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父》
1. 楔子
“五年前,朕还是太子。母后从行宫归来,带回一个谪仙一样的男人。”
“幽居深宫,日则相亲,夜则同寝。”
“嗤,这不是私宠,又是什么?”
有风灌入长殿,跪在帝王脚下的人,头埋得更低了。
“朕做了十五年的太子。十五年的帝后恩爱,都被这个私宠毁了。”
“父皇废黜了朕的太子之位,废黜了母后的后位。母后饮鸩自尽,朕被赶往凉州,只有这个私宠官位一升再升。”
“临死前,母后拉着朕的手,逼朕跪下,向这个私宠磕头,唤为,亚父。”
“而今,他在朝中只手遮天,迟迟不肯还政于朕。”
幽幽暗暗的直棂窗前,静谧的月光倾斜在一只琉璃盏上。杯盏轻晃,些许红酒液洒在那只冷白的手上,与帝王惊艳的面容、惨白的寝衣一般冷酷。
通天冠鲜红的缨带系在棱角分明的下颌上。帝王半遮眼眸,似笑非笑地睨着伏跪在脚边的人。
“李磷,你可知要怎么做?”
李磷卑微仰面,竭力藏起獠牙,却又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仰慕敬畏,喉头因对权势的渴望而发痒发涨。
原来帝王和裴相这对人前亲如父子的君臣,也并不是全无嫌隙。那他,就有机会。
李磷几乎是震声道:“陛下,裴文冕私恩废公,惑志乱国。臣李磷,甘为长剑,为陛下涤清……”
话未尽,便吃了帝王一记重重的窝心脚。李磷有气无力地半躺在地,却不敢伸手去搽唇角的血丝,惊恐地望向立在半明半暗的直棂窗下形同鬼魅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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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唇角冷冷扯起,凤目中燃有幽火,“裴文冕,也是你叫的?”
李磷本能重新伏跪于地,额下砰砰砰磕出渗人血迹,“臣有罪,臣惶恐!君父如天,裴相如树,罪臣如蚍蜉。蚍蜉撼树,臣不敢直视其高峻,伏望陛下宽宥!”
回答他的,是帝王冷酷的背影。两道人影悄无声息地托起李磷,嗓音嘶哑难辨,“李大人,地牢走一趟吧。”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帝王淡入微风的呢喃,冷中杂恨,又携柔腻缠绵。
“文冕……”
……
少时,朕恨极了亚父。
后来,朕爱极了亚父。
如今,朕依旧恨极了,“亚父”。
长日有尽,暗夜有垠,唯此壑如天堑,不可跨越。
2. 文冕
时值隆庆三年初秋,京城外荣落山上,小红枫已渐染秋色。
红枫飘然而落,一只皂靴踩过,印下清晰的鞋底印,坚定有力地走向山巅。
那山巅,荒芒一片,却有一座孤坟正对悬崖。坟头无碑,被打理得极清静,上插魂幡,于风中凄清地摇着。
接过守坟的老周叔递上的清茶,皂靴在坟前止步。
裴文冕撩袍,跪得笔直端正,手腕倾斜,清茶一线浸地,淡漠的眼眸中浮上哀色,声如碎玉,“梅姐姐,我来看你了。”
老周叔陪侍在侧,默然道:“相公,节哀。”
远处一片细微动静,裴文冕抬眸,一群年轻官员尚且穿着官服,正相互推搡着,却不敢上前来。
被简在帝心、权倾朝野的裴丞相发现,一众官员忙整衣敛衽,拱手作揖。
“令公此行,可还顺利?”
“我等不知令公前来祭奠,冒昧而至,还望宽宥。”
裴文冕静静看着。众官如坠冰湖,在初秋的天里冷了个哆嗦,不由便想起大魏人人皆知、人人不敢巷议的传闻来。
有说,那坟墓里,葬的是裴相一生挚爱。有说,那坟墓里,葬的是当今圣上亲母、已逝孝贤皇后。更有人说,裴相与先皇后相爱,故而待当今如亲子,当今更是以“亚父”称之。
对上裴文冕渐露不耐的眼眸,众官忙道:“令公此次南下巡盐,收获颇丰,必能得圣上嘉奖。”
话落,皆是一怔。裴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被圣上呼为“亚父”,已是赏无可赏。
裴文冕淡然道:“私揣圣意,自去闭过。”
众臣恭敬道:“是。”
未及动,却有一片乌压压的铁骑驰骋而来,震落枫叶无数。打头的御前侍卫统领高回乐翻身下马,“传圣上口谕,宣裴令公入宫觐见。”
他身子一侧,露出身后华贵的马车,躬身翻手,“裴大人,请。”
断崖旁,落针可闻的寂静,唯有风声穿过。
直至车马远去,众臣才难掩炽热地起身。
“令公真是独得圣宠,就是右相,也不可能如令公一般教高统领这样敬重以待。”
“看来,近日那些污蔑令公与陛下生了嫌隙的流言蜚语,尽数为虚妄。”
……
“臣裴文冕,叩见圣上。”
叩首,额头触碰冰凉的地砖,抬头挺身。铜锁纹直棂窗窗纸上,映照着裴文冕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不见丝毫谄媚。
那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射在窗纸上,便有等人高。帝王昂首,通天冠前流玉微颤,身着玄衣纁裳,上绣日月星龙十二章,右臂轻抬,虚虚比划。
赵公公余光里便见,帝王白皙修长的手,自窗影唇、颊、额一一拂过,抽手一掸,踩地远去,登时心神一颤。
紫宸殿外,裴文冕还板板正正跪着,任暮云渐暗、金乌西坠,直至天幕上三两星子若隐若现。
不知过了多久,圆脸小太监推开殿门,堆笑道:“陛下忙于公务,疏忽了相爷,现下请相爷入内用膳。”
裴文冕起身,身子一斜,手握上门缘,不动声色避开小太监来扶的手。
“相爷慢些。”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帝王正优雅地坐于御案后,含笑望向欲行礼的裴文冕,“文冕,你我之间,何必多礼。”
文冕……
裴文冕顿住,掩下眸中一丝愁意,直起身来,“陛下,礼不可废。”
从前,帝王只亲亲热热地唤裴文冕“亚父”。可不知何时起,这声亚父里,多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上次相见,帝王斩去裴文冕左膀右臂,逼得裴文冕不得不南下巡盐时,裴文冕听到,他已弃了亚父转唤相父。那声相父里,分明是解脱、是释然,更有跃跃欲试的狂热。
这次,帝王已连相父都不愿意再叫,而是直呼裴文冕。
裴文冕袖中手指攥紧衣袖,冷着脸入座,听帝王耐着性子寒暄。
她一直都知道,总会有这一天的到来。帝王会长大,会揽权,会不再需要一个凌驾于他之上的亚父,会无法容忍一个分去他大权的左丞相。
“文冕,这些年,苦了你了。如今朝廷日新,你手下那些人太过青涩,经不起风浪,白白拖累于你。朕已经派人接替他们,一主一辅,助他们早日成材。”
裴文冕禁不住道:“陛下,总要直面风雨,才能独当一面。”
帝王呵笑一声,执著夹起一筷荔枝煎放入裴文冕面前的青莲碗中,“可文冕奔波多年,总归是累的。那些不重要的,便交给旁人去。文冕得了空闲,也能多来宫里走动走动。”
他轻飘飘一语,就能夺去一个臣子经年的积累。而为这一语足够轻快,帝王已筹谋多时。
裴文冕脸色一白,并不回话,只埋首夹起一片荔枝煎,素日里喜食之物也食难下咽起来。
帝王嗓音不急不缓,却不容推拒,“文冕,你可是不愿?”
裴文冕摇头,“臣自是愿意的。”
窗外已是泠泠月色,裴文冕漫无目的地想,乞骸骨一事,该早日提上议程了。
“今夜月色不错,文冕陪朕走走。”
“是。”
禁廷的月亮,似乎也是这样冷冷的,银白而略带橙黄的,同几千年后没什么分别,同另一个时空也无甚区别。
在帝王又一次轻声唤“文冕”时,裴文冕恭声应道:“臣在。”
他今夜,格外爱唤她的名字。裴文冕并不意外。她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时,也会惊喜地一遍遍确认她拥有它的事实。
而帝王想确认的,裴文冕想,许是自从十五岁那年就压他一头的亚父、自从亲政以来就要给三分薄面的裴丞相,被他真真切切地踩在脚下。
“文冕,你不高兴。”帝王面容上满是笃定。
裴文冕垂眸,避免直视圣颜,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抖动,扫下一片阴影,“臣没有。”
钟罄敲击声阵阵荡过禁廷,帝王牵唇一笑,侧眸看裴文冕,“宫门落钥了。”
“臣惶恐,误了圣上时辰。臣这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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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值房值宿,随时待命。”裴文冕拱手作揖,脊背尚未弯下,便被帝王托着手腕扶起。
帝王十分自然地握上裴文冕手指,拢在手中捂了捂,“文冕,你体寒的毛病,还未见好。朕在西北时,文冕就时时伴朕左右。朕那时,离了文冕,便难以安眠。今夜,便抵足而眠罢。”
裴文冕拒不得,口中应了是,脑中想的却是三年前。
她随彼时被废去太子之位的帝王前往西北,几经生死,数次以命相护,才让他真心唤她亚父。
那也是一个月夜,西北的沙子被月光一照,雪一样冷白。身披雪白寝衣的少年抱着被褥,长发如墨披散,踩着月光叩响了裴文冕的门,星眸闪亮,软声道:“亚父,你不在,我睡不下。”
亚父。
裴文冕精神一振,眸光复杂,却不敢看向帝王。
他已经大有威严,她与右相都奈何他不得。
他今后,也再不会唤她“亚父”了。
青年白衣青玉簪,墨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立在案前,积松翠玉一般,清冷的容颜在烛光下显出玉质的通透莹白。
这个谪仙一般的人物,生性不爱笑,行事一板一眼,仿佛这世上,除了葬在悬崖边的母后,没人任何人能让他笑一笑。
裴文冕只对帝王笑过一次,既叫他热血沸腾,也叫他如坠冰窟。
他一辈子也忘不了,昔日在西北,他学着母后,拿签子扎了切成小块的密瓜递到裴文冕唇畔,裴文冕唇边那一抹惊艳的笑,“小殿下同母后愈发相像了。”
那次,他发了好大的脾气,同裴文冕闹得极僵,又不得不率先低头认错。从那以后,裴文冕再没有将他与母后相提并论过,他也再未见过裴文冕的笑。
“文冕,外裳去了罢。”
裴文冕指尖微蜷,一阵心涩。他分明晓得,她在外时,无论寒暑,皆是和衣入眠。他这是,要给她难堪。
“陛下,臣习惯了。”
今夜裴文冕能留宿,帝王已十分满意,抬掌轻拍榻沿绣褥,“安寝吧。”
“臣宿在……此处?”
龙榻,岂是臣子能上的?
帝王语气轻飘飘的,宛如老友闲谈,凤目中却满是不容置喙:“说好了抵足而眠,朕岂能做失信之君?”
无奈,撩开一重又一重明黄纱幔,裴文冕端正坐在榻沿,背对已褪了袜履斜撑额头倚在偌大龙榻上的帝王。
须臾,宫人静而有序地渐次熄灭了烛火,只留下龙榻外一盏罩竹皮纸的青铜凤首灯,迢递来昏暗的烛火。纱幔一筛,朦朦胧胧,望不真切。
帝王轻笑一声,掌心搭上裴文冕僵硬挺直的脊背,沿着微微颤栗的背脊往上,停在肩窝处,往后一带一翻,裴文冕便落于他身旁,四目相对,呼吸打在彼此的脸上。
他们挨得太近了,近到让裴文冕有些难堪。
一只滚烫的手臂隔着衣衫搭在裴文冕腰间,轻捏腰侧软肉。
裴文冕豁然睁眸。
“文冕,你太瘦。再躲,要掉下去。”
3. 败象
近乎一夜无眠地捱到了五更天,裴文冕率先到偏殿,换上了宫侍准备好的朝服。
朝服袖带里,是一张薄薄的文书。那是裴文冕巡盐回京的路上就写好的《乞骸骨文》,本以为要再看顾帝王两日才须交上去,如今,却是要提前了。
天幕一片漆黑,众臣衣袂摇摆,手持笏板入了议政殿。待众臣来齐,守在高高在上的皇位旁的小太监当一声声往殿后迢递口音,帝王便在宫侍的簇拥下众星拱月般走上大殿,受跪拜礼。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臣李磷,参裴丞相治下不严,酿成大祸。有本在上,敬奉御览。”
小太监捧起奏本,快步呈至御前。
帝王看过,脸色铁青,重重甩至案上。侍奉太监正要拾起宣读,却被帝王抬手挥退。
“苏秉礼、郑世安停职下狱,交付有司会审。相关人物,自即日起封禁庭院,等候发落。”
“裴文冕管教不严,罚俸一年。”
众臣愕然于天威圣宠。苏、郑二人,与裴丞相亲如师生,又是近来朝中新贵,片刻功夫,却已成狱下南冠客,必是犯了滔天大错。陛下不许侍奉太监宣读奏本,便是要私下缓情处置。一时眼热起来。
裴文冕握紧笏板,出列道:“议政为君臣共议,还请陛下宣读奏本,让吾等亦有所知。”
苏、郑二人,皆是敏行讷言之辈,行事素来稳妥,决不至于犯下停官下狱的大罪。这分明,是栽赃陷害。
帝王冷声道:“要知道,就到紫宸殿前侯着,朕一一说与丞相听。”
既如此,那便是为她所累。裴文冕心下一窒,不知明日是否还能上朝,“臣有本奏。”
“臣裴文冕,年衰力竭,政令失察,吏治多疏,乞骸骨以避贤路。”
众臣无不惊愕。裴丞相年方二十有五,何来年衰力竭?要么是心灰意冷,要么是以退为进逼陛下。可陛下待裴丞相恩遇有加,何来心灰意冷?实在胆大妄为。
“丞相大人,万万不可啊!”
“丞相大人三思!”
朝议不时响起劝戒声,皇位上的帝王冷眼看着,脸色发青,始终未叫停。仿佛得到默许,群臣劝声更大更密了。
裴文冕一撩袍,跪于殿前,将《乞骸骨文》托过头顶,“臣意已决,望陛下看在臣相伴多年的份上,准了臣的夙愿。”
大殿渗人地寂静。皇位上身着冕服的帝王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小太监掐着嗓子传话:
“裴大人,陛下说了,您爱跪,就到紫宸殿前跪着去。什么时候跪够了、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退朝——”
萧索深秋,地砖也是冷的。裴文冕昨夜食难下咽,又一夜无眠,下朝后就跪在紫宸殿前,未食朝食的腹中一阵难受,寒风吹得唇角干裂。
日头也高高地照着了,忽而极冷,忽而极热,裴文冕却只是笔直端正地面向紫宸殿跪着。赵公公经过了,暗示裴文冕低头认错,裴文冕只当不见。
裴文冕无意相位,更无意朝堂,便连五年来朝堂相争,也只是为了梅姐姐和梅姐姐托孤。若说此生有什么夙愿,便是永生守在那悬崖上,守在梅姐姐坟旁,盼望今生有幸,让裴文冕再等来一次奇迹,带着梅姐姐回到自己的时空。
她一定要乞骸骨。裴文冕不明白,这些年来,多少次以命相护,最终帝王却连乞骸骨都不准允。她几乎怀了一丝怨怼了。
日晷爬过了一个时辰,裴文冕几度欲倒,终于等来传唤。
“裴大人,陛下等着您了。”
拖着双腿挪到御前,裴文冕垂首去摸袖中的《乞骸骨文》。
手未触上文书,却骤然失重。
帝王伸手碰了一下裴文冕膝盖,裴文冕清冷的容颜立时紧绷,抿着红唇。
这是他第一次抱裴文冕,唇角不由便翘起,“说让你跪,你真跪?一门之隔,连叫一声都不会吗?”
裴文冕转过头去。她是比他大上几岁的,听着他教训埋怨的口吻,心里平静无波。以下凌上,本就是权力的象征之一。而是威是福,也只看他心绪如何。
她被他牵着走,连请辞都要祈求他的垂怜,他开心便开心去。
宫侍捧着红漆托盘鱼贯而入,帝王拿起一罐药来,一手将裴文冕裤脚往膝盖上堆,一手剜了碧绿的药膏。
裴文冕握住他手腕,微微摇头,也被他制止了去。望了望背对殿内站着的侍卫,裴文冕放下手,随他滚烫的掌心一点点在膝盖上推开膏药,连那块肌肤都微微发热。
他动作很慢,所过之处既疼又酸,之后却有些酥麻。殿内有些闷了,他却依旧极慢,慢到裴文冕靠在绣枕上,轻轻闭上了眼眸。
融融日光透过窗子,洒在裴文冕朝服上,长眉微微蹙着,颊侧一片沐浴在金光下的浅绒绒,和她这个冷得要命的人不同,暖得很。
那唇也是红润润的、饱满的,进贡来犹带水珠的红樱桃一样。
帝王手下动作微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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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身,轻轻在裴文冕唇角印下一吻。
裴文冕眼睫轻颤,落在绣褥上的手,不自觉攥紧了,又小心地松开。那点濡湿。自唇畔往上,时轻时重,时凉时热,时而小心翼翼,时而细细噬咬。
她无心顾忌了,只是半心哀戚,不让自己落下泪来。那人却又在她眼尾,轻轻一卷。
帝王嗓音微冷,却又饶有兴味,“装什么?”
裴文冕心跳得极快,几乎要睁眸了。
赵公公回道:“给裴大人的药里,装了几株五百年的老参,还有大理送上的药灵芝。”
“嗯,”帝王道,“他太清贫,再添些金银珠玉布帛过去。”
“算了,再送几个厨子,一应食用之物,皆从宫中出。”
“等他醒了,送他到家里。”
裴文冕略安心。那句话,仿佛并不是对着她说的。
归家,还未用何老妪做的膳食,就被门前一连串药材财币惊了一瞬。排出小巷尽头的车马旁,走出来几个圆润的御厨,正招呼学徒提着鸡鸭鱼肉果蔬等往裴文冕门前来。
“大人,陛下派我们来的。今夜用些什么?”
“随便。”裴文冕倚门,冷冷吐出两个字,背身回房。
她今夜,什么也吃不下。拿起过水的巾帕,一遍遍擦拭着面上的每一寸,忽地发了狠,胡乱地揉搓。
梅姐姐的孩子,和梅姐姐一点都不像了。裴文冕从他身上,几乎要看不出梅姐姐的影子。
那么她呢?裴文冕丢了帕子,怔怔看着眼前这双手。她还是她吗?
这些年,裴文冕手上也不可避免地沾了血腥。可在裴文冕看来,唯有国家律法才能处死一个人,而她却已能面不改色地杀掉来刺杀的刺客。
她还能回去吗?回到那个充满秩序与温情的社会。
一定能的。
裴文冕拉开漆匣,取出相印,路过忙忙碌碌的膳房,将一盘盘黄金珠玉都带到寝居,一一封存。
他不同意,她就挂印封金,总之,不会再回来了。苏、郑二人,因她受累,只要她一走,以他二人才能,必能重起。
从前,她挂念着梅姐姐托的孤。如今,京城里,已没什么好挂念得了。
皂靴踏出寝居,踩过院里小径上的鹅卵石,从府门门槛上跨过。
未落地,已有一骑飞尘袭来。
高回乐银甲红缨,猝然勒马,亮出身后百余精兵。
“裴大人,陛下急召,上马吧。”
4. 罢相
紫宸殿外,风呼啸,天上浓云密布。
裴文冕方才褪下官服,便又换上了,拱手立在殿门外,等候传召。
“陛下,苏秉文身为国使,前往赵国,方入赵国境内,却将财币尽数丢去,连国书都不知所踪。其人渎职至此,您为何看在丞相的份上轻拿轻放?”
那声音里满是不甘愤恨,鹰隼一般。裴文冕认得,那是李磷的声音,其人双目如钩,二人几乎从无往来。
此等大罪,真是秉文犯下的吗?
帝王雍容中带有冷意的嗓音传来,“苏、郑二人同谋,如今业已逃窜,缉拿不得,又该如何?可派谁再度去往赵国?”
李磷砰地跪下:“此必是丞相治下不严!臣提议,丞相停职,留待宫中,一则审讯,一则避免其与苏、郑通信。”
争执的声音渐渐小了。那李磷出来,很恨地瞪裴文冕一眼,仿佛裴文冕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奸相,却没有冷嘲热讽,遥遥地远去了。
裴文冕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臣裴文冕,特来请罪。”
殿内静悄悄的,不置一词。里面分明是有人的,只是这人此时并不搭理裴文冕。
风中送来凉意,丝丝缕缕雨点被吹到裴文冕脸上。雨渐大了,雨珠打在身上,又疼又涩,顺着裴文冕衣发滴落。
浓黑浓黑的夜幕罩下来,殿外汉白玉宫灯中的烛火光芒微弱,紫宸殿内却是灯火通明。帝王提笔落墨的影子,正打在裴文冕面前的窗纸上,仿佛嘲笑一般。
多大的恩宠呐。裴文冕提拔上的人犯了如此大的错,面对着李磷那样字字珠玑要求严惩她这个奸相的臣子,帝王都要保下她。
多么可笑啊。这么大的事,裴文冕这个在罢官边缘几度徘徊的当事人,却连发生了什么,都只能祈求从旁人口中漏出一星半点。
离京大半年,远离朝堂中心,心腹也陆续被调往偏远之地,留下的都是新入朝堂的年轻小吏,便是寻常打探消息,也总有不及时之处,更遑论这样几乎是突然之间发生的事。
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风雨飘摇中,裴文冕身形一晃,眼前一片黑影袭来,砰地倒地。
朦胧中,裴文冕仿佛躺在柔软温暖的云朵里,眼皮灌了铅一般沉重,耳边的声音也不甚真切。
“陛下,裴大人这是郁肠久结,连日奔波赶路。若臣没猜错,裴大人昨夜未眠,今晨至今都未曾用膳。兼之风雨侵袭,致使风邪入体,为寒症。”
帝王嗓音低沉压抑,“速速煎药来。”
那太医立在原地,应了喏,却又踌躇着,欲言又止。
“怎么,还有话说?”
“臣,有一事,不知、不知当禀不当……”
裴文冕费力睁眸,撑起小半个身子,正欲唤一声陛下,帝王已经大步从案前跨至榻沿,虚虚半揽着裴文冕病体,“文冕,病中勿多礼,且先躺下。”
“陛下,药何时能好?”
“片刻功夫,”帝王未回眸,指尖撩起裴文冕耳畔青丝,细心别至而后,“还不快去煎药?”
太医便喏喏着退下了。
枕在帝王臂弯里,嗅着浓郁的龙涎香,裴文冕满是不适,却很是松了一口气。太医的语气,裴文冕清楚,定是诊出了她的身份,要来告密。
清冷的人脸颊潮红,微张着唇,费力吸气呼气,偏又垂着眸不愿叫帝王瞧见。
帝王蓦地生出一丝悔恨来。再是被这人气得心肝疼,也不该就留他一个人待在外面。他只是要文冕少些公务、多多进宫,却不是要文冕来受苦。
“文冕,你可要想要的?”
裴文冕目中迅速滑过一抹亮光,在帝王难看的脸色里,又渐渐熄了,垂首道:“并无。陛下圣体安康就好。”
起码这样,她也算不辜负对梅姐姐的诺言,不愧对梅姐姐救命之恩。
帝王胸中满是涩意,无比自然地捏起裴文冕修长的手,摆弄起一根根纤细白皙的手指来,“你身体有恙,朕留你宫中修养。”
“朕不废你的相位。苏、郑二人,你也莫要忧心。”
裴文冕又能如何,“但听圣裁。”
帝王下颌搁在裴文冕发上,环着裴文冕肩膀,低笑道:“文冕,你好僵。”
裴文冕装作不知,抬手推开他,却因病中无力,并不起作用,只冷冷道:“陛下,礼不可废。臣有疾,请避陛下,以免耽误龙体。”
“文冕,”帝王的唇,明目张胆擦过裴文冕耳畔,仿若情人之间的呢喃,“先用膳。”
裴文冕冷脸闭眸,“何时归家,何时用膳。”
帝王神色一沉,“归家?你家中除一老妪,还有谁在?还有谁能越得过朕去?”
那人倔强的身形,着实令帝王心痛。但此事,帝王非做不可。
早在挥刀斩去裴文冕羽翼时,帝王方知,这不可亵玩的心思,唯有将裴文冕彻底掌控于手心,他才能如愿。
除了名分,文冕想要的一切,他都会给文冕。
裴文冕睁目,黑白分明的眸中,有泪波轻荡,素来流珠碎玉一般的嗓音里,盛满了哀痛,别过脸去,“陛下,今日,是您母后祭日。”
帝王威严面容青红交错,“朕之母后,自有宗庙社稷、万人朝拜。你不过一朝臣,岂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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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母后?”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白日里帝王尚且祭拜过母后,痛惜母后与世长辞,不能待他一尽孝道。夜里,不可告人的心意方才流露出一丝,文冕便搬出母后来婉拒。
他是比不过母后与文冕情深,可文冕在母后处,也不过是一私宠罢了。暗无天日,见不得光,遭人白眼唾骂,甚至母后连护着文冕都护不住。跟着母后,就那般好吗!
“用过药,滚回去!”
和这句话一起消失在裴文冕视线尽头的,是紧闭的殿门。
裴文冕缓缓滑坐在榻上。
快马加鞭十余日,只为赶在梅姐姐祭日前回京。备好了乞骸骨文,做好了退位的准备,竟还是错了么?
最早来到这个未知的世界,裴文冕奄奄一息倒在悬崖上。是梅姐姐路过,吩咐侍女救起了她。
她奇装异服、语言不通,与这个王朝格格不入。梅姐姐当时尚且是皇后,为她耽搁行程,十余日贴身照料。
裴文冕在这个朝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梅姐姐教的。学会的第一道礼仪,是照着梅姐姐做出的。写下的第一个毛笔字,是梅姐姐手握着手带的。
乃至女扮男装,亦是梅姐姐一手操办,为裴文冕打点好了一切。梅姐姐待她,亲如姐妹。也是梅姐姐,给了裴文冕在这个朝代立足的基石。
裴文冕永远也忘不了,梅姐姐临死前,抓着她的手,声声泣血要她和当时已是废太子的帝王好好活着、平安回家的话。
帝王的家,在京都,在皇宫。裴文冕的家,却和梅姐姐一样,在兴许穷尽一生都无法抵达的虚无之中,唯有那片山崖和格格不入的她们证明着它的存在。
帝王已经归家了。但这,不是裴文冕的家。裴文冕就是爬,也要爬回去。
殿门轻响,太医托着漆盘呈上药来。
裴文冕认得这方才为她诊治的太医。
仰头灌下苦涩的药汁,喉头满是苦意。太医老褶堆叠的手,摊开一块蜜饯。
“大人,药苦,用些吧。”
裴文冕摇头,“多谢。”
太医俯近了,悄声道:“大人放心,您救过老朽。您的事,老朽会烂在心里的。”
……
紫宸殿,明窗照影。
那发束冠冕的挺拔身影,渐渐地,朝那佝偻着的人倾身去了。
老太医吱呀推开殿门,脸庞明灭,一望无垠雨线,沿抄手游廊而去。
连枝宫灯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曳,只余下殿内缥缈幽暗的嗓音。
“传旨。”
“裴文冕坐罪罢相,宫中候刑。”
5. 暴露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裴文冕熬过令人昏昏欲睡的药劲,理好衣衫,推门而出。
殿门外,侍卫宫人恭恭敬敬地守着。
“可有蓑衣雨笠?劳驾再借把伞。”
无人应答。
一个小太监踌躇道:“裴大人,雨夜难行,明日再走吧。”
裴文冕摇头,轻抬眼睫,摊掌伸手,掌心霎时便跳满了雨珠,渐汇成一点雨坑。
雨这般大,不知梅姐姐是否寂冷。
“本官告辞。夜深,不必惊扰陛下。”
小太监应是,望着裴文冕背影,目中却透出几分怜悯。
从紫宸殿出去,往南行两刻钟,就到了内廷与外廷交接之处。外臣留宿宫中的值房也在此,离内廷不近不远,既不至于惊扰后妃,又能随时听从帝王召见。外廷中,百官官署林立,有宫门与内廷隔开,小黄门把守,平日里于此处办公,无召不得入内廷。
裴文冕走过游廊,抬袖遮去雨幕,一头扎进雨中,离紫宸殿宫门越来越近。
手触上门闩的前一刻,一内侍急匆匆而来,仪态却分毫不减,也不见气喘吁吁,“传圣上口谕——裴文冕坐罪罢相,宫中候命。钦此——”
裴文冕长睫轻颤,并不回头,拔下门闩。
有力的脚步声踏近,是御前侍卫统领高回乐。抽出长剑,剑锋一偏,精准挡在裴文冕手指和漆闩之间,却又恰到好处地未碰着人。
“裴大人,圣上还等着您觐见呢,这是要急着去哪儿?”
紫宸殿内,一片寂静,却压抑着沸腾。
帝王端坐于御案前,凤目微张,锐利的眸光肆无忌惮地盯着裴文冕。
白衣胜雪,冷傲如冰,眉目凝霜,压不住惊人的容光。初见时,帝王就疑心过,此人莫不是天上谪仙,教人一人看去,眼中再入不得旁人。
“文冕,你可有事瞒朕?一一说来,朕绝不罚你。”
他今夜似乎欢愉极了,嗓音里略带一丝悠然喜意。
裴文冕冷冷摇头:“并无。”
帝王掀唇,笑已涌上唇齿间,听到裴文冕依旧冷清的声音,“有罪便罚。若无罪,臣还急于归家。”
“就这般,不愿意见朕?”
宫侍渐次退了,烛火一一熄灭。帝王起身,高大的身形背对着幽幽燃烧的烛火,氤氲成一团鬼魅似的黑影。
一步步走来时,帝王兖服轻荡,撞得烛影摇曳,“欺君之罪,你可知错?”
轻佻地伸指抬起裴文冕下颌,帝王吐息近在裴文冕耳畔,嗓音意味不明,“朕这便……罚你。”
无视裴文冕一瞬紧缩的瞳孔,帝王指腹在那红唇上,碾过来,压过去,而后倾身覆上,强势地夺去裴文冕口中气息,铁臂按着裴文冕后脑,将人拦腰抱起,步步走近床榻。
裴文冕的一切推拒,都被帝王消解,低笑道:
“文冕,朕长大了。”
他已经不是那个可以轻而易举被文冕制服的小少年。如今,文冕落在了他的手里。
可直到将裴文冕小心放在榻上,裴文冕脸庞依旧冷淡,眼眸不染一丝情欲。帝王脸色难看起来。
榻旁八宝匣静静躺着。帝王拉开匣子,从那玉质清透的小瓶中,取出一粒丸药,捏开裴文冕唇瓣,迫她吞下。
他从未想过,此生还会有用到这药的时候。
“此药性烈,服之欲念焚身。若不疏解,轻则发热,重则身死。”
“朕等你,求朕。”
裴文冕腹中空空,此刻却突地发热发涨,冰雪似的肌肤上也渐染潮红,浑身血液都在叫嚣着难言的渴望。
身着冕服端坐的帝王,仿佛散发着幽幽凉气,诱着裴文冕不可自控地瞥向他,更有一种不知羞耻地挪向他的冲动。
急切的想扑进冰水里,想褪了衣衫,想拥有些什么。
最终,裴文冕也只是紧咬着朱唇,在唇上咬出深深的牙印,缕缕血迹沿着唇角蜿蜒而下。
她依旧端坐着,脊梁挺得笔直,身上那身衣裳,也一丝不苟地穿着,连一道褶皱也无。
闭着眸,雪肤红唇,欲念袭身,面染潮色,眉目却是冰冷的,似是误闯人间的魅,又如修行千年的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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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帝王轻笑一声,凑近了。他伸指勾那濡湿的青丝,掠过唇畔,边抬眸去瞧裴文冕轻颤的眼睫,炙热的气息喷洒在裴文冕耳后、颈侧,凉薄的唇有意无意擦过她的脸颊。
掌心搭在那纤纤细腰后,合拢一握一捏,不意裴文冕竟这般纤瘦。
罗衫渐褪,堆叠在腰后。一圈又一圈细白棉棱布自帝王掌心落下,圈圈坠在腰侧,跳出一双明月来。
帝王满意地打量一眼,粗粝的舌卷过,牙齿细细噬咬,感受到那人身子微颤。
他便不免有几分自得,闲闲地逗弄着,等着那人来求。
裴文冕拔下束发玉簪,抖着手,呼吸凌乱,却又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帝王大惊,制住裴文冕手腕。那簪尖,虽不甚锋锐,却已离她纤细修长的脖颈只剩几寸之遥。
裴文冕的眸光里,闪着冷冷的火。
他不敢想,若非玉簪而是金簪,若他再晚上几息……她竟宁死也不愿委身于他。
屈辱,难堪,挫败,隐怒……一一袭来,帝王几乎要失去理智,挑去那人下裳里衣,二人衣物雪花一般落在榻周,堆堆叠叠。
玉簪被甩在殿内朱漆柱上,砰地碎成几瓣。
攥着裴文冕肩头按下,肌肤相贴,毫不留情地摆弄那团白腻,帝王掰正裴文冕的脸,四目相对,“躲什么?”
“你不想想苏、郑二人么?你那些提上来的后进呢?”
他嗓音低低的,落在裴文冕耳中,吐血蛇信的毒蛇一般,“你若死,朕便将母后再次葬入皇陵。就在,父皇身旁。”
裴文冕大喘气,“你简直、枉为人子。”
帝王嗤笑,“朕早就想尝尝,母后的私宠,躺在朕的龙榻上,究竟是何滋味。”
芙蓉帐内,掠影疏狂。
雨点点滴滴,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送来微凉的寒气。
美轮美奂的流色床幔里,露出半截冷雪似的玉臂,布满了惊心动魄的红痕,极尽风流。
在意识的尽头,裴文冕听到冷酷的嗓音。
“这般美,便留在宫中陪朕好了。”
6. 分断
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
帐内犹生香,那人容颜清冷,黛眉轻蹙,朱唇微破,雪腻肩头点点红痕,薄被掩住了大半风光。
日上三竿之时,裴文冕方渐渐转醒,忽视那点不适,睁眸发呆。
宫人捧着托盘鱼贯而入,一时看呆了,“奴婢们伺候您梳妆。”
这世上,竟还有这样好看的人。一眼望去,此生再难相忘。
裴文冕冷声道:“下去。”
宫人面面相觑,恭声应喏,将一应服饰有序放下,福身就要告退。
外间忽得走来一两鬓微霜嬷嬷,老目锋锐,几个宫人唤了声“周嬷嬷”,遂就四散在榻前立着,再不提出去的事。
周嬷嬷不苟言笑,唇抿成一线,嗓音一板一眼,“陛下吩咐过,您不能出去。”
裴文冕闭眸:“尔等在此,我亦不更衣。”
身上的星星点点,是他留给她的耻辱。与他的人裸裎相对,裴文冕绝不接受。
周嬷嬷冷眼旁观:“您不出去就成。午时老奴再来送膳。”
出了殿,宫女小声问:“嬷嬷,我瞧着贵人不大对,可要遣人送信给陛下?”
“陛下是谁,她又是谁?”周嬷嬷冷笑,“男人堆里出入,与那么些人不清不楚,陛下肯屈尊宠幸,已经是给她情面。”
裴文冕睁眼闭眼,脑中都是昨夜昏昏的烛火和闪烁的人脸,耳边是风雨之声,和那老嬷嬷冷嘲热讽的话语。
那张模糊不清的脸渐渐清晰,掠过与梅姐姐几分相似的五官。
裴文冕猛地喘气,满身大汗,眼底遍布血丝。
一整天里,她都只是披好了自己的衣裳,怔愣着。
夜里,帝王再回到殿中,整座大殿都黑漆漆一片,不见一星火光,沉眉问:“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
周嬷嬷带着宫人们行礼,“陛下,实不是老奴们阳奉阴违,只是那位大人不许我们点灯,送去的膳食也一应未动。”
她保持着行礼的动作,迟迟未听到那句起身。周嬷嬷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了,在帝王面前一向得脸,还从未受过如此冷遇。
赵公公落后一步,一甩浮尘,急切道:“哎哟周嬷嬷,你老糊涂了。这位的事,无论大小,统统都要放在心上。”
周嬷嬷脸色一白。
随侍帝王的宫人次第入殿,连枝宫灯接连亮起。
帝王深邃的眸光钉在角落里,躬身抱起裴文冕,看她眼睫微颤。
“朕听说,你今日除了叫水沐浴,未用过任何吃食?”
他不轻不重地揉捏着裴文冕纤细修长的手,宛如上等美玉,触手生温。
裴文冕冷眸淡漠:“不干你的事。”
“赵福全,摆膳,”帝王吩咐过,便凝眸俯视裴文冕,见她挽在脑后的满头青丝已被他揉乱了,轻笑问,“妆奁何在?”
宫人捧来一只只精美的朱漆匣,揭开匣子,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熠熠生辉的簪佩。
帝王随手拿起一支双股金簪。宫廷御品,自是华美至极,但他从未想过,文冕这样清冷的性子,戴上宫里张扬的金簪,也别有一番冷傲在。
裴文冕闭眸,任他打量,眼尾一片滞涩。
粗粝的手触在额上面上,无不提醒着裴文冕,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小少年了。他的触碰里,饱含男女之间的迷恋和欲求。
帝王指腹抚过裴文冕光洁额头,笑道:“这儿可有饰物?”
他看那些臣子家眷,无论是夫人还是小姐,额上发上衣上腕上所佩无不讲究。从前不觉有甚,甚至觉得索然无味的事,放在文冕身上,却又如何都不够。
宫人道:“有额黄、发链……”
帝王道:“朕自去看。”
他走了,裴文冕靠在椅上,张口兀自呼吸。她从未想过,有一日在帝王面前,她竟连呼吸都艰难。
若是梅姐姐在……
裴文冕一阵羞愤难堪,仰脸,白皙的脖颈上青筋微浮。
额上一凉,帝王去而复返,将一片落日熔金般色泽的菡萏额黄贴上,狭长眼眸微弯,凤目深藏一抹惊艳。
“文冕,你美极了。”
怨不得,父皇广寻天下美人时,即便文冕已扮作男子,母后还是要将文冕藏在未央宫中。
幸而有母后为他护着文冕,这才让他被贬西北时有人愿以命相护,也让他御宇之后能得如此绝代佳人为伴。
裴文冕偏头,唇擦过帝王指尖,啪地拂开他的手,面上隐现屈辱。
帝王脸色沉下,“退下去。”
“喏。”宫人不敢多看,悄无声息地退下。赵公公守在殿门口,对满脸踌躇的周嬷嬷一摇头,“备水伺候吧。离远些,莫听了不该听的、看了不该看的。往后可要长着眼,你那些昔日情面,在这位面前,可是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周嬷嬷心下大惊,“多谢公公告知,老奴必定谨记。”
帝王拿起一只青釉莲叶纹描金碗,仰脖灌下一口参汤,一手扼着裴文冕后脑,贴唇渡去。
就这般,在裴文冕愤恨的视线里,不紧不慢地渡完了一碗参汤。
以指拭去裴文冕唇边水渍,帝王道:“你求荣华富贵、安稳度日,朕给你的,难道不比父皇母后多吗?为何就这般顽固,不知来讨好朕呢?”
裴文冕攥紧袖边,“多年生死相依,在您眼中,臣便只为沽名钓誉?臣之清贫,有目共睹,您这般说,不觉得可笑嘛!”
帝王悠然道:“那是从前,你总给朕难堪。如今自然大有不同,朕不会任由你继续清贫下去。”
裴文冕不记得她有给过他难堪。是因为她从前扮作男子,给他添了堵吗?当真可笑。
“不必了。您就是给臣泼天富贵,臣也不会留在宫中。不义而富且贵,于我与浮云。”
“不义而富且贵?”帝王眸中一冷,“你又待如何?这般走出去,叫人都知道你裴大人爬了朕的龙榻?还是让世人都看看,堂堂裴大人,如何走出禁廷便变作女子?你有得选吗?”
裴文冕额角隐隐作痛,胸腔也发酸发涨,“我还不至于爬你的榻。事实如何,没人比你更清楚。若不是你拿旁人作筏,我又何至于隐忍至此?”
这是裴文冕第三次见帝王露出这般冰冷的神色。
第一次是裴文冕初随先皇后入未央宫,帝王还是受尽宠爱的太子,在裴文冕悬石练字时驱散了宫人,冷冷地威胁她滚出未央宫,再不许出现在先皇后身边。
第二次,帝王已被废除太子之位,先皇后托孤,逼着他跪在裴文冕面前,又是磕头又是唤亚父。
而这次,帝王冷着脸,攥着裴文冕腕骨的手不断收紧。
裴文冕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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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硬带到柔软的榻上,未来得及哀戚,便听到他冷酷的嗓音。
“旁人是谁?苏、郑二人,那些不成器的新官,亦或是,母后?”
自回京后,文冕待苏、郑二人以师礼,亲密几度越过他去。待那些年轻官员,亦是亲厚有加。母后更不必提,每每文冕或笑或哀。定是因母后而起。
唯有在这种时刻,文冕待他,才会露出一星半点除冰冷以外的神色。
哪怕裴文冕就此恨上他,帝王也并不后悔。只要文冕待他不同,哪怕是恨,也比见了他只冷冷扫过一眼地好。
他要裴文冕此生,再不会对他露出长者对晚辈的,怜爱中带有慈和的神色。
一日一夜几乎不曾与人言语,裴文冕已是疲累至极,眼底泛红,“你将他二人如何了?”
“是你陷害他们,是与不是!”
帝王冷笑,探入裴文冕衣襟,唇齿贴上裴文冕细白脸颊,“你不是在猜么?”
红烛背,绣帘垂,春情狂乱,星稀钟歇。
裴文冕颊下青丝濡湿,山枕滑腻,朱唇印出齿痕,闭眸咬牙,咽下破碎声响。
不愿低头,不愿直视,更不愿去想那人是谁。
攀弱柳,折寒梅,帝王低首张唇,沿起伏蜿蜒而下。
叩玉关,觅清泉,自是俯仰天恩。
裴文冕何曾受过此辱,身旁绣褥都攥出褶皱,艰难睁眸触到枕侧漆匣,纤指方才抬起丹匣一角,未及砸出去,恰见那人自膝间仰脸。
金冠朱缨带,烛火下映出一片刺目金光。薄唇润泽,如玉的脸庞,与故人何其相似。
百般心绪冲上心头,近乎冲破胸腔,裴文冕霎时阖目昏了过去。
翌日醒来,身上衣物自然换过,宫人捧着热气腾腾的膳食过来。
原以为要好生劝说一番,这位才肯用膳。不曾想这人只是呆呆望了床帐一刻钟,便踉跄着起身盥洗。
宫人含泪道:“大人,再擦下去,脸都要破皮了。赵公公来了,奴婢们要挨板子的。”
裴文冕长呼一口气,顿住,将巾帕掷入铜盆,激起阵阵水纹。
“还要做什么?”
这冷淡的嗓音,在宫人耳中,如闻天籁,感激道:“大人用些膳,可好?”
裴文冕未语,慢步落座,只捡着离得最近的膳食吃了几筷子,用了些清粥小菜,再食一只水晶虾饺,问道:“昨夜谁为我更衣?”
宫人摇头,“奴婢不知。太医走后,陛下召我等服侍大人,大人就穿着这身衣裳。”
裴文冕心内冷笑,面无表情又舀了口粥。久未进食,不宜过多,裴文冕很快就放下碗筷,但对宫人来说已经是欢天喜地。
“陛下在何处?”
昨夜一桩桩一幕幕,影影绰绰浮现在眼前,最终定格在那张映在璀璨金光中的脸上。
自今日起,裴文冕再不会将他与梅姐姐联系到一处了,更不会愚蠢到为此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权势富贵,此间一切,皆不如现代一粒尘土令人心安。裴文冕决不会放弃回到现代,无论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宫人不敢窥伺圣踪,遣人去寻赵公公,得了信回道:“陛下在养心殿,您要去么?奴婢这就去备轿辇。”
望着宫人殷殷切切的眼眸,裴文冕淡然摇头,“不必了。”
该来的,自然会来。
7. 起复
入了夜,紫宸殿一片寂静。
宫灯只点了幽幽数盏,唯有殿前晕开明亮的光辉。
窗下人纤瘦冷淡,一手持卷,一手拈着页角,眸光专注,对殿外的动静毫无所觉。
凝脂般冷白的肌肤,在烛光下莹莹的,回首看来,双眸平静无波,略带冷意,颈根被衣领遮挡,红痕影影绰绰。
帝王挥手,对她见了他就冷冷不肯施礼的举动视而不见,“白日里问朕作甚?既问了,何不来见?”
他一进来,宫人们也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融入大殿中。
裴文冕冷声道:“让我上朝。我今夜要归家。”
帝王压低了声,凤目掠过浅淡笑意,握住裴文冕腕骨。
裴文冕微僵,脸偏向一侧。
帝王接过裴文冕手中书册,卷在手中,抬起裴文冕下颌,看她面露挣扎,淡然道:“朕为何要应你?”
裴文冕连带书卷拂开他,背过身去。
须臾,一具滚烫的躯体从背后贴来,灼息喷洒在裴文冕颈间,激起一片薄红。
这般抱了一会儿,帝王方扳着裴文冕肩头,将人转过来,粗粝指腹在红润饱满的唇瓣上摩挲,“莫气。”
文冕脸皮薄,许多话,旁人要说十分才能信三分,换做文冕,不言不语,便能信上七分。
贴上那朱唇,裴文冕闭眸,任他亲吻。
帝王眼眸微弯。文冕闭着眼,对谁都好。她不必直面他,他也不必从文冕眼中看到对故人的眷恋。
裴文冕少见的顺从,帝王心中却多少有几分怅然。
忽地,口中香舌犹豫着,极轻地触了一下,就欲脱身而去。
帝王眸中迸出浓烈的光彩,按着裴文冕后脑,将人往自己处带,抵死缠绵。
裴文冕舌根发麻,呼吸不畅,近乎软倒在他怀里,指甲深深陷入手心,这才忍住了。
“文冕。”帝王柔声唤道。
裴文冕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玉钩轻放,红绡慢垂,疏影摇晃。似带如丝柳,团酥握雪花。
帝王舒缓有度,不似往日毫无章法。丰白在前,温软生香,缕缕入心。不多时,便尽数折给了裴文冕。
两人都细喘着。帝王蹭上裴文冕细腻鼻尖,“难受?”
身上黏腻得很,裴文冕道:“你……先出去,我沐浴。”
帝王笑道:“不急,我们早日要个皇儿。”
裴文冕垂下眼睫,“禁廷无后妃,小殿下生母不明,还是不要了。”
帝王心中酸软作一团,却又极暖,捏捏裴文冕脸颊,扯着她唇角拉出个笑,“不会,朕早有准备。”
文冕,真是时时刻刻为他着想。
裴文冕轻声道,“累了。”
昨夜红烛燃尽,今夜才堪堪燃了一半不到。帝王欲笑裴文冕故作推脱,转念想文冕今夜亦回应了些,他虽有心温柔,却到底还是狂浪了些,“那便安歇吧。”
裴文冕只望着他,“我还要上朝。”
帝王道:“明日再谈。”
翌日,五更时分,裴文冕便挣扎着起身了。
他早已醒了,在屏风后,展臂由小太监们套上一层又一层繁复的朝服,又戴上沉重的冠冕玉组。
裴文冕醒来,正四下望着,忽听他一指。
“你朝服在这儿。没人骗你。”
……
时辰尚早,天色稠黑。
宫城南门外,几个官员正在老树下等待宫门开启。
“裴大人在宫中整整两日,一丁点消息都没有,这可怎么办嘛。”
“还担心你儿子呢?派系之争,常有的事。要我说,你儿子两个月前才被贬,不如找找右相那边门路,好调回来的。”
“唉,我是没想过嘛?儿子不让呐,非让我等着裴大人回京。这下可好,裴大人没得赏,眼看还要落败了。”
“我看裴大人是不行了。你戳我干嘛?”
裴文冕踩着靴子走过去,瞧见两人楞了一瞬就忙整衣见礼,淡淡颔首。
“半个多时辰就要上朝了,大人赶得上吗?”
裴文冕语气淡然:“不劳费心。”
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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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裴文冕走远,两个官员才长舒口气努努嘴:“朝服,一会儿还来上朝呢。”
“要复起咯。”二人也不入宫城了,索性就守在外面,等着给交好的同僚告信,卖个人情,提醒同僚待会儿莫要一味奉迎右相踩了裴大人。
归家,何老妪正在酣睡中,被叩门声唤醒,拉开门见到裴文冕,老目含泪,“大人,可算回来了!”
裴文冕颔首,扶起何老妪,嗓音温和许多,“近日可还好?”
何老妪一连说了三个好,瞥见裴文冕松散的发髻,“大人,谁为您挽的发?老身再为您挽一遍。”
帝王的面容复又浮现在裴文冕眼前,裴文冕捏捏眉心,领着何老妪到寝房中。
合上了一道道门,隔绝了宫中跟来的耳目,裴文冕甫一落座,便道:“阿婆,你为我煎些药来。就煎昔日梅姐姐留下的。”
何老妪如遭雷劈,泪珠滚滚而落。从宫里出来,能让大人如此的,又有谁呢?
“娘娘给的药再好,终究是虎狼之药,有碍母体。老身会照做,只是大人也要爱惜自个,莫要多服。”
裴文冕一阵无力,“我能做的,唯有如此了。”
何老妪仍是不敢相信。纵是皇后娘娘在世,知晓陛下如此行事,只怕也要气得吐血三升。
她一抹泪,利落地为裴文冕重新挽发,再戴上官帽,打量着铜镜中清冷如仙的脸庞,忽一跺脚,“大人,悟性大师送来的信。”
裴文冕颤着手接过。
何老妪关切地望着裴文冕。类似的信,大人每年都会收到几封,每次看完都有好几日心情郁郁。方才经受过陛下的事,再看这信,她怕大人受不住。
裴文冕只是盯着信,看直了眼,手肘撑在案上,掌心压着那张薄薄的纸抵着额,肩背耸动。
“大人!”
裴文冕摆手,眼角湿润,眸中却是熠熠的光彩,反复咀嚼着那句话。
月中子正,何去何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离月中,只余下三日。便是要了裴文冕的命,裴文冕也一定要去试一试。
8. 夜逃
“文冕,你气色不好。”
帝王凝眸打量着眼前人。
裴文冕眼下有淡淡乌青,面容些许憔悴,闻言道:“有么?许是这两日夜里照顾何阿婆,有些累着了。”
帝王笑道:“早说叫个奴才过去,岂不比你亲自动手好?如今满身都是药味,你也忍得下去。”
这般说着,帝王神色却淡了几分。何老妪是母后留下的老人的,这些年,文冕或喜或哀,多是因母后乃至母后留下的人、物而起。
若非这两日文冕难得有所软化,依照帝王的性情,又岂会放她夜里归家。
裴文冕埋首处理文书,并不搭理他,挥手叫来小太监,“去把都水官请过来。”
帝王近前一步,扯住裴文冕手腕,“好了,短短两三日,多少官员被你批得眼都红了,何苦去折腾他们?”
裴文冕道:“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若无意外,这或许是裴文冕在任的最后三日。食民脂民膏,在位一天,裴文冕便想尽一天责。何况,这也极可能是她能做的最后的事了。丞相的俸禄自然不少,只是裴文冕无牵无挂,但求饱暖,余下的都散予百姓了。
至于苏、郑,裴文冕不闻不问,便胜过关切上千言万语。其余那些后进,既求裴文冕提携,裴文冕也就不会因他们而在政令上束手束脚。
在他们求上门的那一刻,就该知道,自此之后,裴文冕的荣辱,便是他们的荣辱。裴文冕的敌人,就是他们的敌人。裴文冕的政令,他们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文冕近日偶有些恶声恶气,帝王已经习以为常,“要用晚膳了,有事明日再谈。今夜恐要落雨,就留在宫里。那老嬷嬷,得了什么病,竟要你看顾到今日。”
裴文冕眉心一皱,“些许风雨罢了。她老人家,我少不得上些心。”
既然要下雨,那她今夜,就不能乘车马出行了。出城的时间,还要提早些。
帝王又是与裴文冕一阵耳鬓厮磨,方才罢休,“如此,明日可再推拒不得。”
“是。”裴文冕应道。
方才退至殿外,赵公公追了出来,几个宫人艰难地带着一套铜壶滴漏跟在后头。
“裴大人留步,这是圣上赐您的。”
“我?”
赵公公笑道:“这几日您对滴漏颇为上心,还凑近瞧了几次,圣上都看在眼里。这不,就派奴才给您送来了。”
裴文冕淡淡道:“替我谢过圣上。”
不过都是笼络人的手段罢了。她要求严惩老太医和周嬷嬷时,他可没这么上心,最终也就是按着他自个的心意一赏一罚。赏太医,是要人知道,只要为帝王办事,哪怕是背叛裴文冕,也有荣华富贵。罚周嬷嬷,则是警告人,他只要留住裴文冕,但绝不许有人欺压到裴文冕头上。
可他这套滴漏,确实合裴文冕的意。裴文冕府中的滴漏,终究不如宫中这套计时精准。
赵公公迟疑:“这……您不亲自拜谢?”
裴文冕唔了一声,“那便等明日吧。府中有事,告辞。”
赵公公喜笑颜开,“好,好。大人慢走。”
甫一到府上,裴文冕便往铜壶里添了水,坐在一旁闭眸听着。
何老妪端着汤进来,瞧了一眼,“大人,您这时辰不对。现下已经戌初了,这铜壶水位还在午时。要不要改一改?”
裴文冕道:“不必,明日再改。阿婆,我近日有些累,今夜叫那些我寝居外的人撤了,走来走去,总吵得我睡不下。”
“好。”何老妪早想这般干了,苦于没有裴文冕发声,当下便叫停了院中的人。
这些人都是帝王送来的,本是要给裴文冕做膳食,未曾想其人早出晚归,并不在府中用膳。于是便由着御厨排了班子,守夜的守夜,巡院的巡院,打杂的打杂,除了裴文冕的寝居进不得,其他各处但是打理得井井有条,也摸得一清二楚。
室内纤长的人影已模模糊糊宽衣解带,吹灭了烛火。御医道:“那我们就不打扰裴大人了。听清楚了吗?没事都待在屋里,起夜动静小些,不许打搅了大人。”
诸人应了喏,四散着退下了,整个院子里静悄悄一片。
裴文冕听着水流的声音。据说最精湛的铜壶滴漏,理想状态下一昼夜的误差在四十秒内。眼前这套不知如何,但裴文冕这些天夜里几乎时时刻刻都听着滴漏的声响,耗费极大的心神,勉强能在不依靠外物的状况下计算出时间。
她苦笑。放在从前,她连想都不敢想。
等暗卫换防后两刻钟,裴文冕小心翼翼地下了地道。地道是梅姐姐在世时暗地里挖的,裴文冕这两日夜里已经揭开盖子疏通了空气,捏着一支细小的蜡烛照明。
她已经四年未曾下来过,图纸也早就被烧掉了。这地道修得弯弯绕绕,有好几个出口,既有城内的,也有城外的。
经年已久,裴文冕吹灭蜡烛,爬上梯子,推开一片沉重的盖子。盖上兴许堆了杂石乱土,裴文冕费了好大劲,才推开一道小缝,眯眼打量外面。
隐约是砖石铺就的地面,两侧挂着红灯笼。视线右移,是一只定住的,黑底黑缎的皂靴。
裴文冕屏住呼吸,不由庆幸自己早早熄了烛火。寻常皂靴多为白底,独有高回乐偏爱黑底。再观其尺码,当是他无疑。
他不在宫里,也是被派来监视她的吗?那这里,兴许便是康平坊,离出城还有一段距离。
她祈祷他快些走,他却一直未动,反而猝不及防地踩上了乱石,借力不知飞往何处。裴文冕好险顶住了,已是脸色苍白,满头虚汗。又强撑着支了一会儿,确认人走远了,才退了下来。
头顶盖子被巨石压沉,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带起的风吹散一片尘土。裴文冕双手有些脱力了,一路上一直在抖。但认出此处为康平坊,裴文冕也就隐约清楚了后头的路。
又是许久,裴文冕从地道里出来,已是城外。点点滴滴雨水落在脸上,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裴文冕出宫时方才知晓有雨,只来得及带上一件蓑衣,就这么一脚深一脚浅地上了路。
所幸的是,今夜未打雷。但一路上黑乎乎的,可见范围并不大,裴文冕只能走平日里走熟悉了的路,要绕得远些。即便这样,也还是跌了好几跤。
起初,拄着折下的树枝,裴文冕勉强还能走成。待到了山下,一步步往上走时,却数次打滑。
裴文冕几度险些栽下去,双手早已脱力,拽着老树根再次稳住身形。
蓑衣已成累赘,被裴文冕弃了去。
雨下得太大,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不断有泥水木石沿着山体被冲刷下来。
山不算高,却难如登天。
又一次滑出一段,裴文冕稳住了,雨水沿着下颌滚落。
难道便如此了吗?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天堑难以跨越,九天难以攀登。可裴文冕知道,数千年后,天堑会变通途,人类也会奔向太空。
走在求真途中,行在归家路上,即便是死在半道,被泥沙冲蚀得面目全非,也比在这个令人憎恶的世界安然富贵直至老死,更让人无憾。
裴文冕望向山巅,双目坚毅。
走不上去,就爬上去。
总会有办法的。
……
褚老汉立在门前,张望着寻找儿子的身影。
许久,儿子才浑身湿透地回来了,“爹,这雨下得可真大。”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褚老汉庆幸着,忽地皱眉,“老三,你去看看,那边是不是有人。”
褚老三边嚷嚷着边小心去看,“哎呀爹,要我说你就是太小心了,荒郊野岭的,哪儿有人?哟,还真有个人!”
褚老汉连忙过去,借着怀中微光,看清是个清癯斯文的青年,对他们仿若未闻,衣裳也破了,露出来的肉没一块好的,手深深陷进泥土里,正闭着眼狼狈地往前爬。
“裴大人,裴大人!老三,快带裴大人回去!”
褚老三一凛,赶忙带人先回茅屋里,生了火围了棉被。
裴文冕睁眸看着,认不出他们是谁了,“老人家,这是……”
褚老汉笑道:“大人,我姓褚,你叫我褚老汉就行。大人要做什么?我叫老三帮您一程。”
“到山上有些急事,”裴文冕道,“雨大,不必相送。”
褚老汉颇感心酸,“昔年大人何等意气风发,若非大人您分地给我们小老百姓,我褚老汉一家早就饿死了。如今到城外瞧一瞧,大家伙都还感念您的恩德。可惜奸佞当道,叫大人沦落至此。”
“大人放心,些许风雨罢了,比不上您的恩情。”
他已经给她安排了被奸佞排挤的故事,裴文冕不知为何,于寂冷之中忽觉出一抹好笑来,“我来这里,做的是我的事,与朝廷无关。”
她不欲多留。柴火的热、汤的温暖,既能滋养气力,也能放大疲惫和恐惧。
褚老汉殷殷切切地送别,“要是多些大人这样的好官,少些贪官就好了。”
裴文冕由着褚老三送了一段,瞧不见褚老汉的身影,便从腰间接下一枚荷包,“送到这里就好。我将这荷包留给你,若是明日见不到我下来,就将此物送到官府。”
这世界曾经有过几年动乱,只从只言片语中,裴文冕便猜得出,褚老三大概是褚老汉仅剩的后代。
生命如此沉重可贵,裴文冕不愿牵连旁人。这么大的雨还上山,褚老三若有意外,老人家的下场可想而知。
好说歹说劝退了褚老三,裴文冕继续上路。雨小了,上山稍微轻松了些。
筋疲力尽到达山巅时,雨还星星点点落着。
离子正还差两刻钟,裴文冕手抚上心口。
胸腔中的那颗心,扑通扑通,越跳越快。
裴文冕默默数着数,越数,越狂乱。
时而觉得自己数快了,时而又觉得自己数慢了。但百般焦灼,裴文冕也不敢改变数数的频率,只是不断地告诫自己,准备了这么久,一定不会有错。
她一定会把误差缩到最小。
剩下的,就尽人事,听天命。
到老周伯守墓结下的草庐里取了把铁锹,裴文冕忍下手臂的酸软脱力,一锹一锹地挖着泥土。
直到铁锹碰上一块硬木头。
拨去泥土,撬开棺椁,里面是一个不大的精致陶罐。
裴文冕眼眸酸涩,抱着陶罐坐在断崖边上。
梅姐姐和她一般高,烧化了,却只能委屈地缩在陶罐里,待在暗无天日的冰冷地下。
梅姐姐说,若裴文冕找到回去的法子,便带上她的骨灰试一试。扬到空中,洒进海里,不拘什么法子。
“裴大人——”
赵公公熟悉的嗓音飘来,裴文冕回头一看,见到不少熟悉的身影。
避开她视线的高回乐,身强力壮的禁军,还有众星拱月般当头站着的帝王。
帝王沉着脸,尽力嗓音平和,细听还有一丝颤意,“文冕,你回来。”
裴文冕淡淡瞥了一眼,毫不留情地收回目光,一手抱着陶罐,一手撑地往前挪了挪,忽地打了个滑,又抓住了。
子正,快到了。
赵公公不必顾忌那么多,忙道:“裴大人,别动,别动!咱有什么话,回去慢慢说,可好?这儿夜黑风高,不妥,不妥!”
他们带来的羊角宫灯驱散了一团浓浓的黑雾,足矣裴文冕看清近处,看清黑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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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断崖,还有不动声色挪着步子,近前来的帝王。
当下冷冷道:“站住。”
众人不敢乱看,竭力控制着视线。
帝王站定,回眸一看,高回乐悄悄退下,安排人手到崖底去。
“文冕,不要意气用事。”
裴文冕本不欲多做纠缠,闻言却生出怒气来,“我没有。”
帝王何尝不艰涩。文冕这两日何其平静,他以为,以为文冕在试着放下过去,接纳他了。
却原来这般折辱,对文冕来说,竟就值得以命相搏吗?
“裴大人,挥刀向自身,从来都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裴文冕打断赵公公,“我在这里,没有亲人。”
赵公公不敢再劝,更不敢抬眸去看帝王的脸色。
快到了。
断崖上的人,衣衫沾满泥污,狼狈不堪。面庞青丝早就被雨水冲洗过,脸上手上都擦出几片血丝,乌黑发丝紧贴着苍白脸颊,唇却是鲜红的。
微抖的手,浮着青筋,竟揭开陶罐,伸入其中捧出一捧骨灰。
而后便猝然抬头,向来谪仙一般清冷不带情欲的面孔上,现出凶狠的恨意。
赵公公只觉得,眼前人似仙似鬼,荒诞得厉害。
裴文冕咬着唇,掏出一把又一把粉末,尽皆洒去。
黄土。
黄土。
还是黄土!
她一瞬间头昏脑涨,蹭地站起来,高举陶罐冲着帝王砸过去。
“护驾——”
“你骗我!你简直枉为人子!”
帝王挥手,稳稳接过陶罐,望着那飘扬的黄尘。
这般大的力道,冲着他的头颅,文冕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可是文冕,连自己都站在悬崖边,被风吹得身形摇晃,口中喋喋不休地唾骂着。
是了。
“朕想起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帝王嗓音极淡,极平静,藏着一抹轻愁。
五年前,据说也是今日,母后遇见了文冕。
于是文冕在今日,掘坟,抱着骨灰罐,站在崖边,然后——殉情。
为何那日遇见文冕的,不是他?
若是他先遇上了文冕,文冕爱的,会不会是他?
文冕翻来覆去骂着他,无非便是那几句话。显然易见地,她是个不会骂人的,又气狠了,骂得不重,也骂不出新花样。但文冕激愤怨恨的神情,还是让人看出她的不平静。
没看他身边那些侍卫,已经按上了剑么?就连赵福全那奴才,眸里都掠过冷意。
帝王笑道:“这世上,哪儿有皇后死后受火焚烧?岂不是要下火象地狱了。”
“亏得朕早做准备,否则,朕母后也要被你这乱臣贼子,搅得死后都不得安宁。”
“和朕母后死在一起?天下哪儿有这样的好事。你要跳,就一个人,朕不拦你。”
他语带讥讽,笃定了裴文冕不会一个人跳下去。
为了母后,连在榻上都从不落泪的文冕,此刻竟离得泪流满面。
为了母后,文冕今日,也定会退回来。
他真是,既恨,且幸,又哀。
帝王一步步朝裴文冕走近。此后,他待文冕,再不会心慈手软。
“站住!”
“你站住!”
子正。只剩一点,快到了,快到了。
裴文冕声嘶力竭,帝王脚步却十分坚定,两人的距离不断缩近。
文冕这般怕,这般急切,脚步却定定地。
“你跳啊。”
帝王唇角浮起略带嘲意的笑,朝裴文冕伸出手。
文冕竟真的,一转身,那般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决绝地跳了下去。
帝王瞳孔骤缩,来不及思考,下意识跟着跳了下去,极力去捉裴文冕衣角。
“陛下——”
“救驾、救驾!”
崖上乱作一团,裴文冕却浑然不顾了。
风很大,周围一片漆黑,失重让身体极为不适。裴文冕鼓噪的心,却蓦地安定下来,一时忆起在现代的往事,一时又念起梅姐姐,最终定格在明亮温暖的回忆中。
她在现代,一点点长大,父母开明,爷爷奶奶是老一辈学者,连带着裴文冕自幼就严谨,自谦,求知。
一年年读书,交友,出游。直到二十岁那年,和社团同好们登山,不慎被一阵妖风裹下悬崖。
梅姐姐在现代,是不是和她一样,生活平静无波,但又稳稳地幸福呢?
裴文冕闭眼,唇角微翘。最差,不过一死。而能在死前这样纤毫毕现地忆起现代的过去,死也无憾了。
一阵轻柔的风裹在裴文冕四周,渐大了。裴文冕感到一阵强烈的吸引力,狂喜涌上心头。
那阵妖风也是这样,仿佛要将吸人进去似的。
只是那妖风是冷的、硬的,这阵风却是暖的、柔的。
“文冕!”
帝王攥住裴文冕衣角,发冠被罡风吹掉了,长臂一揽,顷刻之间便紧紧搂住裴文冕腰肢。
风小了,引力也在消退。
裴文冕惊恐睁眸,手脚并用地挣扎,却被他抱得愈发紧。
帝王长眉微皱,墨发散乱在风里,制住裴文冕作乱的手脚,与她四目相对,“这妖风,好生古怪。”
却见裴文冕目中含泪,满脸颓败绝望。帝王不由一窒,紧抱着裴文冕,温声安抚道:“莫怕,风消了。”
裴文冕充耳不闻,闭眼狠狠咬在他脖颈上。
她不要听这么多。
她只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她上哪里,再找这样一个机会啊?
9. 天牢
阴暗潮湿的地牢,传来阵阵敲击声,荡在人心头,无端沉闷烦躁。
狱卒坐在案前,斟上两杯浊酒,对同伴道:“那女囚又发什么疯?”
“谁知道呢。”
说来这女囚也是来历古怪。他们在天牢十多年,见过的罪官家眷不胜其数。所谓如花美眷,叫他们提起来,个个能说出数十个。近日却是没有被打入天牢的罪臣家眷。
这人生得仙人一般,连赵公公和高统领都亲自押送她过来。他们虽是小吏,一年到头也见不到这些贵人几次,但也晓得轻重,在狱里也不敢怠慢人。
可这人却古怪,起先来的两日,不吃不喝,终日混沌,吓得他们兄弟几个险些到赵公公的徒孙那里磕头求见。
高统领来了一次,人开始用些食水。只是平日里不言不语,偶有言语,便是吵着要见高统领、赵公公。
“这次她又要见谁?”
“嚷着要见陛下呢。”
“疯了吧?”
“嘘——”
整齐划一的步伐响彻在甬道中,两个狱卒心神一震,连忙藏了酒肉,整衣敛衽按剑而起,作巡逻状。
明黄袍角一闪而过,狱卒来不及震惊,下意识便跪在地上,叩首见礼。
御前侍卫紧随帝王身后,威仪赫赫,长剑入鞘,目光炯炯有神。
待人走远,两个狱卒对视一眼,“乖乖,还真能见啊!”
别看擦肩而过,他们可是连圣上一根头发丝都没看见。
天牢里湿气中,寒气也中。甫一入内,帝王眉头便细微地皱了皱。
走近了裴文冕所在的监牢,瞧见是宗室入天牢的待遇,环境艰难了些,但不至于令人难办,帝王堵在胸中的气就又下去了。
那日,他二人一同落崖,裴文冕没怎么伤着,帝王却伤得重,也着实气得不轻,便将这令人眼烦心乱之人投入大牢,待得伤好了再来见。
“文冕。”
裴文冕坐在稻草上,闻言抬首看来。跟在帝王身旁的人,从侍卫到赵公公,瞧见她这副冷淡的模样,无一例外地,都露出了钦羡而又隐怒的神色。
他们藏得再好,也瞒不过裴文冕。
裴文冕冷笑,“真是祸害遗千年。”
赵公公喝道:“大胆!竟敢以下犯上,你可知你面前的是谁!”
“不就是个违背母命的逆子吗,”裴文冕视线越过拔剑的侍卫,直直看向面色骤沉的帝王,“我说错了吗?”
“梅姐姐遗命,你有哪一条做到?”
“你是将梅姐姐迁出了皇陵,还是将我看作亚父?”
“昔日你跪倒在我脚下,指天发誓,敬我爱我逾于亲父,便是如此?”
裴文冕原以为,再见到他,她会忍不住上前撕打。可这一刻,裴文冕更想戳破他的不堪,让他也尝尝这切齿恨意。
她已经失去了所有,再不怕失去什么,只想看他痛苦。
天牢昏暗,唯有一块方砖大小的空隙中涌进微光,打在裴文冕背后。
白衣胜雪,乌发如墨,盘膝坐在稻草团上,脸庞也隐没在光线里看不分明。一刹那,帝王仿佛看到了从前。
一声亚父,一句恩师,滚到帝王喉头,又被咽下。
那时,裴文冕也是一袭白衣,端坐在案后。执卷望向他,眸中是期许,是苛求。
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失落遗憾。
在西北,相依为命。年少的帝王不明白,为何裴文冕一介文人,连菜刀都没碰过几次,却总是埋头走得极快。
无论在何处,裴文冕留给他的,都只有一抹雪白的袍角,永远也捉不住。唯有他完成了裴文冕交代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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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务,离霸业更近了一步,唤着“亚父”时,裴文冕才会驻足回首,用极轻的目光掠过他。
帝王从渴望从那双眼眸中看到满意认同,再到厌恶裴文冕审视的目光,直至期望不同的情愫。那情愫只能是待他的,这世上绝不能有除他以外的第二人享有。
现在,他做到了。
只是那双眼睛里,充斥着的是恨意。
赵公公等人从未接触过此等密事,惊出一身冷汗,垂着头不敢乱瞟。既无法想象生来高贵的帝王跪倒在裴文冕脚边,又不敢揣测,帝王冒死救下裴文冕后,却被如此恶语相向,又该是何等震怒。
帝王嗓音幽冷,“这世上,哪儿有榻上父子?”
“哪里有女人被呼之为亚父?”
“贵以临贱,贱以承贵,古来如此。朕为君父,汝为阶下囚,时至今日,你竟还不知,该跪的,是谁么?”
裴文冕反唇相讥,“难道你登基时,我没跪吗?难道朝议时,我没跪吗?难道拜会天子时,我没跪吗?”
帝王牵唇,平和地笑,“跪了,但又没跪。”
是丹樨长陛外,万国使臣来拜,心悦诚服。是奴仆臣民见到帝王车架,哪怕擦肩而过,哪怕只得匆匆一瞥,都心潮澎湃永生难忘。是单薄的少年郎,跪在榻前,红着脸,目光一错不错地描摹榻上人沉睡眉眼,却不敢流连。仿佛那人罗衾外的一截白皙手腕,都能灼痛人眼。
无论哪一个,文冕都做不到。
甚至文冕如今,还期望用她所剩无几的威严,重拾过往权威,来打压他。
牢门坚锁滑落在地,帝王一步步走近,伸指抬起裴文冕下颌,与她目中恨怒相对。
“朕来帮你,忘掉母后。”
他已经走出了过去,而文冕,还活在过去里。
他绝不允许。
10. 恩师
“宁要节操风骨,不可苟惜性命?”
帝王嗓音悠然。
裴文冕抬头,带着蚀骨恨意的冰冷眸光射向帝王,“你也配说这话?”
“有何不可?”帝王笑着,抚上裴文冕脸颊,“朕不止要说,还要看看,你们这些脑袋进水的文人,是不是真就这般可笑。”
裴文冕侧眸避开,攥紧衣袖,“你根本就不懂。”
分明赵公公已经带着人退远了,可裴文冕依旧难堪。
有些事,并不是推开了、避开了,就无人知晓。
相比起见不得光的纠缠,让那些裴文冕面熟的禁军知晓她同他的关系,更让裴文冕耻辱。
帝王凑近了,粗重的喘息尽数洒在裴文冕潮红的脸上,蹭了蹭她光洁的额头,“恩师,母后曾告诫朕,除去领兵作战,凡朕所苦恼之事,恩师都能解。”
“今日观之,却不尽然。”
“教人初尝人事这一块,恩师就差上一筹。”
裴文冕冷声怒斥,目中燃火,“住口!你这悖逆之徒,轻狂之至,怎配辱我师门!”
“恼什么?”帝王嗓音含笑,动作不减,一颗汗珠沿着锋锐下颌滚落,隐没在裴文冕乌发间。他伸手,将那唇碾出近乎糜艳的红,“朕虽不才,但恩师却是天资颖悟之辈,妙不可言呐。”
天牢的幽冷潮湿,裴文冕早有体会。然而此刻,在他臂弯下,灼热滚烫的气息却无所不至。
裴文冕闭眸,无视帝王反复流连的目光,却躲不开他在她耳边低低的喘息,躲不掉他愉悦的笑。
于这一刻,裴文冕忽地生出不尽的怒恨来,还有浓厚的委屈不甘,睁眸直视他双眼,“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你为何这般恨我?微末之交是我,不离不弃是我,以命相护亦是我。我从未想过妨碍你,也还政于你,你为何步步紧逼,恩将仇报!”
“这对我……”裴文冕无力地偏过头去,“一点也不公平。”
“恨?”帝王眸色一凝,继而笑得胸腔发震,“文冕啊文冕,你猜得不错,朕确实恨你。”
他尾音发冷,两指强硬地钳住裴文冕下颌,俯近了,“可这世上,本就毫无公平可言。”
有些人,无论如何追逐,也永远不会得文冕侧目。她审视他时,他从来都得不到认同。她仰视他时,目中也从不会泛起一丝一毫的微澜。
而有些人,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让文冕念念不忘。
“捂着脸作甚?”
“你看看,朕同母后,可还相像?”
“眉眼可像?山根可像?唇可像?额呢?”他俯近了,气息喷薄在裴文冕耳边,带着她的手捂上他跳动的心脏,咬牙笑道,“错了,最像的,是骨血呢。”
“哪怕你不看不听不碰,纵使朕年华老去,可只要朕活着一天,朕这身骨血,就永不消散。”
“多好?你每天都能见到她了。普天之下道行最精深的巫道,都没有这样的本事。”
“而你,只需要看着朕,就能做到他们穷极一生都无法做到的事。”
裴文冕呜咽着摇头。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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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并不罢休,无休无止地索要。意识的尽头,裴文冕只记得他凑在她耳边,模模糊糊地说着。
他恨她。
再醒来,已是夜半。裴文冕身子已擦洗干净,也换了衣裳。整个牢房虽还是旧模样,但稻草新换过,各处都焕然一新,角落里还燃了熏香。
白日里还是冷衾,如今也已换成绸被软枕。
狱卒被她叫过来,堆笑道:“您有什么吩咐?要见谁呐?小的们给您通传。”
裴文冕将那些碍眼的东西团起来,扔到牢房门前,“这是坐牢的待遇吗!”
狱卒小心翼翼,“宗室入狱,这已是很低的待遇了。”
裴文冕道:“我非宗室,全都拿走。”
狱卒不敢动,被裴文冕眼光一扫,只好磨磨蹭蹭拿走了。
裴文冕不必想,都知道他们必定是要去通风报信的。
她睁眼闭眼,都是那些狂乱的画面,是他迫她睁眸盯着他瞧的模样。
那么多年里,裴文冕从未如今日这般仔细地看过他。
他在裴文冕这里,从来都只是故人之子,与梅姐姐血脉相连。
于裴文冕而言,无论是十五岁的帝王,还是二十岁的帝王,都注定要相忘于异世。裴文冕只需要履行约定,护着他,辅佐他,直至他登临帝位。
也正是裴文冕所轻视的他,使裴文冕功败垂成。
是她失策了。
但如今,裴文冕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她需要问清楚,梅姐姐尸骨,是否还在皇陵。
11. 出狱
三日之后,裴文冕如愿见到了帝王。
但不是他来见她,而是她被蒙着眼睛,带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宫殿。
帝王正倚在榻上执卷看书,余光里,瞧见裴文冕摘了黑纱,抬掌在眼前,适应着殿内明亮的烛火。
不由就懊恼起来,不该为了看她看得更清楚,就将烛火点得这般盛。
他唇角绽起一抹笑,随手搁了书卷,修长手指理了理月白绸衣,含笑望向裴文冕。
“文冕。”
裴文冕清冷眉眼一怔,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他,摇头将那抹身影从脑海中丢出去。
还好,他今日心情不错。
“你母亲可还在皇陵?”
帝王唇边笑渐消,撑着榻沿坐直了,“你为什么,还是忘不掉她?”
裴文冕早已预想过他的反应,“没有。你别生气,先听我说。我和你母亲不是你……唔。”
滚烫的唇贴上她的唇,将未出口的话堵在咽喉中。裴文冕从不知道,他是这样快、这样狠厉,渐渐涌上窒息之感,腮边涨红。
察觉到他指尖沿着纤长柔软的脖颈滑过,裴文冕捉住他的手,“别,有人。”
帝王眸光低垂。文冕脸颊埋在他胸前,失力地喘息着,眼睫扑簌,时而低眸隐忍地看向他握在她腰间的大掌,时而抬眼悲切地望向他。
他的确不再信任文冕了。
但这又如何?
将她拦腰抱起,抬臂打下玉钩,重重叠叠纱幔落下,筛出细碎的光,精美的连草纹映上冰肌玉骨。
她的弱点太多。离了母后,他还有许多可以拿来威胁她的人。
裴文冕几度张口,都被他趁势欺了回去。
玉殿春浓,香消红瘦。披云霞,垂玉腕,长眉轻蹙语声迟。
撞乱她眸中清润水光,倔强着欲落不落,看她雪肤红唇,乌发散乱,迷离着与他相视。
帝王嗓音嘶哑,目光反复流连,粗粝指腹摩挲裴文冕细滑脖颈,“叫朕。”
裴文冕方一启唇,梅姐姐的事还没问出口,就被他深深地打断,凤目渐蓄不满。
眸光乱颤,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再受不住,裴文冕低声道。
“夔牛奴。”
是他母亲为他取的小字,除去帝后,无人知晓。
霎时,凝固一般的寂静。
只余下一道冷酷无情的嗓音。
“背对朕,跪下。”
……
夜华如水,已故护国公府,萧索落败的院子,迎来颀长的身影。
帝王身着常服,眉目沉沉郁郁,跨入西厢。
西厢已经许久无人居住,但各处细节都未曾变过,仿若母后生前一般。
为母后敬上几柱香,帝王便隔着竹帘跪坐在蒲团上,入定一般。
往日祭拜母后时,他总是痛楚不堪的。今日,帝王胸中依旧痛楚,却再不敢抬头看那牌位一眼。
乃至入内这一刻,帝王也禁不住生起一丝唾弃。
他来祭拜母后,为的却是另一个人。
忆起那人仙容如雪,不肯回头,腮边滚下一滴清泪,便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明知怨不得,心却像是空了一块,任由那漫天的风灌进来。
最终,他低着头道:“母后,你若在天有灵,就让她忘了……不,就让她也爱上我好了。”
离开前,帝王立在院中,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几点猩红的香火明明灭灭,飘忽不定。
他从不信鬼神之事,也并不将自己的命运放在他人手中。
“对不住了,母后。”
喃喃着吐出这句话,帝王便狼狈地偏过头,步履匆匆离去。
若文冕始终不能给予他想要的,他也绝不会容忍有人能越过他去。
裴文冕已记不清是怎样回来的。
嗓子一片干渴,正要起身,就是一趄趔。
她这才想起一些事来,沉默着撩起裤腿,看到膝盖上一片红,忍不住将脑袋埋在膝上。
纵观此生,裴文冕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不知从何时起,她竟沦落到连一句话都问不出口的地步了。
裴文冕既不明白他因什么而恨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如此恨她,却还能与她共赴巫山云雨。
终日混混沌沌,天牢里又没有滴漏,裴文冕分不清时光流逝。
但裴文冕清楚,大抵是过了三天罢。他又传召了她三次,次次都是黑夜。
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这里,裴文冕都从未习过武。帝王却自幼就师从名将。他的武略,裴文冕早就深有体会,但应付起他无休止的索求,依旧会心生颤意。
他不许裴文冕在他面前提及先皇后,裴文冕死寂的心却总是在这一刻燃起怒火,偏要同他问个明白,哪怕为此承受他更加猛烈的报复。
每每到最后,裴文冕都是昏睡过去的,再醒来就又回到了天牢里。
眼看着砖块大的缝隙中,天光流逝,夜幕降临,月光如霜倾斜在地上,微尘在空中浮动。
裴文冕兀自在心头数了数时辰,没等到他的人来。
兴许,他也厌倦了吧。
何况他们昨夜又吵了一架。裴文冕记不清楚他问了什么,总之是与梅姐姐相关。而后她便冷笑着,道他人品低劣,根本就配不上梅姐姐。
若是裴文冕,不消旁人这样做比,只需隐晦地提点上一句,便不会再多做纠缠。
想来,他也忍不了。
甬道里传来脚步声。
一个太监提着朱漆食盒,恭敬怜悯地朝裴文冕行礼,而后屈膝半跪,将鲜美醇香的酒肉摆放在木槛外。
“裴大人,一路走好。半个时辰后,陛下会派人来的。”
是毒酒。
她认得他,是帝王身边的杨节,赵公公的干儿子。若非帝王的命令,杨节又岂敢送来毒酒给她?
呆呆目送人走远,裴文冕鼻尖泛酸。
半个时辰后,他会派人来给她收尸吗?
裴文冕竟出奇地平静。
她只在史书上看到过李斯药杀韩非的旧事,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件事也会发生在她身上。
只不过李斯和韩非是师兄弟,而她和他,勉强算有过一段师徒之谊。
但裴文冕并不承认这段师徒之谊。学术是严谨客观公正而不乏温情的,学者是不懈求知的。一个有志于学术研究的人,不止要博学多才,还应有良好的品格。
而他,人品低劣,裴文冕绝不许他玷辱师门。
月光中尘屑飞舞,裴文冕忍不住伸手碰了碰,继而眸光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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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从爷爷奶奶到爸爸妈妈,无不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够接续他们,继续躬行在学术路上。
他们发现她消失不见时,会是怎样的痛心?他们四处寻找她的踪迹,哪怕只为寻到一具尸骨,却遍寻不到时,她却已经客死他乡,多年辛苦毁于一旦,连活着都成了一种奢望。
直到这一刻,裴文冕才发现,她根本就不想死。
即使在这里无亲无故,她也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只要她活着一天,她就记得现代,也记得亲友一天。
裴文冕撑墙起身。不知道半个时辰后,他的人过来,看到她还活着,是否会逼她喝掉那杯酒。她要倒掉那壶酒,这样,等人来时,她就有机会说服他们带她去见他。
见到了他,裴文冕就有机会让他收回成令。
可方才一动,便觉有滑腻之物沿着肌肤滚落在腿上。裴文冕一僵,低头看过,面色铁青。
人生二十余载,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难堪地仰面,望着霜白月光,裴文冕攥紧衣袖,一时生出浓浓的自弃来,方才生出来的力气,不过片刻便消失殆尽,复又滑坐在地上。
从前以命相护,和他一起,从京城到西北,再从西北到京城。如今,裴文冕不仅未得功劳,还被他毁去希望,更是赐下毒酒。
裴文冕禁不住想,今日说服他后,等待她的,又是什么结局呢?在他的深宫里蹉跎一生吗?
绝不。
悟性大师佛法精妙,但圣人千虑,尚有一失。
纵使悟性大师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裴文冕也要亲自去看过、试过、求证过,才肯死心。
待在天牢里,这一切,都不过是她脑中的幻想。
而只要出去,哪怕只有一线之机,裴文冕也有自信,她一定会抓住它。
当甬道中再次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裴文冕抬头,定定道:“放我出去。”
拐角处明黄袍角一闪,出现的不是御前侍卫和宫人,正是双手背在身后的帝王。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她一眼,依旧忘不掉昨夜的耻辱,淡然笑道:“你之罪固当死,凭什么认定了朕能放你出去?”
裴文冕道:“我能为你做许多事。无论是……”
帝王打断她,“朕不缺办事的差吏,只缺你这样国色天香的美人。这,你也能做到么?”
裴文冕毫不犹豫,“能。”
就连赵公公都略感诧异。这些天里,赵公公也看明白了,裴文冕是个认死理的,没想到事情竟这样顺利。
帝王轻笑一声,“可放你在这里,朕要你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榻间恣意行事,岂不快哉?何必多此一举?”
四下寂静。
帝王抬眼,视线掠过裴文冕冷白的面庞,愕然发现,她脸上既没有难堪羞耻,也没有对他的恨意。
只是裴文冕的目光,越过木槛,头一次这样落在他脸上。那双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他的面孔,仿佛只盛得下他一人。
“我不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但留我在这里,你始终无法如愿,不是吗?”
有一瞬间,帝王以为裴文冕看透了他龌龊的心思。但对上裴文冕笃定的目光,帝王笑了:“确如你所言。”
“你可要记好你今日说过的话。”
12. 心愿
“娘娘,该起身去紫宸殿了。”
裴文冕睁眼,瞧见一旁的烛火,和窗外漆黑的夜色。
昨夜是如何睡着的,裴文冕已记不大清楚了,只知道大概是个混乱的夜,便任由宫人为她更衣梳妆。
纤云拿簪子询问裴文冕的意见。裴文冕无可无不可,最后只道:“要简单些的。”
现在出发,到紫宸殿时,差不多便是用早膳的时辰。裴文冕想,他今日早朝后是不会召见大臣了,否则一定会留他们用膳,绝没有在此刻召见她的份。
念及此,裴文冕便不由带出几分冷笑来。
也不知他看到桌上的美酒佳肴,会不会想起,昨夜他也曾送给她一杯毒酒?
但更让裴文冕心塞的是,她如今不得不想法子讨他欢心,以此寻找机会出宫。想出这些法子,对裴文冕来说不难,难的是,如何隐藏起不甘行事。
待纤云插上最后一根簪子,裴文冕便起身往外走。纤云禁不住轻声问:“娘娘,您不看一眼吗?”
裴文冕回首,“不必了。”
纤云和几个宫女对视一眼,压下眼底的忧愁,快步追上。她们身处内庭,很少能接触到皇帝和前朝大臣,被派来这里,本是欢喜不已。这些年来,陛下后宫里从来没进过新人,娘娘还是头一个。可坏也坏在这儿,她们没人知晓陛下的喜好,娘娘也浑不在意,仿佛无心固宠似的。
内庭,裴文冕也甚少踏足,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放眼望去皆是朱墙澄瓦和挂着陌生殿名的恢宏宫殿。
耳边传来细碎的声响,裴文冕驻足,纤云问道:“娘娘,怎么了?”
裴文冕摇摇头,示意众人噤声,抬步往声源处走去,就看几个太监将一个瑟缩着的小太监堵在角落里殴打恐吓。
“秋声,你胆子大了!我们可是杨公公的干孙子,这一带三宫十殿,哪个不得听杨公公的,叫你扫个地怎么了?”
“就是,我们家娘娘今日要出门,脏了娘娘的鞋,你担得起干系吗!”
却有一道清泠冷淡的嗓音从背后悠悠飘来,“哦?我竟不知,我殿里还有你们这帮为虎作伥的家伙!”
几个太监砰的一声跪下,“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裴文冕无意纠缠,“纤云,你找人把他们送到赵公公那里。”
一个太监膝行过来,顷刻间已是满脸泪,“奴才们是奉杨公公的命来给您送东西的。”
太监也有品级和职权划分,偌大宫廷,就是由这些太监和宫女一起撑起了运转的功能。裴文冕观他们模样衣着,分明与秋声小太监一般无二,却能颐指气使、拳脚相向,概因背后的靠山大有不同。
而宫妃大多要为自个留后路,与杨节一类的大太监打好关系,就是一朝冷落,日子也不至于很难过。
那太监就看眼前这位清清冷冷的娘娘,极缓地绽出一抹笑,不由心下一松。这位娘娘虽气势不凡,但据他们得来的消息,大概是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民间女子,正是需要他们的时候。
下一刻,他却听那位娘娘冰冷的嗓音,“堵了嘴,送给杨节。我就在紫宸殿里等着,叫杨节到紫宸殿复命。”
不理会那几个呜呜哀求的太监,裴文冕走近疼得嘶气的秋声,看他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呆愣愣的,便拉他起来,“对不住了,秋声,是我疏于管理。你可愿意到我殿里当差?”
秋声摇摇头,垂下眼眸,可惊呆了一众人等。这样好的出头机会,当众拒绝娘娘,不是得罪人吗?
裴文冕缓了声,“虽说无功不受禄,但你这伤却是真的,稍后我叫人送些药给你。”
这一耽搁,到紫宸殿的一路上,她们都没有多做停留。
杨节的动作却比她们都要快,赶在她们之前到了紫宸殿外的宫道上,压着那几个脸颊高高肿起的太监给裴文冕陪笑。
紫宸殿外宫人众多,侍卫也多。昔日风光无限的杨公公带着干孙子卑微地站在这儿,格外引人注目。
裴文冕视线扫过那几个泪汪汪的太监,“行了,今后好生约束就是。”
杨节听闻,扑通一声跪下,砰砰砰叩头,额上鲜血淋漓,“谢娘娘宽恕!谢娘娘宽恕!”
察觉到过往宫人隐晦的视线,纤云扬声道:“杨公公,我们娘娘好心肠,可什么都没说呢,你这副模样给谁看?”
都做了许多年的宫人,不必刻意听,纤云就知道,此时众人心中必定在猜忌娘娘刻薄寡恩、飞扬跋扈。宫中虽以帝王荣宠为风向,但小人物的一念之差,也许便会在关键时刻化作利刃。
此人用心实在歹毒,纤云恨极了。
杨节一怔,露出个笑,“是我冲撞了娘娘,娘娘这样罚我,确是轻了。”
裴文冕缓步上前,走过他时,忽地回头道:“原也是我想岔了,只想着轻拿轻放,却没考虑到,这样的大事,你又是陛下身边的旧人,合该陛下亲自惩处才是。”
被裴文冕锐利的目光轻轻扫过,杨节心猛地一跳,就听裴文冕用轻缓的嗓音说出让他震颤的话语。
“你不要回去了,随我进紫宸殿,恭候圣驾。我倒要看看,陛下要如何给我个说法。”
垂下头,毕恭毕敬地随裴文冕入了紫宸殿,杨节便自发在殿门外跪下。
怎么可能!
干爹明明说了,陛下对这位娘娘根本就不在乎。何况昨夜他也在狱中,陛下对她言语间多有轻慢,她怎敢……怎敢捅到陛下面前!
皇帝还没下朝,裴文冕在殿里坐了会儿,就觉发上珠钗碍事,压得人脑袋昏昏沉沉,遂往铜镜前走去。
短短几步,禁不住再次感叹这座宫殿的富丽堂皇、品味高雅,怨不得历来得了天下的人都爱住在皇宫中。
这般一想,裴文冕摘发饰的动作一顿。
之前是她着相了。
有悍然到能守住天下的强权,还有什么,是帝王强要不来的呢?
他却又什么都不肯说,只可能是所求难于启齿了。
既如此,裴文冕也就不急着琢磨他的心思了。砝码嘛,总要一点一点加,等到他失了耐性,才是好时机。
纤云眺望一眼跪在殿外的杨节,掩唇笑道:“娘娘您瞧,他那模样。”
裴文冕道:“他等着他主子给他撑腰呢。”
纤云和一众宫人忿忿不平,“今日可真怪,先是有个不识好歹的秋声,又来了个着魔一样没长眼睛的杨公公。”
“秋声的事不许再提。何况他做什么,原也是他的事,”裴文冕心情不错,打量着铜镜中身着繁复宫装的人,不由一笑。
她头一次穿汉服,还是和社团里的朋友们一起。一群青春正茂的年轻人,费了老大劲收拾好行头开读书会,执扇执卷,望着彼此古风古韵的模样,自是无比开怀。
如今时移世易,裴文冕这身宫装,不知比那年讲究华美上多少,却只让人心生沉重。
她今年已二十五岁,转眼已经来到这个陌生的王朝五年。
裴文冕算了算,若是在现代,她应当已经递交了博士申请,正在读博的路上。
纤云几人被裴文冕这笑一晃,叹道:“娘娘,您笑起来真美。”
赵公公几人坠在帝王身后,不敢出声。
帝王已负手立在院中,凤目望向窗前被众多宫人簇拥着的裴文冕,不知看了多久。
他从来都知道,文冕是极美的,却不知,原来文冕换上留仙裙,会是这样摄人心魄。
尤其……帝王确信,方才他确实看到了裴文冕的笑。
没有母后,没有那些不相干的人,就在他的宫殿里。
虽然这笑一闪而逝,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但却是真真切切的笑。
裴文冕也发现了他,已经敛了笑意,出声唤道:“陛下。”
帝王面上便带了笑,欲要相迎。
窗前人影一闪,裴文冕已经从殿内出来,神色间少了几分冷淡,“今日可还顺利?”
帝王颔首。
裴文冕眉尾微抬,“可我这里不顺利。”
赵公公心一下就提了起来。莫不是裴大人这厢一夜沉思,又不干了?便悄悄地去觑帝王的脸色。
帝王面色如常,只是眸间多了丝寒意,“安康富足,还能有什么不顺?”
裴文冕斜他一眼,莫名其妙。
“纤云,你来讲。”
纤云口齿伶俐,三言两语便将杨节的事复述出来。至于引起事端的小太监秋声,在场诸人却无人关注了。
帝王笑道:“着实不顺。”
裴文冕指向殿外的杨节,“人就在这里,我初来乍到,还不清楚宫里的规矩,劳烦陛下帮我处置了。”
帝王笑笑,视线淡淡扫过面如土色的杨节,又滑过瞬间紧绷的赵公公,一锤定音,“杖二十。叫来各殿主事太监、宫女,一并观刑。”
“敢有再犯者,与杨节同。”
裴文冕眉目舒展。既然要待在这里,总要待得舒服些。
纤云等人亦止不住高兴。经此一事,宫里再不会有不长眼的敢顶撞娘娘。她们做为娘娘的宫女,在外也沾光。
裴文冕又问:“那些小太监们说,我那边三宫十殿,谁的名号都不如杨节有用,可是真的?”
赵公公陪笑道:“杨节行事张扬,冲撞了娘娘,罪该万死。后宫里,自然是以陛下和娘娘您为主。”
用过早膳,帝王便以消食为由,与裴文冕一同入了御花园。
纵是秋日,御花园中也有娇花盛放,美丽动人。
八角亭外,帷幔轻垂,花香袭人。
帝王端坐,提笔批阅奏折,裴文冕挽袖磨墨。
清润修长的手,握着朱色方墨,推拉磨旋间,便有鲜红墨水从白皙指尖流淌而出。
他看着,忽觉活色生香,抬指压在那纤细腕骨上,察觉手下人一僵。
“文冕。”
“在。”
他仰头覆上裴文冕的唇,便是裴文冕未尽的话语,也尽数被堵在口中。
脊背触上冰凉坚硬的朱柱,裴文冕冷得一激灵,清越眉眼微皱。
帝王手掌捏握在她后颈间,待瞧见她清明的双眸,凤目一黯,继而笑笑,扯起她臂弯间那条碧山色披帛,罩住裴文冕眼睛,系在脑后。
暂时抛去视觉,反倒叫裴文冕轻松些。
广袖滑落,纵使看不见,裴文冕也能感知到,他带着薄茧的手抚上了她肩头,带着她深吻。
帝王滚烫的灼息,无孔不入的龙涎香,以及将裴文冕逼在柱前的健壮身躯,无所不至地夺取着裴文冕的一切。
于是裴文冕在他掌下化作任意形状,也随他的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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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作为微微喘息,脸颊抵在朱柱上,任清凉的风和他灼热的唇一同拂过她身前。一冷一热,经久不绝,最终都汇作喉间的干渴难耐。
偶尔,裴文冕还能听到他模糊不清地唤她的名字。只是彼时她正百无聊赖地神游天外,不过随着他的力道应他一两声罢了。
帝王抬眸,看着那张如雪仙容染上潮红,贝齿咬着樱唇,肌肤泛着桃粉,扬起修美弧度的脖颈,既自得于这些愉悦因他而起,又没来由地生起失落。
若今日不是他,而是任何一个坐在这龙椅上的人,文冕,是否也会如此?
俯近裴文冕耳畔,帝王收了收掌心,低声道:“文冕,朕对杨节的处置,可还合你的心意?”
裴文冕不知他为何发狠,更无心探究,“自然是……合的。”
帝王笑笑,退身而去。
裴文冕长舒了口气,手指摸上眼前轻纱,正要摘下,却冷不丁被去而复返的帝王一掌钳住双手,扣在头顶。
饱蘸朱墨的紫檀狼毫落下一个个龙飞凤舞的字迹,仿若茫茫雪地里开出朵朵红梅。
八角亭中,轻垂的纱幔被风吹起,拂过裴文冕,带起阵阵痒意。
但裴文冕的骄傲,绝不允许她在此时动弹。
她想,她大概知道他要做什么了。是因为那近五年的光阴里,她一直压他一头,所以,他才想把她踩在脚下吗?
诸如磨墨,亦或近些日子的荒唐事,都是裴文冕从前绝不会干的。
“文冕,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我,要再上荣落山。”
再次摘下眼纱时,那双眼睛露出来,依旧是清凌凌的。
“好了吗?”
裴文冕垂眸,压下眼中耻辱。
她的嗓音冷淡淡的,仅带一丝沙哑,又透着轻讽。帝王心中一刺,“自然没好。你既不中用,不得不戛然而止。”
裴文冕哦了一声,视线扫过不远处背对凉亭的宫人,从里面寻到许多熟悉的影子,纤云等和赵公公自不必再提,高回乐却也在,不由便生出一丝恼意。
“何时去荣落山?”
“下午。”
虽然方才别了一句,但帝王还是心生温存之意。
文冕坐在他身旁,眸光流转,若不看微乱的发丝和衣襟,活脱脱便是个餐风饮露的世外仙人。
“你那殿,改叫蓬莱殿,如何?”
“好极了。”
裴文冕随口应着,从他袖下的折子里,瞥见了“流民”二字。
蓬莱二字,神秘浪漫引人探寻。但更多的意味,却是与悲剧相连。诸如徐福入海、唐明皇与贵妃,不过是一个不算好的开端,和一个意料之内的结尾罢了。
帝王不多时便走了,留下高回乐护卫裴文冕。一方面,他如今的确很忙。另一方面,却是不愿意继续和裴文冕相对无言。
高回乐眼看帝妃二人分别,默默按了剑,准备再离亭子远一些。
亭中人慢声道:“站住。”
“臣参见娘娘。娘娘有何吩咐?”
裴文冕道:“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高回乐只到帷幔外一米处,便止住脚步,垂首道:“臣不敢面见娘娘。娘娘有话请讲。”
裴文冕走近了,拨开飞扬的帷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裴丞相,近来在朝中如何?”
“恕臣不能直言。”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搭上高回乐肩膀。高回乐瞳孔一缩,忙要后退,却发现裴文冕抓得这般紧,又怕连累她摔倒,一时进退两难。
附近不只有他和禁军,还有皇帝的暗卫。高回乐知道,皇帝留在裴文冕身边的暗卫绝不在少数。
若被皇帝知道……
余光里,裴文冕离得又近了。
高回乐妥协,低声道:“裴大人告病假了。”
裴文冕很满意,“流民是怎么一回事?”
高回乐不敢不回,含混道:“旱灾,还有狂风,收成不好。右相大人在管着了。”
裴文冕缓声道:“你可要想清楚,今日是我问你你不答,换做明日,兴许我问话的,便不是你高统领,而是周统领、郑统领了。”
“您……”
高回乐难以置信,这般无赖的威胁话语,竟然是从裴文冕口中说出。
换做任何一个朝中官吏,他都不会震惊。可偏偏这人是裴文冕。
最终,高回乐还是回道:“流民南下。今日早朝,陛下斥责右相无为,使流民在城内艰难乞讨。下了早朝,右相派人将难民全都赶出城去。现下几位大人正在与陛下议事。”
裴文冕摇头,“我问你答。”
“难民从哪个州郡来?长官可有上书请罪或是施行对策?有没有州郡官吏或是百姓上京告密?其人为谁,后果如何?”
“巨鹿郡。还没收到郡守的请罪书。至于有没有施行举措,臣不清楚。司马陆允到京兆尹处告状,碰上右相,以流程不对被收押在牢中,明日会审。”
“明日?”裴文冕长眉微蹙,“有些紧。”
“大人,”高回乐禁不住劝道,“您别管这事了,与您并没有干系。”
裴文冕嗤笑一声,“我就是想管,管得了吗?”
高回乐这颗心便放下了,“臣去准备出宫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