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叫声哥哥》
1. 他来了
西北地,凄凉城。
寒冬凌冽的风,喧嚣肆虐,吹不进围困这座炼狱的高耸城墙。
城内火光滔天,哀叫不绝,火舌舔遍城内每寸角落,木石血肉一视同仁。
城郭中央皇宫内,精致的殿宇楼阙,坍塌焚毁近半,随处可见四散奔逃的人,却逃不脱士卒手中的长戟。
鬼哭神嚎,盈彻满天。
宫中角落的一处庄严廊庙里,燕国皇亲宗室早已跑了大半,空旷的殿宇中,零星几人缩在角落抱头哭泣。总归都是个死,她们在提前哀悼自己的死亡。
姜央望着手中的白绫,已经在原地矗立良久。
这样的白绫有两条,一条在自己手中,还有一条,她盖在了身前那具尸身上。
尸身还温热着,连它溅在手背上的血,还滚烫烧灼着皮肉。
那是她的父皇,燕国至高的王。就在齐国攻破宫门的那一刻,至尊至贵的燕皇在所有列祖列宗面前,一剑抹了自己脖子。
他干脆利落的去见了先祖,丢下活着的子孙后代面对魑魅魍魉。
一剑下去不见凝滞犹疑,也不知该说他果敢,还是懦弱。
燕王薨了,她的兄弟姐妹都跑了。
可,又能逃到何处呢?满城都是齐国的兵,如刍狗般肆虐屠杀,漫天的鲜血是最好的催化,杀人的被杀的,都成了失了理智的鬼。
姜央望向上方不着边际的祖宗灵位,一路看上了殿梁。
那房梁真高啊,短短的白绫挂不上去。
身旁宁无白拉扯着她的裙角,不住哭唤她的名字,可殿中飘荡着此起彼伏的哭声,她分辨不出她的声音。
宁无白是自小随在她身边的女官,如姐姐一般照拂她长大,温柔可亲,知疼着热。
从不哭泣的人,原来悲到极致,眼泪是如此连绵。
可她为何哭不出来?
她再次垂头看向手中那条白绫,温凉的面料是上好的天丝锦,雪色绸缎泛着流光,滑腻腻的几乎握不住。
殿外砍杀声,踩踏着四处悲嚎,越靠越近。
再不死就来不及了。
姜央看向尸身手中的剑。
剑尖锋利,划破血肉应该很疼,不过会很快,也许能快到感觉不到疼。
不要像父皇那样,割完脖子,还抽搐残喘好一阵,死的那般痛苦和不甘。
捅心口上应该没问题。
反正这颗心,经年累月,早已布满了疮疤。
她走到父皇身边,脸上的白绫被她盖的有些潦草,没有遮住他死不瞑目的眼,嘴角还有鲜血蜿蜒而下。
她就着白绫给他擦拭一番,又给他重新盖得严实。
眼睁不睁闭不闭的,总归他在天上都能看着,让他看看河山破碎,国破家亡,如他生前那般无力无助,看子民如牲畜般被宰尽。
只是莫叫他人看见这狰狞的丑样子,不雅观。
手中的剑是好剑,能削金断玉。姜央掰了好一阵都没有掰开那握剑的手。
真是……他若能将自戕的这份劲力,分半许给对抗齐国的兵上,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哐”的一声巨响,殿门猛然被撞开。
殿中的哭声霎时变成惊叫。
姜央回头,殿门处站了一列人,殿外惨白的日光,只照出几个影。
当先一名男子三两步冲了过来,如风般迅捷,他一眼瞧见她要取剑的手,好看的眼睛凝出了怒,“你在干什么?”
姜央盯着眼前金质玉相的面容,以为自己眼神出了岔子,“怎么是你?”
男子温润的面颊上沾了血,殷红点出几分戾气,“先走。”
他一把抓过姜央,向廊庙后方疾步而去。
姜央愣了愣,随手牵住脚边的宁无白。
她回首瞥了眼未能拔出的剑,剑尖血线一滴一滴砸在地面,没入宫砖,了无痕迹……
男子领着她来到廊庙后殿,在门墙上摸索一番,也不知触到哪块砖,突然在白墙上拍出一个门。
门里黑洞洞阴嗖嗖,一股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她被拉着走了进去。
里面四不见光,只知脚下是阶梯,姜央走得磕磕绊绊,后方突然递过来一根火把。
火把略过她眼前被男子接过,就着微弱的火光,姜央看清后方那列人身上的衣。
她心下一惊,一把反掐住男子攥着她的手,惊问:“你混进了齐国?”
男子脚下顿了顿,他没有回头,转而说:“齐皇要活捉你,我来救你。”
“所以……你离开三月,就是安排此事?”
男子颔首,脚下步伐变得急切。
姜央跟的费力,不由低唤一声“哥哥……”
男子是燕国的五皇子,姜央的哥哥——姜临夜。
他是燕嫔二嫁父皇时带来的儿子,父皇爱屋及乌,将他记在名下,成了个挂名皇子。
西朝六国,此类事迹屡见不鲜,只要不入族谱,多一名“子嗣”也无伤大雅。
名义上是“五皇子”,宫里人都称他“姜公子”,姜央从来只喊他“哥哥”,幼时她将他从一众皇兄手中救下时,她就一直这样称呼,一喊便是十三年。
姜临夜没有看她,只轻声嘱咐着,“时间紧迫,阿央忍一忍。”
头上火把的热意落了下来,温暖了她冰冷的身躯,可抓着她的手,很凉,凉得出了冷汗。
她们不知在暗道内行了多久,寂静的廊道里只有纷乱的脚步声在催促,这番催促,将时间拉得绵长。
明明在逃生,姜央却产生了一股赴死的错觉。
黑暗中不知时间几何,待到姜央身上走出薄汗,她们才停下脚步。
一名士卒上前,在廊道上方摸索片刻,忽而一个用力,推开一片暗板。
微弱的光从顶上洒下,不及手中火把明亮。
士卒利落爬了上去,少倾,他打了个呼哨,姜临夜才谨慎的跳了上去。
他回过身,一手撑地,一手伸向下方的姜央。
姜央抬头,望进他乌黑的瞳仁,黑沉沉的眼里是她苍白的影。
“哥哥,燕国没了,我们要去哪?”
姜临夜长睫无风颤了颤,缓缓一眨,眨出半眸弧光。
“与哥哥一起,哥哥会护着你。”
“去哪儿?”她又问了一遍。
“上来,我与你细说。”姜临夜只是催促。
头顶的那只手,修长有力,带着无声的催逼。
她第一次认真观察姜临夜的手,骨节分明,线条如水流畅,指尖生有薄茧。
拿笔的手,指尖怎会有茧?
姜央犹豫了,她第一次对姜临夜产生了怀疑。
见她踌躇,姜临夜眸色更暗,他目光一点旁边的一名士卒,那人瞬间会意,也没个避嫌,拿过姜央一只手放入姜临夜掌中。
还不待姜央反抗,她就被姜临夜用力拉了出去。
“你……”
姜临夜垂头轻柔整理她身上凌乱的衣裙,如平素般认真细致,他低声道:“莫怕,哥哥不会害你。”
然而抓着她的手,不曾松懈分毫。
没来由的,姜央觉得他不对劲,面上又瞧不出丝毫端倪。
暗道外的寒冷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打量周遭,是间荒废已久的破屋,屋顶破漏个大洞,雪片洋洋洒洒从中落下,落满了半间屋子。房墙也塌了半堵,外头的院墙倒是完整的。
她回身去牵宁无白,姜临夜却率先拉着她往外走。
急急切切的,竟片刻都等不得。
屋外朔风扑面,钻进她的衣襟,冷得整个人打了个寒噤。
她没想过能逃,御寒的大氅留在自己的寝殿里,如今唯一能给她取暖的,是握着她的手,上头却寻不见些许暖意。
姜临夜揽过她,颀长的身姿挡去几缕风霜,温热的体温伴着他身上熏香,透过衣料传递而来。
“忍着些,上了马车便不冷了。”他已筹备好一切。
姜央不着痕迹抽了抽鼻子,他的熏香也换了,让她有些陌生。
当先那名士卒推开院门,忽见他脚步一顿,手刚放上刀柄,斜里一片寒光架在他脖子上。
院内诸人皆是一惊,姜临夜当机立断,低喝:“回!”
倏忽之间,数名黑甲军从院墙外跳入,手持长刀,满脸肃杀,顷刻包围了几人。
生路退路,霎时间被堵得严严实实,逃遁的人成了待宰的羊。
院门外,士卒被刀逼得被迫后退,直直退回院中,一名将领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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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黑甲将士出现在人前,一把将那士卒推回羊群。
姜临夜浑身紧绷,成了蓄满力的豹。
姜央瞥见院外高立的黑底镶金军旗一角,瞬间双眼圆睁。
寒风霎时烈烈,吹得两军甲胄嘶嘶作响,有如催命的鬼啸。
“周国这是要与齐国动武?”姜临夜高声质问。
“姜公子,”将士开口,声音沉浑有力,“你若不想手下的人见血,就把公主交出来。”
姜央一颤,不由攥紧姜临夜的衣袖。
“我若不交呢?”
“那你从齐国费尽心思求来的这几名亲卫,怕是要身首异处,回去如何与你生父交代?”
姜央震撼侧首,看向姜临夜紧咬的侧脸。
她的哥哥,为何能求来齐国的兵?他的生父,又是什么意思?
攥着衣袖的手,不由得渐渐松开。
“你求来的齐国的兵?”姜央缓缓开口,沉缓的语调,没有嘶声质问,如日常询问一般。
她原以为,这些人穿着齐国的军服只是为了混淆视听,熟料,人家是货真价实的齐军。
“阿央……”姜临夜一把拉过她欲躲开的身子,言语里已带了分吁求,“我晚些与你解释,信我!”
“你骗我出来,是要把我献给齐皇吗?”
在齐军攻破燕皇宫时就已昭告:活捉姜央公主,赏金白两,封千户长。她本想留一个尸身,半路却被姜临夜劫走,原道是他已成了齐国人。
“不是!”姜临夜眼眶爬上血丝,面对姜央的质问,他怒意丛生,却不敢对她狠言狠语,“我是要救你,不会把你交给齐皇。”
“可你领着齐国的兵,是要带我去齐国?”
姜临夜突然哑了声。
见他沉默,姜央笑了笑,笑得悲凉,“哥哥,我不会去齐国的。”
攥着她的手突然发了狠,温润的脸染上一丝狠绝,“你必须跟我走!”
“只怕未必。”周国将士已有不耐,他举起长刀,刀尖指着姜临夜,白面对向姜央,“公主,随我们走吧。”
姜央望向那把刀,刀身干干净净的,似饥渴着要饮血。
姜央忽而一咬牙,趁众人不备骤然抽出姜临夜腰间长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姜临夜一惊,伸手要夺,那剑刃却已贴上她细嫩的肌肤,再近分毫便能见血。
齐国,周国都不是她的归处。故土已无,她本该埋骨乡野,成一具白骨腐肉,总好过当一枚随时易手的货,没个人样。
“我谁也不跟!”说罢,娇嫩的脸上闪过决绝,一狠心举剑就要划下。
“不要!”姜临夜嘶声裂肺的怒吼,却阻拦不住她拿剑的手。
一声轻啸穿透肃杀而过,眼前一枚羽箭赛过烈风,重重打在她持剑的手背。
姜央手背一痛被打下一片红肿,“当啷”一声,羽箭与长剑纷纷落地,再看那羽箭,已被提前掰去箭头。
院内黑甲军闻声而动,不过两个喘息,长刀纷纷架上齐军脖颈,独独留下姜央与宁无白二人。
混乱中,姜央弯腰去捡地上的剑,还未碰上剑柄,耳侧又响起一名男子声音,直直灌入她的耳膜。
“三年未见,你倒是愈发长进了。”
男子声音清冷如霜,宛如冬日寒潭上似冷非暖的雾,一瞬间拉扯住她所有动作。
她脑中一阵轰鸣,霎时间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呆呆望向声音来处。
破败荒院里,一名银甲将军手持长弓,划破满目芜杂,踏着隆冬萧条,踩着颓唐肃杀,缓缓而入。
深冬惨烈的光,在他周身覆上一层氤氲,模糊了他墨蓝如深海的瞳仁,鼻尖一粒血痣,刺破那层迷蒙,将他清冽深邃的五官,点出一丝妖冶。
将军向她一步一步走来,甲胄琤瑽撞击声,一声一声敲击着她的心口,响一声,痛一分。
身侧姜临夜,双目顷刻攀上深长的恨意,那恨意从他唇齿间,一字一字倾泻而出:“左!殊!礼!”
左殊礼无视他,如神祇一般在高处睥睨着姜央。
凉薄的唇角缓缓一勾,勾出一丝刺人的轻笑。
三年后,他再次唤她的名字,却如阴曹地府的恶鬼般阴冷,
“姜央,好久不见。”
2. 再见他
暌违三年,姜央设想过无数回重逢,却不敢奢望再见他,两人之间隔着天堑,她心底认为她不该见他。
可他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出现在她眼前,这张脸,穿透纷迭记忆,化成雨夜掣电,将她劈碎了、震散了,击得她体无完肤,半晌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字句。
他就伫立在她眼前,她却不敢回应他。
在他的冰冷的凝视下,她再不敢去触碰地上的剑。方才赴死的决绝,瞬间化成泪水,滴滴打入脚下白雪。
父皇死时她未哭,燕国亡时,她未哭,左殊礼的出现,却轻易敲破了她的心防。
她不该哭的,他会不喜欢。
“带走。”
他一声令下,身形未动,碰也不愿碰她。
黑甲将士行来,隔着衣料擒住她手臂,却被一股劲力止住。
姜临夜不顾脖上长刀威胁,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字字紧咬,“放开她!”
左殊礼轻描淡写掠向他,轻若鸿毛的眸光里,坠着有如实质的蔑视。
他猛地抬手劈向那只手,一声脆响,骨头已然断了,姜临夜却仍旧固执的不肯松手。
他痛的满眼猩红,只望着姜央,执着的眼中是乞求,“阿央,不要跟他走。”
明明她也没有选择,他却偏执的不肯放她跟左殊礼离开。
耳边响起长刀出鞘声,缓缓撕扯她耳廓,杀意在尖利声中显现。
姜央猛然一把按住左殊礼持刀的手,那手冻得她遍体生寒,一滴滚烫的泪不慎砸在他手背上,“不要杀我哥哥。”
抽刀的手被她羸弱的力道按住,左殊礼斜看向她,与她对望的目光里,全是扎心的针。
他讽笑一声,语气寒凉,“你可知他生父是谁?”
“左殊礼!”姜临夜想吼住他。
然而,左殊礼一字一字,将他的阻止打落而下,“他生父,是齐国的中大夫。”
眼中的泪霎时变得冰冷,姜央脸上血色尽褪,宛如一座冰雕玉人,呼吸几不可闻。
左殊礼微垂下头,逼近她,“他是你敌国重臣之子,如此,你还要保他?”
姜央将脸埋入散乱的发,声音弱得如纷飞的雪花,“可……那是他的生父,不是他……”
姜临夜是燕国人,是她自小一同长大的哥哥。
“你……留他一条性命,我跟你走。”
不论他此时前来是否真要将她送给齐皇,她只当他是百法无用时,唯能借生父之手救她出水火。
她无法看他死在眼前,更何况执刀之人是左殊礼。
“好,很好……”左殊礼嘴边的讽笑渐渐扩大,也不知在讽刺谁,精美如琉璃的眼,闪出一片瑟瑟幽光。
“不想他死?那你求我。”
“求你饶他一命。”
没有丝毫犹豫,不见分厘屈辱,姜央终于抬首直视他,眼里是真挚的恳求。
她指尖颤动,口中生津,喉头缓缓滚动,浑身压抑住紧张。
她在他眼里,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两人无声对峙良久,身前桀骜的语调蓦地转低,转瞬变得通情达理,“好,如你所愿,我留下他。”只是那笑容看得她心生惧意。
协议已成,姜央颤巍巍掰开姜临夜的手,柔缓的力道透着坚决。
姜临夜手骨已断,没费多大力气,她已脱开,手背上被他指甲划下两道红痕,有些狰狞。
“他曾是个无能质子时你选择了他,如今你又再次选择他!”耳边是姜临夜刻骨的质问,原本儒雅的脸上爬满了恨意,“为什么偏偏是他?”
姜央听不懂,她只是在救他。
左殊礼粗鲁的抓过姜央,再不看院中诸人,大步离开。他厌恶极了这出“兄妹情深”,早该知晓,她向来信任她的哥哥,这份信任里,从来没有他的位置。
手臂被他抓的生疼,姜央一声不吭,直到她如货物一般,被左殊礼丢上马背。
左殊礼跨坐上马,居高临下望了姜临夜最后一眼,脸上不见分毫得胜的喜悦。
“姜公子,祝你在齐国,平步青云。”
他遥遥丢下一句剜心之言,驾马扬长而去。
“姜央——”
远处传来姜临夜无助的呐喊,喊声回荡在萧瑟的冬日,一如他弥散不去的绝望。
姜央望向那逐渐稀薄的身影,忍不住回应,“哥……”
唇口蓦地被捂住,冰冷的手将她口鼻堵得严实,几乎堵去了她所有生息。
左殊礼低下头与她对视,墨蓝色的瞳仁,已是无法遮掩的冷酷杀意。
“你再多唤他一个字,我立刻回去杀了他。”
眼中嗜血的凶光,袭得姜央一怔,嘴唇开合几许,最终死咬而闭。
这个眼神,深深印刻在她午夜梦回中。
三年前,二人最后相见的冬日,在游人如织的王都大街上,她与他久别重逢。
她莲步轻抬,笑若芙蓉走向他。
他眼里是许久不见她的诧异,清寂的双目,闪过一丝影影绰绰的欣喜。
那一抹欣喜,直直扎入她心口,身后攥着匕首的手不住颤抖,险些令她退却不前。
当时的他,开口轻声唤她,唤她名字。
他向来连名带姓的喊她,“姜央”两字被他唇齿咬的很轻,很柔,卷着浮云般的缱绻。
她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喊她名字时的怔忪与小心翼翼,仿佛他眼里心里填满了她。
直到她狠下心肠,猛然扎进他肩膀的那一刻,一切都变了。
阳冬化烈风,白雪成萧瑟,染血的匕首,成了二人之间唯一的衔接。
鲜血迸现那一刻,他也是这样看着她,杀意攀上他的眉间。
但他什么都没做,只留下一句,“姜央,记住我,我会回来。”
三年后,他兑现诺言,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但他不知,三年前那场背叛,是她骗了他……她不知如何告知苍白的真相。
那只会让他更恨她。
马背剧烈颠簸,翻搅得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她强自忍受着凌迟般的痛意。
“上将军,前方传来消息,齐国运送的俘获已被我军截取。”黑甲将士适时上前禀报,此时姜央才看清将士甲胄上的徽记,是左殊礼的副将。
副将不着痕迹看了姜央一眼,继续道:“齐国劫掠的金银与贵族俘虏,已尽数归我军所有。”
燕国以盛产美人闻名西朝,年轻贵族更是其中翘楚。
乱世中,除了金银玉器,面容姣好的奴隶价值千金。
而她,名满西朝的姜央公主,是最贵的那一枚。
原来他是来燕国争夺战利的。
燕国灭亡,其余五国有如饿了一整个冬天的秃鹫,随着齐国的步伐争相分食燕国的残躯。
“伤亡如何?”
“我军死伤不过百人,齐军本欲追击,不想碰上中岳国前来的主力之军,两军已在城外对峙半个时辰。”
“无需节外生枝,即刻返回西京。”
副将领命,即刻向后整肃队列。
左殊礼仿佛此刻才想起马背上的姜央,冰凉的手伸入她衣领,将她如鸡仔般拎起,对他而坐。
胃里的痛意终得消减,连带脑中的混沌也清醒了几分。
半垂的头,被他曲指勾起,姜央被迫直面他。
他一改森冷,温柔的理着她凌乱的青丝,将碎发徐徐顺至她耳后,指尖划过脸颊,如刀般冰冷刺痛。
“姜央,你能与你的子民在周国团聚,高兴吗?”
平静的眸光里,藏着肆意横行的波澜,如寂静深海下的汹涌暗流。
他陌生得令她惶悚不安。
“你为何不杀我?”她言语颤动,不知是被寒风吹的,还是被他吓的。
左殊礼笑了,眸光中忽然溢出一色狂乱,“杀你?死太简单,别脏了我的刀。”
指尖轻软拂过她脆弱的眼角,“三年不见,你出落的愈发动人,他应当会满意。”
姜央睖睁,“你要把我献给谁?”
左殊礼冁然而笑,几乎笑岔了气,他忽而又冷了脸色,一手狠狠揽住她腰肢,用力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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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硌人的银甲上,冰冷的唇贴上她嫩软的耳垂,“不要再猜了,你在我手中,生死由我。”
无论将她献给谁,那人总归不会是他。
姜央胆怯卑微的伏在他胸口,单薄瘦弱的孱弱,好似更刺激着他。
他一手轻柔的顺着她的脊骨,自上而下,宛如轻抚一只乖觉的猫,这份乖觉滋长了他心中的暴戾。
冰冷的面庞紧紧贴着她的,好似在与她相拥,却说着摧人心智的话语:“你当我为何亲自来捉拿你,你以为我是来救你的吗?”
气息如滑腻的蛇,自她耳中游遍全身,遍体生寒。
三年而已,他竟变成疯鬼行状,浑身透着暗夜游魂的阴冷,由内至外都变了个人。
“你不会救我。”姜央心知肚明。
“左殊礼……”一滴泪落在她手心,她悄无声息抹入马背,“但求你,不要折辱我。”
风声簌簌,盖过她低弱的颤音。
也不知他听未听见,揽在她腰间的手,却未松开。
……
黑甲军急行一个多时辰,入夜时分才抵达周国驻扎的营地。
左殊礼率先下马,微微仰首,神色褪成古井无波。
曾经,她们二人一起纵马,历来都是左殊礼扶她上马,抱她下马,虽从不多说一句,却用行动证明他待她心细如发。
时移世易,无需他多言,姜央抱着马脖子自个儿滑了下来,动作有几分滑稽可笑。
然而脚一触地,她一个没注意,脚下一软整个人摔倒在地。
左殊礼无动于衷,站在原地冷冷看着她,一丝伸手搀扶的意思也没有。
姜央懂事的撑着污糟的雪面,摇摇欲坠站了起来,身上衣衫沾满了黢黑的雪水脏泥,她看也不看,像在垂头等待他发落。
天上如皎月的公主,一朝摔入尘土,落得满身泥泞,脏服乱发却未减她美貌,反而多了一分勾人摧折的恶劣。
左殊礼骤然转身,似嫌恶般抽身离开。
“过来!”
他如今一时一个情绪,她不敢揣摩他,只能俯首帖耳的顺从他。
撩起帐帘,沉重的布帘被烈风扑打着,扇得她手脸一痛。
左殊礼似听见声响动作一滞,却未回头,背对着她自顾开始卸甲。
姜央抬手摸向痛处,手又不小心撞在近旁的兵器架上,坚硬的木头顷刻在她手背留下红痕。
姜央一声不吭忍着疼,静静立在营帐门口处。
甲胄相撞声响在寂静的营帐内,有些刺耳,左殊礼有意无意的忽视,搅得她愈发彷徨。
她忽而有些挫败,她好似做什么事都不像个样子。
“你杵在那,是需要我亲自招呼你?”
他又换了副尖酸刻薄的面孔,不知何时已坐在案前静静看着她。
姜央回神,亦步亦趋走过去,跪坐下来。
颠沛流离了一整日的疲惫,在她触上席面的那一刻,猛然挤入脑中。
非是她娇柔作态,她觉得有些晕眩。
“你要将我安置在何处?”眼前的人慢慢变得模糊,她努力睁着眼,不敢表露分毫自己的虚弱。
左殊礼眼尾轻轻一挑,戏谑道:“你入了我的帐,还想去何处?”
姜央缓缓眨了下眼,不明白是何意,只道:“左殊礼,我只想好好与你说话。”
“我没有与你玩笑。”左殊礼凑近她,近在咫尺的脸,呼吸都交缠起来,他言语忽然又变得暧昧,“毕竟,我们曾经不是经常同床共枕吗?”
记忆中那些个旖旎的夜晚,被他一句话挑破深埋的泥土,一瞬间呈现在她脑中。
“是你入我的卧房,主动招惹我,如今你怎又矜持起来?”
“我……”姜央一味的向后躲,脑中嗡嗡绕绕,热意自她心底一路灼烧至脑顶。
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将她浑身紧紧裹挟住,霸道又透着逼仄的癫狂。
那些她害怕又不住惦念的回忆,撕扯得她更加混沌,摧心剖肝的疼。
眼前一黑,她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
3. 害怕他
姜央意识不到自己病了,那股火,如跗骨之蛆,直直烧入了她的梦里。
许是远离王都,她梦见了故土。
燕国的皇宫不大,胜在精致古朴,亭台楼阁,殿宇双阙,无一不精,无一不美。当年建造皇宫的匠人们,在划下的有限地域里,可谓是绞尽脑汁凸显它的尊贵无双。
然而,这股子精美气,经由年岁,渐渐酿成了颓靡的酒。到底是“小家子气”了些,燕人只追美人美酒,却丢了奢美之下该有的风骨。
齐国不过点了一把火,就将这酒浇遍了燕国全域。
她自小熟悉的殿堂花木,成了助长这把火的柴薪,曾经为她遮风挡雨的高墙,成了围困她生路的罪魁从犯。
姜央一路逃,可无论如何,她都逃不出这囚禁她的炼狱。
忽而,额上递来一丝冰凉,好似兜头浇来的一线生机,绝望中她死死抓住那抹冰冷的曙光,不住求唤:“救……救救我……”
那股冰冷骤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梦境突然猛烈摇晃,脆弱的燕皇宫在这摇晃中疯狂坍塌,破碎,直至变为黑屑。
她从崩塌缭绕的飞屑中,猛然睁眼。
入眼,竟是左殊礼冷到极致的脸,那双墨蓝的眸子里,带着梦中未燃烬的余火。
她静静看着他稍许,黑夜无光无影,似乎给了她勇气。
她轻声问,“我是病了吗?”
左殊礼声无波澜的“嗯”了一声,似确认她能醒来,抽身坐回榻前。
帐内没有点灯,他只剩一片影。
她倒得猝不及防,在寒风中奔波许久,因未着御寒的大氅,病气早已入躯壳。
她忘了,他也忘了。
唇边传来温热气息,她垂目一瞧,近旁递来一碗药汤。
“喝了。”
浓烈苦涩的药气钻入鼻腔,她盯着黑稠的药汁许久,费力爬起身,接了过来。
咬了咬牙,一口饮尽,滚烫的药汁滑过她的喉咙,一路灼烧向下,坠进她的胃袋。
她一个没忍住,倏地尽数吐了出来。
药汁喷洒在地面,有几滴溅在他衣摆上。
她捂着嘴不住的咳,她没有告诉他,这些年,她早已吃不进热饮热食,更何况是滚烫苦涩的药。
“对不住,你……你再拿一碗给我试试,可好?”
左殊礼瞅着地上的药渍,缄默不语,起身走出营帐。
姜央浑浑沉沉,抱着被褥一动不动,她不知他是不是生气了。
夜色浓重,黑的逼仄,不知这样静坐了多久,帘帐又被掀起。
抬眼看去,左殊礼手上又端来两碗药,一碗放在桌案上,一碗又重新递给她。
“凉过了,喝吧。”
姜央接过药碗,上头带着冬夜的清寒,未深究他如何知晓了她的陋习,抬头饮尽。药汁温凉,总算能入口。
她忍了片刻,待药汁完全吞咽而下,眼下又递来一碗。
“凉药减了药性,再喝一碗。”
姜央看着今夜第三碗药,只觉腹中饱胀,一路漫上了喉咙。
她再也承受不住,酸水又开始往上窜。
她捂着嘴极力吞咽,将即将喷溢而出的药,死死往下咽。
唇上的手被拿开,他抚着她的脊背,一反常态轻声道:“若忍不住,就吐吧。”
这番细致入微的体贴包容,好似又将她拉回二人曾经亲密的相处。
姜央攀着榻沿猛烈咳喘,奇怪的是,自左殊礼说完那句话后,她反而吐不出来了。
反胃的难耐莫名平复下来,左殊礼忽然将手中的第三碗药汤灌入自己口中。
不待姜央反应,他猛地拉过她,覆唇而上,苦口的药汁就这般淋漓的度了过来,姜央喉头滚动,那药也未尝见什么味道,尽数流入腹中。
舌尖略过一片温热的柔软,直直抵到她心尖,惹得她浑身一颤。
不过须臾,柔软的指腹代替了他的唇,温柔抹去她唇间残汁。
待将她唇上的药汁一一抹净,微凉的唇重新贴上她唇角,细细摩挲。
仿佛亲吻,又不似亲吻。
姜央身上发软,周身的力气好似都被那两瓣薄唇吸尽。
“姜央,你得好好活着。”他贴着她,暗夜里低沉的嗓音,如丝丝入扣的琴瑟,拨得人心弦悸动。
他用唇摩挲片刻,始终克制着不肯吻她。
稍许,似已描摹够了,他将她轻柔安放回床榻,妥帖为她盖好被褥。
异样的温柔绸缪,好似她病中生的错觉。
他一手捻着被角,一手抚上她的青丝,掌心轻暖的温度,给脆弱的人勾出几分眷恋。
穿透黑暗,姜央看见了他墨蓝的眼,不同于他的柔肠,黑暗如深渊,不带丝毫缱绻欲|色。
“你若不活着,我又如何折磨你。”
姜央心口骤缩,方才的绮丽瞬间化成一径的黑,药性上来,她再次遁入黑暗。
闭眼前,他温润的笑靥,冶艳如妖鬼。
……
病来如火烧,姜央睡得昏昏沉沉,再睁眼时,天已大亮。
营帐内已不见左殊礼的身影,身边坐着宁无白。
见姜央醒来,宁无白赶忙上前,她一手摸上她额头,满眼关切,“还有些烧,殿下……”
“马上要拔营,殿下这身子怎扛得住?”说着,忧心得快要流下泪来。
一见是她,姜央难得露出笑容,“不用担心,我撑得住。”
宁无白扶她起身,为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拿过木洗,如日常那般帮她梳洗。姜央此时才有空打量这座营帐。
如左殊礼往日的寝殿一般,营帐宽大而空旷,简单得不似他周国皇子的身份。
目光在帐内逡巡一圈,她总觉得有几分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宁无白为她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悄悄递到她手中。
姜央见了一怔,问:“你怎么把它带出来了?”
“昨日你落在寝殿,我瞧见顺手给你带了过来,总觉得……也许你会用的上。”
手中是柄精致匕首,刀柄的木纹被常年摩挲,已被磨得有些平整。
姜央习惯性的抚着螺旋木纹,默默不言。
“藏着吧,莫让他发现了。”宁无白轻声嘱咐着。
姜央没有多言,将它收入怀中。
燕国虽亡,其余五国滞留在境内攻城略地,战事未歇,左殊礼不愿久留。
宁无白搀着她走出营帐时,他已高坐马上。
仍是那身银甲,在日光下灼灼耀眼,他如一名孤高的神祇,漠然俯视着她。
他身后备了匹空余的马匹,姜央以为那是她的坐骑,乖顺的向那处走去。
“过来。”方行了两步,左殊礼不带温度的声音唤住了她。
姜央愣了愣,脚步转向他。
腰下一紧,他一只手臂就将她捞上马,甲胄硌得她几分疼,腰上只怕见了红。
他随手扯过一件大氅,将她捂得严实,头颅也给包裹住,被他按进怀中,密实得令她有些窒息。
一声令下,黑甲军立即起行。
马上簸动,姜央额头时不时磕上他冷硬的披甲,磕得她脑门嗡嗡晕绕。
她周身被紧密缠绕,不是亲密,却是煎熬。
直到晚间黑甲军再次扎营,她才从这份煎熬中解脱。
径自下了马,她头也不回的率先入了营帐,一路奔波伴随着病痛,让她几欲作呕,她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难耐。
大氅厚实,捂出她一身热汗,急欲解下长袍,手又给跟来的人摁住。
“汗歇了再脱,否则容易再入风寒。”
对于他的关心,她奉令承教,不敢再抱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
她害怕再见他平静表面下的疯魔。
副将跟了进来,禀报安营扎寨事宜,事情琐碎,几句话就交代完毕。
临走前,就见左殊礼解下佩刀交予他。
姜央看着副将恭敬捧着佩刀出帐,她终于回过神来,恍然左殊礼的帐内有何不对劲。
将军的帐里不见任何利兵利刃,连随身的佩刀都不肯置于帐内,若夜间遭遇突发事变,他手中无刀,怎生安全?这不是大忌吗?
他防她防得如此周密?是怕她再捅他一刀?
她忽觉怀中藏着的匕首有些发烫。
嗫嚅好一阵,她想说她不会再伤他,可简单的一句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思了半晌,只能换了个不大聪明的说辞,“将军不随身携带自己的佩刀吗?”
左殊礼目光投来,轻轻一瞥就看破了她的所思所想,“你在,我才不带。”
姜央袖中的手不由紧握,在他沉重的视线下,道:“我……不会伤你的。”
他冷笑一声,“姜央,你以为你还能伤得了我?”
姜央被他话语扎得一疼,是了,是自己不自量力,轻率揣测,落得自个儿无地自容。
她抿着唇,再不敢接话。
左殊礼却耐心跟她解释,“我不放利刃,不过是怕你脑子发昏,动不动自戕。”
他若有似无在她胸口掠了一眼,那眼神清淡又透着犀利,似乎能穿透她的衣,窥见内里乾坤。
帐内一时极静,他突然抬步向她走近,姜央顿时浑身紧绷。
那双持刀的手,在她眼中缓缓抬起,慢慢靠近,直直伸向她胸口,时间在她眼中被拉长,姜央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手在眼下却是一抬,落到她脖间,他亲手为她解下大氅。
“早些歇息,明日卯时启程。”他随手丢开大氅,意味不明笑了一声,转身又出了营帐。
待他身影消失,姜央顿时委顿在地,此时才察觉额上身上,又出了一层冷汗。
她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如今他的一举一动,都莫名令她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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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无白按时为她端来药汤,药中掺了安神的成分,直到她入睡前,左殊礼都未归来。
半夜她又起了惊厥,满身虚汗醒来,她静静平复了一阵,一转眼,又被近前一个影子吓出未余的惊悸。
左殊礼如暗夜的一抹鬼魅,悄无声息坐在她榻前。
他似坐了许久,身形一动不动,黢黑的双目寂然不动凝视着她。
夜太黑,她瞧不清他眸中神色,只觉他整个人冷得可怖。
“左殊礼……”
“继续睡。”冷漠的语调,仿佛在命令自己的下属。
她默默闭上双眼,可身侧的寂静让她难以入眠,她不敢动,而他一整夜都未动……
第二日,她照例与他同坐一马,因昨夜睡得不踏实,她在他怀中颠簸一阵就入了梦乡,总算略过了那份煎熬。
接连几日行军令她疲惫不堪,偶尔半夜醒来,他仍是坐在她的榻前,静静看着她。
二人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她不问,他不说,仿若都不曾察觉这份诡异。
人马急急行行,这场磨人的行军,终于结束在姜央病愈之日,同时,黑甲军恰巧抵达周国的都城——西京。
西京比燕国的都城广褒不少,也比燕国都城壮阔许多。
不同于燕人追逐秀美娟丽,周国历史更为悠久,向往的则是古朴素雅。
西京的街道更为宽敞,商铺鳞次栉比,屋檐挨着屋檐,一派喧嚣热闹。
骑兵甫一入城,那喧闹就被马蹄踩踏在脚下,阵阵威慑涟漪而开,路边的行人都收了声响,无声注目。
黑甲军浩浩汤汤,直往周国皇宫行去。
当姜央被吩咐下马,入眼便是周皇宫宏伟高耸的阊阖。
宫门下立着一名内侍,年过四十左右,衣料考究有致,自带气宇,身边禁军待他态度谦恭,可见是身份极高之人。
内侍先向左殊礼行来,面上挂上笑,有礼一揖,“见过七皇子殿下,殿下一路辛苦。”
左殊礼淡然颔首回礼,“曾内侍。”
两人见过礼,曾内侍转头看向姜央,笑意不减,抬手向宫内方向,“姜央姑娘,请吧。”
姜央目光清凌凌望向他,忽而问:“是要去拜见周皇吗?”
曾内侍一愣,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不着痕迹看了左殊礼一眼,才回道:“自是要去拜见的。”
姜央点了点头,面色安静,难怪一入西京,他就迫不及待将她领到皇宫,原道是要将她送给周皇。
一时,路上左殊礼一切诡异的举止,都有了缘由。
他深恨她,怕她死在半途,不过是为了亲手推她入悬崖。
姜央面上一片寂静,“麻烦曾内侍稍候片刻。”
她回身走向左殊礼,从怀中取出那枚匕首,轻轻放在他手中,眼中无悲无喜,“这是当年你送我的贴身之物,你说让我用来防身,对不起,三年前我却用它伤了你。”
身前之人浑身一僵,她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阴冷恨意。
她笑了笑,未去看他,眼中划过一色悲凉,“你曾说用它来保护我,我听了你的话,燕国亡时,我都不忍拿它沾上我的血。”
眼中酸楚,却不该此时流泪,她咽下哽噎,继续道:“你不想见我自戕,我不会在你面前死,如今我将它还给你,给你安心。”
身前之人未回她只言片语,她也不需要他的回应。
手伸入衣襟,握上一物,体温将它温养的很好,以至于她险些舍不得将它取出来。
狠了狠心,她用力一拽。
手心展开,是一枚润白的龙凤玉佩。
她终于看向他,泪水不经意砸在玉佩上,她笑如潋滟秋水,“当年我求了你许久,用尽手段才将你这玉佩骗了过来,三年来都不曾离身。”
左殊礼眼眶骤缩,霎时面无人色。
他狠绝回视着她,字字狠厉,“你要将它也还给我?”
姜央细细看着他,将他的眉眼一丝一丝烙印下来,好似在与记忆中的那人作对比。然而,过了多年,明明大相径庭的个性,怎就比不出差异?
她对他还是恨不起来。
“不还给你。”姜央低下声线。
忽而手中一松,一声清越嘹亮的脆响冲破云际,荡漾在空旷的宫门前,玉佩在左殊礼脚边碎成两半。
左殊礼霎时目眦欲裂,整个人好似被一枚巨锤敲入了宫砖,敲得他浑身皮开骨裂。
他指尖微动,似想拾起那碎玉,然而身体突然不听使唤,开始猛烈颤抖。
“你曾赠我一场美梦,我还你一片残缺。左殊礼,我们两清了。”
左殊礼额上冒出冷汗,脸色苍白如霜雪,浑身抖得不成样子,有如狰狞欲暴起的鬼,没了个人样。副将见状赶紧来扶,他一手挥开副将伸来的手,死死盯着姜央,已成疯魔。
他骤然暴怒低吼,恨入骨髓的冷彻,
“送她进宫!”
4. 是她啊
周国的皇宫,辽阔而空寂。
踏在青砖上的脚步声,悄无声息消弭在御道上。
姜央脸上已干涸,她望着高耸的宫墙,仿佛重新踏入了一座巨大的黑木棺椁。
她厌憎皇宫,无论是燕国皇宫,还是周国皇宫,都是围困她的囹圄。
讽刺的是,她生于皇宫,最后只怕还是会死于皇宫。
脑子里不着边际的开始设想,见完周皇,她该是撞死在金柱上,还是私下寻条白布,吊死在宫室里。
都挺疼,早知道匕首就不还给他了。
曾内侍领着她一路向后宫行去,不愧是身居高位的内侍,宫门前那一场是非人我,都未能惹来他一分好奇。
日头高挂,二人行了两盏茶功夫,来到一处殿宇,簇新的门匾上写着“揽芳宫”三个大字,姜央愣了愣,这当是后妃居住之所。
内里走出来一名年长女官,长相普通,却有一身内敛沉稳的气质,她一见姜央,开口便笑:“公主,盼了许久,总算将您盼来了。”态度和顺亲昵,不像在对待一个亡国俘虏。
“公主请随奴婢来。”
姜央被她两声“公主”喊得一怔,不待她反应,女官已从曾内侍手中接过她,领着进了宫院。
揽芳宫内种满了花木,冬日霜雪覆盖,只剩寒梅傲然矗立。
雪与梅,也将这殿宇装点出几分盎然生机。
正殿殿门应声而开,女官站在门外,恭敬的将她请了进去。
不同于院里的单调雪景,殿内陈设奢华,少见古玩瓷器装点,取而代之的,是四处摆满了冬日可寻的珍贵花草。
中央立着一顶青鸟衔环铜熏炉,炉内燃着空山新雨后草木芬芳气息的燃香。
整个殿室,仿若一处“世外桃源”,塑造着春日芳菲的绮梦。
殿门一声轻响,女官关上了殿门,将她独自留在殿中。
室内瞬间暗了下来,遮风避寒的绸帘,将光线挡了个半。
侧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一只雪白的柔夷掀开水晶帘,琉璃珠雨背后,露出一张美妇人的脸,明丽璀璨的眉目在这暗殿里生了辉。
姜央双目圆睁,瞬间有些站立不稳,腿脚不听使唤一般向她迈去,踉踉跄跄,几欲倾倒,手还未触上她,已被美妇人一把抱住。
头上传来一声悲悲切切的哭泣,“我的儿……”
姜央埋在肚里的两个字,蒙了尘失了色,过了三年终于能如愿滚过喉头,吐露而出,“母妃……”
妇人是姜央的亲生母亲——骊妃。
骊妃原本是燕国一个小官之女,因容貌出众,被燕皇瞧中收入后宫。细数下来,燕皇宫内美人如云,但受燕皇看中的姬妾为数不多,她的母妃便是其中之一。
燕皇与骊妃之间相处多年,不说情深似海,但总归情分不浅。
三年前,齐国开始攻打燕国,燕皇向其余诸国求援,同样也求到了周国。
恰逢那年,周国似得了天授神助,在境域东北处发现一座量产丰富的铁矿。西朝诸国纷争,战乱不断,铁矿是比金矿更为宝贵的资源。
周皇借此坐地起价,声称若要周国出兵,不仅要接回周国质子左殊礼,还要燕皇赠送金银美人若干,及他后宫一名姬妾。
那名姬妾便是骊妃。
骊妃年少时随父亲周游列国,行到周国,机缘巧合下,骊妃的父亲与周皇相识。那时的周皇还是个不得志的皇子,每日游走于西京街头,无所事事,骊妃父亲博闻强识,性格开朗,他们二人同岁又一见如故,几次愉快的相处就成了至交好友。
于是他们日日相谈,夜夜畅饮,如此相处了一年之久,也正是在这些时日里,周皇被骊妃的聪慧美貌所吸引。
当年的周皇并不受看重,卑微怯懦,更没胆子求娶友人的爱女,在他挣扎郁愤之际,骊妃随父回了燕国,二人就此错过。
原本经历了这么些年岁,这段往事也不过一段笑谈,熟料,姜央身为燕国公主,谱出一曲妙绝人寰的《临春赋》,震惊西朝六国,同样引起了好曲的周皇的兴趣。周皇不过略微打听一番,竟得知姜央的生母正是当年他爱而不得的骊妃,于是起了不可说的念头。
周皇自晚年登基后,沉迷美色,后宫佳丽众多,他阅历丰富,美人皮相成了最寡淡的追求,年至花甲的高位君王,更想弥补曾经的遗憾。
得天独厚,燕皇恰巧是个不中用的,“万般无奈”下,他为了对抗来势汹汹的齐国,只得将自己的爱妃双手奉上。
当年骊妃走时,姜央哭得肝肠寸断,脱去一身公主服制就要追她而去。
怯懦了一辈子的燕皇,却在这最为宠爱的女儿面前,变得尤其强硬蛮狠。他把姜央关进了暗室,关了整整七日,更讽刺的是,燕皇陪着她,在暗室外守了整整七日。
也是经此一事,疼爱她的父皇性情大变。待骊妃,待她,都变得不可理喻。
姜央再出来时,骊妃早已出了燕国国境,燕皇也封锁关于骊妃的所有消息。
世道动乱,她费尽心思都未能打探到她的消息,以为自己的生母早已泯灭在周国血雨腥风的后宫之中。
以至于姜央从未想过,燕国没了,却能在周国重见自己的生母。
熏炉内的燃香焚尽时,二人终是哭累了。
姜央询问骊妃:“母妃这些年在周国,过的可好?”
骊妃点了点头,笑意如往日那般温柔:“还算不错。”
姜央打量了下四周,寝宫内所用之物皆考究珍贵,可见周皇待她的确不错。
短短三年时间,能从一众妃嫔中获得周皇荣宠,想必她过的未必如表面上那般如鱼得水。
“那……周皇对您……”
骊妃轻柔的将她泪痕抹揉干净,淡然道:“他还算能听进我几句话。”
那便是很不错了。
见姜央依旧带着心忧,骊妃莞尔一笑,“央儿无需多忧,我如今已是周国的骊妃,王上还将三个无母的皇子记在我的名下。”
听她话里未含任何怨怼,姜央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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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来。
“如今你终于能与母妃团聚,总算了了我毕生所愿。”
大同小异的话语,她好似方听过不久。
脑中电光一闪,姜央心头一紧,她恂恂轻问,“母妃……我……为何会被送来周国?”
骊妃神色暗了暗,她抬头看向殿中昏沉的窗棂,如实相告:“是我求了周皇,让左殊礼争夺燕国战利时,将你顺手救来的。”
姜央一惊,霎时脑中空茫,怔怔问,“所以我来周国,只是与你团聚?”
话说至此,骊妃神色轻松了几分,“不错,虽跟周皇费了些口舌,总归是他得利。好在此役领兵的是左殊礼,就是辛苦他忙中奔波这一趟。”
姜央再度惊诧,原来她不是被献给周皇的,一切的一切,竟然都是母妃所求。
那为何左殊礼不肯告知她?这种隐瞒,与欺骗又有何异?
自她被救下之后,他日日看着她惊悸,看着她惶恐,看着她心如死灰,难道都是为了折磨报复她?
她第一回有些恨他。
那块玉佩,该摔的再碎一些,碎成齑粉,怎么都拼凑不齐才好。
骊妃见她面色有异,问:“央儿怎么了?”
姜央半垂下眼,遮遮掩掩道:“只是惊喜太过,一时未能回转过来。”
骊妃调笑道:“惊喜?怎的,路上左殊礼未告知你?”
姜央不语,骊妃面上笑容一滞,“他竟真未告知你?”
姜央轻轻点了点头,如告状的孩童,诉说委屈都不敢太过放肆。
骊妃愣了片刻,转而轻叹一声,感慨道:“他与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左殊恩,虽一同记在我的名下,相处三年,殊礼行事怪癖狠厉,我也……不太了解他。”
确切的说,她有几分怕他。更何况,虽为母子,岁数差距却不大,当年周皇有意偏袒她,将这两个能力出众的儿子放在她名下,用以稳固她的地位,她自是不敢对他们多加管束。
骊妃似回想到什么,问:“当年他在燕国为质时,你们同在大儒门下,关系不是挺……亲善的吗?”
何止亲善,在外人看来,他们即为同窗,也是至交,私下里……
姜央不敢多言,唯恐漏了痕迹,欲盖弥彰道:“许是太久不见,生分了。”
骊妃眼里闪过一丝暗沉,很快又消失不见。
她扶起姜央,面上是枷锁卸下的如释重负,连带语气也轻快了几分,“先不说旁的了,如今你已安然无恙来了周国,那便好生呆着。”
她温婉的轻抚她的青丝,手中的温热柔柔传递过来,“过几日周皇设宴,待他高兴之时,母妃再向陛下给你求个身份。”
姜央一怔,不由得问:“什么身份?”
骊妃笑容一瞬间明艳起来,灼灼含光:“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如今是周国的骊妃,自然是要给你求个周国‘公主’的身份了。”
姜央闻言先是一松,随后猛的一噎。
“公主”?那她……岂不是成左殊礼的“妹妹”?
5. 赴宴席
不知骊妃与周皇是如何商议的,姜央得了允许,暂时住进揽芳宫。
母女三年后终得团聚,姜央过了几日舒心日子,是这些年来日思夜盼的都不曾有过的。
骊妃问了她许多分别后的点点滴滴,姜央只捡好的说与她听,只是挑拣的有些困难。毕竟,自骊妃离去后,令她欢乐的时日屈指可数。
问得多了骊妃也有所感,渐渐的,她转了话题,转而聊一些西京趣事,姜央仿佛又回到儿时在她面前笑闹的日子。
时光飞逝,直到晨间女官来报,周国庆功的宴席设在今日入夜时分。
骊妃为她细细装扮,走得是素雅清淡的路子,无奈她容颜过盛又正值芳龄,没有过多装饰,也盖不下她的明丽动人。
骊妃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笑得欣慰又喟叹,“我的儿长大了。”
姜央看着铜镜中娇丽的脸,怔然了许久。
她已许久不曾认真审视过自己,以至于现在才发觉,她早已褪去少女的青涩。
她曾痛恨自己的脸,若不是这张脸,她的母妃也不会被周皇惦记上。
她心底里认为,母妃的离去,她才是罪魁祸首。
“央儿,开宴后,你先不随我进殿。”骊妃的一声嘱咐,打断了她的思绪。
姜央疑惑看来,骊妃沉默良久,才道,“你先在侧殿候着,时机到了,自然会有人领你进去。”
骊妃不愿多言,姜央便懂事的没有多问。
日落西山,骊妃身边的女官将她带去侧殿后,便悄然离开。
宫室不大,五脏俱全,里面很温暖。漆木案上妥帖的为她备了儿时常饮的蜜水。
可她早已不喝那甜滋滋的蜜饮子。
许是怕她局促,侧殿里只有她一人。取过提梁壶随手倒了一杯,推开窗牖一条缝隙,将装了蜜水的耳杯放在缝隙之间。
冬夜的寒风透过窗棂吹了进来,也吹冷了杯中水。
她如今,只喝得下冷水。
正殿已开宴,周国贵族们齐聚一堂,觥筹交错,笙歌鼎沸,丝竹琴瑟透过厚密的宫墙传了进来,更显她这一方天地寂寥清冷。
周皇朗朗的致辞声清晰可闻,他正在犒赏从燕国得胜归来的将士。
自燕国气数已尽,周国果断撕毁盟约,转头拿下与燕国交壤的七座城池,可谓收获颇丰。周皇很是高兴,期间三番两次提及“左殊礼”的名字。
以往,姜央只知他笔下功夫厉害,却不知他原来是悍将之种。不到三载时间,他已成周国的“上将军”。
姜央拿过耳杯浅饮了一口,眉头微蹙。
还是无蜜的冷水更入口一些。
殿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十数人之多,拉拉杂杂无序进了正殿。
丝竹声断,只听一男子扬声道:“禀陛下,这些便是燕国的俘虏,皆为燕国贵族。”
姜央端着耳杯的手一僵,杯上的冷意透过玉璧,直直钻进她的指骨。
殿中沸腾声又起,恭贺的,赞叹的,附会的,谄媚的,及各种不怀好意的声音此起彼伏,喧嚣如闹市。
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挑选起来,有如选买牲口奴隶的货贿之徒。
燕国盛产美人,可寻常平民奴隶如何能入这帮贵胄的眼。燕国没了,被燕国遗弃的贵族便成了奇货。身份高贵,容颜秀丽,无论男女,价格高昂。
世人崇仰身份,跌落泥潭的贵族,代表着有市无价,更是奇货可居。
齐国占了一批,周国抢了一队,还有宋国,中岳国,赵国……
燕国可谓是被蚕食殆尽,骨头渣滓都不剩。
她的母妃能救她,却救不下这帮俘虏。这是西朝多年以来的惯例,用几个人的血也破不掉的规矩。
姜央忽而有些厌倦。什么是家,什么是国?燕国灭亡之前,曾经宠爱她的父皇,自三年前开始变得唯利是图,妄图用她一辈子去换燕国苟活。
自诸国会盟让她在众皇面前亮相后,今日说送她去宋国,明日说要把她献去齐国,后日又换了个地儿。
西朝六国除了周国,都被他点了个遍,竟轮得他挑肥拣瘦起来。
曾经为她定下的婚事也收回成命,总归,哪里开的价码高,她便要被送去哪里,好似真将她送了过去,燕国就有救了一般。
殊不知,燕国早就烂在骨子里,就如她那色厉胆薄的父皇一样。
她连自己都救不了,更何况她的遗民。
隔壁喧闹声又拔高了个调,为了几个美人,已有周人竞相争嚷起来,荒诞又可笑。几两黄汤下肚,丑恶嘴脸就没了顾忌。
此时一声清越的男子声起,犹如山涧清泉,直直划过这片恶臭腥气的糟污地,“这些俘虏刚到西京就被送入皇宫,身上脏污狼狈,有碍观瞻。”男子顿了顿,漫不经心道:“总归都是有身份的,收拾妥帖些,再竞价争买不迟。”
姜央认出来,是左殊礼的声音。
杂沓的吵嚷声被他摁了下来,不过片刻,只听周皇道:“可,就依殊礼所言,先送去……”
周皇似一时不知该安置在何处,就听左殊礼接过话头,“左部军的营地还有片干净地方,不如先安置在那处吧。”
周皇想必是不耐烦这些琐事,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脚步声又起,这帮人又被浩浩汤汤送了出去,左右不过半个时辰,好似只为给周皇过一过眼,讨他欢心。
靡靡乐声重新续上,宴还未完,酒肉都未吃尽,周国要庆贺的还有许多。
可姜央已连口水都喝不进了。
她望着窗外一株枯树,出了神。
喑哑的门扉声起,女官缓缓推门探看了一眼。姜央看过去,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
女官轻声道:“公主,随奴婢入席吧。”
母妃刻意安排她避开故国燕人,所谓用心良苦。
姜央随女官来到正殿门口,女官脚步一顿,回转为她略略整理衣裙,将她身后的褶子细细抚平。
殿内就听骊妃与周皇软笑着说:“陛下,臣妾的亲女也来了,正在殿外候着。她想过来与陛下致谢,谢陛下宅心仁厚救她出水火。”
周皇在正式场合见她,总需要个名头,也没听见周皇回了什么,女官示意姜央入殿。
踏过门槛,一股暖意向她整个人冲了过来,酒肉香气混杂着燃香、熏香,及各类分辨不出的驳杂气味,五花八门的,将她整个人兜了起来。
她脚下一顿,略微有些不耐,强忍住退却的冲动,继续向里走去。
类似宴席她参加过不少,都是父皇强硬命令她去的,她本能有些厌恶。
压下那些纷杂的厌烦,莲步轻移,殿上的雀喧鸠聚不知何时偃旗息鼓,耳边只剩弱管轻丝的乐音。
姜央眉眼未抬,下颌微收,冉冉行到周皇面前,缓缓跪地,双手交叠贴上冰冷的殿砖,前额慢慢叩至手背,柔弱的身形弯折出优美的弧度。她向周国的皇,恭敬行了个稽首礼。
丝竹声停了下来。
殿内针落可闻。
姜央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只觉这股子寂静让她难以为继,身上落满了四处探寻而来的目光,驳杂凌乱的让她有如针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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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侧方骊妃打破寂静,“这便是臣妾亲女——姜央。”
手背被额头叩出热意,才听周皇沉声道:“抬起头来。”
姜央缓缓坐直,眉目依旧乖顺低垂着。
审视的目光见过太多,她如一枚货物一般受人观摩。
忽而,身前传来衣料摩挲之声,眼前光线一暗,她的手给一双苍老的手掌托住,掌心的热度有些灼人,耳畔是周皇粗重且带着喜意的声音,“寡人见过你,不想多年过去,你长得这般大了。”
姜央被周皇亲手扶了起来,此时她才抬头见到这名周国至高的王。
诸国会盟上,她对列国君主印象淡薄,这次近距离一观,才看清了周皇的样貌。
眼前之人年至花甲,白发苍颜,双目矍铄,容颜苍老不见颓态,看着她的眼里精光迸射。
姜央被那眸光刺的,有些不舒服。
周皇拉着她的手未松,也未见丝毫狎昵,就那么轻飘飘的捏着,他侧首回看骊妃,感慨道:“女肖母,央儿长得很像你……”
他话未完,转回头又看住她,“且更胜过年轻时的你啊。”
姜央眉眼半敛,谦逊道:“陛下谬赞,小女怎敌母亲当年风姿?”
周皇仰首大笑,牵着姜央向王座行去,姜央跟了两步,重新跪在他的龙席边。
周皇对骊妃道:“你这女儿,甚好。”
骊妃见周皇满意,趁势而上,“如今臣妾女儿已接到周国,不知陛下可否给她个安身之所?”
“自然。”周皇答的爽快。
骊妃一喜,忙问:“那……陛下可否许她个身份,好歹能在周国安然度日。”
周皇看着座旁的姜央,她头颅微垂,更显怜弱恭顺之态,像只惹人疼爱的娇小白雀。
周皇似在思索,没有吭声。
骊妃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两番,不着痕迹催促了一声,“陛下……”
周皇忽然一挥袖,“不急。”他高声吩咐道:“赐上座。”
有伶俐的内侍引着姜央向上座行去,周皇盯着她离去的背影两息,侧首拍了拍骊妃的柔夷,安抚道:“爱妃莫急,待宴后,寡人再与你细细详谈。”
骊妃见他眸中深沉,不知他有何打算,但他话已至此,她不好再多番试探,否则惹恼了他只会适得其反。
她只好暂时压下。
周皇赐她的坐席离龙椅很近,左前方是周皇的桌案,而右侧,则坐着今日宴上最大的功臣——左殊礼。
乐伶们又奏起了乐,是一首闹腾的曲,殿内重新欢腾了起来。
姜央低垂着头,悄摸向右瞥去,只能瞥见他桌上未吃两口的肉食,酒爵里倒是空的。
他十指相交收在桌案之下,似在端坐。
姜央挣扎了许久,猛然转头看向他,目光直愣愣的,想让人不在意都不行。
她想与他算一算前几日的账,然而左殊礼却一丝余光都未分给她。
他头颅微微向□□斜,曲臂靠在凭几上托住右颊,整个身子也跟了过去。
他离她更远了。
一如二人第一次相遇。
那一年她正值碧玉年华,第一次见左殊礼,是在燕国迎接周国使臣的宴席上,当时他也是坐在她右侧。
因他甫一进殿,罕见的容貌惊艳四座,姜央对他起了好奇。她也是这样直愣愣的看着他,他明明不耐烦,顾全颜面没有表露出来。
她明明察觉到了他的疏离,仍是厚脸厚皮拉着他说话。
第一句话,就不讨喜:“周国也盛产美人吗?”
6. 为什么
左殊礼的厌烦直接上了脸,面无表情瞥了她一眼,目光一触即离,视她如空气。
姜央第一次对男子产生兴趣,实在是那双深蓝眸太过少见,她忍不住好奇,凑近他,指着他桌上的酒爵,说:“我们燕国,不仅美人闻名,美酒更出色,你远道而来,要不要尝尝?”
面对她的两次亲近,左殊礼都置若罔闻,他双手抱胸,闭目塞听。
往日众星捧月的小公主,第一次见到对她漠然置之的男子,忽而越挫越勇,她直接上手为他倒了一盏酒,醇厚的酒香在二人之间盘桓。
姜央将酒放在他手边,娇俏的声线带了丝甜甜的懒:“我坐在你身侧,你不好奇我是什么身份吗?”
左殊礼闻言,终于转过头来正视她,清冷的眸光中无半分探究之色,淡淡道:“素闻燕国有明珠公主,姓姜名央,看姑娘容貌气度及身上的琳琅环佩,想必定是姜央公主了。”
原来他一眼就猜出了她的身份。姜央问:“那你怎么不理我?”
左殊礼刻薄回道:“我为何要理你?”
一句话将她堵得哑口无言,她讷讷端起自己的酒爵,浅浅抿了一口,似在思考他该理她的理由。
她冥思苦想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啃自己的小指头,这番动静惹得左殊礼也看了过来。
眼前的小公主哪里还有那番无赖的模样,倒是有些好笑。
姜央又端起自己没有喝完的酒,跟左殊礼说:“那我敬你一杯酒,当作欢迎你来到燕国。”
左殊礼闻言,稍霁的情绪又落了回去,反而变得更差。
她猛然回神,他是来燕国当质子的,被遗弃至他国,有何好欢迎的?
碍于情面,他喝下了她敬的酒,但是之后的宴席上,无论姜央如何跟他说话,他都没有再回过一句,也没有再看她一眼。
她说话向来不讨他喜欢,曾经是,现在也是。
“央儿。”一声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向上首望去,就见周皇举着酒爵遥遥对向她。
手边爵内不知何时被内侍斟满。皇上主动赐酒哪有不应的道理,姜央忙举起手边酒爵跪地谢礼,“谢陛下赏赐。”
周皇满意一笑,饮尽手中酒,姜央也仰头一口饮下。
那酒辛辣浓烈,一路从口中灼烧至胃里,她第一次喝这么烈的酒,用尽全身力气压住上窜的呛意。
还不待回缓过来,眼前的酒爵又被内侍斟满,姜央一愣,抬头就见周皇言笑晏晏的望着她。
未催促,也未有任何示意。
但是姜央怎会不明白?
她再次举起酒爵,敬谢眼前这位君王,就这般一连饮了三杯。
三杯下肚,周皇终于抚掌而笑,表扬道:“好,不错!”
周皇一声兴叹,兴致愈发高昂,他又端起酒爵。
姜央已晕的不成样子,抖着手用劲捏着手中杯,强自镇定不让杯内酒液撒出一滴。
周皇喝干了爵中酒,姜央颤巍巍的就要再陪一杯。
忽而,手上的酒爵被人一把盖下,姜央一愣,眼前伸来一只顷长有力的手臂。
她微微抬眼,左殊礼不知何时倾身靠了过来,他背对着她,将她身形遮了个半。
左殊礼看着周皇,依旧是那副冷面孔,淡然道:“父皇,饮酒需有度,你忘记太医的嘱咐了?”
周皇被他横插一手,隐有不快,情绪直接上了脸,“今日特殊,寡人多喝些又有何妨。”
左殊礼拿过姜央手中酒,面无波澜道:“儿臣再陪父皇饮一杯,这一杯过后,父皇还是莫要再喝了。毕竟,龙体要紧。”
周皇似要生气,骊妃适时攀上他的胸膛,柔声道:“陛下,今日委实喝的太多了,且这酒对您晚间的汤药有害无益。”
骊妃一开口,周皇刚要发作的怒气,顿时给胸膛上的绕指柔拿捏住。
他冷哼一声,随手丢了酒爵,再不看左殊礼一眼。
左殊礼也不在意,仰头喝下那杯酒,把酒杯往姜央桌上一放,又坐了回去。
上首,骊妃温言软语安抚了周皇好一阵,周皇脸色终于稍霁,拉着骊妃的柔夷揣在怀里,两人交头接耳也不知说些什么,呢喃细语间,亲密又暧昧。
她的母妃,好似也变得不一样了……
姜央收回目光,坐得笔挺,动也不敢动,一动就头脑发晕。
她盯着桌案上那空了的酒爵,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的酒杯,左殊礼刚刚……酒爵只有一个口,那他方才饮酒岂不是……
她微微侧头看向他,想与他说两句话,他又变回了侧倾的姿势,从始至终都未施舍过她一个眼神。
她黯然的转回头,手下却不安分,烈酒催发了她的胆气,悄摸摸去触碰他的衣角,他衣上冷冰冰的,一如他的人。
姜央不动声色捻了捻衣角边沿,滑腻腻的布料柔软又顺手,比那冷硬的人舒服多了。
捻了两番收回指尖,想当成无事发生。猛的,手指忽而给人狠狠攥住。
姜央一惊,一转头,不知左殊礼何时已转过身来,桌案下他紧紧捏着她的手,宽大的袖袍遮住了二人相牵。
桌案上方,外人看来,两人相对宛如寻常对谈。就是他眸光有些冷,如他手中的温度,“不要动手动脚。”
说罢就想丢开她,姜央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转手抓上他的,抓得死紧。
左殊礼皱眉。
姜央生怕他离开,语中不自觉的带了分娇,“左殊礼,我醉了。”
似求似唤的语调,再配上她那双潋滟的双眸,很难让人冷下心肠。
左殊礼盯着她少倾,眸光明明灭灭,他忽而高声唤身后内侍。
姜央吓得一惊,抽手离开。
他若无其事的吩咐内侍:“去取些醒酒汤来。”
姜央垂着头,再不敢有多余动作。
醒酒汤很快被端上,左殊礼亲手递了过来,“喝了。”
姜央乖顺的喝下,无奈酒意熏头,她喝的又急又乱,汤水顺着她唇角滑下,给这醉意盎然的面庞勾出一丝媚态。
她无知无觉,张着双混沌的眼直直看着他,仿佛在为她的乖顺求他表扬。
左殊礼隐忍了几息,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他烦躁的抬手抹去她嘴角的残汁,力道大得将她面颊印出一道红痕。
白皙的面庞上多了道被蹂|躏过的痕迹——更勾人了。
左殊礼双目一凝,墨蓝的眼里染上一片暗色,他半垂下头,鼻尖那粒血痣猩红妖冶。
他忽然抬起一手搭上她肩背,柔顺的从上至下轻顺她的肩骨,外人看来好似体贴的为小公主顺气。
宽大的袖袍遮住了她的脸,也遮住了袖下的无礼肆意。
原本为她擦拭药汁的左手,拇指狠狠压入檀口,扫过贝齿,压进了她柔软的舌尖,指尖在舌尖绕了个圈,蛮狠又暧昧。
拇指一绕又绕回她饱满娇嫩的下唇,在其上用力描摹,淡粉的唇被勾画的鲜红欲滴。
“疼……”
似猫儿一样细弱的抱怨,带着娇嗔,更引人遐思。
唇上力道一顿,继而发了狠,将她整个唇碾过一遍,丝毫不见怜惜。
姜央醉的糊里糊涂,任他施为。眼前之人在酒意烧灼下,罩上一层朦胧的氤氲,似梦里一般好看。
她鬼使神差两手握住那只作乱的手,终于问出憋了几日的困惑,
“左殊礼,你为什么要骗我。”
身前之人仿佛忽然凝固了一般,姜央看不清他神色,听不见他呼吸,只得一句冷冰冰的话语:“姜央,是你先骗的我。”
姜央一顿,困惑更重,“我何时……”话未说完,她蓦地住了口。
左殊礼看着姜央欲言又止的模样,似笑非笑,口中讽刺:“你当年弃我如敝履,你当真以为,我不知晓背后缘由?”
一句话将她旺盛的醉意打的清醒了几分,双手心虚的就要松开,左殊礼反手捉回,“你拿你父皇为你指婚为借口,要与我了断,实则不过是你哥哥的几句威胁,就让你知难而退。”
“不是……不是这样的……”姜央想解释,“哥哥说,若父皇知晓你我之间……你会性命堪忧。”
是她招惹的他,却因此害他入险境,她明明,明明是想护着他的。
“但你从未想过过问我的主意,对吗?”
姜央一怔,左殊礼眼眸冷下几分,继续道:“你不信我能自保,不信我能护着你。你信姜临夜,从不信我。”
被他捏的生疼的手,渐渐放开,他缓缓远离她,“姜央,是你先欺骗我,抛下我,如今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冷漠无情的字句,将她打回原型,她本该知晓的,原就该明白,他知道真相只会更生气。
她真是笨。
左殊礼抽离坐回原处,偏过头再不看她,冷漠疏离的姿态摆得十足。
姜央心里空落落的,涌向眼眶的泪意,给她硬生生憋了回去。
然而,在她看不见的暗处,方才被她牵过的手,指尖相互摩挲,轻捻了许久……
一碗醒酒汤下肚,姜央昏聩的醉意已舒缓了少许,头仍是有些钝钝的疼。她忍着疼痛,发起了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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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陪坐至宴席末尾。
女官见她难受得紧,劝她先回揽芳宫。姜央呆呆看了她好一阵,方回过神来,转头见周皇与骊妃不知何时已离席,身侧也不见人影。
不知时间几何,宴都要散了,姜央乖觉的跟女官离开。
因身份尴尬,她不好意思求抬步舆,脚下虚弱无力,只想着暂且忍一忍,毕竟她已没有娇气的本钱。
女官搀扶着她,刚踏过后宫门庭,一名内侍领着两名宫女,找见了她们。
女官就着月色瞧清他模样,忙垂首行礼:“见过秦内侍。”
姜央晕晕乎乎,大致识清了秦内侍的轮廓,再看女官态度,想来这个内侍很是有身份。
秦内侍朝女官点了点头,转而向姜央作了个揖,含笑道:“姜央姑娘,皇上和骊妃娘娘请您过去叙话。”
姜央抬头望了眼高悬月,月上中天当是很晚了,周皇相邀她无法拒绝,一想又有母妃在旁,姜央不作他想,跟着秦内侍而去。
秦内侍领着二人行至一座辽阔的宫院门口,一伸手将女官拦了下来,他对姜央和煦道:“姜央姑娘,请进吧。”
姜央没有多想,抬步走了进去。
院内殿宇雄伟壮阔,四处都点着照路的石灯笼,然而却少见值守的宫人。
姜央顺着脚下路行到正殿,一眼瞧见立在殿门口的骊妃。
骊妃见她来,两步走下台阶,她扶住她要倒未倒的身子,凝视着她欲言又止。
“母妃怎在外头?”姜央脑子虽晕,勉强还有些意识。
骊妃的脸在黑夜中模模糊糊的,瞧不真切,许久听她轻声道:“央儿……你……你辛苦了。”
姜央以为是宴上饮酒之事,回道:“不辛苦,不过几杯烈酒而已。”
骊妃没有接话,只是搀着她的手,越发紧握,握得姜央有些疼。
“母妃这是……”
骊妃似酝酿了许久,缓声对她道:“央儿,听母妃的话,忍一忍,忍一忍便过去了。”
姜央困惑的睁大了眼,此时才瞧清骊妃眼角微红,好似哭过。
“什么忍一忍……不是说要叙话……”
姜央猛地一怔,幡然醒悟,半夜叙话……她与周皇第一次相见,能叙出什么话?她不可置信的看着骊妃,似在求证她言语真伪。
骊妃侧过脸,不敢与她对视。
姜央一瞬间脑中空寂,所有神智在她偏头的那一刻,尽数被抽离。
剧烈的哀痛爬上心口,她抖着唇再次求问:“母妃你在说什么……我……我是你亲生女儿!”
她指着那紧闭的正殿门扉,再次问道:“你是要将我送进去吗?”
骊妃没有正面回答她,再开口时语气里已带了哀求:“央儿,陛下与我承诺了,只此一夜,一夜过后,但凡你所想所求,皆能应允!”
姜央猛地甩开她,哀声道:“什么一晚,我不懂!我只知道你是我最敬重的母妃,我的亲生母亲,但你现在却要把我送去……”
骊妃一把死死捂住她的嘴,怕她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她在她耳侧哭求道:“央儿,听话,母妃都是为你好。”
泪水流了她满手,姜央不懂,为她好就是让她去伺候周皇吗?
殿内似听见响动,一名内侍推门而出,站在台阶上恭敬道:“骊妃娘娘,陛下催问可是与姜央姑娘谈妥了?”
骊妃嘴角勉强勾了勾,她贴近姜央,脸上是姜央从未见过的狠绝,“央儿,今晚无论你愿意与否,都别无选择,与其反抗落得香消玉殒,不如顺应局势。”
姜央看着眼前如陌生人一般的娘亲,满眼抗拒。
骊妃眼神软了半分,随即又变得铁石心肠,“乱世之中,没有什么比活命更重要,只要能活下来,央儿,付出一点代价又何妨?”
姜央浑身都在抖,她悲切道:“可你是我母妃,你亲手把我送进去,你连选择都未给我。”
“没有选择,活着就是你最好的选择!”
时间紧迫,骊妃一狠心,扯着姜央走向内侍,“听话!”
她把姜央推到内侍手中,内侍两手直接钳制住她。
姜央无力挣扎,人被内侍往正殿里拖。
“母妃!”姜央凄厉呼喊,骊妃已背过身再不看她。
她不明白,前几日还温柔可亲的母妃,为何突然变得面目全非。
正殿大门缓缓关上,关去了殿外隆冬的黑夜,及那抹鲜红如血的背影……
挣扎间,内侍忽然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乖顺些,陛下年迈有心疾,可受不得刺激。”
7. 她怕疼
姜央正值万念俱灰,也不知听未听进内侍的告诫,正用她那点微末的蛮力负隅顽抗。
内侍见她冥顽不灵,猛然将她翻转过来对向他,他瞪着她,姜央被他凶厉狠绝的眼神瞪得一怔,连哭声都被吓得吞了回去。
见她安分下来,内侍眼神一收,转而认真的跟她说:“明白没,陛下有心疾。”
五个字一字一顿,意有所指,姜央终于反应过来。
她认出了他,“曾内侍……”
曾内侍眼神制止住她,脸色一转,捏着嗓子扬声道:“姜央姑娘,陛下在内等候您多时,您还是抓紧些吧。”平静的眼眸与他谄媚的语调判若两人。
姜央不着痕迹打量四周,才见正殿里只有他们二人。
见她逐渐冷静,曾内侍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你若不愿,不妨好生想一想,该如何做。”
姜央不知他为何要帮她,但在这紧迫的时间下,他成了她溺于湍急河流中唯一的浮木。
她轻微点了点头,两人似无声达成了某种约定。
曾内侍这才领着她来到左边侧殿,里面是周皇的寝殿,他垂首立在门侧,将脸埋进宫室阴影里。
姜央立在殿门前良久,脸上的悲愤渐渐收敛干净,缓缓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室内挂着层层叠叠的黄纱帘帐,无风轻摇,美妙绝伦,正中央是一张硕大的榻,一个身影坐在纱帐里,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
周围的陈设被纱帐挡住,宫灯八盏,四盏在角落,四盏在榻边,再瞧不见其他物事。地上铺着绒毯,脚步落在上头,寂静无声。
这样的静,让她没来由的慌。
甜腻的燃香透过层层纱帐飘了过来,浓烈得几欲作呕。
姜央稳了稳心神,无声无息深深呼吸几轮,让那甜腻翻搅住她的意志,靠着折磨让自己清醒。
抬手掀开帘帐,迈步而进。
周皇一手支头,闲闲斜躺在榻上,衣带松松懒懒搭在腰间,领口大敞,一派恣意悠哉之态。
好似刚饱足过后的狼,在等待下一块到嘴的肉。
姜央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她垂头在周皇床榻边跪了下来,“小女姜央,拜见陛下。”她恭顺叩首,语声弱不禁风。
周皇见她柔顺,眼里溢上满意之色。
他知小姑娘心不甘情不愿,可那又如何,他是周国呼风唤雨的王,无需理会他人的意愿,只要给他顺从,付出代价,他称心了才会施舍她们所求。
这是他的仁慈。
周皇伸出手,食指勾住她的下颌,挑起她娇艳的脸。
燕国公主名副其实,有着美颜绝伦的容貌,更甚其母。特别是一双眼,天然含水晕,嗔痴笑骂都潋滟有光,浑然天成。此间难得,周皇愈发中意。
“你当知,寡人大费周章派兵救下你,可不做无本的买卖。”周皇懒懒开口,带着上位者的倨傲。
姜央仰着头,费力吞咽,眼中哀哀戚戚,掉下泪来,好不可怜,“小女……小女知晓。”
周皇轻笑一声,“既然知晓,可知该如何做?”
姜央费力点了点头。
周皇看她的目光,渐渐向下,贪婪而放|纵。
姜央抖了抖,她哭声颤颤,“可……可小女不懂,能否……能否……”
周皇眸光一凝,又听她道:“可否让母妃进来,先教教小女?”
周皇笑得放肆,好言劝慰道:“求你母妃,不如求寡人多疼惜你一些。”
姜央垂下头,宛若未经人事的懵懂少女,天真道:“小女怕疼,想着……两个人,总比小女一人伺候得更妥帖些。”
周皇笑容一顿,不知想到了何处,他看着眼前模样纯真的女子,忽而愈发心痒难耐。
天然懵懂说着最放|浪的事,小姑娘真是妙啊。
他猛然高喝一声,“传骊妃进来!”
周皇捏了下她细嫩的脸颊,笑得酣畅,“如你所愿,今晚你们二人可得好生伺候寡人。”说完朗声而笑,意兴前所未有的盎然。
很快,骊妃被传了进来。
她见里间二人,一个躺一个跪,先是一愣,周皇朝她招了招手,“你女儿怕伺候不好寡人,提议让你二人一起,真是贴心可人。”语调微扬,还未行事,人已快活起来。
骊妃看了眼姜央的背影,又是一惊。姜央背对着她,不曾回头。
很快,骊妃掩下所有情绪,挂上柔媚的笑,边向周皇走来,边扯开腰间衣带,“陛下真是会说笑。”
待走到周皇面前,褪得只剩下里衫。周皇熟稔的一把揽过她的腰,带上榻。不知骊妃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逗得周皇哈哈大笑。
周皇的手顺势从她衣摆伸了进去,念头已足。
姜央见他已入了兴,悠悠站起身。
她缓缓褪去外衣,松开里衣的领口,一侧耷拉下来,露出一方莹润的肩头,活色生仙。
眉眼含上春色,妖娆如艳鬼,她用尽这辈子所见所闻,凝足了娇柔魅惑,春音缭绕的喊了声:“陛下……”柔嫩的手扶上周皇的肩。
身前身侧都是绝色美人,还是母女,尖锐剧烈的兴奋刹那直冲入周皇脑际。
还不待他享受分秒,忽然身体剧烈抽搐,双目圆睁口鼻大张,有如搁浅的龙鱼猛烈震颤。
骊妃吓了一跳,霎时反应过来,冲姜央大喊:“快去门旁第二座柜子,取左边第二层架子上的药瓶过来!”
姜央应声而去,着急忙慌中找到所说药瓶。
手碰上药瓶那一刹那,她忽而沉寂下来,骊妃在身后不断催促,姜央缓缓转过身,静静看向骊妃。
那眼神毫无波澜,却裹上冬日寒冷的决绝。
在骊妃焦急的目光中,她莫名勾唇一笑,指间那么一松,药瓶应声而碎。
抬起脚尖,将那些药丸慢条斯理碾成粉尘。
骊妃怔愕眼睁睁看着药丸在脚下化为齑粉,猛然乍起,疯了一般冲过来,俯身就要将碎裂的药丸捡起。
姜央倏地摁住她的手腕,面无表情死死瞪着她,力道之坚,心肠之硬,竟把她禁锢得无法动弹。
“央儿!”骊妃厉声呵斥。
姜央无动于衷。她眼里宛若含着一滩深水,带着赴死的烈性,将骊妃死死席卷。
“央儿……”骊妃语里含了央求。
姜央不松手,药瓶碎片将二人手掌割出了血,鲜血蜿蜒而下漫过药渣,浸透周皇仅有的生机。
周皇暴烈的喘息声响彻在宫室中,绝望又愤懑,宽阔的宫室内,追逐着急促窒息的死亡气息。
骊妃状若疯妇,声嘶力竭道:“他若死了,你也活不了!”
姜央有如死水的眼眸,微微一颤,随即决然道:“那我死了便是。”
骊妃的疯癫变成了无望,恸哭道:“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为什么,为什么!”
姜央没有回答她,直到周皇喘息声渐渐微弱,几不可闻,姜央才松开桎梏的手。
她如沙场上浴血濒死的将士,宣判着最后一刻的死亡:“母妃,可以叫太医了。”
宫门忽然被急促的拍响,骊妃一惊,下意识拉住姜央。
门外曾内侍焦急呼喊:“陛下,七皇子有急事禀报,已候在殿内。”
二人一愣,骊妃看了眼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周皇,又看了眼身前的女儿,慌乱无措。
姜央淡淡拂开她的手,留下一句,“你若想活命,就演得像一些。”
姜央手刚搭上门扉,一股大力突然从门外撞开,姜央一愣,就见左殊礼面色铁青站在她眼前。
姜央衣衫不整的模样令他一顿,眼神一瞬间变得凶厉,他一把扯过她在脖间闻了一下,灼热的鼻息喷得她浑身腾起一股战栗。
也不知他闻到了什么,姜央只觉身前之人紧绷的身体松懈了些许。
左殊礼的闯入稀释掉了方才的肃杀之气,姜央在他怀里,心底莫名生起留恋。她伸手想拥住他,只起了个头又收了回去。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抱她了。
她无法再回应他。
宫室内传来骊妃的嘶吼,“快!陛下发病了,快去传太医!”
左殊礼身形未动,殿外有内侍听见声响,着急忙慌向外跑去。
姜央抬头看着左殊礼,她微微一笑,笑容悲凉,“左殊礼,我害死了你的父皇。”
左殊礼冷眼静看,低低“嗯”了一声,好似她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他眼眸深沉,姜央分辨不出他的情绪,忽而周身一暖,左殊礼脱下外袍裹住了她。
他攥着衣襟,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两手用力把她一带,与她贴的紧密无间。
鼻尖都是他的气息。他垂下头,冰冷的唇缓缓划过她面庞,好似要吻她,最终却贴住她柔嫩的耳垂,“除了我以外,不管谁问你,你都说不知情。”
在姜央惊愕的目光中,左殊礼转身向外走去,来去间,从未向内室望过一眼。
他拉开殿门,对领姜央进殿的曾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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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吩咐道:“让左殊恩即刻进宫,再让他调五十名左部军,封锁整个宫殿,只许进不许出。”
曾内侍恭敬颔首,疾步而出。
侧殿内,骊妃的吼声变成痛哭,哭声由高转低,渐渐听不清晰。
苍凉的殿宇间,姜央与左殊礼,隔着整个空旷的宫室,遥遥相望。
……
太医来的很快,手还未搭上周皇的脉搏,周皇已没了气息。
太医吓得当场跪地,宫内所有内侍跟着跪了下来,哀声痛哭周皇的暴毙。
左殊礼立在侧殿外,平静无波扫了眼,命令宫人:“你们都留下,待二皇子前来安排丧事。”
左部军先左殊恩而到,左殊礼简略安排了一番,领着姜央与骊妃二人进了间僻静的耳房。
骊妃已收了哭,颓然坐在一处,垂头不愿看姜央。
姜央身上还披着左殊礼的外衫,耳房有些冷,她规规矩矩将外衫穿戴整齐,无奈衣衫有些大,袖袍衣摆长出一大截。
她跪坐在席上,理了好半晌才把两只手从袖中理出来。
左殊礼直接询问,“今夜发生了什么?”
骊妃仍在生姜央的气,没有开口。
姜央将事情事无巨细叙述了一遍,只是提到中途为何要将骊妃传进去时,姜央顿了顿,看了眼偏头不语的骊妃,她口风一转,褪去了以往的乖顺,懒着声儿道:“母妃让我去伺候周皇,既然是伺候,需得妥帖周到,周皇也乐意至极,我总不能厚此薄彼。”
骊妃搭在腿上的指尖动了动。
姜央扫了眼,一手支头斜着身子,柔弱无骨,声音也变得柔媚不羁:“我偶尔得知周皇有心疾,母妃不让我好过,那我也不用顾他们的死活。周皇是我害死的,母妃想救,我偏不让。”
她目光投向房梁,喟笑道:“如今他们二人,一个死得其所,一个惶恐不安,真是妙极。”
下颌突然被一张冰冷的手捏住,左殊礼将她头掰了过来,他一眼望入姜央双眸,眼中寂静,“哦?真的吗?”
姜央也不躲闪,冷讽道:“左殊礼,三年沧桑,我早已不是那个心慈好善的小姑娘,我如何蛇蝎心肠,你怎会知?”
目光转向他的右肩,盯着那处讥嘲:“那一刀还没能让你明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左殊礼无视她的嘲讽,静静看着她,似要透过她的眼,扒开她的内心,去探看个黑红白净。
姜央曾经最喜欢他那双眼,无论眼里藏了什么情绪,她都能观上许久。她明目张胆回视着他,片刻,左殊礼勾唇笑了,眼里攀上了怒气,“姜央,你说话愈发不讨喜了。”
“我当年伤了你,如今又亲手害死你父皇,左殊礼……”姜央跟着他笑,笑得颓废又讽刺,“你还打算留着我吗?留着我害死更多人?”
殿内左殊礼对她说的那一句话,让她意识到他想保她。周皇死了,总得有人为他的死偿命,她若被保下,那她母妃就罪责难逃。
周皇是死在她手里,骊妃是无辜的。骊妃虽将她亲手献了出去,她再是恨她怨她,却无法见亲母因她而死。
白皙的下颌被他捏出红痕,左殊礼嘴角的笑意逐渐扩大,他意味不明道:“姜央,你险些说服了我,曾经的事暂且不与你计较,但你是否想过,曾内侍为何要帮你?”
姜央笑容蓦地一滞,左殊礼松开手,为她整理宽大不合身的衣襟,慢悠悠道:“你想惹怒我和骊妃,多番刺激我,让我恨不得处理了你,从而将你母妃摘出去。我很佩服你的赤子之心,但下次我问你话时,最好老实一些。”
他在她整理好的衣襟上轻拍两下,意有所指道:“毕竟,我还是很容易生气的,你知道惹怒我的后果。”
他洋洋起身,“总归你不会信我,这一次我姑且不跟你计较,”问完话,他还需回殿中处理后事。
手扶上门扉,他回头丢下最后一句,“你今晚的表现,让我很满意。”
左殊礼离开后,耳房内重归寂静。
姜央怔怔盯着漆木桌案,内心一片茫然。
左殊礼什么意思?
曾内侍是他的人?难道,他提前知晓周皇打算,所以设局保她?
他是想让她借周皇心疾逃脱这一夜折辱,但她却自作主张将周皇害死了?
她明明害死了他的父皇,他为何还如此满意?
“啪”的一声,姜央脸上传来剧痛,她怔然抬首,就见骊妃一脸愠怒的瞪着她,
“都是你干的好事!”
8. 替她死
骊妃忿火中烧,语里的责备如针刺,锋利扎进她的心肉,“你害死周皇,还拉我下水,我们二人难辞其咎!”
姜央垂下头,没有吭声。
“我费尽心思救你来周国,费力为你规划,不过是让你牺牲一晚,你就这样回报我?你果然跟你那父王一样,忘恩负义,薄情寡义!”
“是啊……”一连串的贬责,将姜央脸埋进阴影里,她平平道:“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
为何要拉骊妃下水?当时她已入虎口,没有时间深思熟虑,她怨她怪她,也不够聪明,短时间内要引老周皇犯病,她只能想出这个昏招。
可就在周皇犯病之时,她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那就是让周皇死。
周皇让她陪他一夜,开了这个先例,有一就会有二,无论周皇给她什么身份,最后无非都是沦为他的禁|脔。
她的父皇,把她当成最宝贵的货物,在六国间四处宣扬论价。她的母妃,救下她,最终结局仍逃不过给周皇当个玩物。
她的父母,曾给她一身骄傲,如今又把她贬成污泥。她不愿意,不愿意活得如阴湿地的泥一般,恶臭满身。
她抬头看向骊妃,平静道:“周皇死在我手里,总归论不到你头上,我会把你摘出去。”
“我是要让你死吗?”骊妃嘶声呐喊。
她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臂膀,恨其不争道:“我不过是想让你活,你偏不肯听我的!”
“即便活的生不如死,也让我活?”姜央反问她。
“生不如死?你懂什么是生不如死?”骊妃看着她,与她相似的美目逐渐癫狂。
“失贞便是生不如死?献身也是生不如死?委身他人就是生不如死?那我要死多少回,才够你这口中的生不如死?”
骊妃的话语宛若狂风暴雨,席卷而来,她笑得怆然而狂乱,眼中爬上刺骨逼人的恨,
“乱世之中,尊严才够几两重?”
她五官笑得变了形,仿佛身魂彻底变成另一个人,脱胎换骨成了地底爬行的鬼。姜央看着眼前逐渐扭曲的骊妃,不由哀戚道:“母妃,你曾经不是这样的。”
印象里的娘亲,温婉亲切,锋芒内敛,对她疼爱有加,与这个状若疯癫的妇人判若两人。
“是啊,我曾经不是这样的,就在你父王把我当成南货一样送给周皇的时候,曾经的骊妃就已经死了!”
她恶狠狠盯着她,仿佛透过她的双目,看向那让她恨之入骨之人,“什么伉俪情深,什么鸿案相庄,在皇权面前都是空言虚语!你以为短短三年时间,我是怎么坐上妃嫔之位的?就凭那老不死的一点遗憾?”
她双手紧紧攥着姜央,那痛意从臂膀直抵她心尖,“怪我,怪我以前没有教好你,把你养成井底之蛙,短见薄识。这世道,懵懂无知就是罪不可恕!”
她讽刺笑着,“你说你替我死,你以为死很简单?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我现在找条白绫丢你面前,你敢自缢吗?”
“我……”
不等姜央开口,骊妃就道:“你若有那赴死的勇气,燕国亡时,你怎没随你那好父皇一起自戕?”
姜央不知如何回答,眼泪早已糊了满脸,她不是没想过,她试过多次,却次次未能如愿以偿。再听她的质问,她似乎忘了,到底是因为他人的阻止,还是自己不够有勇气。
骊妃的句句谴责,击碎了她所有信念,她茫然无知,有如迷途的游魂,风雨飘零不知归处。
“央儿,你听阿母一句劝,什么家国大义,什么礼仪忠孝,咱们身为女子,都敌不过苟活于乱世!”
一声敲门声打破了二人对话,一名内侍在外传唤:“禀骊妃娘娘,二皇子已至,想见一见娘娘及姜央姑娘。”
骊妃抹尽眼泪,收了所有失态,她略微整理衣裙,起身又是仪态万方的骊妃。她睥睨着姜央,丢下一句冷漠无情的话,“央儿,我现在真有些后悔救你来周国。”
言语如铆钉狠狠插入姜央的心肉,心口一阵剧烈的钝痛,她忍着疼一把拉住骊妃,一字一句,字字铿锵,许下重诺,“母妃,我不知死难不难,但是你想生,我定会让你如愿!”
骊妃蔑笑一声,似笑她的天真幼稚,转身与她再无言语。
耳房外立着一名壮年男子,听见声响,他前行两步,躬身行礼:“母妃。”
骊妃扶住他,面色柔和,“何必多礼。”
男子莞尔一笑,两人一颦一笑之间甚是熟稔,他转头看向后方的姜央。凑近一步,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距离,亲和与她招呼,“姜央姑娘。”
男子面若冠玉,容貌与左殊礼有六七分像,五官棱角分明,比左殊礼更沉稳练达,想来此人就是左殊礼一母同胞的哥哥——左殊恩。
姜央向他行了一礼,“见过二皇子殿下。”
左殊恩温和的扫了她一眼,瞥见她脸上五指红痕,什么也没多问,浅淡的目光却令姜央浑身警醒起来,直觉此人不简单。
二人打过照面,左殊恩转头与骊妃道:“殊礼已将原委告知儿臣,如今需处理的事情颇多,暂时无暇顾及你们,我与殊礼商量过了,暂时对外宣称将你们软禁,实为保护,不让闲杂人等与你们接触,届时处理完父皇之事,咱们再从长计议。”
“你们安排即可。”
见骊妃无异议,他踌躇片刻,道,“只怕你们会受些委屈。”
“无妨。”
左殊恩点点头,又嘱咐了一句:“期间无论任何人提及此事,你们都不要多言。”说完,他看了姜央一眼。
姜央乖顺颔首,表明已知晓。
一名内侍上前,领着二人离开。临出门之际,姜央经过左殊恩身侧时,他好似若有似无的拦了她一下,姜央莫名看向他,耳边就听他低声感叹了一句,
“小姑娘真是出人意料的厉害啊。”
左殊恩唇角带着温润的笑,眼里却是深深的打量和审视。
姜央没来由的有些怕他,忙垂头跟了出去。
……
姜央被带至一座空余的宫室,骊妃不知被安排在何处,二人被分开。
此处宫室不大,五脏俱全,应有尽有。每日两名宫女为她送来饭食,收拾起居,事毕离开,妥帖周到,却从不与她言语。宫室外,是两名稍大的嬷嬷值守,从不入房里来。
姜央不知要被关多久,她孤身一人,夜夜难以入睡。
一到晚间,她便盯着香炉上的袅袅青烟发怔,那是屋内唯一“活”动的东西。
这一日夜深,她坐在床角,轻轻推开窗棂,窗外寒冬料峭,孤月高挂,很是清冷。
值守嬷嬷们似不耐这片清寒,以为她已睡去,低声交谈起来。
一名嬷嬷声音嘶哑,如破弦的瑟,声音有些刺耳,“这苦差事不知何时是个头。”
另外一名嬷嬷声音浑厚一些,“想必不会太久,新周皇已上位,对于老周皇的……国丧之前,新周皇对外肯定得有个交代。”
刺耳嬷嬷压低声音问:“你说,老周皇的死,真与这两位有关?”
老周皇故去,二人私下里对老周皇似无太多恭敬。
浑厚嬷嬷也跟着压低声音道:“不管有没有关系,皇后……太后都发话了,人是死在两人面前,总归跑不了。”
刺耳嬷嬷感叹道:“太后原本就不喜骊妃,想必肯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真是可怜,老周皇发病,怎就给这两位撞上了。”
浑厚嬷嬷讥笑一声:“也未见得是清白的,老周皇本身就荒淫无度,大晚上召见二位,这两又是母女,只怕……”浑厚嬷嬷声音虽沉稳厚重,言语却更加尖酸刻薄,不堪入耳。
两相比较,那刺耳嬷嬷的声音都变得动听起来。
二人心照不宣笑了一声,又听刺耳嬷嬷好奇道:“不过,骊妃如今是二皇子殿下,不对,陛下名义上的庶母,若此事为真,陛下会秉公处理吗?”
浑厚嬷嬷:“那便不知了,前殿的事,也不是你我能随意揣摩的。”
刺耳嬷嬷叹了一声:“二皇子继位,希望日子能好过一些。”
按照西朝礼制,皇位继承向来第一顺位为嫡长子,嫡长子故去,才轮到庶长子或有贤德的皇子继承。然而,贤德与否未能有个明确的标准,一般都是交由庶长子。
姜央印象里,老周皇年岁虽大,但早年生的都是女儿,儿子要么难产而死,要么夭折而亡,有相师道他与前皇后八字相克,阴强压过阳,老周皇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改立正妻。
新皇后上位,果然应了相师所言,两年后产下嫡长子,不过新皇后体弱多病,生下嫡子后再无子嗣。
自此以后,老周皇子嗣不断,加上他喜好美人,后宫收纳了一大堆莺莺燕燕,且日日不辍,很是勤勉。皇子一个接着一个的生,却阳极阴衰,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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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公主了。
三年前,周国的嫡长子还健在,姜央曾见过他一面,是康健之相,如今继位的却是左殊恩,那说明……
姜央没有深想,既是左殊恩做了周国的君主,总归对左殊礼和骊妃有益无害。
左殊礼曾提过,他这位兄长虽大他五岁,二人关系很是亲密,左殊恩对骊妃也礼遇有加。
届时清算老周皇之死时,骊妃应当能脱身。
第二日晨间鼓声还未停歇之时,一名内侍随着那两名宫女跟了进来。
小内侍恭敬垂首,道:“姜央姑娘,陛下唤你晨食过后,随奴婢前往上书房。”
她瞥了眼桌上的膳食,无甚胃口,站起身道:“带路吧。”
内侍看了眼桌上未动的早食,似想劝两句,姜央已越他而出。
他轻叹一声,只好两步追了过去。
朝阳躲在厚云中不肯露头,宫内弥散着浓霜白雾,丝丝寒气透过大氅浸了进来,姜央白皙的脸冻得有如清霜,她好似不知冷一般,步履未有丝毫凝滞,一味的往前走,内侍紧赶着才能跟上她。
待行到无人处时,内侍突然在她身侧小声道:“七皇子吩咐姑娘,无论他人问什么,你只管说是先周皇找你商议册立公主之事,其余的不必多说,更不许多做。”
姜央脚步一顿,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都没问,低低“嗯”了一声。
待将她引入上书房,内侍额间已出了薄汗,他看着那霜雪般的背影,内心喟叹。
姜央踏入殿内,一股暖意扑了过来,交杂着身上的风雪,冷热交替,刺得她有几分难耐。
有伶俐的内侍上来帮她取过大氅,随后恭敬退了出去,顺手关上殿门。
姜央上前两步,才发现殿内坐了好些人。
最上首的自是周国的新皇——左殊恩。右手下方是左殊礼,两侧共坐了五名男子,看服饰形貌,想来是周国重臣。
当夜殿中唯一的曾内侍跪在房内,旁边跪着另外一名内侍,姜央略打量了两眼,才记起是领她去见周皇的秦内侍。
骊妃一身白衣素缟,立在中央。
回想当日那两名嬷嬷的对话,想必外界已有不好的传言,许是觉得老周皇在后宫暴毙得不太光彩,只寻了几名重臣闭门决策。
姜央行到骊妃身侧,跪行稽首礼,“小女姜央,拜见陛下及诸位大人。”
她见完礼方站定,左殊恩谦和道:“人都齐了,不知哪位爱卿来做主审?”
左侧一名半百老人站了起来,他身形微壮,个子不高,一双眼甚是犀利,他朝左殊恩一礼:“陛下,便由老臣代劳吧。”
左殊恩略一抬手,“相国请。”
相国行到几人面前,未看骊妃,径直问姜央:“姜央姑娘,当日先周皇为何会传唤你一个小女子,深夜去他寝殿?”
第一句话就露出锋芒,姜央镇定道:“小女不知,待到先周皇面前,才得知是商议小女身份之事。”
“哦?既是正事,为何迫不及待深夜与你相商?”
“先周皇行事,小女岂敢猜测。”
“那先周皇有心疾,姑娘可知晓?”
“小女不知。”
“既是商议正事,又何须知晓父皇有没有心疾?”左殊礼插了一句。
相国朝他行了一礼,又问姜央:“那既是商议正事,先周皇又为何会犯心疾?医案上已注明,若非大的刺激,此疾难以发作。”
他眼神如鹰隼,直直透过姜央而视,“姜央姑娘是与先周皇说了什么,才令先王心绪起伏如此巨大,让先皇死在你眼前?”
尖锐的压迫感直逼而来,姜央静静回视着他,忽而莞尔一笑,左殊礼暗道不好,就听姜央娇笑着道:“先周皇起了什么念头,小女如何得知?”
她不甚清明的脑子,此时有如开了光,会意到相国的步步紧逼。
房中几人,偏就只拿她是问,只因他们需要一人来为老周皇的死负责,而她这个“外人”,是最好的人选。
内侍的嘱咐抛至九霄云外,她反向直视相国:“先周皇死在小女眼前,小女对也好,错也罢,总归是逃不脱罪责的。也无需再给小女安什么名头,小女愿意……”
“扑通”一声,身旁骊妃猛然跪了下来,房内众人俱是一惊。
还不待众人反应,骊妃忽而恸哭起来:“不用问了,先皇去世,是臣妾的错。”
9. 她的错
还不待相国发问,骊妃潸然泪下,娓娓道来:“宴上,臣妾就与先皇提过,要册立姜央为公主,先皇只说宴后详谈。是臣妾急切,当晚就找先皇紧追此事,姜央也是因此才被先皇传唤。”
骊妃顿了顿,哭声渐大,隐有不忿:“先皇明明早已经答应了臣妾的,谁知……谁知……先皇临时要面见姜央,问姜央意愿。毕竟六国皆知,她是燕国的公主,如若突然变成周国公主,怕她心有不愿。”
“只怪臣妾,是臣妾当初未先过问央儿的意愿,臣妾怕央儿说出糊涂话,突然闯入打断二人,先皇见臣妾如此莽撞,怒斥臣妾,还说臣妾不如梁妃懂事,臣妾……臣妾一气之下,与先皇发生口角,越吵越烈,才致使先皇心疾发作。”
姜央怔怔看着她,正欲开口反驳,相国却先她一步发问:“骊妃娘娘向来知晓先皇有疾,更知晓药在何处,为何未给先皇及时服药。”
骊妃哭得悔恨,“是臣妾的错,臣妾也是第一次见先皇发病,一时吓得……吓得将那药给摔碎了,怪臣妾胆小毛躁,手忙脚乱,不仅将药丸摔碎了,手也给割破了,等再拾起碎药时,先皇已然……已然来不及了。”
骊妃说得有理有据,无懈可击,相国阴沉的看着骊妃,问出最后一句:“那为何先皇当时——衣衫不整?”
骊妃回视相国,无丝毫心虚,“先皇宴上饮多了酒,燥热难耐,臣妾为先皇着想,亲手帮他宽的衣。”
骊妃回的句句有理,相国看了她良久,又晦暗不明的盯向姜央,倏地问:“姜央姑娘,对于您亲母所言,可有异议?”
姜央只看着骊妃,眼眶不知何时爬满血丝,她猛地跪了下来,还不等她开口,骊妃一把抱住她,凄切哭喊着:“我的儿,可叹我们母女刚相聚不久,就遇上如此祸事,都是母妃的错!”
袖袍之下,骊妃狠狠掐着姜央的手臂,用力之巨,那力道隔着布料,几乎要掐下她一块肉来。
姜央疼的面色苍白,刚唤了声“母妃”,骊妃又堵上了她的话:“所幸你到了周国,总归能好好存活下去,也算是母妃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骊妃死死盯着她,那眼神,她但凡再敢多说一个字,就要将她生吞活剐了一般,姜央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头。
相国好似此时才想起地上还跪着另外两人,他先问秦内侍:“骊妃所言是否属实?”
秦内侍当夜守在院外,确实是遵循老周皇旨意,寻姜央来叙话,于是将自己所知如实禀报。
相国又问向最关键的曾内侍:“当夜只有你在殿中值守,所见所闻可如骊妃所说?”
姜央满怀期望的看向曾内侍,却见他恭敬伏地,低声道:“的确如骊妃娘娘所言,奴婢当时正在为先皇顺气,闻见声响便要帮娘娘捡药,跑去时,药丸都被……都已被踩碎了……”
姜央的心彻底沉入谷底。
一直未曾开口的左殊恩,一锤定音道:“事已明了,诸位爱卿,该如何处置骊妃?”
“虽是过失,先周皇仍是因骊妃而薨,骊妃死罪难逃。”一名臣子道。
“且外界已有不好的传言,若处置不当,只怕传言会愈演愈烈,有损先周皇盛名。”
众臣子附和。
新周皇左殊恩缓缓道:“骊妃乃寡人庶母,且对父皇照顾有加……”
左殊恩已发了话,相国闻弦知意,不再细究,跟着道:“那便为先皇殉葬吧,既全了先皇名声,也给骊妃一个贞烈之名。”
众臣子闻言,皆无异议。
臣子们只需要一人出来,替先周皇顶去污名,骊妃也好姜央也罢,谁来担责并不重要。
只要先周皇死得干干净净的,真相如何,又有谁敢去深究?
这便是君权至上。
左殊恩叹了一声,痛心疾首道:“那便按相国所言,待国丧过后,再执行吧。”
一听“殉葬”,姜央再也忍不住,高声道:“小女……”骊妃猛然捂住她的嘴,借着身形挡住动作,趁几人还在商议殉葬事宜,骊妃在她耳边狠声道:“你若敢多说一个字,我现在就撞死给你看!”
姜央泪流满面,乞求道:“母妃……”
她不是对她怨入骨髓、后悔莫及吗?为何突然变卦,要承担她的罪责?
她说过的好好苟活呢?
“姜央,你再听我最后一次忠告,”骊妃声音狠绝又透着深切的谆谆告诫,“不要枉费他人对你的良苦用心。”
姜央身子一软,瘫坐在地,双手掩面哀声痛哭。
骊妃见她终于消停,转身对左殊恩道:“关于姜央的身份,皇帝可否依照先皇承诺,许她周国公主的身份?”
一名朝臣站起来反对:“这未免太过儿戏,燕皇之女怎能为我周国公主?”
骊妃争辩:“先皇已口头答应,为何不可?”
那名朝臣还欲再辩,左殊礼此时开口:“确然如此,否则我周国怎可能出兵,大费周章去齐国手里抢人?”
朝臣一噎,还想挣扎,“荒谬……”
骊妃抢白道:“有何不可?再说了,我至死都是周国的骊妃娘娘,我的亲生女儿为何不能挂名在周国宗室之下?西朝挂名子嗣如此之多,齐国中大夫之子能为燕国皇子,中岳国的小皇子也是赵国人士,为何论到周国就行不通?”
左殊恩在上补充了一句:“如今燕国已灭,战事只会愈加频繁,如若要战,我周国有的是兵将,可若是涉及到联姻,诸位可否能在后宫中挑出适龄公主?”
话说至此,朝臣们忽而收了声。周国皆知,老周皇自继位后就生不出女儿,哪里还能找到用来联姻的公主?
“此事就按先皇所愿,一名挂名公主而已,无需再论。”左殊恩直接拍板定案。
不到晌午,议事房内就敲定两件大事。
一生一死,生者得了显赫地位,死者香消玉殒。
众臣散去,骊妃被人带了下去。
姜央欲追,被左殊礼一手摁了下来。
骊妃直到消失都未回头看她一眼。
姜央哭的几欲断魂,三年前,她眼睁睁看着母妃坐上前往周国的马车,三年后,她再次目送她要去给老周皇殉葬。
她一直都在失去她。
都是她的错。
左殊礼不待她哭够,拉着她往宫门外走。
姜央一步三回头,她求左殊礼,“你带我去见见母妃,可好?”
左殊礼将她一把塞进马车,人也跟了进来,冷冰冰道:“现在不是时候?”
姜央听他话里有话,希冀的看着她,有如濒死之人寻到了救赎,“你是不是有办法救她?”
左殊礼目光沉沉盯着她,并未回答。
姜央的希望,在他沉默中破灭,“连你也救不了她吗?”
许久,左殊礼才道:“没有那么容易。”
竟是一丝希望都没有,姜央望着他,忽而狠狠捶上他胸口,一时悲一时恨,她凄声怨怪他,“为什么,你为什么不阻止她!你为什么要帮我!你不是恨我吗,为什么不让我替她死!”
看似蛮狠的力道,捶在他胸膛不觉疼痛,左殊礼静静望着她崩溃,并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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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止她。
姜央痛恨极了自己,她捶尽了力气,哭绝了哀戚,缓缓滑倒在地,瘫倒的伏在他腿上。他成了她唯一的支撑。
她心如死灰,“左殊礼,我是不是一直自作聪明,一直在犯错。”
左殊礼冷笑一声,“既然知晓,那就听话一些。”
姜央喃喃道,“是啊,当日我如果听了母妃的话,忍上一忍,母妃也不会替我而死,不过就是被老周皇……”
左殊礼一把捏住她两颊,冷声道:“你脑子向来不够聪明,我说的是这个意思?”
姜央望着他冷怒的眼,听他继续道:“早就吩咐过你,不要多说,不要多做,你三番两次打断骊妃,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姜央混沌的脑子,终于转了过来:“所以……你们一早就商议好,让母妃来顶罪?”
“非我们商议,是骊妃自己的意思。”
姜央哭的更厉害了,“她不是恨我吗?不是后悔救我吗?为什么要替我死?”
姜央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滑落,“我明明……明明跟她说,我会让她活的……”
马车辚辚,盖过了车内哭音,车外街道人声鼎沸,行人脸上喜意盎然,正在筹备即将到来的元宵佳节。
而姜央,已经没有亲人可以共度元宵了……
马车停在一座府邸门前,姜央哭得力竭,被左殊礼拉下马车时脚下无力,险些摔倒。左殊礼一手接住她倾倒的身体,一个用力,将她直接扛在肩上。府门前守候的下人们一愣,身侧一阵风过,左殊礼已进了府门。
左殊礼扛着她一路走进一处院落,将她丢进正堂就打算离开。
脚步一顿,他忽然回头,在房内四周检查起来,低声吩咐,“将所有尖锐易碎物品都收走。”
下人鱼贯而入,不过一刻房内变得空空荡荡。姜央怔怔望着房顶,忽而问:“你当时安排曾内侍提醒我,是想救我,还是要以我做局杀老周皇,助你兄长登位?”
左殊礼身形一顿,垂首默默看向她,难得好心跟她解释:“曾内侍实则是我兄长的人,我只让他传话,其余的只有兄长知晓。”
“所以……你无法预料,我会害死老周皇,如了你们的愿,对吗?”
左殊礼轻笑一声,“难得你能聪明一回。”
“可是,我不想害死我母妃,你能救救她吗?”
“姜央,这是骊妃自己的选择,即便她这次死不了,太后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左殊礼字字冰冷,告知她残酷的事实。
太后自嫡长子去世后,就视左殊恩和他们为洪水猛兽,怎可能会轻易放过骊妃。他无心与她剖析这些关隘。
“那……”姜央眼眸亮了一瞬,她拉过左殊礼,央求道:“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殉葬的人偷偷换成我?”
偷梁换柱,亏她想的出来。
左殊礼俯下身来,居高临下看着她,“姜央,你似乎忘了我说的话。”
他墨蓝色的眸子,在室内暗淡的光线下,变得黝黑,“我曾说过,我想让你生,你便能生,我想让你死,你才能死。不要再动那些不切实际的蠢念头。”
他严词拒绝了她,姜央望着眼前决定她生死的杀神,忽然道:“左殊礼,我想要回那枚摔碎的玉佩。”
左殊礼一眼看透了她的想法,咬牙切齿道:“怎的,想用旧情绑架我?还是说,想拿回这唯一一点念想,又要做什么蠢事?”
气冲至头顶,他面上愈发冰冷,一手拎起她衣襟,在她耳边恨声道:
“你!做!梦!”
10. 她真好
她将自己关在房中,关了整整两日,想了无数办法,都不知如何救出自己的母妃。
在周国举目无亲,左殊礼也无法帮她,回想母妃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想着那便听话,不要枉费母妃的良苦用心。
可她已经两日未能进食了,非是她矫情,实乃无论吃下什么,都会忍不住吐出来。
不知为何,她的身体好似不是自己的,除了冷水,在排斥一切进口的食物。
这一日午后,她再次用膳失败,干脆坐进院里,望着冬日一株老枯树发起了呆。
宁无白端来一碗冷水,放在她手边,忧心忡忡道:“公主,再这样下去,你身子要垮了。”
垮了?她早就垮了,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重新站起来。
望着手边那碗清水,姜央道:“不要再叫我公主了,唤我阿央吧。”
她算什么公主,她不配。
“你这样,若左公子前来见了,还不知……”剩下的话,宁无白不知如何说。
这是左殊礼的地界,她也怕现在的左殊礼,话不敢说得太整。
左殊礼自那日离开后,就将宁无白送了过来。从她口中得知,她们被送入了左殊礼的府邸。
由于周国多了个半路出现的“公主”,并未提前准备公主府,加上老周皇子嗣众多,皇家府院们占了都城西边大半,挨山塞海的,一时分不出一片给她住的地儿。左殊恩与左殊礼便商议着,先将她暂时丢在左殊礼这。
一是两人曾经相识,二是左右都成他“妹妹”了,暂住段时日也无可厚非。
听见左殊礼的名字,姜央没了言语,默默端起冷水喝了起来。
院中传来脚步声,姜央抬眼,就见三日没见的人,踏进了她的庭院。
他身着雪色长服,边缘勾着银色缠枝纹,衬得他整个人如玉似。他遥见姜央坐在院内,脚步径直向房内去,一开口就破了仙人气韵,“过来。”
姜央默默放下水碗,亦步亦趋跟了过去。
左殊礼一进门,看了眼桌上还未来得及撤下的膳食,蹙眉道:“都撤了,换清淡的来。”
下人们领命,动身忙碌起来,又听他道:“所有甜口的都不许上。”
姜央踏入房门的脚步一顿,掩下心中错愕。西朝贵族爱食甜,饮水吃食都喜加蜜,她也不例外,年少时最爱甜腻腻的糕点,可三年前,她早已变了口味。
左殊礼是知晓了她的变化,还是无意撞上,她没敢问。
方坐好,面前左殊礼带着冷的声音就飘了过来,“我不过离开两日,你就跟我闹起了绝食?”
每次与左殊礼相对,都让她觉得压抑,她老实答道:“不是我闹,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第一次,左殊礼没有反唇相讥,他只望着她,面上是匆忙赶来还未褪去的疲惫,少顷,他一手揉捏上太阳穴,语气里带了分乏力,对身侧下人道:“让辛夷过来。”
等待的时间里,二人相对无言,他微皱着眉头不理会她,有伶俐的下人为他端来一个碗盏,姜央闻见碗内飘出若有似无的酒香。
酒是冷的,左殊礼端起一口饮下,面上的疲惫逐渐消退殆尽。
他清凌凌的眸子望了过来,姜央立刻侧过头,望向屋外的皑皑白雪。
新做的膳食很快端了上来,不待左殊礼发话,姜央拾起象牙箸,挑了近前一片葵菜放入口中。
膳食是她能入口的温凉,她细细咀嚼片刻,嚼得足够细碎才费力吞下。
静候片刻,竟未见反胃,她多吃了几口,半碟葵菜刚下肚,她猛然捂着嘴吐了起来。
身后宁无白吓得轻拍她脊背,焦心得眼眶湿润,“公主,你这……该如何是好。”
姜央吐得眼泪都被逼了出来,她抹了抹脸,取过宁无白递来的方帕,捂上嘴。左殊礼就坐在她对面,她嗫嚅好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捂上吧,捂上就不用说话了。
眼前递来一碗米汤,抬头见左殊礼神色一片寂静,墨蓝的瞳无波无澜,“试试这个。”
姜央接过缓缓饮下,胃里一阵翻腾,她眉头松了又皱,待一碗米汤喝尽,候了片刻,终于没有吐出来。
左殊礼见状,让下人又去备几碗米汤。
见他百忙之中仍对她如此照拂,姜央有些过意不去,正欲道谢,一个身影忽而走了进来。
抬眼一看,是一名双十年华的女子,她身着青衣,墨发高束,五官清婉秀丽,气质浑然天成的亲善。
左殊礼见她到来,直接吩咐:“给她把脉。”
女子一见姜央,眼神一亮,周身散发的清丽霎时变得活跃,她惊叹一笑,“好漂亮的姑娘。”
她翩然凑近,指尖搭在姜央手腕上,不过少许,面上的微笑转成啧啧称奇,“可惜了,好好的姑娘家,身子怎养成这样?”
她斜了眼左殊礼,语气甚是熟稔,“娇花到你手中,都给你养废了。”
左殊礼眉头一皱,不耐道:“废话少说,给我治好她。”
女子撇了撇嘴,从身后药箱里取来布帛炭笔,刷刷两下写出一张药方,随手丢给身旁一名下人,“是伤食症,这些药府中都有,让小露儿熬了送来便是。”
左殊礼看也不看那药方,只道:“药汤凉了再给她饮。”
“凉了怎行?凉了还能剩几分药性?”女子不赞同道。
“不要让我再说第二次。”左殊礼冷冷瞥向她。
女子似习惯了他的臭脾气,冷哼一声,低喃抱怨着,“就是你这破性子,你那身子才……”
“辛夷!”左殊礼猛然沉声打断了她。
辛夷倏地住口,见左殊礼冰冷的脸上压抑着怒气,不着痕迹看了眼姜央,忽然又换上一副笑,没脸没皮跟姜央唠嗑起来,“敢问小姑娘姓甚名谁?”
姜央听着二人旁若无人的攀谈,心底莫名生了几分涣然。原来左殊礼跟其他人交谈都安适如常,唯独对她忿然作色。
姜央垂下眼,低声回应:“我叫姜央。”
辛夷眼儿睁得溜圆,惊喜道:“竟然是闻名遐迩的姜央公主。”
瞧着她神色变得黯然,辛夷又是稀奇又是心疼,对着左殊礼愈发没好性:“瞧你把人家姑娘吓的。”心眼子瞬间偏得没边儿。
左殊礼疲于应付她,直接转头不理会,眼不见为净。
辛夷托着姜央的手,语气软得出水,“姜央莫理会他,我叫辛夷,是府上的医女,你直接喊我名字便是。”
就她与左殊礼方才那一番对话,姜央便知此医女在府中地位,非比寻常。
她勉强扯出一丝笑,不用想都知道有几分难看,如今这境遇她还能牵出一丁点笑,已是难能可贵。
她不想辜负她的善意,轻轻唤她名字,“辛夷。”
“嗳!”辛夷高兴的应了一声,笑得生动活泼。很难想象,左殊礼身边还有这样闹腾的一个人。
是了,曾经,她也是整日缠在他身侧,欢闹喧腾,吵吵闹闹,吵得他心烦意燥,才打破了他清冷的外壳。
辛夷拉着她不间断的说些有的没的,姜央含笑听着,却一个字也未听进去,脑子里靡有孑遗,空空荡荡,如提线的木偶一般不时点头应是。
辛夷聊得她眼神逐渐涣散,左殊礼倏地开口打断她,“你话未免太多了些。”
辛夷对上左殊礼就没有好脸色,“我在府中呆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来了个能说话的,怎就不让我多说两句?你想憋死我?”
左殊礼冷声道:“你再不收敛,我将你藏的那些药材全丢出府。”
“你丢啊!”辛夷不受威胁,插着腰站了起来,两步走到左殊礼面前,没好气道:“最好全给我丢了,到时候我看你……”
左殊礼眼神一厉,辛夷回过神来,将未完的话吞了回去。
姜央忽然有些羡慕辛夷,她也想像她一样鲜活,如夏日的木槿花,耐得住烈阳干旱,可独自怒放。
她有些想哭,泪水就这么不经意的流了下来。
辛夷一怔,忙唤着心肝过来给她擦泪,“哎呀,怎就哭了呢。”
话说着,泪擦着,心疼得无以复加。熬好的汤药,终于在此时送了过来。
姜央对于她的过分亲睦正手足无措着,见药来了,二话不说端来一口喝了下去。
“你……”辛夷还来不及阻止,那药就给她喝得一滴不剩。
不待她开口,姜央猛地一口全吐了出来,左殊礼倏地站起身。
姜央以为他又要生气,忙拉住辛夷,急切道:“抱歉,你再熬一碗过来,我这是……这是老毛病了。”
辛夷终于寻见话缝,柔声安抚道:“你怎喝的这么急,这汤药刺激,得需先服温水润下肠胃,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
姜央一怔,辛夷转头见左殊礼面上含怒,对他就没那般温柔了,责怪道:“你吓着我的病患了。得,这回病得更重了。”
她嫌弃的补了一句,“你还是走开些,第二碗若再被你吓吐,凭白浪费我的药材。”
左殊礼薄唇紧抿,矮身坐了回去,他终于收了被辛夷闹出的烦闷,声音低缓,“她饮不进温水,所有温热的东西都入不了口。”
辛夷惊异的看向姜央,姜央却愣愣望着左殊礼,左殊礼盯着屋外冬景,自顾端坐。
他终于承认了,冷的药,凉好的膳,原来都不是她的胡乱猜测,他是如何知晓的?
辛夷“哎呀呀”感叹了一声,烦恼道:“真是麻烦,容我调整一下。”说着又重新拿出炭笔,在布帛上写写画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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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央忽然站起身,两步走到左殊礼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脸上原本的怯懦悲喜都消退无影,她直直望入他的眼,一如他平日冷寂的眼神,“你怎知我三年来改了习性?”
因军营他备凉药一事,姜央就起了疑,她特地吩咐宁无白,不让她将这个毛病说与任何人。来到七皇子府后,日常饮食也特地支开府里下人,她就是想探一探,探他是真知还是凑巧。
左殊礼轻飘飘回视着她,“重要吗?”
“重要。”
左殊礼眼神慢慢沉了下来,他一瞬不瞬看着她,眸中含上冷芒,似要借此逼退她。
“成了!”辛夷兴奋的低唤一声,一抬头,见二人之间暗流涌动,她似感知到什么,打了个手势,领着其余人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门扉关上,房内安静下来。
左殊礼身姿颀长,他坐着,她站着,这是二人重逢以来,她第一次在高处俯视他。
左殊礼抬手勾住她的绅带,没怎么用力,就将人扯近身前。
他扯得突然,姜央脚下没注意,半跪而下,左殊礼另一只手托住她腰肢,二人变为平视。
他眼神又变得阴寒,“是我将你惯得胆肥,胆敢来诘问我?”
姜央此时却不怕他了,他疯就疯,总归她也是这幅鬼样子,两人半斤八两。
“问便问了,你待如何?”
“你不怕我了?”
“怕又如何,最坏不过你一剑将我捅了,不正如了我的愿吗?”
“你以为我不敢?”
“你敢,但我不惧。”
左殊礼盯着她良久,倏地笑了,“很好,你虽不惧死,但我手中总有你害怕的东西。”
“我什么都没了,你还有什么可以左右我?”
姜央面无哀戚,是穷途末路才见的淡漠,她低喃重复了一遍,“我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可挂念的?”
二人冷眼相视须臾,左殊礼忽而一把将她捞入怀中,紧密环抱,一手攀住她的青丝,长指在发间轻慢揉捻,另一手搭在腰间,逐渐收紧。
双臂一松一紧,令姜央有几分错乱,撑在他胸口要推开,却如蚍蜉撼树。
左殊礼半仰起头,露出他线条分明的喉结,她的唇被压在脖侧,几乎快吻上那雕刻优美的弧度。
一声喟叹自他胸中溢出,似满足,似感慨。
“姜央,”
紧密相贴,姜央感受到他震动的胸腔,几乎将她的心跳逼出嗓子眼。
他微侧着头,冰冷的脸贴上她的面颊,微不可察的上下摩挲。
“你总能对我说出这么绝情的话。”
姜央望着眼前细白的脖颈,突然想狠狠咬上一口,得咬得见了血才好。
如是想着,脖间却传来尖锐的疼,左殊礼先她一步,咬上了她。
他未用狠劲,那疼痛中带了一丝痒,姜央吓得不管不顾,隔着衣料就反咬上他的肩膀。
他皮糙肉厚,姜央可没那么多顾及,是用了真力气,多日以来对他的怨对他的怒,对他的惧对他的恨,尽数释放出来。
他成了她发泄的唯一出口。
他的肩膀真硬,贝齿不由得磨了磨,仿若在啃一块骨头。
左殊礼忽然在她脖间闷闷笑了起来,亲昵如爱侣:“你想在捅我的伤口上,再咬下一块肉来吗?”
姜央吓得顿时松了口。
脖上却越来越疼,他用了劲,姜央闷哼一声,不由气声道了句,“疼……”
“原来你也知道疼?”
左殊礼忽然一把将她按倒在坐席,身子覆了上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知晓疼便好。”他抚弄着脖上咬出的印记,淡淡道:“知道疼,才能令我欢愉。”
姜央见他幽暗的眼眸又染上疯,眉目一凝,也生出了气,“左殊礼!你不过想拉着我一起疯,我奉陪到底!”
左殊礼莞尔一笑,精致的面庞笑出一丝冶艳,“不急,你不是说,我没什么可以威胁你吗?”
姜央静静回视着他,左殊礼指尖缭绕,在他咬出的齿印上狠狠一摁,“比如……我可以让你见你母妃最后一面,你说这算不算威胁你的筹码?”
姜央目怔口呆,指尖微颤,不可置信道:“你……你可以吗?”
姜央的反应令他非常愉悦,他慵懒坐起身,重回高处俯视着她,“讨好我,我便如你的愿。”
“你想如何讨好?”
左殊礼低低笑了笑,“先治好你的病,如今你这破败样子,看得我兴致缺缺。”
姜央愣愣看着他,她愈发不懂他了。
左殊礼拇指轻摁她呆怔的眼角,唇角虽是笑着,语气却冰冷如霜,
“姜央,你休想赢过我。”
11. 叫哥哥
左殊礼轻巧抛下的一个饵,勾得姜央被鬼上了身。她拧了性子开始治病,咽不下的饮不下的,都往嘴里试,边吃边吐,吐完又试。宁无白看的心惊胆颤,好在辛夷的药效果奇佳,不过吐了三四轮,竟也能渐渐吞得下软食了。
按照西朝礼制,君王薨逝,七日而殡,一月下葬,骊妃殉葬之日就在老周皇下葬前一日。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辛夷很是殷勤,日日来看她三回,一是为了给她治病,二是寻她谈天说地。
姜央死气沉沉的院落,因为她的到来,日日变得生机盎然,就连角落那株素色寒梅,都多开了几簇花。
姜央喜欢她,见着她,仿若冬日白雪都有了颜色。每每她与她不着边际聊天,姜央嘴角都会不由自主带上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淡笑。
她话少,喜欢无声盯着她。
辛夷也不知师从何人,医术精湛,加上姜央的配合,不过五日,姜央已经能如常的吃下清粥小菜。
只要治好了病,她就能见一见自己的母妃,人生都有了奔头。
每每诊治完毕,辛夷喜欢与她诉说周游列国时遇上的奇闻轶事,无聊的有趣的,斑斓的寡淡的,荤的素的,说起来没个忌讳。
姜央听得津津有味,面前的膳食都可口起来。
这一日,伴随着辛夷的絮絮叨叨,手中碗底不知不觉见了空,刚将碗搁下,忽而惊觉对面多坐了一个人。
与辛夷相处甚欢多日,姜央才发觉她已有许久未见过左殊礼,几乎将他忘得彻底。
以至于左殊礼一来,见到她惊诧的神色,顿时没了好脸色。
往常对她也面色不佳,这一日尤胜。
辛夷还在那头浑然不觉嬉笑着,“你说那老叟,七老八十的,身上也没存下几两银,怎就偏要收个小倌入院,吃力不讨好,还被长子夺了家权。结果那小倌却跟他新收的小姬妾闹上了,你说这不是赔得人财两空吗?”
左殊礼眼神凉飕飕飘过来,不看那罪魁祸首辛夷,非是往姜央脸上落。
姜央滚到口中的应和,生生转了个调,义正言辞道:“那是他为老不尊,自作孽。”
辛夷还未发觉左殊礼坐在席间,兀自坏笑着,压着兴奋眉飞色舞道,“先不说那老叟,这小倌也是个能耐的,老的小的荤素不忌,后来发现,那小倌竟是老叟已故继室流落在外与前夫生的儿子,这真是……”
姜央目瞪口呆,惊得嘴儿半张,这等乱事真是前所未闻,砸得她连身边的左殊礼都忽略了,一时没忍住,接住了她未尽之言:“真是千载难逢的倒霉催的,这小倌……”
“把她给我拉出去!”
左殊礼终于忍不住打断二人,什么乌七八糟的都往他府里带,污了他的耳。
“你……”辛夷总算发现了他,还不待她跟他招呼,就被两个下人拖住往外带。
“你怎能……”
“把她嘴也给我堵上。”左殊礼不耐烦再听她的声音。
辛夷“呜呜噫噫”被拉走,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口,待房内清净了,他转头跟姜央算起账,“她每日来就跟你说这些?”
姜央目送辛夷狼狈离去,瞬间乖觉起来,支支吾吾给她打掩护:“也不是……今儿是第一遭。”
左殊礼冷笑一声,自是不信。
待给她治好了病,得将两人隔开,省得辛夷将人往沟里带。
姜央觑了眼他神色,忙跟他求情,“我没骗你,她平日都跟我说些奇闻轶事。”
“这也是奇闻轶事。”
姜央一噎,分辩道:“这……只是今日恰巧碰上一件污糟的,你不能以偏概全。”
“姜央,你可知如何讨好我?”左殊礼话头一转,姜央就知他要拿着鸡毛当令箭,当下也不想给他好脸色,又不敢明面驳斥他,脸一撇,不看他,“不知。”
话里带了两分赌气,左殊礼不在意,反而更显安心乐意。
“喜我所喜,厌我所厌,”左殊礼将她头颅一手带回来,语气几分霸道,“当先第一件,便是我不乐意的事情,你不许对着来。”
姜央冷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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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讨你欢心,但你休想左右我的喜好,我就喜欢跟辛夷相处,你管不住我。”
“是吗,”左殊礼神色暗了下来,他看进姜央的眸,“喜欢她……她是不是跟你很像?”
一语道破了她的心事,姜央无法否认,她一直在她身上,寻找自己昔日的影子。
她与曾经的她,太像了。张扬明丽,如四季不败的花。
可她早已找不回往日那个肆意飞扬的魂。
她眼眶忽而发酸,怔忡回视着他,宛如在透过他的眼,翻找他深藏的旧日灵魂,“你不喜欢她吗?”
左殊礼没有回答,眼神幽深,只问:“你说的是哪个‘她’?”
姜央不敢再问,无论哪个“她”,又与现在的她有何关系?
她怎会问出这样的蠢问题。
她忽然有些厌憎,厌憎这个无能为力毫无生气的躯壳,干巴巴的没有一块鲜活的血肉。
连自己都不喜欢。
她不敢继续,无论何种回答,都令她心里难受,于是生硬转了话题,“你今日为何前来?”
不过一瞬,她周身好不容易生出的那点生动气,散了个干净,又成了尊随人操纵的精致木偶。
左殊礼眼底划过一丝恼,胸腔憋闷,没忍住带进了语气里,“这是我的府邸,我怎就不能来?”
姜央默然无语,只要对着左殊礼,她总能说出匪夷所思的蠢话。
左殊礼不知哪里生出股恶气,无处发泄,继续道:“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木,凡是在府里的,都归我所有。”
他凝视着她,沉沉道:“包括你,姜央。”
姜央蹙眉,她怎就成了他的所有物?她最恨变成物件,没好气道:“左殊礼,你不要乱说,我现在是你‘妹妹’。”
左殊礼眉目一挑,挑出一丝冬日寒冽的冷,这神情总是伴着笑,笑得渗人,“是啊,险些就忘了,你现在是我‘妹妹’。”
他那口恶气,仿佛总算找到了发泄点,他凑到姜央身旁,笑得邪肆,“叫声‘哥哥’。”
12. 我累了
姜央被他笑得遍体生出一层寒,上身忍不住往后躲,她一边躲,左殊礼一边往前靠,躲无可躲,姜央双手撑在坐席上。
望着眼前逐渐放大的脸,姜央有些慌,“你……”她想问他是不是疯了,可他不就是疯的吗?
直到二人鼻尖相触,左殊礼才停下来,两人呼吸交缠勾惹,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叫‘哥哥’。”
姜央紧抿着唇,死活不肯开口。
她不愿叫他“哥哥”,死也不愿。他是左殊礼,永远都不该是她“哥哥”。
她的抗拒和执拗,毫不掩饰的展现在他眼前,却令左殊礼更加癫乱。
他忽而双臂用力将人捞住,身形一转将她放在腿上,姜央吓得双手攀住他的双肩,死推着他往后仰。
左殊礼任由她推,上身毋庸置疑的再次贴上她,这一回,她整个人都落在他的桎梏中。
他更方便了,凑到她眼前,唇角笑意未减,呼吸落在她唇上,有些冷,“你唤姜临夜十三年‘哥哥’,怎就不肯分一句给我?”
姜央知晓他为何疯了。
真是疯的毫无道理,她气道:“他是我真哥哥,你又……你又不是!”
“真哥哥?”左殊礼冷笑一声,一时气她迟钝,一时又庆幸她无心,瞧不出姜临夜待她的不同寻常。
他当然不会蠢得去点破,转而道:“你那么多皇兄,偏只他配你喊声‘哥哥’,比真哥哥还特殊。”
姜央一众兄长,自小都是循着规矩认认真真叫“皇兄”,也只便宜姜临夜这个挂名兄长得了声‘哥哥’。
可她与姜临夜自小一起长大,她不喊他‘哥哥’又能喊什么?
他这病真是糟得没边了!
姜央气得言语错乱,“你跟他比什么!你又不是他!”
话一出口,霎时惊觉自己说错了话,顿觉要遭,急忙弥补,“不是,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左殊礼与姜临夜自相识起就不对付,有如针尖对麦芒,面上客套疏离,私下暗流涌动。她一直不明白是为何。
她将两人做比较,简直就是直戳左殊礼逆鳞。
左殊礼果然听不进去,阴冷整个透了过来,“是啊,我只与你相识不过几载,怎比得上他与你十三年的情意。”
姜央惧怕得不管不顾,两手死死按住他冰冷的唇,生怕他再说出什么阴阳怪气的话来,抖着声道:“我只当他是哥哥,他……他比不上你!”
左殊礼继续与她无理取闹,“既然比不上,那你为何不肯唤我一声‘哥哥’?”
荒谬!她若真喊了,她们两现在这样算什么?
姜央看着他越来越癫狂的双眸,只觉万法无用,她陡然视死如归,隔着手背吻上他的唇。
柔唇贴在其上,两眼直愣愣望着他,他眸中狂乱的漩涡霎时平静下来,浪涛转瞬成微澜,柔缓涟漪至她心尖。
她感受到手心下两片柔软轻轻颤动了一下,从她手心一路拨弄至心弦。
没怎么用力,左殊礼轻轻卸下她的手,他似想贴上来,姜央已经感受到那片冰凉……
忽而唇上一痛,他竟一口咬了上来!
尖锐的疼痛直冲进她颅内,她气得低骂出声,“左殊礼你混蛋!”
他咬得紧,姜央一说话,唇上立刻见了血,铁锈味在二人鼻尖缠绕,将这片旖旎烧成了冷焰。
左殊礼忽而化成贪婪的兽,贪求着这点微末的血沫。他吮吸着那处伤口,仿佛要通过这丁点的裂缝,吸尽她全身的血肉。
疼,怎么会这么疼,太疼了!
姜央疼的泪都给逼了出来,泪珠顺着脸颊而下,给他舌尖一同勾入。
他的贪欲仿佛没个尽头,他的癫狂好似没个停歇,姜央甚至产生了绝望。
无计可施,恍惚又混乱中,姜央意识涣然,不由自主拿出曾经惯用的对付他的法子,娇声无赖道:“左殊礼,我累了。”
唇上的人蓦地停了下来,气温急剧下降,宛如骤然被冰封了一般。
他未动,姜央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没了起伏。
眼前双目渐渐黑沉,他长睫微微一眨,眨裂周身冰层,眨出一片温柔之色,宛如春风细雨化寒冬。
他轻轻笑了,“累了?那不闹你了,咱们歇息。”
他轻柔抱着她来到床榻,随她一起躺在其上。长手一伸,扯来被褥盖住,他细细将她脖间空隙整理妥帖,确定不会漏风,才与她紧紧相拥。
动作熟稔自然,一如曾经……
曾经的他总是不知餍足,非闹得她装傻装累才肯停歇,一旦她哄骗他说累,他便会适时停止,拥着她入眠,将未尽的情致都拧灭在怀抱里。
对于床笫之事,他一向都惯着她顺着她,怕她受委屈,几乎成了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这本是她死也不愿再说的一句话,她以为这句话将永远封在自己的回忆里。
如今重新出口,竟是如此绞痛。
姜央僵死的心,被扯出泥土在外鞭笞,她死死攀住左殊礼,泣如雨下。心口比方才更疼了,生拉硬扯,将她呼吸都夺了去。
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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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礼温柔抚摸着她的墨发,在她耳畔柔言细语唤着她的名字,声声呢喃如枷锁,一如往昔。
“姜央,睡吧,我陪着你。”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双眼里的春雨不知何时化成了深潭,寂静死沉。
……
姜央醒来时,天色重归大亮。
身侧无人,略一抬眼,就见左殊礼不知何时坐在她榻前,一如在军营那般漠然无声。
他身上齐整,端坐如松,仍旧如之前那般,一双眼静默的望着她。
他好似在看她,又仿佛只是岿然不动,睁眼沉思。
姜央寂寂与他对视,时间流转,阳光透过窗棂撒入房间,一束光直直横贯在二人之间,分割成两个地界。
尘埃在光线中旋舞,悠悠荡荡,绕过阴阳界限,分别向两个身影四散而来。
透过光束,他的脸更暗了。
姜央霍然起身,伸手穿过阳光,倾身拉住他衣袖,“左殊礼……”
她眼中裹着他,却不知,此时她在阳光之下,而他仍坠在阴霾里。
左殊礼垂目淡淡看了眼袖上修长细弱的手,指尖动了动。
他身上很冰,将她初醒的懵然直接冻醒。
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搭着的手就要收回。
左殊礼一手攥住她的退缩,顺势直溜溜将她提了起来,他神色活了过来,虽然依旧是冷冰冰的,
“换身衣裳,随我出府。”
姜央神魂回笼,她又重归现实。昨日一切好似是自己错乱的梦。
左殊礼转身出了房门,姜央怔立良久,直到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清理干净,才去寻了件素色衣裙换上。
宁无白不在身边,她穿得有些潦草。
左殊礼回来时,见她不工整的裙衫,眉头微不可察皱起。他走进两步又停了下来,对身侧下人道:“让宁无白进来。”
宁无白正守在门口,不待下人传唤赶忙走了过来。姜央自小都是她照顾长大,宁无白待她细致入微得简直魔怔,以致她对于日常起居这类琐事可谓一窍不通,活活给养得五谷不分四体不勤。
待宁无白重新给她整理好衣裙,早膳也端了上来。
左殊礼坐在案前,待她坐定后才拾起牙箸。二人自小生于宫廷长于宫廷,奉行的自是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礼教。
可姜央早已不耐管束,破了规矩,用膳时直接开口相问:“我们要去哪?”
左殊礼眉头轻皱,满眼的不赞同,却并未训诫她,只答:“去宫里见你母妃。”
13. 要救她
因骊妃是以“殉葬”之名被处置,表面上还是风光依旧的先妃子,遂被幽禁在后宫一处荒僻角落。
左殊礼避开人烟,领着姜央来到一座严加看守的殿宇,曾内侍恰巧找了过来,与他耳语一番,左殊礼听完对姜央道:“皇兄寻我有急事,你见过母妃后自行回府。我为你争取的时间不多,你尽量长话短说。”
姜央正望着紧闭的殿门出神,闻言略略点头。
左殊礼刚迈开两步又退了回来,将那呆立的人拉到眼前,半眯着眼,“听见我说的话没?”
他这粘皮带骨的举止,与在宫外迥然不同。姜央还未回过神来,左殊礼用力一捏她掌心,“说话。”
姜央微皱起眉,扫见他正执着她的手,瞬间警觉此时在宫中,二人此举有违礼数。手一抽,藏进袖,点头应是。
左殊礼讳莫如深盯了她两息,确认她委实听进去了,才跟着曾内侍离开。
缓缓推开殿门,里间光线暗淡,还燃着灯。此处与当初软禁她的宫室相差无几,只是略宽敞些。即便再简陋,用具仍是上好的黄梨木,面上略带了层薄灰,想必宫婢打扫得不怎么上心,潦草敷衍。
姜央目光逡巡一圈,未瞧见人影,遂向侧殿行去。
骊妃此时靠坐在美人榻上,静静捧着一本书,书名给她长指遮住。她披发素服,好似刚起身,闲极无聊随手用书打发时间,那倦怠的神情,竟瞧出一分悠闲自得。
她看的认真入迷,直到姜央走近,才反应身前多了个人。
抬眼见是她,骊妃恬然的目光,沉了下来,“你不该来。”
她没问她为何会来,而是说她不该来。
姜央瞬间泪盈于睫,她深吸一口气,将泪水逼了回去,只问:“母妃连一面都不肯见我了吗?”
骊妃将书籍压回桌案,脸上一片肃色,“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若中间出了事,会连累你。”
姜央矮下身,如儿时那般攀上她的膝头,“即便连累,我也想见母妃最后一面。”
骊妃紧盯着她稍许,终于放弃,轻叹一声,伤感道:“见这一面又有何用?不过是让你日后愈发悔恨悲伤,还不如不见。”
“母妃,我没有你这么通透。”
二人绝口不提老周皇暴毙之事,此时无意义去论个谁是谁非,谁对谁错,姜央只想见一见她,而骊妃更是无奈她的“冥顽不灵”。
可这是她唯一的女儿,她世上仅剩的唯一至亲。
她轻柔的拨弄她耳侧碎发,软下声道:“央儿,不要怪母妃,这世道,心不狠,不成活,不仅要对他人狠,更要对自己狠。”
姜央垂下头,“我狠过了,却害你没了命。”
骊妃笑了笑,笑得风轻云淡,“不怪你,我拼了命的活,只因我这条命够值钱,值钱去换我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她终于肯弯下腰,抱住姜央,“央儿,你的命就是我在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姜央忍了许久的泪顿时落下,骊妃几分哽噎,咬下心中哀痛,缓缓道:“所以,不要怨母妃将你送给老周皇,母妃对不起你,但母妃不后悔。母妃只恨自己苟活这么多年,未能争到保你无虞的权势,是母妃的无能才将你献了出去。”
骊妃滚烫的泪水打进她的衣襟,她低声道:“央儿,母妃曾经把你教得一片赤诚,虽然……虽然在老周皇死的那一刻,母妃怨你气你,母妃心底还是很高兴的,但……”
“央儿,今后你孤身一人,一定要记住,不计一切代价活下去,哪怕将自己打碎了,折弯了,也要活下去。”
“母妃,我不懂,我就是再狠,如今连你也救不了,那又有何意义?”
“无妨,母妃教你。”
骊妃陡然将她一把拉开,“如今我的死已成定局,你再多留一刻,太后若知晓你来过,定会拿你我二人再做文章。”
姜央冒险来见她,无异于给太后留了空子,只要太后借此动动手脚,让她在殉葬前出点意外,太后就能借此重审老周皇暴毙之事。如若翻案,届时姜央不仅要背上加害老周皇和骊妃的嫌疑,还会连累左殊恩失察之职,里头可做的文章太多,那老妖婆心眼子比鬼还阴险,姜央斗不过她。
她将因果细细剖析给她,随后狠力将她往外一推,决然道:“现在,你得学会放下那些儿女情长,该断则断,立即离开,再也不要妄想来见我,”
“母妃……”姜央怔立在原地,她想再次靠近她,而骊妃的眼神在逼她后退。
“央儿,不要让自己有软肋,这是母妃对你最后的告诫。”
说着,骊妃站起身,她一步一步行来,两手长伸似要再拥她一下,一咬牙却攀上她的肩,将她径直推出殿外。
“砰”的一声,骊妃用劲关上殿门,好似用光了所有力气。
隔着门扉,姜央听见骊妃隐隐的哭泣声,她想伸手触碰,却被门木的倒刺勾出了血。
她看着指尖的血珠,霍然跪了下来,在殿门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下唇也给咬出了血,她猛然起身,疾步离开。
泪未干,她连哭都不敢大声。如进宫时一样,姜央坐着马车悄悄出了宫。
一入闹市,耳畔涌起街上的喧闹,叫卖声,吆喝声,行人谈笑声,一一灌入。
姜央坐在车内,安静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骊妃的话在脑中反复萦绕,她却无法消化。
她自小拜师当世大儒偃师齐,所学皆是孝悌忠信,奉扬仁风,加之她地位高崇,甚少受后宫倾轧所累,又有姜临夜与宁无白在侧护佑,养出的这副纯良性子,竟是错的?
唯一令她厌憎的,只有那三年父皇转性卖爵鬻子,她没有反抗他,只想着待父皇拿她解了国难,再以死明志。
她曾笑父皇懦弱,结果到头来,自己也不逞多让。
姜央默默掀开车帘,街上熙来攘往,车马骈阗,她顺着人流,一路望见西京高耸的城墙。
燕国王都的城墙,一如西京般高矗,然而再是坚固的墙,坍塌也不过一瞬之间。
姜央望着那城墙出了神,眸子里倒映着城墙上一面面黑底金边的周国神兽旗,迎风招展,似振翅欲飞的鸟。
姜央望了许久,忽然开口对车窗外副将道:“去城墙。”
副将鲁继和一惊,无须的白面抖了抖,忙道:“将军吩咐,公主出宫就得回府,不许在外闲逛。”
“我不闲逛,我第一次来西京,只想上城墙看看城郭全貌。”
“这……”鲁继和犹豫一番,刚要拒绝,姜央又道:“不会耽误太多时间,我只看两眼。”
她面上凄婉,叫人我见犹怜,鲁继和虽曾见过她几面,然而唯一一次打照面是在那破院,将她从齐军手上夺过来那回。
见她神色哀怨,他那老实巴交的糙汉心跟着动了动,吓得垂下脸,内心天人交战着,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抽噎。
一抬眼,就见姜央匆忙擦过泪,欲盖弥彰望着他,湿润的眼里闪着微弱的期盼,谨小慎微的含怯模样,任谁见了都无可奈何。
就这张欲说还休的含情脸,不知他们将军是怎么扛住的!
总之鲁继和没能扛住,一咬牙,妥协道:“就只能看两眼,两眼!”
姜央闻言眸光瞬间亮起,莞尔一笑,仿若冬日炸出满目春花,灿烂如霞光。
“多谢。”
鲁继和慌促撇过头,这小女子怎与当时破院那个模样,完完全全判若两人,仿佛神魂归了位,血肉重新注入了生气。
他忽然理解将军为何操劳这么多时日,只为安排她与骊妃见一面。
马车转了个道,向闹市最近的城墙行去。在鲁继和的周旋下,姜央顺利登上城墙。
西京的城墙建得非常结实,砖石紧密,也不知用何处的夯土浇筑,那青砖摸在掌心,硌人的冷。
姜央拍了拍城垛,两掌宽,坚如磐石,拍的手心还会疼。
她回头望了眼紧跟在身后的鲁继和,勾唇一笑,一个跳跃,如灵巧的兔,纵身站了上去。
鲁继和大吃一惊,骇目惊心,伸手就要将她扯回来,姜央冷面一喝,“你若碰我,我立马跳下去,看是你的手快,还是我这一脚迈的快!”
鲁继和被喝得呆立原地,周遭巡卫见状纷纷涌了过来,姜央面色一厉,用眼神逼退他们,“你们若再近一分,我就跳下去!”
一时城墙上无人敢妄动,而城墙下,有人见一美貌女子陡然高立墙头,大喊了一声,霎时引来大批人流。
人群指指点点,茫然不解,好事的,凑热闹的,事忙的,聊闲的,都好奇凑了过来,不过片刻招来一群又一群。
幸得今日天气晴好,城墙上只有几许清风,寒风扬起她的衣摆,宛如展翼翩飞的蝶。
她静静望着脚下万众,人头攒动如黑潮,密密麻麻,她若跳下去,只怕会砸伤不少人。
这高度,掉下去就粉身碎骨,也许还来不及感受疼,魂就先一步去了。
身后有人想趁机将她掳下,刚抬了一步,姜央就警敏的看了过去,她脚尖微微向前一点,鲁继和吓得大叫:“不动,我们不动!你也别动!”
待姜央收回脚,鲁继和忙跟身侧人气音道:“快去寻将军来!快!”
如今也只有将军能治得了她!
姜央静立良久,久到她的腿站得开始发酸。三炷香,四柱香?她数不清了,她恍惚间想起骊妃在耳房的那一句质问,诚如她所言,自裁并非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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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投向苍穹碧蓝的天,她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我乃周国骊妃亲女、燕国公主——姜央!”
城墙下嘈杂的人群霎时一静,城上城下,只余女子的清音缭绕。
“承蒙先周皇厚爱,施以仁善于骊妃,将我从齐国镣铐中解救而出,赋我新生。
然,先周皇因病薨于宫中,我母妃为感念先皇救女之恩,以命抵恩,殉葬于先皇。”
“殉葬”一词一出,下方顿时传来议论声。整个西朝废止嫔妃殉葬之礼已久,此凶礼为何会旧态复萌?还是给那沉迷美色的先周皇?
姜央顿了顿,街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劈开人流向此奔来。
姜央盯着那队人马,继续道:
“我身为燕国公主,一不能救国于危难,二无力救我遗民出水火,于家于国,我愧对公主之位。
来到周国,身为人子,又无法回馈母恩,眼睁睁看着亲母以命殉皇恩。”
城墙下,好事的民众已有同情之声,物议沸腾,更有甚者,开始动容哭泣。
姜央望着当先那个身影已纵马上城楼,眼尾划过一滴泪,她微微仰头,不去看他,一字一句,抑扬顿挫,缓慢哀声道:
“是我无用,我有负于家国,更负我生母。今日,我将用我一身骨血,以全我这一世礼仪忠孝,以命来抵母妃生恩!”
什么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她以命相搏,用阳谋换她母妃成活!
说罢,她银牙一咬,纵身一跃,城墙下暴起汹涌的惊呼。
她如展翅高飞的雁,决然扑向天际。
时间在她眼前静止,时光在她脑中流逝,她看清了天穹中纤细的云丝,看清了城墙下每个人的面容,看尽了西京城池中鳞次栉比锋利的檐角。
在街道屋檐下,她好似回到燕国王都,瞧见三年前她与左殊礼的最后一次相见。与记忆不同的是,这一次,在人来客去的大街,她站在他面前,一把摔下手中匕首,乳燕投林般撞进他的怀里,与他紧紧相拥……
骤然,下坠的身子一顿,腕间传来剧痛,将她一瞬间从幻梦中拉扯出来。
她缓缓抬头,是左殊礼目眦欲裂的脸,好看的五官扭曲成了鬼。嗯,比鬼还可怕。
“姜!央!你很好!”一字一字,咬牙切齿,仿佛咬着她的肉,啃着她的骨。
姜央凝望着他狰狞的面容,莫名生感慨,他长得真好看,宛如第一次相见那般好看。
她眼光真好。
她被猛力拉拽而上,左殊礼狠狠抱紧她,仿佛要将她捏碎了压烂了,融进自己的躯壳。
姜央疼得说不出话。
他什么都没说,一把将她扛上,直接下了城墙。
姜央看不见他的脸,只觉他浑身抖得厉害,抖出了一身冷汗,汗液透过冬日厚实的衣料,贴上她的面颊。湿冷湿冷的,让她跟着打了个寒颤。
左殊礼扛着她上了马,一路纵马回府。
“左殊礼……”
“闭嘴!”
他恶狠狠的,不肯听她只言片语。
他驾马入府门,粗暴的扛着他迈过前院,冲进后院,一脚踢开房门将她一把丢入床榻。
“都给我滚!”
下人们惊吓而出,宁无白也被跟来的副将拉了出去。
姜央被摔的生疼,还不待看顾背上疼痛,一双手猛然掐住她脖子。
他用了狠劲,姜央顿觉窒息冲顶,张嘴无力的望着他。
左殊礼眼神若鬼,阴狠道:“你不是要寻死吗?我现在就成全你!”
姜央疼痛难忍,死命拍打着他,却无法撼动他分毫。
“我与你母妃三番两次救你,你就这般轻贱自己的性命?!”
左殊礼怒红了眼,那神情可怕的,好似真恨不得让她死在他手里。
没错,她只能死在他手中!
濒死的绝望扑面而来,姜央双目大睁,几乎脱眶而出,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小,窒息充斥满她的头颅。
她真的要没了。
眼前布满黑花时,脖上的力气骤然一松,空气如甘霖瞬间涌入全身,她从死亡边缘活了过来,捂着脖子不住的咳。
身上一沉,左殊礼忽然委倒在她身上,整个人如败倒的猛兽,在她脖间作最后的喘息。
他浑身仍在抖,汗水透过衣料,黏黏腻腻覆在她身上,是挥之不去的粘稠。
“姜央……你为什么……就不肯好好活着……”
咳声一顿,左殊礼埋在她肩上,墨发被汗水浸透,沾入她脖颈,姜央瞧不见他的脸。
她微低下头,贴在他耳畔,顶着嘶哑的嗓音,柔声道:
“左殊礼,我是见你到了才敢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