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惹惊鸿》
1. 朱雀道惹惊鸿一瞥
“十步之内,你若能跑出去,本宫便饶你一命。”
赵惊鸿矜贵地半倚在贵妃榻上,单手抚过髻上金钗,端的一派怡然自得。
面前及地而跪的男人闻言仓皇地瞥了眼她身后蓄势待发的弓箭手,脑中还来不及作反应,腿上已然奔开,赵惊鸿葱削般的指尖轻点檀木,吩咐婢女:“给驸马爷仔细数着——哦,本宫忘了,是前驸马爷。”
她唇间吊起几分讥笑,饶有兴致地欣赏男人凌乱的背影,一步、两步、三步、……九步……
十步!
箭羽破风而出,强势地贯穿男人胸膛,鲜血瞬间迸出,漾开一地血漪,随着一声闷响,男人轰然倒地,奄奄一息趴在地上咳血,不多时便没了气息。
三九缓步上前,伸出手指在他鼻间探,冷声回禀:“殿下,人已死了。”
赵惊鸿一掀眼皮,扫过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眉角轻挑,摘下腕间那只成色极好的玉镯递给三九,“做得不错。”
三九接过,将玉镯扔给随侍的弓箭手:“滚吧。”
“诶诶,多谢公主殿下!”弓箭手捧着镯子,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这尸体……”三九看向赵惊鸿。
赵惊鸿起身回房,扯过腰间帕子嫌恶放在鼻间,“一个细作,还指望本宫给他立块碑吗?”
“明白。”三九将人拖出去丢了,叫来洒扫下人清理干净。
屋内一尊镂空雕金大香炉正悠悠往外飘着香,三九端来茶壶,趁着热气倒了杯放在桌上,赵惊鸿细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磨过青瓷杯盖,“宫里如何了?”
三九温声道:“听闻今日下朝,李元溪单独面见了圣人,奴婢怕……”
赵惊鸿鼻间溢出一声不满的轻哼来,撇嘴哂之:“怕什么,那老东西还能翻了天去?”
如此想着,她眼珠一转,又有些不爽,言语间染上几分怨气,“不过瞧他这么得意还真是叫人气得牙根痒痒。”
三九毕竟跟在赵惊鸿身边多年,一听她这般便立时叫人备了步撵,赵惊鸿大摇大摆坐着八人步撵进了宫。
从玄武门直入,颗颗齐整的青砖铺出一条通天大道,太和殿被层层阶梯抬升至半空,赵惊鸿火红的裙摆掠过,犹如刹那烟火。
一行人停在紫宸殿外,门外候着的宫奴见是赵惊鸿,皆低头行礼不敢拦她,赵惊鸿作势推门的手凝在半空中,贴耳细听里头的动静。
李元溪言辞激烈,开口便是一股迂腐之气,简直臭不可闻:“圣人,朝阳公主性情顽劣,荒唐无度,短短半年时间,便已接连休弃三位驸马,严中丞离开公主府第二日便横尸街头,那位探花郎至今寻不见踪迹,这很难不让人多想,听闻昨日又休书一封,将何驸马赶出了府邸。”
“身为公主,理应为天下女子表率,恪守妇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婚后相夫教子做好贤内助,可您瞧瞧咱们公主,简直是——唉!”
他一甩袖袍,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若是圣人再这么纵容下去,恐怕全天下女子都会有样学样,不安于室,届时将会天下大乱呐!”
门外三九低声骂了句:“老匹夫!”
赵惊鸿不待其多言,失了耐心,抬腿一脚踹开紫宸殿大门,沉重的门框砸在红墙上,发出震天的响,惊扰了殿中二人。
她大步踏进,扬声高喝:“李公真是好有远见呐,连全天下女子往后的模样都想到了,怪不得您能官至宰相呢,旁人就没有您这般见地,看来李公这男子的表率做得还不够,没能将这样高明的见地言传身教下去,未免太可惜了些。”
李元溪何等人物,自然听出赵惊鸿话语中的暗讽,他竖起眉毛正欲教训,却被孝和帝抢先一步,“游游啊,李公虽言辞过了些,但毕竟是长辈,你怎可如此无礼啊,还不快快赔罪?”
“是——”赵惊鸿微微福身,瞧着像是知了错,可一个“是”字应得百转千回,哪儿有一丁点歉疚之意,“李公,方才确实是本宫言语不当,该掌嘴。不过……李公既然要教训本宫,那自己理应先行做到才是,您府中姬妾无数,怎么?就许您州官放火,却不许本宫点灯了,这又是哪儿的道理?”
李元溪忍无可忍地闭眼,连带着言语也长了刺:“本官是男子,自然可以三妻四妾,公主一介女流,如何能与男子相比,您若是《女诫》读得不够,那便将眼睛从男子身上移开,好好悟懂书中道理!”
"是吗?"赵惊鸿故作惊讶,夸张地捂住嘴,“这是独独对女子的约束呀,真真是朝阳见识短浅了,原来有本破书就能胡说八道,既如此朝阳也不必大费周章请人编写《治地论》了,干脆写本《男诫》好了,这样不就能约束天下男子了吗?”
“你!”
眼看着二人针尖对麦芒,就要掐起来,孝和帝适时开口:“好了,李公啊,已耽搁许久了,寡人也累了,你就先回去吧,明日定远将军班师回朝,这可是大事,耽误不得啊。”
赶人的意思明显,李元溪便是有再多的话也只好自己咽进腹中,灰溜溜告退。
赵惊鸿大胜得归,总算扬眉吐气,一屁股坐在孝和帝身边,高昂着头颅宛若骄傲的孔雀。
“好了。”孝和帝缓了语气,将桌上茶盏推过去,“游游啊,明日定远将军回朝,宫中会摆庆功宴,你不如等庆功宴过后再回府,权当陪陪父皇。”
“那好吧。”赵惊鸿应得很勉强,但她原本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在宫里多留几日的,若是再不回来,只怕有些人就要视她如无物了。
定远将军回朝是大事,何况是大胜归来,只是这位将军自出生起就在边关,极少回长安,是以赵惊鸿并未见过他,自然也对此不甚上心,就连孝和帝接见那位将军时她都没有陪同左右。
“那个定远将军什么来头?”
望海楼内,赵惊鸿抿了口茶水,转头往下望去。朱雀街向来热闹非凡,几乎全城的百姓都要来这儿凑一凑热闹,今日更是疯了一般,熙攘异常。
“奴婢也不太清楚。”三九摇头,“这位定远将军长年都在边关,听闻从前还会跟着老定远将军回来,自从老将军与夫人去了后,他便再没回来过。”
“那也就是说——他在朝中根基尚浅,可为我所用了。”赵惊鸿放下茶盏,面上神色稍愉。
三九看了眼她,想起一些传闻,斟酌着开口,“只是……”
“嗒嗒嗒”一串清脆的马蹄声盖住了三九的话音,赵惊鸿闻声望去,高头大马四蹄踏雪,上头坐着的是个面容清隽的年轻男子,不似长安儿郎那般文弱,身形格外有力,唇角紧抿着,倒有几分不近人情,烈马带起疾风呼啸而过,只余一片残影。
赵惊鸿平生最喜好美酒美男,更何况是这么个绝色,她一下来了兴致,也没心思去听三九在说什么,只直起身子自顾问:“那是谁?”
“……”三九噎了一噎,知道她压根没听她讲话,“看装束,那位便是定远将军了,他来的方向是宫里,现在往将军府去,应是先回府休整,再去参加宫宴。”
赵惊鸿眼睛一亮,“就是他?”
她还以为将军都是五大三粗的臭男人,不成想这儿还有个沧海遗珠,倒是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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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外惊喜,“三九,你说——让他做我的第四位驸马可好?”
三九回忆了下前三位驸马的下场,又想起方才一瞥而过的惊艳,总觉得若叫那样漂亮的脑袋分家着实有些罪过,“您不如再想想……”
“想好了!”赵惊鸿势在必得地拍板,"就他了!回宫,本宫要梳妆。”
瞧着赵惊鸿志得意满的模样,三九还是咽下了方才未说完的话。
宫中许久不曾摆过宴席,今日却是一改往日清冷,天还未暗,便早早地挂上了华灯,照得整个皇城灯火冲天,碧绿的琉璃瓦也染上了几分温色。
赵惊鸿入了座,看向上首帷幕后头,孝和帝还未到,席间没人敢动作,一时寂静无声。
宴会临开场之际,席间才稍稍有些异动,一黑衣男子负手大步而来,所到之处皆收获一众目光,众人起身寒暄:“将军来了。”
那人微微颔首,算作回礼,而后便径自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巧的是,他的位置恰巧就在赵惊鸿对面。很快赵惊鸿赤裸的目光便引起了裴凌云的注意,他大抵能猜到面前这位红衣女子的身份,整个长安除了那位跋扈的朝阳公主也没谁敢如此大胆了。
可惜的是,因着赵惊鸿往日行径太过出格,便是刚回长安不久的裴凌云也有所耳闻,是以他并不想与这位公主有过多牵扯,至于她递过来的眼神,裴凌云也全当看不见。
赵惊鸿抛了半天的媚眼也不见人搭理她,自讨了个没趣儿,索性暂且歇了心思,等宴席过后再作打算。
上首孝和帝与贵妃姗姗来迟,众人起身行礼,“圣人万福。”
孝和帝微一摆手,在帷幕后落座,“众爱卿平身吧,今日大喜,无需诸多礼节。”
贵妃伺候妥了孝和帝,来到赵惊鸿身边坐下,温和笑道:“殿下好些日子没来宫里了,圣人前几日还念叨呢。”
赵惊鸿也笑,“父皇身边有贵妃娘子陪着,惊鸿自然不担心,便来得少了些。”
“这是哪儿的话。”高蔓枝吩咐侍婢倒酒,“在圣人心中,无人能与殿下相比啊。”
赵惊鸿还未接话,上头孝和帝已然举起酒杯,百官跟着举起酒杯站起来,“今日宴席是为望之接风洗尘所设,一来是庆祝咱们大胜得归,与西垣签订了十年止战书,二是望之多年未回过长安,咱们这些做长辈的自然应该好好招待才是。”
“是啊,一晃多年,望之都这么大了。”
“听闻望之在边关勇猛非常,打得西垣节节败退,颇有老定远将军当年的风范呐!”
下头也有感而发地应和着,席间气氛一时化开,皆跟着放松了些。
倒是裴凌云,面上笑意很淡,也无心与旁人寒暄,只一个劲儿地闷头喝酒。
今日席上的佳酿是大周有名的美人醉,入口甘醇,余香绕鼻,确实容易贪杯,可好喝也不是这么个喝法啊,赵惊鸿眼睁睁看着裴凌云喝完一整壶,又叫来宫婢续上,瞧着不像品酒,更像是借酒消愁。
赵惊鸿敛眉,不自觉多喝了几杯,再抬眼时,对面那人已没了影踪。
她回身看向三九,三九指了指殿外。
赵惊鸿会意,起身出去了。一旁的高蔓枝以为她去更衣,略抬头看了眼,没有多想。
长安的月总是黯淡,雾蒙蒙的叫人看不真切,一如长安的人。
裴凌云垂眸站在湖边,粼粼的波光在他脸上晃荡,衬得他愈发寡淡。
赵惊鸿悄无声息靠近,就连常年习武的裴凌云也没有发现,直至湖边多了个倒影,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2. 美人几顾芳心明许
裴凌云弯腰恭敬行礼:“朝阳公主。”
赵惊鸿笑了下,也不叫人免礼,只说:“将军似乎对本宫很有意见。”
“不敢。”
赵惊鸿不接话,自顾说着,“将军对旁人,虽说算不上热忱,可至少礼数周全,唯独对本宫,本宫看了你这么久,将军连个眼神都不屑给,好没道理。”
她边说边靠近裴凌云,二人之间的距离此刻已有些越界了,裴凌云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让开一步,“公主自重,公主既然已是有夫之妇,就不要再招惹旁人。”
赵惊鸿听得好笑,她怎么觉着这话中的怨气如此之大呢,再加上裴凌云这副忍辱负重的模样,叫她忍不住想逗弄几番。
“哦——”她佯做大悟,拖长了语调轻笑,“原是为这事吃味,看来将军消息不够灵通啊,本宫前几日就已经休了驸马,将军无需介怀。”
裴凌云见她如此曲解自己的意思,心中愈发恼怒,不欲与她多说,遂拱手告辞。
转身离开之际,赵惊鸿没有错过他耳尖染上的粉嫩,看来是个不禁逗的。
许是真将人惹恼了,直到宴席结束,裴凌云也没回头看她一眼,自然也不知道赵惊鸿在他走后极不端庄地翻了个白眼,轻嗤了声:“他傲什么呢。”
赵惊鸿是个混不吝的,人家已经如此不待见她了,她非但不放弃,反而愈挫愈勇,宴席结束后便一路直奔孝和帝的寝宫,彼时孝和帝已经躺下了,她硬将人从床上拽了起来,“父皇,我看上了个人。”
“……”孝和帝见怪不怪,眯楞着眼问她,“这回又是谁啊。”
“裴凌云。”
孝和帝醒了,这回是彻彻底底地清醒了,他犹疑地吞了口唾沫,问,“是准备叫他给你弹曲儿还是跳舞?”
往常赵惊鸿看上的男人不算少,不过都有分寸,也就是将人绑去公主府给她弹琴跳舞,她玩得开心了,便将人放了,顺带给些赏赐。因着不过火,孝和帝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了。
赵惊鸿开口,“我要他做我的驸马。”
孝和帝脸上的髯须抖了抖,瞧着要笑不笑,分外可笑。
见人半天不讲话,赵惊鸿拿眼瞅他,“不行吗?”
岂止是不行!
孝和帝一口气提在喉间差点上不来,他顺了顺胸口,到底没说重话:“儿啊,不如咱们换个人?你看望之啊,他常年在军营,跟一帮大老爷们混在一起,毛手毛脚的怎么懂如何伺候你呢,父皇就你一个女儿,哪舍得让你嫁过去受苦啊。”
说完抽出赵惊鸿腰间的丝帕,装模作样擦起泪来。
赵惊鸿冷眼看着他作妖,这招他还真是屡试不爽,可惜她早就不是任他吓唬的小丫头了,“什么嫁过去,是他嫁过来,谁受苦还不一定呢。”
孝和帝悻悻收了帕子,认真问她:“你真要他做驸马?”
“没错。”赵惊鸿笃定点头。
“那……”孝和帝凑近她,“游游你知不知道望之他有未婚妻的事儿?”
赵惊鸿:“!”
赵惊鸿:“???”
她惊得一下站起,连语调都上扬了几分,“什么?!”
孝和帝示意她别激动,将她拉回来坐在床沿上,“是指腹为婚的亲事,只是望之的未婚妻还未出生时,她家中便出了事,那时你皇祖父还在,因着那姑娘的爷爷犯了事,便被抄了家,她爷爷与父亲当即自缢了,她母亲怀着她入了掖庭,沦为罪奴。”
他叹了口气继续:“虽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没人再提起当年那桩婚约,可咱们不知道望之是怎么想的,你怎好不问缘由便强迫人家呢?更何况望之是功臣,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若是被你强要了去,那些大臣的唾沫星子还不把你给淹死?听父皇的,咱们就歇了这心思,改日父皇为你选个更好的。”
赵惊鸿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立即应话,孝和帝等啊等,等来了她一句,“那就让他心甘情愿爱上我。”
孝和帝:“……合着父皇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睡吧父皇。”赵惊鸿把孝和帝摁回床上,给他掖好被角,“您就等着女儿给您带个女婿回来吧。”
孝和帝:……突然就有点睡不着了。
翌日一早,赵惊鸿便迫不及待去将军府找裴凌云,裴凌云因刚从边关回来,舟车劳顿,加上府中许多年没人住过,许多地方都需要修缮,便得了几日空闲,安心在家休沐。
这倒给了赵惊鸿可乘之机。
赵惊鸿来时正见裴凌云挽起袖子站在高凳上查看屋中漏风之处,到底是多年的老屋了,冬日料峭,这么睡一晚没人吃得消。
“这屋子年久失修,得请个专门的工匠来。”赵惊鸿出声,“不过修缮需要时间,届时将军可以来我公主府借宿几晚,本宫不介意的。”
裴凌云回头,见她眼里的狡黠明晃晃得要溢出来,他冷声拒绝,“不用。”
失策了,这府中最该先请个看门的小厮。
赵惊鸿也不在意,环视了圈屋子,没继续插科打诨:“这房屋耗损得厉害,一时半会儿可修不好,你既然要在这儿住下,不如先去买些桐油纸来糊窗御寒,本宫可不想明日来时你已命归西天了。”
裴凌云动作滞了一瞬,蹙眉道:“明日你还要来?”
“当然。”三九拿袖子擦净圆凳上的积灰,扶赵惊鸿坐下,“我不仅明日要来,往后每一日都要来,直到将军答应做本宫的驸马为止。”
裴凌云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一双向来沉静的眼眸在眼眶里急速震动,像是乱了方寸,赵惊鸿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一双含情眸带了钩子般轻轻挠他:“将军若是不答应,朝阳可就要日日叨扰将军了。”
许是赵惊鸿的声音叫裴凌云猛地回过神来,短短一瞬功夫,他面上由白转红,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好不精彩。
赵惊鸿是被裴凌云咬着牙赶出府的,沉重的大门在她面前狠狠摔上,带起一阵尘土,赵惊鸿捂着磕疼的鼻子报复般踹了脚裴家大门,不甘心啐了句:“什么呀,前一句话还脸红呢,不过眨眼功夫面色便黑得像条泥鳅,本宫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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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哪儿得罪他了?男人就是难伺候!”
三九跟在后头不敢接话,低着头装鹌鹑。
偏偏赵惊鸿越想越气,她向来都是被人捧着哄着的,哪像今日如此丢脸直接被人扫地出门了,简直是拿着笤帚在她脸上来回碾磨,叫她如何能忍。
“三九,他方才分明就是脸红了,既然脸红了,那就说明他对本宫动心了,既然动心了,那他怎么舍得对心上人如此粗鲁?”
三九汗颜,她也不知自家殿下是从哪得出这结论的,但眼下人在气头上,也只能顺着她哄,“将军也许对殿下有意,只不过将军位高权重,被人捧惯了,难免有些大男子气概,要他入赘做驸马,恐怕难为他了,殿下不如给将军些时间缓和缓和?”
赵惊鸿皱眉,她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此事确实关乎他男人的尊严,不过那又如何,难道要她下嫁不成,那成什么样子。
这么想着,二人身后忽传来极轻的一声笑,赵惊鸿转头望去,沈临夏遥遥立于她们身后,手中一把小扇摇啊摇啊摇,摇得赵惊鸿莫名火大。
若说世家千金中有谁敢得罪赵惊鸿,那便非沈临夏莫属了,仗着自己是太傅孙女,非但不怕她,反而处处与她作对,更乐得看她笑话。
是以赵惊鸿的见到沈临夏的下意识反应,就是这小妮子又来嘲笑她了,她挺直脊背,迎上她的目光,“笑什么?”
沈临夏悠悠上前来,揶揄的目光在赵惊鸿身上转了几圈,又绕上头顶硕大的裴府牌匾,再次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赵惊鸿:“……”
她咬牙挤出了个笑,“您笑够了吗?”
“啊……”她状似惊讶地拿小扇遮住了唇,歉意道,“对不住啊朝阳公主,失礼了。”
“知道失礼就闭嘴。”赵惊鸿懒得同她虚与委蛇,瘫着一张脸白她。
“不过公主这是……”她仍旧不依不饶,铁了心要扒下赵惊鸿半张皮来,“来找裴将军?裴将军怎么不请您进去坐坐呢?到底是在边关待得太久,不知长安的规矩。”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三九心知肚明沈临夏是在指桑骂槐,冷声提醒了句:“沈娘子慎言。”
沈临夏悻悻地缩了缩肩膀,她不怕赵惊鸿这纸老虎,却着实是怕三九的,毕竟被那一双死人眼瞪着,谁心里能不发怵。
“……总之,裴将军是有婚约在身的,整个长安早就传遍了,你声名狼藉可配不上人家,有这功夫还不如一根绳子将他绑来,哄人是你赵惊鸿的作风吗?”
赵惊鸿咬紧了后槽牙眼睁睁看着她施然远去,默了半晌忽地愣住,顿悟般看向身后三九:“她方才是不是让我将人绑来?”
三九眨了几下眼皮,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但确实又合情合理,于是迟疑道:“是吧?奴婢也听见了。”
“那就是了。”赵惊鸿深信不疑,竟觉得那恼人的背影此刻也顺眼起来,“不过这法子着实粗鲁了些,不适合本宫。”
赵惊鸿抬手拢了拢耳后斜散的珠花,回身看了眼那扇漆黑的大门,眼里闪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3. 疯公主强娶俏驸马
裴凌云心念起便立马去请了个小厮看门,以至于赵惊鸿再来时被拦在了门外,那小厮公事公办,面上是同裴凌云一样的冷淡,也不知他是从哪儿找来个这么像他的,“公子不在府中,二位娘子去别处寻吧。”
“放肆!你可知我们是何身份?”三九眉尖一挑,就要斥他,反被赵惊鸿拦下了,她难得没发火,好脾气问,“那他去哪儿了?”
“公子没说。”
赵惊鸿转身就走。
“殿下。”三九追上去,“他既不在,咱们便回宫吧,您堂堂公主,纡尊降贵给他好脸,他还如此不领情,普天之下您要什么男人没有,难道还稀罕他一个?”
说着说着她便猛地止住脚步,险些撞在赵惊鸿后背上,她绕过去瞧,“殿下?怎么了?”
赵惊鸿神色间有所怔愣,双眸盯着前方某处看,“那是裴凌云?”
三九顺着看过去,却见裴凌云身旁赫然立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二人之间保持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看似有礼,实则十分熟稔。
她惊得忙去看赵惊鸿的反应,人已握紧了拳头,面色青灰,活像讨命的阎罗,三九搜肠刮肚地正欲开口缓和些气氛,赵惊鸿却像是冷静了下来,难得没有发作,转而道:“走,回裴府等着。”
“殿下?”
门口小厮见二人回来亦蹙紧了眉:“二位娘子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说了我家公子不在吗?”
赵惊鸿不说话,只轻飘飘给了他一眼,不知怎的,那小厮竟觉得后背发凉,额上发虚。
三九瞪了他一眼,“行了,我们又不进去,不过是在外头等他罢了,这也要管?这是你家的地?”
自然不是他家的,小厮心下嘀咕,左右公子只吩咐了不许叫她们二人进府,她们既等在外头,他也管不着,公子自己的风流债,便自己去还好了。
三九给赵惊鸿拢紧身上的大氅,有些心疼,“殿下,咱回吧,这天寒地冻的,若是冻出些好歹来如何是好?”
赵惊鸿向来畏寒,不消片刻功夫,已被冻得唇色泛白,但她必须要确认一件事,她并非全然不在意裴凌云身负婚约之事,原先不过认为他们二人一个常年在边关,另一个自小在掖庭长大,婚约是家中长辈做主,如今想来是她太过自以为是,裴凌云不过回来第二日,二人便相约柳梢,看上去感情甚笃。
那女子一身素荆打扮,想来是他未婚妻无疑,赵惊鸿此刻懊恼不已,早知这般她就不去招惹人家了,徒生些事端,她等在这只想问个明白,他若亲口承认,她赵惊鸿自然也不是死缠烂打之人,若……
赵惊鸿正胡思乱想之际,裴凌云已从外头回来了,见人等在他门外,不免有些恼,“怎么又来了?”
三九本就一肚子火气无处宣泄,骤然一听他这般说话,算是找着出气口了,“你那是什么态度,见了当朝公主不说行跪拜大礼,便连个揖都不作,你眼里还有天家吗?”
裴凌云闻言深深看了眼默不作声的赵惊鸿,正欲行礼,却叫赵惊鸿给挡了下,“无需这些虚礼,我只问你,你与你那未婚妻,是否想过要成婚?”
他微微错愕,很快猜到方才情形应是被赵惊鸿撞见了,他本也没想过瞒她,如实答:“没有。婚约是两家长辈指腹为婚,某与关娘子并未见过面,也都无意于对方,回了长安的第一件事便是与关娘子换回拜帖。”
“方才在街上,只为给关娘子的母亲带些寿礼,幼时伯母待某如亲子,如今她临近生辰,便是念在往日情分上,也该有些表示。”
赵惊鸿定定地盯着裴凌云的眼睛看,半晌才寡淡应了句:“知道了。”
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裴凌云无从品出赵惊鸿的态度,只是在路过门房时滞住了脚步,“下回她再来,就叫她进屋等。”
小厮莫名其妙,没懂他怎么一息之间就变了卦,但还是应了,“……哦。”
赵惊鸿回了自己府邸,屁股尚未坐热便迫不及待叫人去请媒人,三九勉强掩下心底那个荒唐的想法,镇定问:“殿下,请媒人作甚?”
“提亲啊。”赵惊鸿理所当然,“他既没了婚约,那自然该归我了,沈临夏那小蹄子说得对,我与他颇费什么周折,人到手才是真的。”
她吩咐三九,“你去盯着,彩礼不能少,旁人有的咱们也要有,至于陪嫁就不必了,本宫不在乎那些虚礼,人来就行,本宫明日就要成婚!”
“这……莫不是太急了些?”
“你去不去?”赵惊鸿剜她一眼。
“诺。”
午后,六十四抬彩礼哗啦啦抬进裴府大门,裴家主仆二人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正疑惑间三九便带着媒人上前来。
媒人收了赵惊鸿不少好处,这会儿见了裴凌云,如同□□看见天鹅,说什么也要将这桩婚事给办成了,“呦,想必这位便是咱们的裴郎君了吧?果真是丰神俊朗傲骨天成,与咱们公主殿下简直绝配!”
裴凌云额角青筋直跳,本朝还有哪位公主殿下,可不就她赵惊鸿一位吗?
原以为她是老实了,谁承想是疯了!
他脸色黑得像在墨汁里泡了三天三夜,嘴角抽动了几下才挤出几个字:“都丢出去!”
“住手!”三九厉喝一声,拦住要动手的小厮,“裴将军,朝阳公主看上你那是你的荣幸,你可不要不识好歹,罔顾皇家脸面。”
见裴凌云不为所动,三九又扬高了几分声调:“拒绝公主就是拒绝圣人,将军大可试试。”
“你!”二人昂着脸对峙,终是裴凌云先败下阵来,恨恨踹了脚那大红木箱,一言不发进屋去了。
见人没再坚持,三九虚虚地轻吐了口气,幸而是裴凌云先移开了目光,他这冷面阎罗的称号果真名不虚传,有那么一刻,三九毫不怀疑他想掐死自己。
然而,他们显然还是低估了裴凌云,三九一行人前脚刚踏出裴家大门,后脚那些聘礼便通通被丢了出来,一双被红绳绑着脚的大雁在地上无助扑腾,瞧着像是要断过气去。
“娘子,这可怎么办呐?”媒婆犯了难。
“殿下看上的人,没有得不到的,他裴凌云算什么东西,也有拒绝的份儿?明日殿下只管迎亲。”
回了公主府,赵惊鸿问:“他收了?”
三九默了半晌,回:“算……收了。”
虽然最后丢出来了,但总算没当着他们的面儿丢出来不是,那她便当没看见。
翌日一早,整个长安城都苏醒了过来,赵惊鸿身穿火红婚袍骑在白马上领着一行队伍敲锣打鼓走过,所到之处皆有仕女挨家挨户发喜饼,百姓素来不喜赵惊鸿,但对喜饼却是没意见的。
裴凌云清晨练了枪回来,外头敲敲打打的声音惹得人心烦,他随手扯了块布擦汗,问:“外头什么情况,如此喧闹。”
小厮也不知,“许是有喜事吧。”
话音将落,这喜事竟大剌剌地一脚踹开门闯了进来。
赵惊鸿头戴华冠盛气凌人地踏进大门,身旁三九手里还捧着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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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红婚服,她朝身后数十名壮丁示意,壮丁们一拥而上,将裴凌云团团围住,饶是裴凌云再能打也招架不住数十个比他强壮的大汉,一番鏖战之后裴凌云屈辱地被摁到在地上,他武将的尊严也一并被摁在地上摩擦。
赵惊鸿把婚服丢过来,吩咐道:“给他换上,别误了吉时。”
“得嘞!”
裴凌云被好一番捏圆搓扁人模人样地提溜了出来,不得不说,依这厮的面皮就是裹个麻袋都好看,何况是做工精美的婚服,赵惊鸿上上下下将人欣赏了个遍,这才大手一挥:“押上花轿!”
本以为事情尘埃落定,裴凌云也没了反抗的力气,岂料就在赵惊鸿转身之际,裴凌云一记阴招,狠狠踢在身旁大汉的膝盖窝上,那大汉险些没跪下地去,抱着膝盖哭爹喊娘。
众人不防间,裴凌云掌心着地借力,两脚一蹬跃起,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那些人,哪有方才弱不禁风任人摆布的样子。
赵惊鸿听见动静回身,见人已挣脱了束缚,两眼一横,抽出腰间软剑冲上去就要将人绑回来:“裴凌云,今日你必须同我成婚,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本宫今日成婚,你若不从,叫我的脸往哪儿放!”
裴凌云不敢伤了赵惊鸿,到底是公主,金枝玉叶,又是圣人心尖尖上的心肝儿,哪儿磕了碰了,圣人怕是得找他拼命。
是以赵惊鸿靠着一身蛮力亲自将裴凌云绑了一脚踹进花轿,莫了还警告句:“老实点,别给本宫出幺蛾子,否则你今晚且等着!”
赵惊鸿确实多虑了,就她这五花大绑的架势,就是头野猪也该服帖了,裴凌云是有心无力,想逃也逃不成。
“起轿——”
一声令下,裴凌云心如死灰,男人坐花轿,真是千古未闻,拜她赵惊鸿所赐,往后他便是全天下的笑柄,饶是坐在花轿里,他也清清楚楚听到外头悉悉索索的逗笑声。
花轿一路抬进公主府,而后稳稳落下,赵惊鸿掀开帘子,将手递了进去:“出来。”
裴凌云闭上眼装死。
“出来!”赵惊鸿向来是要耐心有力气,半边身子探进花轿,将人一把拽了出来,淡笑威胁,“给我笑,本宫大喜的日子你敢不笑?”
裴凌云扯起半边脸,要笑不笑,堪称惊悚。
“很好。”赵惊鸿满意,扶着人迈过门槛,也不吝提醒他,“当心脚下。”
公主府向来被众人避之不及,门前更是连根杂草都不稀得在这儿长,哪像今日,想是半个长安城的百姓都来凑了热闹,无他,赵惊鸿一早派人贴了告示,凡是前来公主府祝贺的,一人可领一两赏银,既有钱拿,说几句违心之言有何不可呢。
二人一路被人拥着入了喜堂,看着堂中央两个巨大的“喜”字,赵惊鸿这才有了要成婚的实感,不过……
她狐疑地看了眼身旁的裴凌云,这厮怎么如此安静,不像他啊,莫不是……
赵惊鸿心神一动,还未来得及往下细想,一旁的喜婆已经急不可耐开嗓:“一拜天地——”
耳旁充斥着宾客们的喝彩声,赵惊鸿一时竟有些飘然,将心中那点不对劲抛之脑后,攥紧手中红绸微微欠身。
“二拜高堂——”
“等等!”
赵惊鸿欲转身之际身后忽有人高喝,而后乌泱泱一队禁军打扮的人马乌拥而上,将本就拥挤的喜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饶是如此混乱场面,裴凌云岿然八风不动气定神闲,赵惊鸿猛然回头看向他,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气急败坏。
4. 尘埃落定洞房受屈
孝和帝一身明黄龙袍被人簇拥而来,面上神色难得的严肃:“简直是胡闹!游游,父皇平日是不是太宠你了,你竟这般胡来!”
赵惊鸿本想呛声,却见周遭满是看客,扬手叫人打发了出去,才道:“如何算是胡来?父皇,我不过是想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这也有错?”
“游游!”孝和帝斥她,见一旁久不作声的裴凌云还被五花大绑着,忙头疼地让人松绑,“你喜欢望之,可望之未必喜欢你,感情的事强求不得。”
赵惊鸿拨开给他松绑的宫人,不让人动,“什么求不求的,我看上的人还没有敢拒绝我的,他三番四次落我面子,我肯给他个驸马身份已是格外开恩了。”
因着皇后早逝,孝和帝尤为偏宠赵惊鸿,自小便是要什么给什么,各宫娘子们也无有不顺着她的,如今碰上裴凌云这个硬茬,喜欢说不上多少,更多的是气恼,被娇惯了一辈子的公主还没在谁身上栽过跟头,裴凌云算头一个。
是以赵惊鸿怎么也不会这么放过他。
今日是何情形她也看出来了,公主成婚全城庆贺,声势之浩大,爱女心切的孝和帝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嫁给一个在长安毫无根基的人,这场婚事孝和帝一定会阻挠,裴凌云只需坐收渔翁之利即可。
赵惊鸿后知后觉地更加恼怒,向来都是她算计别人,何曾有旁人算计她的份儿。
一时间怒从心起,也顾不得还有宫人在场,赵惊鸿抬起一脚直直踹在裴凌云膝窝,裴凌云吃痛,闷哼一声跪在她脚边,
“游游!”孝和帝是真动了火气,裴凌云虽说不识好歹了些,可到底是守土卫国的将才,何况如今得胜归来风头正盛,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赵惊鸿这般不知收敛,怕是又要被那帮老家伙们弹劾。
“把人给我放了!”
孝和帝平日一直宽和待人,鲜少与人为难,现下乍一动气,帝王与生俱来的威严不减分毫,犹如铜钟落地般震颤,宫人皆垂着脑袋跪了满地,只剩赵惊鸿只身与他对峙。
她上前一步将裴凌云挡得严严实实,心下明白这时候绝不能与孝和帝硬碰硬,立刻软了嗓子泫然欲泣,一双美眸通红得要滴出血来:“父皇,女儿是真心喜欢他的——”
赵惊鸿在心底暗暗唾弃了下自己,嘴上继续胡言乱语:“从前几位驸马都是父皇指给女儿的,女儿虽不喜但为了父皇欢心也都受了,如今只想顺从自己心意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父皇连这也不许吗?”
一番言辞恳切,饶是孝和帝也动摇了几分,手指滞在半空中微微发颤,良久还是收了回去。
赵惊鸿面上的泪流得愈烈,眉间似有愁绪,声调也不住扬高了几分:“可怜我阿嬢走得早,也没个人为我作打算,她倒是就这么去了一了百了,留下我一人受苦,各宫弟弟们都有阿嬢,只我没有,便也合该多受些欺负,谁叫我阿嬢短命呢——”
这一招赵惊鸿是使惯了的,只要她搬出已故的庆贤皇后,便是再荒唐的要求孝和帝也是无有不应的,可谓是死死捏住了他的命脉。
果然。
孝和帝眼底溢出极致的悲痛,拳头攥了又放,目光不断扫过赵惊鸿和地上跪着的裴凌云。
半晌,他沉吟:“罢了……望之,你受委屈了。”
这便是松口了。
赵惊鸿面上一喜,擦净眼角的泪花,忙应声:“不委屈不委屈,女儿一定好好待他,绝不会再像从前几位驸马那般!”
闻言孝和帝噎了一瞬,瞪了眼赵惊鸿,压声道:“你还敢提!”
而后一甩袖子,直直坐上主座,半阖眼淡声吩咐:“继续吧。”
“圣人?”裴凌云不可置信地喊出声,他原以为孝和帝无论如何也会阻止这场婚事,可没想到他竟如此糊涂,放任女儿到了如此地步。
裴凌云久居边关,与一帮糙汉子是待惯了的,向来一根肠子通到底,哪摸得清长安这帮子人的弯弯绕绕。
赵惊鸿心里再清楚不过,她这位父皇,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今日前来闹一番,好叫旁人知晓他爱女心切,各路朝臣本就因她风头过甚而心生不满,经此一遭,她往后怕是愈发举步维艰了。
赵惊鸿抬眼望向高坐明堂的孝和帝,这场婚事,他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阻拦。
帝王之爱,满腹算计。
可她又何尝不是在算计呢。
说到底,他们不愧为父女。
直至入洞房,裴凌云都没有缓过劲儿来,三魂还恍惚游荡着,方才他被几个人押着拜了堂,还不待说话,嘴里被塞了块臭气熏天的灰帕子,等他想起反抗,人已入了洞房。
惊魂未定间,赵惊鸿一脚踹开房门进来,直奔坐在床旁的裴凌云。
冰凉的指尖挑起他的下巴,蛇蝎般的目光在他脸上舔,赵惊鸿阴沉着脸,话语间品不出情绪:“你方才不乖,本宫很不喜欢。你既嫁给了本宫,就该学着做一条听话的狗。”
裴凌云嫌恶地偏开头,冷哼一声嘲她:“公主若是想养狗,外头好面皮的儿郎多的是,何苦大费周章将我掳来,某自认从未得罪过公主。”
话音将落,一个耳光迎面而来拍在裴凌云脸上,裴凌云愕然呆住,赵惊鸿收了力道,可在他看来,这耳光仿佛带了火焰一般,肆意在他脸上烧掠,着实落了他的面子。
“你!”裴凌云气急,转头狠瞪着赵惊鸿,若非他此刻被五花大绑着,怕是又要与赵惊鸿好一番缠斗。
赵惊鸿本就心气郁结,这会儿子见裴凌云梗着脖子不肯就范的模样心中火气更甚,她原本不打算做什么,但此刻她还真是不想就这么放过了他。
赵惊鸿两腿一弯直接跨坐在裴凌云身上,手指在他颈间游离,淡淡的气息覆上裴凌云耳畔:“再给你一次机会,做不做本宫的狗?”
裴凌云咬牙,“不、做!”
“唔……”
裴凌云被赵惊鸿踹倒在地上,身上的绳索死死绑着他,他便是想挣扎也不能。
赵惊鸿翻身下床,火红的绣花鞋走到裴凌云面前微微俯身,大红色帔帛从赵惊鸿手掌绕上裴凌云漂亮的喉结,赵惊鸿手指轻轻收紧,口吻轻挑:“叫几声给本宫听听,狗怎么叫你就怎么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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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裴凌云半跪在地上,赵惊鸿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是极屈辱的姿势。
“你……做梦!”裴凌云被勒得两眼泛红,喉间似有丝线在凌迟他,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
“嗯?”赵惊鸿挑眉,暗暗加了几分力气。
“呃……”裴凌云脖颈间青筋暴起,整张脸紫得不像话,有那么一刻,他毫不怀疑赵惊鸿会弄死自己。
濒死之际,他妥协了:“……汪!”
那声音极小极嘶哑,可赵惊鸿就是听见了,她眉眼愉悦地舒展开,笑眼弯弯犹如稚儿般可爱,“大点声。”
“汪……汪汪……”
方才差点要了他命的帔帛这会儿乖顺地躺回赵惊鸿臂膀间,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
新鲜的空气大口大口挤入肺中,裴凌云狼狈地趴在地上猛烈咳嗽,赵惊鸿欣赏够了,将人提起来放在床上,不多言语便开始脱他衣服。
“你做什么!”裴凌云惊惧,偏偏手脚被绑着逃无可逃,只能奋力扭着身子做无谓的抵抗。
赵惊鸿是个疯子,身下人动得越厉害她越兴奋,她三两下便剥开裴凌云的衣裳,五指强势地挤入裴凌云掌心。
裴凌云惊呼:“凉……”
“凉?”赵惊鸿笑得恶劣,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待会儿看你是凉还是热。”
床幔落下,明明灭灭的烛光隔着薄纱摇啊摇啊摇,摇碎了一地月光。
“好疼……呃……”裴凌云嘶嘶吸气,豆大的汗珠滚落在枕巾,洇湿了一大块。
赵惊鸿滚烫的唇瓣在他小腹游走,闻言只漫不经心地敷衍了几声:“等会就不疼了,忍忍。”
“不行——”裴凌云挣扎起来,眼中却不剩多少清明,他下意识收紧腿微微扬起上身,只徒劳片刻,便被赵惊鸿不满地压了下去,赵惊鸿暗恼他的不配合,抽身下床捡起地上的帔帛,将裴凌云的脚踝一左一右分绑在两只床腿上,而后重复手上动作。
裴凌云已然放弃了挣扎,他眼前朦朦隔着一层雾水,看什么都不太分明,只能依稀看到赵惊鸿毛茸茸的发顶,不知赵惊鸿碰着了哪儿,他浑身发抖,头皮一阵酥麻,他呢喃出声:“轻点……轻……”
床笫之事裴凌云不算全然不知,往常行军打仗,将士们凑在一起也会开几句玩笑,听得多了,他便跟着懂了些,但到底未曾亲身实战过,不知这事儿做起来如此要人命。
……
天蒙蒙亮时赵惊鸿醒了,三九端来了水为她清洗,里间裴凌云还昏睡着,昨夜尚不尽兴他就嚷着没有了,赵惊鸿强要了几回,不知何时他便晕了。
赵惊鸿没去扰他,她身上也不爽快,一直都是她在出力,这会儿才觉整个人腰酸背痛的,乏力得紧。
三九上前给她捏肩,昨夜匆匆忙忙一片混乱,她尚不及问出心中困惑,这会儿四下无人,这才问出口:“殿下,您与驸马不过几面之缘,怎么就非他不要了,还平白惹得圣人动气。”
赵惊鸿双眼微阖,闻言嗤了一声,“动气?父皇此刻怕是开心都来不及。”
“殿下何出此言?”
5. 人性难算真心难求
赵惊鸿动了动身子,漫不经心开口:“一个驻守边关十余年的将领,如今回来长住,父皇早晚要收回他的兵权。成婚之事,虽说荒唐了些,可父皇心中未必全是恼怒,裴凌云做了驸马,那就势必要交出兵权。我此举一是为讨父皇欢心,二是……”
她眯起眼,眸光变得凌厉:“兵权左右不可能落到我手上,既如此,人在我手里也是好的,他到底在军中有多年的威望,无论如何,将士们总要给几分薄面。此人无论入了谁的阵营将来都是个祸患,不如本宫收为己用,兴许还能助我一臂之力。”
“原来是这样……”三九若有所思,“奴婢还以为您是真心喜欢驸马爷呢。”
赵惊鸿嘴角轻哂,极为不屑般:“见鬼的真心。”
三九还欲开口,却被里头的声响打断,她滞了一瞬,福身道:“想来是驸马爷醒了,奴婢去叫人备早膳。”
“去吧。”赵惊鸿懒懒应了声,定定看向屏风后那道正在更衣的身影,良久才移开视线。
待他更衣洗漱完出来,赵惊鸿已经率先坐上了饭桌,三九在一旁布菜。
裴凌云径自坐下,看向桌上的菜色,“炙羊腿,青糯饭,三勒浆——你大早上吃这些,不嫌腻得慌?”
赵惊鸿往嘴里塞了块羊肉,戏谑的目光轻飘飘在他身上扫了一遍,三九开口解释:“驸马爷,这些是殿下特意吩咐的,殿下说驸马爷身子有些虚,须得好好补补,您多吃些。”
“啪——”
裴凌云黑着脸摔了筷子,昨夜屈辱的记忆回笼,他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碍于有旁人在场,只得压着嗓子凑近赵惊鸿:“我虚?我那是第一次——”
“驸马还是多吃些。”赵惊鸿扬声打断他,往他小碟里夹了筷虾炙,“现在年轻,不济还能补,往后若是年纪大了,便是想补都补不进了,到那时才真叫有心无力啊。”
这饭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裴凌云皮笑肉不笑地将虾炙还给她,恨不得将她的骨头拆来啃了:“不了,我虚不受补,公主的好意怕是无福消受了。”
赵惊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真是可惜了。”
裴凌云懒得搭理她,冷哼一声自顾离席。
“殿下。”三九提醒道,“驸马似乎生气了。”
“哦。”赵惊鸿满不在乎,心不在焉地拿筷子戳盘中的虾炙,“狗嘛,有点脾气也正常。”
而后她话锋一转,“对了,本宫前些日子不是吩咐你去寻些能人来吗,可有满意的?”
“大家一听说是为朝阳公主编书,自然纷纷前来自荐,这几日奴婢筛选了些,有几位还不错。”
“嗯。”赵惊鸿点头,三九办事她向来是放心的,但还是忍不住多嘱咐了句,“此事你务必办妥。”
“您放心,奴婢有数的。”
许是真被气着了,直到晚间时候也不见裴凌云出来吃饭,赵惊鸿也不惯着他,只让人把多了的饭菜全都解决掉,不许叫裴凌云吃。
是以深夜裴凌云才察觉出自己已经一天未曾进食,想不起来不要紧,一想起来竟发现这会儿已是饿得受不了了。
他撑起身来摸着空瘪的肚子,一时有些踌躇。
他昨日才匆忙被抬进公主府,今日又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对这公主府实在算不上熟悉,自然不知道厨房在哪儿,还有就是……
若是被人撞见……
罢了罢了,睡着了就不饿了。
裴凌云又躺了回去,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不知怎的,腹中空虚愈渐猛烈,扰得他实在没法忽视。
他第三次就着月光爬起来,这回几乎是顺着本能打开门出了去,面子里子早已被他抛之脑后,脑袋里只剩一个字——饿!
万幸厨房不算难找,裴凌云近乎粗鲁地掀开锅灶,却发现里头什么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
他不可置信地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卸力般相信,这偌大的公主府,连一粒米粒儿都找不见。
如此刻意,很难不让人怀疑。
果然,下一刻。
一道翩翩纤影悄无声息移了进来,赵惊鸿拿着火折子半倚在门上,是看好戏的姿态,“呦,这不是咱们宁折不屈的定远将军吗,这大半夜偷偷摸摸找什么呢?贼人?还是宵小?”
“明知故问。”裴凌云恼怒地移开视线,转过身去背对她。
赵惊鸿贼兮兮地凑上去瞧他,“你饿了?”
“……不饿!”裴凌云一拂袖子,话语里是被戳破的窘迫,就连耳尖也攀上几抹桃红。
他本想继续嘴硬,偏偏肚子诚实得紧,接连发出“咕噜”声,甚至越来越大。
裴凌云:“……”
“嗯——”赵惊鸿了然,也不打算继续为难他,只道:“这儿是没什么吃的了,只我房中还剩些金齑玉鲙,不若你委屈委屈?”
裴凌云皱眉:“什么是金齑玉鲙?”
“……”赵惊鸿满脸嫌弃地看向他,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你们军营里每天吃沙子果腹吗,孤陋寡闻!”
说来也不怪裴凌云,他自出生起就是岐塞长大,岐塞多为平原,四面也不邻水,自然不知这金贵物,何况常年行军打仗,在吃食上只讲究个吃饱就算。
赵惊鸿不同,自小金尊玉贵养着,口味自然也挑得紧,她偏爱鲜味儿,眼下鲈鱼季刚过,府中还有不少存货,收鲈鱼三尺以下者作乾脍,浸渍讫,布裹沥水令尽,散至盘内,取香柔花叶,相间细切,肉白如雪,不腥,所谓金齑玉脍。
这道菜做工繁复,又极讲究刀功,故而只有钟鸣鼎食之家才会常吃。
裴凌云也是饿得眼冒金星了,竟想也不想就跟着赵惊鸿进了房间,细嫩的鱼脍片片剔透,莹润淡泽,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裴凌云直至拿起筷子才想起问了一嘴:“你不会又有什么阴谋吧?”
“怎么会?”赵惊鸿笑眯眯给他倒了杯蔗浆,“你我夫妻一体,自该相互扶持,荣辱与共,饿在你身,痛在我心啊。”
这话裴凌云是信的,这两天他也看出来了,赵惊鸿强行与他成婚绝不是单单看上他的皮囊,而是另有所图。
在他身上的价值没有被榨干之前,赵惊鸿至少是愿意维持表面功夫的。
裴凌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正欲将碗筷收拾出去,赵惊鸿伸手拦住他:“去哪儿?”
裴凌云轻巧躲过她的阻拦,头也不回走了出去:“自然是回房休息。”
“哦……”赵惊鸿闻言也不阻拦,好整以暇单手支着下巴,像在等着什么。
半炷香功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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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房门几乎是被粗暴地踹开,裴凌云近乎失礼地跳脚:“我的床呢?”
“你的床?”赵惊鸿撑着胳膊起身,言语间的理直气壮让裴凌云无语,“这儿是公主府,整座府邸都是本宫的,哪儿有你的东西?”
“你!”裴凌云深吸了一口气,正想说去厢房将就一晚,赵惊鸿接下来的话直接让他断了这个念头。
“这府中上上下下所有空着的屋子都没有床,驸马还是乖乖在这儿歇下吧。”
赵惊鸿悠悠给房门落了锁,将钥匙揣在身上,裴凌云是个君子,即便再想出去也决计不会在她身上抢钥匙。
遇上赵惊鸿这样的无赖,裴凌云实在无计可施,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赵惊鸿堪称奇人。
“你、你……”他手指发抖看着赵惊鸿说不出话来,白净的面皮憋得通红,像是要撅过去。
赵惊鸿怕真给人气背过去了,忙顺气哄道:“行了行了,别气了,天色已晚,驸马爷,咱们休息吧?”
“砰——”
裴凌云踹了脚凳子发泄,愣是站着死犟。
这屋子里也只剩里间一张床了,外头的榻卧赵惊鸿早让人搬走了,就连衾被也只剩一床,他不睡床,那就只能吹冷风了。
赵惊鸿不管他,径自入了里间,悠悠留下句:“你若现在反悔,可就不用受冻了。”
裴凌云闭眼负手而立,恍若未闻。
“……”
赵惊鸿重重摔上门以示不满。
她特意没在外间点上炭,若是裴凌云冻得受不了,不需她发话,他自己就能巴巴儿地摇着尾巴过来,若他真这么硬骨头,那便正好冻一冻,做她赵惊鸿的狗,骨气都是留给别人的。
里屋倒是暖和得紧,赵惊鸿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舒舒服服地睡了。
裴凌云可是苦了,他本以为自己能翻窗出去,再一看就连窗户都落了锁,眼下他要么冻一夜,要么低头服软转身投入温柔乡。
他暗暗咬牙,这个赵惊鸿,有点手段全使他身上了。
裴凌云心中顿觉屈辱,他一个大男人还能被一个深宫女子给拿捏住?
想都别想!
裴凌云硬生生站了一夜,腿脚酸麻得已没了知觉,天将昏亮时他意识回神,盼着赵惊鸿能早些醒过来。
偏偏不知是不是与他故意作对,赵惊鸿这一觉竟睡到了日上三竿,外头的婢子也不来叫,由她睡着。
裴凌云吐了口浊气,隐忍地闭眼,隐隐听到里头传来窸窣的穿衣声他才总算好受些。
赵惊鸿披散着头发出来,连个眼神都吝啬分给他。
裴凌云不好受,赵惊鸿也没好到哪儿去,醒来时屋内果真不见他身影,赵惊鸿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她这么个肤白貌美金尊玉贵的大美人儿就在他面前,他居然无动于衷?
赵惊鸿怀疑这死小子是在军营里看男人看多了,连带着对女人也提不起兴趣了。
她开了门,头也不回地叫三九拿水来,裴凌云这才发现,原来三九一直候在门外。
三九顶着裴凌云幽怨的目光进来,硬着头皮给赵惊鸿梳妆,待赵惊鸿洗漱完毕后裴凌云已不见了踪影。
赵惊鸿若有所思,吩咐了句:“叫人把床都搬回去,往后他就睡那儿了。”
6. 人头换贤士以归心
“什么?”三九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才成婚就要分房,往后的日子可还怎么过呢。
她劝道:“公主费了这番周折与驸马爷成婚,即便心中不喜,也好歹做出些样子来叫旁人看呐。”
赵惊鸿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想起裴凌云的不识好歹,嗤笑道:“一条狗罢了,他若对本宫言听计从,本宫也乐意给他些好脸,可若是桀骜难驯,不如早早折了他的骨,也好过到时他落入别人手里,来反咬本宫一口。”
“您是怕……?”
赵惊鸿挑了支金钗给自己戴上,镜中美人明眸皓齿,额中花钿红得发艳,仿佛鲜血染就。
“对了。”三九道,“几位编书的先生今日已入了府,殿下去见一见吗?”
“不了,几个幕僚而已,先养着吧,叫他们多在长安走动走动,入了我公主府,消息不灵通可不行。”
“那《治地论》还写吗?”
赵惊鸿恍然想起这桩事来,当初她为替孝和帝分忧,拍着胸脯保证要写出一本《治地论》来,并以此为由头大举招揽城中贤士。
如今贤士招来了,她的目的达到了,至于那本什么唬人的《治地论》,赵惊鸿想了想,“既然说了要为父皇分忧,样子总还是要做的。”
“明白。”
赵惊鸿正欲挥手让人退下,却听外头奴仆来报:“殿下,门外有人求见。”
“谁?”
外头人迟疑了一瞬,“奴也不知,不过他在外头等了许多天,方才还与看门的侍卫发生了口角,他只说要见您,来意一概不谈。”
赵惊鸿蹙眉,心中不喜:“好大的架子,难不成还要本宫去请他吗?”
三九开了门,对外头的人道:“你与我去看看。”
片刻后,三九回来了。
“殿下,已将人打了出去。”三九言语间怨气满满,“瞧着一股子文气,不想竟是个泼皮无赖,好生烦人!”
“行了。”赵惊鸿也是第一次见三九这般,想来那人确是个麻烦,“先用膳吧,我都饿了。”
“好。”
赵惊鸿这回没叫人去请裴凌云,却不想这人竟不请自来,偏偏赵惊鸿现在不想看见他,总觉得戳眼得紧。
“你来做什么。”
裴凌云眉间郁色仍在,闻言也只是稍稍侧身将身后人让出来,“方才我听府外吵嚷非常,
出去一看竟是你的家丁在打人,公主府背靠圣人,还真是不把寻常百姓放在眼里,随意喊打喊杀,肆意妄为。”
赵惊鸿的脸蓦地沉了下去,眸光冷冽至极,她淡声开口:“来人,将驸马爷请下去。”
裴凌云面色也不虞,冷哼一声“不识好歹!”拂袖而去。
赵惊鸿这才将目光放在那个清瘦的身影上,连带着也没什么好语气:“你就是那个无赖?”
“正是小人。”那人也不害臊,笑嘻嘻地承认,“回公主殿下,小人名谢阔,表字青野,雁平人士。”
“公主问你姓甚名谁了吗?”赵惊鸿尚未表态,三九先行一步呛声。
谢阔手中折扇隔空点了点三九,不赞同道:“这位姑娘,某既有求于公主,自然要先行表明身份,何须公主问?”
“倒是姑娘你,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叫人将我打出去,好生无礼啊。”
“你……”三九上前一步正欲与他争辩,赵惊鸿拦住她,将眼一挑,道:“你既变了法地要见本宫,不知你究竟有何大事。”
“听闻你先前在公主府外大吵大嚷,言行无状,更是与我府中四名侍卫发生口角,惹来旁人围观,叫我公主府好生丢脸,你可知罪?”
“自然知罪。”谢阔将身子深深一躬,爽快应承了。
“那你可知,本宫向来心狠手辣,原本打算放你一马,如今你又回来,落入本宫手里,那可就是个死罪了。”
“所以。”谢阔从容往下问,“不知某何时能够见到那四名侍卫的项上人头?”
“你说什么?”三九失声接上,这人怕不是得了失心疯,说出的话竟如此惊世骇俗。
赵惊鸿显然也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微微诧异地啜了口清茶。
谢阔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疾不徐笑了声,道:“长安百姓无人不知,朝阳公主府中门客众多,公主不计门第、家世,凡贤者皆以礼交之。近日因编写《治地论》,殿下更是举贤举能,爱贤敬士之名远播我大周寸土。”
“某背井离乡远来长安,仰慕公主之名,望为主分忧。某虽愚钝,其心不可谓不诚,然登门未及入室,便横遭府中侍卫辱之,辱之不能,复殴之,某乃文人,自不可与其匹敌,而当日看者众多,若传扬出去,恐有损公主府名誉。”
他换了语气,忽疾言厉色起来:“此四人不死,则天下异士必视公主之门为畏途而不可攀,届时四海皆以公主之名为虚而耻之,恐有负公主美名。以四子之人头,换天下以归心,岂不妙哉。”
赵惊鸿看他的目光几不可察地亮了一瞬,面上不动声色,“少给本宫戴高帽子,你所来究竟为何?”
谢阔的眸光在三九身上停留了一瞬,道:“请公主屏退旁人。”
三九觉得可笑,“旁人?咱们这里只有你是旁人。”
谢阔不理她,自顾道:“公主过于信任旁人可不好,往往要你性命的都是信任亲近之人。”
“你放肆!”
三九将眉一竖怒目而视,作势要将其赶出去。
谢阔轻巧躲过,也不言语,只看着赵惊鸿全凭她定夺。
赵惊鸿沉吟片刻,没多犹豫便开口:“三九,你先下去。”
“殿下?”三九不敢相信,急急道,“您真信他的胡言乱语?”
“先下去。”赵惊鸿加重了语气,是不容置喙的意思。
三九便是再不甘,也只得先行退下。
临走前,谢阔冲她得意地挑眉,一副欠揍的模样。三九捏紧了拳头,暗暗把这笔账记在了心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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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能说了吧。”
如今偌大的房中只剩其二人,却半分不见孤寂寥寥,二人眼中火光相接,将这空旷燃烧殆尽。
赵惊鸿眉眼间已满是不耐,想来她这辈子也没对谁有过如此耐性,谢阔这几番折腾下来,已是将赵惊鸿为数不多的耐性用尽了。
谢阔心知事急难成的道理,更何况他此来也不为那四人的人头,他手中折扇捻了又捻,几欲开口,又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
半晌,他似乎下了决心,折扇被他握得变了形,他近乎痴狂地看向赵惊鸿:“请公主尽数遣散座下门客,无论亲疏才学,请一并散之!”
扇面在谢阔举手抬臂间自空中划出一道残影,猎猎作响,似于虚空中掷出一道惊雷。
他这番话,赵惊鸿从未预想到,是以未曾多想便怒上心来,不说从前那些,就说最近招募的这些门客,个个都是百里挑一,她耗费无数心血寻来的。
她一介女流,要想得到这么多士人的认可谈何容易,那些士人心比天高,向来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若不是他们确有几分才学,赵惊鸿何尝不想将他们尽数散去。
可这个谢阔未免太过狂妄了些,他以为他是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蝼蚁,就敢教她做事。他一句尽数遣散说得未免也太轻巧了些,赵惊鸿不由得恼怒,每年光是那些幕僚的俸禄便不在少数,若是幕僚出去惹了事,又得赵惊鸿去摆平,她好吃好喝伺候着那些人,还不是图他们身上那点儿文墨,这些幕僚虽派不上大用,但群策群力,总比她一人单枪匹马要好。
更何况,骤然遣散这么多幕僚,不仅会寒他们的心,更是拿公主府的威望在开玩笑,赵惊鸿是怎么也不肯这样做的。
她将攥紧的拳头拢在广袖中,决定再给谢阔一次机会,他若能自圆其说,也算他有几分本事。
赵惊鸿问:“你既要本宫遣散幕僚,那幕僚何错之有呢?”
谢阔收了折扇,语气和缓了几分:“公主胸襟阔达,大开门户延揽天下贤士,实在令某敬佩——可养士如养虎,据某所知,公主门下常有惹是生非之徒,打着公主府的名号在外招摇撞骗,这不仅关乎公主府,更关乎皇家的颜面。”
“并且——”
他顿了顿,眼神忽而凌厉:“公主主动请命为圣上编写《治地论》,这事本不该是由公主来做,公主既将这差事揽了过来,又为此书大肆寻求贤士,届时朝中必起风波。”
他闭上眼长叹一口气,语气又有些飘然:“公主在想什么某很清楚,几位皇子尚未弱冠,圣人并未立储,您又独得圣人宠爱,在朝中锋芒过盛,可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的道理您应该懂,您遍求天下之士已惹来太多人的注意,若往后朝中无论何人得势,皆可污您以谋反之罪!”
“此时最应该做的,就是韬光养晦,散尽门下之士,门客尽去,则您无须自辩,天下尽知您无谋反之心!”
说完这些,谢阔将胸中浊气皆数吐出,他恭敬沉身而立,俯观着赵惊鸿的反应。
7. 麾下收编误会再生
赵惊鸿将没有说话,将身子往后一靠,闭目沉思。
对于谢阔说的这些,她其实隐约有过担忧。她毕竟是女子,孝和帝即便再是宠爱,也不可能将皇位传给她。
这些年来她的野心也随之愈渐大了起来,这条路一旦踏上就回不了头了。
她在朝中有自己的人手,自然也十分清楚那些老家伙对她的看法,她蓄养数量如此庞大的门客自然也有自己的考量。
孝和帝年纪已然大了,底下那些皇子早早便按耐不住蠢蠢欲动了,他如今虽然并无立储之意,但储君早晚都要有的。
赵惊鸿看着威风,长安城内人人都要惧她三分,就连天子也哄着捧着,可这不过是表面风光罢了,说到底她手中并无实权,军权仍旧牢牢把握在宗亲重臣手中,她根本无能为力。
这些门客,不仅为她出谋划策,必要时亦有自保防身之用,可为她用,更可为她死。
谢阔啊谢阔,枉你自诩聪明,却看不透这一层。
即便要遣散这些幕僚,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些年来,幕僚们与她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们早已捆绑在一起无可分割,若无法妥善处理这些幕僚,一旦事情泄露,他们必会联合起来反戈一击,届时谁先死还未可知。
赵惊鸿仰起头看他,心中已有较量:“你说得确实不错,可是谢阔,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能遣散。”
谢阔自然知道她心中苦楚,无甚波澜答了句:“某明白。”
他的反应太过平淡,倒像是早已料到赵惊鸿会如此这般,赵惊鸿抬起眼皮掠过他,笃定开口:“看来你的目的并不是让本宫遣散他们,说说吧,你究竟有什么好计谋啊。”
谢阔道:“养士重在养之一字,某认为,公主对门下士人娇纵太过,优其俸禄,长其威风,肆其作为,公主以为如此便能叫那些士人感念其恩,可是公主,凡有才学者,必定自恃其才。”
“门下士人终日无所事,养之有日用之无时,怀才而不可遇,久而久之,士人心中必怀怨恨,此乃人性。若某猜得没错,这《治地论》对公主来说只是个召集人才的幌子罢了,至于此书是否写成,公主并不在意。”
“可在某看来,这《治地论》不仅要写,更要写得漂亮!公主可将门下士人集于一堂,授之以执笔,人人各展所长,上关天文,下至地理,汇诸子百家,集古史旧录,汇聚成册,光耀千秋!此书集数百士人之智而成,必汪洋恣意,传诸久远,百年后,公主之名高悬而不朽。”
“这般士人皆以为己得重用,往后更会为公主卖命,二来《治地论》成,可得圣上欢心,亦可安抚朝臣,三来也好叫百姓看看,朝阳公主一心为民,乃——明主之选。”
最后四个字,他刻意压低了嗓音,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赵惊鸿看。
赵惊鸿身躯为之一震,这个谢阔,竟敏锐通透至此,她未曾宣之于口的心思,此刻在他面前避无可避。
她盯着谢阔瞧了一会儿,最终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他面前,深深弯腰作礼:“先生大智,朝阳受教。”
赵惊鸿亲自请他坐下,氤氲的茶韵自她指尖悠悠扬起:“先生请。”
谢阔这时却极没眼力见,拿手一挡,将那盏茶推了回去,朗声高呼:“公主在上,谢阔再请四子之人头!”
此话一出,原本稍有缓和的气氛霎时间再次凝固,赵惊鸿收回手,语气冷硬:“先生,本宫知道您确实在我公主府外受了辱,本宫可以给你金银,也可以叫那四人来给先生下跪道歉,您若因一时之气要了他四人性命,可有想过往后他们的家人该如何活下去?”
谢阔依旧不为所动,受辱之日他曾在众人面前放话,必要四子拿命偿还,这番话绝非戏言,而是他向世人立下的第一个军令状。
这世道,人才贵而人命贱,赵惊鸿很快就做出了抉择,四颗人头来换一个谢阔,不亏。
四名护卫匍匐跪地痛哭以求谢阔原谅,但已经晚了,若当日他没有说出那番话,这四人尚且能活,可话已放出,自然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赵惊鸿立在廊下远远看着,三九心中尚有不忿,“殿下,那小子到底跟您说了什么,您竟愿意由着他胡来?那几位护卫虽说言语过分了些,可罪不至死啊,这个谢阔,心胸狭窄小肚鸡肠,您当真要对他委以重任吗?”
三九看不透,赵惊鸿心里却明白得很,有些时候,复仇并不是为自己,而是给别人看的。
不远处,铡刀架起,人头落地。
一朵朵鲜艳的血花铺陈在青黑色的地砖上,这是谢阔为自己的仕途送上的第一块敲门砖。
人已死了,赵惊鸿也不介意再为谢阔挣几分面子,她吩咐下人,“将这四颗人头吊在公主府门前,示众三日。至于他们的家人,记得好生安抚。”
说完赵惊鸿便准备回房,却在转身之际,正对上裴凌云幽深的目光。
赵惊鸿愣了愣,想起背后一地血腥,本想开口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擦肩之际,裴凌云抬手擒住赵惊鸿胳膊,双眸血丝蔓延,看上去有几分可怖:“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你身居高位执掌生杀大权,就可以如此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抓着赵惊鸿胳膊的指节微微发白,显然是怒到了极点,他沉声质问:“在你眼里人命到底是什么?你受万民供养享天下之福,你一辈子高高在上衣食无忧,可你别忘了,你如今有的这些,都是百姓一点一点为你挣来的!”
“你视他们的性命为草芥,终有一日会遭反噬,民乃天下根基,若负民心,国将不稳!”
赵惊鸿觉得可笑,她不知道在裴凌云心里自己究竟是有多恶毒残忍,他才能脱口而出这番话。
心中有气,说出的话自然也好听不到哪儿去,她重重拂开裴凌云的手,高高扬起嘴角:“心疼了?既然定远将军这么体恤百姓,那不如陪他们一起死吧,左右还能落下个好名声不是?”
赵惊鸿嗤笑一声,眉眼间带着盛气凌人的高傲:“裴凌云,你以为你是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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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上交,你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威风凛凛的定远将军了,你如今不过是我公主府的一条狗,你能依靠的,只有我赵惊鸿,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对本宫说话!”
她两指掐上裴凌云的下巴,口吻轻挑:“你听话,本宫便多喜欢你些,你若不听话,那就只有摇尾乞怜的份儿!给我好好认清自己的身份!”
她狠狠甩开裴凌云径自离开,浑然没察觉到身后裴凌云紧紧握住的双拳。
谢阔倒是看见了,不过他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虽说裴凌云将他带进府帮了他一把,可在这府里,赵惊鸿才是唯一的主人,他要做的,就只有为赵惊鸿效力,至于旁人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低低笑了声,这位驸马爷还真是个硬骨头,他若是肯稍微软和些,顺着赵惊鸿些,今日也不必如此屈辱,不过往后,屈辱的日子多着呢。
裴凌云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过身来恶狠狠瞪着他,仿佛他是那个罪魁祸首。
谢阔无谓地耸肩,得了,看来也不用费尽心思讨好人家了,已经被讨厌个彻底了,还省了些人情麻烦。
这天气真好啊……
谢阔挠了挠脑袋,伸着懒腰扬长而去。
四颗人头俨然在长安城内掀起了轩然大波,一时间公主府外竟无人敢经过,偶有人路过,皆低头不语匆匆赶路。
朝中一时也闹翻了天,赵惊鸿一脚踹翻御书房内成堆的折子,尤不解气,复又泄愤般狠狠踩了几脚。
三九在旁安抚:“殿下,这回的事儿闹得大了些,好在圣人都压下了,几位大臣纵有不满,也不会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赵惊鸿扫了眼地上散乱的折子,因着朝中闹了起来,她这才匆匆进宫,还没见着孝和帝的面儿,先被这堆折子给气了个不轻。
瞧瞧这里头写了些什么,批她祸乱朝纲秽乱后宫,强抢驸马行径荒唐令人发指,随意砍杀下人视人命如无物,若再继续纵容下去,她必会将大周风气带歪,女子不安于室有样学样,届时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瞧瞧这些酸唧唧的文臣,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可笑她赵惊鸿一个女人,竟能被他们视为洪水猛兽,将国家兴亡系于她一人之身,倒真是她三生有幸了。
孝和帝既然将此事压了下来,赵惊鸿也不打算再做什么,只是……她将这些折子上的名字一个一个牢牢刻在了心里。
马上就是贵妃的生辰宴了,自皇后去后,后宫中最重要的便是贵妃的生辰宴,在这节骨眼上,赵惊鸿不想生事,省得又落人话柄。
“罢了,三九,咱们先去长乐宫。”
长乐宫是高贵妃的寝宫,每年她生辰宴前都喜欢将小辈们叫在一起吃顿饭。
生辰宴要应付各路朝臣及其夫人,一家人能说上话的时候少之又少,是以高贵妃格外重视生辰宴前的这顿饭。
与往常的静谧不同,今日的长乐宫总是充斥了欢声笑语,赵惊鸿还未及近前,便听见里头爽朗的笑声。
8. 长乐宫新人见旧人
赵惊鸿抬步迈了进去,里头欢声笑语一片和乐,见她进来,几位皇子皆起身行礼:“皇姐。”
赵惊鸿抬手免礼,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贵妃娘子近来可安好?”
高蔓枝笑道:“什么安不安好的,人老了,能活着就算不错。”
赵世景皱眉,不乐意听见这样的话,低声嗔了句:“阿嬢。”
他是贵妃唯一的儿子,也就比赵惊鸿小了五岁,再过几月,他便到了弱冠之年了。
高蔓枝察觉到儿子的情绪,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这人呐,年纪一大就喜欢热闹,就喜欢你们这些孩子凑在一块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多好啊。”
她转头看向赵惊鸿,大抵是真的上了年纪,话语里隐隐有几分慈爱:“殿下啊,您不常进宫来,往常家宴总是缺了您,圣人也不大开心,往后可要多来。”
“那是自然。”赵惊鸿点头应承,接了宫婢送来的茶水。
不料高蔓枝却将眼一挑,不悦地看向她身后的宫婢,问:“你是哪个宫的?怎么如此没规矩,上殿来还戴着面纱,教习嬷嬷没教过你吗?”
赵惊鸿抬眼向身后瞧,方才接茶水时没注意,这会儿一看,这宫婢面上竟真覆着薄纱,她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心中不免有些多想。
孝和帝正值壮年,宫中也有几位娘子是从宫婢做上来的,不怪这些小宫婢们多了些花花心思,只是今日这位,实在太没规矩了些,将事儿做到明面上,看来不是个聪明的。
见众人都将目光放在她身上,那宫婢慌忙跪下解释:“贵妃娘子恕罪,奴婢实在不是有意,只是今日当值的姐姐恰巧闹了肚子,实在没法,这才拉了奴婢过来顶上。”
“奴婢这脸……”她伸手覆上自己的面庞,“奴婢的脸生来便有印记,实在是难以入目,怕冲撞了贵人,这才以轻纱遮丑,不想竟冲撞了贵人,奴婢该死!”
一听她这脸生来便是如此,高蔓枝倒是变了个态度,语气也和缓了下来:“原来是你,罢了,你下去吧,往后莫要近前侍奉。”
待人退下后,赵惊鸿才出声:“娘子莫非认得她?”
“自然。”高蔓枝叹了口气,目光幽幽看向那宫婢远去的背影,“这孩子也是可怜呐。”
“此话怎讲?”出声的是赵世晟,行三,其母早逝,便由高蔓枝一并抚养,说话便也肆无忌惮了些。
贵妃笑笑,解释道:“方才那婢子祖上可是显赫人家,当年圣人尚是皇子时,她祖父便已官拜宰相,与先帝情同手足。只是……”
“只是什么?”最小的四皇子赵世昱摇了摇高蔓枝的胳膊,催着她快讲。
高蔓枝温温笑了下,也不吊着几个孩子们的胃口,继续道:“只是,情同手足,到底不是亲手足。当时先帝因着秋狩时受了惊,年纪又大了,卧床数日不起,可朝政不能荒废,是以先帝便请其弟平王暂代朝政。”
“待先帝养好病后重新把持朝政,却发现这朝堂再也不是曾经的朝堂了,平王的势力逐渐扩大,拥有了话语权,大臣们也不知不觉总有些偏颇他,先帝心中苦闷,只能说与老宰相听。”
“老宰相告诫先帝,万万不可分权,皇权旁落,则心存不轨之人只会越来越多,更要记得提防平王,他不过暂代寥寥数日,便能收买朝中大半人心,可见手段了得,若叫他找着机会,他必定会取而代之。”
“这番话在先帝心里生了根,他处处压制,处处提防平王,到了后来二人更是势如水火,当然,这其中少不了老宰相的助力。”
“原本先帝与老宰相打算寻个合适的时机随意给平王安个罪名贬为庶人便罢了,没成想将要动手前夜,平王只身一人进了紫宸殿,具体谈了什么谁都不知道,只是自二人出来后,又是一派兄友弟恭的和乐模样,朝中也再没有异样的声音,只是可怜了老宰相……”
“这老宰相啊若说他有什么坏心思本宫是不信的,虽说为人执拗了些,可忠心耿耿跟了先帝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偏偏在先帝与平王兄弟二人和好之后,先帝忽地对老宰相下了手,贬其官职,抄其家产,老宰相也是想不开,抄家那日,他带着儿子自缢于府中,当时他儿媳身怀六甲被押入掖庭成了罪奴,后来早产生下了孩子,也就是方才那个婢子。”
几人一阵唏嘘,赵惊鸿却微微皱了眉,总觉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故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她摇摇头,罢了,说不定是自己记错了。
“那高娘子。”小四又缠着高蔓枝问个不停,“那个姐姐的脸是怎么了?她为什么要戴面纱?”
高蔓枝伸手将小四抱进怀里,擦净他嘴角的酥饼屑,道:“那丫头生来便被视为不祥,她刚出生,从左脸到脖颈这一块儿便有一大片烈火纹,模样可怖,平日里都以纱覆面,怕吓着别人。宫里的老人们说啊,她上辈子是被火烧死的,这辈子回来讨债了,是以在宫中她的日子不算好过,人人都避之不及,又人人都可奚落讥笑。”
“所幸圣人宽宥,掖庭中设有学堂,哪怕是罪奴也有读书的机会,听说那丫头脑子活络,书读得还不错,小小年纪便才学过人,夫子总夸她。前些天宫中办了和诗宴,人人都可参赛,那丫头夺得了榜首,就连世家千金们也比她不过呢。”
说到这,高蔓枝眉间又染上几分惆怅,哀凄般叹道:“可惜是个命不好的,不然也能许个好人家……”
赵世景宽慰道:“阿嬢,什么命好命不好的,各人有各人的命,您可怜她作甚?她纵有满腹才学,那也不关咱们的事儿。”
“说得也是。”高蔓枝被一打岔,瞧着反倒开心了几分,她抬手望了望外头的天色,惊道,“哎呀,圣人该过来了,咱们快准备准备。”
“是吗……”
众人的注意力也都被吸引了过去,各自理了理衣襟,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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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笔直,哪儿还有方才的懒散模样。
一顿饭吃得和乐无比,此刻他们仿佛只是寻常人家,夫妻恩爱互敬,子女谦恭孝谨,便是天伦之乐。
用过饭后,赵惊鸿没多待,只借口累了,先行离场。
夜色深重,只三九手中一盏宫灯可以勉强视物,但到底不比白日那么清朗,是以宫人冒冒失失撞上来时,赵惊鸿与三九二人甚至来不及躲避。
“大胆!”三九大声呵斥,“你是哪个宫的?长没长眼睛?若是撞坏了公主殿下你有几个脑袋能赔?”
那宫人将头深深低了下去,连声讨饶,整个身子止不住地发颤,似是怕极了般。
赵惊鸿觉着这声音有几分耳熟,探究般去看她,“抬起头来。”
那婢子眼角还挂着泪,闻言一刻也不敢耽搁,怯生生将头抬了起来。
赵惊鸿的目光在触到那一片薄纱时便已认出了来人,心下微诧,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抬手叫人起来。
转身欲走之际,那婢子忽地冲上来扑在赵惊鸿脚边,哭叫着:“公主救命!”
三九是个习武的,见人扑上来,条件反射般将人一脚踹了出去,待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人已滚出去了老远。
“三九!”赵惊鸿呵斥,瞪了她一眼,似在责备她的冒失,“还不将人扶起来!”
三九自知理亏,这时也不敢多嘴,顺从地将人从地上搀了起来。只是不知是习武之人手重还是什么,那婢子压抑般忍痛闷哼了一声,盈盈眼眸不知何时又盛满了泪。
赵惊鸿此人是个十足的好色胚,无论男女,只要是个面皮好的,她总愿意给人几分好脸。
虽说这婢子掩着下半张脸叫人看不清面容,可露出的上半张脸却足以窥见其中风华,生生叫赵惊鸿多了几分不忍。
她走过去亲自扶起那婢子,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个遍,最后停留在她刻意捂着的手臂上。
不容置喙般,她强硬掀起婢子的长袖,藕节似的手臂上却长满了一块一块一大片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有掐痕,有划痕,纵横交错着,下手之重,叫人不忍再看。
那婢子触电般收回手臂,将伤痕尽数藏了回去。
便是三九,此刻看见这些伤痕也有些于心不忍:“你这是……”
赵惊鸿想起方才高贵妃所言,心中大抵明白了。这后宫惯是个捧高拜低的地方,她一介罪奴,自然人人可欺之辱之,更何况她面上的烈火印记,日子怕是愈发不好过的。
但赵惊鸿并不打算插手,赵世景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能走到哪步,且看她自个儿。
赵惊鸿默了许久,在婢子希冀的眼神下,她还是选择了抬脚就走。
只是她没能走出去几步,便再次被那婢子用身躯绊住了脚步,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死拽着赵惊鸿的裙角倔强地不肯放手。
赵惊鸿:“……”
9. 宴中遇讽夫妻同心
她长叹了声,最后妥协般认命道:“那你究竟想如何?让本宫去教训她们一顿?”
“不是。”那婢子拼命摇头,泫然欲泣道,“求求您救救奴婢,再这样下去奴婢会被她们打死的!奴婢的母亲已然年迈,身边离不开人,若非万不得已奴婢实在不会求到公主身上。”
她跪在地上磕头,额前的碎发散落下来,愈发为她增添了几分柔弱:“求公主给奴婢一条活路,奴婢情愿为公主做牛做马,只求留在公主身边侍奉!”
“奴婢不怕被她们打死,左右我烂命一条,死了也便死了,可奴婢实在放心不下老母,求公主收下奴婢,待奴婢侍奉母亲终老您再将奴婢赶出去也不迟,求您了!”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赵惊鸿,她像被钉在了原地,良久都没有开口说话,待三九提醒她才回过神来,赵惊鸿唇角轻轻动了动,犹疑问:“你阿嬢……多大了?”
“四十又二。”
赵惊鸿再次沉默了,这回沉默得更久,久到三九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你……你自明日起,便跟着我吧。”
“好!”那婢子大喜过望,额前磕破了皮,此刻血液顺着鼻梁淌下来,她却浑然不觉,只一味地磕头谢恩。
“奴婢关山月,感念公主殿下大恩大德,此生愿当牛做马,只效忠公主一人!”
这些场面话赵惊鸿听得够多了,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她这名字……
赵惊鸿眯了眯眼似在回忆,裴凌云那个未婚妻叫什么来着?上回听他说似乎也姓关,长安城中关姓并不多,是巧合吗,还是她记错了……
罢了。
赵惊鸿挥挥手,“你先下去吧,明日是高娘子的生辰宴,待生辰宴过后,你便随我一道会公主府吧。”
“是!多谢公主!”
关山月谢了又谢,拜了再拜,这才肯离去。
“公主。”三九总觉得怪怪的,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后宫这么大,没道理一天之内遇着同一个人两回,“您真要将她带回府?”
“多个奴婢罢了,公主府又不是养不起。”赵惊鸿倒没多想,她对美人儿总是要多几分宽容的。
三九仍旧不放心,“可这奴婢……不是都说她生来不祥吗,万一给咱们招来祸患……”
“三九。”赵惊鸿无可奈何唤了她一声,“旁人说说也就算了,你怎么也信了这一套了。”
她放缓了声音,似在喃喃自语,“虽为罪奴,出身微末,但本事倒是不错,讨巧卖乖有一套……”
三九没听清,以为赵惊鸿在和她说话,“公主你说什么?”
“没什么。”赵惊鸿收了神绪,吩咐道,“明日晚宴,你去通知那丫头一声,叫她随咱们一同出席。”
三九闻言别扭着不肯应声,赵惊鸿察觉到她的情绪,但也少见的没有安抚,只是加重了语气:“听见了吗?”
“……是。”
高蔓枝的四十岁寿辰办得极其盛大,寒夜之中唯皇宫灯火通明,红色的火光似乎照亮了黑夜,宫女们端着玉盘金樽轻盈地鱼贯而入,席间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金风玉露的夜,就连花枝都在轻轻地颤。
赵惊鸿派人去公主府将裴凌云接了来,裴凌云原本并不喜欢热闹,也不爱参加什么宴会,只是今日是贵妃的生辰,他如今又多了一层尴尬的身份,实在推脱不得。
裴凌云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将手中缰绳递给身旁小厮,本打算掠过赵惊鸿直接入席,却在看到她身后立着的婢女时视线微微滞住,那婢女依旧低着头,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打量。
赵惊鸿自然没有错过他的不对劲,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没有当场发问。
她上前叫住裴凌云,将手放进他的臂膀,嗔道:“夫君,你瞧瞧人家,哪家郎君不是对自家娘子照顾有加,就你这个粗人什么都不懂,你再这样我可要罚你了。”
裴凌云僵立在原地不敢动弹,眼珠无措地转了几圈,还是没想明白赵惊鸿这忽然转变的态度究竟是为何。
他真诚发问:“你疯了?”
“……”
赵惊鸿面上笑意更甚,咬着牙轻声道:“待会儿席上都是老狐狸,我如今本就受颇多非议,若不做出这番恩爱模样,那群老东西又得拿我强娶一事做文章。”
她狠掐了裴凌云一把,“记住,我不好过你也得吃不了兜着走!搂着我。”
搂?
裴凌云一只手僵硬地在她身上比划,左看右看不知从哪儿下手。
赵惊鸿等了等,发现这厮实在是蠢笨得无可救药,她叹了口气,忍无可忍地捏着裴凌云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可以进去了。”
赵惊鸿坦坦荡荡一副任人欣赏的大方模样,可偏偏苦了裴凌云。
裴家家教甚严,平日就是与旁的娘子说句话他都恨不得避开三丈远,生怕惹人非议。
如今这般,虽说是自家娘子,可他们之间仅有一次肌肤之亲,何况过程还不大愉悦,平日见了面就是互掐,骤然这般亲近,裴凌云一面受着旁人目光的凌迟,一面又别扭地不适应与赵惊鸿如此亲近。
手下腰肢细软,裴凌云又不合时宜地想到那晚轻纱帐下,如白玉般细腻的肌肤颤巍巍贴着折磨他,思及此,他放缓了手下力道,只虚虚搭在赵惊鸿身上。
意识到他的走神,赵惊鸿不大爽快地掐了下他腰间软肉,裴凌云惊了一惊,微微退开身子。
还没来得及诘问,面前便迎上了位夫人,还带着个尚年轻的娘子,想来是对母女。
裴凌云不认得人,赵惊鸿却认得,就是她这辈子的死敌——沈临夏,还有比沈临夏更讨厌的,她的娘亲。
见赵裴二人黏糊着走进来,齐媛自然是不甘心的,她的女儿与赵惊鸿同岁,却处处被赵惊鸿压了一头,原先赵惊鸿待字闺中时,长安城中有志儿郎皆将她挂在嘴边。
“非赵惊鸿不娶”这番惊世骇俗的话在当时几乎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世人皆知赵惊鸿,而不知有沈临夏。
这可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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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气得牙痒痒,打那往后无论什么她都要女儿与赵惊鸿比上一比。
先前赵惊鸿三休驸马之事闹得极大,长安城内人人都将这事当做饭后谈资,连带着赵惊鸿的名声也臭了。
这可把齐媛得意坏了,认定这回沈临夏定能坐稳长安第一贵女的名号,可偏偏沈临夏是个不争气的,二十又二了都没能把自己嫁出去,成了人人嫌弃的老姑娘。
齐媛本就心气儿不顺,这会儿见着赵裴二人恩恩爱爱宛若比翼鸟般走了进来,无论如何也要刺上几句。
“呦,咱们公主殿下来了。刚刚新婚不久,想必这婚后的日子过得不错吧?”
赵惊鸿懒得奉承,兴致缺缺应了声:“还不错。”
齐媛似乎看不出赵惊鸿面上的不耐,自顾自哗啦啦说道:“要我说啊还是公主您会挑男人,瞧瞧咱们裴郎君,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比先前那几位驸马好多了!”
此话一出,饶是沈临夏也诧异地看了母亲两眼。
赵惊鸿扯起半边嘴角,皮笑肉不笑:“齐娘子有空关心我夫君,不如多为自己女儿相看相看吧,虽说女子不嫁人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对齐娘子您来说,可不是要了命吗?”
“……”齐媛嘴边的笑凝在面上,眼里是即将爆发的怒火,衬得她愈发诡异。
她硬生生压制住了脾气,笑意险些维持不住,逞道:“这自然不比公主,咱们家临夏就是太老实了,她若是能看上个郎君当街抢回来,怎么着我也高兴不是?不过啊,强抢来的姻缘也不一定都是好的,貌合神离的大有人在,所以我也就不着急了,慢慢挑嘛。”
“夫人此言差矣。”一直没开口的裴凌云这会儿却握紧了赵惊鸿手心反驳道,“无论什么样的姻缘都是上天注定的,某先前虽不识得公主,这婚事也并非出我所愿,可成婚后某才发觉,公主竟是如此美丽善良,温婉贤淑,如今想来,某只恨没有早些认识公主,也好早些将她娶进家门。”
赵惊鸿嘴角抽了抽,她怎么早没发现这裴凌云睁眼说瞎话是有一套的。温婉贤淑?这是她赵惊鸿该有的吗?
不过他这话确确实实说到赵惊鸿心坎里去了,特别是在齐媛强撑着祝福后慌乱退下时,她心情颇好地盯着那母女二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连着裴凌云她也觉得顺眼了些。
“表现不错。”她难得夸奖了句。
裴凌云却仍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死样,瘫着脸回:“公主过誉,若公主失了面子,我裴凌云自然也没脸,这不是您亲口说的话吗。”
裴凌云本意是想刺她两句,没想到赵惊鸿听不出来似的,颇为赞同地点头:“没错,是本宫说的。”
“……”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裴凌云没再继续与她争执,圣人与贵妃已入了席,他二人也只得暂时噤声。
高贵妃难得坐在高位上,扫视着下头的众人,眸光悠悠扫过每一个人,却在看到赵惊鸿身后站着的两位婢女时定住了目光。
半晌,她勾唇。
10. 身份揭晓正式宣战
高贵妃抬手免了众人的礼,笑意吟吟道:“今日是本宫的寿辰,难得大家聚得这么齐,可要喝得尽兴啊。”
“那是自然。”底下有人乐呵呵应了。
赵惊鸿有些困顿,疲于应付这些人的阿谀,每年的寿宴都是一个模样,听朝臣赞一赞这大好河山大美长安,捧一捧圣人英明娘子端庄,再夸一夸皇子聪慧皇女孝敬,最后送些寿礼,每年都是如此,连一个新花样也无。
几位皇子接连献了礼,最后才轮到赵惊鸿。
赵惊鸿走上前去还未开口,便听高蔓枝问:“公主这奴婢……怎么瞧着有些面熟?”
一句话将众人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待有人看清那奴婢模样时,便听堂上微微有抽气声,赵惊鸿本还有些疑虑,一对上上首高蔓枝的眼神心下便有了答案。
她处变不惊无甚波澜道:“昨日在高娘子殿中,听高娘子说了这丫头身世,儿臣甚是怜惜,恰逢晚间又遇着了一次,想着不如将她带回公主府,也好过在宫里平白叫人磋磨。”
此话一出,高蔓枝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孝和帝也不是傻子,一下便听出是高蔓枝明知故问,是以有些不大高兴。
“这……”高蔓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索性伸手拍了拍脑袋,“瞧我这记性,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是了,这婢子昨日还来殿中奉过茶呢。”
“就是这……”她又不说了,话语间满是踌躇,看着赵惊鸿的眼神欲言又止。
席间一阵骚动,众人面色各异,端的都是瞧好戏的姿态。
赵惊鸿环视了一圈,心头总觉得不对劲,可这股子不对劲又无从说起,她下意识去瞧裴凌云,裴凌云目光矍铄,面上带了点显而易见的慌张。
好事的齐媛这会子率先站了出来,扬声道:“公主您也真是的,这丫头可不就是咱们驸马爷先前的未婚妻吗,您就算再不挑也不能给自己寻个祸患回家啊。”
此话一出,全场窃窃私议的声音纷纷大了起来,似是得了人撑腰。
赵惊鸿脑袋嗡了一声,一时没回过味来,待将将理清脑海中的思绪时,就见裴凌云正欲起身过来。
然而他身后的关山月比他更快一步上前来。
她双膝跪地,嗓音淡漠而有力:“圣人明鉴,奴婢从前确与驸马爷有过婚约,但那是两家长辈指腹为婚,此次驸马爷班师回朝,奴婢便与驸马爷换回了拜帖,婚约早已不做数!”
“奴婢对驸马爷绝无非分之想,求公主收留只为自保。奴婢从小便受人奚落,受人欺凌,是公主心善搭救了奴婢,奴婢关山月愿以命报之!”
裴凌云站在赵惊鸿左侧,与关山月隔开一个身位,“圣人,臣与关娘子不过是幼时的玩伴,臣少时便随父出征,根本无心于儿女情长。也是在遇到公主后才第一次想与一人厮守终生,臣与公主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绝无不轨之心!”
见二人皆在她脚边跪着,赵惊鸿这才明白过来,看来是有人故意将关山月带到她面前来的,存了心给她找不痛快。
此人是谁,不言而喻,可她偏偏不会让她就此如愿。
赵惊鸿不去看高位上的二人,转而将目光看向齐媛,这个齐媛,仗着身后有人撑腰就敢如此无法无天,真是欠收拾了。
她悠悠走到齐媛面前,每走一步,压迫感迎面而来,赵惊鸿冷着脸的模样着实可以称得上唬人,齐媛本就是个外强中干的,这会儿慌得小腿肚子都在打颤,“你……你要做什么?”
“啪——”
猝不及防的,赵惊鸿一个巴掌便扇了过去,齐媛错愕地捂着脸久久没有回神。
“阿嬢!”沈临夏惊呼,连忙过来查看齐媛的伤势。
“赵惊鸿!”沈临夏眼里几欲喷出火星子来,咬牙切齿瞪着她,赵惊鸿也不多言,一视同仁般也赏了她个巴掌。
三九捧了块上好的绢布为赵惊鸿擦手,斥责二人:“瞪什么瞪?公主赏你们巴掌那是看得起你们!你们二人胆敢直呼公主名讳,可有将圣人、将皇家放在眼里!”
这番话说得极重,连带着孝和帝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齐媛这才懊恼地皱眉,方才确实有些莽撞了,圣人毕竟还在场,她们如此算计他的女儿,只要是个有眼珠子的都能看出来。
周遭一片寂静,无人敢大声喘气儿。
赵惊鸿这才朗声面向高位道:“关山月的身份,我昨夜便已知晓,何须你们一个一个跳梁小丑般跳出来作怪?”
高蔓枝这时才出声缓和:“殿下原是早已知晓了?那怎么不早说呢,害得咱们大家还为殿下担心,生怕这奴婢会使些什么下作手段呢。”
赵惊鸿轻笑,这群人在想什么她怎么会不知道,敢算到她头上,这些账她都一个一个记着,来日再清算。
她走回原位,将地上的关山月扶了起来,“一个男人而已,哪里需要我们二人费尽心思去抢,只有蠢货,才会把抢男人当做头等大事。”
话音将落,高蔓枝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赵惊鸿没看见般继续道:“贵妃娘子久居深宫,眼里自然只能看得到一方天地。”
她走上高阶,站在高蔓枝身边,俯身在她边上耳语:“我赵惊鸿不是你高蔓枝,更不是齐媛那个蠢货。你的富贵荣华仰仗于男人,可我不是,我要的东西只会凭自己的双手抢来!”
这便是宣战了,这是赵惊鸿第一次对高蔓枝堂而皇之地露出爪牙,也是第一次没有掩饰自己的野心。
见高蔓枝惊魂未定地倒回椅背上,她才微微一笑,冲一旁沉默不语的孝和帝道:“父皇,今日因着家事搅扰了高娘子的寿宴,实在不该,若有机会,儿臣下回单独给高娘子赔罪,今日儿臣便先行回府了。”
孝和帝轻叹,望着底下一片狼藉也没了庆祝的心思,只稍一挥手:“去吧。”
*
马车内格外寂静。
赵惊鸿阖眼小憩,裴凌云与关山月分别对坐两端,二人谁都不敢贸然开口。
裴凌云抬手揉了揉鼻子,他自知理亏,这时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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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话为好。
关山月摸不透赵惊鸿什么心思,方才在殿上虽替她圆了过去,可私下不知她究竟是何想法。
关山月想,她心中觉得膈应也是应该的,毕竟天底下没有哪一个女子能安然与丈夫的前未婚妻共处一室。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晃出了宫门,赵惊鸿忽地开口:“你们谁先解释。”
此话一出,关裴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对视了一眼,皆默契地垂下眼皮。
赵惊鸿等了等不见有人先开口,她没了耐心:“那就你先说吧,我的好驸马。”
“……”
裴凌云双膝不自觉动了动,手指在膝盖上摩挲,嘴上说出的话依旧不好听:“该说的我都说过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关山月绝望地闭眼,此刻竟然有些庆幸她这婚退得早,若叫她与这个倔嘴葫芦相伴余生,怕是等不到老便被气死了。
“那我来问。”赵惊鸿不肯放过他,上身倾歪靠近他,“白日本宫在宫门迎你时,你明明看到了关山月,那时为何不告诉我,反倒叫我在宴会上险些失了颜面。”
裴凌云错愕了晌,似是没料到赵惊鸿在意的竟是这事,一时不禁有些恼怒,旁人家的娘子恨不得刨根问底,她倒好,竟然只在乎自己的颜面,可见他裴凌云在她心里真是一点分量都没有。
这样一想,说出的话便也违了心意:“为何要说,说出来给你机会叫你磋磨人家吗?”
“你!”
赵惊鸿柳眉倒竖,简直要被气笑,她的驸马还真是讨厌她讨厌得紧,恨不得将这世间所有的罪名都扣在她头上,半点也不愿往好处去想她。
赵惊鸿就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性子,这会儿她看裴凌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她大声叫停了马车,将裴凌云一脚踹了下去:“叫三九进来!你一个大男人坐里头叫她一个小姑娘在外头受冻算怎么回事。”
正好裴凌云也憋了一肚子气,不想看见赵惊鸿,闻言麻溜滚了出去,将坐在外头的三九换了进去。
赵惊鸿又将矛头对准了关山月:“你是高蔓枝的人?”
语气十分不善,连带着三九坐下时的动作都放轻了几分。
关山月不知赵惊鸿怎么会这么想,只能先否认:“奴婢不是谁的人。”
“是吗。”赵惊鸿一只手支着脑袋,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她,这是一个极其冒犯的动作,让人并不舒服,但关山月半分也不敢挪动。
“本宫昨日才进宫,你就说什么替人来侍奉,这侍奉的时机怎得如此巧妙?接着高蔓枝再故意说出你的身世,叫人可怜你,你再求到本宫跟前,用你母亲来说事,你知道我阿嬢早逝,所以特地利用了这一点,来唤起我对你的同情心。”
“待你入了公主府,届时你的身份一定瞒不住,高蔓枝不一定是想用你来对付我,但你的身份,恶心我足够了,是也不是?”
关山月大方承认:“奴婢确实利用了家母以此来求公主垂怜,但有一件事,公主说错了。”
11. 心有疑而怒气横生
她抬眼看向赵惊鸿,哪里还有昨日的半分胆怯:“奴婢确实是处心积虑想要进公主府,但奴婢并不是贵妃的人,也不为裴凌云而来,奴婢是为公主而来。”
“贵妃或许确实是故意将奴婢的事说与公主听,以此来引起公主注意,待奴婢身份暴露,便可结结实实膈应公主一把。可奴婢从头到尾,眼里只有公主一人。”
“昨日奴婢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伤疤做不得假,公主大可派人去宫里问,奴婢这些年来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公主,奴婢在宫里待得久了,深知若要保命背后就必得有一个靠得住的大树,您,就是奴婢的树。”
赵惊鸿摇摇头,总觉得她太过轻率:“你怎么就知道,本宫一定靠得住呢。且不说你的身份,就说你脸上这些东西,你在世人眼中就是个不祥之人,本宫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护着你呢。”
“公主会的。”关山月十分笃定,“就凭昨日我用我母亲的事来引起公主同情,那一刻奴婢就知道,您是个好人。”
那一刻赵惊鸿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就连肩头也在可笑地颤动:“好人?本宫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是个好人。”
她笑够了,又阴森森地盯着关山月瞧,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你知道,我之前的几位驸马都是怎么死的吗?”
“看来那位失踪许久的何驸马也死了。”关山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压根没被吓到,“他们死有余辜,与公主何干?”
“是吗。”赵惊鸿翘起一条腿晃啊晃,打定了主意要刨根问底,“那你说说,他们怎么就死有余辜了。”
关山月先看了看赵惊鸿,又像三九望去,而后嫣然一笑,回:“他们既然已是公主的人,就不该吃里扒外,做背主的事,叛徒难道不该死吗?”
不料赵惊鸿却勃然大怒,质问道:“还敢说你不是贵妃的人,你一个小小宫女,哪儿来的这些消息?”
关山月连忙匍匐在她脚边,瞧着低头认错的模样,言语却不急不缓,带了些安抚的意味:“奴婢自幼在深宫中长大,宫里的手段见得多了,知道些什么便也不足为奇。这些事没有人告诉奴婢,是奴婢自己猜的。”
“第一位驸马是圣人赐婚,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原本前途大好,偏偏被圣上指给了您,仕途无望,他原本打算与您好好过日子,做个闲散富贵人也无妨,是以公主婚后郎君体贴有加,对您言听计从,您十分满意这桩婚事,直到后来那位驸马结识了二皇子。”
“一个男人,要么永远不碰权力,一旦沾染上,有了欲望,那这辈子都不可能甘心只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他暗中作为二皇子的线人,将您的一举一动都泄露了出去,后来被您发现,所以您才……”
她拖长了尾音,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继续道:“更不要说后头的两位驸马都是贵妃精心挑选的,是以您如法炮制,全都将他们解决了个干净。”
她靠近了些,游蛇般伸手抚上赵惊鸿的膝盖:“公主,那是他们自己找死,与您有半分干系吗,是他们负了您。”
“花言巧语。”赵惊鸿两指抬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你确定你不是贵妃的人?”
“奴婢,是公主的人。”
赵惊鸿满意地勾唇,轻拍她的脸:“给我牢牢记住这句话。”
三九一直没出声,待二人入了房门才开口:“公主,那丫头不过三言两语您就信了她了?”
赵惊鸿脱了大氅递给三九,此刻才堪堪有些疲惫地坐下,“不管她是不是高蔓枝的人,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我才能安心。她不是最好,就算她是,一个小小的婢子也掀不起风浪,高蔓枝有意在我面前提起她,就是想给我找不痛快,且看她安不安分就是了。”
三九犹不放心,往前走了两步,急急问道:“倘若那婢子勾引驸马爷呢,公主您才成婚,就在驸马爷眼前放一个旧情人,您就这么放心他?”
“裴凌云若是这么轻而易举便被勾了去,那本宫还真是要好好谢谢她,替本宫看清了一个男人。高蔓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那就如她的愿,长安城到处都是好儿郎,难道就他裴凌云最出挑吗。”
说来说去,其实赵惊鸿也没多在意裴凌云,无非是当个小雀儿养着,乖了便逗一逗,不乖就教训一二,左右也省心。
今日看来,这个裴凌云倒是个识时务的,至少在外人面前还能装一装,只是今日在马车上说的那番话实在叫她恼怒,什么时候狗也能冲着主人叫了。
思及此,赵惊鸿冷声吩咐三九:“叫驸马搬到偏院去,少在这儿碍本宫的眼。”
“那……”三九看了眼赵惊鸿,不知该不该问,最后还是开口,“驸马还搬回来吗?”
赵惊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瞥见三九面上的纠结时忽起了逗弄之心,“也许可以,也许不可以,看本宫心情吧。”
果然,三九一张小脸都皱在了一起,苦兮兮地问:“那公主您什么时候心情好一些?这人去了偏院他干了什么您可就不知道了,您真这么放心?”
“是啊……”赵惊鸿极为苦恼地叹了声,“可人的心不在我身上,我就是日日将他绑在身边看着也没用啊。”
“怎么会没用?”三九急得连忙反驳,最后下定决心般抿了抿唇道,“他若敢不听话,奴婢就打断他的腿绑在您床上,他废人一个,还不任您摆布?”
瞧她说得一本正经,赵惊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三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恼怒地剁脚:“公主,您怎么这样啊?”
赵惊鸿缩缩肩膀,怕又将人惹恼了,到底没再笑,只催促着:“行了快去吧。”
三九动作很快,裴凌云甫一回房,便对着空荡荡只徒四壁的房间呆立住了。
“来人!”他大叫。
三九便是等着他来,听他喊人,立马上前来,明知故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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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爷,怎么了?”
“我的东西呢?”
“您说这个。”三九轻笑,浑不在意道,“公主吩咐了,请您暂时先去偏院住几日,哪日公主心情好了,说不定您就可以回来了。”
裴凌云不知是自己那张破嘴惹的祸,以为赵惊鸿还在介意今日席上的事儿,他几乎是无可奈何地开口:“今晚我没有事先告知她关娘子的身份是我做的不对,可她至于如此公报私仇吗?”
三九一听就知他根本没认识到自己的错,也不欲与他多废话,直接叫人锁了屋子,将钥匙妥帖收好。
“驸马爷既然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那便去偏院好好想想吧,偏院冷清,定能将驸马爷的脑子给冻个清醒。”
三九说完转身就走,身后的一大帮人也跟着离开,只剩个瘦弱的小厮还留在原地。
裴凌云疑惑地看着他,那小厮弱弱开口:“三九姐姐怕您不认识路,特来叫奴才带您过去。”
呵。
裴凌云冷嗤一声,这哪是怕他不认识路,分明就是派了个人押着他过去。
他懒得多言,提步便走。
那小厮在身后急忙喊住他:“爷!”
“干什么!”裴凌云近乎失态地厉声喊道。
小厮指了指另一个方向,小声说:“爷……走错了。”
“……”
裴凌云吃了个哑炮,没脾气般顺从地换了个方向。
三九说得果然没错,这偏院冷清阴森得紧,一看就是常年没人住的地方,只是靠近,便闻得一股子陈旧腐败之气,叫人心生退意。
院里没点灯,黑乎乎一片,伴着晚夜哭嚎的朔风,那房门将开未开,看不分清里头,像只长着獠牙的猛兽张开大口等待猎物的到来。
那小厮似有些胆寒,只停在门口,盯着里头咽了下唾沫,怯怯开口:“这就是了,爷,那我就先走了,您别怕!”
裴凌云:“……”
说怕倒不至于,毕竟他行军打仗这么多年,什么恶劣环境他没遇着过,就是烂泥堆里也睡过好几回,这院子无非就是黑了点,冷了点,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连这点儿都扛不住吗。
裴凌云推门进去,索性桌上还倒着半截烛火,他将那蜡烛扶了起来点亮,这才看清屋内样貌。
虽然那小厮说这屋子常年没有人住,但看得出来刚刚被人打扫过,屋内没什么灰尘,只是摆设旧了些,屋顶不漏雨窗户不漏风,就连他的衣裳被褥也都被好好收着。
裴凌云原本堵着的心头这回才算舒畅了些,看来赵惊鸿只是单纯想让他离她远些,不是故意磋磨他。
这样也好,他总算也能松口气,依着赵惊鸿这个刁蛮难搞的性子,若是不给他松快的机会,他怕是招架不住。
想到这,裴凌云一身轻松地坐在了床上,庆幸着自己终于能短暂逃离赵惊鸿的魔爪,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很快他就要笑不出来了。
12. 极乐乐坊静听她声
翌日一早,公主府难得地迎来了位叽叽喳喳的客人,傅沅将将解了禁,便迫不及待来找了赵惊鸿。
彼时赵惊鸿还在更衣,三九先行出了门迎她,她有心调侃,嬉笑的目光在傅沅身上流连:“傅娘子今日怎么得空来了?傅公不生气啦?”
“……”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傅沅白了她一眼。
傅沅这小丫头没别的爱好,平日里就喜欢去乐坊点几个小倌儿听曲儿逗乐,乐坊里的小倌儿花样多,一张小嘴惯会哄人,她每每都被哄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也就是她倒霉,那日被一群小倌儿起哄,正准备跟人喝交杯酒,却被前去查案的她亲爹傅少卿给撞了个正着,那场面闹得是人仰马翻,难得一见。
傅少卿此人极为刻板,铁面无私,当即便揪着人耳朵将她给扭送回了家,就不说禁足的事儿了,还罚她日日抄写佛经,抄得她那叫一个清心寡欲,半分想点小倌儿的心思都没了。
这可不行,傅沅也就好这一口,在家里时想着小倌儿们的温柔小意,到了乐坊又一脑子的阿弥陀佛,简直苦不堪言,想来想去,索性便来找赵惊鸿玩玩。
赵惊鸿成婚时她尚且在禁足期没能参加,就连这驸马是个什么人物都不晓得,是以现在好奇得紧,缠着三九非让她说说,三九偏也是个嘴上没把门的,被傅沅这么一闹,叽里咕噜一股脑全给说了出来。
“什么?”傅沅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气得来回转圈圈,“那个男人居然这么不识好歹?这可是赵惊鸿诶,赵惊鸿都看不上他还能看上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什么鬼样!真是给他脸了!”
“那个……”三九弱弱开口,“其实驸马长得还不错的……”
单说样貌,裴凌云自然是无可挑剔,剑眉星目气宇轩昂,身上带了股读书人没有的硬朗周正之气,论身姿容貌已是上乘。
可傅沅是个什么角色,与赵惊鸿并称长安双霸,甚至比赵惊鸿更甚一筹,脾气一点就炸,眼里只放得下她愿意看见的人,在她看来,这个裴凌云就是长成天仙模样他也配不上赵惊鸿!
赵惊鸿洗漱完来到前院,见傅沅一副抓狂模样,心下疑惑,好端端的谁又惹她了?
见赵惊鸿来,傅沅这才有了撒气的对象,逮着赵惊鸿就是一顿数落:“赵惊鸿啊赵惊鸿,我想到你没用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没用,连个男人你都治不住!好歹你也是成了四次婚的人了,不说身经百战那也是经验丰富啊,这么一个小男人你就没招了?”
赵惊鸿一听就知道是三九这丫头惹的事,不过此刻也无暇去骂她,她更在意傅沅说她没用的事儿:“什么叫没用?就你有用?你有用点小倌儿别被你爹见着啊。”
“你!”傅沅语塞,这事儿真是能被人唠一辈子,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还有。”赵惊鸿继续,“什么叫身经百战,我是成了四次婚了,那我也没有很频繁那个吧?偶尔几次而已了,你少给我夸大其词。”
傅沅嗤之以鼻,斜着眼瞧她:“呦呦呦,啧啧啧,那还真是委屈您了哈,成了四次婚,大半时间都在守活寡,所以我说你根本就治不住那些男人,真是半分手段没有,拉倒吧拉倒吧。”
她拽着赵惊鸿往府外走去,口中振振有词,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家里的给不了你幸福,咱就上外头找去,听说和风坊新来了些不错的小倌儿,姐妹今天就就大发慈悲教你怎么拿捏男人!”
从前赵惊鸿倒也常去听曲儿,只是近日没什么空闲,加上傅沅被禁足,她一个人去也无甚意味,才去得不勤了,赵惊鸿没什么守贞的观念,及时行乐才是她的信条,是以听傅沅这么一说,她也不扭捏,二人直直上了马车。
许是她们二人确实太久不来了,待她们甫一踏入和风坊的大门,一众小倌儿便团团围了上来,看着她们的眼睛似在发光。
没赵惊鸿的许可,他们不敢擅自招惹她,只能转而去攻傅沅,一个胆大的小倌儿将手中丝绢丢在傅沅面上,嗔道:“傅娘子可是好久都不来了,叫人家想得心尖儿都在发疼,今日可要好好疼一疼人家。”
旁的小倌儿不乐意了,绞着帕子恨不得黏她身上去,嘤嘤凄凄哭:“傅娘子哪里能只疼你一人,自然是要疼一起疼了。”
“好好好。”傅沅一进乐坊就如同老鼠掉进了米缸,乐得连自己亲爹长什么样都忘了,“都疼都疼,傅娘子我向来是最公平的。诶对了——”
傅沅大手一挥,“听说你们这新来了几个小倌儿?都给我上上来!”
几个小倌儿一听不乐意,不大高兴地拧了她一把,哼道:“傅娘子好贪心,有咱们几个还不够,就连新来的弟弟们也不放过,怎么,是嫌咱们年老色衰了?”
“怎么会呢。”傅沅一手搂两个小倌儿哄着:“你们在我心里自然是最最貌美的,新来的那些是给我这姐妹点的,你们知道吗,她家那郎君——不大行啊。”
此话一出,那些小倌儿看赵惊鸿的眼神顿时怜悯了起来,拍着胸脯保证:“赵娘子,您放心,那几个新来的是嫩货儿,保准叫您乐不思蜀,可比您家那位会得多了。”
“我?”赵惊鸿原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听是给她点,连忙摇头否认,她只想来听个曲儿,最近没那心思,索性拒绝道,“算了,我不用,挑几个会唱曲儿的就好。”
“什么不用?”傅沅一听急了,甩开一众小倌儿将赵惊鸿拉到角落,低声数落,“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吗你非得守活寡?你这么大大美人放他面前他还无动于衷,要么他不行,要么就是他心里有其他人了,否则没有男人能忍得住!”
这么一说……
赵惊鸿认真回想了下那晚裴凌云的表现,好像也不是不行,除了青涩莽撞些,其他无论是时间还是尺寸上她都很满意。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傅沅斩钉截铁,“外头有人了,你有福了,就等着他抱个大胖小子回来给你当儿子吧。”
“……”
赵惊鸿一把拂开傅沅的胳膊,懒得与她多说,傅沅狗皮膏药般又黏了上来,小声道:“我告诉你,这男人就跟狗一样,你对他越好他越有恃无恐,但你这绳索只要稍稍松一松,他就会屁颠屁颠跟上来,求着你宠他。”
“真的假的?”赵惊鸿半信半疑,就裴凌云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死性子,还求她,不气死她就算不错了。
“我有经验还是你有经验?”傅沅最见不得旁人质疑她,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看家本领都传授出去,“你听我的,把那些小倌儿带回家,你想听曲儿还是想跳舞随你,然后冷一冷你那郎君,不出七天,保准儿比狗还听话。”
傅沅的话赵惊鸿是信的,长安城能撩的儿郎几乎都被她撩了个遍,她玩够了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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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股走人,本是无情之举,偏人家还念得紧,想来是有几分本事在身上,可这本事裴凌云受不受用就不一定了。
见赵惊鸿还在犹疑,傅沅这个急性子等不住了,直接大手一挥,将整个乐坊的小倌儿都叫了来,供她挑选。
“挑几个顺眼的,我叫人给你送府上去。咱们女人呐,就得及时行乐,身边有个可心儿的知冷知热才是硬道理,不然等你老了,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就你那郎君,面冷心冷,就是在他边上冻成了冰块他都不见得能问你一句,还得是做这些出身的会伺候人。”
赵惊鸿原本还不太赞同,想听曲儿了她自己过来便是,将人带回去,搅得公主府夜夜笙歌算怎么回事,到时又得被那帮老家伙们参一本。
然而这想法很快就在见到那些小倌儿们后烟消云散,连个雨点子都没留下。
赵惊鸿愣愣地盯着这帮新来的瞧,心里啧啧称奇,尖货儿啊,这批新人可以啊,瞧瞧这身韵,这样貌,虽说比裴凌云稍差了那么一些些,但放在人堆里已是顶尖了,更何况,他们还会对她笑!
傅沅一看赵惊鸿这发直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索性直接替她做了决定,“你们几个新来的留下,其他的可以走了。”
那些新来的小倌儿极有眼力见儿,不待二人吩咐,便自觉俯下身来伺候,弹琴的弹琴,奉茶的奉茶,捶腿的捶腿,个个乖顺娇媚。
赵惊鸿接过小倌儿手里的热茶,惊叹道::这坊主可以啊,竟然让他搜寻到这么多可人儿。”
“那是。”傅沅大咧咧将嘴里葡萄皮吐进小倌儿的手心,说,“你就把这些人带回去,等腻了再送回来,多好啊,就许他们男人有几个红颜知己,咱们女人就得守身如玉?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跟你说就那帮老顽固最烦人,上回不就被我爹撞见那事儿吗,那群老不死的到现在还拿这事儿嘲笑我爹,我呸!那帮狗东西外头私生子都不知道生了几个了,自己屁股还没擦干净呢就来管别人的闲事了,要是女人是皇帝就好了,看谁还敢说闲话!”
要是女人是皇帝……
赵惊鸿曾经想了许久,要是女人是皇帝,这个世道是不是就会好一些了。
相比前朝,大周对女子的束缚已经少了许多,女子可以休夫,可以从商,可以读书,可是不够,远远不够。
还是会有丈夫打死娘子花钱了事即可,不会有人把女人的命当命,娘家也只会怪女儿不会忍耐。
在孩子犯了错时,丈夫会天然地把这件事怪罪到娘子头上,是她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没有将孩子教好。
一个女人要抛头露面做生意,必会招来许多流言蜚语和反对贬低的声音,可从来没人去这样说一个男人。
女子可以读书,却只能读《女则》、《女诫》这类书,人们先入为主地认为,圣贤书是给男人读的,高官厚禄是为男人准备的。
大周有男宰相、男将军,可从来没有女宰相、女将军。
赵惊鸿从不认为女子就该低人一等,他们说女子扛不起枪握不稳剑,他们说女子天生蠢笨,唯一能做的就是相夫教子。
他们说他们说,全都是他们说!全都是男人说!可谁来听女人说呢?
谁来听那些被丈夫打死,被父亲卖掉,被兄弟拖累的女人说呢?
谁来听一听,被压迫了千百年来的,女人的声音。
13. 失势位卑公允难求
裴凌云睡了一觉起来顿觉腰酸背痛,偏院的床不比主院,只是几块潦草的硬木板搭就,他睡惯了软床,一时还没适应过来。
说来也怪,今日怎么连个小厮也见不着,往常不等他起来,门外小厮便已早早侯着准备随时上早膳。
裴凌云也没多想,径自洗漱完去了厨房。
做饭的何婶还在忙活,厨房闷热,豆大的汗珠从她鼻尖落下,裴凌云走近,问:“何婶,今日没做早膳吗?”
何婶顿了顿,停下手上动作,略带歉疚道:“呦,驸马爷起来了,真是对不住了,今儿个殿下不在府里,奴婢也就没怎么做了,这儿还剩两个馒头,要不您先委屈委屈?”
裴凌云看着两个冷硬到干裂的馒头,到底没多说,他不是个爱麻烦人的性子,便也接了:“好,多谢何婶了。”
本来他也没多想什么,赵惊鸿不在,下人们随便对付一口也很正常,只是还未走出院门之际,便听何婶小声对身旁人说道:“一个被殿下丢弃了的驸马,还指望谁去伺候他呢,真是好大的架子!”
裴凌云常年习武,耳力极好,又没走多远,是以想听不到都难。
他停住了脚步,凝神听着,年纪小一些的丫鬟话语里是掩饰不住的鄙夷:“就是,原以为他同前面几位驸马不一样,不成想也是个没用的,看来殿下对他也没多上心,都将人赶去了偏院,我看呐,再过不久他就得被咱们殿下给休了!”
身旁似有人靠近,挡住了一半阳光,关山月静静立在他身侧,目光若有似无地在他手中的馒头上停留了一眼。
不似裴凌云的错愕,关山月更多的是了然:“人就是这样,拜高踩低,你从前身居高位,想是没体会吧?”
她也不需要裴凌云回答,自顾道:“我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我一直都明白一个道理,要想舒服地活着,就必须舍弃尊严,脸面。我看出来了,朝阳人不坏,你若是稍微软和一些,她不会过于苛责你的。”
裴凌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默默远离了些,嫌弃道:“站远点,别毁了我的清白。”
“……”
“呵。”
关山月转身就走。
晚些时候赵惊鸿回来了,不过不是一个人,是带着一排人回来的。
一个个身着飘逸衣衫的小倌儿鱼贯而入,赵惊鸿最后才从马车里出来,管家看愣了眼,支支吾吾问:“殿下,这……”
“哦。”赵惊鸿看了眼那排小倌儿,轻描淡写道,“没事,他们就住我院儿里,你不用忙活。”
“诶……好。”管家迟疑了半晌,还是应了。
赵惊鸿想得很简单,她住的主院极大,便是再来十个小倌儿也住得下,到时随意收拾几个房间出来就行,不需要兴师动众,却未曾料到会在府中掀起一波风言风语。
府中下人对裴凌云越发懈怠了,一日三餐都没有他的份儿,也没人愿意去偏院伺候着,他每日只能吃些下人们剩下的饭菜。不仅如此,每每裴凌云所经之地,总有人用着鄙夷的眼神看他,生怕他听不见般当面议论。
“听说咱们殿下带回来好几个小倌儿呢,还给领回了主院,我就说,怎么好端端的让那位搬去了偏院,原来是为了腾位子出来啊。”
“是啊,这位还不如前面几位呢,好歹那几位在时殿下多少还能给他们留几分薄面,你瞧瞧这位,连自家娘子的心都抓不住,真是没用,我看他还有几天驸马可做。”
“诶,我赌一个月,最多一个月他就得被咱们殿下赶出去!”
“什么一个月呀,半个月!”
“……”
裴凌云恍若未闻,大步流星回了房,偏这破屋子哪儿哪儿都不好,桌椅简陋就不说了,窗棂破旧得连外头一丁点儿声响都能听见,赵惊鸿那院儿里更是吵个没完,又不是谁都爱听她那些破曲儿,聒噪!
罢了。
裴凌云安慰自己,吵是吵了些,起码赵惊鸿这阵子不会来烦他了,他总算能喘口气,不必费心费力与她斗智斗勇了。
一连几日,赵惊鸿都没想起裴凌云,日日流连在温柔乡,别说,小倌儿们就是会伺候人,百依百顺不说,回回见着她面上都带着柔和的笑,温顺又乖巧,比裴凌云那个死人脸好上千万倍,是以赵惊鸿早就把他忘到九霄云外了。
若不是三九急急忙忙来找她,她都快要想不起这号人物了。
赵惊鸿伸手示意琴声停下,几个跳舞的小倌儿也停了下来,她才问:“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殿下。”三九喘匀了气,虚虚行了一礼,道,“是驸马爷。”
赵惊鸿如今一听这名字就头疼,疲倦地揉了揉额头,懒散问:“他又怎么了?”
“他和府中下人打起来了!”
赵惊鸿:“?”
一向清冷自持的裴凌云竟然还会和府中下人起争执,真是难得一见,赵惊鸿兴冲冲地抬起手,离她最近的一个小倌儿极有眼力见儿地迎了上去,将人扶起来。
“走吧,去看看我这位好驸马是怎么打人的。”
庭院之中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吵嚷得不行,见赵惊鸿来,围观的下人们自觉让出了一条路,只剩几个拉架的还在闹腾。
赵惊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裴凌云,暴怒得像个狮子,揪住那人的领子不撒手,手臂线条结实有力,一下一下重重落到了实处,被他压着打的那人甚至毫无还手之力,小鸡崽般被捏圆揉扁,旁边三四个拉架的人都没能将他拉开。
赵惊鸿也不急,欣赏够了才叫人将他们拉开。
裴凌云犹不解气,恶狠狠地瞪着那名小厮,他原本是极注重仪态的,衣裳向来都要理到一丝不苟,一点点褶皱都不能有,头发也服服帖帖地全部束至脑后,一副端方克礼的模样,不过如今却是衣衫皱乱发丝散开,倒真有几分像武夫。
那小厮被揍得鼻青脸肿,右眼皮核桃般高高肿起,浑身上下都发软般站不直,需得旁人扶着才堪堪立得起来。
“怎么回事?”赵惊鸿不悦地扫了眼二人,开口便带了些兴师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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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意思。
没人说话,裴凌云尚在气头上,那小厮则是已被打得口不能言,气氛一时凝固了。
看了全程热闹的谢阔这时站了出来:“殿下,是这小厮出言不逊在先。这些时日府中下人对驸马多有懈怠,但驸马大度未曾计较,方才这小厮言语侮辱驸马的父母,驸马气不过,这才动了手。”
裴凌云伸手松了松颈间衣领,呼出一口浊气,显然是气得不轻。
裴凌云的父母都是战死沙场的英雄,裴氏满门忠烈,他见不得旁人辱骂自己父母,这赵惊鸿是知道的,可是……
她似笑非笑开口:“按你这么说,那就是驸马先动的手喽?”
谢阔怔了怔,确实是裴凌云先动的手,他本以为赵惊鸿会为他出气,怎么听这口吻反而是要降罪的意思呢。
他斟酌着开口:“是……驸马先动的手。”
“既然如此。”赵惊鸿没多犹豫很快下了决定,“小厮确实不该出言不逊,可裴凌云先动手打人也有错,甚至还这般兴师动众搅得整个公主府都来看笑话,丢煞人也!”
“你二人都该罚!就罚你们扫一个月的茅房吧,谁都不许去帮他们。”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皆落在裴凌云身上,有讥诮,有怜悯,有唏嘘。
谢阔大抵猜到了赵惊鸿的意图,也没太意外,只裴凌云肉眼可见地错愕了,他万万没想到赵惊鸿会如此不分黑白,这小厮已经不是第一次这般了,往常瞧不起他就算了,他也不想计较,可今日竟然如此过分,言语诋毁他父母,他父母为国捐躯,岂能容他胡说八道。
裴凌云咬牙切齿地盯着赵惊鸿,恨不得将她活吞了:“赵惊鸿!”
“怎么,你敢不从?”赵惊鸿双眼一横,毫不退让地瞪了回去。
裴凌云咽下喉中酸涩,泄了气般挣开身边人的束缚,眼神无波无澜,甚至带着死一般的寂静,似乎又变回了之前的那个,被坚硬外壳包裹着的裴凌云。
“不敢。”他话语间带刺,含着一股嘲讽之意,“朝阳公主的命令谁敢不从?公主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想罚谁就罚谁。”
赵惊鸿冷着脸,眼神幽静望不到底,“既如此,驸马还在等什么?要本宫请你去茅房吗?你身为本宫的驸马,自然应该以身作则,往后若再有诸类事情发生,本宫一样绝不轻饶!”
裴凌云没继续说,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只是背影里的落寞无处可藏,一向宽阔挺直的脊背此刻竟显得苍老佝偻,脚下步子蹒跚,轻飘飘地没了力道。
沉默稍许,三九伸手赶散人群,“散了吧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人群鸟兽般散去,只剩个谢阔还站在原地,见赵惊鸿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揉了揉鼻子抱臂走近了些:“我说,男人哪能这么调,越调越远了,你这么做,他不恨你都算不错了。”
赵惊鸿轻嗤,寡淡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你懂什么,连婚都没成过就敢来教本宫?”
谢阔:“……”
过分了啊。
14. 驸马爷病中识通灵
回了房赵惊鸿才嘱咐三九:“那个小厮,给他点钱让他滚,再不要出现在我公主府。”
三九依言去办了。
赵惊鸿这会儿需要安静,没让那些小倌儿进来。今日之事她确实有意敲打裴凌云,他必须要明白,如今他是寄人篱下,要想过得好,就必须学会审时度势,讨好这府里的唯一的主人,他不再是从前那个一呼百应的大将军,他的身份,是她赵惊鸿的驸马。
他对她既没好脸色,就不要指望她在受气时为他出头,付出都是相互的,赵惊鸿不是一个有善心的人,做不到以德报怨。
她斜斜倒在贵妃榻上,手中无意识捻着帔帛,裴凌云这会儿估计正骂她呢,以他的性子,肯定恨毒了她,往后见着她更没个好脸儿。
赵惊鸿转念一想,又笑自己想太多,管他想什么呢,她赵惊鸿什么时候要为一个男人劳心动神了。
裴凌云这会儿确实正在心里咒骂赵惊鸿,不过在面上他是不会表现出来的,还是一副万年不变的冰块脸。
是他太蠢,居然会对赵惊鸿心怀希望,她是什么样的人,长安城内早就传遍了,偏他还大梦不醒。
偌大的公主府光是茅房就有好几个,还天南地北隔得远着,是以他每日光是路上的功夫就耗费了许久。
府里的下人惯是会见风使舵的,赵惊鸿当日没有为裴凌云讨回公道,反而一并罚了二人,是以下人们对他愈发懈怠起来。
裴凌云回了屋,嫌恶地抬起手臂闻了闻自己一身刺鼻的恶臭味,他半刻也忍不了,当即就要沐浴更衣。
现下正值寒冬,若是用冷水沐浴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裴凌云提着水桶出了门,一路来了厨房。
“何婶。”裴凌云晃了晃手里的木桶,“可否借灶台一用?”
“哎呦!”何婶及一众丫鬟皆捂住口鼻,后退几步,“驸马爷,您怎么这样就过来了?”
裴凌云局促地捏了捏衣角,道:“屋中没有热水,所以我想借灶台来烧一些。”
“那可不行。”何婶眼珠一转,立马拒绝,“咱们府里的炭火那都是有数的,可不敢乱用,再说了,前些天一直下雪,好些炭都受了潮没法用了,现在都紧着殿下那儿呢,驸马爷您能忍则忍吧!”
裴凌云扫了眼暖洋洋的厨房,心知这只是个推脱的借口罢了,但眼下他也不愿意起争执,强笑了下:“好吧,多谢了。”
没法,他只能用冷水大致冲一遍,总不能这么臭着。
冬天的井水格外刺骨,裴凌云甫一坐进浴桶里,彻骨的寒意便从脚底迅速蔓至全身,就连牙床都在发抖。
他没敢多洗,草草将身上污垢擦了个遍就赶紧披上了外衣,饶是如此,到了深夜他依旧起了热。
裴凌云全身发冷,整个人缩在被窝里不住地打寒战,身上汗液大颗大颗往外冒,喉间似有人拿着把小刀在喇,只是咽口水都叫他疼痛难耐。
冷、好冷……
屋中没有炭火,到处都渗着寒气,他身上只这一条被子,平日里御寒倒也够了,只是如今他发着热,最是怕冷,这条被子便显得无甚用处了。
裴凌云强撑起来拖着酸软无力的身子找了几件厚衣服盖在被子上,然后又一头扎了进去,将自己全乎裹住,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这隐秘的黑夜寻得一丝慰藉。
“阿嬢……”
裴凌云恍惚挣开沉重的眼皮,一道埋在记忆深处的温柔的嗓音拉扯着他:“望之,怎么又贪睡了?快起来,阿嬢给你做好吃的。”
他伸手握住那冰凉的柔软的手,抬眼望向眼前的人,目光中是藏不住的孺慕与思念,“阿嬢,你怎么瘦了?”
面前的女子生得极美,却又不止是美,眉宇间尽是刚毅,一头长发利落地束起,闻言才难得露出些女儿家的娇嗔姿态,佯做不满地抱怨:“还不是你们父子俩给气的,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从外头回来把衣服上的雪掸完了再进门,你看看你爹,将屋里弄得乱七八糟,地上那么滑,万一摔了人怎么办!”
她骂完了,才在床边坐下,似是才发现裴凌云红得不正常的脸色,连忙伸手探他额头:“是不是昨晚睡觉又踢被子了?怎得这般不安分?生了病还是自己受罪,都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真是……”
她将漏风的被子给掖紧,又叫人拿来了一床更厚实的被子,一边铺一边吩咐下人:“小公子起了热,想是冻着了,快去请大夫。”
裴凌云烧得云里雾里,后头的事儿也不大知晓得清楚,只记得再醒来时他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她轻声哄着:“望之乖啊,再喝一口,喝了药病才会好。”
裴凌云乖乖张嘴,眼儿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娘瞧,生怕一眨眼就看不到了。
“睡吧。”
一声轻叹,裴凌云闭上了眼睛。
从前的一幕幕在他脑海里映过,仿佛做梦般美好。
“爹爹阿嬢,等等我!”
“快呀,要赶不上放河灯了。”
“……”
战场上的硝烟似乎还弥漫鼻尖,小小的裴凌云被副将抱在怀里,他哭着问:“阿嬢,爹爹呢?”
“你爹爹他……已经没了,望之,别哭,爹爹和阿嬢是为了大周的百姓,九死不悔,只叹不能陪你长大……你记着,你是裴氏后人,须得承父遗志,杀尽外虏——快把小公子带走,一定要确保他安全!”
“阿嬢——!”
裴凌云昏睡了整整三日,直至第四日才堪堪清醒了些,他拖着泛疼的身体半靠在床头,他动了动身子,忽觉身上重量有些不对,这才发现他用来御寒的衣物不知何时被一张厚厚的狐裘被给替代了。
“你醒了?”
门外传来声响,裴凌云循声望去,谢阔端着碗药站在门口。
他指了指那张狐裘,问:“你给我盖的?”
谢阔看了眼那狐裘,“嗐”了声:“哪儿能啊,我有那么体贴吗?你那关娘子好几日没见你身影,怕你死在屋里,所以来看了你一眼,没想到你竟真差点儿死了,她说怕你污她毁你清白,便让我来照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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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他话锋一转,“这狐裘被在长安虽说挺常见的吧,不过你看这毛色,一看就是昂贵稀有之物,我一个穷鬼,哪儿用得起这么金贵的物件儿。”
裴凌云五指若有似无地抚着狐裘,长睫低低垂落下来,瞧着面色还是苍白。
谢阔往前送了送手里的碗,道:“要不你先喝药?我这可是花了好多钱给你请的大夫配的药,等你好了记得还我啊。”
裴凌云自嘲一笑,言语间是浓浓的自我厌弃:“将军府早已败落,我如今已非官身,只是个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驸马,朝廷不会给我发俸禄,我拿什么还你?”
“好说好说。”谢阔大手一挥,身子往后一仰,极为不羁得将一条腿支在床榻上,“现成的贵人不就在眼前吗?小两口床头吵架床尾和,你家娘子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只要顺毛哄,一哄一个准儿。”
裴凌云兴致缺缺地放下手中药碗,“别说了,她那么对我,难道还指望我先低头不成?”
“这就是你不对了,跟自家娘子低头有什么可丢脸的?我可跟你讲啊,你病了这些日子,殿下可快活着呢,你听,现在还能听见丝竹声呢。”
他幽幽叹道:“唉,你说这男人活一辈子,最要紧的不就是能留住自家娘子的心吗,连娘子的心都得不到,那还算什么男人呢,你说是吧。”
“……”
谢阔也不管他听没听进去,自顾说道:“要我说你就应该把那群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都给赶出府去,你是不知道啊,他们说话那叫一个矫揉造作,我听得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偏偏殿下受用得很,三天两头赏他们金银。你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好歹也算个谋士,不比那几个唱曲儿的有用多了,她怎么对我就那么抠搜呢。”
他越说越不像话,晃着脚胡言乱语:“我看你们俩这恨不得掐死对方的劲头,不会那啥的时候你俩也这样吧?那也太无趣了——不过你俩到底有没有那啥过啊?应该有吧?有吗有吗?”
裴凌云突然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耳尖连带着脖子根儿一片都红了。
谢阔新奇地看着他,啧啧称奇:“呦呦呦,这害羞的小模样,看来是有过了。那你害啥臊啊大老爷们的,反正一次也是有两次也是有,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压床上得了,把她伺候舒坦了,往后有你好日子过的。”
“你也不至于在这儿住破屋子吃糠咽菜,生个病连看望的人都没有,大冬天的屋里连碳都没得烧。听哥一句劝,服个软吧,朝阳心软。”
“再不济你总得告诉她这帮奴才是怎么仗势欺人的,你看你病了这些日子,连一个奴才的影儿也没见着,他们就是故意的,不给你饭吃,不给你炭烧,你去告诉朝阳,她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他起身拍拍裴凌云的肩膀,走了。
他这一走,没了他嗓门的干扰,裴凌云这才听清了主院那儿悠悠传来的丝竹声。
他面色骤然低沉,不是,这都多少天了,耳朵还没听聋吗?
15. 归旧院驸马心意乱
前几日赵惊鸿忙着应付那群小倌儿没空理他,裴凌云还觉得乐得自在,哪怕是扫茅房也好,总比每日对着赵惊鸿那张脸强。
可如今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也不知是谢阔的话起了作用还是自己身为男人的自尊心作祟,总之他就是觉得哪哪都不爽利。
这个赵惊鸿仗着自己身份尊贵简直是为所欲为,从外头带了那么些小倌儿回来不说,还夜夜笙歌,哦不,是日日笙歌,白日宣淫!这让外人怎么看公主府!
他有些坐不住了,在床上怎么躺怎么不得劲儿,那些小倌儿到底干不干净啊,万一惹了什么病怎么办。
她也真是,都不知道筛选一下的吗,这又不是街上买大白菜,挑个顺眼的就行,她到底知不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他裴凌云那么干净的!
手中的狐裘抓了又放放了又抓,掌心汗珠将那狐裘的皮毛洇湿,一绺一绺地捋不开,正如他纷乱的思绪。
罢了罢了,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跟他有什么关系。
裴凌云闷头就睡,企图无视那些无孔不入的乐声。
不对!
裴凌云从床上一跃而起,这里是公主府,他是赵惊鸿明媒正娶的驸马,他凭什么容这些外室在公主府里头造次!真是反了天了,倒反天罡!他堂堂驸马躲什么躲,丢不丢脸!
他越想越气,愈发觉得这乐声简直难听得不堪入耳,外室的做派勾栏的嘴脸!他一个正室,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病不病的了,一股怒气涌上心间,遂快步下床,只披了件外衫便草草出门。
一路上裴凌云走得飞快,气势汹汹大有要兴师问罪的模样。
下人一脸惊奇地看着这个满脸邋遢的男人:“咱们这驸马又是做什么去?又看不惯谁要去揍呢?”
“谁知道,你管他呢,反正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殿下赶出府。”
“也是。”
裴凌云一鼓作气到了赵惊鸿房前,正准备拍门手却滞在半空中,不行,若他就这样上去问责会不会显得他斤斤计较了?自古女子都能容忍夫君三妻四妾,怎么到了他这儿就不行了。
如此想着,他心中的气“咻”一下便散了,举起的手正要放下,房门却恰在此时从里头打开了。
“驸马爷?”三九惊讶地看着他,不解的目光从上到下将他扫了一遍,“您怎么……就这样来了?”
裴凌云低头看了眼自己,才忽地想起自己已经三天没有洗漱过了,发也没束脸也没洗,衣裳被汗洇湿了又干,皱巴巴贴在他身上,鞋也趿拉着,整个人要多不修边幅就有多不修边幅,他突然明白了方才一路走来为何会吸引这么多目光。
他有些羞赧,往后藏了藏,没等他说话,便听三九对着里面喊:“殿下,驸马爷来了,想来是有事找您。”
裴凌云:“……”
其实也没什么事……
三九没注意到他的犹豫,不由分说地将他带了进去。
赵惊鸿斜卧在榻上阖着眼小憩,旁边小倌儿一个捏腿一个揉肩,还有一个扇风,真是……够会享受啊。
听着动静,她微微睁开眼,面上没什么情绪,问:“何事。”
三九看向他。
裴凌云几不可察地捏紧了手心,嘴角动了动,似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三九小声提醒:“爷?您来到底是……?”
见裴凌云这副支支吾吾的模样,三九心下也有些踌躇,他不会是来找殿下吵架的吧?那把人放进来她的罪过可不就大了吗。
裴凌云想了又想,说话本想和气些,也不知是一见着赵惊鸿就忍不住枪声还是怎的,说出口的话变成了:“赵惊鸿,你能不能好好管管你的下人?”
完了。
三九绝望地闭眼,这语气果真是来吵架的。
裴凌云也没想到自己怎么就脱口而出了这句话,他原本并不是想说这些的,可眼下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他心下懊恼,面上还强撑镇定。
许是碍着那些外人们在场,赵惊鸿难得没把他立刻打出去,好脾气地问:“他们怎么了?”
“怎么了?”裴凌云冷哼,一开口便带了些怨气,幽幽道:“你看不出来吗?你的那些狗仗着我失势,恨不得往死里踩我,偏院里连个小厮都不见也便罢了,每日饭食需我自己去厨房拿,还只给我些残羹冷炙。屋里冷得跟冰窖一样,还不如冰窖暖和,连炭火的克扣我的,我每日扫了茅房回来想沐浴,连热水都没有。我如今虽非官身,但好歹也是堂堂驸马,他们究竟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还是此事是你赵惊鸿授意?”
“你那些下人们都说,你将我赶去偏院就是为了将你这院儿腾出来给这些莺莺燕燕们住,你说是与不是?”
此事赵惊鸿确实不清楚,那些下人还没胆大到敢在她面前议论,她将裴凌云赶去偏院也只是因为那日他惹了她生气,小惩大诫一下而已。
她看向三九,“他说的都是真的?”
三九近日确实是听到了些风言风语,但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下人们背后议论,总不至于当着人面儿说,没想到那些下人竟如此大胆。
“是真的。”
听三九这么说,赵惊鸿坐直了身,面色霎时间有些难看,冷声吩咐三九:“你去把府中所有人都叫来,无论是下人还是幕僚。”
“是。”
整个公主府加起来大概有一百多号人,此刻全都挤在一个院子里,密密麻麻乌泱泱一片。
赵惊鸿站在上首,裴凌云和三九立在后头。
以何婶为首的几个下人全都战战兢兢跪在最前方,赵惊鸿盯着他们瞧,那几个下人皆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身体微微发抖。她欣赏够了,才给一旁等着的打手递了个眼神:“一人二十个嘴巴,有多大力就给本宫使多大力。”
此起彼伏的巴掌声响起,院中除了巴掌声再没有其他声音,没人敢求情,更没人敢抬头看一眼。
不消片刻,那几人的脸便已高高肿起,何婶嘴角还泛着血丝,她一张嘴,白生生的牙齿就脱落了下来,分外滑稽。
赵惊鸿轻蔑地扫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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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怜悯,高声道:“裴凌云是本宫的驸马,就算本宫再不待见他那也是你们的主子,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我公主府何时这么可怜了,饭也吃不起炭也烧不起了?”
“本宫确实是让他住到偏院去了,但那是我二人夫妻情趣,何时轮到你们来置喙了?往后若是再有人敢对裴凌云不敬,这些人就是你们的下场!你们应该知道,本宫不是个好说话的。”
将那几个碍眼的下人拖了出去,赵惊鸿也不欲久留,只三九对裴凌云说了句:“驸马爷,殿下让您明日便搬回来。”
裴凌云也没想到自己这一闹竟还真能讨回公道,这个谢阔还真有几分本事,竟然能将赵惊鸿拿捏得如此精准。
不对啊,裴凌云皱眉,谢阔再怎么说只是一个幕僚,入府还比他晚,他怎么会这么了解赵惊鸿呢。
他越想越不对劲,怎么看谢阔怎么刺眼,偏谢阔还浑然不觉,一个劲儿地往他眼前凑::怎么样?我说的吧,朝阳肯定会替你出气的。不过你怎的如此无用?不是教你了吗,把那群小倌儿赶出去,你再好好哄哄,你没做?”
裴凌云幽幽盯着他,也不说话,眸光透着几分纠结。
谢阔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搓了搓胳膊:“你看我干嘛?”
“你和赵惊鸿很熟?”
谢阔思索了一番,道,“一般吧,平时也没什么能说话的机会,还是我跟你比较熟。”
裴凌云依旧不爽,“她是当朝公主,你直呼她的封号不觉得僭越吗?”
谢阔莫名其妙,若说直呼其名确实是僭越,可一个封号算哪门子的僭越啊,他实在摸不透这男人的心思:“啊?大家不都这么叫吗,没见她说什么啊。”
裴凌云也不说话,就直直看着他。
谢阔嘴角一抽,无措地动了下喉结,试探道:“那……我应该叫啥?”
“旁人叫什么你自然也叫什么,怎么,你与旁人不同吗?”
他可算是明白这厮抽的哪门子风了,敢情是吃醋了啊,偏谢阔也是个讨嫌的,越不让他干什么他就越要干什么,他故意拖长了尾音,贼贼道:“哦——旁人——可我不是旁人啊,我是朝阳亲选的幕僚,不是普通的幕僚哦,朝阳为了我甚至还斩杀了四名护卫,瞧瞧我在她心中的分量,真是无与伦比啊,可不是某些人能比得过的。”
“……”
裴凌云冷哼一声,觉得与他争辩实在是浪费时间,遂快步离去,徒留谢阔在身后哈哈大笑。
三九做事很麻利,一炷香的功夫便将裴凌云的房间收拾规整了,一切陈设都按着先前那样摆放,一丝挪动都没有。
“驸马爷,往后就安心住下吧,您放心,只要您不惹殿下生气,该有的面子里子殿下都会给您。”
有了三九这句话,裴凌云总算安了心,他久违地在床头坐下,打量着屋内的一切。
烧得滚烫的地龙,冒着热气的茶水,严实的门窗,精致的被衾,都彰显着主人的尊贵身份。
裴凌云很满意。
但很快,他的嘴角就翘不起来了。
16. 翩翩惊鸿误入凡心
住得近了的好处就是,这院儿里的一切动静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那该死的乐声。
裴凌云压下心头那点儿莫名的情绪,早早便上床准备休息,偏那恼人的乐声不让他清净,便是想睡也睡不着。
冬夜天本就黑得早,这会儿除了赵惊鸿那处传来的声音,外头寂静一片,半点动静也没有,裴凌云简直要气笑了,听听,听听,这长安城内除了你赵惊鸿还有哪一处如此不知规矩,半点也没有分寸。
百姓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最是需要好好休息的时候,她夜夜笙歌扰得百姓休息不好,百姓休息不好白日干活就没劲,干活没劲还怎么养活一家老小,难不成让他长安百姓通通饿死吗?
裴凌云此刻总算有了正当借口,为着百姓为着正义而去讨伐那群只知贪图享乐的玩意儿。
半分犹豫也无,他披上外衣便疾步走到赵惊鸿门前,用力拍了拍门,冷声道:“开门。”
这回来开门的依旧是三九,见他又来了,三九满脸不解,“您怎么又来了?”
“哼!”裴凌云重重剜了眼她,这丫鬟忒糊涂,半分也不会劝着些主人,他这个驸马还没死呢,这般堂而皇之将人带进她家主子闺房安的什么居心!
他直直略过三九,阔步走到那群载歌载舞的小倌儿们面前将琴狠狠一摔,琴弦铿然断开,奏出一声悠长有力的绝响。
众人动作僵住,皆不知所云看着这位突然闯入的驸马。
“殿下。”一格小倌儿急急躲到赵惊鸿身后,软了嗓音委屈地看着她,“奴好怕,驸马好凶。”
赵惊鸿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看向裴凌云。
裴凌云看着二人交握的掌心冷嗤:“呵,惯会卖可怜的狐媚子!赵惊鸿你的眼睛便是被一群这样的玩意儿给迷了?”
赵惊鸿还未说话,三九便上来问:“驸马爷,您究竟有何贵干?若无事便回吧,毕竟您在这儿也不方便。”
“不方便?”裴凌云薄唇一掀,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恐怕你说反了吧?有什么事是需要自家夫君避嫌而旁的人却无需避嫌的?这我倒是十分好奇,不如公主殿下你来说一说?”
他这副气急败坏咄咄逼人的模样倒是十分少见,赵惊鸿也不恼,问了句:“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我倒想问问你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儿的动静有多大?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戌时三刻了,你不睡觉旁人还要睡呢,偌大的长安城都没什么动静,独独你公主府聒噪得不行,扰了周边百姓休息怎么办?他们要养足精神做工,若是精神不济没有力气如何养活一家老小?如何交得起赋税?又如何供你吃喝享乐?”
赵惊鸿依旧岿然八风不动,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盯着他瞧。
倒是三九小声为自家殿下鸣冤:“谁不知道长安城内最热闹的就是夜市,这会儿正是人多的时候呢,不比咱们公主府动静大多了。”
“……”
裴凌云如今是越看三九越不顺眼,这丫头到底有没有眼力见,他看赵惊鸿这般嚣张就是被这丫头纵容的,简直是无法无天。
“那总有百姓要休息吧?你身为公主不说体恤下民,能不给他们造成困扰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偏连这点都做不到,如何算作一个称职的公主?”
“那你待如何啊?”赵惊鸿叹了声,十分疲倦般。
裴凌云也不跟她客气,一手提着一个小倌儿的后脖领将他们尽数拎了出去,犹嫌不够般将那个躲在赵惊鸿身后的小倌儿一脚踹了出去。
三九看傻了眼,连忙去拦:“你放肆,这是殿下的人。”
裴凌云照赶不误,顺便将三九也扔了出去:“你也走。”
三九及一众小倌儿:“……”
房门阖上,他甚至落了锁。
赵惊鸿一直支着脑袋看戏,也不阻拦,待人都走完了她才坐起来,问责道:“你将本宫的人都赶走了,那长夜漫漫,本宫该怎么挨过呢?”
此时此刻,裴凌云才终于承认,那些在夜里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久久积在他心间不痛不痒挠着他的情绪,叫吃醋。
他气赵惊鸿不问缘由便将他强娶进了门,气她只把他当条狗,当个可以逗乐的玩意儿,更气她不为他做主,借着私心罚他,气她独断专横,气她蛮不讲理……
可在更早,这道倩丽的身影就已经强势闯入他眼前,在他心头住下。
“赵惊鸿。”他轻声道,“你心里有我吗?”
赵惊鸿不说话,一双寡情的眸子却将她暴露了个彻底,他点点头,看来不需要她回答了。
毫无预兆地,裴凌云大步向前一把扛起赵惊鸿往里屋走去,单膝跪在床上将她放下。
“你干什么!”赵惊鸿气息微乱,这种被完全掌控的感觉让她极度不爽。
裴凌云不答话,上身微压,整个人半掩住赵惊鸿,一只手轻车熟路地扯过枕下的红绸,将其中一头叼在嘴里,带了些勾人的意味。
赵惊鸿心下稀奇,这小子是怎么知道东西在枕头底下的。
但她已然没心思问了,眼前的人将红绸另一头缠绕在自己脖颈上,额间汗珠滚滚往下落,烫了她的眼,裴凌云将口中衔着的红绸放在赵惊鸿手上,身子缓缓往下落,一副臣服的姿态,他微微贴近赵惊鸿耳边,轻声呢喃:“我陪你过。”
赵惊鸿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是在回应方才她的话,她娇娇笑了声,眼角眉梢都是愉悦,这个傅沅确实有点本事,连裴凌云这种硬骨头都能栽。
这般想着,赵惊鸿捏紧手里的红绸勒了下,裴凌云闷哼一声,喉结滚了滚,她问:“你陪我?你可知那些小倌儿们会的花样更多,我凭什么放着他们不要只要你一人啊。”
裴凌云皱眉,企图提醒她:“我们已经成亲了。”
“那又如何?”
艳红色的唇瓣在他眼前张张合合,裴凌云喜欢这张唇,却实在不喜欢这张唇说出的话,他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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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含住了它,缱绻的话语藏在唇齿间:“你只能有我一条狗。”
赵惊鸿满意了,也不吊着他了,奖励般抚上他颤动的喉结,“很好。”
她勾唇一笑,驯狗法则第一条:绳子不能勒得太紧也不能太松,要让小狗自己回来找主人。
……
赵惊鸿的体力一向很不错,这回却难得有些力不从心,她看了眼身上还不知疲倦的疯狗,泄愤般咬了口,裴凌云低头看她,误会了她的意思,动作顿了顿,而后一个翻身将二人的位置调转,他抬腿碰她:“你来。”
“……”
赵惊鸿不想来,但这个关头怎么也不能认输,拖着酸软的腰动了没几下,实在是体力不支,一个劲儿地喘气,裴凌云察觉人不动了,大手掐着细腰将她提了起来,而后重重落下,埋头又是一番苦战。
一晚上,赵惊鸿被折腾得死去活来,醒来时半边床榻已凉,她起身叫了三九,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竟已嘶哑得如此厉害,不禁暗恨裴凌云那狗东西没轻没重。
开门声响起,赵惊鸿望过去,来人不是三九而是裴凌云,他端了盆水来,拿巾帕浸湿了,来给赵惊鸿擦手。
“三九呢?”她问。
“我不叫她来。”裴凌云拿眼瞧她,“她是你的贴身婢女,理应有劝诫之责,可她竟纵着你被那些狐媚子勾了去,实在不像话,这些日子让她反省思过去。”
“……”
赵惊鸿想了想,这事儿似乎跟三九没关系,她白替人背了锅,她默了默,想着千万不能叫裴凌云看见傅沅。
洗漱完他本想给赵惊鸿梳发,奈何实在笨手笨脚,一会儿扯了头发,一会儿碰掉了簪子,赵惊鸿忍了又忍,还是把三九叫了进来。
三九忍着笑给自家殿下盘发,一旁裴凌云哀怨的目光强烈地让她无法忽视,赵惊鸿似有所感地瞥了眼,道:“你瞪她干什么,你又不会这些,还不能叫会的人来了?”
“驸马爷。”三九挑了根金簪戴在赵惊鸿发髻上,道,“您看,殿下还是离不开奴婢的,毕竟奴婢可以给殿下梳妆,您的作用就……不太大了。”
她冲裴凌云歉意一笑,又挑了对耳铛冲他晃了晃,那神情分明是挑衅。
裴凌云:“……”
赶在他炸毛前,三九又提议:“殿下,过几日夜市会有百戏表演,您可以与驸马爷一同去看,可热闹了。”
百戏表演每年都有,倒也不稀奇,但因着花样繁多阵仗极大便颇受长安百姓喜爱,不少人会借着百戏互通心意,久而久之,大家也都默认了邀请心爱之人一同观看百戏。
赵惊鸿从前去过几次,与傅沅一同去的,那丫头就喜欢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凑,遇着个对眼儿的就不管赵惊鸿了,留她一人百无聊赖,是以在赵惊鸿的印象中,百戏没什么好看的。
裴凌云倒是很新奇,他久驻边关,就连百戏是什么都未曾听说过,如今让三九这么一说,他倒是来了兴趣。
17. 百戏宴敬心中所爱
见人感兴趣,三九也乐得继续说:“这百戏呀,原本就是看个乐子,后来慢慢就有许多郎君邀自己心仪的娘子同道去,有些就会在看完百戏后表明心意。若是没有心仪的人呢,遇着落了单的娘子或郎君,也可以结伴同行,说不定就看对眼了呢,是以越来越多人将百戏戏称为姻缘大会。”
“不过依奴婢看啊,大多都是趁着欢乐景象,小娘子还在兴头儿上时瞅准了时机表明心意的,娘子们正高兴着呢,又见着有郎君为自己如此这般,虚荣心一上来,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她摇摇头不太赞同:“这选郎君还是得慎重呢,不少人就是吃准了小娘子不好大庭广众之下拒绝,所以才不怀好心,等将人娶进了门,再露出真面目不迟。”
“呦,你倒是了解。”赵惊鸿笑她,“怎么,有郎君邀你?”
三九脸红了大半,嗔道:“哪有啊,您又不是不知道,长安城谁不知晓奴婢是您的人,您可是恶名在外,谁敢邀奴婢啊。”
赵惊鸿听出她话里的打趣儿,佯作不乐:“那看来你还是换个主子吧,省得误了你终身大事。”
“诶诶,奴婢错了。”她拍了拍自己嘴巴,讨饶道:“该打该打,往后再不说这样的话了,奴婢只愿一世相伴殿下,哪儿也不去。”
赵惊鸿才不信:“你说得好听。”
今年的百戏阵仗极大,往年虽也热闹,但今年却与往日不同,大周与西垣两国止戈,自此再也没有能威胁到大周的外邦,四夷平定,百姓和乐,故孝和帝特允许外夷来朝,与周人互通贸易,周人也乐意接纳这些外来的客人,天下无贵贱通用之,长安城一时繁华无两,便是先帝在时也无甚景象。
赵惊鸿与裴凌云高立于垂星楼上,自上而下俯瞰着这片盛世,垂星楼位于长安城东边,在这里能将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
繁华过眼,赵惊鸿似叹般喃喃道:“长安真美。”
裴凌云微微侧头看她,不甚明显地笑了下,话语里难得染上几分意气:“百姓更美。”
赵惊鸿笑了笑,很是赞同。
只是看着看着,她眉间不自觉染上几分惆怅,“只是还不够美。”
“何出此言。”
赵惊鸿动了动唇瓣,想说许多,但最后到底还是尽数咽了下去。
气氛凝固之际,二人身后忽传来一欢脱的声音:“诶,你俩在这儿呢!”
赵惊鸿转身去看,果然是谢阔这小子,身后还跟着三九与关山月。
“怎么不下去一起玩儿?今年这百戏办得不错,还有会跳舞的猢狲呢,你们没看见真是太可惜了。”
裴凌云不想搭理他,当没听见似的扭过头去。谢阔也不在意,他向来不需要别人搭话,自己就能自说自话,也不嫌尴尬。
倒是三九悄悄凑去了赵惊鸿身边,做贼般贴在她耳朵边上,悄声道:“殿下,嗯……方才我听关姐姐说……驸马他……”
三九还未说完,就听关山月道:“驸马爷,今儿个怎么能出来了?不是说公主殿下看您看得紧吗,连房都不叫您出半步?”
赵惊鸿:“……”
我……吗?
再一看裴凌云的反应,就知关山月没有作假,这人已将自己缩成了个鹌鹑,低着头也能瞧见面上酡色已从耳朵根红进了衣领里头,眼神闪烁地反驳:“你休要胡说,我何曾如此编排过公主?”
“哦?没有吗?”
关山月眸中戏谑更甚,转而对赵惊鸿道:“听驸马说,当初是公主一眼相中了他,几次三番上门求娶?”
赵惊鸿坦然承认:“嗯。”
“又听闻公主求娶不成,恼羞成怒将人绑了来与您拜堂?”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长安城内人尽皆知,赵惊鸿点头:“嗯。”
“还听闻公主手段强硬,驸马爷稍有反抗你就要狠狠地罚他,不许他出府,不许他看旁的娘子一眼,更不许他与其他娘子说话,否则他就不许进屋睡了。”
赵惊鸿:“嗯——嗯?”
赵惊鸿气笑了,一看裴凌云那一脸心虚样她哪儿还能不明白,她的名声已经够差了,这个裴凌云安的什么心还在外头散播谣言。
见人似笑非笑盯着他瞧,裴凌云也心虚得紧,只暗恨这个关山月嘴上没个把门的,怎么什么都说,这话他也跟旁人说过,就她给说出去了,往后什么事都不能叫她知道!
他虚虚咳了几声,向赵惊鸿走来,路过关山月时还极不经意地踩了她一脚。
关山月:“……”
“那个……”裴凌云正想着要怎么解释,赵惊鸿先出言刺他,“呦,我在您眼里原来是这么个模样,看来倒是本宫的不是了,总拘着您,忘了您是关外的野马呢。”
“……”
他两指无意识地搓捻,薄唇紧抿着显出几分无措来,半晌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般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虽没有明着做,但我都深刻领会了你的意思。”
赵惊鸿气笑了,这厮颠倒黑白的本事倒是比她还略高一筹,出门在外她就不先为难他了,不过……
赵惊鸿单手掐住裴凌云的下巴,嫩软的肌肤叫她忍不住多停留了几下,她柔柔一笑,轻声在他耳边道:“今晚给我等着。”
“……”
“砰——”的一声闷响猝不及防在耳旁炸开,赵惊鸿慌忙扭头去看,七彩的焰火极快速地从地上升起,陡然铺满了整片夜空,像长河里洒落的点点星子,悄然坠入每个人的眼眸。
气氛在这时被推至巅峰,欢呼声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千万盏花灯盈盈闪烁,落下满地灼灼。
“走,咱们去玩儿。”
关山月这时难得露出些姑娘家的娇憨,语调里透着几分轻快,拉着赵惊鸿与三九的手下了楼,将两个男人远远落在后头。
方才在上头看到的自然与下头亲临体会的景象截然不同,甫一上街,沁鼻的喷香扑面而来,关山月自幼掖庭长大,吃不着什么好的,只知道香,她意犹未尽地耸鼻,问:“什么香味儿,好独特,我怎么从未闻到过。”
三九吃吃笑了声,“是烤骆驼蹄子,可香了,烤酥了,焦焦嫩嫩的,满口流油,保管你吃了还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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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惊鸿也十分喜爱这烤骆驼蹄子,只是这是民间吃食,她不常能吃到,好不容易来了机会,怎么能放过。她从荷包里掏出来块银锭,遣三九去买,关山月未曾见过这些,凑了脑袋去看。
她指了指一旁拿签子串着的肉块,问:“这是什么?”
那老板豪迈地拿帕子一抹汗,递了串给她:“这是野狐肉,好吃着嘞,现下冬季,野狐不好逮,这肉金贵呢,娘子尝尝?”
关山月有些不好意思,忙摆手推托,三九见状替她接了过来:“老板,这野狐肉也给我们烤几串吧,许久不吃,想得紧哩。”
“好嘞!”
那老板忙活开来,娴熟地将肉串放在炭火上,翻面儿,撒盐,那狐肉经火一烤,蔫蔫儿地缩成一团,丰厚的油脂溢了出来,直冲人鼻尖儿冒,炭火逼脂,金珠自爆,最后再撒上一把胡椒,完事儿。
“来。”那老板笑着递过来一大把肉串,将烤骆驼蹄子拿油纸一包,“娘子拿好啊,慢走。”
茶馆儿酒肆家家人满为患,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几人也不矫情,就这么大喇喇极没形象地坐街上一人抱着一蹄子啃。
“嗯——”谢阔满足地大咬一口,那蹄子还在滋滋儿冒油,肥油一淌,顺着他下巴就落到地上,他随手扯了帕子一揩,含糊不清道,“九儿,再给我拿串狐肉来!”
三九白眼一翻,很是不满他随意起的诨号,拎了肉串就扔过去。
赵惊鸿此刻没心思去理会他们,这回的蹄子烤得格外焦脆,外头的脆皮烤酥透了,只轻轻一咬,连带着里头的肉也一并跟了下来,她忙拿手去接,只接着一掌心的油,裴凌云连忙帮她把住嘴上大块的肉,却没成想那肉极烫,他猛地缩了一下,想放又不敢放。
关山月指着二人的狼狈样哈哈大笑,眼泪也跟着笑出来,赵惊鸿瞪她一眼,有些羞赧。
“真好啊——”谢阔胳膊肘撑着大腿,两手捧着骆驼蹄子感慨,“有景有肉,还有好友在侧,人生美事不过如此。”
他又砸吧砸吧嘴,“只是还差了美酒。”
三九也是个小酒蒙子,一听他这般说,忙放下嘴里的肉囫囵吞了下去,自告奋勇道:“我去买我去买,陈记的酒最怡人最醇香,就连宫里的也比不过呢!”
不消片刻三九便打了酒回来,裴凌云向茶摊老板借了几只碗一一满上,果真是好酒,只是开坛便闻得酒香四溢,醇厚的粮食香味和着酒香,一闻便知是烈酒,混着清风卷进鼻腔,叫人还未喝便先醉了三分。
谢阔高高举起手中酒碗,里头盛着浅浅一湾明月,在酒水里摇摇晃晃,他朗声道:“敬我身旁诸位!”
裴凌云举着碗与他碰了下:“敬安乐盛世。”
赵惊鸿想了想,拿起碗道:“敬我阔美大周。”
三九倒像是醉了,纵声呐喊:“敬公主!”
关山月捧着脸笑,遥遥一晃手里的酒,“敬天下女子。”
赵惊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眼里冒着点点星子。
五人紧紧凑在一起,似是取暖:“干杯!”
18. 何氏告御状众怒起
那酒一下便叫人喝得醉了,喝得美了,就连脚步也虚浮了,百戏唱罢,繁华褪去,几人一路扭扭歪歪回了公主府,管家见着他们头都大了,忙叫人出来扶:“哎呦怎的喝成这样,再高兴也不能这么喝啊,快快,煮些醒神汤去!”
赵惊鸿此刻尚且混沌着,但也没忘了正事,挣开下人的搀扶一把拽过裴凌云,气呼呼往房里去:“你跟我走,我还有账没跟你算呢!”
裴凌云酒量比她好些,知道她要做什么,也不反抗,任由人牵着,他发现醉了的赵惊鸿比平时可爱些,说话时会拖着长长的尾音,举止也格外幼稚生动些。
她将裴凌云压在床上,手脚并用往他身上爬,自认为凶狠地问:“说,你为何要在外头坏我名声?”
裴凌云心下觉得好笑,她也不想想,就她这名声还需要他来败坏吗,她平日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多在乎名声的人,现下竟这般计较,好生小气。
不过这话当着赵惊鸿的面是不能说的,他只得顺毛哄:“好好好,我错了,往后再不敢了,求求公主大人就放过臣吧?”
赵惊鸿满意了,从鼻腔里挤出个“嗯”来,在裴凌云身上寻了个舒坦的地儿呼呼大睡了。
裴凌云:“……”
是不是还有什么正事没做?
罢了。
他叹了声,认命般低下头小心挪动身子,尽量不惊醒赵惊鸿,将人安然放在床榻上,他这才动了动酸麻的胳膊。
见她睡得正香,裴凌云也不叫外头丫鬟再送汤来,俯下身为她脱了鞋袜,擦干净脸,又拿过一旁的锦被给她严严实实盖上,似缱绻,似无奈,“睡吧。”
赵惊鸿不知嘟囔了句什么,把头埋锦被里头睡沉了。
许是不胜酒力,第二日就连三九也起得迟了,日上三竿了才匆匆赶来伺候,赵惊鸿疲倦地揉着酸胀的脑袋,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昨夜真是太放肆了,瞧咱们这一个个的……”
他们几个还好,倒是谢阔与关山月,这会儿还不省人事呢,关山月是从未碰过酒,昨日兴头上贪了杯,难免要难受些,谢阔无酒不欢,大半坛美酒都是他喝的,他起不来谁起得来。
倒是裴凌云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赵惊鸿抬起眼没好气瞪了眼他,想起昨夜还什么都没做她便昏睡了过去,此刻不免有些忿忿,这么高的个子,杵在这儿真戳眼。
没等赵惊鸿踹他一脚,外头门房匆匆来报,“殿下,外头来了人,是何家的。”
赵惊鸿微微一震,尚且泛疼的脑袋思索了会儿,问道:“他回来了?”
“是,在外头闹呢。”
赵惊鸿与三九心照不宣地对视了眼,想来是为了何笙青的事。
外头何笙鸿已然等了许久,就在耐心告罄之际,赵惊鸿才施施然迈着缓步过来。
“这不是起居郎吗,真是新鲜,您竟会光临我公主府。”
何笙鸿却没空与她叙旧,他此刻心急如焚,半刻也不容耽误:“公主殿下,您虽贵为公主,可也不该这么折辱我们何家!我弟弟虽无才学也无功名傍身,可他对您的真心天地可鉴,可您呢,不分缘由便将他休弃,转而迎了新驸马进府,您对笙青可曾有过半点真情?”
赵惊鸿简直要笑出声来,全然没将他的急迫放在眼里,竟还有心开起了玩笑:“起居郎您怎么什么都管呐?从前管你弟弟读书也就算了,如今怎么连他房中事都管起来了,您不如快快寻个夫人,自己成了家才能知晓里头的那点事儿。”
“你!”何笙鸿虽只是个小小的起居郎,官职不高,但人人皆知何家家风严明,教养出的子弟个个板正守礼,何曾听过如此污言秽语,是以他指着赵惊鸿半天说不出话来,憋红了脸也只憋出句:“不堪入耳!”
前些日子家中祖母亡故,何笙鸿作为长子长孙自然要将祖母遗体送回漳州老家,特向圣人告了长假以安顿后事,昨日甫一回长安,方知她公主府已然变了天。
何家父母早逝,何笙鸿对这个唯一的弟弟一直都是如珠如宝地护着,哪能咽得下这口气,再加上府中下人禀告自被休弃后何笙青一直未曾归府,派出去的人寻了一波又一波,就是不见踪迹,他们也不敢贸然去公主府要人,只得等家主回来定夺。
想起从前两位驸马的下场,何笙鸿不寒而粟,哪儿还坐得住,天一亮便来了公主府要人。
“您莫要胡搅蛮缠,我府中下人说笙青未曾归家,他现下人在哪儿?”
“死了。”赵惊鸿轻飘飘道。
“你说什么?”何笙鸿大惊失色,瞳孔猛地一缩,还未待他反应过来巨大的悲痛便先一步漫上了心尖,“什么叫死了?”
三九将话头接了过去,“死了就是死了,你听不懂话吗,赶紧回吧,公主府不是你想闯就能闯的。”
何笙鸿怒急攻心,也不顾什么身份尊卑了,近乎崩溃地嘶声喊叫:“赵惊鸿,你把我弟弟交出来!你把他交出来——”
凄厉的嘶吼引来了不少看客,众人像看一个疯子一般看着他,往日最克己复礼的人此刻却不顾礼节肆意发泄,全然没了往日风采。
赵惊鸿没心思看这出戏,叫来府兵将人打走,何笙鸿挨了几棍,双腿打着颤却仍倔强地要爬起来。
说实话,赵惊鸿对何笙鸿没什么意见,何笙青是何笙青,她处理了他,自然不会再牵连旁人,只是这厮实在太过胡搅蛮缠,她不免有些恼怒,话语里也染上几分明晃晃的恶意:“你弟弟早已死了,你若要寻他尸身,就去乱葬岗寻吧,兴许那儿的野狗还能给你剩下几根骨头!”
说完她转身就走,将何笙鸿的怒吼远远抛在身后。
晌午宫里便派了人来,说是圣人有要事,需请朝阳公主进宫一同协商。
来人是孝和帝身边的内侍苏海,他森森立于庭中等着赵惊鸿的到来,面上笑意又阴又柔,透出几分鬼气来。
“苏公公。”赵惊鸿唤了声,“父皇急召本宫所为何事,你可知晓?”
苏海也是千年的狐狸了,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闻言只笑了笑,嗓音柔柔弱弱活像个女子:“这天家的事岂是奴才能知晓的,不过……”
他略停了下,压低了嗓音:“何家那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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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郎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圣人殿中呢。”
看来还真是。
赵惊鸿心中大抵有了数:“殿中不止有我父皇跟何笙鸿吧?”
“倒是还有几位。”
她冷哼一声,与三九径自上了马车,裴凌云匆匆赶了出来本想跟上,却被苏海给拦住了:“驸马爷,圣人说的只要公主进宫,您就别去了,晚些时候再给您送回来。”
听着外头的动静,赵惊鸿掀开珠帘对裴凌云道:“你进去吧,别添乱了。”
既然如此,裴凌云也不好继续坚持,点点头回了府。
紫宸殿内果然立着不少人,赵惊鸿粗粗扫了一眼,发现该在的都在,她目不斜视一路从人中间穿了过去,两手交叠向上头行礼:“女儿请父皇安。”
一向和善的孝和帝这会儿全然没有理会她,只冷哼了声,斜着眼睨她:“你若是安分些,就算不请安,朕也能多活两年。”
“这是哪儿的话,怎么,游游又做了什么惹得父皇如此生气啊?”
赵惊鸿一脸无辜,像是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般。
“你做了什么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面对孝和帝的诘问,她仍旧懵懂,一副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女儿愚钝,请父皇明示。”
孝和帝愤愤将手中折子往她跟前一摔,“你自己好好瞧瞧上头写的什么!”
不需瞧了,赵惊鸿哪儿能不明白,她转头看向那帮面色各异的老家伙们,摆明了就是来给何笙鸿撑腰的。
何笙鸿面色苍白地跪在地上,身下两条腿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扭曲着,脊背却仍旧挺得扳直,“求圣人明查,舍弟虽无大才,却实在不敢做得罪公主的事,公主若厌弃了舍弟,大可一封休书将人退回来,何至于下如此杀手!”
有人起了头,那帮老家伙们这会儿也没了顾忌,个个昂着脑袋瞪着眼珠子要为何家讨回公道,其中以李元溪为首的尤为激烈。
“老夫早就说过,公主须得严加管教,今日敢休夫,明日敢杀人,往后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圣人不会忘了,本朝律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她是公主,手上沾了这么多条人命也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李元溪话音未落,立马便有人附和:“是啊,近日公主举止愈发放肆,女子贤德是为才,公主如今这般,如何称得上贤女,如何为天下女子表率?一介女子,时时抛头露面也就算了,三嫁三休,驸马们个个死于非命,要下官说,公主这是天煞狐星命格,生来就是个祸患,必须严加处置!”
“古往今来从未有女子三嫁三休,哪个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天下女子都是这般过来的,怎么就公主不行?不安分也就算了,偏偏还是个蛇蝎心肠,三任驸马皆死于你手,难道你不该偿命吗!”
瞧瞧这一个个义正言辞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死的是他们亲儿子,往常也没见他们把何家放在眼里,今日却是格外上心。
赵惊鸿低低笑了,扬起脸高声问:“诸位怎么就如此笃定,是本宫动的手呢,难不成你们亲眼见着了?还是你们是帮凶啊?”
19. 刨旧坟尸骨重现世
“这……”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李元溪心知与她继续纠缠下去必会无处说理,反被倒打一耙,当即撩袍下跪,话语掷地有声:“三位驸马皆是与公主和离后惨遭劫难,一位横死街头,一位至今仍为寻得下落,如今何驸马再次重蹈覆辙,此事必与公主脱不了干系,请圣人严查,还何家一个公道,务必严惩凶手!”
“看来李公很清楚凶手是谁啊,莫非李公也参与其中?”
赵惊鸿明白,此事闹大了,孝和帝就算有心保她也必须要有些表示以慰民心,既然左右都要受罚,她不介意恶心李元溪一把。
“公主。”李元溪沉声道,“您就算再怎么推脱,你我也心知肚明,老臣算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公主有多顽劣不堪,老臣再清楚不过。”
何笙鸿以头抢地,重重磕在硬冷的青砖上,不消片刻,便已满头鲜血,额上皮肉翻起,显着十分狰狞,大颗滚烫的眼泪落在地上混入血里,在场之人皆多了几分不忍。
他双目猩红牙关紧咬,话语间透着恨意:“请圣人明查,若无法还我弟弟公道,臣情愿一头撞死在大殿上!”
说完他竟真的就要一头冲了过去,几位大臣慌忙去拦才将人救下,气氛一时凝固了,饶是赵惊鸿也吃了一惊。
直到有人铿然下跪,膝盖与地砖相触,重重一声砸进在场众人心里,“请圣人严惩凶手,还何家公道!”
越来越多的人跪下,请愿声一声比一声大:“请圣人严惩凶手,还何家公道!”
孝和帝此刻眉心紧蹙,对他来说这事儿并不算大,若是私下里他还能打发掉,可这个何笙鸿联合了大半朝臣,说是请愿,实则是在逼他。
“游游。”他开了口,“此事你做得有些过火,何驸马与张驸马都是与你和离后失了踪迹,朕命你务必尽快寻得二位驸马下落,以此将功补过。另外,你看看你近日闹得这些风风雨雨,搅得大家都没睡个安稳觉,这样,杖责二十,禁足公主府三月,以儆效尤。”
赵惊鸿低垂着眼,眼里满是嘲讽,寻得驸马下落……人已死了,还要怎么寻,但这个惩罚已然算轻的了,她就算再不情愿,此刻也只得谢恩。
只是下头的一众大臣不满意了:“圣人,难道三条人命只能换来如此不痛不痒的惩戒吗?您爱女心切,可那些驸马们也都有家人,您难道不需要为他们想一想吗,这般下去,只会寒了天下人的心!”
“求圣人明察秋毫!”
“行了!”孝和帝也恼了,他对赵惊鸿是有过利用,但从未想过要真的罚她,这是他唯一的女儿,承欢膝下这么多年,难不成要他大义灭亲吗。
他一拍桌案,厉声叱责道:“什么叫不痛不痒?你们若是觉得二十大板不痛不痒你们就自己去试试!公主是顽劣了些,那也是朕这个做父亲的教养不严,子不教父之过,怎么,难道你们要将朕一并拖出去砍了吗!这皇位你们来坐好不好啊!”
“……”
再没人敢说话了,孝和帝也懒得再看见这帮人,闭着眼睛赶人:“行了,都给我滚下去,朕不想看见你们!”
待人群散去,他才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赵惊鸿,“游游,你同父皇说实话,是不是你……”
“是。”赵惊鸿承认得干脆,这时候再遮遮掩掩也没什么意思了。
“你糊涂啊!”他快步走过来,眉宇间尽是急切,“你怎能将事情做得如此明显?父皇就是想保你也保不住!你看看今日那些人的嘴脸,就差没说要你一命抵一命了,做事能不能稳妥些!”
赵惊鸿与孝和帝的想法却截然相反,“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公主府不是他们想进就进的,有命进也得有命走才行。父皇,我不信您不知道我为何要杀他们,我无意与旁人为敌,所求不过自保而已,弟弟们有母亲护着,可我呢,女儿只有您能依靠,可您不是女儿一人的父亲,若不强硬些,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已故先皇后的事一直是孝和帝闭口不谈的痛处,这也是他对赵惊鸿多有怜惜的原因,妻子不在了,他不能连他们的女儿都护不住。纵然游游再顽劣,也是他和昭容唯一的孩子。
外头天已黑了,宫人们正在挂宫灯,橙黄的火光幽幽照亮了整片宫殿,明明与白昼无异,他却觉得前路幽深无光,若游游是个男子,他也不至于迟迟不立储君,可惜……
将来他身故,没了父亲庇佑,游游又该如何自处,这一切的一切都叫他心乱如麻。他也想过让游游有处可傍身,他可以给她数不尽的金银财宝,香车美人,唯独权力不能给她。身为帝王,他深谙权力要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的道理,他百年之后,他们去争去抢都与他无关,但现在不行。
“回去吧。”他叹了声,不知何时鬓边的白发又多了几根,瞧着竟像个历尽沧桑的老翁,“去把人找回来,哪怕是尸体,也得找回来,总得有个交代。”
赵惊鸿应下了。
三九在外头等得心急,见人出来忙迎了上去:“如何?圣人可要罚您?”
“没什么,禁足三月而已,不算罚。”
赵惊鸿接过三九递来的汤婆子,她竟久违地觉得有些轻松,身上的担子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她轻声吩咐:“三九,找几个人去乱葬岗把那两位的尸体挖出来,给父皇送去。”
“好。”
她总觉得赵惊鸿此刻的反应有些不对劲,平静地不对劲,依着她的性子,她该破口大骂一顿才对,三九试探地唤了声:“殿下?您没事吧?”
“没事。”赵惊鸿整个人松散地搭在马车靠背上,半阖着眼瞧不分明神色,“就是觉得,好轻松,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但又有些空落落的。张驸马与何驸马,算得上合我心意,错就错在跟错了主子。”
“张氏族中无人,何氏尚有个哥哥在,何笙鸿算是个君子,本宫本无意与他交恶,可惜他有个瞎眼弟弟。本宫手上是沾了不少血,可本宫不后悔,斩草必除根,否则一定会有遭反噬的那天。”
恍然间,三九依稀想起了前头那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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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驸马。
许驸马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当年不过十七岁,何等风光,只是琼林宴匆匆一瞥,长安大半贵女便为其风姿所折腰。
后来圣人亲拟圣旨为二人赐婚,才知许驸马原也是属意赵惊鸿的,婚后二人琴瑟和鸣,实乃神仙眷侣,但这般光景只过了短短两年。
许是公主府的日子太寂寥,许是曾经官场的得意叫他流连忘返,很快他便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脾气愈发暴躁,三天两头就与赵惊鸿争吵不休,公主府几乎没有一天安宁日子可过。
不知何时他私下结识了二皇子赵世景,赵世景许了他好处,他自然愿意卖命,转而背叛赵惊鸿,后来在一次传信过程中被三九发现告知了赵惊鸿,二人这才决裂。
赵惊鸿是真心爱过他的,也是给了他改过机会的,可昔日的爱人被利益乱了心,早已不是曾经的他了,她爱的是清风朗月的他,不是面目狰狞的他。
赵惊鸿此人,好的时候对你是真好,可若是惹了她,她的手段绝不会少。
那位驸马的嚎叫声响了三天三夜,最后力竭而亡,赵惊鸿连口薄棺都不愿给他,只叫人丢到闹市去,平日里最注重体面的人,死了还要被众人围观。
后头的张驸马虽没有许驸马的才气,甚至有些沉默寡言,但他待赵惊鸿是极好的,万事妥帖,周周到到地将人伺候着,饶是挑剔难搞如赵惊鸿,也说不出他半分错来,唯一的错,就是他目的不纯,打从一开始他就是高蔓枝的人。
还有那位何驸马,虽然也是高蔓枝安插的眼线,但他胆小慎微,迟迟不敢传出消息去,是以赵惊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个雀儿养着。
这般想着,三九便替赵惊鸿觉得不值,付出了真心,却始终换不来一句实话,也不知现在这位裴驸马,多久会被她给结果了呢。
在乱葬岗找人难,找死人更难,这里多的是孤魂野鬼,新鬼都没地儿放,更何况两具陈年老尸。
何笙青的尸体倒还好找些,三九循着记忆指了块地方,小厮们刨了一会儿功夫变找着了,难的是那位张驸马。
死了也有一年半了,不说烂完,怕是也烂得差不多了,能留片儿衣角供他们辨认都算好的,这偌大的坟场,上哪儿找去。
三九也不抱希望,让人先挖,实在挖不着就随便带具尸体回去,反正那张氏是孤儿,谁能认得出来。
挖了大约两个时辰还不见眉目,三九有些心烦,本想将人叫回来别挖了,没成想一小厮忽地惊喜大喊:“找到了!”
三九一震,这都能找到?
一片荒草环绕的黄泥地被翻了个个儿,小厮扒开尸体仅剩白骨的右手,里头竟躺着块青纹玉佩,上头赫然刻着个“赵”字。
“赵”乃国姓,没人敢乱用,看来这具尸体就是张氏无疑。
三九也不知此刻该作何感想,她只是很想问一句:张氏,在你无数次递出消息的瞬间,你曾有过片刻动摇吗。
但这个答案,她永远也无从得知了。
20. 乱朝堂巧戏众臣子
辰时将至,璨红的朝阳半悬在天边,驱散天地之间最后一抹黑暗,一时天光大亮。
宫外身着降红色官袍的朝臣手拿笏板已等候多时,辰时已至,鸣钟闷闷一撞,悠长的钟声远远传到宫外,承天大门应声而开。
两排朝臣忙伸手理好衣襟,默声往里走去,茫茫大雪落在肩头,又被体温融化,消失得无声无息。
众臣站定,孝和帝方姗姗来迟,今日随侍的人中不见苏海,还是个生面孔,模样尚且年轻,嗓音也不似苏海那般细柔:“有事可奏——”
门下侍郎黄光礼跨出一步,躬身禀告:“臣有事启——”
话音未落,便被殿外尖细的声音给打断:“圣人,朝阳公主送了些东西来。”
孝和帝微微颔首,身旁小内侍心领神会,一甩拂尘:“呈上来。”
众臣疑惑间,四名内侍抬着两具盖了白布的尸体已进了来,死了不短时日,哪怕如今是暮冬,尸首也早已臭了,熏得整个大殿都腌入了味儿,众人纷纷掩鼻不闻,古怪的恶臭经久不息,饶是孝和帝也不免握拳咳了几声。
“大胆!”小内侍厉声斥责,“什么东西也敢带上来冲撞圣人!”
孝和帝缓过劲来,抬手拦了下,“行了,掀开看看。”
白布掀开,露出两张腐烂的脸,脸上的肉已被虫蛇啃咬得不成样子,一个一个小洞密密麻麻铺满全脸,脓黄尸水顺着流下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再一看全身,更是不忍直视,何笙青那具尚且能辩出人形,倒是另外一具,皮肉贴在骨架上,蔫儿蔫儿地松松搭着,像是稍不留神便要流下来。
有几个文臣未曾见过这阵仗,哪儿还顾得上风姿仪态,早扶着墙大吐特吐去了。
剩下的也没好到哪儿去,不是呆立不知所措,就是惊慌退避三舍。
倒是一旁记录的何笙鸿似是傻了,手中笔落下,沾在衣袍上好大一个墨点,平日最重衣冠的人这会儿什么都顾不上了,双目血红地盯着地上两具尸体,唇瓣无力地抖动着,却始终没有上前,他不愿相信,也不敢辨认。
抬人来的内侍们也恶心了好一会儿,涎水在喉间滚了几番,还是生生咽下去了:“圣人,朝阳公主说,这两具便是张驸马与何驸马的尸首,歹人害了两位驸马后将人丢弃在乱葬岗后逃走了,她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尸身寻了回来,她虽没有护好驸马,但好歹寻回了驸马尸首,也算将功补过,望您从轻发落,也望何公勿要伤怀,早日看开才好。”
何笙鸿早在内侍说出这是何笙青的尸首时便已软了腿脚,涕泪泗流,闻言眼中迸出极致的恨意:“勿要伤怀?呵,她赵惊鸿真是好一个贼喊捉贼。圣人,这就是您教出来的好女儿!枉顾律法视人命如草芥,大周有这样的公主,这样的帝王实乃大周之不幸,我大周亡矣,我大周亡矣!”
“住口!”内侍呵斥,“谁许你胡言乱语妄议国运!你真是不想活了!”
众人乱作一团间,高泽民独站了出来,高声大呼:“请圣人彻查朝阳公主,绝不可让杀人凶手逍遥法外,若再不加以矫正,恐怕公主将来祸国殃民!”
“国公爷,言重了吧。”说话的是礼部侍郎,此人向来是个温和派,又看不惯高家在朝堂的蛮横作风,总是喜欢出言呛他几句。
他继续说:“公主不辞万难寻回了二位驸马尸首,不至他们流离在外,难道还寻错了?你们一口一个杀人凶手可曾有过证据?你们看到她杀人了?还是这尸首半夜趴你榻上告诉你的?”
“……”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有来有回,就差没抡起鞋底子砸了,其他人见他俩如此,也跟着闹了起来,新仇旧恨一起发泄,这时也不管什么礼义廉耻了,也不顾什么御前威仪了,都杀红了眼,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这样好的时机如何能放过。
孝和帝荒唐地看着这帮平日里装模作样的臣子,简直要气笑了,四书五经全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撒起泼来比起市井骂街的摊贩有过之还不及。
全都是不争气的!
他一甩宽袖,大步离去了。
将朝堂搅了个天翻地覆,赵惊鸿院儿里此刻同样挤满了人。
苏海带了一众内侍匆匆赶来,内侍们分站两排,手中拿着长板蓄势待发,苏海一声令下:“打!”
长板顺势而落,卷着风声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长影,最后重重落在了……一个稻草人身上。
赵惊鸿玉指捻了颗剥好的葡萄放入口中,三九在旁装模装样随口叫唤了几句便没了声儿,连敷衍都显得十分敷衍。
内侍们动作很快,三十大板很快便打完了,那散架了的稻草人被丢了出去,苏海面上挂着和煦的笑,对倚在贵妃榻上的赵惊鸿道:“三十大板已打完了,那奴才就回去复命了,公主金枝玉叶,挨了这些板子定是不好受的,这些时日安心养伤吧。”
“嗯。”
赵惊鸿挥挥手,一窝人很快散去。
“听说今日朝堂上打起来了。”
谢阔不知何时来了,悄默声地站在她身后,赵惊鸿头也不抬,随口应了声。
谢阔继续说:“一个小小的起居郎可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他居然能联合诸位大人一同上奏,有几分本事在。”
赵惊鸿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哼笑了声,她哪儿能一无所知,当日众臣审判她时,殿中大半都是高家一派的,此事幕后推手是谁不言而喻,看来那位等不及了。
想想也是,算起来那位皇子马上就该弱冠了,孝和帝这边一点立储的风声都未曾传出,能不急吗,怕是坐不住了吧。
几位皇子皇女中,最得圣人青睐的非赵惊鸿莫属了,一来她是中宫嫡出,皇后留下的唯一的血脉,皇后薨逝时,正是帝后二人情意最浓之际,最爱的女人留下的孩子,孝和帝自然是异常宠爱,二来孝和帝子嗣不多,赵惊鸿又是本朝唯一一位公主,无论孝和帝想亲近哪位皇子,都会有人在立储之事上多加猜测,唯独宠爱赵惊鸿,不会有人拿此大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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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最得宠时,孝和帝甚至说过,可惜赵惊鸿是个女子,若是男子,他必要封她为太子,继承这大好河山,那时赵惊鸿娇嗔着不满,道:“那父皇将女儿立为皇太女好了,到时女儿招几个夫婿,这江山还是咱们赵家的江山。”
说这话时赵惊鸿年纪尚小,不过十岁出头,孝和帝只当那是童言无忌,哈哈大笑应和道:“好,那等游游长大,朕就封我的游游为皇太女!”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即便那只是句玩笑话,却还是被人记在了心里,一记就是十二年。
要说赵惊鸿此人,除去纨绔,离经叛道,举止出格,旁的却是样样不逊色于男子。
论文才她出口成章笔下生花,一篇《太平杂论》让她在长安初露头角,与夫子辩题从未输过,常常将夫子噎到说不出话来。
论武她也是佼佼者,孝和帝早年曾御驾亲征,一身功夫自是称得上高强,她得孝和帝亲自教导,又在军营中历练过,虽不比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士,但在女辈中已是第一流。
更遑论骑射书画样样在行,堪称一句才女,本朝的皇子们尚且做不到像她这般出挑,自是暗暗将她当做对手各种比较,再加上孝和帝几乎不分是非的宠爱,更让几位皇子有了危机感,个个盼着赵惊鸿落马。
她暗暗思忖着,有些拿不准分寸,谢阔像是看出了她的犹疑,大手搭在她肩膀上按了按,“宣战吧。”
不知为何,赵惊鸿忽地心定了下来,那些她不确定的焦躁、忧虑在一瞬之间被抚平,似乎不论她做什么身后都有人给她托底,这种无须顾及任何的感觉,她从未体会过。
三九不知赵惊鸿内心想法,只兀自瞪大了眼睛看着谢阔放在赵惊鸿肩膀上的那只爪子,她伸手狠狠将他的手打落,咋咋呼呼喊:“你个没分寸的,男女大防懂不懂?我们殿下成婚了,你少勾她!就你这姿色,给殿下做面首我都嫌你难看!”
平心而论,谢阔真算不上难看,跟裴凌云是没法比了,但眉宇间那股风流气却勾得人心神不定,眉目似带了钩子般挠得人痒痒,不知得祸害多少好人家的女儿。
三九这般说话,想来也是带着几分纯粹的恨意的。
谢阔捂着爪子呼痛,这小娘子瞧着斯斯文文的,打起人来真不是一般的痛,他都怀疑这人是不是断掌啊,否则他这手怎么都红了一大块儿。
“你干什么,我不就碰她一下吗?哦,你家殿下是金子做的啊,碰都碰不得?”
说话间他又动起爪子来挑衅似的放在赵惊鸿肩膀上,耸肩含笑抬眼瞧她:“我就碰我就碰,我倒要看看会不会把她碰坏!”
“你!”三九气得鼻孔都大了,往外呼呼冒气儿,二人打作一团,全然忘了方才说的什么男女大防。
赵惊鸿也不恼,定定地看着他们闹,时不时还心情颇好地偷笑几下,漾起唇边小小的梨涡,那梨涡还未下去,她便抬眼瞧见对面廊下立着个劲瘦的黑影。
她还未看清,那黑影转身就走。
21. 急邀贵妃借题发作
赵惊鸿心弦一紧,忙追了过去。
“裴凌云!你站住!”
前头那个身影顿然立住,转过身来毕恭毕敬问:“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裴凌云嘴上说得恭敬,眼底却是明晃晃的怀疑,赵惊鸿被这眼神瞧得不舒服,她向来不喜欢旁人忤逆她,就是装也该装出个样子来。
“裴凌云,你如今这般作态,是发现我的真面目,觉得我恶毒残忍,心如蛇蝎吧?”
“是。”他也不遮掩,大方承认,猎鹰般锐利的眼眸紧紧盯着赵惊鸿,“赵惊鸿,我原先以为你是顽劣了些,用孩子把戏博取旁人的关注,无伤大雅我也愿意顺着你,可你竟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你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偿还。”
“你是权贵,是公主,是圣人捧在手心里的女儿,所以你根本没吃过苦,你站在高处站久了,这世间所有的一切在你眼里比蝼蚁还渺小,你蔑视人命蔑视王法,因为你知道你背后永远有人为你撑腰。”
他绷着脸往前一步逼问道:“赵惊鸿,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民乃天下根基,这世上最重要不是圣人不是你,是百姓,是那些你从来都瞧不上眼的人!你把一国根基剜掉了,那这个国家就不像国家了,迟早要倒的,迟早要塌的。”
他话里话外都是谴责,穿堂风裹着细雪掠过,缠在赵惊鸿单薄的衣衫上,她被冻得猛然打了个哆嗦。
赵惊鸿偏开头眨了几下酸涩的眼睛,忽然觉得心中十分平静,她不愤怒,也不难过,她只是阐述:“裴凌云,我做的一切都是有苦衷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这样做,谁会喜欢自己手上沾满鲜血。”
“正常人自然不会喜欢,但你这个疯子就不一定了。”
裴凌云刻薄地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呵。
赵惊鸿牙关紧咬,迫不及待想要发泄,环视了一圈之后将目光落在地上那个花瓶上,她眯着眼把这花瓶当作裴凌云的人头,抬脚就踹,花瓶在地上骨碌骨碌滚了几圈,躺住不动了。
她呼出一口浊气,叉腰站了会儿,越看那个丑花瓶越不顺眼,愤愤一蹬,那花瓶又安然归回了原位。
朝中的风波暂时被孝和帝压了下来,但该有的惩罚不能免,这三个月赵惊鸿只能乖乖待在自己府里不得出门。
但她出不去,不代表别人不能来。
赵惊鸿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既然别人已经迫不及待动手了,她自然不能被牵制。
她往宫中递了封信,传到孝和帝手中。
孝和帝接了苏海呈上来的信,随手拆开,入目就是赵惊鸿飘洒的字迹,孝和帝十分喜爱赵惊鸿这手好字,大气潇洒,笔墨间自带了一股傲然不羁之气,叫他只是这般看着,心情就好了不少。
“父皇亲启,儿臣近日闭门思过,心中感慨颇多,满腹哀思无处可诉,叹阿嬢早逝,无法为女儿开解一二,思来想去,唯有贵妃娘子较为亲近,故想请贵妃娘子来府做客,以解游游心中苦闷,父皇在上,儿臣谨拜。”
孝和帝:“……”
他果断丢开手中信纸,面无表情摊着一张脸,这倒霉孩子,又是这招!
阿嬢阿嬢阿嬢!除了阿嬢她就不会说别的了,看往后等他死了她能威胁谁去!
苏海见圣人的脸黑了又青,青了又白,便知又是被那位小祖宗给气到了,他添了茶水宽慰道:“圣人,公主年纪还小呢,您莫同个孩子计较。”
孝和帝冷哼,手指在桌案上恨不得戳出个洞来:“还小呢?都二十二了还孩子?朕看她就是欠的,非得往朕心窝子里头插刀!”
苏海也知圣人这会儿不爽快,也自觉闭了嘴,不去触他霉头。
嘉元皇后薨逝后,圣人一直没有立后,宫中得宠些的也就只剩一个高贵妃,可圣人待高贵妃也不算热络,无非是闷时的一个逗乐儿。
都说高贵妃贤德,可在苏海看来,那位短命的嘉元皇后才是真正的贤后,即便不入皇家,那也是颗挂在天上的明月,叫众人仰望,也难怪圣人念了这么多年。
孝和帝冷静下来,觉得还是不能跟个小丫头计较,实在有失风度,气归气,但女儿的事情还是要办到的,他吩咐苏海:“你叫贵妃这几日去公主府一趟,游游想她了,她禁足这么些日子,难免委屈,能见着个人也是好的。”
苏海能在孝和帝身边待这么多年得益于他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不过寥寥数语,他便能将事情拼凑一二,他躬身提醒道:“殿下叫高娘子去也许不只是为了叙旧呢。”
孝和帝岂能不知她那点儿小心思,无非是栽了跟头,急于讨回来罢了,但他确实也有意敲打敲打高蔓枝,这事儿她不该掺和,后宫的手伸得太长可不是件好事,此事留给赵惊鸿去解决再合适不过,他可以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无碍,游游是好孩子,做不来为难人的事。”
苏海:“……”
也不知他说这话时心不心虚。
金口一开,高蔓枝就是再不乐意也得受着,她实在不愿和赵惊鸿正面对上,一来这丫头巧舌如簧,她从来没在口头上占过上风,二来这就是座瘟神,她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在宫里那是没办法,怎么她都禁足了,她还得上赶子来讨骂呢。
高蔓枝在马车上咬碎了一口银牙,下了马车,就算再气,她也得把牙和着血沫子给咽进肚子里去。
她来时赵惊鸿正与关山月对坐下弈,相比其他,赵惊鸿的棋术要略微逊色一些,对上旁人还好,但对上关山月这种极其聪明又愿意钻研的,便有些吃力了。
偏偏她又是个好胜的性子,绝不先开口认输,是以只能抱着脑袋冥思苦想,见赵惊鸿那双爪子又偷偷摸上了棋盘,关山月似笑非笑提醒:“公主,不能悔棋哦。”
赵惊鸿:“……”
她悻悻收回手,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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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苦想,像是浑然没注意到一旁的高蔓枝一般。
三九给高蔓枝添了茶水,道:“殿下对弈时不喜有人打扰,贵妃娘子稍等片刻,很快就好了。”
高蔓枝勉强笑笑,没说什么。
三九没诓她,赵惊鸿输得很快,她一输便耍起了无赖,两手一搂将棋盘搅得乱七八糟,嚷着非要再来一盘,还是三九提醒她高蔓枝已等了许久,她才不情不愿地应了。
平白晾了人许久,赵惊鸿面上一点愧色也无,笑靥如花地坐下,道:“对不住啊高娘子,不知你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本宫好叫人去接您。”
呵,难道不是你叫我来的吗,这会子装什么。
高蔓枝懒得接话,只叫人将食盒里的葡萄浆露端出来,“听圣人说,公主打小儿就爱和这葡萄浆露,我也没做过,这头一回做,不知好不好吃,公主尝尝?”
赵惊鸿看着这碗浆露便冷了脸,她爱喝葡萄浆露,是因为那是她阿嬢做的最拿手的一道甜饮,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做的她都喝。
她伸手将那碗浆露推远了些,拿帕子捂了鼻,闷闷说:“多谢娘子美意了,只是娘子有所不知,如今是冬季,新季的葡萄还未长起来,这些都是宫里的陈货,本宫体弱,吃不得不新鲜的,想吃新鲜的浆露只能等了。”
这话已经十分不给面子了,赵惊鸿却没觉得有半点不妥,继续道:“谁让这新葡萄还长不起来呢,就算要揠苗助长,那也只能适得其反,这苗儿尚且稚嫩,若将苗儿压死了,那往后可就没指望了,所以啊,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该长大的总会长大,顺其自然最好,娘子你说呢?”
“……那是自然。”贵妃脸上的笑已然撑不住了,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哪儿有人敢这么下她面子,她赵惊鸿算是独一份了。
她哪儿能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这个赵惊鸿,从一开始就不安好心,不过一碗浆露,就开始上纲上线,话说个没完!好话浑话全叫她说了去,旁人就只有受着的份儿!
她何尝不知以自家儿子的才能,要继承大统还为时尚早,可是赵世景马上就要弱冠了,眼看着谁都不急,她急啊,高家急啊!
一想到这儿她就暗恨孝和帝那只老狐狸,半点要立储的风声都不见,她原先在娘家如履薄冰,好不容易爬上贵妃这位子,又争气生了个儿子,狠狠叫她扬眉吐气了一番,若是她儿子能当上太子,那才叫打了所有人的脸!往后高家所有人都得捧着她顺着她,那些从前把她踩在脚下的往后都只能匍匐在她脚下!
她绝不能让别人毁了她的太后梦!
她笑了笑,高蔓枝生得温婉,总给人一种温和无害的感觉,就连说话也温温的,不急不徐:“公主说的是,只是公主未曾干过农活,往后自然也不会去干,地里的事儿还得地里的人才做得好呢,公主只需要等着,等人将上好的葡萄浆露送来即可,哪儿还用操心旁的,您说是吧?”
22. 寻衅暗贬欲说还休
这就是非要与她作对了,赵惊鸿眸色渐浓,她伸手拿起那碗浆露,尽数泼在了地上,“这浆露一看就过了头,色泽太艳,本宫不喜欢,葡萄浆露只能采取当季最新鲜,熟得正好的果子,早一些晚一些都不行,本宫挑嘴得很,若是叫本宫吃得不开心了,那本宫可是要当场掀桌的。”
“贵妃娘子虽主理后宫多年,将我阿嬢的本事学了个十之八九,可这样一碗浆露,你就是学不来,也代替不了!”
这话可是直往贵妃心窝子里头戳,这么多年,她辛辛苦苦料理后宫,管教奴才服侍帝王,就连嫔妃们那点破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她都得管,每日忙得只能睡两三个时辰,可在孝和帝心中,还是比不上嘉元皇后半点,在众妃嫔心中,嘉元皇后才是真正的六宫主事。
可笑!一个死人,还能主什么事!
高蔓枝面部扭曲了一阵,却又极快速地掩盖了,她死死握着拳,细长的指甲几乎要将手心戳个对穿,面上却依旧温温柔柔,半分不见气恼:“公主这是说的哪儿的话,我自然是比不上姐姐半分的,各人有各人的分量,何须去争呢。”
“这说得倒是,各人有各人的分量,比不过就是比不过,在父皇心中,也许储君另有人选呢。”
话音刚落,高蔓枝面色变得极阴沉,默了片刻,她才开口连带着话里都藏着几分恶毒:“储君的人选自然不是本宫一个后妃该关心的,只是公主妄自揣测圣意,也多有不妥,储君一事与公主无关,公主既没有同胞兄弟也并非男儿身,还是独善其身的好。”
直至此刻高蔓枝仍是想放赵惊鸿一马的,只要她就此收手,不再掺和朝堂之事,待她儿子做了皇帝,赵惊鸿仍旧可以做她的金枝玉叶,享尽一世荣华富贵。
可高蔓枝到底是不够了解赵惊鸿,她哪儿是听劝的人,越不叫她干什么她就偏要干,存心给人找不痛快。
她微微勾起唇角,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斜睨着贵妃,笑意森森:“可若是本宫非要插手呢?别痴心妄想了,有本宫在一天,你儿子就永远也做不了皇帝,皇后的位子你不够格,更不要说做太后!”
高蔓枝一口气猛地噎在喉间,恨不得将这人剁碎了喂狗!
从前待字闺中时,便常有人将她与孟昭容并之比较,孟昭容是将门虎女,长安第一贵女,她高蔓枝只能给她作配,说什么高氏女娴静有余英姿不足,唯孟昭容文武兼备爽朗飒沓,方可称得上第一贵女,众郎君仰慕之,却不敢亵渎。
可笑!
自小她母亲便教她,女子自当温婉贤淑,持家有方,成日舞刀弄枪的像什么样子!男人都是贱骨头,都说娶妻要娶贤,结果碰着了个孟昭容,却胡言乱语什么不敢亵渎,简直放屁!
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撒泡尿照照自己个儿,连她高蔓枝都攀不上,就敢肖想孟昭容,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还给他们评头论足上了。
皇后的位子有什么可稀罕的,那位子孟昭容坐过她还不想坐呢,总有一日,她要爬到孟昭容没坐过的位子,凌驾于她。
此时的高蔓枝眼中,最大的眼中钉就是赵惊鸿,哪怕她并无夺权的资格,可只要她受宠一天,就对她儿子不利一天,不能再等下去了。
高蔓枝起身告辞,“公主啊,凡事无绝对,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您好好想想究竟该如何自处。天色已晚,本宫就不多叨扰了,先走了。”
赵惊鸿也不留她,左右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今日她请高蔓枝前来,一为试探,二为激她,谁先沉不住气,谁就露出了马脚,父皇本就对立储一事多有顾虑,储君这个位子,只能他给,旁人不能来抢,高蔓枝若是先动手,哪怕二十年的夫妻情分,恐怕也要折在帝王猜忌上了。
今夜过后,她不怕高蔓枝不动手。
帷幕后的关山月走了出来,施施然坐在赵惊鸿身边,道:“你这张嘴果真名不虚传,连一向温婉贤淑的贵妃都能被你气着,瞧瞧,走路都快了几分。”
赵惊鸿哼笑了两声,没个正行儿地翘着腿晃,“你且瞧着吧。”
处理了唯一的正事,她想着也该去看看那只生闷气的斗鸡了,许久未曾亲近,一闲下来便有些想了。
“三九。”她叫,“去通知驸马一声,今夜侍寝。”
“……”
关山月拿帕子捂了脸,一副没眼看的模样。
赵惊鸿才不管污没污她耳朵,转身大步流星离开了。
此时的赵惊鸿并未将裴凌云的情绪放在心上,在她看来,裴凌云同一条狗没有什么分别,她高兴了便哄一哄,不高兴了就踹远些。
但显然裴凌云这条狗并不听话,三九特意来说了今夜赵惊鸿要过来,意思是叫他乖乖将自己洗干净送人床上去,偏裴凌云跟没听见似的,赵惊鸿都进了房门了,里头却半个人影儿也无。
“裴凌云呢?”
三九也呆了,她就没见过这样的,一个寄人篱下的驸马而已,居然敢几次三番落她家殿下面子,想到这儿三九满腹怒气,她果断撸了袖子,气鼓鼓就要去捉人:“殿下您等着,奴婢这就将他擒回来!”
三九有几斤几两赵惊鸿还是清楚的,她也不能真让三九一人去,倒时谁擒谁还未可知呢。
“算了,我跟你一起去,你别动手,你打不过他。”
“……”
三九闷闷应了,“哦。”
此时裴凌云正猫在自个儿房里呼呼大睡,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一无所知,全身心地享受他最后的安宁时光,因为下一刻——
“砰!”
一声重重的踹门声猛然将他惊醒,他几乎是鲤鱼打挺般从床上跃起,警惕地看向来人。
待看清来人是赵惊鸿后,他的身子仍旧紧绷,语气僵硬地问:“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赵惊鸿觉得好笑,这可不就是明知故问吗,她扭头对三九说,“三九,你告诉驸马爷我要干什么。”
三九清清嗓子,一字一句慢吞吞又极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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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意地咬重音:“驸马爷,晚饭过后奴婢来提醒过您,今夜您要侍寝,侍寝的意思就是,您须得沐浴过后,乖乖地裹了被子将自己送到殿下床上,好生伺候殿下,而不是像现在这般——”
她略一停顿,颇为嫌弃地上下扫了眼,继续说:“连自己的任务都没完成就消极怠工,您若是这样,奴婢就得去宫里请个教习嬷嬷,好好教您什么叫规矩了。”
裴凌云:“……”
狐假虎威。
他困倦地往床上一倒,打了个哈欠道:“我没空。”
“这不是您有没有空,而是看我家殿下想与不想,您没有拒绝的权利。更何况,夫妻恩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您又贵为驸马,身负为皇室开枝散叶的责任,孩子您生不了,那别的地方总得多出些力吧,什么都不行,那还要你做什么。”
“……”
骂人有一套啊。
可惜裴凌云不是那种一激就炸的性子,他继续装死,一副爱咋咋的死样:“哦,我不要。恶毒的女人还生什么孩子啊,当心把孩子毒死了。”
“呵。”
这回出声的是赵惊鸿,她摆手让三九去外头候着,三九也知道这二人怕是又要闹了个天翻地覆,走时贴心地把门带上了。
赵惊鸿在原地默了半晌,才问:“裴凌云,你倒是说说本宫究竟哪儿恶毒了?”
“连杀三名驸马,还不够恶毒吗,连自己枕边人都杀,恐怕哪天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赵惊鸿一听来了火,恨不得提着他的耳朵将他脑袋里的水都晃出来:“裴凌云,我跟你说了无数次了,我是有苦衷的,那些人都是别人安插在我身边的奸细,他们都是想要我的命,难道我要放过他们吗?本宫的命比他们三个人加起来都值钱,我凭什么放过他们。”
裴凌云眼睫颤了颤,错愕地看着她,似是没想到这一层,片刻,他问:“既然你说是有人在你身边安插奸细,那好,是谁?是谁在你身边安插奸细?他又为何要这么做,你一个只知吃喝享乐的公主,谁会无聊到在你身边安排细作?每日盯着你又宠幸了谁,又去了哪家酒肆吃花酒吗?”
“……”
赵惊鸿说不出来,或者说她还不能说,就像在裴凌云眼中她是一个只知道享乐的废物公主,在赵惊鸿眼中,裴凌云也是一个随时可能反水的叛徒,有前几次的教训在,她没办法说服自己全身心地去相信他。
见赵惊鸿说不出话,裴凌云刻薄地笑了:“说不出来了?是不想说还是没编好呢?要不要我替你说,是圣人?还是李宰相?抑或是沈太傅?你挑一个?”
“赵惊鸿,编也编得好一些,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满口谎话巧言令色言而无信,我真是见鬼了才会相信你的话!”
裴凌云骂完将自己闷头窝在被子里,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留着赵惊鸿在原地愣住,等等,什么叫满口谎话言而无信,她有吗?再说了,他裴凌云什么时候信过她,真是见鬼了!
23. 酒过三巡宴中遇刺
赵惊鸿跟他说不通,也不与他白费口舌,只叫嚣似的丢下了句,“裴凌云,你有种!”
她一把将脆弱的房门摔上,愤愤走了出去。
天色昏沉,清清冷冷的月光撒下来,将庭院中关山月的脸映得刷白,听见身后的动静,她转过身去,正对上一张气鼓鼓的脸蛋,她失笑:“被赶出来了?”
“赶?”赵惊鸿抱臂嗤笑,“他算什么东西也敢赶本宫,是本宫不想见到他,见了他便觉得戳眼得紧,早上吃的饭都能呕出来。”
关山月也不说穿,只宽和地暗暗摇头,“你别看望之年轻,其实就数他最古板,幼时我与他见面的次数不多,可每回见着他都板着一张死人脸,好几次还把我给吓哭了。裴老将军和夫人都不是一板一眼的人,偏他将那些规矩教条给刻在了骨子里,他一时理解不了你也很正常。”
她本意是想劝赵惊鸿无须将此事挂在心上,惹得自己不痛快,只是赵惊鸿似乎理解错了她的意思,扭头兴味十足地盯着她瞧:“你很了解他?”
关山月:“……”
她白了赵惊鸿一眼,索性接了这话:“比你了解一点。我说赵惊鸿啊赵惊鸿,你脑子里就只能想起这点儿破事吗,裴望之有那么好吗需要你这么防着我?”
“切。”赵惊鸿撇嘴,她才不是在意这个,她在意的是关山月究竟是不是别有意图,是否在为贵妃卖命。
“别猜了。”关山月早就看出了她内心所想,蓦地开口,“要说多少遍你才会相信,我真不是贵妃的人,也懒得破坏你们俩感情,就你们这四处漏风的感情,不用我插手,没准儿哪天自己就倒了,我多闲呐。”
赵惊鸿:“……”
呵。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个关山月没事儿才不会出房门半步,今夜还有闲心赏月,一定不怀好意。
“你来这儿干什么?”
“……”
关山月忽地安静下来,久久没有出腔,耳边只剩寒风隆隆的嚎叫,良久,她才道:“想跟你商量件事。”
赵惊鸿侧头问:“什么事。”
她没立刻说话,闻言狡黠地笑了笑,带这些女儿家的灵动,“我有赵世景的秘密,你听不听?”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赵惊鸿从小就懂得这个道理,她不为所动,只稍一挑眉,问:“条件?”
“条件就是——待你登基,我要做古往今来第一女宰相。”
“……”
赵惊鸿兀地低头,像是在思索,又像只是掩盖面上显而易见的荒唐:“你野心够大啊,你一个罪奴,我凭什么让你做宰相。”
此刻的关山月,一双眼眸亮如鹰隼,紧紧勾着赵惊鸿,她不似往常那般沉静,在此刻,她是猛禽,是猎犬,是斗兽,她笑得张扬,“就凭我能让你登顶宝座。”
“我自幼宫里长大,夹缝中求生,受尽了冷眼和欺凌,什么腌臜手段没见过,我知道最快毁掉一个人的办法,我够狠,也够恶毒。”
“原本我攀上你只是为了给我和我母亲寻求一个庇护之所,我母亲年纪大了,有些打我能挨,她却不能。我不是什么好人,那些欺负过我们的人,我都会在事后悄无声息地还回去,我有的是磋磨人的法子。来了这儿后,我藏起了那些手段,藏起了我最不堪的一面,本想安稳度日,可是……”
“也许人就是如此,饿时想着吃饱,吃饱了便想着吃好,欲望无穷大,怎么也填不满,我想往上爬,想不再寄人篱下,想自己做主,若我一辈子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小丫鬟,往后的人生我一眼就能望到头,年纪到了便嫁人,往后一切听从夫君安排,可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是个听话的。”
“这世间的女子有千百种活法,可没有一种活法是不嫁人,我只是想多走一些,我多走一些,往后她们便可少走一些。世俗礼教一次又一次绊着我们的脚步,光是与男子一般同室读书同肆行商便受尽了千难万难,更遑论超过男子,踩在他们的头上,大多数女子坚持不下来的,没有烛火的路太难走了,可若前方尚有一息微光在,她们便可循着这光一直走下去,走到大路坦荡,走到光明璀璨,这也是你的初衷不是吗。”
在这个寂静的深夜,她将自己剖开,毫无保留地掏出所有摊在地上给赵惊鸿看,她也将赵惊鸿剖开,不仅是她看清了,连赵惊鸿也看清了。
此刻已是子时,下人远远地在院儿里点了烛火,那微微弱光在风中轻颤,似乎立刻就要熄灭,可它又倔强地站了起来,又站了起来,然后越燃越高,越燃越旺。
赵惊鸿盯着那火瞧,眼中明灭莫测,半晌,她轻轻拍了下关山月掌心,半开玩笑道:“朕准了。”
关山月登时瞪大眼睛,忙四下望了望,骂她:“你缺心眼儿吗,能不能回房再说!”
赵惊鸿嫌弃地睨她:“我才不要你进我房间。”
而后扬长而去。
关山月看看她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裴凌云紧闭的房门,低头啐了句:“我呸,夫妻俩一个死德行!”
谢阔最近难得没来赵惊鸿眼前晃,《治地论》在收尾阶段,他忙得焦头烂额,每日连饭都只能随便扒拉几口,偏着赵惊鸿又催命般地催,每每二人对上都要掐一番才肯罢休。
那日赵惊鸿敲打完高蔓枝,她回宫后果然坐不住了,今早便听赵世景专门请旨为孝和帝编写《民本论》。
赵惊鸿几乎要笑出声来,她写《治地论》,人家就写《民本论》,这是生怕旁人看不出来啊,贵妃是千年的狐狸,可这儿子却是蠢得可爱了。
孝和帝自然是允了,毕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他没有理由阻拦。朝中也是一片叫好的声音,与当初赵惊鸿请旨时截然相反。
要写《民本论》,自然就要招揽贤士,自然也要在朝中笼络人心,这是赵世景向储君之位迈出的第一步,也是他向赵惊鸿宣战的第一步。
而赵惊鸿,已然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治地论》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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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完善,这部汇聚了无数士人毕生所学的著作注定要名留青史。
听闻孝和帝将此书来回翻阅了好几遍,看完后龙心大悦,不仅命人抄阅此书分给各路官员,甚至还提前将赵惊鸿的三月禁足给解了,美其名曰功过相抵。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孝和帝找的借口罢了,但没人敢再有异议,何笙鸿疯了,再没人被他们当刀使了,这会儿谁都不想做出头鸟,生怕被帝王记恨上。
赵惊鸿也因此得了一段太平日子。
因着士人们编写《治地论》有功,赵惊鸿大手一挥每人赏了一锭金子,放了他们假回去探望家中老小。
只剩谢阔还没走,他没什么牵挂的人,唯一牵挂的就是这金粿粿,他兴奋地搓搓手,两手摊开双眼放光看着赵惊鸿,意味明显。
赵惊鸿正要将金锭给他,却又忽地起了逗弄的心思,兀自收回手,故作不知道:“呀,忘了,咱们谢郎君可是刚正不阿视金钱如粪土,本宫着实不该拿这黄白之物污了您的眼,这样吧,不如咱们去酒馆吃一顿?”
谢阔:“……”
我什么时候视金钱如粪土了,明明一直都是视金钱如爹娘的好吗。
他从赵惊鸿手里一把抢过金子,宝贝般珍之重之地藏在了怀里,赵惊鸿哂了句:“德行。”
她今日心情不错,只是口腹寂寞了些,方才说要去酒楼吃一顿不是随便说说,她早与三九她们约好了,谢阔得知不是诓他之后吵着闹着也要去,三九贼贼地问:“你方才不是选了金子了吗,怎么金子吃不饱?”
“……你见过吃金子吃饱的人吗。”
四人兴冲冲就要往外走,倒是关山月尚有一丝人性在,望了眼不远处开着窗赏景的裴凌云,问:“不叫你家驸马一同去?”
赵惊鸿连个眼神都懒得分过去,头也不回道:“别管他,他有原则有底线,不吃嗟来之食,咱们别羞辱他。”
“……哦。”
关山月摸摸发髻,跟着走了,只是余光扫到那扇窗被人重重拍上了,吱吱呀呀地晃荡着。
真难搞哦,还好这人不是她夫君。
这几人凑一块真是饕餮过境,粒米不留,赵惊鸿原先饭量不算大,嘴也挑得很,咸了不吃淡了也不吃,甜了不吃酸了还不吃,但偏偏跟着这帮人一块吃饭,她连嘴儿也不挑了,有什么吃什么,饭后赵惊鸿扶着肚皮想,可能抢着吃要更好吃一些。
用过饭后酒楼里还有舞姬跳舞,赵惊鸿一行人在二楼雅座,楼下舞姬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批舞姬确实出挑,面庞姣好身姿柔美,不仅是谢阔看得痴了,就连三九也被迷得险些流了一地哈喇子。
赵惊鸿倒是没多大兴趣,只寥寥看了几眼便收回了视线专心喝酒,宫中常有宴席,也会请些舞姬去助兴,看得多了,便觉得其实无甚趣味。
几杯烈酒下肚,赵惊鸿已有些醉了,恍惚间似有人在她耳边大喊了一声:“小心!”
24. 老太傅权弄抱恩寺1
思绪混沌之际,一道身影猛地扑过来,将赵惊鸿压在身下,歌舞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错愕的惊叫,众人似乎凝住不动了,叮铃当啷的钗环在耳边晃动,赵惊鸿滞住了,眼里只剩关山月痛苦闷哼的神情。
她连忙将人扶进怀里,谢阔与三九酒醒了大半,倏地站起身来护在二人面前,周遭纷乱嘈杂,客人跑了大半,舞姬们都畏畏缩缩躲在角落,唯有一个还站在原地不动,抬头看着他们。
“来人,将这刺客绑起来!”
邻座一声怒喝,将众人神思拉了回来,赵惊鸿循声望去,竟是赵世晟,不,还有个人——裴凌云。
她危险地眯起眼睛,不善地看着他二人,赵世晟大步迈老来,着急地问:“皇姐,有没有事?”
赵惊鸿倒是没事,只是关山月替她挡了个暗器,伤在胳膊上,流了挺多血,她没空多说,只吩咐三九:“去请个大夫来。”
“好!”
那舞姬被五花大绑地押了上来,很奇怪的是,她全程没有任何挣扎反抗,也并无半分不服,全然没了方才的狠厉模样。
谢阔扶着关山月去了厢房,屏退一干人等后,掌柜的匆匆为几人临时寻了个干净的雅座,众人这才坐下来,赵世晟在赵惊鸿身边坐下,身子微微前倾,询问道:“皇姐,此人是您审还是我审?”
赵惊鸿半躺在椅背里,似有些疲倦,兴致懒懒回:“你来吧。”
赵世晟应了,往旁边稍一点头,押着舞姬的小厮将退下,那舞姬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甚至他还未来得及审问,便被舞姬抢先一步开口:“求贵人救救我弟弟!”
赵惊鸿蹙起了眉头,赵世晟惊了一下,忙问:“你这是何意?”
那舞姬想来也是没了法,声泪齐下哭诉,精致的妆容早已花了,斑驳黏在脸上,乍看还是美丽,可细看才知内里早已烂透了。
赵世晟向来心软,见人哭得稀里哗啦,此刻也有些不忍,赶紧叫人松绑,“你先别哭,仔细说来。”
他一心扑在这舞姬身上,全然没注意到身后赵惊鸿的目光轻飘飘落在他身上。
“贵人,求贵人发发慈悲,我弟弟就要不行了!”舞姬匍匐跪地,涕泪横流了满脸,瞧着却有几分可怜,“民女方才真的是没法了才会伤了贵人,若还有半分法子,民女决计不会这样做!”
那舞姬哭哭啼啼半天,就是不说清楚究竟发生何事,赵惊鸿听得心烦,呵斥了声:“别哭了,要说快些!”
“……是。”
过了许久舞姬才缓和情绪止了抽噎,勉强冷静下来,道:“几位贵人,我弟弟才十九岁,他是个读书人,早前拜入沈太傅门下,刚去那会儿他可开心了,说沈大人很赏识他,准备重用他。可是渐渐的,他面上都没了笑容,越来越消瘦,越来越寡言,我原先以为他是读书太累了,还想着给他买些好的补补。”
“后来才知道,他根本不是读书去的,而是为沈太傅去做脏事儿的。”
说到这儿,她眼里恨意渐浓,咬牙切齿恨不得啖其血肉,“那个沈太傅,据说一辈子尽心尽力辅佐帝王,为大周江山鞠躬尽瘁,不知道咱们圣人究竟知不知道他背地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赵世晟面色也十分凝重,他见这舞姬不似作伪,便不自觉对她多了几分偏颇:“什么勾当,说。”
那舞姬没有立时说话,而是弯身磕了个响头,“民女可以说,可你们得保证,救我弟弟性命,不能官官相护结党徇私,还我们一个公道!”
她也是怕,怕这些身在高位的贵人们都是一伙儿的,是为了套她的话,倒是那才是真正的求告无门,看不到一点希望。
赵世晟低着头似在思索,有几分不忍又有几分犹疑,一直看戏的赵惊鸿这会儿才道:“说吧,本宫保你二人性命。”
“皇姐!”
赵世晟似觉得她过于冲动,面上闪过一丝纠结。
赵惊鸿全然没想过这句承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或者是无论是什么样的后果她都承担得起。
“她不是就等着本宫这句话呢吗,这里头这么多人你不刺,偏偏就瞅准了本宫,你从一开始不就是冲着本宫来的吗。”
既然被拆穿了,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大方承认,“是,民女认得您,您成婚时闹了好大的动静,那天我就在街上瞧热闹,所以记得您长什么样,也知道您就是朝阳公主。”
听到有人提起那日抢人的事,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裴凌云肉眼可见地乱了一瞬,面色不大自在,但他坐在角落里头,谁也没工夫去瞧他。
舞姬继续说:“沈太傅瞧着清风朗月正派端方,实则最是人面兽心!他年过六旬却独独偏好幼女,手段狠辣禽兽不如!我弟弟被他逼着去给他寻找幼女供他玩乐,若是稍有不从,他便拿仕途威胁我弟弟,我弟弟不得不从。”
“那些幼女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三岁,被沈太傅关在了抱恩寺,我弟弟原本留了证据准备揭发他,却不料被他先一步发现,将我弟弟严刑拷打关了起来,要他交出证据。”
“我没法了,我真的没法了,能求的都求了,能拜的都拜了,县衙一听是沈太傅的案子就将我打了出去,半分不给机会,这些当官的,全都暗中勾结,他们织了一张巨大的网,这网不漏一丝风,不透一点光,穷苦百姓只能被他们罩在网下,可这网不是保护,而是剥削!”
“他们剥削我们的权利,不给我们救命的机会,他们控制我们奴役我们,我们只能像没有意识的木头人一般由着他掌控,一旦生出自己的意志,就会被悄无声息地抹杀,旁人连半点呼声都听不到,也许听到了,但他们不敢听!”
“我怎么办啊——我怎么办!”
泣血的哀叫犹如被人掐断了脖子的杜鹃,短促,凄厉,哀怨,叫人不忍再听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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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这……”
赵世晟大受震骇,他的认知被倾覆,他的世界在颠倒,此刻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否认:“不、不会的,沈太傅他是好人,他是父皇的恩师,也是我的恩师,我自幼便是他教导的,怎么可能呢?”
舞姬讽刺一笑:“是啊,怎么可能呢,世人眼中的大好人,背地里却是如此恶臭!让人唾弃!这就要问问你们了,百姓交纳赋税,竟是为自己养了个祸患!他们每日口口声声为民为国,放屁!全都是为他们自己!全都是借口!”
“一个沈太傅尚且如此,那其他人呢?其他我们看不到的人呢?他们就清白吗,他们就正直吗?谁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件脏事没做过?那些身穿朱袍头戴高帽的伪君子,全都是恶魔,全都手染鲜血脚踏骸骨!百姓为何求告无门,不就是你们装聋作哑吗!不就是你们官官相护吗!”
赵世晟无法接受自己的恩师会做出这种事,颓然摔进椅子里没了力气,倒是裴凌云忽地问了句:“你方才说有证据,证据在哪儿。”
“在我身上!”那舞姬像是瞧见了希望,忙声应着,她目光紧紧揪住裴凌云不放,“您会帮我的,是吗?”
裴凌云刚要说话,却被赵惊鸿冷硬打断:“不一定,看看你的诚意喽。”
这诚意指的什么舞姬立刻心领神会,擦了眼泪往屏风后头走去,不消片刻她便拿出来一本小册子,那册子不大,却很厚,似有人时常翻阅,书页都起了毛边。
裴凌云正想伸手去接,忽地想到这册子方才是从什么地方拿出来的,他握拳咳了声,眼神闪烁对赵惊鸿道:“你接。”
赵惊鸿莫名其妙上下扫了他一眼,嗤道:“瞎讲究。”
裴凌云:“……”
话虽那么说,赵惊鸿还是伸手接了,她不过粗略扫了几眼,便大致清楚了,里头密密麻麻记载了每一位姑娘的名字,年纪,还有是如何被带来的,有些花钱买来的,甚至还记了价钱。
在这本册子里,她们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待价而沽的猪肉。
她不过草草翻了几页便不翻了,这舞姬是可怜,但在她眼里,她也同样可恶。
若说沈太傅是主犯,她姐弟二人便都是从犯,是帮凶,与沈太傅有何区别。
“你方才说,你弟弟一直在暗中为沈太傅搜罗姑娘,那他不无辜啊,他该死啊,本宫为何要救他。”
舞姬急了,张牙舞爪要冲上来,却被一旁侯着的小厮给押住了,“他是被逼的,他没办法!是沈太傅逼他这么做的!”
“逼?”赵惊鸿笑了声,那笑里饱含不屑与讥讽,“拿什么逼?不过是以利诱之罢了,他为沈太傅搜罗幼女,沈太傅便许他高官厚禄平步青云,这是逼吗?这是各取所需。”
她又将身子靠回了椅背,还是那副混不吝的模样,“说到底,你弟弟与沈太傅并无分别,甚至他更自私,这样的人,本宫为何要救他!”
25. 老太傅权弄抱恩寺2
舞姬闻言愣住了,似是错愕般,就连眼泪也滞在脸上,她只觉得她弟弟可怜,不能让他再被恶人这般折磨,未曾想过他曾经也是助纣为虐的帮凶。
“可是……”她“可是”了好几遍,眼神漫无目的飘忽着,像是在为自己的正义找个借口,她急急开口,迫于想解释什么般,道:“即便我弟弟有错在身,那也该是由官府来审判,他沈太傅不掌司法一事,我弟弟既不是家生子,也没有卖给他为奴,凭什么他将我弟弟关起来严刑拷打?”
赵惊鸿煞有介事点点头,望向一旁明显魂不守舍的赵世晟,忽地点他:“三弟觉得呢?”
“啊?”赵世晟浑身一震,大梦初醒般恍声应了,“皇姐你说什么?”
她抖了抖那本小册子扔在桌上,戏谑的目光在赵世晟身上逗留了一瞬,“不如此事就由三弟来禀告父皇?”
“这……”
他眼中犹豫更甚,瞧着惶恐又为难,倒像是赵惊鸿欺负了他一般,她有些不耐地“啧”了声,眉间竟是躁色:“三弟,你这般做派可不像一个皇子,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即便他沈以是太傅,你也不该心软。”
她话中带了些诱哄,微提起裙摆理了理,神情有些散漫:“老二的狼子野心可藏不住了,这储君之位父皇尚且没有定夺,他便已然一副太子做派,那你想想,他若真当上了储君,焉有你我二人好果子吃?你还不趁这时多去父皇面前晃悠晃悠,让他知道,他不止赵世景一个儿子。”
此刻的赵世晟心乱如麻,他尚且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此刻赵惊鸿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十句里头他能听进去一句就不错了,“可是沈公……”
他又不说话了,六神无主的模样让赵惊鸿很是恼火,她向来雷厉风行想到什么就要立刻去做,最烦叽叽歪歪犹豫不决的人,但碍着尚有外人在场,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耐着性子点透:“因为沈以是你恩师,所以你下不去手?老三啊老三,你若是这般瞻前顾后,那便注定要输,别说什么你不想争,这种话骗骗孩子得了,本宫才不信。”
“都是父皇的孩子,谁都有资格坐上那巅峰龙椅,而沈以,就是你向父皇表忠心的第一个投名状。”
沈以是三朝元老了,辅佐过三任帝王,又身负教导皇子之重责,在朝中根深势大,能与之匹敌的大概也只有一个李元溪了,朝堂之上,这样的朝臣有一个就够引起帝王忌惮的了,是以孝和帝对沈以一直心存芥蒂,奈何他实在是圆滑,明面上抓不着他半分错处,如今倒是这现成的把柄倒是送上门来了,哪怕此事是假的,孝和帝也一定会作假成真。
虽说办成这事儿能讨孝和帝欢心,但对赵惊鸿来说,他的欢心与她而言确实不重要,倒不如借花献佛,也好叫赵世晟为她分去一些唾沫,因着何家的事,那些老家伙们私下不知怎么骂她呢,此刻不宜显露风头,再者贵妃如今紧盯着她,也总不能叫她这么盯着,有赵世晟分去她一些精力也是好的,沈家与高家向来交好,若是将祸水引到她身上,又是一桩麻烦事,毕竟贵妃那母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赵惊鸿起身准备离开,对垂头不知想些什么的赵世晟道:“今晚回去便写折子吧。”
她悠悠向外头走,路过那舞姬时略微停留了下,舞姬仍跪在地上,一副惊魂不定的模样,也不知是在为她弟弟担忧,还是为方才听着了皇家内情而害怕。
赵惊鸿有心吓她,那张嘴跟含了砒霜似的,掺了毒的字儿往外蹦:“此事上禀圣人,圣人定会查个清楚,届时有罪的一个都跑不掉,你弟弟抢了这么多小娘子,也不知今生还能不能从牢里头出来了。”
她重重叹了气,十分惋惜般,“看来这加官进爵是无望了呀。”
见那舞姬面如死寂地瘫在地上,她才得逞似的掩嘴偷笑,又冲身后岿然不动的裴凌云呵了声:“要住在这儿吗,还不赶紧滚回去!”
裴凌云:“……”
赵世晟也是第一次见着如此相处的夫妻,闻言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姐夫,你……”
瞧瞧这脸上明晃晃的畏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裴凌云顿感无语,得了,恐怕全长安都要知道他堂堂定远将军居然惧内了。
他面色僵硬地咳了声,企图给自己找回些场子:“……我这是尊重她。”
赵世晟揶揄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扫过,没什么说服力地点头:“我懂,我懂,我皇姐确实很值得尊敬。”
“……”
怕赵惊鸿又发疯,他不敢耽误太多时间,也没来得及同赵世晟解释清楚,他究竟是尊重妻子还是惧内,不过也不重要,在赵世晟心中,这二者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赵惊鸿不爽他很久了,只是一直忍着没发作,这会儿二人上了马车,她才有空兴师问罪:“你同老三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裴凌云你可以啊,什么人都能叫你勾上,我看你别打仗了,选错路子了,你就应该入朝为官,有这本事什么人你拉不拢。”
“……说话能别那么难听吗。”
裴凌云也不满她许久了,明明她只是想问他与赵世晟是如何认识的,好好问不行吗,非要后头莫名其妙跟一长串屁话,听着就叫人心烦。
“他主动邀我的,说我们二人成婚这么久以来,他也一直没正式见过我这个姐夫。本来想叫你一同去吃饭,但不巧,你和谢阔他们先走了。”
这话说得不是滋味,偏赵惊鸿此刻心思不在这上头,也自然而然忽略了他话里那点儿不痛快,只自顾警告他:“你给我离他远点,他是人是鬼你知道吗?你认识他吗就跟他出去吃饭,万一他给你下药呢?”
裴凌云看了她一眼,轻声嘀咕了句:“反正比你有人味儿。”
赵惊鸿:“……”
马车就这么点儿大,她十分怀疑这厮就是故意让她听见的,赵惊鸿笑了,笑得格外阴森:“裴凌云,往后没有本宫的允许,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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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出府门半步,否则本宫就把你这双腿折了,叫你只能做条摇尾乞食的哈巴狗。”
“呵。”
裴凌云冷声嗤她,“你也就会这一招了。”
赵惊鸿不以为意:“能治得住你就行。”
二人一路无言到了公主府,赵惊鸿率先下了马车往后头走,谢阔他们就在后面的马车上,三九扶了关山月下来,方才在酒楼已有大夫为她包扎过,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只是失血过多,她这会儿有些站不稳。
赵惊鸿本想看看她脸色如何,但她不知何时将面纱带上了,她也看不清,只问:“好些了吗?”
“没事。”关山月冲她摇头,“小伤而已。”
许是为赵惊鸿挡了一下的缘故,三九对她的态度也和缓了许多,反驳道:“哪是小伤,大夫说了,伤口很深,恐要留疤呢。”
“那我更要庆幸了,还好是伤在我身上,左右我身上的疤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个,若是伤了咱们金枝玉叶的公主,恐怕不大好看呦。”
“伤谁身上都是伤。”谢阔蹙着眉头走过来,显然不赞同她的说法,“女儿家的身子一样珍贵,就是从前伤得多,往后才更要珍爱自己。”
难道见他这般正经,赵惊鸿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又想起关山月还站着,忙让开了身子让三九扶着她进去:“我房里有玉容膏,三九你等会儿给她送去,虽说不能保证疤痕全无,起码能淡一些。”
三九点点头,将关山月扶了进府。
裴凌云方才一直没有过去,只站在府门前等候,关山月过来时,他低头没什么情绪地看了她一眼,擦肩而过之际,他才道:“多谢。”
谢什么呢,他没说。
但关山月心里知道,她勾唇笑了下,这回挨得不亏,得了他们夫妻俩一个情,赚了。
话是这么说,可裴凌云显然还没消气,进了院子便自顾去偏房睡了,只留给赵惊鸿一个倔强的后脑勺。
赵惊鸿几乎要看笑了,还给他摆上谱了,他也不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谁才是这个家里真正的主人。
不行,她得重振家风,不能让条狗踩在她头上啊,这像什么样子,要是传出去,说她赵惊鸿连个驸马都调教不好,真真是全城笑柄了。
这一晚上赵惊鸿翻来覆去地睡不好,搜肠刮肚想着要整治裴凌云的手段。
屋里翻身的动静大得有些反常,三九忍不住过来敲门,“殿下,睡不着吗,奴婢给您点些安神香?”
“……”
赵惊鸿抿了抿唇,确实有些烦躁,她便让三九点上了。
三九以为她是今日受了惊才睡不着,伸手给她掖了被子,哄孩子似的哄她:“睡吧殿下,奴婢在外头守着,您不必怕。”
也不知是这安神香的缘故,还是她是真的累了,总之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她便蒙着被子呼呼大睡了,以至于第二日起来,她还没想好到底要怎么整治那个不知好歹的裴凌云。
26. 老太傅权弄抱恩寺3
赵惊鸿起得晚了些,醒来时已过了早朝时辰,没能亲眼见着赵世晟是如何大义灭亲的,故而只能听三九口述。
“听说沈太傅鼻子都气歪了呢,他肯定没想到居然是自己的得意门生告发自己,咱们圣人还说要将此事全权交由三皇子处理呢。”
赵惊鸿梳着头发,漫不经心问:“李元溪和沈以二人不对付已久,肯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吧。”
“当然了,朝上闹翻了天,就差打起来了,两人针尖对麦芒,一个比一个骂得难听,圣人都受不了他们,气得让他们全都滚下去。”
许是觉得好笑,三九吃吃笑了起来,两颗眼睛亮亮的透着光。
赵惊鸿选好了钗子递给三九,对这事儿的兴趣不算大,赵世晟好不容易有了个表现的机会,他一定会牢牢抓住,在父皇面前表现一番,无须她来担心,比起这个,她倒是更关心另一件事,“三九,裴凌云人呢?”
三九想了想,道:“一大早的时候看见他在院儿里光着膀子练功呢,现在倒是没见着,可能在房里吧,他平时也不怎么出门,除了练功就是看书,可闷了。”
练功?
赵惊鸿多问了一嘴:“他每天都会练功吗?”
“是啊。”三九没多想,一顺嘴就都秃噜了出来,“他起得早嘛,每天起来了就先来院子里练功,殿下你说他这身子骨是真好啊,奴婢穿两件棉衣都冻得直哆嗦,他居然光着膀子练半天还能不冻僵,要不说人家是将军呢,就咱们那点三脚猫功夫,放人家面前都不够看的。”
赵惊鸿真是觉得稀了个奇的,怎么她就从来没看见过他练功呢,还不穿衣服,这好事儿怎么偏偏就她错过了呢。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自然也问了出来,只是三九神色有些不大自然,眼神躲闪了下,犹犹豫豫地支吾:“嗯……我说了您可别生气。就是……驸马爷掐着您起来的点儿走的,奴婢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掐得那么准,真是怪了。”
注意到赵惊鸿越来越缩紧的手指,她咽了口唾沫,怯怯道:“您也别生气,也许是奴婢多想了,您要是想看,在房里不就能看嘛,您把他叫来,他还不是得对你言听计从俯首称臣?”
赵惊鸿:“……”
她只觉得心口郁结,一口气堵着不上不下,这浪蹄子,勾人倒是是几分本事,勾人也就算了,躲着她算怎么回事,她赵惊鸿是什么洪水猛兽吗需要他这般防着,真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你你你、去,去给我把他叫来!”
赵惊鸿气得话都说不利索,面色铁青。三九暗道不好,又有人要倒霉了,她自知此刻该避着赵惊鸿走,连将头缩在了脖子里悄悄退了出去,半点儿声响也没发出。
裴凌云练了功回屋冲了个凉水澡,手中兵书看了大半,眼瞅着就要到晌午,然而对面那座小楼却一点儿动静也无,他放下搭在窗边的手,眉心藏着一丝没人发觉的焦躁。
他敛神将目光放在兵书上,耳朵却不经意动了动,裴凌云耳力极佳,此时门外匆忙的脚步声愈近,他听出是三九的脚步声,肩背不自觉挺直了些,正襟危坐专心看手里的书。
三九没进来,只在门外喊:“驸马爷,殿下有请。”
裴凌云嘴角微微扬出一个弧度,半天没作声。
三九等了又等也不见里头的人回答,正欲推门,就听里头一道沉静的声音传来:“知道了。”
“……”
搞什么,人在还不吱声,莫名其妙。
三九摸不透他的想法,总觉得这位爷比自家公主还难伺候,公主生气那是恨不得把整个公主府掀翻了才好,手边有多少东西就摔多少东西,发泄完也就好了。
可这位爷却截然不同,平日里不显露半分神色也就算了,生起气来还得靠人去猜他的心思,这也罢了,可他生不生气都是一个表情,谁能看得出来啊,真是苦了公主了,往后还有的哄呢。
她摇摇头,一张小脸儿上尽是愁绪,很为赵惊鸿担心般。
裴凌云出来时三九还在他门前踌躇,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在疑惑她怎么还没走,殊不知三九这会儿已经在盘算着要给自家公主找一个粘人好哄的新驸马了。
因着裴凌云方才拿乔耽误了些时辰,赵惊鸿等得已十分不耐,三九来通报时,她没好气道:“叫他外头等着!”
还不待三九出去回话,裴凌云便
十分无礼地大摇大摆踏了进来,对上二人惊诧的目光,他也顿觉无辜,天地良心,他方才是真想在外头好好等着的,偏赵世晟的人这会儿来了公主府,如今正在外头侯着,事态紧急,他也是没法。
赵惊鸿正欲发作,裴凌云先一步堵了她的口:“正言方才遣了人来,说抱恩寺内并没有那舞姬所说的数名女子。”
正言便是赵世晟,赵惊鸿瞪了他一眼,唇角轻嗤:“正言,叫得倒亲切。”
裴凌云:“……”
他深吸了口气,耐着性子道:“三皇子毕竟年岁尚小,许多事还无法处理得体,这时须得有人点他一点。”
此事事关重大,耽误不得,赵惊鸿也没在这时同他逞一时嘴快,即刻动身往抱恩寺赶,只是路上仍有些不忿,她没憋住直接在马车上问了出来:“你怎么对老三的事儿那么殷切?瞧着一副狼心狗肺的模样,就剩了些为数不多的人味儿,没想到这人味儿还分人给。”
“……”
裴凌云疲倦地捏了捏眉心,他总觉得赵惊鸿最近越来越难缠了,管的也越来越多了,虽然他确实很受用,但总这么不依不饶他也吃不消啊。
见赵惊鸿还盯着他瞧,他有些头疼,干脆破罐破摔:“圣人子嗣不多,膝下也就三位皇子,二皇子背后虽有贵妃撑腰,但奈何天资鲁钝,并非储君之选,四皇子年纪尚小不能成事,眼下也只有一个三皇子还算可靠,我自然要未雨绸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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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赵惊鸿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戳穿了他的美梦:“赵世景是蠢,可不代表赵世晟聪明,更何况,比起赵世景,赵世晟更优柔寡断,做帝王最忌心软,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与其将希望寄托在赵世晟身上,还不如抱紧本宫的大腿,毕竟,你一个驸马,无论如何也入不了仕,本宫才是你往后的倚仗,不是吗。”
她本意是想让裴凌云认清眼下的形势,想清楚自己到底是谁的人,没想到裴凌云像是半点儿听不出来般,煞有介事地点头,“优柔寡断也许在旁人看来不算是个合格的君主该有的品行,可在我看来,古今帝王大多都手腕强硬铁血无情,因此王朝更迭时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困苦无依。若天子好战,则天怒人怨,国家必民不聊生,若天子善妒,则朝臣惶恐,王朝必早衰。”
“三皇子性子软和,虽少了些主见果敢,但身旁若有忠臣辅之,想必不会太差。一个仁慈的帝王,才是百姓真正需要的。自古以来便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牺牲的都是百姓的性命,百姓微小如蚍蜉,可千万个蚍蜉亦可撼树,若帝王仁慈便可得民心,而民心就是帝王的立足之本。”
言罢,他又意味深长添了句:“赵惊鸿,不要小瞧任何一条性命。”
“……”
赵惊鸿气结,心知他还在介意前几位驸马的事,今日这番话分明是说给她听的,可她不想听,索性闭上眼不去瞧他。
抱恩寺里围着不少人,沙弥圣僧,大臣侍卫,信徒看客皆围作一团,显得气氛沉闷又压抑。
抱恩寺是皇家寺庙,比一般寺庙都要森严些,只是这回也乱做了一锅粥,层层人群中,赵世晟六神无主地站着,额上汗珠滚落,身旁沈以嘴角翕动,像在同他说话。
赵世晟拿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慌乱中他一眼看见刚赶来的赵惊鸿,双眼倏地亮了,兴奋地朝她挥手:“皇姐!我在这儿!”
众人的目光从赵世晟移到赵惊鸿身上。
偏赵惊鸿气定神闲,一路昂着头无知无觉般走了过去,问:“怎么了。”
沈以顺了口气,抢先一步回:“公主来得正好,听闻昨日是公主与正言一道遇着了那舞姬,正言向来尊师重道,竟不知受了何人挑拨,反来怀疑自己的老师,这抱恩寺已搜寻了遍,何曾有过那舞姬说的什么幼女啊?真是荒唐!公主将那舞姬叫来,老夫与她当面对峙,老夫倒要看看,是何人要陷害于老夫!”
赵世晟面有愧色,低着头有些无措。
沈以是赵世晟恩师,他多有顾忌也在情理之中,赵惊鸿却不同,一来沈以不曾教导过她,他们二人没什么师生情分,二来赵惊鸿也不是个看情分的人,就是亲爹的面子她也不见得给。
她笑吟吟看着沈以,口吻似安抚又似威胁:“沈公莫急,这抱恩寺这么大,一时半会儿哪能找得遍呢,有遗漏也是正常的事儿,我这弟弟办事不牢靠,接下来还是交给朝阳吧。”
27. 老太傅权弄抱恩寺4
“哼!”
沈以一甩宽袍,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那公主可得搜仔细了。”
赵惊鸿笑了下,对着身后的人道:“去找。”
抱恩寺庙大地广,一时半会儿也没那么快尽数搜完,赵世晟捏了捏手里的小册子,显然已被乱了心神,“皇姐,那舞姬会不会是骗咱们的?当初皇爷爷建造这抱恩寺的时候,也没造什么可藏人的地方啊。”
余光瞥了眼背对着他们的沈以,确认他听不到之后,赵惊鸿压低嗓音呵斥了声:“慌什么!就算是假的,也得把这事儿变成真的!”
“可是……”赵世晟眸光中透着不忍,沈以对他来说亦师亦父,他自小没有母亲可依靠,在贵妃膝下处处小心,凡事不能冒尖,不能越过了老二去,就连亲生父亲的目光都很少放在他身上,唯一可以带给他温暖的,就只有沈以了。
“没有可是。”赵惊鸿冷静地看着他,面上显出几分薄情来,“你给我记着,任何人都只能成为你成功路上的垫脚石,收起你没用的同情心,这会害死你!”
她不想把话说得那么绝对,但赵世晟毕竟是她手足,对她向来尊敬有加,即便没那么亲近,她也希望他能够趁早认清形势,在这宫里,不吃人,就只能被人吃掉。
寒风越发冷冽,今年的冬季格外漫长,长得仿佛春日永远不会到来了。
一众沙弥衣着单薄,被冻得直搓手,住持看不过去,痛心疾首劝道:“公主殿下,贫僧在这抱恩寺住了几十年了,有没有藏人难道贫僧还能不知道吗,阿弥陀佛,这些孩子们都冻得不行了,公主良善,放他们进去取暖吧。”
赵惊鸿环视了一圈,见小沙弥们确实都在发抖,她稍稍思忖了下,便道:“那都去大殿里头等着吧。”
众人得了赦令,顿觉松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快步进了大殿,殿内炭火烧得很足,暖融融地叫人昏昏欲睡。
赵惊鸿抱着臂站着,面上没什么情绪,只是单纯在放空自己。
裴凌云带着满身风雪进来,刺骨的寒风吹过,连带着赵惊鸿也清醒了些。
赵世晟沉不住气,迫不及待问:“姐夫,怎么样,找到了吗?”
裴凌云没说话,只兀自摇头。
“这……”
他一下乱了分寸,焦躁地扯了扯头发,这是他打娘胎里带来的习惯,改也改不掉。
沈以冷笑了声,阔步昂首上前来,大声道:“所以,公主是只听信一个舞姬之言,便唆使正言来查老夫了?哼!愚不可及!一个舞姬,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的话竟也能听信,看来公主是该好好读书了,哪怕身为女儿家,半分见识没有也是走不长远的。”
被人毫不留情地教训了一通,按说平日里赵惊鸿早该发脾气了,可这回她却一反常态,半分反应没有,安静地出奇,只是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手背,像在等待。
忽的,一声惊呼拉走了众人的注意。
“观音、观音像怎么流血泪了?!”
众人循声望去,果真见角落里的观音像流下了两行血泪,金与红的交映,在此刻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一众沙弥匆忙下跪,将头深深俯在地上,瑟瑟发抖着,见沙弥们尚且如此,其他人也立刻慌了,真以为是得罪了观音娘娘,一个个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皆在求得观音娘娘原谅。
赵世晟也看得呆了,他竭力扼制住发软的腿,强迫自己不要跟着跪下去,“怎么会这样?难道真是……”
“住口!”
裴凌云呵斥住他,眉心紧拧着,“好好的观音像怎会突然落泪?难道是谁动了手脚?”
这番话似乎点醒了众人,慌忙抬着头去看那尊神像,企图找出是哪儿被人动了手脚。
但看来看去半天,也没发现半分不同,他们也不敢贸然上前查看,万一惹恼了神仙,那才是大大的罪过。
此刻饶是沈以这般老狐狸,也不免慌了神,他大声斥道:“都干什么!一定是有人动了手脚,好好的观音像,怎么可能会突然落泪!简直天方夜谭!”
唯有赵惊鸿依旧屹立不动,仿佛周遭一切与她无甚干系,她只管看戏,待人都闹够了,闹累了,她才迟迟开口:“观音垂泪……好好的观音像怎么会突然流下血泪呢,这可有说法啊,不是有人提前动了手脚,就是——”
她顿了一顿,凌厉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咱们之中有人惹恼了神仙,连一向仁慈的观音娘娘也忍不住降下责罚,要好好惩治一些对神明毫无敬畏之心的恶人!在座各位,若是做了亏心事的,那可要当心了。”
她像只是好心提醒一般,但言语里尽是幸灾乐祸,叫这提醒也变了味儿,众人听在耳朵里,难免变成了威胁。
赵惊鸿笑够了,才叫人架了长梯去查看,“去瞧瞧神像怎么回事,给本宫看仔细了,究竟有没有人动过手脚。”
几名侍卫一番查看,却半处也不见这神像有破损,双眼处更是连个小洞都没有,这血泪就如同凭空出现的一般,就这么无依无靠地落了下来。
“真是奇了,那这血泪是从何处而来?难不成真是咱们惹恼了观音娘娘?”
身旁一个小沙弥碰了碰那人胳膊,异样的眼神直往沈以身上瞅,小声道:“什么咱们呀,这里热闹观音娘娘的还能有谁?”
小沙弥声音不大,但因着观音垂泪一事此刻无人敢说话,殿内尤为寂静,故而他这不算大的声音被无限放大,传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沈以眉心跳了跳,认定是有人做了手脚,他又遣了几个亲信去,“你们去查查,老夫就不信,一堆泥点子还能落泪不成!”
这话说得极为不敬,更何况是在众神位列之所,但此刻却无人敢反驳,大周地广物博,包容开放,百姓中不乏有信教者,但也有其他教门的教徒,今日来的不全是佛门信徒,更多的则是看客,要说神像垂泪这事儿,实在是叫人难以信服。
一会儿功夫就有三波人爬上了神像,神像不可避免地沾上了灰尘,看得住持连连皱眉,在下头捂着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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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叹。
仍旧一无所获。
待人都下来完了,赵惊鸿开口:“诸位如今都没有疑问了吧?这神像上头连个破损的口子都没有,血泪就这么凭空出现,方才我们所有人都在这里,神像高达二十余尺,就算会飞也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悄无声息地做手脚,看来这是天意啊。”
“你含血喷人!”沈以怒而指着赵惊鸿吼道,“一堆烂泥摆在这儿唬人也就罢了,还真有蠢货信了!去他娘的天意!老夫今日就砸了这鬼东西!来人,给我砸!”
没人敢动。
他这一番狂言已是冲撞了神像,何况方才什么都查不出来,在场人信了大半,现下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继续造次了。
任凭他如何发疯狂吼,那些他府中家丁们就是攥着长棍不动,脚底生了根一般深埋地下。
赵惊鸿冷笑一声,讥讽地看了眼那神像:“沈公好大的口气,这抱恩寺当初是皇爷爷在时建造的,里头的一砖一瓦皆是我皇爷爷还有无数匠人的心血,我父皇都年年请人来修缮维护,您说砸就砸,难道您的金口玉言比我父皇还要叫人信服?您今日砸了神像,明日就有胆砸我皇爷爷的棺椁,这天下究竟是我赵家的天下,还是你沈家的天下!”
赵惊鸿在唬人上颇有一番心得,她长得极其张扬,板着脸时又显得格外咄咄逼人,沈以被吓到没有不好说,赵世晟倒早已软了腿脚,心惊胆寒地大气不敢出,生怕他皇姐一会儿骂完沈以就该骂他了。
裴凌云站在后头纳闷儿地看着赵世晟,他总觉得这小崽子快吓尿了。失策,方才在赵惊鸿面前夸早了,早知道这崽子这么不争气,他就不借着他指桑骂槐了,这下好了,怕是还得被赵惊鸿狠狠嘲笑一通。
他侧了侧身子,把叽歪歪的赵世晟挡在身后,心中默默祈祷赵惊鸿不要转过来。
显然赵惊鸿这会儿没工夫搭理他们,继续将火力集中在沈以身上,“既然这神像确实没人动过手脚,那就说明是咱们之中有人惹恼了观音娘娘,对观音娘娘大不敬!咱们之中到底是谁惹得娘娘发了那么大的火呢……沈公,现在看来,只有您啊!”
“本宫确实不该听信一介小小舞姬的一面之词,所以一开始并没有给您定罪,咱们一直说的,不就是调查吗,您若是清白的,何须如此焦急,又是派人查神像又是要打砸的,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沈公,您究竟在掩饰什么呢?”
沈以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上,背后必定也是有些手段在的,怎么可能被赵惊鸿三言两语唬住。
见他不为所动,赵惊鸿又说:“既然这抱恩寺里头什么都没有,那就先不找了,沈公,咱们再来说说别的。”
“还有什么别的?”
“比如……那舞姬的弟弟。”
沈以背过手去,十分抵触般,“那就是个没心肝的白眼狼,老夫不想谈他。”
“哦?”赵惊鸿来了兴致,问道,“看来此人背叛了您啊,那他现下在何处?不如本宫把他抓来为沈公出气如何?”
“跑了!”
28. 老太傅权弄抱恩寺5
“跑哪儿去了。”
赵惊鸿句句紧逼,不愿就此放过他。
“老夫怎么知道,你该去问那个黑心肝的白眼狼才是!”
许是真气着了,这时也顾不得什么文人风骨,什么话难听骂什么,可怜沈以风雅了一辈子,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这么点儿骂人的粗俗话来。
赵惊鸿眼底透出些许不耐烦来,语气也稍急促了些:“那他为什么跑?是告密被你发现了跑了,或者他根本没跑掉,而是被你给关起来了?”
殿中明明人满为患,此刻却无一人敢开口,都低着头装鹌鹑,生怕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沈以忽地叹了声,脊背顷刻间就佝偻了下去,整个人埋在阴影里,不似往日矍铄,总算有些垂垂老矣的意味,他道:“朝阳啊,老夫从前对你是不大好,从一开始老夫就对你有偏见,你一个女子,既嫁了人偏又不安于室,总想着抛头露面,我便总想着敲打你一二,挫挫你的锐气,是以总在朝上挑你的不是。”
他话锋一转,“可——这不是你栽赃陷害老夫的理由,老夫是三朝老臣了,辅佐了几任帝王,为你们赵周江山鞠躬尽瘁,这一头白发,就是为了大周而白的。不仅仅是圣人,清风和正言也是老夫教养长大的,老夫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最清楚,清风资质不如正言,书中所学他并不能完全理解,老夫便一遍遍地教,教到他会为止。正言生母早逝,老夫常叫内子为正言裁剪衣袜,他身上穿的皆是内子一针一线缝制而成,试问天下有几个老师能做到如此地步?”
“先前我那儿媳与孙女不懂事,冲撞了公主,还请公主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放我沈家一马,老夫在此谢过了。”
说着他便要跪下去,一把年纪的老骨头了,这一跪也不晓得还能不能站得起来,赵世晟连忙将人搀扶起来,眼中泪花闪烁,“老师,学生感念师恩,老师恩情学生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可是恩是恩,过是过,您若真是清白的,待事情水落石出之后,学生自会负荆请罪,可如今,最起码要给百姓一个交代。”
“我知道,我知道。”沈以何尝不是泪水涟涟,喃喃自语,似在叫赵世晟放心,又像在让自己安心。
“沈公。”赵惊鸿开口,“若在您心中,本宫是这样公报私仇的人,那您真是太不了解我了。齐媛是齐媛,沈临夏是沈临夏,本宫是讨厌齐媛,可后宅之事,本宫定不会拿此大做文章,我知您一生正派,此事也许真的与您无关,可百姓既有冤,那我便不能不管,此事若是假的便最好,可若是真的,即便掘地三尺,本宫也要将凶手挖出来,还百姓一个公道。”
“我既是公主,便有义务庇佑我的子民。”
她举起手中那本名为证据的册子,“这册子中所载年月收支等等都十分详细,想必不会是空穴来风,没有人会花费如此大的精力凭空捏造一份假证,今日虽未搜着什么,可抱恩寺的嫌疑仍旧没有洗清,本宫会加派人手守着,必不会叫有心之人逃脱,也绝不会叫无辜之人蒙冤。”
“还有,您的府邸也需要彻底搜查一番,希望您和家中亲眷都能够配合,也好叫三弟回去向父皇复命不是?”
赵惊鸿一番软硬兼施叫人挑不出半分错来,饶是沈以也只得咬碎牙往肚子里咽,讪讪地笑了声,只得应下。
赵世晟倒是没看出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十分高兴老师能够配合他调查,两眼笑得只剩一条眯缝儿。
此事要想查清楚没那么快,赵惊鸿不想再去沈府跑一趟,只叫人跟着赵世晟,自己带着裴凌云先行打道回府。
甫一上马车,赵惊鸿的嘲讽声便如约而至,“这就是你说的宅心仁厚的未来好帝王?本宫看还不如一个傻子。”
裴凌云屁股还未坐下便被她好一顿数落,此刻也顿觉面上无光,他原本就是这么随口一说,谁知那赵世晟竟真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蠢得没边了,现下也只能暗恨自己嘴快,这才给了赵惊鸿可劲儿发作的机会。
他几乎是一路被骂回了公主府,一路上连嘴都没张,尽听她骂人了。他甚至怀疑,这赵惊鸿是不是半点圣贤书未读,光去看那些民间话本子了,否则怎么说出口的话比市井的泼妇还要刺耳。
好不容易挨到了公主府,裴凌云逃也似的赶紧下了马车往府里走,却一头迎面撞上了出来的谢阔。
“哎呦!我说驸马爷,你没长眼睛啊,我这么个大活人你看不见吗,还是你眼里已经放不下我了?”
裴凌云此刻却没心思同他扯皮,他常年泡在战场上,对于血腥味异常敏感,此刻谢阔身上便有一股子腥气,他眉头紧锁,狐疑地问:“你身上怎么有血腥气,你受伤了?”
“嗯?”谢阔举起袖子放在鼻尖嗅了嗅,发现身上确实还有味道,“还真是,一定是方才没洗干净,我再去洗个澡。”
见裴凌云仍盯着他瞧,他大手一挥没心没肺道:“嗐,别瞎担心,我一点事儿没有,就是刚杀了只鸡,沾着血了。行了我回去洗澡了嗷。”
杀鸡?
裴凌云怔愣在原地,公主府下人不少,这种粗活儿怎么也不会让谢阔一个文人去做,他好端端的杀鸡做什么。
“让让。”
他堵在廊下赵惊鸿过不去,此刻正不善地瞪着他。
裴凌云越想越觉得这其中有鬼,索性将身一转,抬腿挡住了她的去路。
“方才谢阔说他杀了只鸡,是不是你让他干的?我说呢,怎么那观音像突然落了血泪,你早就安排好了吧?你知道三皇子斗不过沈以那老狐狸,必定会来找你帮忙,你提前让谢阔藏在房梁上,知道外头冷那些沙弥们受不住,一定会进大殿避风,待人一进来谢阔就滴血下去,他轻功不错,所以没人发觉,赵惊鸿你挺会算啊,每一环你都给算进去了,这么会算你怎么不去大街上支个摊子算命去?倒是必能成为人人称赞的在世半仙!”
裴凌云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赵惊鸿的注意却全然不在这上面,她直愣愣地盯着那块儿裴凌云抬脚踩住的白墙上,他们刚从外头回来,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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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马车代步,但鞋底难免还是沾了灰,这灰蹭到煞白的墙上,又显得尤为扎眼。
赵惊鸿对府中这些东西总有些偏执的,在她眼里,白墙就该一尘不染,衣物就该老老实实放在柜子里,桌上除了茶壶蜡烛什么都不能放,这是她的规矩,可现在裴凌云毁了她的规矩。
她眼里蕴着场风暴,此刻的赵惊鸿与平时生气时大吵大闹的模样完全不同,平日吵嚷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今日却是别人坏了她的规矩,树影摇曳下,她整个人显得愈发淡漠,就连开口时说的话也连带着多了几分飘然:“裴凌云,把你的脚放下去。”
裴凌云愣了一下,没懂她什么意思,但还是依言照做了。
赵惊鸿唇角勾出一个刻薄的笑来,一句废话不想多说,指着那块儿灰扑扑的污渍道:“你踩的你给我把它擦干净,不许叫下人帮你。你最好把这儿给我恢复如初,若叫我瞧出来有半分痕迹,你且给我等着!”
裴凌云:“……?”
他不知赵惊鸿心里想的什么,脑子一时没能转过弯来,心下疑惑她怎么又生气了?
三九泡了热茶回来,见裴凌云低头对墙发呆,有些不懂他在干什么,迎上去问:“爷,您站这儿干嘛呢?回屋去吧,外头多冷啊。”
没待裴凌云说话,三九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过去,目光一惊忙蹲下去查看:“天哪,这儿怎么有个脚印,谁这么大胆不要命了!”
“……”
裴凌云指了指自己:“我。”
“啊……”
三九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很同情,面色复杂地看着他,裴凌云品到这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问:“怎么了。”
“殿下不会看到了吧?”三九问。
裴凌云点头,大言不惭:“当着她的面踩的。”
“什么?!”三九惊得险些端不住手里的茶盘,眼里仅剩的同情一瞬变成了诡异,“殿下竟没把你的腿敲断了?”
“……”裴凌云不懂就问,“她为什么要敲断我的腿。”
三九急急为他解释:“您不知道呀,殿下爱干净得很,不光她自己身上的衣裳不能沾半点儿灰,不然就要立刻换,还有她房里的摆设须得每日都擦,而且不能有半分挪动,否则殿下就会浑身不舒服。再说这公主府,您没见下人们常常出来打扫吗,光地就得一天扫三回,您竟还有胆当着殿下的面儿就这么把墙给踩脏了,您确实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啊。”
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裴凌云没心思去纠正她,只说:“她叫我恢复原状,能把这块儿刮了吗。”
三九看他的眼神更敬佩了,像在看一位已然决定毅然赴死的好汉,“您若是不怕死,可以试试。”
“……”
那就是只能擦了,可这灰渍哪能这么容易给擦干净,裴凌云现在只暗恨自己这破腿,踩什么不好,偏踩了这儿,这个赵惊鸿毛病怎么这么多,这儿不行那儿不行的,也不知道天底下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她这破毛病。
29. 老太傅权弄抱恩寺6
沈以到底位高权重,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谁都不敢造次。沈府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自然也搜不到什么罪证,如今只能暂时将沈府围起来看管。
赵世晟也急,孝和帝把这事儿全权交由他处理,也就是说,此事办好了有功,若没办好,不仅得不到孝和帝的信任,还会背上个恩将仇报的名声。
不得不说赵惊鸿的确精通人心,只要是个皇子就一定有夺嫡的野心,即便一向淡泊如赵世晟,心里也有些不为人知的小九九,他自认不算聪明,但起码勤奋肯学,不像老二那个蠢货,整日游手好闲一事无成,做着他的春秋大梦,只因背后有个强大的母家便处处压他一头去。
贵妃虽没有苛待他,但到底不是亲母,不会为他的将来作打算,要保命,他就只能靠自己。
赵世晟眼中几不可察地闪过一抹狠厉,老师,你怪不得我了。
他立时去了公主府找赵惊鸿拿主意,路过庭院时却见廊下一个身影正蹲地上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什么,他走近,蓦然开口:“姐夫?”
裴凌云猛然回头,慌里慌张把手里布头往身后藏。
赵世晟稀奇地看着他,裴凌云一向是端方自持的,走在外头就连脊背都不会佝偻半分,如今这般……缩在地上鬼鬼祟祟的模样还真是叫人有些不忍直视,他绷紧了身子忍住笑意,问:“你这是……?”
“……”
裴凌云直起身子抿唇咳了下,一派闲适:“活动筋骨。”
“哦……”赵世晟似信非信地点头,也不拆穿他,“那小弟不打扰了,姐夫继续。”
“嗯。”裴凌云矜持地应了声,瞧着一派淡然自若,冷峻的面孔却在赵世晟转身后攀上一抹酡色。
赵惊鸿门前,赵世晟正欲抬手敲门,却与开门的三九撞了个正着,三九显然没想到来人会是赵世晟,诧异地叫道:“三殿下?您怎么来了?”
赵世晟微微一笑,一双眼眸温润和煦,似是怕吓着三九,他特意放缓了嗓音,问:“皇姐方便吗?”
“嗯、嗯。”三九愣愣地点头,转身开了门,“殿下在里面呢。”
“多谢。”
赵世晟道了声谢,迈步进去了。
赵惊鸿正在里头审那舞姬,舞姬名唤云娘,原本正在舞坊里头排练,却被三九给抓了来,这会儿正颤巍巍跪在赵惊鸿脚下,怕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完全。
见人进来,赵惊鸿只稍一抬眼,没多大反应,倒是这舞姬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拽着赵世晟的腿不放。
孤身一人出来讨生活的女子,拿捏男人比拿捏女人容易多了。
她整个人几乎贴在了赵世晟身上,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洇湿了他的衣衫,赵世晟顿时僵住了,他尚未弱冠,身边连个姬妾都没有,更别提与女子这般亲近了,他想收回腿,又怕伤了云娘,一时不知该作何动作,只得僵在了原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赵惊鸿。
“……”
赵惊鸿瞥了他一眼,明白他的意思,掩唇轻咳了一声,云娘立时如受惊的小鸟一般跳开了,比起赵世晟,她更怕面前这个女子。
赵世晟看着便是个软和无害的,除去身份,走在大街上旁人只会以为这是个翩翩少年郎。但赵惊鸿不同,在云娘看来,这个女子美则美矣,只是周身气场太过强大,她甚至不用开口,只那么坐在那儿,就叫人望而生畏。
比起赵世晟的平易近人,赵惊鸿更像个上位者,她睥睨着所有人的痛苦,却独善其身。
见人终于放了手,赵世晟才松了一口气,将目光看向赵惊鸿,道:“皇姐,老师家中也并无异常,似乎……”
“你想说他是清白的?”
赵世晟迟疑了一瞬,还是点了头。
没有主人家的允许,赵世晟没有贸然入座,只站在原地,赵惊鸿注意到,冲他一扬下巴:“坐吧。”
待人入座,赵惊鸿才继续说:“无风不起浪,就算是有人要害他,现在也已经覆水难收了,你以为你这一遭还了沈以清白,沈以还会像从前那样掏心掏肺对你吗,不可能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将事做绝,为父皇扫清一个障碍。毕竟,无论如何,沈以都已经是一步废棋了。”
闻言,赵世晟放在膝上的手狠狠颤了下,两指不安地捻着,眸中情绪复杂,似纠结,似悔恨。
“只是本宫很好奇。”赵惊鸿看向地上的云娘,“你口口声声说抱恩寺里头藏着数名女子,那人呢,怎么本宫的人什么都没搜到,难道她们都插了翅膀飞了不成?”
云娘有一瞬间的惊慌,显然她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眼神飘忽了半晌,才不确定猜测道:“会不会是他提前把人给藏起来了?他那么狡诈,肯定留着后手呢,不然怎么我弟弟到现在还一点消息没有,可怜我弟弟,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叫我怎么向早死的爹娘交代呀!”
说着她又捶胸顿足要哭起来,赵惊鸿面上显出不耐来,她才有所收敛,抽噎着不敢出声。
她不说她那弟弟还好,这一说又叫赵惊鸿抓住了话头,“你那弟弟,沈以说是自己跑了的,解释解释?”
“他是这么说的?”
云娘毫无预兆地倏忽站了起来,语气泼辣,似乎马上就要去找沈以拼命。
赵惊鸿点头,也不作声,就这般静静地看着她。
云娘气极了般,一双美目红得滴血,就连牙也在打战,咯咯作响,“这个千刀万剐的畜生!明明是他将我弟弟关了起来,那天晚上我弟弟匆忙把那本册子交给我之后,说沈以的人在追他,我拦着他不让走,他怕连累我把我敲晕了偷跑的,我醒来找不着他人,这不是被沈以抓回去了是什么!”
可谓话是多说多错,赵惊鸿面上半点同情也无,反倒屡屡找茬:“你不是说你弟弟是个文人吗,握笔的人,怎么有力气把你打晕?”
“这……再不济他也是个男人,总比奴家一个女人力气大吧。”
赵惊鸿意味不明地哼了声,没再逼问,只转而问一旁坐立不安的赵世晟:“老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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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看。”
“我……”赵世晟喉咙里堵了团棉絮,阻着他发不出声来。
她也不强求,只道:“我言尽于此,其他的随你怎么处理。”
赵世晟听得出来,这是赶人的意思,他为一颔首,冲赵惊鸿告辞,顺带将云娘也一并带了出去。
赵惊鸿知道,他这回不会放过沈以,赵世晟此番来寻她,更多的是给自己找个主心骨,她只需稍稍推一把,赵世晟便能做得很好。
到底是养在贵妃膝下,哪怕贵妃什么都没教他,可小孩子学东西最是快,长此以往耳濡目染,总该学到点什么才是。
现下为了扳倒贵妃,最好的方式就是她与赵世晟暂时联手,高沈是一家,沈家倒了,高家便少了左膀右臂,猖狂不了多久。
至于日后如何,那就得各凭本事了。
想到这,赵惊鸿心情莫名好了许多,屋内熏香熏得她头晕,她索性开了窗,任由冷风灌进来,被这么一吹,赵惊鸿只觉得自己忽地耳清目明,就连混沌的思绪都被吹透了,她眯起眼,难得安静下来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只是……
她双眸危险地看向不远处那个还在抠墙的身影,一时间总觉得刚顺儿的气又给堵了,赵惊鸿咬牙,这厮再不好好调教是真不行了!
“三九!三九!”
“来了来了。”
门外候着的三九听赵惊鸿这般急急唤她,还以为她有什么要紧事,连忙跑了进来,进来了却见赵惊鸿倚窗托腮,一脸嫌弃地看着窗外,道:“去宫里请个教习姑姑来,好好教教驸马爷规矩!”
三九傻眼了,木木地抬手揉了揉耳朵,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请……教习姑姑?”
“对!”赵惊鸿理直气壮,“请教习姑姑来!”
她指着窗外那道身影怒斥:“你看看他浑身上下可有半点驸马的样子?还把自己当从前那个不可一世的将军呢!一身陋习粗鄙不堪,带出去都嫌丢人,他除了一张面皮还有什么,半分规矩不懂,这是我公主府不是他裴家,不是他撒野的地方!他再分不清谁是这个府里的主人就给本宫滚回裴家去,不知道怎么做驸马难道不能学吗,怎么旁人都能学就他不能?他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就这么金贵?你现在就去,请个最好的来!”
“哦……”
三九没敢耽搁,甫一从宫里请了人回来便立刻马不停蹄带到了裴凌云面前。
彼时裴凌云还因着没擦干净那墙有些心虚,正琢磨着要不再糊一遍灰算了,一抬眼边上立了两个人影儿,一老一少,少的那个是三九,老的那个他不认识,瞧着面生,但看模样就是个尖酸刻薄的,吊梢眼儿薄皮唇,俩人就这么木着脸站着,谁也没开口。
裴凌云不明所以,直起身子看着她俩。
三九开口了,“驸马爷,这位是殿下为您请的教习姑姑,来教您规矩的,您好好学,您若是学不好,丢的是殿下的脸面。”
裴凌云与那教习姑姑大眼瞪小眼,“……”
30. 老太傅权弄抱恩寺7
霍姑姑是专门教导宫里娘子们的,教男子还是头一次,更何况这是赵惊鸿的驸马,她怕没将人教好到时赵惊鸿怪罪下来,是以在教习一事上格外卖力,只是这却苦了裴凌云了。
“胳膊伸直,面带微笑……太僵硬了,重笑。”
裴凌云隐忍地闭了闭眼,只觉得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屈辱,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还被压着学礼仪的,学的还是女人的礼仪,奇耻大辱!
还有这个老婆子,天天眼儿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从早晨睁眼到晚上合眼,就没有一刻得闲过,以至于他现在梦里都是这老婆子的脸,真是想想就遍体生寒。
那老婆子又发话了:“爷,您要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您是公主的驸马,伺候好公主是您的本分,在这个家里,公主是天,公主是地,公主说往东您不能往西,否则就是大不敬。”
“另外,奴婢知道驸马心气儿高,可到底是嫁了人了,寄人篱下,那就得把从前那些毛病都给改了,出嫁从妻,妻为夫纲,驸马爷趁早明白才好。您要知道,若公主对您不满意,那是可以随时休弃的,一个男人被妻主扫地出门,那才是真真的丢尽所有男人的脸!”
“……”
裴凌云咬牙,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浑身冷气弥漫,可到底是什么也没说,默默受了。
那头的赵世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赵惊鸿的话,据说又带了大批人手往抱恩寺方向去了,誓要找到人才肯罢休。
关山月的胳膊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要做些大的动作尚且吃力,她掐了屋内熏香,道:“看来三皇子此番一定会带人回来了。”
赵惊鸿抿了口茶水微微一笑:“你也看出来了。”
关山月眯着眼瞧外头难得的晴日,这最后一波寒风过去,就该到春日了。冬日的阳光总是淡淡的,不似春日那般慷慨,她不喜欢冬天,太长太冷了,好在新的冬天就快要过去,只是旧的冬天才刚刚开始。
她喃喃自语般,轻惋叹了声:“不算高明,但够狠。”
只是这话轻飘飘的,没人听到,落在风里便吹散不见了。
从抱恩寺到沈府有一条很长很长的地道,只是这地道隐蔽,没人知道。当初抱恩寺建成后,负责建造地道的工匠通通被封死在里头,知道这事儿的也只有一个先帝,先帝驾崩后,此事便再没人知道了。
说来也巧,赵世晟带的人在殿内大肆搜寻时,不小心碰着了地藏菩萨的神位,以那小将士一人之力自然无法撼动,只是他不知碰着哪儿的机关,那神像竟兀自侧过了身,庞大的身躯一退开,便显露出里头挡着的一个狭小的甬道。
小将士惊慌失措赶忙通报:“殿、殿下!”
赵世晟循声赶来。
那甬道十分局促,最多也只够一名成年男子弯腰通过,里头漆黑望不到底,他伸手往后一探:“火折子给我。”
立马有人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上递给他,赵世晟接了就要进去,却被人一拦:“等等,殿下,这里头是什么情形还未可知,万一有危险呢,还是让我们先进去。”
“那也行。”赵世晟思索了下,道,“我跟在你身后,其他人不要进去,还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万一出事起码外头还能帮一把。”
二人弯腰猫了进去,里头通道比在外头看上去的还要狭窄,四周岩壁应该是被人开凿出来的,只是有些年头了,壁上的凿痕经年累月过后被磨得不再锋利,变得有些圆钝。
进去不过数十步,赵世晟便觉气息愈发短促,他松了松领口,问前头的程明:“你有没有觉得这地方越来越窄了?”
程明是南衙禁军右卫,块头本就比赵世晟大些,因而行动也更加艰难,他两肩几乎是抵着四周岩壁行走的,甲胄与壁石剐蹭发出刺耳的划拉声,闻言抹了把额上的虚汗,喘着粗气回:“可不吗,我这气儿都喘不上来,真是!这应该就是咱们先帝修建的那个密道,你说修大点儿不好吗,咱们都爽快,这么点儿个道,让谁过呢。”
“是啊。”赵世晟也觉得奇怪,“从前只是听闻皇爷爷秘密建造了密室,只是一直不知道真假,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个地方。”
二人双膝屈地又不知前行了多久,前方甬道渐渐开阔了些,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法入鼻的腐臭味。
这臭味与一般臭味不同,它直往他们的眼眶里头钻,扎得二人不住地呛出泪水,这味道异常浓烈,带着一股陈旧之气,像是一直被关在里头不见天日,气味困在这里不断胀大弥漫,骤然有人将其放出,便争先恐后地尽数逃了出来。
程明被熏得快晕过去了,赵世晟从衣摆上拽下两块布条,分了一块给他:“塞着。”
“诶。”程明接过,嘟囔了句,“这啥破地方啊……”
话还没说完,他就呆住不动了。
赵世晟一个不防直直撞上程明后背,他从后面探出头去,问:“怎么不走?”
说完才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地上的一片狼藉,累累白骨漫无边际地四下散落,皆做挣扎状,看样子死前极为痛苦,赵世晟光是看着便不忍地皱了眉,他目光移到程明脚下,才发现他正踩着半截指骨,那截脆弱的指骨被程明一踩,立时碎成了齑粉。
他猛一抬脚,像是才反应过来,双手合十诚心致歉:“对不住对不住啊,有怪勿怪有怪勿怪……”
“这些白骨……”
赵世晟敛眉,认真端详起地上的白骨,他弯腰捻了块白骨身上的布料,仔细辨认:“是我朝工匠的衣着布艺,看来传闻是真的,皇爷爷主持秘密建造了这个密道,然后将所有知情人封死在这里,可是修建这个密道的原因是什么呢。”
没容他多想,程明便指着不远处怪叫了起来:“那、那儿!殿下你看那儿,是不是有人影在动!”
因着他们手里拿着火折子,火光隐隐略过岩壁,映出不远处栩栩黑影,似有人头攒动。
二人皆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不可置信,尤其是在刚刚发现一堆白骨的情况下。
难道在这密道里还有人活着?
这密道从来没有人发现过,距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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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十年了,这些匠人都烂成白骨了,若还有活人,那得是什么人呢。
程明小腿微微打颤,饶是见惯了生死,在此刻心下也不免发怵,他壮胆似的吼了两声,搓搓手将赵世晟揽在身后,道:“殿下别怕,末将先行为您探路!”
“……”
赵世晟低头看向他打颤的腿,默了片刻,道:“还是我去吧。”
虽是这么说着,可赵世晟也是个花架子,从小养尊处优,所到之处都有丫鬟提前洒扫,半点儿尘土也不见,所见所闻皆光明磊落,何曾见过这般腌臜事,此刻也不免心慌。
他死死盯着那块黑影所在地,脚下慢慢踱过去,程明右手紧握着长剑亦步亦趋跟在赵世晟身后,就在二人即将近前时,那重重人影似乎动了一下,二人皆是一震,半天不敢轻举妄动。
待那人影不动了,赵世晟才试探般继续缓缓挪动身子,他肩膀紧绷着,随时准备向后撤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铁笼,这铁笼原先被岩壁挡着他们看不见,走近了才知晓全貌。
铁笼里头似乎缩着一团一团的黑影,在轻轻颤粟着,二人古怪地对视一眼,将火折子拿得近了些,昏暗的火光下,赵世晟惊奇地发现,铁笼里那些黑影竟然都是年纪尚小的姑娘。
那些小姑娘们像是被折磨狠了,一个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裸.露出来的皮肤上还有被鞭打过的痕迹,只是太久没有处理,血痕黏在身上衣上,显得斑驳。
她们取暖般抱在一起蜷成一团,有些已经体力不支晕倒了,有些尚存理智还清醒着,只是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唇瓣皲裂脱皮,似乎很久没有进食进水,手上脚上都以重镣束之,叫她们半点不得动弹。
有几个小姑娘警惕地盯着他们,像暗夜里眼眸发着绿光的小狼崽,却不清楚来人是谁,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赵世晟心头为之一震,他无法用言语形容面前这一幕,似乎无论怎么说都太过苍白,倒是身后的程明喘着粗气,双眉倒竖,一副气急的模样:“这老匹夫!竟然如此缺德,老子看他那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是个粗人,惯常扯着嗓子说话,这会儿也不知收敛,破锣嗓门撞上岩壁又荡了回来,声音响彻整个密道,可怜的孩子们被吓得瑟缩,抑制不住地发抖。
赵世晟几不可察地瞪了他一眼,又上前轻轻蹲下,放缓了嗓音问一个稍微大点儿的姑娘:“小娘子,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那姑娘往后缩了缩,没说话。
他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冒昧,又换了个话题,语气里带了点安抚:“别怕,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很快就可以出去了,相信我好吗。”
在阴暗处待久了,骤然有光照进来,人们只会以为那是幻觉,不敢全心交付,只能怯怯地试探。
小姑娘依旧不为所动,与身旁的同伴紧紧相拥在一起,以此得到一些浅薄的慰藉。
赵世晟直起身子看了眼那把锁,对身后发愣的程明道:“去叫人进来,把这笼子砸开。”
31. 玉山倾塌君子埋骨
抱恩寺密道内救出数十名幼女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震惊朝野,民间更是骂声连天,原本显赫的沈府一时间成了臭虫烂蚁,谁都可以去门前吐一口唾沫。
因着民怨实在难以平息,孝和帝立刻下令封锁密道,捉拿沈府众人。
饶是赵惊鸿近日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能听着沈府连日的哀嚎与恸哭,听闻沈以跪在金殿之上放声悲哭,声称自己冤枉,磕了无数个头,一把老骨头差点交代了,也没换来圣人半分心软。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学生,一个亲手毁了他数十年营造的名声,一个亲自下令要了他的命,庸碌一生,到头来却是无为。
高楼坍塌不过顷刻,几乎一夜之间,沈府便倒了,沈以不日便要抄斩,其余众人示众三日打入掖庭沦为罪奴。
直至押送刑场,沈以才恍惚想起年少时初入宦海的自己,晏晏君子,风骨卓绝,壮志将酬,我心磐磐。从一个小小的署令往上爬,直到位列三公,这一路,他用了将近四十年,四十年,他对先帝许下的诺言犹在耳畔。
功名书中求,摘得魁首来。为君安社稷,九死犹不悔。
九死不悔,九死不悔……
他悔啊!
叫他如何能不悔!
可他无用了,这浩渺天地,再寻不得半点他的容身之所。
罢了……
他想。
我以病骨宴春风,万身葳蕤。
闭眼,铡起,刀落。
……
沈家示众那日,沈临夏关在囚车里路过公主府,彼时赵惊鸿就站在门前,正好与她四目相对,她没有错过沈临夏眼里明晃晃的恨意,但她着实恨错了人,官场无眼,没有人会对绊脚石手下留情。
经此一遭,连带着贵妃也老实了许多,沈家倒了,高家便失去了左膀右臂,此刻若再不收敛些,恐怕也要成为众矢之的。
赵惊鸿皱眉,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她看向身旁低眉顺目的赵世晟,问:“云娘的弟弟你找着了吗?”
“还未寻得他踪迹。”赵世晟摇头,十分想不通,“老师一口咬死了云娘弟弟是自己跑的,沈府还有抱恩寺都没有他的寻踪,沈家众人就如同不认识此人一般,我怀疑过此人身份作假,可去官府查看,又确实有户籍在册,既然如此,一个好好的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赵惊鸿眸中闪过一丝阴翳,偏头看向远方,“沈太傅的尸骨你可处理妥善了?”
“……”
身旁人许久没有应声,赵惊鸿看过去,他眉尖颤了颤,不知在想什么,只半晌才落寞道:“嗯,按老师生前嘱咐,他身故后不入沈家坟,只一把火烧了,扬骨旧土。”
“也是意兴之人。”赵惊鸿感慨般叹了声,只是赵世晟仍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中,明显心不在焉,她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语气平平道:“木已成舟,人都死了,现在难过还有什么用,比起这些,你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高兴?”赵世晟微微一顿,面露不解,“我为何该高兴?”
“你没有不高兴的理由啊,沈家倒了,贵妃和高家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你如今风头无两,父皇信任你,百姓盛赞你,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赵世晟面上一僵,勉强讪笑了下,道:“也许该高兴吧,可我志不在此,原本也只是为了还百姓一个公道,没想到会带来这样的后果。”
“二哥虽行事冲动了些,可背后有个强大的母家,无疑是储君的不二人选,臣弟不敢妄想这些,只求能安稳度日便好。”
赵惊鸿哼笑一声,不置可否,只道一声:“随你吧。”
这事本也与她没什么关系,两位皇子的争斗,她一个公主跟着瞎掺和什么,有这功夫不如回去看看裴凌云把那面墙擦干净没有。
思及此,赵惊鸿转身进了府,头也不回道:“不留你用饭了,你回宫吃吧。”
赵世晟:“……”
回廊下,那块灰扑扑的脚印依旧十分嚣张地安然待在墙上,似是挑衅,赵惊鸿眯起眼细细打量那块印记,心里已经盘算好了要怎么把裴凌云给大卸八块了。
三九跟在身后自然也看到了那块痕迹,心下不禁为裴凌云捏了把汗,这都多少天了,居然还没弄干净,怪不得她家殿下要生气。
若是换作旁人,殿下早该叫他滚蛋了,哪儿还会好声好气地给第二次机会,这厮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居然还敢明晃晃地挑衅,简直是活腻歪了!
这会儿她倒是机灵了,干脆利落道:“殿下您别气,奴婢这就去把驸马爷给您抓来!”
赵惊鸿:“……”
彼时裴凌云正与谢阔比试,裴凌云有意让着他,是以谢阔也没输得太难看。
说来也怪,男人之间的友谊来得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这些日子赵惊鸿没顾得上他俩,这俩人不知何时搅到了一起,也算是臭味相投,一个不务正业,一个无业可务。
三九来时俩人已打完了一场,正并排坐在石阶上休息,倒是谢阔见着三九匆匆赶来的身影不禁笑了,他心下猜着了几分,大概知道三九所为何事,他拍着裴凌云的肩膀狠狠嘲笑:“裴望之啊裴望之,治你的人来了。”
裴凌云扭头一看:“……”
他真巴不得自己此刻是个瞎的盲的才好,也能省去这许多麻烦。
谢阔在人赶到前便识趣地溜了,徒留裴凌云一人头疼。三九在裴凌云面前站定,笑眯眯道:“驸马爷,跟奴婢走一趟吧?”
“……”
他就算有再多的不情愿此刻也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谁叫他遇人不淑,嫁了那么个混账东西。
某位混账东西很给面子地重重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酸胀的鼻尖,疑心自己是不是着凉了,正想着叫人来将地龙烧得暖些,三九却在这时敲了门:“殿下,人到了。”
赵惊鸿忙理了理衣襟,这才装模作样回:“叫他进来。”
三九将门开了条缝儿,手上巧劲儿一使,就将裴凌云推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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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则大度地深藏功与名事了拂衣去。
尚且不明所以的裴凌云被人胡乱推了进来,正无所适从着,便听赵惊鸿道:“我叫你将回廊下的脚印擦干净,你擦了吗?”
他理直气壮答:“擦了。”
“那擦干净了吗?”
他面无愧色,“自然没有。”
赵惊鸿自认很有耐心,多问了一句:“那为何不继续擦?”
“因为注定擦不干净。”裴凌云目光平淡,没什么温度地看着她,继续道:“注定好的结果,无论多努力都无法改变,那为什么不坦然接受。”
“坦然接受?”赵惊鸿被这番荒诞的言论气笑了,她目光如炬,蛮横道:“你该知道本宫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办不到也得办,注定的结果那就将它扭转过来,没有能不能,只有想不想,本宫想做什么,那就一定会做成!”
裴凌云没接话,他并不是在说那块脚印,赵惊鸿自然也不是。
她缓缓坐回了床榻上,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面前的人,这是种让人十分不舒服的目光,甚至可以称得上冒犯,可赵惊鸿显然不是那种知礼明义的人。
裴凌云面皮生得好,方才与谢阔一番较量下来,身上衣衫被汗水微微洇湿,额前散落的碎发也一绺儿一绺儿打卷,不知是不是因为出汗的缘故,他耳根似乎红艳艳的,像颗待采的樱桃般叫人垂涎。
赵惊鸿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到他红润剔透的唇瓣,心中起了几分逗弄之意,已经许久没有过了,前几回裴凌云一直拒绝她,她本也不是十分热衷的人,也懒得计较了,只这回不知怎的,她只觉心口舌尖十分燥热,迫不及待想寻些甘露润一润。
她嘴角忽地勾起一抹笑意,伸手拍了拍身旁床榻,呵气如兰:”过来。”
裴凌云也不想那么狗腿地上赶着,可这双腿脚也不听使唤,待他回过神来时人已坐在了赵惊鸿旁边。
赵惊鸿很满意他的言听计从,连带着语气也柔和了些,一双细白的皓腕攀上裴凌云脖颈,顺着摸到脑后,青葱般的手指勾着他垂下来的发带缠了几圈,在他耳边吐气如云:“伺候好本宫,过去的事便一笔勾销,既往不咎。”
说实话,这般绝色佳人在跟前,是个男人都不可能不动心,更何况这人还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即便是裴凌云也不能免俗。
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连带着小腹也不受控制地一抖,几近沉沦之时,脑海中尚存的几缕神智在叫嚣,布满青筋的大手无力地往前推了推,赵惊鸿感受到裴凌云的半迎半拒,伸手解开自己脑后的发髻凑近他,言语间染上几分魅惑:“你若不愿意,可以推开我。”
“……”
裴凌云眼中染了几分湿意,不知是不是忘记了抵抗,竟由着赵惊鸿动作,身上衣物褪去,赵惊鸿放下帷幔准备欺身而上,裴凌云这时猛地一震,伸手搡她,也不知赵惊鸿哪儿来的力气,牢牢焊在裴凌云身上似的纹丝不动,他一时竟推不开她。
裴凌云:“……”
32. 成人之礼三加之冠
二月廿三是赵世景的弱冠礼,孝和帝膝下第一位皇子的加冠礼自然十分重视,众礼官焦头烂额选了好几天,才最终定下二月廿三这个日子。
仪式选在太极宫正殿,可以说孝和帝对这个儿子相当重视了,加冠礼前几日,高娘子逢人就笑眯眯的,别提心情有多畅快了。
卯时一过,众人便严阵以待,孝和帝与贵妃高坐主位,待堂下百官站定,吉时已至,苏海一扬云帚,提声高喊:“三加开始,请加冠者出——”
赵惊鸿远远望向大殿门外,粼粼金光下,赵世景身着素衣缓步而来,在大殿中间站定。
孝和帝这时才起身,身后跟着满眼欣慰高娘子,目光中满是慈爱,她走下来站在赵惊鸿身边,冲她温温一笑,似乎之前的隔阂从不存在一般。
但赵惊鸿知道,高蔓枝如今是觉得孝和帝极其重视她的儿子,甚至把加冠礼的地点定在了太极宫,这是何等的荣耀,储君之位几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那么她身为未来的太后,自然也不吝啬给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一点点笑容。
高蔓枝又看向赵惊鸿身后的赵世晟,伸出手去握住他,俨然一副慈母的模样,感叹道:“算起来咱们正言也快到弱冠之年了,正言这般优秀,想来加冠礼也一定是在这儿办了,往后啊,你可要和你二哥一起好好辅佐圣人。”
“阿嬢说笑了。”赵世晟抽回手惶恐地躬身做作了个揖,“正言鲁钝,尚不及二哥万分之一,哪里就能辅佐父皇了,儿臣只盼着将来做个逍遥散人,少些烦扰。”
这话说在了高娘子心坎儿上去了,她赞赏般扬了唇角,将注意力放回赵世景身上。
他端正跪地,一头长发松松挽起,孝和帝净了手,为他重新束发,身旁宫人递上缁布冠,孝和帝接过,郑重开口:“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景福。”
而后孝和帝为他加上方巾,方巾一戴,便意味着他此刻是个真正的成人了,可从文以笔主春秋,所谓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人,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赵世景恭谨起身,与孝和帝对立而望,他没有错过孝和帝眼中微闪的泪光,一股难得的温情氛围在父子二人之间流转,赵世景喉间像堵了块棉絮,他艰难地出声:“父皇……”
孝和帝点点头,摆手示意他继续。赵世景忍下眼中热泪,双膝跪地,结结实实行了个稽首礼。
礼毕,他又跪回了原地,苏海再次喊:“二加直裾深衣,冠者适东房,着皮弁服。”
孝和帝再次净手洁面,取下赵世景头上的缁布冠,重新梳理发髻,为他加上皮弁,“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皮弁服加,则可从武以剑安天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赵世景再次起身,行顿首礼。
三加梁冠,冠者着大氅,三梳发髻,加上爵弁,孝和帝继续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梁冠加身,则可主祭祀。君子怀其德,存其义,行以祭祀,其礼于心,而不囿于形。
苏海奉上醴酒,孝和帝接过赐给赵世景,赵世景欠身,洒了一些倒在地上,以示祭告天地,而后轻抿一口,等着孝和帝开口。
孝和帝手中酒爵与他的轻碰了下,道:“旨酒既清,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赵世景转过身去向满堂朝臣行二拜之礼,至此,礼成。
高娘子笑着上前与孝和帝并立,眉目慈爱,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柔和,她拍了拍儿子逐渐壮实的臂弯,意有所指地开口:“我儿如今真是长大了,看来可为父分忧了,往后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只知道闷头读书了,得像你父皇多学学了,您说是吧,圣人?”
孝和帝眼中笑意淡了些,还未说话,赵惊鸿抢先一步上前挽住孝和帝的胳膊,解围道:“诸位大人已经移步清晖阁了,宴会还需贵妃娘子操持,不如您先去忙?”
赵惊鸿都这么开口了,高娘子自然不可能继续方才的话题,此刻只得暗瞪了眼她,悻悻笑了笑,先行告退。
她本想让赵世景留下来陪着孝和帝,可赵世景也是个蠢的,见她一走,便着急喊道:“阿嬢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父皇儿臣先告退了!”
高娘子:“……”
大殿之中只剩下赵惊鸿父女二人,孝和帝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喜悦被冲得一点不剩,他坐下身靠在椅背上,轻叹了声:“高氏一族愈发蠢蠢欲动了,他们若安生些朕倒也不必如此头疼,如今朕还在这儿呢,他们就能如此嚣张,来日朕死了,这朝堂就是他们高家的天下了。再说这个清风,真是不争气啊……”
可不是吗,赵惊鸿心想,高贵妃过分宠爱赵世景,从小就将人捧着哄着,如今赵世景几乎是唯高贵妃是瞻,她说什么他便听什么,生性呆板半分没有主见,这样的人实在难堪大任,将来就算上位也只能被人当靶子使,孝和帝的担忧不无道理。
“清风愚钝,正言寡断,世昱年幼,看来父皇您还得再辛苦好些年,起码得把咱们这些小辈还有这个江山给安顿好不是?”
“哼。”孝和帝哼笑了声,毫不客气地戳破她,“就数你这个小家伙最会讨巧卖乖。”
他略有些惆怅地叹息道:“你若是个男子就好了,若是男子,朕便可名正言顺立储,哪儿还有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什么事——诶对了,你和望之最近还好吗,朕听说你们俩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
赵惊鸿浑不在意地撇嘴,“谁跟他吵了,是他自己非要惹我生气,他若是乖顺些,我也不至于同他吵。”
“你呀!”孝和帝低斥了声,却对此不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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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他心知自己女儿是个什么脾气,从小在宫里作威作福惯了,觉得谁都得忍着她让着她,纵着她的脾气,可世间男子大都傲慢,不会甘心对一个女人言听计从,裴凌云是个武将,武将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他们需要的是个能在背后默默持家的女子,并不需要娘子抛头露面,更遑论他是入赘,心中自然百般不是滋味,若赵惊鸿往后仍旧不知收敛,这二人恐怕也走不长远。
只是这话他也就只能自己想想,不能说出来,否则这祖宗又得跟他闹。
今日的宴会是专为赵世景办的,不能叫大臣们等太久,孝和帝也没多耽搁,敲打了赵惊鸿几句便带着她一同赴宴去了。
方才加冠礼裴凌云因着外婿的身份没有一同观礼,便先行到了清晖阁等候,见孝和帝与赵惊鸿结伴而来,他上前一步迎了来:“圣人。”
“不必拘束,你们小夫妻该干嘛干嘛去,朕也乐得清闲。”
见人这么说,裴凌云也不假客气,伸出胳膊递给赵惊鸿,不咸不淡道:“进去吧。”
赵惊鸿向来不会在外头胡乱发脾气,叫人看了笑话,此刻自然十分配合。
孝和帝跟在后头稀奇地看着俩人的背影,心下发闷,难道是他想错了?看这裴凌云一脸疏离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会照顾人的主儿,可看看他如今动作,啧啧啧,还给人提裙摆呢,呦呦呦,还让人看脚下台阶,哎呦年轻人的事他跟着操什么心啊,真是吃饱了撑的。
这么想着,孝和帝看着满桌的佳肴一时也吃不下去了,一晚上尽喝了个酒饱。
裴凌云给赵惊鸿夹了一筷子菜,问:“圣人今日瞧着不大高兴?”
赵惊鸿冷笑一声,低声道:“能高兴吗,加冠礼刚结束就上赶着要储君之位,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高家的狼子野心,忍了那么多年,憋不住了。”
“嗯。”裴凌云煞有介事地点头,“看来圣人心中的属意人选并不是二殿下。”
想也不可能是了。
赵惊鸿道:“父皇最看重权力,没人能分他的权,就算是亲儿子也不行,更何况老二身后有个高家虎视眈眈。不过看他这样子也没多中意老三,他向来是个眼界儿高的,皇爷爷当年早早就立了父皇做储君,底下的那些兄弟们再眼巴巴也没撼动他的位子一分一毫,是以他总觉得自己的本事比上那些兄弟是绰绰有余的。”
“眼界儿一高,瞧不上的人就多了,这几个儿子,一个被贵妃溺爱太甚,一个又被压得太紧,还有一个暂时构不成威胁,在父皇眼里,这几个儿子都是废的,比不上他半分,连自己父亲的青睐都得不到,你让父皇怎么相信他们能治理好这天下?”
裴凌云拆了蟹,慢条斯理地剥了蟹肉放在玉盘里,又将那些被大卸八块的蟹壳给原样拼了回去,玉盘被放在了赵惊鸿面前,他擦了手,漫不经心地问:“那依你看,这储君之位最后会落到谁的头上?”
33. 祸从口出误惹事端
赵惊鸿夹蟹的手滞了一瞬,又极快地恢复原状,嗤笑了声,言语中无不讥讽:“裴凌云,少套本宫的话,这是你一个赘婿该管的吗?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伺候好本宫!”
她将那玉盘摔了回去,十分难搞道:“不新鲜,不吃了。”
裴凌云闻言衔起筷子尝了一口,仔细品味了会儿,不解道:“哪里不新鲜?今晨才送进宫里来的,味道也没变啊。”
“……”
赵惊鸿将眼儿一横,颇有些无理取闹的意味:“酸的烂的臭的,我说不新鲜就是不新鲜,有你多嘴的地方吗!”
这一通火发得没名没状的,裴凌云也摸不着头脑,但他也没多想,毕竟赵惊鸿不是第一次莫名其妙发火了,等这阵气过了就好了,他这么告诉自己。
没想到赵惊鸿这股气直到晚间回了府也没过去,对着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似乎多看他一眼都嫌弃,也不让他宿在屋里了。
裴凌云倒觉得没什么,反倒松了口气,这几日玩得太疯,也不知赵惊鸿身上熏了什么香,总叫他欲罢不能,一闻着便不能自已,被鬼迷了心窍般发疯,他都怀疑自己得死在他身上,如今赵惊鸿虽然生气,但至少给了他休息的时间。
裴凌云畅快了,赵惊鸿就不畅快,而赵惊鸿不畅快,就势必不会让裴凌云畅快。
丑时三刻,三九敲开了裴凌云的房门,裴凌云睡眼惺忪披了件衣服开门,门外三九瘫着张脸看他,立时把他给看清醒了,“干什么。”
三九也十分困倦,像是刚被人从床上拽起来,她打了个哈欠道:“殿下想吃葡萄,劳驾爷去给她剥一些。”
裴凌云:“……为什么不是你剥?”
三九皮笑肉不笑回:“驸马爷,奴婢卯时就得起,实在是力不从心,您就当体谅体谅咱们这些下人。况且这是殿下的吩咐,殿下就想吃您亲手剥的葡萄。”
他面上不好发作,只敢在心里骂骂咧咧,话说得倒是好听,不就是又想出整治他的法子了吗,这个赵惊鸿,着实是太过分了些,怎么说他也是她夫君,不是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哈巴狗!
他必须得给她些教训才是!
本着这样的想法,裴凌云才勉强说服自己过去,屋内赵惊鸿板正躺在床上,也没盖被,就这么直挺挺躺着,手里一把小扇不停地扇着。
裴凌云心下腹诽,这么热别烧地龙啊,把窗开开保准凉快。
但这话他不敢叫赵惊鸿知道,省得剥了葡萄还得削梨子,削了梨子还得剥橘子。
他问三九:“剥一盘够吗。”
三九摇摇头,指了指桌边上那只大箱子:“剥那儿的。”
裴凌云这才发现房间中竟然还有只箱子,那箱子通体漆黑,大得出奇,把他和赵惊鸿两个人完全装下也绰绰有余,他瞪大了眼睛:“疯了吗?”
三九点头肯定:“殿下说您就坐这儿剥,她什么时候醒您就什么时候停手。”
裴凌云扭头看了眼那把还在不断晃动的小扇,语气嘲讽:“你看她像是睡了吗。”
“那就不关奴婢的事了,驸马爷您慢慢剥,不打扰了。”
“……”
要不你还是打扰一下吧。
见人义无反顾地走了,床上那位祖宗又一言不发,他认命地一掀衣袍坐下剥葡萄,只是那晶莹剔透的葡萄上被掐出了一个一个的手指印儿,每一颗都有,汁水四溅,果肉软烂。
他边剥边坏心眼儿地想,不让我睡觉,那我就让你吃烂葡萄!
这一剥便剥到了天大亮,外头已然吵闹了起来,做饭的做饭,浆衣的浆衣,一派烟火气。
裴凌云十指已经被紫红的葡萄汁水泡囊了,浮白的皮虚虚贴在肉上,瞧着有些可怖,他甩了甩麻木的手,怨愤地看了眼床上岿然不动的人影。
因着赵惊鸿先前吩咐过,在她醒前没人会来打扰,也致于这一觉她睡了个舒畅,昨夜本就折腾到快天亮还没睡,恍恍惚惚说到了晌午,起来时见裴凌云木着脸还在剥,地上的木桶快被他装满了。
她披了件外衣走过去瞥了眼,开口戏谑:“呦,你怎么知道这些葡萄准备用来酿酒,还提前给捏碎了。”
“你!”裴凌云扔了葡萄,感觉自己被耍了,这个赵惊鸿比自己想的还要恶劣,简直是个无赖!
“行了,别你你我我的了,把这些端出去叫他们酿酒。”
赵惊鸿冲那木桶一扬下巴,高傲地吩咐。
没待裴凌云有所动作,门外三九十分有眼力见儿地进来端走了那桶葡萄,裴凌云看得眼睛都大了,敢情这丫头一直都在外头等着呢。
“你出去吧,我要更衣。”
裴凌云得了赦令,巴不得离赵惊鸿远远的,走的时候连头也没回,仿佛身后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赵惊鸿格外嫌弃地嗤了声:“德行。”
正欲转身之际,窗外一个黑影轻扣了几下,赵惊鸿面色一凛,快步走过去开了窗,那黑影翻身进来,站在她身侧不远处。
赵惊鸿问:“怎么样了。”
那人特意压低了嗓音,犹如沙地上的砾石相互摩擦:“那边已经完成了,正准备呈上去。”
赵惊鸿指节在窗棂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她道:“你觉得……”
话还没说完,却又噤了声,面上似有犹疑。
那黑影看出了她的心软,眼中闪过一抹阴翳,他沉声提醒:“公主,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赵惊鸿仍在纠结,她抬眼看向远方白日,刺眼的白日高高悬挂在万山之上,远山呈合围之势,似在托举,但她知道,此刻这白日已是最后的辉煌,接下来只会不断西坠。
她闭了闭眼,最后下了决心般,“去做吧。”
“是。”
*
谢阔得知裴凌云在赵惊鸿房里剥了半宿的葡萄,扶着肚子前仰后合笑了近半柱香的时间,裴凌云咬牙切齿看着他,面色阴沉,问:“您笑够了吗?”
“哈哈哈哈哈……不是,你也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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怂了……裴凌云啊裴凌云,你是男人吗你!”
无视谢阔嚣张的笑声,他皱着眉反驳:“我怎么怂了?她是公主,千金之躯,我敢不听她的吗。”
“不是,兄弟。”谢阔险些笑断气,“你没懂啊兄弟,你白成婚了,你俩是夫妻诶,夫妻是什么你懂吗,床头打架床尾和,还剥葡萄,你倒是把你自己剥了送她床上去啊,真是……”
“……”
裴凌云支着脑袋想了半晌,是这样吗,赵惊鸿难道真是这个意思?
他看了眼还在憋笑的谢阔,心中有些不爽,说得好像他很了解赵惊鸿一样,裴凌云忍不住呛他:“说得跟真的似的,难不成你成过婚?”
谢阔却半点儿也不恼,笑眯眯道:“我没成过婚可我了解女人啊,小爷我这么风流倜傥,自然受姑娘们喜欢啊,姑娘们的心思可好猜了,只要你哄一哄服个软,保准儿不生气了。我看朝阳也是有点儿喜欢你的,不然她怎么会大费周章娶你过门呢,你都进了人家的门了,哄一哄不过分吧。”
“喜欢?”裴凌云嗤之以鼻,他从来没觉得赵惊鸿喜欢他,最多也就是喜欢他的身体,只靠欲望维系的关系又能有多长久呢,他不知道,也不愿为此付出感情。
他很清楚赵惊鸿娶他的原因,一个从小顺风顺水应有尽有的公主,骤然见着了个敢忤逆她不顺着她的,逆反心起,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人抓来,好生磋磨一番,直到这人像条狗一样臣服在她脚下。
然后呢?
被她厌弃?像前头那几个驸马一样休书一封?甚至可能连命都留不得。
想到这,裴凌云眼神一冷,伴君如伴虎,赵惊鸿不愧是孝和帝最得意的孩子,把他的冷血学了个十成十,这样的一个女人,他怎么可能把心交给她。
见人一直不说话,谢阔以为是自己太自以为是了,他想着裴凌云到底是个将军,没他们这些三教九流放得下身段,讨女人欢心的事,想他也不可能做。
气氛一时凝固了,谢阔伸手搂住他肩膀,语气轻松道:“嗐,多大点事,你俩不天天吵架吗,估计过几天她就忘了——诶这说起来,接下来的日子朝阳还真有的忙了,她应该不会找你麻烦了。”
“为什么。”裴凌云很是不解般,疑惑地看向他,“赵惊鸿能忙什么。”
“……”
谢阔也急了,“不是我说你,做了倒插门的你就一点儿不关心别的了是吧?你好歹多去外头走动走动呢,你每天除了吃饭练功睡觉你还干什么了?手里兵权上交了就真把自己当废人了?”
他两腿大喇喇岔开,两条胳膊支着膝盖莫名其妙地瞅他:“你知不知道昨天宴席后赵世景声称已经编写完了《民本论》,还是当着几位肱骨大臣的面儿给的圣人,这下可好了,这不是把圣人架在火上烤吗,他唯一成年的皇子如此争气,身后又有个强大的母家,储君之位不给他还能给谁?”
“一旦赵世景上位,高娘子那边能放过朝阳吗,我估计他们第一个就得拿你家朝阳开刀!”
34. 乾坤未定民本论成
酒宴散过,孝和帝已有些醉意,他酒量好,很少会放任自己喝这么多,此刻思绪松懈下来,显得有些飘飘然。
他抬眼扫了遍下头,赵惊鸿与裴凌云夫妻二人早早便告退了,倒是高蔓枝高兴得紧,一直劝着他多喝些。
他摆摆手不再喝了,叫人扶去后殿歇息,李元溪等几名大臣见孝和帝入了后殿,也随之一同前去了。
他们是为沈以之事前来。
李元溪与沈以交情不深,沈家与高家交好,每每李元溪见了他们都嗤之以鼻,全然不放在眼中,他对沈以算是意见颇多,但要说他能做出如此天理不容的事来,李元溪是不相信的,毕竟他们也算是一同对抗过赵惊鸿的生死战友了,品性如何他大抵是清楚的。
虽说为人刚折了些,得罪的人多了些,可在教导帝王之事上却是尽心尽力,可谓殚精竭虑,对几位皇子向来也是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唯一被人诟病狠了些的,大概就是他家里头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早早丧了妻,自己又忙着皇子们的事儿,以至于儿子不学无术,娶回家了个蠢笨刁蛮的儿媳,生了个坚决不嫁人的孙女,可谓是桃李满天下,自家结苦瓜。
这回事发得突然,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已定罪问斩抄家一条龙了,李元溪心中虽可惜,但当时并未想那么多,事后才回过味来,按照沈以的为人,应当是不会这么做的,更何况,就他那个滴水不漏的性子,怎么可能让人这么快发现罪证。
最开始的那个舞女就不对劲。
想通了这一点,李元溪速速联合了几位大人四处搜寻那名舞女下落,可那舞女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无论如何也寻不得她踪迹。
此刻他才确定,背后一定有更大的势力在阻止他们调查,也就更加说明了,沈以很可能是无辜的。
会是谁呢……
赵惊鸿吗?
何笙青那件事沈以确实没少骂赵惊鸿,可也只是逞逞口舌之快,赵惊鸿应当没有小心眼到要将其杀之后快。
会是高蔓枝吗,可除掉沈家对高家有什么好处?
其实嫌疑最大的应该是三皇子,真的会有学生大义凛然,亲自问罪自己的老师吗?
也许有,但绝不会是三皇子,那个可怜的孩子在世上少有依靠,沈以于他亦师亦父,比起自己的儿子,沈以明显对他更加尽心,一个占据了他生命中大半时光的人,他真的会痛下杀手吗。
不,不会的。
李元溪摇头,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虽然不负责皇子们的教导,但几位皇子的品性他都是了解的,二皇子虽然鲁钝但心性单纯,断不会有害人的想法,三皇子淡泊明志只求安稳度日,更不用说四皇子尚且只是个稚儿。
真正的凶手一定隐藏得极深,扮猪吃老虎,他一定不会收手,此刻也许正蛰伏在暗处,寻找下一个目标,伺机而动。
他带着几位交好的大臣候在殿外,等着孝和帝的传唤。
苏海没有叫众人等太久,不过一字功夫,他便笑着引了他们进去。
李元溪大致说了来意,孝和帝一直没有说话,方才的酒意上头,此刻额头隐隐作痛,他疲倦地闭着眼,两指不住地揉着眉心,似乎想缓解这疼痛。
苏海弯下身低低问了句:“圣人,现在喝醒酒汤吗?”
这话似乎惊醒了孝和帝,他猛地一震,兀自睁开眼,道:“先不用。”
他松了松领口,长呼出一口气,看着下头等着他发话的诸位大臣,想了想还是道:“诸公啊,你们说的这些朕又何尝想不到呢,只是此次事件实在是太过恶劣,闹得百姓们人心惶惶,朕必须要给朕的子民一个交代,所以沈公必须要赎罪。”
“你们说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好,就算有,谁能把他找出来?谁能将他绳之以法?你们现在连凶手是谁,凶手为什么要害沈公都不知道,就匆匆忙忙来告状,打草惊蛇,太沉不住气了!”
“李公啊,你也是老人了,不至于如此冲动啊,你这是怎么了?但凡用脑子想想,你今天就不该来找朕,凶手在隐秘处监视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沈公死了,也许那个所谓的凶手会暂时放松警惕,可你今天一来,反而适得其反,被凶手察觉,他往后只会越来越谨慎,要找到他就难上加难了。”
确实,李元溪并不是个冲动的人,不然也不会坐稳宰相之位这么多年,今日着实是失态了。
他正懊恼着,苏海又进来通传:“圣人,二殿下求见。”
孝和帝髯眉几不可察地皱了皱,这个时候不在前殿招待,跑来后面做什么。他压下心中的不喜,摆手让人进来。
赵世景手捧着本书大步昂扬走了进来,面上眉梢全是喜悦,浑然没注意到孝和帝沉静的脸色,进殿便喊:“父皇,儿臣完成《民本论》了!”
李元溪等一众大臣的目光霎时全都移了过来,他特意选在这个日子完成《民本论》,其中目的不言而喻。
虽然这并不一定是赵世景的意思,但一定少不了他背后高家人的撺掇。
众人各怀鬼胎,都等着孝和帝发话。
他眼中辨不清神色,只略一抬手,苏海便接过赵世景手中的书册呈了上去,孝和帝也没接,只将那放在桌案上的册子随意翻了几页便合上不再看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的敷衍。
李元溪转了转眼珠,低头敛下目光。欲速则不达,事缓则圆,看来高家没明白这个道理。
“你辛苦了。”孝和帝淡淡地开口。
他鲜少夸赞孩子们,也不曾关心过他们是否辛苦,在孝和帝看来这只是一句客套话,可在赵世景耳中却并非如此,他从小到大敬仰的父皇,终于也愿意分给自己一些目光了,这一认知让他欣喜若狂,也忽略了孝和帝寡淡地面色。
他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孝和帝道:“不辛苦,能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的荣幸,儿臣愿意一辈子都为父皇效力!”
闻言,孝和帝皱紧的眉头微微松动了些许,只是他一直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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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为了缓解气氛,礼部尚书钟恒生开了口:“二皇子真是长大了,圣人日理万机,三皇子与四皇子年纪尚小,为圣人分忧的重担,自然就得落到您身上了。”
赵世景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羞赧地揉了下后脑勺,道:“只要父皇不嫌弃儿臣就好。”
“怎么会呢,二殿下如此争气,心怀天下,想必圣人高兴还来不及呢。”
李元溪奇怪地瞥了眼钟恒生,不知他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废话竟然如此多,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不相信钟恒生看不出来此刻圣人眉间的躁意。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李元溪拇指在手背上摩挲,略微一顿后下了决心,这个钟恒生有了二心,不可再用了。
“诸公都退下吧,夜已深了,朕也乏了。”孝和帝轻轻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困倦道,“清风啊,你也回吧,这次做得很好,往后更要好生念书,明日朕查你课业。”
“好!”赵世景欢欢喜喜地应了。
他先天不足,高娘子在孕中受惊动了胎气,被迫生下当时还不足月份的赵世景,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赵世景三岁才能开口说话,八岁方认得一些简单的字,因而脑子不如其余兄弟姐妹那般灵光,他自然不知这本《民本论》意味着什么,也不知为何要当着诸位大臣的面送进来,他只知道听阿嬢的话,只知道他可以帮上父皇的忙了。
他好生欢喜,万般激动。
待人群都散去,孝和帝才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沉沉开口:“苏海啊,你怎么看。”
骤然被点到,苏海只觉得全身皮一紧,额间虚汗频频往外冒。
不语他人是非,这是宫里的每一个人信奉的生存法则,祸从口出,祸从口出,管不牢嘴巴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他低头思忖,避重就轻答,“二殿下一片赤诚孝心,实在是叫人动容。”
这一点孝和帝也认同,刨开他背后的人不说,至少作为儿子,赵世景是合格的,他相信赵世景绝对没有夺权的野心,可他背后的人却不好对付。
养虎为患呐,高蔓枝是他亲封的贵妃,高家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全都变成了扎向他的利刃,光这一点,他就不可能让他们如愿。
人在不如意的时候总会想起从前的美好,哪怕是孝和帝也不能免俗,发妻早逝,只留下个独女,往后残生,他都只能看着女儿追忆昔年。
“昭容啊……”
他低声轻叹,话里是不尽的怀念。
苏海听到这个名字也未免有些伤感,嘉元皇后去得早,走时正是二人情意正浓之际,也难怪圣人忘不了,但同时他也清楚得知道,若嘉元皇后能活到现在,恐怕她的处境不会比如今的高娘子好,如今的高娘子,瞧着正得盛宠如日中天,可枕边人却少有真心,须得处处防范,伴君如伴虎,谁都不好过。
他回神,却听孝和帝又叹了声:“若游游是男儿身就好了。”
35. 流言纷飞气急攻心
同样的话,他不止一次说过。
至于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苏海不知道。
孝和帝浑然不知他此刻心中所想,只自顾说着,眼中闪过怅惘:“可惜昭容去得太早,连个太子都没为朕留下,游游有胆识有手段,不愧是昭容的女儿,朕与昭容若有个皇子,恐怕也如游游这般,可惜啊……”
“如今几个皇子都不是储君的合适之选,这江山交给谁恐怕都走不长远。还有游游,无论储君是老二还是老三,恐怕游游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怎么会呢。”苏海讪笑了下,“两位皇子性子宽厚,朝阳公主又是他们唯一的姊妹,如今看来公主与几位皇子关系都不错,往后想必也一定和睦有加,圣人不必担心。”
“有高氏在,怎么会让她好过。游游是有野心的,若只是平淡度日,高氏未必容不下她,若游游稍有动作,必然会被高氏打压得彻底。”
高娘子并非蛇蝎心肠之人,这一点孝和帝很清楚,否则他也不可能让她爬到现在这个位子。可高家不一样,高太尉面狠心黑,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将来真让老二继位,不必说游游,就是老三老四也没有好日子过。
高娘子可以留,高氏绝不能留了。
*
那头谢阔找了个借口将裴凌云甩开,转头便闪身进了赵惊鸿的屋子。
“都准备好了?”
“嗯。”赵惊鸿低低应了声,眉眼间似有愁绪,“这法子只能对付对付老二,对高娘子可不起作用。”
“那是自然。”谢阔了然,高娘子是老狐狸了,稳坐深宫多年,怎么可能没点本事傍身,这一计也就只能伤到赵世景那个傻子,但足够了,足够让圣人起疑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哪怕没有立时发芽,也会在日复一日中慢慢被滋养。
依着谢阔的观察,圣人恐怕根本没有要立二皇子为储君的意思,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拒绝。
他只是递了把刀,用与不用全凭圣人抉择。
“别太担心了,也别愧疚,你不吃掉他,他就会来吃掉你,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赵世景其实没做错什么,他错就错在他是个皇子,挡了赵惊鸿的路,又怎么可能让他好过呢。
谢阔是穷乡僻野长大的,见过的人性之恶比赵惊鸿吃过的米还多,在他的家乡,为了一分田可以打死父母手足,为了几粒盐可以变成强盗明抢,没有公平正义,没有王法官府,人就是可以为了一点点便宜化身野兽,更何况是为了皇位。
今朝他不狠心,来日死的就是赵惊鸿。
他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件事情交给我去办,不会脏了你的手,哪怕追究起来也绝对不会查到你。”
他认真地看着赵惊鸿,信誓旦旦说道。
赵惊鸿不懂,在她看来所有的帮助都是有代价的,没有人会愿意无条件地拼命帮助另一个人,她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谢阔明显错愕了,要什么呢,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起初来到公主府,是听说公主在遍寻能人编书,他初到长安,却已将皇家之事打听了个遍,很快就猜到了赵惊鸿的用意。
那时的他已经好几日没吃过饱饭了,带的干粮在入长安前就吃完了,盘缠也所剩无几,故脱下了身上褴褛的粗布麻衣,从包裹里拿出了唯一一件还算看得过眼的长衫换上,敲响了公主府的大门。
他有信心,以他的头脑,一定能得到那位公主的青睐。
而那时的他只是想吃顿饱饭罢了。
但比起一顿饱饭,他更想顿顿饱饭。
被人领着入了公主府,他看着雕梁画栋的精致楼阁如是想着,很快便改变了主意,他要留下来。并且在短短几步路程中便推翻了原先的所有说辞,极快地在脑海中勾勒好了另一套说辞,另一套让这位野心勃勃的公主绝对无法拒绝的说辞。
谢阔想着,情不自禁失笑了下,道:“某……自然有所求,帮着殿下谋划,便是指着殿下将来能许某高官厚禄,您也知道,某出身低微,因着身子瘦弱没少被家里头那些小王八蛋欺负,若能挣个官职回去,也好出了这么多年的恶气。”
“就这样?”
“就这样。”
赵惊鸿点点头,有所求就好,至少他们之间是有联结的,她怕的就是一无所求,这样的人,即便是捧着香车美人,白银万两送到他面前,他也未必会分一个眼神,没有什么能让他动摇,若谢阔别无所求,那他帮与不帮,全在一念之间,这样的人最危险,也最容易反水。
见人似乎信了他这套说辞,谢阔也不再多言,只道:“再过几日朝中那人就会有所行动了,你只需看,不需插手,且看能闹到哪一步。”
说完他便走了。
其实赵惊鸿在朝中还是有些人手的,只是藏得非常深,既不冒尖儿也不落后,中庸得近乎不被人记住,而这样的人若做了什么,很难被人怀疑到,他们潜伏在各方势力之中,为她一人卖命。
风起于青萍之末,微乎其微的小事往往能掀起巨浪,赵惊鸿听到这件事时已经在坊间流传甚广。
据说是尚书右丞段悸同随从说闲话时被孝和帝逮了个正着,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稍加训诫此事也就揭过去了,坏就坏在偏偏议论的是二皇子赵世景的事儿。
孝和帝方面阔额,长眉过目,天潢贵胄,生来便自带帝王之相,再说高娘子,也是金尊玉贵琉璃瓦里长起来的玉人儿,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偏偏生出的儿子瘦弱不堪,半分显贵之相也无。
更有甚者,竟胆大地猜测起高娘子当年并非早产,孩子是足月而生。
几人议论时孝和帝与一众大臣就站在墙围后头,听得是清清楚楚,众臣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吭声,生怕引火烧身。
不过孝和帝何许人也,当下便罚了那些多嘴的,并勒令不准任何人说出去。
但世上没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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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风的墙,流言传得很快,几乎是在一天之内便传遍了整个长安城,这样大规模的传播很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赵惊鸿也不知谢阔究竟有没有在其中助力,还是别的什么人拿此大做文章,总之她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也难为孝和帝坐得住,跟个没事人儿一样正常上朝下朝,只是苦了高娘子日日跪在大殿外,求圣人去看看儿子。
如果说有什么是能够杀人于无形的,并且极快速极彻底的,那就只有流言了,心性坚定者尚且会被其折磨得半死,更遑论赵世景这般未曾经历过风浪的人。
普通人的一生都被名声所裹挟,要善良,要正直,要用功,要聪慧,要有担当,要有孝心。
而赵世景从出生,就被人看不起,空有皇子的身份,却是个蠢笨的,面上被人捧着哄着,那也只是碍于孝和帝和高娘子,若他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怕是路边的流浪狗都能来踩上一脚。
他一直把这个身份当做自己最后的保护伞,至少这个身份可以护着他一生无虞。但现在却告诉他这个身份很可能也是假的,他是个假皇子,真傻子。
怎么可以!
他刚刚得到父皇的认可,父皇的眼里刚刚有了自己,一切都在好起来,他明明马上就可以摆脱“傻子皇子”这个名号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不甘呐!
赵世景用力捶着自己胸口,像要把五脏六腑都捶出来才肯罢休,高娘子慌了神,大喊着抱住他的手臂,头上冠环散落,簪子坠着发丝落到地上,显得狼狈又滑稽。
她哭叫着将人搀扶住,撕心裂肺地喊,企图叫醒他:“你怎么可能不是你父皇的孩子呢?那群渣滓爱怎么说怎么说,你犯得着同他们计较吗,难道还能将那些人的嘴都堵住吗?你父皇尚且什么都没说,你怎么就信了那些贱人的话呢!”
“父皇能说什么!”赵世景猩红着眼推开她,“难道要他当着全天下的面承认我不是他的儿子吗?你觉得这可能吗?我本来就够笨的了,父皇本就不喜欢我,如今这样,我就算做再多又有什么用!”
高娘子还欲再说什么,却见赵世景身子晃了晃,轰然倒下了,众人慌忙去接,乱作一团。
赵世景夜里起了热,叫来太医也总不见好,汤药一碗一碗灌下去人也不醒,高娘子没了法子,只得去请孝和帝。
孝和帝有意冷一冷他们母子,任凭高娘子在外头叫喊,只当做没听见,苏海得了令出去劝她:“贵妃娘子回吧,圣人已然睡下了,这会儿不好打搅,明日待圣人醒了,奴才一定通禀圣人。”
“苏公公,您通融通融,清风真的病得很严重,人都快烧糊涂了,求圣人去看看他吧!”
“这……”
苏海一脸为难的模样,回身往后看了眼,正欲说话,却被后头的动静给打断了。
孝和帝只披了件单薄的外衣,站在门前斥道:“都闹什么呢。”
36. 病榻缠身疑点绕心
高娘子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扑上去抱住孝和帝的腿,哭得好不凄惨:“陛下,求您去看看清风吧,他高热不退,现在就连汤药都灌不进去了!我可怜的儿啊,那些天杀的东西害我儿性命啊!”
孝和帝将人扶起来,见她衣衫单薄,将自己的外衫披在高娘子身上,道:“爱妃啊,别急,朕这就随你去看看。”
二人互相搀扶着入了长乐宫,高娘子一颗心都扑在赵世景身上,泪眼朦胧攥着他的手,恼怒地望向一旁侯着的太医:“殿下怎么还没醒过来?要你们这些太医都是吃干饭的吗!”
“这……”
该用的法子都用过了,可人就是不醒,太医也确实束手无策了。
“行了,外头候着吧。”
孝和帝挥手叫人退下,坐在床旁看着赵世景,他俨然有些烧糊涂了,双颊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念些什么,身上的单衣汗湿了,婢女给他换下,只是于事无补,很快又会湿透。
看着他这副模样,孝和帝眼中也不免闪过几分心疼,他抹去赵世景额上的虚汗,大手裹住高娘子和赵世景的,与他们交握在一起,嗓音沉稳有力:“孩子,快好起来吧,父皇和你阿嬢都在这儿陪你呢。”
许是在睡梦中有所感应,赵世景竟奇迹般安静了,皱紧的眉头松开,整个人似乎放松了不少,只是牙关依旧紧咬着,像是冷极了。
孝和帝搓了搓他露在外头的手背,吩咐道:“再拿床棉被过来,地龙烧得热些。”
一直浑浑噩噩折腾到天亮,赵世景才堪堪睡得安稳些,孝和帝与高娘子此刻也不敢松懈,寸步不离守在儿子身边,甚至为此推了早朝。
高娘子眼泪当即又落了下来,心弦颤动:“若清风醒着就好了,他看到陛下如此担心他,心中不知有多么高兴呢。这些天他食不下咽的,担心陛下您会听信了那些莫须有的谗言,这傻孩子,怎么就这么傻呢,他也不想想,他不是陛下您的孩子还能是谁的。”
“是啊。”孝和帝亦然,“清风孝顺恭谨,又为百姓写下了《民本论》,才学甚好,朕原本也是属意他为储君的,原想着再历练他一番,往后将储君之位交给他时才好叫一众老臣心悦诚服,没想到如今竟出了这样的事……”
一听事关储君之位,高娘子忙挺直了身子,眼中饱含希冀:“陛下……”
孝和帝冲她苦笑了下,看着床上睡着的赵世景无奈地摇头:“可现在不行了,至少得多过段时间,如今流言蜚语愈演愈烈,朕若是在这时册封清风为储君,怕是要招来许多麻烦,倒是恐怕连朕都要被质疑。爱妃啊,莫急,再等等吧,等朕为你们扫清一切障碍,让清风堂堂正正地坐上那个位子。”
“好……好,好,臣妾相信您,清风也会相信您的。”她一遍遍重复这句话,不知在说给谁听。
二人正依偎着,床上的赵世景身形似乎动了一下,高娘子连忙起身查看,见赵世景果然微微睁开了眼睛。
她大喜过望,将人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赵世景渐渐恢复了意识,眼中模糊的世界在此刻显得尤为清晰,他出声:“阿嬢……父皇……”
孝和帝伸手探了他的额头,已经不热了,他稍稍放下心来,温声道:“清风啊,既然醒了,起来喝点粥吧?别叫你阿嬢担心了。”
赵世景的思绪显然不在这上面,他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孝和帝,此刻不免红了眼眶:“父皇,您……您守了儿臣一夜?”
“孩子生病,朕这个做父亲的如何能不忧心?别多想了,好好歇着,养好身体。”
他轻拍赵世景手背,带了些安抚意味。
高娘子揩去眼角泪花,慈笑着道:“傻孩子,你是你父皇的孩子,孩子病了,做父母的怎么会不担心,你看,你父皇特地推了早朝,就为了等你醒过来。”
“真的吗?”
赵世景泪眼花花地看向孝和帝,嘴上虽这么问着,可心中已然深信不疑,孝和帝身上只披了件大氅,里头是单薄的里衣,向来是匆匆忙忙便赶了过来,还没来得及更衣。
不待孝和帝回答,他支起胳膊撑着上半身,一头扎进孝和帝怀里,紧紧拥抱着他。在他过往二十年中,他从未如此拥抱过他的父亲。
孝和帝也明显一愣,显然他没料到赵世景会有如此动作,记忆中也只有婴孩时自己才抱过他,恍然间,他竟已这么大了。心中一时慨然,鼻尖难免酸涩,回抱住他的动作难免多了几分真情。
屋内朦胧烛光下,几颗心第一次如此贴近。
*
关山月照顾了母亲回来,方才得知宫里原来已变了天,甫一回府她便首先去见了赵惊鸿。
赵惊鸿见她回来,关心了句:“你阿嬢身体可还好?”
关夫人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利,她便准了关山月的假,叫她回去照看母亲。掖庭是罪奴们待的地方,向来是最苦的,关夫人熬了这么多年,身子早就吃不消了。
关山月被赵惊鸿带回府后,她便用娘俩这么多年的俸禄在城边上买了个小小的院子,也足够俩人生活。
赵惊鸿有提过将关夫人带回府里,她照料起来也方便,只是关山月那时默默拒绝了,因着早年家中的变故,关夫人绝不会允许女儿掺和朝堂之事,倒不如不叫她知道的好。
关山月听闻了近来的事情,她大概能猜到此事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只是尚有些担忧:“你在朝中的眼目靠谱吗?不会把你供出来吧?”
“怎么可能。”赵惊鸿想也不想便否定了,“这些人都是我阿嬢的人,我外祖一手培养起来的,为孟家效力,如今孟家没了人,他们自然便忠于本宫一人。”
“你确定他们不会反水?”关山月犹有些不放心。
赵惊鸿默了默,随即道:“我外祖在世时是长安城有名的善人,被丢弃的婴孩,或是先天有疾,或是家贫无法负担,我外祖都抱来府中当自己孩子般养着,从未苛待过分毫。教他们读书习字,教他们练功健体,鼓励他们入仕,从医,学文,习武,没有我外祖便不会有他们的现在。”
“也许是我以恩相挟吧,我外祖和阿嬢都去了这么多年,按理来说我一个小辈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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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那些人的,可除了他们我没办法了,父皇对我们几个孩子严防死守,生怕我们动了他的权,我只能出此下策。那些人,生是我孟家的人,死也只能为我孟家而死。”
还有一件事赵惊鸿没说,当年她阿嬢走得蹊跷,一个一直以来身子骨康健的人,怎么会突然染上肺痨,更何况当时宫里根本没有患有肺痨的人,这病症从何而来。
而更蹊跷的是,当年她阿嬢下葬,棺木里根本没有尸身,空棺下葬究竟为何。
那年她只有五岁,皇后猝然崩逝,宫中乱作一团,没有人有心思理会年幼的赵惊鸿。
那是第一次身边没人陪着睡觉,一切都可怕,窗外的蝉鸣可怕,窸窸窣窣的风声可怕,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更可怕,赵惊鸿被吓哭了,坐在地上放声嚎了一场,她哭得力竭,却仍然没能唤来一个宫人。
哭够了,她起身擦干眼泪,光着脚偷偷溜出了寝殿,她不知道什么叫死亡,她只知道她阿嬢今天没来哄她睡觉,那她就自己去找阿嬢。
灵堂里没人守着,只孝和帝累极了,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多亏了他屏退了宫人,想安静守着皇后,赵惊鸿才能这么顺利地溜进来。
她没惊动酣睡的孝和帝,双眼直勾勾盯着灵堂中央那口漆黑的棺木瞧,听高娘子说,阿嬢就睡在里头。赵惊鸿不懂,这大盒子能有床舒服吗,阿嬢为什么放着床不睡,偏要睡在这里呢。
不过没关系,阿嬢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如是想着,赵惊鸿蹑手蹑脚到了棺木前,双脚一蹬爬了上去,不知是不是宫人粗心,棺木并没合拢,留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刚好够赵惊鸿钻进去。
里头漆黑一片,空荡荡的,赵惊鸿摸来摸去,也没摸着她阿嬢在哪里,一股无助爬上心头,喉间似有棉花堵塞,她瘪了瘪嘴就要哭,头顶忽地伸进来一双大手,一把将她饱了出来。
入目的是一张不算熟悉但也并不陌生的面孔,赵惊鸿见过他,在外祖家里,那人将她饱了出来,一指放在嘴边“嘘”了声,见孝和帝仍无知无觉地睡着,他走到窗边纵身翻了出去,一路抱着赵惊鸿回了寝殿。
赵惊鸿被稳稳放到了床榻上,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眼角,她听见那人柔和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小公主,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今天看到的,切记,谁都不可以说。照顾好你自己,三娘子的事自有我来查,我不会叫三娘子走得不明不白。”
赵惊鸿知道,孟昭容在家中排行第三,只有孟家的人才会叫她三娘子,她认真地重重点头,此后二十年,她没对任何一个提起过当年往事。
思绪回笼,赵惊鸿掩去眸中情绪,又想起另一桩事,她对关山月叮嘱道:“我要去宫中小住几日,你替我看好裴凌云,别叫他给我出什么幺蛾子。”
说到裴凌云……
关山月想起前阵子自己看到的,想了想觉得还是告诉赵惊鸿比较好:“驸马爷最近很闲吗?我这几日总能看见他和一帮男人进出酒楼,看装扮,应该是他从前的部下。”
“什么?!”
赵惊鸿提高了嗓门。
37. 佛难渡人人难渡己
她不禁暗恨这个裴凌云就会给她找麻烦,他一个手无实权的驸马跟从前旧部走那么近做什么,万一被人看见怎么办。
正是储君将立的时候,人人都避之不及,生怕站错了队,他却巴不得往上凑,不知安的什么心。
他的旧部皆已被孝和帝收编,此时走得太近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赵惊鸿眼神一凛,出声唤来三九:“把裴凌云给我看好了,我不在府中这段时间不许叫他出门半步,也不许叫他与任何人有联系,他若不听,就把他绑了扔到柴房去。”
“要……这么粗鲁吗?”
到底是驸马,三九不敢贸然动手,何况真动起手来她哪是裴凌云的对手。
赵惊鸿十分笃定:“不管什么手段,总之不能让他坏事。”
她不知道裴凌云倒底是脑子缺根筋还是没点眼力见儿,他如今是公主府的人,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公主府,稍有不慎就会把赵惊鸿推入深渊,接下来的计划尤为重要,绝对不可以引起任何怀疑。
这次回宫她准备去探望赵世景,一切轻装简行即可,赵惊鸿连三九都没带便入了宫。
赵世景已经好多了,能喝些稀粥,只是神情还有些恹恹的,想来是这高热来得太猛太凶,几乎要了他半条命去。
见赵惊鸿来,他倒是很高兴,忙往里侧让了让,给她留出位子,他拍拍床榻,把人拉了过来:“皇姐,坐!”
像是真憋了许久,好不容易有人能陪他说话,他便死命逮着那人不放,也不管赵惊鸿愿不愿意听,他自顾自地往外倒豆子:“皇姐,你都不知道,正言和小四想来看我,都被阿嬢给拦在了门外,说怕我将病气过给他们,你说她坏不坏?我在这里躺着都快要闷死了,终于盼来个能和我说话的了!”
赵惊鸿掩唇笑了下,果然还是一团孩子气,她哄孩子般哄他:“等你好了想让他们陪你说多久就说多久,现在得好好养病呢,不能这么劳心劳神,高娘子也是为了你好。”
“好吧……我也没真的怪阿嬢。”赵世景委委屈屈地应了。
高娘子没打扰他们姐弟闲话,几个孩子们从小关系都还不错,虽然并非一母同胞,但也是有亲情在的,这也是她笃定赵惊鸿不会伤害赵世景的原因。
赵惊鸿没多久留,很快便出了来,她知道高娘子正在等她。
高娘子叫宫人添了茶水,茶香氤氲间,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一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另一个则是在等着她开口。
踌躇了片刻,高娘子似是想好了,语气有些迟疑:“近来的事……想必殿下都听到了吧?”
赵惊鸿点头,这样的动静若说她半点不知道显然高娘子也不会信,索性大方承认的好。
得到了确切答复后,高娘子又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她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内心的猜测究竟是对是错,她只是很惶恐,这些年在宫里过得太安稳,她已经许久没有过危机感了,现下多了几分茫然无措。
她试探了句:“此事必然是有人在背后搞鬼,殿下认为呢?”
意思很明显了,赵惊鸿失笑,:“娘子不必试探本宫,我们二人虽立场不同,但本宫绝不会对老二下手,他是我亲弟弟,这些年我待他如何阖宫上下有目共睹,娘子有怀疑我的功夫,不如想想自己得罪了谁。”
是了,高娘子稍稍放下心来,不说赵惊鸿品性如何,可对几个弟弟都是不错的,她虽瞧着冷心冷情,可心里是最重感情的。比起她,倒是另一位的嫌疑更大些。
赵惊鸿到底是个公主,有野心又如何,圣人难道还能真将皇位传于她?那岂非是滑天下之大稽,这深宫之中,明明有更值得她忌惮的人啊。
想通了这一点,此刻高娘子倒多了几分真心实意:“殿下不如留下来用膳?清风若知道姐姐能多陪他一会儿,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不了。”赵惊鸿起身拒绝,“还没来得及去见父皇就先来了长乐宫,实在不妥,晚些时候本宫再与父皇来看他。”
“那好,臣妾就不留公主了。”
高娘子起身笑吟吟将人送走,自赵世景病了之后,孝和帝就来了那一次,如今赵惊鸿要主动将人带来,傻子才会拒绝呢。
几个孩子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孝和帝便想着干脆吃个团圆饭,就在长乐宫,叫上张娘子一起。
张娘子是四皇子的生母,作为宫中为数不多的有子嗣的妃嫔,地位自然不低,只是这些年来她一直深居简出,连四皇子都不大上心,只一心礼佛,鲜少能看到她出门。
孝和帝和赵惊鸿到的时候晚了些,大家都已坐齐了,只等他们来。赵世景还有些虚弱,披了大氅捂着汤婆子坐在凳上不住地咳,看着赵世晟和赵世昱两人玩闹,唇边挂着和煦的笑。
高娘子招呼他们入座,听闻孩子们都要来长乐宫吃饭,她又亲自下厨添了几道菜,此刻鼻尖上还挂着汗珠,双颊红扑扑的,这会儿才多了几分烟火气,倒与平常人家的母亲一般无二。
赵世昱闹着要和赵世景坐一块二,被高娘子给拦下了:“你二哥病还没好,当心过了病气给你,到时候又得哭鼻子,去,跟你三哥坐去。”
“好吧……”赵世昱老大不乐意地应了,灰溜溜老实待在赵世晟身边。
赵惊鸿身边右侧坐着孝和帝,左侧便是张娘子,她与张娘子没打过几次照面,对她也不算了解,只是总觉得她比上一回见面时瘦了些,面色也惨白,许是总不见日光,张娘子给人虚弱苍白的感觉,眉间也总有忧愁缠绕。
张娘子对赵惊鸿笑了笑,那笑也带了几分无力,她道:“许久没见殿下了,上一回见还是在殿下成婚前,臣妾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说的成婚前并非是赵惊鸿与裴凌云的婚事,而是她第一次的婚礼,这样算起来,也有许多年了。
可赵惊鸿不明白,她与这位张娘子没什么交集,她为什么要用这般哀伤的目光看着她呢。
像是察觉到二人之间凝固的气氛,孝和帝偏过头来看她们:“孩子们总是一息之间就长大了,咱们也老了,韫泽,你也见老了,都有白头发了,每日把自己关在佛堂里也不好,总是一个人容易思虑过度,不如多出来走走。”
“圣人说得是。”张娘子勉强一笑,复又低下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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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话了。
高娘子也搭话:“妹妹瞧着消瘦不少,可是宫人照顾得不尽心?”
“不,一切都好。”张娘子猛地抬起头否认,“姐姐也知道,臣妾不喜欢有太多人服侍,吵嚷得头疼,也容易惊了佛祖,现在这样就很好。”
“那……”高娘子想了想,还是没再多说,只叮嘱了句,“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尽管告诉本宫。”
“好了好了。”孝和帝出言缓和,“今天咱们吃团圆饭嘛,孩子们难得聚在一起,说些开心的。”
他话锋一转:“对了,小四啊,最近有没有好好背书啊,是不是又惹先生生气了?”
猝不及防被点了名字,赵世昱苦着张小脸放下手中鸡腿,恭恭敬敬答:“儿臣近日可乖了,连先生都夸赞儿臣呢!”
“是吗。”
“嗯。”赵世昱重重点了头,又奶声奶气地垂着头道,“父皇能不能不要再抽查儿臣的功课了?您方才说今日是开心的日子,可父皇一查功课,儿臣就不开心了。”
众人被这稚气的话语逗得哈哈大笑,孝和帝眉眼染上几分暖意,顺着他哄:“好好好,那父皇今日不查了,让小四开开心心吃顿团圆饭。”
大家的目光都不自觉被最小的四皇子吸引了去,只有赵惊鸿,因着离张娘子坐得近,清清楚楚看到了张娘子面上的神态,她并不开心,方才赵世昱这小模样谁看了都会不自觉笑出来,偏生她这位亲娘没什么波动,虽然唇角挂着笑,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笑极其敷衍。
为什么呢。赵惊鸿想不通。
思绪有些混乱,偏赵世晟在这时候叫了她几声:“皇姐,皇姐?”
“嗯?”赵惊鸿猛然回过神来,不知他要说什么。
赵世晟又重复了一遍:“怎么不带姐夫一起来?前些日子还常和姐夫一同练功呢,本还想请他多教教我呢。”
他有些羞涩地挠头,显然把裴凌云当做了学习对象。
“你说什么?你们经常在一起?”赵惊鸿觉得自己听错了。
“是啊,皇姐不知道吗,不光我们俩,还有姐夫从前的好友,我们经常一起切磋呢。”
她还真不知道。
但这话当着孝和帝的面不能说,免得他又多想。
赵惊鸿咬牙堆笑,心里恨极了:“是,琐事太多我都忘了。他在公主府没什么事做,一天到晚在我眼前碍眼,我说还不如让他教教弟弟们武功,只是清风病了,想来他也不好在这时候提,只能先祸祸正言了。”
“这是好事。”孝和帝道,“身为皇子自然要文武双全,等清风病好了,你跟他们一块练。”
“好。”赵世景欣然应下,连带着高娘子脸色都好看了不少。
宴席散去,孝和帝打算宿在长乐宫,其余人也不好过多打扰,都先行告退了。
这一晚上赵惊鸿总觉得心头不舒服,有些怪怪的,却说不上来究竟哪里奇怪,想了想,她抬脚跟上了前头张娘子的步伐。
途经宫闱小道,见四下无人,赵惊鸿才在她身后幽幽开口:“张娘子,你说,佛祖看得透人心吗?”
38. 母子相离夫妻异梦
张娘子脚步猛地踉跄,面上血色尽褪,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转身看她。
“你、你说什么?”
她的反应很奇怪,像一只骤然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唇瓣不易察觉地颤动,鬓边也虚虚生了冷汗。
赵惊鸿双眼紧盯着她瞧,没有错过她的任何一个动作,原本她只是想试探一下张娘子而已,可她反应这么大,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她一定有秘密。
赵惊鸿一步一步靠近她,将她逼至墙角,吐出的话语清晰又残忍:“我说,佛祖能看透人心吗,你的佛祖渡得了你吗。”
张娘子瞳孔急速震颤,背后抵着冰冷的高墙,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上,赵惊鸿适时伸手扶了一把,才没叫人摔了,她没想到这位张娘子的胆子居然这么小,她不过随口诈一诈她,她便吓破了胆。
幸而赵惊鸿对她的秘密不感兴趣,宫里的女人,能有几个手上是干净的。她笑了笑,安抚道:“张娘子别怕,本宫不过随意一说,您就当随意一听,不必当真。天色不早,本宫先回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再没看张娘子一眼。
自然也没注意到身后张娘子颓然瘫坐在地上,面色惊疑不定,口中喃喃自语着:“难道她知道了?不,不可能的……没人会知道……”
赵惊鸿吓了人回来,心情大好,甚至耐着性子给赵世昱检查了功课,才叫宫人把人送回张娘子殿里,只是这小家伙不乐意了,撅着嘴显然不想走,看他那架势是准备耍赖皮了。
果然,宫人还没碰着他他便一屁股坐在地下,一边大哭着抹鼻涕一边抱着赵惊鸿大腿,“皇姐,你不要把小四赶走,在阿嬢那里没人跟小四讲话,也没人愿意陪小四玩,小四不喜欢那里,就喜欢皇姐!”
赵惊鸿格外嫌弃地捻起裙摆,生怕这小屁孩把鼻涕蹭她衣裳上,身子远远往后退,这小孩儿的话不能全信,还最喜欢皇姐呢,最喜欢皇姐前头明明还有最喜欢父皇、高娘子、二哥、三哥,满嘴鬼话,不可轻信。
“那你说说,为什么没人愿意陪你玩儿?是不是你又调皮了?”
“不是的!”赵世昱含着眼泪拼命摇头,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浑然不似方才那般嚣张:“是、是阿嬢不喜欢我……她不准宫女姐姐们陪我玩儿,阿嬢也不理我,我好无聊好无聊,只能自己跟自己讲话。”
此言一出,赵惊鸿沉默了。
她本以为赵世昱时常待在高娘子殿中是因着张娘子身子骨不好,自己没法照料只能暂且托付给高娘子,没成想里头竟还有这个原因在。方才席间她虽看出张娘子对赵世昱不甚热络,但也只以为是母子二人聚少离多,彼此之间不够熟悉,现在看来并不是那样。
她蹲下身与赵世昱平视,问:“为什么张娘子不理你也不许宫人陪你玩儿?她可曾骂过你?抑或是打过你?”
“没有。”赵世昱摇头,阿嬢不曾打骂过他,只是不理他,也不抱他,只有高娘子会抱他,阿嬢只会当作看不见他。
这个张娘子实在叫人捉摸不透,行为举止处处透着怪异不说,就连自己的亲子都不顾,终日与那尊佛像作伴,看来她做的亏心事还不小,以致心下难安,只得寻求佛祖庇佑。
可是佛祖真的会庇佑亏心人吗。
赵惊鸿答应赵世昱今个儿可以宿在她这儿,但只许一晚。她毕竟只是个姐姐,不能插手太多,如今各宫各院都默契地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她若贸然打破,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往后的几天,她都没有再见过张娘子。赵世景病好了大半,赵惊鸿也就没多留,毕竟府里还有个人等着她收拾。
赵惊鸿怒气冲冲进了府门,语气生硬地问三九:“裴凌云人呢?”
三九愣了,这是怎么了,突然这么大火气,她没多耽误,回:“在、在柴房。”
赵惊鸿扭头就往柴房赶,三九赶紧快走几步跟上,在后头解释:“殿下您是不知道,驸马爷的劲儿也太大了,他是老黄牛转世吗,好几个府兵都摁他不住,最后还是谢阔趁他不备把他给绑了,可累死我们了。你说他非要出去,外面到底有什么好的,难道殿下您还比不过几个臭男人吗?”
赵惊鸿兀自停了脚步立在柴房门口,抬脚就踹,巨大的声响将里头正酣睡的裴凌云吓了一跳,他被五花大绑捆在椅子上,一看他那副乱七八糟的模样就知道当时必定是经历了一番鏖战。
她面色更沉了几分,施施然走了进来,一副秋后算账的模样,“裴凌云,你挺能耐啊,什么人都能结交,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只要老老实实做你的驸马就行,你为什么非要一次一次挑战我的底线?”
“你在说什么?”裴凌云松动了下僵硬的身子,故作不知地问。
赵惊鸿被这荒唐的话给气笑了,这看起来反倒像她无理取闹了,她这股火憋了多日,从入宫的第一天就在憋,强忍着自己不要立刻去找裴凌云算账,没成想这罪魁祸首根本不觉得自己错了。
“我说什么你清楚!裴凌云,我筹划了这么多年,处处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眼看着就要成了,不能叫你毁了。从今天开始,你还是不许出公主府,不许跟外头的人有半分来往,我从前给你好脸色,不代表往后还会给,我折磨人的法子可多了,你大可以一一体验。”
“你!”裴凌云怒目而视,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眼神凶狠地似要将她剥皮拆骨。
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赵惊鸿这么做的原因,即便在边关数十年,他依旧没有丧失对时局应有的敏锐。朝堂派系,宫闱争斗他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他虽上缴了兵权,但那些士兵都是他的生死兄弟,不至于半分情面不给,许多人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别有用心与他结交。
也正因如此,他更知道赵惊鸿此刻在做什么。可是太危险了,她做的事情,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先例,这条路困难重重,荆棘遍布,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不选,她明明可以安稳过完一生,却因为那点儿可笑的野心而赔上性命去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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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事情她都一力承担,从来不想着寻求帮助,他们是夫妻,难道他就这么不值得她信任吗,千防万防,不就是因为不信任他才如此防备吗。
再退一步来讲,就算他不懂她的用意,难道她不能耐下性子好好说吗,为什么要把一件很简单的事弄得所有人心里都不痛快,她从来只会用强硬的手段,不懂迂回曲折,过刚易折,她却不懂这个道理。
裴凌云觉得别扭,他讨厌她什么都不说,只一味地下达命令,他们本该是一同面对风雨才对。
赵惊鸿骂完了,又叫三九把门关回去,再冷他几天,三九怕把人关坏了,有些踌躇,“殿下,真的不会出事吗?驸马爷毕竟是个男人,您这样对他……”
“那又如何。”赵惊鸿敛眉,“本宫要的是一条听话的狗,只需要对主人言听计从即可,狗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本就不指着他能帮忙,如今他不给我惹祸都算不错了。”
赵世晟那个死小子,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偏偏挑在所有人都在的时候说那番话,她刚打消高娘子心中的怀疑,若在此刻出了差错,很可能引火上身。
按说裴凌云不是个会乱交朋友的性子,怎么会和赵世晟关系这么好,难道真如他所言,他会扶持赵世晟上位?
赵世景已经不行了,剩下的储君人选只可能在赵世晟和赵世昱里头挑,可裴凌云跟着掺和什么,难道还指望他们上位分他一杯羹不成。
她向来搞不懂裴凌云,这人心思太多,弯弯绕绕一大堆,赵惊鸿根本不愿意花时间去揣摩,与其白费功夫猜他的心思,不如直接让他按她的意愿行事,简单又省力。
谢阔远远地见池边站着两个人,一个看着像三九,另一个只看衣服颜色就知道是谁,除了那位金尊玉贵的公主,还有谁敢穿着正红色衣袍大摇大摆。
“呦,您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好迎迎你啊。”
赵惊鸿正烦着,谢阔吊儿郎当的声音传来,她无心去理会,只三九瞪了他一眼,“没看殿下在想事情吗,你能不能有点规矩?”
“哦……”谢阔有些无辜地应了声,转而一屁股坐在赵惊鸿身边,撅着脑袋问她,“你咋啦,看你不大高兴。”
赵惊鸿本懒得搭理他,脑海中却忽地浮现出一张慌乱的面孔,她有些不解,看了看谢阔,她斟酌了会儿,问:“你说……若一个人做了亏心事,又一直吃斋念佛,会不会是在赎罪呢。”
“肯定啊。”谢阔想也不想,“人就得求个心理安慰,做了亏心事的人大都心里不安,求神拜佛恐怕是他们给自己立下的一堵墙,有这堵墙在,他们尚且有依靠,若这堵墙没了,恐怕……啧啧啧。”
“可想来后宫妃嫔都是为了荣华富贵才不择手段,这富贵争取来自然是要留给自己儿子的,她又为何要疏远自己的亲骨肉呢。”
这话赵惊鸿说得极小声,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谢阔没听清,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掏了掏耳朵而后扯着嗓子喊:“你说啥?”
39. 救命伞亦是要命刀
赵惊鸿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深觉这人有病,她用力推开谢阔凑近的脑袋,口吻无不嫌弃:“滚远点。”
谢阔也不在意,笑嘻嘻地躲了回去,别有意味道:“这几天好好歇歇吧,往后可没这么松快的日子了。”
话音刚落,天边雾蒙蒙的灰云打着卷儿地成堆涌了过来,带着倾覆之势似要将天地吞没,不大一会儿,雨点子便裹着朔风簌簌落下,砸在身上宛若刀片。
“呦,下雨了?”谢阔仰头看天,“得嘞,小的先撤了,您老在这儿赏雨吧。”
赵惊鸿:“……”
她起身准备回屋,三九看了眼柴房的方向,问:“殿下,关驸马爷几天?需要按时送饭吗?”
赵惊鸿沉思了会儿,道:“过了今晚就放了,冷一冷他,让他好好想想。”
嗯……
三九一言难尽地看向赵惊鸿愈渐远去的摇曳裙摆,无奈地摇头,话说得那么难听,她还以为能有多狠呢,殿下啊殿下,你是真栽了。
裴凌云原本以为赵惊鸿会趁着这次机会好好羞辱他一番,没想到只是关了他这么一会功夫就将他给放了,他转了转被绳子勒麻的手腕,心里有些奇怪,这不像她的作风。
难不成又要大半夜将他叫过去?
他想了想,还是忍着倦意褪下几日没换的衣裳,去内室沐浴换衣。一番折腾下来,时辰已接近深夜,赵惊鸿那边却格外安静,半点动静也无,甚至院儿里乌黑一片,没人般冷清。
裴凌云有些惊疑地坐定下来,瘦长的手指不安地在衣摆上揉搓,他抬头望着不见星子的夜空,眼里带了些难以察觉的期待。
天边云雾翻涌,黑云滚了几圈便不自觉揽来几缕金光,微弱的金光在刹那间破开囹圄,于万千黑暗中张扬而出。
裴凌云被这光刺了眼,双眼不受控地疼了一下,随即眯了起来。
恍惚间竟已到了白昼,他后知后觉地想,赵惊鸿居然真的什么也不做?怎么可能?
外头的光照了进来,悄悄攀上裴凌云的膝盖,他像是被烫着了般,猛地缩回脚,半晌,他起身打开门,时辰还早,但这时候下人们也该井然有序地忙起来了。
他随手抓了个下人问:“赵惊鸿还在睡?”
“您问殿下?”那小厮很奇怪般挠了下脑袋,“爷,您糊涂了?殿下昨儿个就带着关娘子出府去了,还没回来呢。”
“什么?”裴凌云拧起眉,面色黑沉沉的。
小厮瞧他面色便觉不对,小心翼翼道:“殿下没跟您说吗?这……都是奴才的错,奴才不该多嘴。”
“没事。”他心不在焉地安抚了句,又问,“可知她们二人出府做什么?”
“这奴才哪能知道,爷您不如去问问三九姑娘?她没跟着去呢。”
正说着,却见三九真的就在不远处,真是巧儿她娘给巧儿开门,巧到家了。
他神色诡异地走过去,问:“你家殿下去哪儿了。”
“嗯?”
三九面露不解,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殿下了。
“她带着关娘子去傅娘子那儿了啊,说是傅娘子近来觉得无趣,邀小姐妹们一道玩玩,关娘子因着母亲生病的事心情不大好,殿下便顺带把她带上一道散散心,怎么了?”
“傅……”裴凌云顿觉头疼,额角突突地跳,怎么还有傅沅的事儿,上回送来那一排面首的事儿还没找她算账,这回她竟又不知悔改,带着赵惊鸿这个有夫之妇夜不归宿,真是顽劣不堪!
他正欲抬脚出门去傅府将人带回来,身后三九冷不丁补了句:“对了爷,殿下不准您出府,您还是乖乖听话的好。”
裴凌云:“……”
他气噎,回身怒目而视着她,三九无视这道强烈的目光,施施然行了个礼便走了。
“呵。”裴凌云站在原地,脚下仿佛生了根般,一步也迈不出去。
傅沅上回带着赵惊鸿胡闹,被她老爹发现,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闹得她近来也不敢了,只能叫几个小姐妹打发打发时光。
说几个也有点过了,毕竟全长安城能跟她臭味相投的也只有赵惊鸿一人,要不是赵惊鸿带了人来,这回也只有她们俩人。
傅沅是个混不吝的,见着关山月也没个正形,拉着人家的小手就一个劲儿地摸,“关娘子你这手好生柔软啊,这才是姑娘家的手啊,白嫩细巧,香……诶?”
赵惊鸿看不惯她那死样,一把将人拽了回来,瞪她:“少欺负人家,摸你自个儿手去!”
“……”傅沅委屈扣手,“自己的手有什么好摸的……”
她和赵惊鸿自幼习武,手皮早磨成茧子了,糙不说,还剌手,关山月早前虽在宫中伺候,也没见手有多细嫩,但对傅沅这种半辈子没见过女人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柔荑,不怪她大惊小怪。
“对了。”傅沅献宝似的从屋里拿出一把弓来给她们瞧,“圣人赏给我爹的,怎么样,好东西吧,西边送来的宝贝,我爹用不着,便宜我了,赶明儿咱去打猎?试试这宝贝!”
“得了吧。”赵惊鸿想也不想地回绝了,“刚刚开春,给那些兔子鹿的留点后吧……不过这东西确实不错,挺漂亮。”
“那当然!”傅沅仰着脸挺骄傲,手指划过弓把上镶嵌的宝石,宝石莹润泛光,一看便知不俗,“听使臣说,是他们王后用过的,她用这把弓射杀了他们那个昏聩无能的大王,带着臣民归顺我大周,所以就把这弓一同献了过来。”
赵惊鸿听过这位王后的传奇故事,从前是武将出身,后来成了王后,可惜夫君昏聩,一心只知享乐,搜刮民脂民膏,周军兵临城下,而他却浑然不觉,甚至无一战之力。
那位王后将自己关在房里想了一天一夜,自知如今哪怕反抗也只是螳臂当车,她当即做了决定,归顺大周以保百姓安宁,只是昏君不同意,王后果断拿弓箭射杀了他,孝和帝也信守承诺,只要他们年年按时进贡,便保他们太平无虞。
如今这位王后扶持小王子上位,自己垂帘听政,将大权握在自己手中,不再受他人掣肘,可谓女中豪杰。
傅沅邀她们二人在府中小住几日,赵惊鸿没拆穿她,傅少卿向来对这个女儿恨铁不成钢,平日见着了总要挑剔几句,如今赵惊鸿在,他也不好发作,傅沅也能得几日清净。
三人本打算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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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去看些脂粉,临了都坐到马车上了,傅沅忽地吩咐车夫:“绕个路,别走玄武街那条路。”
车夫痛快地应了:“娘子放心,现在谁还往那儿过啊,避之不及呢!”
那家脂粉铺子就在玄武街边上,按说走玄武街才是最快的,怎么好端端的非要绕路呢。
心里这么想,关山月也就这么问出口了,傅沅无奈地摆手,难道带上几分惆怅:“别提了,玄武街正闹着呢,别说马车,就是人都不一定让你过去。”
“闹什么?”
关山月不解,她这些日子一直在侍奉母亲,偶尔出来也只是买些吃食,更何况玄武街离她住处相距甚远,一个城东一个城西,发生什么她竟半点也不知情。
“雅荷坊有个绣娘死了。”傅沅见她二人当真摸不着头绪,也多嘴解释了一番,“那绣娘的丈夫常年在外头花天酒地,对家中事物一概不管,也不去外头做工,每每吃醉了酒倒在街上,还得那绣娘将人拖回来。”
“家中困窘,绣娘只好放下年幼的儿女和年老的公婆,在绣坊寻了个活计,一边养家一边照顾公婆儿女,还有那个不成器的丈夫。”
“这几日总是落雨,绣娘出门赶得急忘了拿伞,也没人来接接她,当时坊里的另一个绣娘有丈夫来接,便多了一把伞,顺手将那伞给了她,没成想这把救命伞却成了她的要命刀。”
“她丈夫吃醉了酒,见她撑着一把不是自家的伞回来,认定她在外头有了相好,加上之前那绣娘提过要和离,他便更笃定了心中猜想,任凭那绣娘如何哭喊辩驳也无动于衷,生生将人给打死了。”
赵惊鸿拧着眉听了半天,问:“所以……是她娘家人在闹?”
“她娘家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谁会在意她的死活。”傅沅瞪了她一眼,继续道,“是隔壁家的婶子,不忍绣娘含冤而死,将她丈夫告到了公堂之上,这世上多的是丈夫打死妻子的事儿,而且据说那人是谁家的一门穷亲戚来着,好像在长安城颇为显赫,府衙老爷怕得罪人,判了他一两银子,权当买命了。”
“荒唐!”赵惊鸿骂了句。
“是荒唐,更荒唐的是,她那娘家兄弟本就是个不成器的,当时欠了赌债,有人送来钱自然美滋滋地收下,答应不再追究。”
“事情传出去,便激起了民愤,世人不将女子的性命放在眼里,却将最多的规矩加在女子身上,要温婉贤淑,要持家有方,要教养子女,要侍奉老人,最后她们的命只值一两银钱。”
“长安城的女子自发团结起来,挽着手排着队每日站在府衙前要县官重审,要为绣娘申冤,更要为天下女子立律法。”
“不少人说那些女子痴心妄想,县官老爷怎么可能会理会她们,她们不像男子那样读书识字,闹到县官面前恐怕连话都说不利索,更何况此事在长安城里时有发生,众人早就见怪不怪,没想到这回会突然闹起来,而且本朝律法也确实没写妻子被丈夫打死该怎么判,要如何决断全凭那位县官老爷。”
傅沅还在说着,眼前一道黑影掠过,却见一直一言不发的关山月早已奔了出去。
她大惊:“你去哪儿啊关妹妹?”
40. 苦绣娘命归黄泉西1
赵傅二人对视一眼,飞身追了出去,关山月跑得极快,不过耽误了一会儿功夫,就已不见了她踪迹。
“应该往玄武街去了,咱们也去。”
赵惊鸿冷静地看了眼她离去的方向,当即下了决断。
关山月一路狂奔到了玄武大街府衙前,面上的纱巾险些被风刮跑,她稳了气息,看着面前荒唐的一切。
女子,全都是女子,整个长安城的女子,带着天下女子的意志顽强屹立在这里,无论是否相熟,她们手挽着手筑成一道铁壁,不曾动摇分毫,讥讽无法打垮她们,谩骂无法压倒她们。
今日死的是绣娘,明日死的就会是她们,她们不仅是为一个无辜女子抗争,更是为千千万枉死的女子讨回公道,这是一场忍耐了千年的抗争,这把火她们势必要烧得越旺越好,哪怕燎了她们的衣衫,烫了她们的皮肉,也绝对不要浇灭它。
府衙大门紧闭,大有任谁来都不开的迹象,关山月盯着那扇朱红大门心中顿觉荒凉,这就是官,这就是为民谋福的官,他们不是官,他们不是困苦百姓的官,不是老弱妇孺的官,他们是圣人的官,是朝廷的官,是权贵的官。
关山月此刻终于懂了,满堂朝臣之中不乏好官,少的是把女子当做人来看待的好官,在他们眼中,权柄生杀握在男子手里,加官进爵也独属于他们,似乎世上一切决策都由他们来做,自然无需过问卑微女子的意见,她们如稚童般无知,如野草般弱小。
她不禁嗤笑出声,这世道真是……
身后赵惊鸿和傅沅很快追了上来,见她只是呆愣在原地,上前道:“你没事吧,伤着了吗?”
不等关山月回答,街道两旁看热闹的嘲弄声传来:“得,又来了几个小娘子,真是反了天了,连县官老爷的判决都敢不服了,要我说这就是惯的,你说是不是?”
“是啊。”旁边立马有人附和道,“老祖宗千百年来定下的规矩,夫为妻纲,做女人的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伺候咱们吗,把男人伺候好了那才是天大的功德,现在说什么要给她们立法,真以为那些当官的吃饱了撑的,痴人说梦!”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什么命就该是什么命,山鸡当不了凤凰,又不是皇妃公主,她们的命哪有这么金贵!”
“……”
赵惊鸿狠狠瞪了一眼那些乱嚼口舌的看客,心中不喜,还没等她开口斥责,关山月已然冲了出去,她身形不算高,站在一帮男人面前更显得弱小,可她面无惧色,反而尽显凌厉。
她大声质问:“什么叫命?你说她们该是什么命?你又该是什么命?说到底你也只是个平头百姓,你的命也没有王公贵族的金贵,那你怎么不去死?”
那人明显错愕了,“你、你胡说什么呢!”
“胡说?”关山月步步紧逼,宛若发怒的雄狮,眼里似有无尽怒火傲视着他们,几人明显被她这副模样吓住了,他们也不知,这看起来柔弱无害的小小娘子,怎么瞪起人来犹如鬼魅,看得人心中发怵。
关山月继续道:“我怎么就是胡说?不如你现在就进去问问县衙老爷,你的命和他的命谁更金贵?你不会当真以为自己是个男人便高人一等了吧,你们这些高贵的男人离了女人还能做什么?你们是能自己洗衣做饭,自己养孩子,自己侍奉父母,还是能自己传宗接代啊?”
“怎么,你不是你娘生的,反是你爹生的?你爹连生孩子都会,想必伺候人的活计也做的得心应手吧?那你自然也得了你爹的教导,与他一脉相承喽?”
“你!”那男子气急,扬手欲打,却在看到她脸上的面纱后改了动作,“呵,我当是个什么人如此口出狂言,原来是个丑八怪啊,怎么,你不敢见人,是不是丑得……”
他那双爪子只差一寸就要碰到关山月,一旁赵惊鸿眼疾手快一把擒住他手腕,手掌暗暗用力,那男子只觉手腕被巨石压住,疼得他动不得分毫。
赵惊鸿没有松开,持续地用力,直到拿人疼得软了膝盖,须得旁边二人搀扶才放开,她极为嫌弃般甩开那人的手,摸了摸身上,发现忘了带帕子,她也不讲究,随手拎了傅沅的裙角擦了擦手。
她薄唇轻掀,吐出的字刻薄又恶毒:“你嘴上说着看不起女人,可现在还不是要跪在我脚下求饶,你的力气甚至都没我这小小女子的大,又怎么能拎起锄头扛起斧子赚钱养家呢,你家中不会也指望娘子吧?若真是这样,你不如早些自戕了的好,也算少个祸害。”
那几人见识了赵惊鸿的本事,不敢妄动,也没了对着关山月时的威风,只能恨恨咬牙,吃了这哑巴亏。
赵惊鸿不知关山月为何突然狂奔过来,只是见她面色怪异,便开口询问:“你怎么了。”
关山月不说话,只是一直看着前方涌动的人群,她们在呐喊,她们在挣扎,她们在奋斗。
她鼻尖一酸,忽地想起数年前那双倔强的眸子,”山月妹妹,我是贱籍,就算出了宫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没人看得起我,死在这里,也许就是我的归宿,你不要太难过,装模作样为我掉几滴眼泪就够了,别掉太多,我不值得。”
她很想问一问那个枉死的女子,受辱的时候,你也这般无助吗。
“你说,她们能换来想要的公平吗。”
赵惊鸿沉默了,一向欢脱的傅沅也沉默了,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们不能,公平正义大多时候不会在人们需要的时候到来,在心灰意冷时才会姗姗来迟,甚至可能不会到来,这样的公平不算公平,这样的正义不算正义,只能算作一个交代。
赵惊鸿深知自己的无力,这个时候,她其实什么都做不了,她当然可以现在就冲进府衙,要求县官重判,父皇也不会说她什么,可那样只能治标,并不治本。归根结底,在于大周律法,律法并不绝对,有漏洞,有不公,但已经是前人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她能做的,就是沿着前人的脚步,再多争取一些,律法不改,这样的事往后只会层出不穷。
“诶。”傅沅拿胳膊杵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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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想。”
赵惊鸿没说话,她也不知道现在该不该出头,如果遵从本心,她当然要好好整治一下那个狗官,可后果呢,律法虽说不公,但起码掣肘制衡着所有人,在更加完善的律法出来之前,最好不要有任何人越界,否则所有人都可以罔顾律法,肆意犯罪。
她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她正犹豫着,肩膀却抚上一只手,她回头,关山月似乎在笑,两眼如月牙般浅浅弯起,她说:“朝阳,别怕。”
她似乎有千言万语,但想了想,还是只说了“别怕”二字,朝阳会懂的,不开先例,则无事可成。
关山月未尽的话语赵惊鸿已从她的眼里读懂了,她做的事从来都是大逆不道,不可为之事,怎么一关乎别人就开始畏首畏尾了呢,那太懦弱,不像她赵惊鸿。
想通这一点,她低头笑了下,随即没入人群,拨开涌动的人流,那些姑娘们的呐喊直直冲进她的耳畔,让她为之震颤。
几人一路挤上了最前方,府衙门口正襟守着几个府兵,手拿长棍一直防备着。
赵惊鸿顶着众人惊诧的目光,对其中一名府兵道:“开门,我要见你们县官。”
那府兵皱眉,眼中不可避免地闪过轻蔑,似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可话语却依旧客气:“这位娘子,您看看这外头围着的人,她们都想见我们老爷,难道能都去见吗,我们老爷公务繁忙,实在是抽不开身,您若是没有要紧事便回吧,省得耽误功夫。”
“你放肆!本宫降尊纡贵来见他,他还给本宫端起架子来了,好大的胆子!”
赵惊鸿猛地出声怒斥,身上威压尽显,即便站在那里也直叫人心里发毛。她面皮生得软和,只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带了些凌厉,若非刻意为之,旁人见了她只会以为是个平易近人的姑娘,半点不会让人多想。
那府兵狐疑地打量着她,目光毫不遮掩甚至称得上冒犯,傅沅上去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大胆,公主尊容也是你能看的?还不赶紧把你主子叫来,非得放一群癞皮狗在门外乱吠吗?”
“这……”
听傅沅这话不少人都乱了阵脚,本朝可不就一位公主吗,真是倒了血霉了,竟然遇上这活神仙,她身边的姑娘想来也就是与她交好的大理寺少卿千金了。
府兵现在不仅面皮发麻,连带着后脑也发麻,他不敢耽搁,一路连滚带爬跑去了后院,赶紧通知他家老爷。
前头大街上也并不安稳,不少人对赵惊鸿的身份抱有怀疑,也有不少人想看看她找县官究竟想要做什么。
人群中一个稍稍年长的娘子小声问身边的人:“是那位公主?她来干什么,又是来捣乱的?”
“不知道啊。”同伴摇头,“有这公主出现准没好事,她跟那个县官肯定是一窝的,他们当官的都穿一条裤子,咱们不能掉以轻心。”
“对!”
身边听着了话的人纷纷赞同,毕竟赵惊鸿风评太差,她们实在是想不到她能做什么好事。
41. 苦绣娘命归黄泉西2
她们讨论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不少人都带着愤懑,这些话自然被赵惊鸿听得清清楚楚,她淡然一笑:“总算知道朝中那些老顽固怎么这么看重自己的名声了,有些时候还真是能少费不少口舌。”
傅沅怕她心里难过,不免有些担忧,然而赵惊鸿却似乎没受到什么影响,像是只随口感慨一句,而后又继续安静等待了。
大约一炷香功夫,县令才姗姗来迟,他看起来并不以为意,想来是认为这位突如其来的公主名头只是为了见他而编造出的谎言罢了。
“哪位公主大驾光临啊?”还未见着县令的人,便先听到他傲慢的声音传来,带着明晃晃的无礼和漫不经心。
几名府兵随侍在他身侧,先前那位府兵指了指赵惊鸿,道:“大人,就是中间那位娘子。”
“呦?”那县令十分好奇般眯起眼上下打量赵惊鸿,随即唇边露出一个猥琐的笑来,“这小娘子倒是不错,就是比起公主来差了些,公主金枝玉叶的,哪是你们这群凡夫俗子可以比拟的。”
“嗯?”
听他这么说,赵惊鸿反倒来了兴趣,问,“你见过朝阳公主?”
“那是自然。”县令乐得只拍肚皮,颇为得意般捻着唇边上翘的胡须,回味道,“公主那可是真真的肤若凝脂面若桃花,当年本官得圣人召见,与公主有幸有一面之缘,公主赏了本官不少东西呢。那都是本官平日里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才能换来公主青睐。”
这头县令还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细数着那位公主对自己有多与众不同,这头傅沅狐疑地看着县令头上稀疏的毛发以及肥腻的肚腩,迟顿地开口:“你……你以前……以前口味这么……重哈……”
“……”
赵惊鸿无奈地看她,已经没了反驳的力气:“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嗯……”傅沅悻悻地揉了下鼻子,缩着脑袋不说话了。
赵惊鸿在脑海中仔细回忆了一番,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见过面前这个奇形怪状的县令,确定没有冤枉他之后,她危险地眯起眼睛,冷冷斥道:“一通狗屁。”
傅沅揉鼻子的手滞住了,发着抖指她,面上十分委屈:“你骂我?”
“……”
“呵。”赵惊鸿面上嘲讽之意尽显,懒得同她扯皮,牵起嘴角温和地开口,“大小姐您能滚一边去吗,别挡路,碍着我了。”
她踢踢傅沅脚尖,将人赶去一边,上前一步露出腰间玉佩,将那玉佩握在手中怼着瞎眼县令的鼻尖:“看清楚了吗,本宫是谁?”
那玉佩上大大的“赵”字映入他的眼帘,县令如梦初醒般大惊,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人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朝阳公主。
脑子还没清醒过来,冷汗却抢先一步砸在了地上,他犹如木鸡般呆愣在原地,眼中结结实实倒映出“恐惧”二字来。
天知道他刚才为了吹嘘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屁话,这回好了,真叫人抓包了,偏偏还是最刁蛮狠辣的朝阳公主,就算给他一百个脑袋也没有这么掉的啊。
“公、公主?”
他轻声试探。
赵惊鸿自然也笑眯眯回应:“正是本宫,如何?”
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县令大惊失色,“铿咚”一声跪在地上,整个人不住地发抖,方才还觉着他体型庞大,如今伏在地上却像只小虫。
见县官如此,几名府兵当即明白过来,面前这位站着的并非冒名顶替,而是如假包换的真公主,一个个皆没了方才的轻蔑模样,跟着下跪求饶。
赵惊鸿从前过惯了高高在上的日子,未曾意识到公主这个身份给自己带来的便利,看他们这副见风使舵的小人模样才悟出些什么来。
她居高临下看着如同蝼蚁般的县令,顺坡爬地拿腔拿调:“本宫今日来是为雅荷坊绣娘一事,此事影响重大,城中纷乱无序,搅扰了百姓们生活,诸位娘子们都在这里等着一个公正的判决,既如此,您身为百姓父母官,是不是该给百姓们一个交代呢?”
县令头上的汗珠跟不要命似的往外涌,这些贵人惯会为难人,那打死人的王二牛是药商胡家的表侄,虽说关系不算亲近,可到底是自家人,人家又花了二百两白银保下他,这案子若是再查,自己受贿的事儿可就瞒不住了。
可要是不查……
他瞥了眼面色不虞的赵惊鸿,心知这位不是好糊弄的,眼下只能盼着那位王二牛嘴巴牢靠些,别什么话都往外说。
“查!必须查!”这县令大喝一声,从地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站在赵惊鸿身边谄媚地笑,“公主殿下真是妙算如神,您怎么知道下官在为此事焦头烂额呢,下官也想好好教训教训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就是碍于律法……这……所以才……”
“哦?”赵惊鸿似笑非笑地看他,“按我大周律法,杀人者须得偿命,你碍的是哪一门律法?不知是否要本宫上禀父皇,来好好查一查这律法呢。”
“不不不、不……”那县令连连摇头摆手,“不打搅圣人,不打搅圣人……这,下官虽判得轻了些,那也是有原因的,他们是夫妻,这是家事,清官难断家务事啊公主殿下!”
“是吗。”赵惊鸿边说边往公堂里走,“那今日本宫就来好好断断这家务事。”
行至一半,又想起了什么,扬声往身后喊,“傅沅,把外头围着的百姓都叫进来,咱们一起断。”
听她这么说,县令瞪大了一双狗眼:“傅……”
方才刚顾着公主了,没见着她身后那两位小娘子,傅少卿家的千金竟也来了,完了完了,这回他这顶乌纱帽是真戴不住了,这事儿要叫傅少卿知道,八辈祖坟都得给他刨出来。
他回身狠瞪那名来报信的府兵,越想越气,没忍住抬腿踹了一脚:“傅千金也在你为什么不说!”
府兵也委屈,就刚才那慌乱的情形,他能说句整话都不错了,哪儿还记得起什么富千金穷千金的。
县官没空跟他废话,赶紧迎进去伺候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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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神仙,公主和大理寺少卿的女儿都在了,另一位就算没有亮明身份,想必也是金尊玉贵的,可不敢怠慢了。
进了公堂,赵惊鸿并未往堂上坐,而是叫人搬了座位坐在边上,县令更惶恐了,“公主殿下,您这是……”
赵惊鸿抬头看他:“你来审,也好让本宫见见你的飒爽英姿,想想下一回究竟是该赏你白银好呢还是给你加官进爵好呢。”
她似乎很为难,捂着额头蹙眉,哪知县令吓得小腿肚子都软了,二话不说就要跪下,都怪他这张破嘴没个把门儿的,一天到晚得意忘形胡说八道,今儿个这是什么日子啊,怎么就这么不走运呢。
“还不赶紧滚上去坐着?”
傅沅是个暴脾气,最见不得人磨磨蹭蹭,看这县令还在墨迹,忍不住出声催促。
县令是一个也不敢得罪,夹在中间来回答应,灰溜溜坐回了上首,惊堂木一摔,立刻有了些官架子:“来呀,去给我把王二牛带过来。”
彼时王二牛正躲在胡府避风头,这些天外头闹得沸沸扬扬,他是家也不敢回,酒馆也不敢去,想来想去,只能先来姑姑这里躲躲。
只是这寄人篱下的滋味不算好,胡承良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的,反正没个好脸色,他姑母也是,居然半点不帮他说话,还说什么给他交了一百两算作两清。
两清个屁!
他们夫妻俩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就一个小丫头片子能顶个什么事儿,百年之后不还得靠他,两清得了吗。
毛聆来时就见着侄子又是这一副醉生梦死酩酊大醉的模样瘫倒在地上,不禁叹了口气,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亲戚,连带着自家都要被人戳脊梁骨,在这长安城连头都抬不起来。
她没好气地踢了脚王二牛,唤他:“别睡了,赶紧起来!都什么时候还想着喝酒,你倒是想想你家老娘要怎么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不想着回去给他们弄点吃的,就知道喝酒喝酒,真是上辈子掉酒缸里淹死的!”
王二牛醉醺醺的,两眼也看不大分明,只知道自己眼前有个俊俏的娘子,许多天没碰女人了,他想得紧,也没看清来人是谁,不管不顾扑了上去。
毛聆胸前冷不丁攀上只黝黑的手臂,她吓得花容失色,忙躲开身叫嚷:“啊——”
王二牛被人推开心中不爽利,恶狠狠从地上爬起来怒骂:“贱人,谁叫你躲的?来这儿的不都是做皮肉生意的吗,还给我傲上了,今天就让你看看是你傲还是我傲!”
他一边骂一边脱身上的衣服裤子,三两下便光了,毛聆被这不堪的一幕气得浑身颤抖,她使尽全身力气给了这东西一巴掌:“畜生!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这里是胡府不是青楼,把你那身皮给我穿起来!”
也不知王二牛被打清醒没有,短暂的停顿过后他再次狞笑着扑了上去,抱着毛聆的脖子啃。
胡承良领着府衙的人过来,甫一开门正正好好瞧着了这一荒唐的景象。
42. 苦绣娘命归黄泉西3
毛聆只觉得气血上涌,一时间悲愤交加,她拼尽全力试图推开身上作乱的人,却绝望地发现自己那点儿力气于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滚开——”
眼角有泪光划过,她后悔,为什么要将这个灾祸招到家里来,连自家娘子都能活生生打死,可见这个人已经没什么人性了。
珠钗在挣扎间落了一地,脆弱的珍珠被无情碾碎,毛聆眼中闪过一抹决绝,右手悄然攀上脑后拔下最后一支摇摇欲坠的发钗,狠了狠心就要扎下去。
胡承良一打开房门就见着那个不争气的侄子趴在他夫人身上乱拱,毛聆一手抵着他一手拿着发钗对准了自己脖子,闭上眼一心求死的模样。
他顾不得许多,赶忙夺下发钗将那畜生一脚踹开,理好妻子身上凌乱的衣衫,将人搂在怀里温身安慰:“没事了夫人,别怕,别怕。”
毛聆压抑许久的情绪此刻才敢尽数发泄出来,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被那畜生得手了。
王二牛被踹倒在地上,似乎也不知道疼,嘟囔了句什么就要爬起来,只是现下的他实在不堪,反而带了几分可笑。
府兵也将将从那惊险一幕中缓过神来,他们也没料到此人竟然如此乱来,毛聆怎么说也是他的姑母,侄子对姑母起了心思,传出去恐怕会贻笑大方。
其中一人颇为嫌弃般捻起地上的衣衫扔在王二牛身上,不忍直视地偏过头去道:“王二牛,赶紧清醒清醒,县官老爷传讯你。”
王二牛这会儿宛若一条死狗般趴在地上,这会儿是动也不动了,胡承良安抚完受惊的妻子,上前抓起他的头发一把将人提了起来。
在疼痛的刺激下,王二牛才堪堪有了神智,双手抱头连连喊疼。
胡承良本就看不惯他这浪荡做派,他一生正直,爱妻敬妻,偏偏王二牛是个打死自家妻子的混账,那天他本不欲伸手帮他,是顾念妻子这才破例,没想到这小子不仅得寸进尺赖在他家,还意图染指毛聆,这可真是触了他的逆鳞,王二牛今日不死也要脱层皮。
他唤来丫鬟将毛聆扶下去休息,又对着两名府兵道:“劳驾二位在外头稍等片刻,待我出完这口恶气再将人交于你们,我胡家不会再保这个人,县令大人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我们绝无二话。”
两名府兵也见着了方才那事,此刻胡承良想要出气自然是情有可原,这孽畜实在可恶,便是打死也不为过。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退了出去,顺带贴心地关上了门。
里头一阵嘈杂之声传来,似有什么碎裂了,伴着声声惨叫,又过了一会儿,房里忽地没了声音,二人身后的房门打开,胡承良对二人行了个礼,道:“二位大人请吧,他跑不了。”
府兵极快地掠过他手背,十指指节已然破了皮,丝丝血迹染红了衣衫,想来是揍得不轻。
里头王二牛蜷缩在地上呼痛,身上衣着已然穿上,只是情况不大好,不知是伤着了哪儿要紧处,他捂着下腹轻声呻吟,面色格外苍白。
府兵将他提起,却发现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了,双膝跟没骨头似的发软,仿佛立时就要倒下去。
两人半点同情心也无,心中只有烦躁,拖着人就往外走,已然耽误了太多功夫,再不回去复命恐怕县令就要怪罪下来了。
只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刚刚还半死不活需要人提着的王二牛,在路过胡承良身边时突然清醒了一般,嘶哑着嗓子张口就骂:“老东西,你敢打我?我姑母呢?你叫她来,她当年快饿死的时候可是我们家救了她,给她口饭吃,现在你居然敢恩将仇报?”
不提毛聆还好,一提她胡承良稍稍下去的火气又呈燎原之势冒了上来,他一个药商,儒雅了半辈子,不想竟在这个王二牛身上栽了跟头,自己就是顾念着王家对妻子有救命之恩才答应出手相助,谁承想竟是引狼入室。
他尤嫌不够,复又上去添了几脚,一边踹一边道:“欠你们家的恩早就还完了,县太爷如今又要提案重审,你跑不掉了,等着人头落地吧!”
“什么?”王二牛傻眼了,方才云里雾里没甚听清他们在说什么,还以为面前这凶神恶煞的二人是胡承良请来的打手要将他赶出府去,没想到竟然是官兵吗。
“这……这这这、不、不行!”他慌了神,牙齿咬了舌头,一旦胡府不保他,按着现在外头闹起来的劲头,他很快就会被那些疯女人弄死的。
王二牛方觉后怕,连声转了态度,复又换上一副示弱谄媚的模样抱住胡承良的大腿,“姑父,好姑父,你救救我吧,我不敢了,再不敢了,往后我就是胡家的一条狗,您叫我咬谁我就咬谁,绝对听话!姑父,我不能死啊,我家中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娃娃,还有个残疾老母等着我养活呢,我死了他们怎么办啊,姑父您行行好,再救我一命吧!”
可惜他行径太过荒唐,早已把胡承良心中仅剩的怜悯给败光了,他冷眼瞧他:“你也知道你家中尚有儿女和老母要养,你每日在我家喝得醉生梦死,可曾有想过你母亲要如何拖着残缺的身体给孙儿洗衣做饭?可曾有想过他们手中银钱是否够用?一日三餐可有按时吃?你都没有,可见你活与不活,都没什么两样。”
他蹲下身轻拍王二牛面皮:“今日要你命的是当朝公主,谁也保不下你了。你的一双儿女还有母亲我自会照料,你且安心去吧。”
“什、什么?”
任凭王二牛想破头也没想明白,这件事怎么就和公主扯上了关系,一路怔愣着被拖去了府衙。
府衙外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听闻公主在此审案,不管男女老幼此刻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来一睹真容。
可以说真心关心案子的并不多,多的全是鱼龙混杂的看客。
赵惊鸿远远望去,见两名官差拖着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走了过来,那男人发髻歪斜,头发似乎很久没有洗过,湿哒哒黏在头皮上,不仅是头发,就连衣裳也像是被人匆忙套上,连裤腰带都没系紧,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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垮垮搁在胯上,要掉不掉。
她不悦地皱眉,眼里多了些鄙夷之色,身旁关山月显然也看出来王二牛在来之前都做了什么,她嫌恶地啐了句:“酒色之徒!”
堂上已然严阵以待,两排府兵齐齐挺立两侧,阴沉着脸宛若黑面罗刹,边上三个姑娘也皆是一副不好惹的做派。
王二牛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人还没受审,腿先软了一半,他几乎是像块破布般被扔在了地上,整个人结结实实掉了下去,五脏六腑都被人拿着碎石在上头使劲揉搓,痛得他险些昏过去。
县令一颗心全扑在赵惊鸿身上,见人没什么反应,才犹疑地坐直了身子,将惊堂木一摔,开口道:“堂下何人?”
王二牛哪儿还说得出话,趴在地上一言不发,带他来的府兵看他一眼,上前回:“回禀大人,是王二牛。”
甫一听到名字,王二牛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爬起来,疯癫了似的问道:“公主?哪位是公主?草民有冤,草民有冤呐!”
他似乎真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声凄厉,双手举过头顶祈求,整个人不受控地发抖,瞧着甚为可怜。
“哦?”赵惊鸿诧异地挑眉,“你有何冤屈?”
王二牛见坐在中间的姑娘开了口,想必这位就是公主,他像是找着了主心骨一般,双膝屈地一路跪了过来,匍匐在她脚下哭诉。
“公主啊,我金贵的公主呦,草民命苦啊!是真命苦——三岁就没了爹,老娘还是个残废,我是吃尽了苦头啊,老娘没办法做工,我五岁就跑去街上要饭,还得和流浪狗抢馒头吃,我活得真是比狗还不如啊——”
“小时候吃不饱饭人也瘦小,经常被邻居张麻子欺负,那小混蛋趁着我家吃饭把石子儿扔锅里,趁我洗澡还偷走我衣服,公主你说,哪有这么坏的小子!”
“还不容易熬到大了,能自己养家了,托人给介绍了门亲事,我本想着好日子就要来了,娶了媳妇到时候再生一窝娃娃,多好啊。可没想到那贱人是个不安分的,我俩刚成亲她就勾上了个杀猪的,被我发现之后抱着我痛哭流涕,说再也不会了,我心软原谅了她,可没想到——”
“没想到刚过几天安生日子,她又非嫌我没本事赚得少,天地良心,我就是一个破种地的,能赚多少钱啊?那婆娘又吵着要去绣坊做工,我说让她在家带带娃娃享享清福,她非不听,就要去。果然啊,她哪是为了家里啊,那就是为了方便和奸夫私会,她以为我不知道呢!我看呐,连那两个孩子是谁的都难说呢!”
“我这也是被逼得没法了,哪个男人能受这气?那是一时失手才将人打死的,那在气头上啊,控制不好力道那不是常有的事儿吗?我也后悔啊,可后悔有用吗,人都死了,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我两个孩子和老娘,要是没有他们,我也恨不得跟她一起去了呀!我也恨不得现在就去死啊!”
赵惊鸿看他哭得差不多了,才微微倾下身来轻声问:“那你……怎么不去死啊?”
43. 苦绣娘命归黄泉西4
“什么?”
王二牛怀疑自己听错了,面前这个看上去温和无害的女子怎么会说出这般恶毒如蛇蝎的话语,这太违和了。
赵惊鸿也不介意再多说一遍,她笑得轻柔,吐出的话语却格外冰冷:“本宫说,你不是一心求死吗,那就去死啊。”
这话如一颗惊雷般砸向在场之人,将他们砸醒,堂下围着的看客一时之间纷纷议论了起来:“就是啊,三坊七巷的谁不知道他王二牛的大名啊,成日里混迹烟花柳巷喝得烂醉,好意思说他娘子,他娘子是个踏实的人,我卖菜的时候见过几次,才不是他说的那样!”
“郑娘子不安分还有谁安分?自己不干净就别往人家身上泼脏水!郑娘子为了生计天天熬夜做绣品,煤油灯点到天明,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他还颠倒黑白上了,真是好臭的一张嘴!”
“谁不知道这个王二牛是个没心肝的东西,从前没娶妻时,在青楼里头整整睡了半月有余,自家老娘差点饿死都不管不顾的,成了婚家中一应事务都是郑娘子包揽了过去,把老娘照顾得体体面面的,两个孩子没饿着也没冻着,现在居然还有脸反咬郑娘子一口,当心她夜半回魂来找你讨公道!”
“……”
讨伐声顿时四起,方才赵惊鸿没发话,众人不确定她的立场,本着先观望的态度没敢说话,如今听她这么说,立刻便像有人撑腰似的喊了起来。
“放屁!”王二牛被戳了心窝子,破罐破摔叫嚷道,“男人风流是本事,你们女人那就是放.荡,不要脸!我呸,我管教自己婆娘还要你们来说三道四了?郑巧云是我过了明面儿的婆娘,我打死她怎么了,谁管得着?”
“所以……确实是你打死的郑巧云?”
关山月冷不丁开口,目光冷冷看向他。
王二牛愣了一瞬,似在懊恼自己刚才没管住嘴,但转念一想那又如何,谁能拿他怎么办,普天之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打死媳妇,多少年了都不管,到他就管了?郑巧云娘家就一个兄弟,嗜赌成性,到时候他再问姑母要点钱打发了就是。
“府衙大人,敢问杀人怎么判?”
赵惊鸿扬声问上头坐着的县令,目光灼灼。
“这……”县令明显有些踌躇,“按说杀人是该偿命,可这王二牛和郑巧云是夫妻,在府衙落了印的,这情况便有些不同了,只要夫家同娘家和解,那便……”
“那便不了了之了,是吧?”
“是……”
赵惊鸿有些疲惫,律法是几朝几代人摸索着传下来的,她一个无名小辈,本不该多管闲事,可若是律法不公,难道死的人便白死了吗,如此往复下去,只会叫恶人越来越嚣张。
天下有志男儿无数,世人眼里也常只见男儿不见红妆,皇帝、将军、文臣全是男子,自然也只会为男子制定律法,后宫中的女子不允许干政,否则就是大逆不道,可她们也只想为自己求得一份公平罢了。
一个男子若要往上爬,必承载着无数人的托举,母亲、妻子、儿女,他们或功成名就,或是一事无成,都只把女人当做发泄消遣的玩意儿。
他们去够天,去捞云,脚下踩着的是无数伤痕累累的,女人的尸体。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女人要一份公平就这么难!
赵惊鸿缓缓起身,路过王二牛时不着痕迹地施舍给了他一个目光,她回身看着外面的无数女子:“若今天本宫非要他死呢?”
人群一时鸦雀无声,都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恶名昭彰的朝阳公主,真的会这么好心?
“什么?”王二牛没想到赵惊鸿竟然真想要他的命,这个疯婆娘难道连王法都不顾了?
“凭什么要我的命?”他大声嘶吼着为自己叫冤,“郑巧云娘家都同意了,我不用死的!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你一个外人来插什么手?”
“夫妻?”赵惊鸿轻声重复这两个字,忽而眼神一凛,精致的玉靴重重踩上王二牛的手掌,隐隐的骨裂声传来,他猛烈挣扎起来,痛得在地上翻腾。
赵惊鸿却丝毫不见松动,甚至脚下还在暗暗加重力道,“就是因为你们是夫妻,你才更该死!你的枕边人,你孩子的母亲你都能下手,还有谁是你不敢杀的?你这样的人活着也只会是个祸害,郑娘子有错,她的错就是当初瞎了眼,竟然嫁了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她松开脚,又狠狠踢了他腹部,赵惊鸿从小就皮实,又有武功傍身,这一脚下去,眼见着王二牛进气多出气少了,右手软绵绵地搭在地上,五根手指诡异地扭曲着,应是都断完了。
县令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近十年,还没人敢在公堂之上就动手的,可这人是当朝公主,她就算杀人也只能由着她的性子来。
但想了想,他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句,“公主殿下,下官也得按律办事,您若是开了先河,那往后下官要如何服众啊?”
赵惊鸿奇怪:“这先河是本宫开的又不是你开的,你需要服什么众?”
“……”
县令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又听赵惊鸿道:“更何况,既然已经反了律法,那本宫索性彻底改了好了,要做,就要做绝!”
堂下众人面色各异,毕竟要改旧立新并非易事,更何况赵惊鸿只是个公主,就是皇子也不一定有这么大的权力,大周几代来都依靠着这份律法治国安天下,她要如何说改就改呢。
可关山月知道,傅沅也知道,赵惊鸿并不是在开玩笑,她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做到,十年二十年,只要不死,就会做到。
王二牛见赵惊鸿真铁了心要杀她,也不顾手上的伤,屁滚尿流爬起来求饶,攥着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哭:“大人,我的好大人,你可不能不管我啊,你收了我姑母二百两银子,二百两啊!你得救我啊,救我!”
“什么?”周遭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就连赵惊鸿也戏谑地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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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县令自知不好,怕就怕这一遭,这王二牛嘴上没个把门的,好话浑话全让他抖落出来了,也不知是蠢还是坏,临死了还要拉个垫背的。
他面红耳赤,实在不知该怎么抬头,全城半数女子几乎都在,还有几位贵人在场,这件事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揭了开,县令只觉得一耳光扇在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贪心收拿二百两白银,拿着也叫人不安稳。
他连忙跪下请罪:“公主,公主您莫听这厮浑说,下官何曾拿过他家的钱啊,下官清廉了一辈子,是半点出格的事儿也不敢做啊公主,公主您明察秋毫,一定要还下官一个清白啊!”
“你个狗官还不承认?”王二牛目眦欲裂,他知道现在没人会救他了,横竖是个死,死之前他也不能叫这个狗官好过,“那日你拿我姑母银子的时候笑得跟朵烂菊花似的,一口一个贵公子地叫我,现在不承认了?晚了!你们去查,他府里一定有这二百两白银,再不行就去问我姑母,我姑母给他的钱!让他死,让他跟我一起下地狱!”
“谁拿你的钱了,你含血喷人!自己要死了还反口来污蔑本官,公主殿下可在这儿呢,污蔑朝廷命官,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二人闹来闹去吵个没完,这盆脏水泼过来又泼过去,每个人身上都沾了点儿,赵惊鸿支着脑袋看他们狗咬狗,渐渐没了耐心。
她两指屈起敲了敲木桌:“闹够了吗?”
两人顿时噤声,生怕惹了她不快,毕竟他们的性命现在就捏在赵惊鸿手中,她要他们生便生,要他们死便死。
赵惊鸿似乎不是很在意谁行贿谁受贿,腌臜事嘛,她见得多了,朝中那些道貌岸然的老东西几万两黄金地贪,比起他们,这二百两白银着实有些不够看的。
她漫不经心欣赏自己新染的指甲,红得发艳,她就喜爱这浓墨重彩的颜色,像人血一样,残忍又绮丽。
欣赏够了,她才慢悠悠开口:“王二牛?让本宫想想你怎么死比较好呢……”
她手指在下巴上轻点,眯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般惊喜:“啊,不如就明日抄斩吧?就在东市,东市热闹,无数百姓都会为你送行的,也算你死得其所了。本来想今日就给你个痛快的,可是如果现在就死,太便宜你了,你都不晓得害怕是什么滋味,明日吧,不早也不晚,你怕够了就上路。”
此刻在王二牛眼里赵惊鸿就是披着精致皮囊的厉鬼,谈笑间便定了他的生死,还不叫他好过,非要他担惊受怕惶恐度过一晚上,才夺去他性命。
赵惊鸿轻笑一声,起身叫了傅沅和关山月准备往外走。
县令见赵惊鸿迟迟没搭理他,以为她放过了他,没想到已经走出门去的人又回过头来幽幽开口,“府衙大人你叫什么来着……不重要了,你的事本宫会代为转告大理寺,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县令瞬间瘫软在地,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