疾冲至后院,院中雪落无痕,阿飞的房中静悄一片,窗棂半开,床榻余温尚存。 “你在找什么?”白天羽揉着酸麻的腕子,见宋雁归难得肃着张脸,一身薄衫迎风雪立于屋脊上,持刀四顾,随即目光似定在某处,双足虚点,月下如掠过一抹烟痕。 “好轻功!”白天羽忍不住赞叹,眼底浮起兴味,脚踏飞燕,猱身跟上。 密林深深。 “有点意思。”绯衣男子眉目含情,嘴角噙着三分笑意,手中玉骨折扇轻摇,看向装晕许久,刚才暴起偷袭的七岁男孩。 能那么快自他亲手研制的迷香中恢复意识,这个孩子不简单,或者说,他背后的人不简单。 自己不是面前之人的对手。阿飞执剑的手在抖,不是害怕,是兴奋。 如孤狼般的眼神牢牢咬住身前之人,剑出如蛇信! 寒光切开残雪,绯衣人的扇尖精准点中他腕间神门穴。阿飞被迫旋身卸力,剑锋在扇面划出一道裂痕。 “剑意不错。”绯衣人饶有兴致地点评,身法诡谲:“可惜还不到火候。”他一手负在身后,腾挪闪避,只守不攻,显是未尽全力。 剑意炸开足下冰层,冰棱利如刀剑,直袭绯衣人面门,趁势挥剑下劈! “太心急。”剑离咫尺,绯衣人嘴角扬起一抹笑,折扇轻扬,剑意为一股气浪震成齑粉! 阿飞喷出一口血,整个人倒飞出去,眼看要身撞树上! 身后有人捏住他的肩膀,冰雪临身,他恍惚间如听到刀身激起一阵龙吟—— 是宋雁归。 “师父。”他讷讷出声:“唔。”嘴里被塞进一串糖葫芦,某人跨前一步将他挡至身后,大剌剌开口道: “小店明日开张,这位客人如果是要买东西,未免也太过心急。如果要买命……”她挠了挠头,一脸认真:“得加钱。” 阿飞:“……” 绯衣人:“……” 对面传来一阵轻笑,那人身在暗处:“我对这孩子的命没兴趣,左右他也命不久矣,何需我动手。倒是阁下身负的内力……未曾听闻昔日幽灵门还有活着的人。你和白飞飞什么关系?她如今人在何处?” 还真是个寻仇的。宋雁归暗呼倒霉,不妨身后阿飞径直冷冷答道: “她死了。前尘旧怨,你大可找我,与她无关。” “死了……”绯衣人闻言人影微怔,一时默然。雪落在金线绣的外衣纹理,勾落鬓边一缕长发。 “罢了。”他举目看向被青衣人护在身后,一脸警惕敌视的男孩,低声喃喃说了句什么,转身欲走,凛冽刀意袭面! “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宋某也有个问题,还想请阁下赐教。” 身后响起玩世不恭的笑意,透着不容拒绝的冷冽。 好霸道的刀意。 “说说看。”绯衣人未曾回身,不妨心下一凛:他似乎低估了这个人的实力。 “阁下莫不是,”宋雁归揣着手,一脸严肃: “阿飞的生父?” —— 翌日。 “观云斋”静悄悄开张了。 宋雁归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把“三不卜”的牌子挂了上去—— 不卜生死、不测姻缘、不问朝堂。 阿飞抱剑在侧,见状不解:“这样写,还能有生意?”不卜朝堂尚可理解,不算姻缘生死又是什么道理? “会有人抱着和你一样的疑惑上门。” 所以究竟卜的是什么? “咳咳,”宋雁归清了清嗓子,展开一幅官府张贴在街巷口的告示,屈指轻叩: 城北窃案频发,乘更深夜静之际飞檐入户,所掠金银细软无算。贼人身法奇诡,使袖箭藏鞭,踪迹难觅。凡提供确切线索者赏银十两,擒贼归案者赏银一百两。 “还有这个——”一幅私家寻人告示: 城南王员外家孙儿走失,凡提供确切线索者赏银五两,寻得人者赏银五十两。 保定成中似这样的寻人寻物告示,她集了一摞。 阿飞面露迷惑:“他们能信?”这些又岂是卜卦能料算的? “他们不用信我,”她丢了把药糖塞了满嘴,糖块在舌底咔咔作响:“只需信小李探花就好。”说完嘿然一笑。 阿飞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稍息。 “我要测字。”白衣黑刀,刀柄上寄着红穗,翻身落地时大氅翻卷,露出襟口胭脂印:“就测个‘师’字吧。” 白天羽黑刀拍案,震落梁上灰尘,大剌剌往宋雁归面前一坐,一手举着坛酒仰头痛饮。 这位仁兄自数日前便不请而来,虽大多时候不见踪影,却每日必至,也算得上阴魂不散。 但,看在对方是送财童子的份上。 宋雁归伸手,掌心朝上,勾了勾:“钱先拿来。” “还是一两?给你。” “承蒙惠顾。”宋雁归嬉笑作揖,蘸墨挥毫,宣纸上赫然一个洒逸大字。 “?,山也。帀,似刀。可惜山少根基,刀无利刃。”她老神在在,指腹抹开墨渍,补上五横三竖:“路有尽,行则止。白大侠求的是‘師’,宋某赠你一个‘歸’字。” “好一个归字!”白天羽放声大笑,欺身靠近,笑意风流:“我却以为是宋雁归的‘归’字。” 宋雁归往身后椅背上一靠,叹了口气,揣着手,满脸忧心:“这位客人,自恋是一种病,得治。左转宝善堂,慢走不送。” 白天羽耸了耸肩,见好就收:“一直没问你,那天晚上你追出院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问了阿飞他也不说。” 宋雁归闻言露出古怪神色,她捂着脸,难得露出一点真实的懊恼,闷声摆手:“别提了。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白天羽见状失笑:“你这样说,我更好奇了。” “你既然那么想知道,”宋雁归若有所思,拊掌道:“帮我看会儿店。” 丢下这句话,也不管对方是否答应,眼风不扫,径自丢下他往后院去了。她才没功夫满足他的那点好奇。 往常这个时候,阿飞都在院中练剑。但最近几日,他还额外多了个任务。 宋雁归优哉游哉迈着步子走进屋时,阿飞正抱着剑盘腿坐在桌上,闭目默练心法。 床榻前,那夜遭逢的绯衣人斜倚在榻前,身上披着的狐裘半落,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玉面朱唇,嘴角漏出半声轻笑: “困之而不杀之,我很好奇,宋姑娘此举是何打算?”他笑地勾魂摄魄,眼底却凝着寒潭千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