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我借三太子渡情劫》
 3. 第 3 章
    火光在风中跳动。
    哪吒的眼眸中盛着跃然的亮光。
    仿佛将之前降妖除魔、照顾病患的可靠和沉静置到一边,终于显露出了几分孩童的熠熠神采。
    鹓初把下巴压在膝盖上,眸光真挚地看着他,发自肺腑地说:“孝字一道压过天,王公贵族争相效仿,但这并非世间真理,而百姓万千,不能以偏概全。”
    “世上有慈爱父母,但也不乏刚诞下便将子嗣遗弃的长辈。若一人生来便被遗弃,流浪长大,却因‘孝’之一字不得不被迫奉养将其遗弃的父母,便是愚孝……”
    鹓初险些开始做题式分情况讨论,眼见不对,立刻把话题收回来,面对着哪吒认真的注视。
    “父母亦是常人。”她只笃定地说,“是人,就会犯错。”
    哪吒生平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听人说话。
    同样是煞有介事的大道理,眼前人说起来就格外顺耳。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哪吒低声,抬手将烤鱼又翻了个面,让鱼在火边受热均匀。
    火光明灭扑簌,将他洁白的脸染得暮红。
    哪吒沉默了片刻,突然细眉一皱,疑惑地看着鹓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鹓初原本感慨着旁人家事,突然卡壳了下。
    她对上哪吒的视线,露出一个难言的笑容,终于意识到是她之前死前发病、意识不清的时候,废话一堆,结果把自我介绍给忘了。
    好的,没礼貌的是她。
    鹓初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起字来:“我乃姜姓族人,单名为‘初’,你可以叫我小初。”
    她紧接着又开始幻想起来,笑容满面:“当然叫我小初姐姐,我也不会拒……”
    哪吒:“小初。”
    鹓初安逸地闭上眼:“好的。”
    幻想破灭的太快,就像龙卷风。
    哪吒垂着眼,声音平静:“你不必对我护送你去陈塘关有负担,我本也该回去了。”
    “我与我父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但我的母亲无错,我出门在外已久,她心中势必担忧。”
    鹓初看他脸上的踌躇,只能是心知肚明,但也不太想面对家人的再一次斥责。
    她问:“你不想和你爹起冲突吗?”
    一提到李靖,哪吒的小脸上立刻浮现出极端复杂的情绪。
    像五味杂陈,又是嫌弃又是难言,犹豫不知如何面对,失望中似乎还有着事有万一的麻木。
    很难想象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孩童能有这样迅速的变脸。
    父爱简直如山体滑坡。
    哪吒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精致的五官皱在一起,也不知道这段逃家之旅都遇到了什么人,竟极市井气地“啧”了声。
    他说:“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
    “你知道我爹吗?”哪吒想了想,问她。
    鹓初从善如流:“陈塘关李总兵之名,人尽皆知。”
    哪吒听多了虚言,也没把她的贵族式客套当回事,直说:“我爹从不觉得他有错。”
    “我因身怀异像,在我的母亲腹中停留三年,出世时为一颗肉球,险些被他误作妖邪一剑劈开,这是其一。”
    “当然,这其实也不能全怪他。”哪吒紧蹙着眉,按捺着脾气。
    可能是一提到这个人,气就有些不打一处来,他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蛋都有些微鼓。
    鹓初反正不认识李靖,开口就是诋毁:“我不知旁人如何作想,但如果是我怀胎三年,哪怕生出来个妖怪,我都不会想拿剑劈。”
    哪吒一噎,无言地看着她,耳垂微红。
    “你是在故意哄我高兴吗……”
    鹓初:“有这么明显吗?”
    她笑了笑:“但确实,男女生来便有差异。男人未曾经过怀孕之苦,如何能体会女子之苦?”
    “我的母亲也想阻止他。”哪吒回忆着,有些神不守舍,“但她往后又和我说,她能理解父亲。世间妖邪作祟,他身居总兵,不可行差踏错。”
    “他们说的都各有各的道理。”他闷声。
    鹓初叹了口气,面对哪吒望过来的求知目光,伸出手,假装不经意地戳了戳他柔软的脸颊:“你好乖。”
    哪吒惊愕地指着自己:“我?乖?”
    他从小就被当做难搞的混世魔王,把李靖烦得高举宝剑喊孽子,连母亲都时不时为了他们父子的诡异关系叹气,不知如何是好,兄弟之间玩闹都常常吵架,谁也看不惯谁。
    哪吒被她这么一说,竟然有种诡异的“受宠若惊”感。
    鹓初深深地点了点头。
    哪吒这个四五岁的年龄,都没怎么受过世界荼毒,还是太清纯了。
    和爹吵了架,最后竟然是自己一肚子气离家出走了。
    什么叫真正的清廉、骨气。
    如果她有哪吒的武力值,她会考虑先把李靖的房子拆了,大家谁都别想好过,不然也对不起老君哭笑不得地指着她说“你是什么瑞兽,你这只邪恶鸟子”的名头。
    反正都已经被指“不孝”了,那就贯彻到底。
    哪吒还会闷闷不乐,还会在她这个外人面前委屈倾诉,说明他还心怀希望。
    唉,还是个好孩子。
    鹓初遗憾地不准备将邪道拆家计划和他说,换了个更温柔的说法:“他们各自的道理处于各自的利益,但你也是个活人,你有自己的道理。”
    “李靖此举是要杀你,关乎自身性命,你当然可以怨他。”
    “他有他的道理,你恨你的,并不冲突。”
    哪吒越听得越觉得十分之有道理。
    甚至理解了什么叫大人口中的“识人之明”。
    他觉得他就很有识人之明,能如此精准地从妖邪口中救下小初,说话又好听,还真情实感地向着他。
    “二则是,我被仙人点明,身负杀劫出世。”哪吒认真地说,“李靖担忧我为祸世间,造下祸患,便执意将我拘在家中。”
    “我好几次与他争执,都不过是因为偷偷翻墙出了门。”
    鹓初这回真沉默了。
    她面对着哪吒期待的目光,少有的大脑发烧,说不出话。
    她在转世渡劫,听到自己要来陈塘关的时候,心绪几番起伏。毕竟这个世界是个纯粹的神话融合架空世界,乱七八糟的设定被杂糅在一起,反而让她摸不准。
    哪吒这位仙神被后世多次创作、改编,在各个作品里呈现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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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性格和模样。
    但她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哪吒。
    他稚嫩但心怀善心,叛逆但又顾及亲情,拥有着过人武力值带着股天然让人依赖的可靠感,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个鲜活的人。
    他现在还是个近在咫尺的,尚还活着的孩童。
    “那你后悔吗?”鹓初好奇地反问,“后悔翻墙逃家,后悔离家出走?”
    “怎么可能!”哪吒霎时反驳,细眉高高扬起,“我是对的!”
    鹓初呲牙,笑眯眯地重复:“你是对的。”
    哪吒眨了下眼,如醍醐灌顶,也咧起了嘴角。
    他补充:“而且,如果我没离家出走,我就救不到你了。”
    鹓初沉思片刻,笑着提议:“既如此,待我抵达陈塘关之后,由我递帖亲自拜访李总兵府,感谢你的救命和护送之恩。”
    她张口就来,杜撰起措辞:“‘若无贵府三太子,想必我已命陨道中,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鹓初看着哪吒,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
    人情世故这一块,轻松拿捏!
    哪吒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启唇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鹓初欣然:“有我的证词,哪怕是总兵大人,看在这份颜面上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关你禁闭吧?”
    这年头贵族对小孩子的惩罚实在简单,左不过是面壁思过,抄书、罚站。以她对李靖的画像,大抵也就是老三样了。
    鹓初无比圆滑地补充:“你若再担心,我就再给你写一份邀请帖,邀你来府上做客……”
    也是这个时候,哪吒才能清晰地感觉到眼前灰头土脸,开口闭口“我要死了”,两眼一闭就是昏厥的少女实则出身显赫。
    关键哪吒知晓,不管是李靖还是母亲,都吃这一套。
    “好了,好啦!”哪吒将手中险些烤焦的鱼迅速塞到她手里,别扭里带着些不自在,“我知道啦,你说的太夸张了。”
    “我只是斩杀妖邪,偶然救下你,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
    其实对于能不能救活她,哪吒最初心中也没个定数。
    鹓初反问:“斩杀妖邪为职责,那你为何要救下我?”
    哪吒理所当然地说:“我做不到放着从妖邪手中救下来的人擅自死掉,你是,换其他人亦然。”
    无论倒在哪里的人是谁,他都会救的。
    金红色的火焰“噼啪”的响声,照亮他笃定的眸光,仿佛在他周身笼上一层弧光,分明是沉闷的阴雨天,眼前却比耀日还艳烈。
    “是,但被你救下来的人非常在乎。”鹓初真诚地肯定道。
    她用指甲将焦黑的鱼鳞和皮撕开,将里面嫩白的鱼肉撕了一块下来,放到了哪吒的嘴边。
    哪吒被她夸得有些飘飘然,下意识张开了嘴。
    等鱼肉一进嘴,他的表情骤变,狠狠地闭了闭眼,无比嫌弃地看着她手中的鱼,又看了看自己手中尚还完整的烤鱼。
    “好腥,好难吃!”
    哪吒再一转头,看见鹓初早有预料的揶揄神色,恼羞成怒地捏住她的肩膀,将烤鱼凑到她嘴边逼问:“故意的?!”
    “快!张嘴!”
    鹓初:“不不不——”
 4. 第 4 章
    哪吒不会烤鱼。
    鹓初在看到他把捉来的鱼直接放在火堆边烤的时候,就看出来了,鱼鳞没去,内脏齐全,还有鱼那死不瞑目的双眼。
    高情商:充斥着原始风情。
    低情商:菜。
    鹓初最终以吃下了一口充斥着土腥味的软烂鱼肉为代价,得到了哪吒大人的宽恕。
    “其实还好。”鹓初囫囵地将鱼肉吞下去,真诚地看着哪吒,说“至少它熟了。”
    哪吒恼羞地肘击了她的肩膀:“够了!”
    “你知道怎么烤鱼吗?你怎么不提醒我一声?”
    他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埋怨,在鹓初耳里像极了梢头的百灵,刚破壳不久,还颇为稚嫩。
    鹓初“唉”了声,又将焦黑的鱼里能入口的部分撕下来往嘴里塞:“我就算知道怎么烤鱼,以我们现在的条件也做不了多好,不如就这么烤算了,至少方便。”
    “这么难吃,你别吃了!”哪吒一看她还吃,连忙拉下她的手腕,将她手里的烤鱼夺下,放到一旁。
    “垫一下肚子。”鹓初若有所思地说。
    她揉了揉肚子,其实因为饿太久,胃酸有点反上来,但饿极之后反倒有些麻木。
    那颗丹药显然有用处,她现在没有很难受。
    鹓初见哪吒满眼不赞同,解释道:“平民百姓饿得狠了是什么都吃的,树干,胚土,能吃一口鱼都已经是奢侈了。”
    虽然在商朝总吃不好,但有些苦不得不吃的道理还是懂的。
    她好奇的是:“你离家这段时间没在野外觅过食吗?”
    哪吒:“我可不是两手空空出来的!”
    他拍了拍腰上挂的芥袋:“钱币我是带在身上的,路过有城镇会多买些耐放的吃食,只是刚巧遇上你,不然我已经到下个城镇了。”
    鹓初叹气:“我身上的东西在逃亡路上掉了不少。”
    她苦恼的倒不是财产的问题,而是衣物器具这些,在技术匮乏的年间,许多物什不好置办。
    “有我在,饿不着你!”哪吒扬了扬下巴,见她目光还挪向那两条烤鱼,立刻挪走了一步,用身体挡住它们,红了耳垂,色厉内荏地说,“这是意外!”
    鹓初立刻收回视线,若有其事地点头。
    哪吒咳嗽了声,正过神,目光镇静下来,语气笃定:“这附近荒,但多走些路,总还有些草果能填腹。”
    他说着,看向庙外绵绵的细雨:“我寻吃食时曾望见远处的炊烟,绕过这座山,天黑前就能到有人烟的地方。”
    “事不宜迟。”鹓初扶着旁边的香案站起身,见哪吒目光紧张,手停在半空,混天绫绕在她身侧,像是生怕她腿一软把自己摔个踉跄,无言,“不,我四肢健全。”
    哪吒眉头蹙着,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没说。
    有些人刚被他救下来就昏厥两次,在他的眼里已经算相当之脆弱了。
    他将火堆迅速熄灭,拿起自己在湖里找到的最大的荷叶,一转身,眸光一顿。
    只见鹓初跪在那座残缺的神像前,额心点地,双眸静闭,才缓缓起身。
    哪吒看向那座已经缺损的雕像,只剩半身,肩上全无,破庙中早已无香火,根本分辨不出来这是那尊仙神。
    他看着鹓初坐起身时,额头刚好有一撮圆灰,伸手去帮她擦掉,好奇地问:“你知道庙里供的是谁吗?”
    鹓初眼睁睁看着哪吒认真地替她抹去额头上的灰尘,对上他清亮的眼瞳,笑着说:“供的是老君。”
    一气化三清,三清道祖,其中一位乃太清道德天尊,即耳熟能详的太上老君。
    也是她目前在天宫中的直属上司。
    是个心善和蔼的小老头。
    哪吒看了看雕像,又看了看自信的鹓初,小声问:“如果不是老君怎么办?”
    鹓初其实不会认错,但看着眼前小孩担忧的目光,也配合地压低声音,紧张地说:“那你帮我保密。”
    哪吒:“好吧。”
    他看向那尊破损的神像,也双手合十,在地上跪拜了一道:“我之挚友小初年岁尚小,不清尊神名讳,但人善心诚,若有误,但请您海涵。”
    鹓初听着旁边小小的身影嘴里还说她年岁小,不禁笑了起来,见哪吒抬起头,无言地盯着她,立刻咳嗽两声,也装模作样地再拜了一道:“请您海涵!”
    哪吒轻叹了口气,如小大人般说:“若有不敬,但由陈塘关李靖三子哪吒一人承担,但求勿伤及挚友性命。”
    鹓初哑口无言。
    她耳廓发红,听到他口中的“挚友”之称,按捺着想疯狂上扬的嘴角,连忙把哪吒拉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好啦好啦,哪就这么夸张了?”
    哪吒这才起身,将放置在一侧的大荷叶递给她:“外面有雨,你撑着挡雨。”
    鹓初接过荷叶杆:“你呢?”
    “我不用,我有混天绫。”哪吒摇头,目光落到地上被雨淋得半模糊的几纵字,字迹工整,不寻常人能写出,往庙外走时顺口一问,“这是你写的吗?”
    “是我写的。”鹓初拉着哪吒的手臂,走时只隐隐回身望了眼破损的神像。
    仙神不会时时关注下界,尤其是这种早已没有香火的破庙。
    应该不会注意到她的动静……吧?
    居然让一个小孩儿给她定罪,也真是出息了。
    鹓初心虚地抿了抿唇,快步往庙外跑去。
    两人一同迈入秋日的细雨之中。
    青绿的大荷叶在漫山枯槁间宛如碧石,格外引人瞩目。
    “写的什么?”
    “……遗书。”
    哪吒怔愕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鹓初心虚的神色,实在不解:“常人都忌讳此事,你为什么总是不离嘴边?”
    他自称不需要避雨,但鹓初还是拉着他,两人共举着一片荷叶,高低差就用自己的袖子再给他避一截。
    说不幸也幸运,她没有多高。
    鹓初真挚地反驳:“我这都到妖怪嘴边了,离死不过一步之遥。”
    哪吒确实无法反驳。
    他发现一个疑点:“但你写遗书,会有人看到吗?”
    “我只是写着玩儿的。”鹓初闭了闭眼,承认现实,“死前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
    “但你不就看到了吗?”
    哪吒沉默了片刻,低声说:“我不识字。”
    他伸起手,刚好能拉住鹓初的手腕,共同走在山路上。
    鹓初笑着,眸光晶亮:“文字不重要,你看到了我活着的痕迹。”
    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的雨,山路泥泞不堪,能走的地方不多,好在地势平缓,也没有山洪的迹象。
    路上依稀有人曾居住的痕迹,但如今也已无影无踪,荒凉得连鸟鸣声都极少听到。
    只能听到一高一矮两人的絮语。
    “况且你还小呢,字本也不好认。”
    “夫子有教我,是我没认真学……等回家之后我好好认字,就能看懂你的书信了。”
    难行的路拖慢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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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们的步速。
    有时路上还会有横亘着的树干,哪吒就会用混天绫拉着她往上爬,再一起跨过树干。
    “你小时候认字容易吗?”哪吒问。
    “很难,看得头疼……但看久了,难免还是认得了。”她答。
    甲骨文还是太有含金量了。
    雨在午后终于逐渐停了。
    褐色的乌云逐渐散开,沉闷的天幕逐渐变亮。
    风裹挟着雨水,哪怕撑着荷叶一路走过来,两人的身上都浸湿了大半。
    鹓初脚下尽是淤泥,小腿上沾满了泥点子,但让她脸色不太好的是走久了之后踝关节失力,脚掌发麻,力气不够。
    但眼看着还有很长的路,她也不想喊停耽误行程。
    此时晚上无光,极难行路不说,还不好搅扰人家。
    哪吒很快发现了鹓初的气虚,薄汗浮在她绯红的颊侧,已分不清是雨滴还是汗,迅速看了看路程,最后再又走了半个时辰后。
    荒凉山色终于淡去,树荫渐丰,远处隐见袅袅炊烟。
    哪吒立刻拉住鹓初的手腕,用混天绫缠着眼神涣散的鹓初,一把翻身,灵活地坐到了一棵树的树枝上。
    鹓初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再落稳就已经坐到了树上。
    树枝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掉。
    鹓初紧张到死死抓住哪吒的肩膀,失语地看着他。
    这根树枝并不算粗,承受哪吒还好说,再压一个她是不是有点强枝所难了?!
    哪吒拍了拍她的手,神色笃定:“没事,我拉着你呢。”
    鹓初喃喃:“两个人一起掉下去也不是什么好事……”
    树枝最终还是稳住了。
    鹓初对自己眼下的体重还是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逃亡路上颠簸不说,又生病脱了层皮,骨相都格外明显。
    她扶着斑驳的树干,即便腰上海缠着混天绫,也还是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掉下去。
    一阵尖尖的鸟鸣突然响起。
    细碎的,小巧的,从树干的杈间传来。
    鹓初一怔,下意识看过去,就望见一小窝幼鸟在旁边叫,各个羽毛未丰,灰黑的毛发间还能看见肉色。
    或许是听见了小鸟的呼唤,附近的母鸟迅速飞回。
    母鸟浑身黑羽,来到巢边,两只圆滚滚的眼睛一下子注意到鹓初,突然展翅,飞到了她的手腕上踩了踩。
    “这是什么鸟?乌鸦?”哪吒探头过来,问。
    “乌鸫。”鹓初想了想,“和乌鸦很像,但不太一样。”
    她笑着看向哪吒:“你喜欢小鸟吗?”
    哪吒和她手腕上的乌黑的鸟对上眼,大眼瞪小眼,抿了抿唇,再看向鹓初的笑颜。
    少女脸上还带着奔波大半日的苍白,眉眼却含着笑意,清亮的眸光映着她手腕上那只格外亲她的小黑鸟。
    “还好。”哪吒抬手,戳了戳那只凶悍的黑鸟,见它不满地冲他叫了几声,转身赶回它的巢里,才看着鹓初说,“你喜欢我就喜欢。”
    鹓初“咦”了声,兴致勃勃地说:“那如果我喜欢金色的鸟呢?”
    哪吒理所当然地说:“那我也喜欢小金鸟。”
    “我也喜欢哪吒。”鹓初捧着脸颊,笑眯眯地回道。
    哪吒顿了顿,从容不迫地抬了抬下巴。
    看似从容,实则半湿漉的发丝下,粉色从耳垂到了脖颈,虽然是孩童玩伴之间的话,但彼此都如此直率还是让人心喜又不自在。
    “我当然知道。”
 5. 第 5 章
    “那里有人吗?”
    鹓初坐在树枝上,突然看到远处依稀有个人影,立刻拉了拉身侧哪吒的手腕。
    哪吒抬眼,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路面泥泞,四周草地稀疏。
    宽度仅供普通牛车行驶的黄土路面,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戴着草帽,赶着一辆骡车,晃晃悠悠地往前驶。
    这是这几天里鹓初除哪吒之外,第一个看到的活人。
    “走!”
    哪吒看着老人行驶朝向,当机立断,手拉着鹓初就往树下跳,喊着“老人家!”就冲了上去。
    “您能捎我们一路吗?我们和家里人走失,找不到地方住了。”哪吒牵着鹓初,拿出两个贝币,递到老人面前,看了看天色,“天快黑了。”
    鹓初被身边的超绝行动派拉得险些一个踉跄,一抬头,就看到眼前的老人饱经风霜的黄黑色皮肤。
    “上车吧。”老人接过贝币翻看了下,上下打量着他们,目光在鹓初身上额外停了停,乐呵呵一笑,面上的皱纹就如填满了泥土的沟地,挤到了一起。
    他似是没想到这次出个门,还有意外收入,连忙摆手让两人坐上背后装着草堆的拖车。
    “多谢!”哪吒马上带着鹓初坐上拖车。
    拖车不大,但两人挤在蓬软的草堆里,也不算太挤。
    天空中乌云褪去,晚霞染红云层。
    骡子任劳任怨地往前迈起步子,圆轮在地上划出两道轨迹。
    鹓初撑着下巴,靠在颠簸的拖车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老人的背影,转头再看着面前盘腿而坐,闭眸皱眉的哪吒,忍俊不禁。
    哪吒睁开眼,无言地望着她。
    这是为了谁?
    鹓初伸手捂住嘴,满眼笑意。
    她转过头去,看着牵着骡子的老人:“爷爷,这里距离最近的城镇远吗?”
    “不远嘞。”老人晃悠悠地说,“你们今晚到村子里歇个脚,明天再往前走个半日就到了。你们是准备往哪边去?”
    “我们去陈塘关。”鹓初说。
    老人笑着:“往东边去啊,那也不算远……”
    他见已经能看到村子的轮廓,连忙叮嘱了句:“村子人多,有的心思不正,你们贵人出身,年岁还小,可要躲深点,拿草盖着些身子,到时别怪老爷子我没提醒你们。”
    “好。”哪吒应下来。
    鹓初不好的预感应验,紧张地看向哪吒,却见他疑惑地反望向她,从容地点了下肩上的乾坤圈,完全不知她在担心什么。
    担心坏人吗?
    鹓初:“……”
    想了想被一击毙命的鹰妖,欣然接受了艺高人胆大的事实,倚靠到拖车上,照着老人的指点,将稻草往身上压,以示尊重。
    至于犯到哪吒手里的人,就算你们命中有他一劫吧。
    拖车晃悠着,颠得人腰酸背痛。
    好在紧赶慢赶,顺利在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之际,来到了山脚处的村子外。
    两人躲在盖得严严实实的稻草下,小心地透过草缝看着村子。
    村子门口的木栅边有个打瞌睡的人在站岗。
    一条大黄狗被拴在他手边,见有人回来了,突然狂吠起来,把站岗的人吵醒,不耐烦地看向晚归的老人。
    站岗中年人指着拖车:“你草里有什么?”
    “没什么。”老人装作不知,看向龇牙咧嘴的大黄狗,歉意地笑着,“可能是草上沾了肥吧?”
    鹓初和哪吒缩成一小团,像挤在一起的仓鼠,眼看着木杆被伸进稻草,在他们眼前扫了两下,见没东西,才收回。
    鹓初见哪吒脸上隐有不耐,伸手默默捂住了他的嘴。
    哪吒:“?”
    他们无言对视着,转耳就听到车外,站岗人嫌弃地扫了眼躁动的狗,骂了句:“狗改不了吃屎。”抬手放老人进去了。
    拖车轮轱辘着,成功进了村。
    一老两小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鹓初隔着稻草看着村子里的模样,乍一看与其他乡村没什么两样,但仔细一望,又处处透着违和。
    不同的土屋有高有低,有的门板明显更厚实不说,还有的围住了一个院子,养着鱼羊。
    村里路过的大多是男人不说,还目带凶光,目光扫向老人拖车的眼神带着嫌弃,鹓初立刻将头低下来。
    乍然对上哪吒的眼瞳,睫毛几乎相触。
    鹓初屏住呼吸,小心地把脖颈往后一缩,装作无事发生。
    老人的车最终停在了村角一个破落屋子的后院。
    眼见着院里的老婆子走出来,见周围没人,这才将他们两人小声唤下来。
    老婆婆一见还有俩孩子,面色一惊,左右环顾,立刻拉着他们往屋里头走,压低声音:“快,快进去。”
    鹓初和哪吒对视一眼,快步往屋子里跑去。
    直到屋门“啪”关上。
    昏暗的屋子里只剩窗口落进来的光,破旧的土屋里也没甚家具,角落一个满是灰的香炉,桌椅板凳乍一看都用了几十年,饱受磨损,但平整非常。
    “你们先坐。”老婆婆定睛一看,就看出两人定然出身不凡,面上浮起愁绪。
    鹓初刚想开口问,就看见老婆婆比了个“嘘”声。
    门外传来其他的人声。
    “村口的黄狗怎么还在叫?老爷子回来路上看到过外人吗?”
    “我眼神儿不好叻,可能有吧?”老人只答,“你们赶紧去看看。”
    “行。”男子询问的声音落下,脚步声也逐渐远去。
    鹓初等到声音完全消失,才小声问:“我们是不是叨扰您了?”
    老婆婆摇头,一边拿起陈旧到破了个口的水壶,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水:“说不上打扰,但这里可不安全。”
    木门打开一半,老人快步走进来,反身关门压栓。
    他将揣兜里的两块贝币拿出来,塞到老伴的手里,示意了她两下。
    哪吒随手塞到老人手中的贝币是青铜制贝,相较于寻常海贝更少见,乡里生活简朴,这能抵他们好一段日子的开销。
    “这附近没什么人烟,你们现在来,肯定没吃饭吧?”老婆婆见了贝币,揣身上,唉了两声,“我去给你们煮点米面,家里没什么东西,你们先应付一顿。”
    “多谢阿婆。”
    “不谢,不谢……”
    老婆婆转身往灶台走去,花白的头发被包在一块黑布里,腰不好,步子也不快。
    老人看着两人坐在桌前乖巧的安静模样,想他们心中大抵也有数,只提醒着:“赶明儿一早,天没亮,我就送你们出村。”
    他絮絮叨叨的,面带愁容:“我看你们不像普通人,年纪又不大,可别耽误在了这里,行人过道若是借宿,少不得得被刮层皮。”
    “运道好还能走,运道不好的,像是你们这般年岁小的,长相不差,只怕就要被捆了转手给卖咯……”
    “可不得小心点儿。”
    土屋不隔音,屋子里的声音极低,生怕给隔壁邻居的年轻人给听到了耳朵里。
    过了一会儿,老婆婆端着几碗面进来,白汤里飘着仿佛刚薅下来的野菜叶子,其中有两碗里各有半个蛋。
    那两碗有蛋的面被放到鹓初和哪吒面前,剩下的则挪到两位老人面前。
    鹓初看向哪吒,见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
    他们安静地低头吃起面。
    “晚上你们就歇在我们孩子原来的屋子里。”老婆婆用筷子挑着面,轻轻地说,“他们现在去镇上寻活计了,也不怎么回来。”
    鹓初只点头,吃着碗里软硬不匀的面,寡淡无味,但好在也没有奇怪的口感,温热的面顺着喉咙滑下,已经是难得吃到的热食。
    因为口干,连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老婆婆见俩人都很快吃完,担忧地问:“可是不够?”
    “够了够了!”鹓初连忙摆手,“您带我们去屋子里吧。”
    哪吒也点头,俩人拉着手腕,宛如亲生姐弟。
    老人上了年岁,眼神不好,也只把他们当姐弟,带着他们进了房里。
    昏暗房间里许久没住人,墙角挂了几处蛛网。地上的长榻像是方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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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放上了铺盖,眼下是干净的。
    窗口落着帘,看不见外面,也免得外面看见里面有外人,毫不透光。
    “晚间莫要睡太沉,若是有事儿,可得记得跑。”老婆婆给他们指完方向,最后叮嘱了声,才关上吱哑的木门。
    安静的房间里只留下两人。
    哪吒拍了拍身上沾的草,坐到塌上看向鹓初。
    等到鹓初将沾满灰尘的外衣褪下,放到床边的晾绳边,最终也坐上榻,他才开口:“你觉得他们可信吗?”
    他稚嫩的脸上带着怀疑,眸光流露出方才吃饭时没展现的警惕。
    鹓初侧倚在榻上,想了想,招手示意他往自己这边靠一靠。
    “嗯?”哪吒躺下,往她身边凑了凑。
    他们声音极轻,几乎头抵着头,窃窃私语。
    “暂时可信。”鹓初轻声说,“如果他们把我们供出去,他们也不一定落得到好处。”
    “为何?”哪吒蹙起眉,“他们和村子里的人不是一伙的?”
    他眼里透着冷意,“那老婆子没下药,但我在她身上闻到了点药味儿。”
    “不。”鹓初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小脸,笑起来,声音轻缓:“但他们已经老了。”
    哪吒一怔,了然于心。
    老人在这个强盗村里明显处于最下层。
    没有孩子傍身,屋子也是最为破旧的,远比不上旁人家里,拿到了他们的贝币自然不敢把他们供出去。
    一旦暴露,将他们悄悄带进来老人家里肯定会被村子里的年壮人搜刮,看他得了什么好处,还想要藏人。
    老人保护他们,就是在保护他自己。
    事已至此,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哪吒听着耳畔越来越轻的分析,见她半阖着眼,抬手合上了她的眼:“好了,早点睡吧。”
    他望了眼紧闭的窗布,低声;“今晚不安宁。”
    两人侧着身子,指尖贴着,在极静的夜里甚至能清晰对方的心跳声,在逐渐平缓的呼吸中,齐齐陷入了睡眠。
    鹓初是真的累得狠了。
    她鲜少长途跋涉,大病一场后又徒步一整天,刚躺榻上时四肢发麻几乎失去知觉,更不提脚上好几个磨破又出血的水泡。
    她感觉自己是沾了床就昏过去了。
    深黑的梦境之中,耳畔似乎还有一道清浅的呼吸,在昭示着身侧还有一人的陪伴,格外让人安心。
    鹓初是在凌晨时分惊醒的。
    小腿轻微一动,腿筋就像是被扯住,一阵剧烈的绞痛直冲脑门,疼得她猛地攒紧手,冷汗直冒,动弹不得。
    哪吒几乎是瞬间睁开了眼,目光顺着她紧咬的嘴唇,看向她抽搐的腿部,伸手按住她小腿部位的瞬间,她又如痉挛般抖了下。
    “别动,痛……”鹓初不敢动,只压抑地喘着气,祈求地看着他。
    等她缓缓。
    哪吒自小锻炼,几乎没如她这般因过度劳累抽筋,正当他想给她顺一下筋脉的时候。
    窗外由远至近,响起了狗叫。
    随之而来的是极快的、成群的脚步声。
    哪吒一顿,迅速翻身起来,指尖戳起窗布的一角,就见外面数个火把在屋外亮起,黑压压的一群人已经将他们所在的屋子团团围住。
    他们有老甚至还有小,男女皆在,各个面沉如鬼,眼带凶色,气势汹汹,既是来捉拿外人,又是来惩戒村内的叛徒。
    随着“啪”的粗暴的一声,大门已经被强行破开。
    木板遭劈裂的声音,宛若深夜的嘶鸣。
    鹓初呼吸一促,下意识想去拉哪吒的手,却被他反手握住手指,指尖燃起了深红色的焰火。
    昏暗的屋子里,那团自他眉间升起的火,照亮了他稚嫩却沉静的双眸:“莫慌。”
    哪吒从容地看着她,平淡道,“没那么麻烦。”
    他笑了笑,眼里的肆意都透着讥讽,本来没打算现在处理的人突然撞上了他的枪口,反手一转,澄金的乾坤圈浮于手心。
    哪吒转身向屋外走去。
    “扰人清梦的家伙罢了。”
 6. 第 6 章
    哪吒走得很快。
    鹓初忍着腿筋绞痛的痛楚,艰难地跛着腿站起来,把刚脱下的外衣又穿上,扶着墙打开了半掩的门。
    门一开,就感觉眼前一花。
    强劲的火势呼啸着冲出门,照亮屋里的每个角落,也染红了沉沉的夜幕。
    昭显着引火之人的恼怒,连散落的火星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妖…妖怪!”外面传来充斥着恐惧的尖叫。
    鹓初没看跌坐在家中的俩老人,手扶着挪到门口,灼目的红色乍然充斥了她的眼眸。
    混天绫与赤焰相辉映,不过转瞬便将所有袭来者冲散,化作枷锁将其团团围住,猩红的火星如蛇信般飘散,将一切笼罩在其中。
    深黑的村庄,被火光照亮如白昼。
    地上倒着七七八八的人。有的已然昏厥不省人事,有的惊恐地看着飘浮在空中的稚童,嘴唇哆嗦得如得了癔症。
    哪吒俯视着下方的村民,皎白的面上透着平淡的嘲弄,仿佛在讥讽着恶人的不自量力。
    混天绫将企图逃跑的一人缠住,重重地击打在地上。
    随着最后一声痛楚的呜咽声摔在人群中间,夜晚重新变得极静。
    只剩下了此起彼伏的呼吸,因为恐惧,变得尤其沉重。
    红绫在火光之中飘逸,在无数目光之中回到了哪吒的身上,随着夜风摇曳。
    他在空中盘腿而坐,不言不语,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东倒西歪的众生百态,雌雄莫辨的面容此刻不似仙童,倒透着几分法相威严。
    全然不似平日里和她打闹的玩伴模样。
    鹓初扶着门站着,从侧方望着他,竟一时失语,恐惊天上人。
    “嗯?”哪吒偏过头,竟如画中仙化作凡间生灵,灵动地挑起眉,望见她,“你怎么出来了?”
    率先打破了这片凝滞的死寂。
    鹓初这才从大脑短暂的发白中,找回说话的能力:“我……”她目光扫向下面的恶徒,小声,“我出来看看你?”
    她捏了捏已经好了大半,但还在隐隐作痛的小腿,问起来:“你打算怎么处理他们?”
    哪吒:“我也在思考。”
    他看向鹓初的目光带着关心,可目光再滑向下方或倒或瘫的匪徒时,就变成了漫不经心的打量。
    飘浮在夜晚的火光如死亡的荧火,衬得孩童眼瞳格外黢黑,如幽暗的窟窿般凝望着下方众人。
    他双臂环胸,看向鹓初:“小初,你怎么看?”
    鹓初想了想,皱起眉:“原则上来说,应当报官……”
    “哎呀。”
    哪吒突然勾起嘴角,扬起兴味的笑容,“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他拍了拍手,清脆的巴掌声在这黑夜里透着彻骨的凉意:“就由我来当判官吧?”
    鹓初看着他兴致勃勃的样子,想了想,这附近已经可以算陈塘关的地界边沿——陈塘关的总兵不就是李靖吗。
    她思忖着,突然注意到有人用希冀的目光望向她,像是渴望她能劝阻身边这个“恃强凌弱”的稚童。
    鹓初只觉好笑。
    “擅自处理罪犯虽然不合商律。”鹓初扬起无辜的笑容,声音轻快,“不过我看着匪村在这道上盘踞少说十几年,至今官府无人处理本就是失职,我们作为险些受害之人,不过是正当防卫罢了……”
    她亲切说道:“既是防卫,有所失手也再正常不过。”
    哪吒听了这话甚是满意!
    他抬起手,拿起刚刚战斗中摸到的粗绳,轻松一甩,下方人群之中在最前方的壮汉瞬间被捆住,如落水狗般扯到了他的面前。
    壮汉明是村子的匪首,养得人高马大,膘肥体壮,脸上堆着横肉,满脸的络腮胡,偌大的眼睛惊惧地睁大,看着眼前有着一张观音面的孩童。
    在来之前,他有猜到村里的老家伙藏的“货”不简单,可未曾想到这次竟是个小活阎王。
    “你身上血煞之气好重。”哪吒摆了摆手,像是被臭虫熏到,嫌弃地看着他,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落下一句,“死刑吧。”
    “你!!”
    壮汉裂眦嚼齿,血丝充斥着眼白,乍然鼓起全身的力,暴起的肌肉撑起青筋,就要朝哪吒袭去。
    他和黑熊似的,一站起来阴影都能把哪吒和鹓初全都盖住。
    “叮。”
    那是极干脆利落的一道嗡鸣。
    下方的人群浑身颤栗着,满面惊恐,嗓子却都如被枷锁拷住般发不出半点声音,连呼吸都被眼前的血色截断。
    匪首的脑袋被乾坤圈敲烂,伴随着黄红相间的浆液汩汩泄到地上,原本壮实的身影轰然倒地,没了声息。
    露出前面手捏金环的漂亮孩童。
    “搞什么?”哪吒不满地挑了挑眉,冷哼了声,“站这么高了不起吗?”
    “快点,下一个!”
    “……”
    有人当即两眼一白,晕了过去,口吐白沫歪在一边。
    哭泣的声音此起彼伏,将深夜的村庄衬得如幽魂缭绕,格外可怖。
    还有一人缩在人群角落,目光游移在哪吒和鹓初之间,趁着下一位哆嗦着走到哪吒面前的时候,迅速拿着刀,虎视眈眈地冲向了鹓初。
    却不想。
    哪吒蓦然侧过头,精致的眉眼翻涌起戾气。
    杀气伴随着猩红的混天绫宛若长箭,刹那间刺穿了袭击者的咽喉。
    “急着送死?”
    他瞳孔缩如细珠,稚嫩的声音响起,萦绕在人群之中:“我行判官之事,端看罪则大小,本无意覆灭你们……”
    “但恶徒还敢造次,倒也无妨。”
    万籁俱寂。
    人群之中,连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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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都消失了。
    鹓初站到哪吒身边,感觉到了他有如实质怒火,转头和善地开口:“你们恃强凌弱,随意剥夺他人性命时,可有做好准备来日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的时候?”
    哪吒听着她说话,沉默了几秒,转头认真地看向她:“你这么说话,我听得懂,你觉得他们听得懂吗?”
    鹓初:“……”
    对不起,好有道理。
    她心虚了下,轻咳了声:“你们行凶犯法,今日被制裁,也是自找的。”
    哪吒瞥了眼下方,思索着,随意地说:“有人罪不至死,但放在这里又会继续为非作歹。”
    他脚落了地,手心的乾坤圈转瞬变作多个。
    一连数道“咔”声,将在场的所有活人禁锢住。
    “去收拾行李。”他说,“你们所有人,随我上陈塘关请罪。”
    夜风拂起他乌黑的发丝,流动飘摇的火星映衬着他眉心的殷红,带着不可忤逆的强势。
    对在座的诸人而言,竟比妖邪恶鬼更为恐怖。
    人群艰难的、缓缓地散去,有的还踉跄着连摔几跤,无人敢抱着侥幸心理,只有隐隐的泣声,开始打理着行装。
    哪吒盘腿飘起来,挪了挪位置。
    他在刚好比鹓初高一个头的地方伸出手,手比了比她的额顶,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他眉眼带着几分狡黠,又恢复成了平日的模样。
    或者说,与鹓初相处时的模样。
    “我说吧,事情没有那么麻烦。”哪吒笑看着鹓初。
    鹓初松了口气,伸手将哪吒贴着她额上的手拉下来,困惑地问:“那你之前怎么愿意与我一同躲躲藏藏?”
    哪吒想了想,直说:“因为有趣。”
    他眼瞳如一面澄镜,在火光中清晰地映照出了鹓初的模样。
    “我一开始本没有打算处理他们,是他们不长眼找上了门。”哪吒指尖点着她的手心,“我从没有与朋友一起东躲西藏过,和你是第一次。”
    “还挺开心的。”
    鹓初听着“咚咚”声,似是真的能通过手指的触碰听到身前男孩跃然的心跳,而他也真的因此而兴奋。
    “啊,不过。”哪吒话锋一转,笑容恶劣起来,“一想到带着这群人去面见李靖,当面指责他政绩有缺,我就更开心了。”
    “这一趟真不白来。”
    鹓初看着他的笑脸,也情不自禁笑起来。
    恰在这时。
    村落周遭骤然浮现出一层浓烈的血光,泥沼般充斥在了地面龟裂的缝隙里,如地龙翻身般,脚下的地面猛地震颤起来。
    鹓初瞳孔一颤,下意识朝哪吒伸出手:“哪……”
    在哪吒惊愕的目光中,混天绫迅速缠上了她的手腕,却在下一刹被地面冲出的血光撕裂。
    “小初?!”
 7. 第 7 章
    血光如枷锁,将鹓初镇在了原地。
    哪吒冷下眼,乾坤圈简单粗暴地朝缠在她身上的枷锁砸下,法宝的光华相撞,确实有一瞬间击碎了这道血光。
    却也只是一瞬间。
    下一秒,血光又如附骨之疽般缠在了鹓初的身上。
    “好重的妖气。”哪吒眉头紧蹙,看着这覆盖了整个匪村的阵法妖光,这妖怪绝不是突然出现,而是蛰伏此处已久。
    但他怎会半点没察觉?
    “嘶……”鹓初一下子没忍住痛,喉咙里本能地出了声。
    哪吒连忙握住她的手腕,想将灵力往她身上冲,又怕她一介凡人身躯脆弱不堪重负,焦急浮在眉眼之间。
    鹓初撞上他的眼神,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密密麻麻的痛楚,认真地说:“你先别慌。”
    哪吒厉声:“你都吸气了!”
    鹓初振振有词:“我怕痛,这是正常的……我之前忘了和你说。”她声音忽然变轻,踌躇地说,“我生而不详,自小便格外受妖邪瞩目,所以……”
    “这妖,大抵是冲我来的。”
    她话音刚落,如穹顶般笼罩着村子的血光之外。
    浮现出了一个庞然的蛇躯,在黑夜之中,如山岳般俯视着阵内的人。
    村民们慌慌张张地从各家中出来,哭喊着跪下,祈祷山神保佑,头磕得血肉模糊都未曾停下,有的甚至拿刀开始放血以示虔诚。
    鹓初看向哪吒,蓦然明白了在老人家中看到的香炉都是祭祀谁的:“屋里的神龛……”
    泥泞的空气充斥着妖气和血腥味。
    风与血雾相融,满眼尽是一片妖异的嫣色,宛若人间炼狱。
    哪吒盯着那条长蛇,随着它缓缓的移动,隐约能看到火光下其斑驳泛光的鳞片。
    这只蛇妖修行不菲,打底便有千年,远非之前他随手击溃的鹰妖所能比,甚至还懂得阵法之法。
    单论武力,殊不知胜负,可若论起阵法……
    哪吒不懂阵法。
    他眉头紧蹙,混天绫萦绕在肩背之上,在漫漫火光之中浑身紧绷,严阵以待。
    “小儿,吾知道你。”那蛇妖蓦然开口,细长的蛇目盯着下方的哪吒,“身怀法宝的李家三太子,那陈塘关的李靖寻你已久,处处不得,没想到竟落到了我的地盘。”
    巨大的身躯让其声如洪钟,沉沉压下。
    “吾于此地栖息已久,又得凡间香火,无意与朝廷作对。”蛇妖幽幽然说着,“吾不光放你走,这群没甚用处的凡人你大可全都带走。”
    “但。”蛇妖声音蓦然一顿。
    它那猩红的瞳孔落到了鹓初的身上,在幽暗的夜里的上空竟宛如两轮血月。
    “你身旁这个女孩,得留下。”
    “放肆!”哪吒横眉怒目,手持乾坤圈,怒不可遏地冲上空中,用上了十足的气力砸向蛇妖。
    却在咫尺之遥,直直撞上了那拱形的阵顶,重击之下冲出了刺目的火光。
    “你若再长个十岁,吾这阵只怕就拦不住你了。”蛇妖耐心地说着,看着哪吒的目光透着几分戏谑,“三太子这般维护她,可有想过,你这同伴说不定愿意留下呢?”
    蛇妖细目挪下,俯瞰着地上被血煞之气紧紧锁住的鹓初。
    她面容镇定,眉目清明,只是豆大的汗珠昭示着她忍耐着的剧痛。
    哪吒本无意理会这蛇妖满嘴惑众妖言。
    可他心中一跳,蓦然回头,对上了地面上鹓初的目光。
    鹓初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汗珠顺着脸颊滑下,甚至将面上的灰尘划出一条痕,发丝随着妖风飘散,突然扬起了一个单纯的笑容。
    哪吒在她眼里看到了死志。
    这个人在被他救活过来时候明明挺积极的,还有精力安慰他,调侃他,却在距离陈塘关不过半步的时候,想着欣然面对死亡。
    他不懂,不理解。
    哪吒怒火中烧,只觉一切都不在控制之中,死死地瞪了鹓初一眼,转而看向那蛇妖:“你为何偏偏要她?!”
    说来自私,他并没有鹓初想的那么在意人命。
    这匪村里身怀大小罪责的人他都不在乎。
    可鹓初不行。
    蛇妖动了动身子,下方就传来地面轰然坍塌之声。
    “你看不出来吗?”它慢条斯理地说,“她不同于寻常人类,身怀仙缘,携累世功德而生,说是人间‘祥瑞’都不为过。”
    这样的存在,大多被君王压在主城以镇江山。
    偏偏生成了一个人类。
    “她即为人类,便是大好的补品。”
    蛇妖张开阴森的獠牙:“今天便是李靖来了,都别想将她带走!”
    “功德……?”哪吒不可思议地开口,只觉耳畔尽是荒唐言。
    鹓初与他说“我生来不幸”,在妖怪的口中竟全是好事。
    蛇妖见哪吒怔神般停住,遂想出言蛊惑。
    却见他缓缓抬起眼,目露凶光,雌雄莫辨的面容上浸满杀意,若是今夜若不杀它,便无法泄除心头愤恨,不解他此生心结!
    分明是孩童之身,浑身却透着战将之气。
    “她想不想死,我不管。”哪吒盯着蛇妖,逐字逐句地开口,“但我不让她死,她就不能死。”
    “今夜死的,只会是你。”
    转瞬之间,村子里各处传来集中的碎裂声。
    数道金光“嗖”地冲出,最终汇集到了哪吒手中的乾坤圈上。
    泛着血光的穹顶乍然破碎。
    蛇妖震惊地仰首,长尾砸向地面,直接压垮了土屋,露出了其下在村落里各家各户中充作阵眼的“神龛”。
    村民们祭祀它这位山神的仪式,此刻已被砸了个稀巴烂。
    妖气霎时冲天,将空中浓稠的云层都捅出一个洞来。
    “拿命来!”哪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向蛇妖七寸,没想给这千年蛇妖留下哪怕半点活路。
    夺目的火光在空中炸开,云层间雷鸣轰轰作响。
    今夜无雨,方圆十里却都被这一战搅得不得安宁。
    阵法一碎,鹓初身上的禁锢也随之解开来。
    她踉跄一下,扶着墙壁,喘起气,感觉气血被夺走不少,本就不算长寿的身躯愈发孱弱。
    鹓初想起方才哪吒勃然大怒,罕见地心虚了下。
    并非不信任哪吒。
    她只是没有那么在意自己的性命,就如这辈子已经写了不下十次的遗书,那碗没多大功效的孟婆汤占了绝大功劳。
    死亡对鹓初而言不过是回归天宫。
    反正她这辈子是很难爱上谁了,既然渡不过劫,能遇到哪吒已经是意外之喜,圆了她这场隔世的梦。
    但她这样对性命的不在乎,定然触怒了这一路上处处顾及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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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吒。
    唉。
    鹓初惆怅地看着天空中的稚孩,连战斗中,哪吒都时刻控制着战局,以防那巨蛇的身躯践踏到村落附近来。
    她恢复着体力,咽下喉口的血味,抬起眼时,骤然发现身边不知不觉朝她看过来的村民们。
    村民或紧张,或犹豫,但仍然虎视眈眈地朝她围了过来。
    他们手持棍棒甚至是刀,也不知是想挟持她,还是想直接杀她以泄愤、活祭山神。
    鹓初望着他们的眼神格外平淡,像是见多了这样的人。
    她忍耐着浑身如毒蚁啃食经络般的剧痛,装作无恙,站稳了身子,看向这群人:“我将生死置之度外……”
    “不代表我愿意被拿来掣肘哪吒。”
    鹓初抬起手,手心一块破碎的红绫蓦然变长,在她和善的笑容中,如箭矢般捅穿了眼前持利器向她而来的村民。
    震荡的妖风中响起她清晰的声音。
    “今日擅杀罪犯之错尽在我身,请你们去死。”
    匪村大多人终究没能等到去陈塘关请罪,血色如能浸透龟裂的地缝中,缓缓沉下。
    天色在持续不断的雷鸣之中,渐渐透出旭光。
    长夜将尽。
    鹓初靠坐在土屋墙边,头晕目眩,目光却还是紧紧追着天空中的身影。
    哪吒竟如同不会力竭,在蛇妖都惊愕的精力不支,频频露出破绽的情况下,乘胜追击。
    终于,在破晓的瞬间。
    蛇妖轰然倒下,震荡得地面碎裂出一个巨坑。
    空中只留下了一个稚嫩的身影。
    混天绫在曦光中缓缓摇曳,浸润着比火光还夺目的血色。
    鹓初手贴着地面,隐隐摸到从陈塘关的方向来的脚步声,仿佛是一群人。
    她没有神思去管来人,只是撑着僵硬的身子,艰难地冲向了哪吒陡然失力,如一抹布条般从空中坠落的方向。
    鹓初还没有来得及找到人,温热的眼泪就已经先一步流了出来,慌张地接住了被树枝拦了一截掉下来的哪吒,膝盖被砸跪在了碎石地上。
    哪吒额顶的伤口颇重,淋漓的血顺着眼皮在面上拉出一长条血线,血迹已经氧化发棕,身上还有不少竭力之下滥用法术被火星灼烧的痕迹。
    他艰难地睁着其中一只眼睛,看向鹓初。
    往日清亮的眼瞳,此刻格外无神。
    哪吒一个字没说,只是抬起沉重到灌铅的手,想用力,却最终还是轻轻地“啪”地擦过她的脸。
    鹓初顿住,垂眼看着他,诚挚地说:“对不起。”
    哪吒比她更为珍视她的性命,但她……改不了,如果遇到类似的抉择,她可能也会重复同样的选择。
    哪吒闭上眼,眉头都无力蹙起。
    直至耳畔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鹓初紧紧地抱着脱力的哪吒,警惕地抬起头,就看到一行人站在路上。
    为首的中年男子身着军服,眉眼威严,束冠垂须。
    他目光如炬地盯着鹓初,审视一二,接着望向了她怀中狼藉重伤的哪吒,皱紧了眉头。
    鹓初只看了一眼,隐隐猜到了来者的身份,却还是谨慎地开口:“阁下是何人?”
    男人眸光一动,声音沉稳如钟:“我观夜间妖邪大动,为民而来。
    “也是你手中逆子的父亲——陈塘关总兵府,李靖。”
 8. 第 8 章
    地平线上泄出第一缕天光。
    熹微旭光落在了紧紧抱着哪吒的少女身上。
    李靖眉头紧皱,注视着她。第一眼只觉得她细瘦,稚嫩,身上衣衫已经破旧残缺,沾满灰尘。
    少女抱着哪吒的手指还时不时抽动,听到他自报家门,才艰难地松下一口气。
    “小女乃昔日姜王后族人,姜姓阿初。”她缓缓站起身来,直视着李靖,垂下眼,脊背如松,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朝歌贵族之礼,“慌张之下,仪态有失,请将军见谅。”
    “阿初奉家族之命自朝歌离去,前往陈塘关投奔表亲,在此见过李将军。”
    规矩妥帖,礼数到位,完全不似十二、三岁的孩童。
    看着分明与他家中木吒年龄差不多,却像已历经世事,透着贵族的圆滑。
    “不必行此大礼。”李靖心中无奈,只立刻伸手阻止她,“王后昔日于我有恩,如今我已见信,行庇佑一责也是应当。”
    “小女路上遇难,承蒙贵府三太子搭救。”鹓初说话不急不缓,只在提起怀中人的时刻,眼眶还泛着红,声音也有些哽咽,“一路相护至此……”
    “救命恩德,无以为报,还望将军莫要苛责于他。”
    李靖看了眼她怀中闭着眸,模样格外安静的哪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伸手,小心地接过那浸着血的稚嫩身子,眼里闪过复杂的心疼:“一路辛苦,劳贵女随我们一同行吧。”
    “这个村子,这只蛇妖,都交由陈塘关来解决。”
    鹓初望着睡在李靖怀里的哪吒,眸光恍惚了下,只轻声道:“是。多谢。”
    她迈着步子,跟在了李靖的身后。
    “贵女可有受伤?”李靖问道,想起她不太正常的身体反应,“随行有军医……”
    鹓初:“劳将军关心,我未曾受伤。”
    她声音断定,绝口不提妖怪汲取的她的生命力,况且提了也没什么用。
    鹓初渡劫数世,代价就是寿命会越来越短,虽然怕痛,但忍痛对她来说已经是常事了。
    李靖见她坚定,也不再提。
    贵族家里也不缺巫医,为避嫌本也不该让军医给她诊治。
    鹓初的目光游移,看着随着李靖的步伐,从手边落下的摇曳衣角,原本干净的白衣此刻狼藉非常,灰与血浸染在一起。
    让人情不自禁地担忧着伤者的状态。
    鹓初想起,这一路上短短几日,她与哪吒熟稔非常,几乎步步不离,仿佛无话不谈的好友。
    现在乍然分开,竟有些不习惯。
    但其实,本来也不是多熟的关系。
    她思及哪吒昏厥前如泄气般“打”了她一下,颇有些恨其不争的架势,临分别时还疑似和他怄气了,不禁低下头。
    可能等她下辈子喝完改良版孟婆汤就好了。
    不过那时也见不到哪吒了吧?
    鹓初脑子里刚飘过这个念头,就一阵茫然,甚至是自我迷惑起来——想什么呢,她是来渡情劫的。
    她不是来交朋友的。
    等到了陈塘关之后,再登门拜访一趟李家拜谢,若有机会能与哪吒道个歉就好了,若是没机会……
    就算了。
    ……
    陈塘关,李总兵府。
    哪吒从沉睡中醒来,目光触及熟悉而陌生的房梁,恍惚了下,缓缓坐起身来,身前轻搭的被子随之滑下。
    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匆匆向外跑去。
    “三太子醒了!”
    哪吒看着身上包扎的许多块白布,再看向窗外的院落之景,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家中。
    离家总不过一年,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在睡梦中依稀听到师父抚过额头时落的下一声叹息,他身上伏妖时如裂骨般的痛楚,此时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实战斗时的记忆在深睡中已经变得格外模糊。
    哪吒蓦然想起的,是昏迷前脸上落下的一滴又一滴滚烫的泪珠,落的人心闷。
    他伸手摸了摸脸,当时确实是怒其不争,想让她脑子清醒一点,光是想到这件事,就觉恼火,不会轻易原谅她。
    但他真不会是把小初打哭了吧?
    哪吒怒火中烧,可又有些自我怀疑。
    他应该没下重手吧?
    没等他再细想,房外传来一阵焦急的脚步声。
    随着“啪”的开门声,殷夫人面色担忧地跑了进来,刚好对上哪吒的目光,立刻抱住了他:“哪吒!幸好你没事!”
    殷夫人搂着哪吒,母子俩一年未见,思念如瀑般倾泄。
    无人知她在看到三子浑身是伤回来时的心慌,直至哪吒终于醒来的这一刻,心才终于放下。
    哪吒被抱住的瞬间有些凝滞,颇为不习惯,最终只是伸出小小的手,拍了拍母亲的肩膀。
    他一抬眼,就看到站在门口的李靖。
    “……”
    相对无言。
    “你擅自离家是过,一年来未曾书信家中,劳家中日夜担忧,费时费力找寻是过……”李靖开口。
    果不其然看到哪吒冷淡地挪开眼,连殷夫人都松开手,不满地看着他。
    李靖数落完哪吒的诸多过错,才叹了口气:“这一路上的艰辛,姜氏的贵女已与我陈明。”
    “你既救下她,一路相护,代为父庇护于她,路途数次伏妖救民,也是不易,功过相抵,这次……便罢了。”
    “我救她和你可没关系。”哪吒挑起眉。
    殷夫人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低声唤了声“哪吒!”,他才哼了一声侧过头。
    李靖说完,便手负身后转身离开了。
    院落里也恢复了平和的氛围。
    哪吒低下头,不再言语。
    他本就不擅交际,哪怕是和家中,甚至是母亲,俩俩相望,许多时候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殷夫人其实心中百般话想说,这一年的担忧格外繁冗,可真到哪吒回到家长,出现在面前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她犹豫了下,只温和着眉眼,循着父子间对话提到的人,问起:“哪吒,你与姜氏的贵女是如何识得的?”
    哪吒抬起头,眼眸清亮,刚想说些什么,又恼火地低下头:“我意外救下了她。”
    殷夫人立即察觉了他的脾气,有些意外。
    哪吒自小便被太乙真人收下为徒,身怀仙缘,脾性也与寻常孩童不同,对年长的木吒和金吒都不太爱搭理。
    殷夫人饶有兴致地试探起来:“你不喜欢她?”
    哪吒开口想否定,却又有口气梗在喉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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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不去下不来。
    本以为醒来之后能和鹓初算一账,结果现在他睁眼直接回家了,这下好了,人也见不到了。
    殷夫人觉得这副这副模样难得,可爱极了,笑容温婉,叹了口气:“姜初是个礼数周全的孩子,前日到访,诚心感谢李家,送了许多礼来,其中有许多味药材。”
    “她来过?!”哪吒遽然抬眼。
    殷夫人点头:“自然。”
    她回忆着鹓初的模样,继续说道:“我之前见她,只觉她稚嫩温善,贵而不骄……脾性实在难得。”
    哪吒微微抬了抬下巴,眉眼还透着不满,但听这些夸赞,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确实。
    排除让他不开心的地方,小初别的地方都挺好的。
    “她差不多也到了该议婚的年岁。”殷夫人若有所思,调侃,“我倒觉得,若有机会让她配木吒,倒也不错。”
    哪吒:“不好。”
    他声音冷而生硬,直直地盯着母亲,态度坚决至极。
    殷夫人倒也没反驳,叹了口气:“也是。”
    “既然哪吒这般厌恶她,为娘正好将她的拜帖找理由拒了,以免往后……”
    “等一下!”哪吒突然开口,对上殷夫人故作意外的视线,抿着唇,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眉眼精致,目光犹豫,倏地偏过头,好似平静地说:“既是登门致谢,就让她来吧。”
    “我既于她有恩,正好了结这一趟因果。”
    殷夫人咳嗽了声,配合地说:“既如此,那为娘便给她回帖了。”
    “她自朝歌而来,寄人篱下,本也不易……”她顿了顿,遗憾地说,“可惜了。”
    说让鹓初进李家不过是玩笑。
    她作为殷姓女,商朝青黄不接,却也不敢将纣王厌弃的姜姓女娶入府中,平日照拂一二便罢了。
    哪吒尚且不懂这些。
    仅知还没来得及道别,就起了龃龉的朋友要来拜访了。
    只是自他醒来后,总兵府的府卫巡逻又严苛了几分,严防死守,生怕再出一次三太子逃家的惊骇事件。
    哪吒难得没有想着翻墙出门,只是在家里安心养伤,看到此情此景,只觉无言。
    这也拦不住他啊。
    ……
    等到隔日,确认是鹓初登门到访的日子。
    哪吒换了身黑衣新装,因为一年时刻身体长大不少,要重新量体裁衣,这件也是前几日临时赶制的。
    黑衣好。
    出门一趟就知道,白色还是太不耐脏了。
    哪吒紧等慢等,又不禁嫌弃起贵族礼仪的繁琐。
    遂趁人一不注意,从花园中翻墙踩上了外墙的砖,身影灵活,一扭头。
    哪吒正好对上了一个少女意外的目光。
    少女身着一席淡色华服,鸟纹落其宽袖,只露出一截白色的手,面容精致如玉,眉眼透出股清丽的瑰色,宛若林中仙。
    哪吒第一眼,只觉得这人有几分像他师父养的白鹤。
    好陌生,她为什么这么看他。
    直到她蓦然开了口:“哪吒?”
    哪吒:“?”
    他目露愕然,难以置信地盯着鹓初,一时之间竟忘了他们还在怒火中烧吵架期。
    “……小初?!”
 9. 第 9 章
    鹓初看到了哪吒眼中的惊愕。
    她眼神游移,浑身不自在,一想起之前两人无话不谈的那几天她灰头土脸的狼藉模样,眼中浮出了淡淡的死意。
    一周前她投奔到表亲丘家,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那张黑不溜秋、就差头上顶几根野菜的野人尊荣时,心情也是崩溃的。
    很难想象她会以这样令人绝望的姿态出现在童年男神的面前。
    鹓初饱读各种少女漫、言情小说,按常理女主出场不是貌若天仙,就是惊艳众人——至少也要惊艳到男主。
    那么这里就有人说了。
    哪吒只是你的朋友,不是男主啊!
    你说得对。
    他还是个孩子,不说朋友,至少和男主没什么关系。
    鹓初张了张嘴,却没说话,见哪吒在管事、家丁们炯炯有神的目光之中又转身翻回墙中,绝望地挪开视线。
    没关系,现在朋友都不一定能当得成了。
    管事装作无事发生地笑看向她,伸手引路。
    “贵人请,夫人在等您。”
    鹓初跟着身着黑衣的老管事走进了李府。
    她之前来拜谢时见过一次李靖,这次应殷夫人之邀,走的便是另一条路。
    没走几步,哪吒也若无其事地绕路走上来,和她保持着半丈的疏远距离。
    男孩视线平直向前,半点不看她。
    仿佛只是出于礼貌,待客引路,和她不相熟。
    鹓初想说些话,平日里礼貌待人的社交技巧一茬接一茬,此刻看着哪吒的背影,目光不自觉随着他发髻上的红绸摇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道歉吗?
    走到快接近殷夫人的院子里的时候,哪吒突然停了下来。
    他看向管事:“你们回去。”
    管事看了眼距离,“诶”地答应了声,又与鹓初行了个礼,笑眯眯地迅速请辞,走时还把其他随从也都带走了。
    这条石子路上只剩下两人。
    本就安静的院落里,愈发寂静,仿佛连梢头的麻雀都不做声了,只排排站看着他们。
    哪吒静静地垂着眼。
    要说分别,其实对哪吒而言并没有多长。
    他昏迷之后,醒来第一眼再没看到身边的朋友,接着就开始养伤,身边不是大夫就是家人,只是夜深的时候,总是会突然想起来鹓初。
    就会想起她了无生念的笑容。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可浓重的不甘与烦闷就是不断灼着他的心口。
    哪吒感觉到身侧人的呼吸稍急,才转头看向鹓初。
    鹓初的手指捏着袖边,像是要拧出一层层印褶,正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像是酝酿了许许多多的技术性道歉。
    可能解释她的心绪,说明她的理由……哪吒淡淡地想。
    他不光亲自听过鹓初圆滑的话术,还从李靖口中听过,之前觉得应付李靖的时候格外顺耳,可若是拿来道歉,就格外寡淡。
    “……我很想你。”鹓初小声说。
    哪吒:“……”
    他目光顿住,精致的面上露出乍然的空白。以至于迷茫地、缓缓地转过头,对上鹓初心虚到面红耳赤的目光时,都没反应过来。
    空气再一次凝滞了。
    两人目光相撞,仿佛都在不可思议。
    你/我刚刚说了什么……?
    鹓初只感觉三魂七魄已经散了有一半了,一下子收不回来,缓缓地抬手捂住了眼睛,亲自表演何为掩耳盗铃。
    她在来之前路上想了一万个道歉方案,结果最后用本能脱口而出了。
    “对不起。”鹓初强撑着一口气,从脖颈红到了耳廓,诚挚地看着哪吒,“我不是不信任你的实力,也不是不珍视性命,只是对我而言,你的性命比我重要许多。”
    她说:“是你救下了我,给予了我余下的生命。”
    哪吒抬起眼,目光如炬,盯着她,蓦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那以你的说法,你的性命是不是该由我来处理?”
    鹓初对上他上扬的眼瞳,仿佛窥见了那整夜未曾熄灭的焰光。
    他在为她擅自想去牺牲而恼怒,甚至说出了往日里他通常不会说出的言论。
    哪吒:“你想都不应该想!”
    鹓初看着眼前鲜活的男孩,灵魂却仿佛脱离躯壳般,陷入了漫漫的、游离的思考。
    她的友人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愿意为了一个认识区区几天的人,付出性命般与千年妖邪对战,会因为一些简单的歉意而心软,夺目而艳烈,仿佛能夺走耀日之辉。
    但鹓初不是。
    鹓初在来到陈塘关的这些日子里,有处理不完的事,尤其是寄人篱下,私兵所剩不多,丘家人的态度试探难辨……好几个夜里,她惊醒时,都会下意识去寻找哪吒的身影。
    然后只抓到了窗檐的影子。
    很奇怪,明明在外流浪,居无定所的日子比现在难过许多,她却半点感觉不到心底的疲倦。
    她控制不住的、日日在想,才会在刚刚道歉时,脑子都像不转动了一样,脱口而出。
    认识哪吒的这段日子,比她渡劫之后的好几世都要开心许多,哪怕此世情劫渡不过,日后也见不到哪吒,她也不会觉得遗憾。
    无论如何,她不想失去这段友情。
    自此。
    鹓初笑着说了谎:“抱歉,不会有下一次了。”
    温和的曦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也是这时,哪吒才清晰地看见她面上透出病色。
    哪吒一下子想到殷夫人说的她“寄人篱下的不易”,心中积存的气骤然挪到了另一个方向。
    “你现在住的那个家里……”他眉头一皱,眼里还压着火气,注意到她指尖似有血洞,气势汹汹地问,“对你不好?!”
    鹓初眨了眨眼,放在身前的手指不自觉绕着圈,有些踌躇,竟反问起来:“还好吧?”
    哪吒挑起眉,笑了声:“你问我?”
    可能是心火正旺,连语气都透着不同于之前照顾她时的单纯可靠,隐有几分讥讽。
    明明身高一矮一高,但气场却截然相反。
    鹓初感觉自己平白矮了几寸,声音都小不少:“左不过是些氏族的家长里短,肯定说不上好,但也不至于刻薄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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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她早就在朝歌时习惯了,陈塘关丘家的勾心斗角,说来可笑,偏远地区的手段还是有点过家家。
    但鹓初可不会这么直说。
    她真挚地说:“你比他们都好。”
    哪吒刚刚吃过她一次直球,半天没回过神,现在第二次已经有经验了,虽还冷着脸,眸光却已经清明许多:“现在知道我好了?”
    鹓初:“我一直都知道。”
    她左右看了看,蹲下看着哪吒,眸光里满是期待,小声地问:“你有看到我送的礼吗?”
    哪吒一愣,意外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狐疑地、慢慢地问:“不是一些药材吗……?”
    他眼睁睁地看着鹓初眸光骤黯,仿佛十分失望,一下子坐立不安起来。
    “也是。”鹓初垂眼,低声喃喃,“你都那么生我气了,没心思看我的歉礼也实属正常,都是我的错……”
    哪吒:“停!”
    “我不知道,母亲都给我收着了。”他自己也觉得这说法不具说服力,很快补充道,“我抽空就看!”
    鹓初立刻扬起笑容。
    没等他们继续在石子路上说闲话,不远处的院落门口传来一声意有所指的咳嗽。
    两人齐齐转过头,看到了院落门口含笑的殷夫人。
    鹓初“嗖”地站起,恢复成平日里优雅的站姿,理了理裙摆,仿佛无事发生般扬起标准的贵女笑容,迅速行了个礼——人在尴尬的时候会装作很忙碌。
    “娘。”哪吒主动走上前去。
    “无碍,你们聊。”殷夫人笑着,“不过进来坐着用些点心吧。”
    “现在年岁难得,珍惜些也好,往后只怕……没什么。”
    “往后怕什么?”哪吒皱着眉,不知母亲为何话说一半,直接追问。
    殷夫人笑着,揽着哪吒的肩膀往院子里走:“等你大了就懂了。”
    哪吒转而看向鹓初,见她也一脸心领神会的无奈模样,眉头一皱,愈发不满。
    “现在不能直说吗?”
    奈何现在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直到宾主尽欢,鹓初请辞,离开李府。
    哪吒等到殷夫人疲累歇下,转而去往库房,找到管事,将鹓初赠他的歉礼尽数翻找出来。
    除开一些珍贵药材,下面有一卷厚实的红布。
    哪吒将红布摊开,才发现是一副鲜红的旗帜,上面甚至用金线绣了两行字。
    焰火庄严,过于日月
    净无瑕秽,功德巍巍
    ——赠吾之恩人,哪吒。*
    哪吒尚不识得所有的字,却一眼认出了这字正是鹓初的笔迹,再看这金线的线头远没有绣娘手艺精湛……联想到她手上的血洞,一下子意识到这是她亲手绣的。
    他抓住这面旗,心中百般疑问。
    哪吒抬头望向今夜空中圆月,攒着这面旗,快步跑出库房,找了面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了出去。
    完美避开了家兵的巡逻,仿佛路线早已尽在心中。
    哪吒冲出去巷口的一瞬,身子猛地一顿,意识到一个巨大的问题,面色僵硬起来。
    他不知道鹓初住哪!
 10. 第 10 章
    榻上拱起的被子动了动。
    原本蜷缩成一团的身影慢吞吞地探出头,扶着褥面,从积蓄了不少暖意的榻上站起来。
    鹓初披裹着被子,披头散发,赤脚踩在地面上,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安静地坐到了房外的木板地上。
    她的房间正对院落,抬头便可看到深夜明月,低头便是几抹鲤鱼游动的小池。
    今夜是个月圆之夜。
    鹓初又睡不着,只是在凉丝丝的秋风中呼出一口白气。
    这个时候倒羡慕起苏轼,在无眠的夜里还能去敲张怀民的门,相与步于中庭,互相开解。
    鹓初一个人穿到这商朝,在天宫闲时还能给老君看炉子凑KPI,到人间来只觉得寂寞。
    那么问题来了,她的情劫对象到底在哪。
    鹓初犹记下界时拜了各路姻缘神,可现在她都要天不假年了,就怕给她来一出“君生我已老”的大戏。
    她吸了吸鼻子,挣扎着闭上眼,就地一躺,任由月光穿过屋檐洒在身上,胡思乱想起来。
    人在想睡觉的时候,脑子里总是乱寻思。
    可能是白天见到了好些日子没见的哪吒,再加上两人又和好说了不少话,现在脑子里又开始飘起画面,记起他身上还缠着布条,稍微靠近一点就散发着淡淡的药味。
    哪吒的伤势还没好,也不知何时能大好。
    可现在两人在陈塘关分居两地,鹓初想探望哪吒都不简单,她要出门不难,可频繁拜访李府实在冒昧,还容易显得她居心叵测。
    天知道,鹓初从来没有把主意打到会肉身成圣的李家身上。
    封神之战在即,她这一世寿命也不长,刚好能避过,回天宫歇一段时日。
    鹓初闭着眼,又缩成一团,被子裹得像只蚌壳。
    伟大的女娲娘娘,前上司西王母娘娘,相识不久但已经吃过她贿赂的月老——抛开事实不谈,真的不能莫名其妙从天上给她掉一个情劫对象吗?
    鹓初疲倦地叹了口气。
    蓦然。
    一个黑影挡住了落在她眼睫上的朦胧月光。
    鹓初迷茫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双星眸。
    男孩背着月光,发髻垂下的红丝绦随夜风摇曳。
    他身上还穿着黑色练功服,露出的脖颈微微起伏,呼吸稍促,仿佛刚经过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疾驰。
    鹓初绵软的身姿缓缓僵住,看着他的目光变得极为复杂,一刹之间,从嘴干涩到了喉咙。
    她启唇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你怎么睡外面?”哪吒挑起一根眉,声音还微有些喘息,很快就平复下来,目光扫了眼周围景象。
    院子被打理得干净有序,在夜间却显得格外冷清,秋风扫起落叶卷到鲤池里,打出几层涟漪。
    鹓初卡壳地开口:“我……”
    哪吒:“嗯?”
    “我睡不着。”鹓初小声说着,终于反应过来,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将被子重新搭在肩上。
    她看着眼前的哪吒,心绪万千:“你怎么来啦?”
    鹓初看起来有些许无措,但更多的是欣喜,仿佛收到了一份意想不到的、从未幻想过的礼物,连眼眸都透着星子般的光。
    没有任何人会误解她的问话。
    哪吒话里果决:“想来就来了。”
    “不知道你在哪,在城里沿门牌找到了丘家。”他顿了顿,“本来以为会很难找,但没想到你睡在外面。”
    哪吒沿着墙瓦找寻,以为会耗些时辰,没成想一眼望见了在房外缩成一团的鹓初。
    她还和他们在外流浪时一模一样。
    哪吒注视着她,只问:“秋日夜里凉,你不怕伤寒?”
    鹓初腆着笑了笑,心虚地捋了捋凌乱的发丝,模糊过去又对自己不负责的行为,轻声道:“屋子里闷,今日月圆,便想看看月亮。”
    “下不为例。”哪吒轻哼了声。
    他说罢伸出手,攒着的圆筒随着他手指一松,鲜红的旗子瞬间展开,露出其上金绣纹字。
    鹓初乍然直面自己送出的锦旗,哑口无言。
    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看到她拙劣的绣技,可以说是几百年间进步微薄……不对这不重要。
    她是想送给哪吒一个极具特色的礼物,但没想要哪吒拿着锦旗过来找她啊!
    哪吒:“刚好有话想问你。”
    “你又不是不知我识字不全。”他眉头微皱,“这旗子上写的是什么?”
    鹓初“嗯……”地看着那两行被她精心挑选出来的经文,手指搓了搓颊侧,眼神游离,斟酌着用词:“一些美好的夸赞。”
    哪吒:“具体一点。”
    鹓初苦恼的就是这个具体,有些话用通俗的语言说起来,而且还是面对面说,总感觉有点夸张。
    她委婉地小声:“说你功法厉害,可比日月,功德不凡。”
    哪吒倒吸了一小口气,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中的旗子,即便他作为仙家弟子,向来自傲,都不得不低声:“你真敢写。”
    但他这么说,上扬的眼尾却透着些满意的自矜。
    鹓初:其实写的更夸张啦。
    她超经意地转移起话题:“你怎么不给殷夫人看呢?”
    “你送我的东西,直接问你不是更好吗?”哪吒反问。
    他将手中的锦旗迅速卷起来,放回芥子袋里,转身坐到鹓初的身侧,注视着她,质问起来,“所以,你们白日到底瞒了我什么?”
    哪吒眼尾上扬,眸光带着几分强势,不喜欢被莫名隐瞒,尤其是因为年岁小被隐瞒,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在他看来,鹓初也不过比他大六七岁而已,几年光景,一下就过了。
    他问:“现在的时间固然要珍惜,但为何往后就不行了?”
    鹓初慢半拍地想起来哪吒在问什么,抓了抓头发,倒也没想瞒他。
    商朝人寿数短,因此早熟,十一二岁就开始谈婚论嫁的不在少数,《礼记》写成于西汉年间,现在连“十五及笄”的概念都还不存在。
    “因为我要考虑成亲的事情了。”她略带苦恼地说,“现在倒罢了,丘家在筹谋给我定夫婿的事……”
    “不一定能马上定下,但总不过要忙着。”
    忙着见人,相处,看对眼了之后甚至幕天席地的都不在少数。
    商朝时期,风俗狂野。
    鹓初在见过走婚制,认识的人怀了不知道谁的孩子但反正快乐生下来延续血脉后,简直算极端内敛保守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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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哪吒看着她面上的疲倦和踌躇,问:“你不想成亲吗?”
    “不,我非常想。”鹓初斩钉截铁地反驳了他。
    接着声音又迅速软和下来,蔫蔫地说:“但我是个理想派,我只想和我爱的人成亲。”
    说来荒唐,但鹓初曾经尝试着去“做假账”。
    人在想上岸的时候总是绞尽脑汁的。
    鹓初给对方付出了包括金银财宝在内的很多身外之物,宽容他,善待他,容忍他,所有人包括当事人都觉得她是真爱,可天道不认。
    天道觉得鹓初不爱,所以她这劫还是没过。
    很苛刻,很恐怖。
    哪吒自动理解为她想要像他父母那样的婚姻,皱了皱眉,沉默了片刻,虽对朋友可能更关注另一个未知之人而不爽,但还是明事理地问:“你有喜爱之人?”
    鹓初绝望地抓乱头发,说:“没有。”
    哪吒将话题又拐回原点,也是他最在意的事上:“成亲之后,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吗?”
    鹓初脑子“啊?”地发白了一瞬,迷茫地对上哪吒的视线,却见他眉清目明,像是不解。
    不解为何等她成亲后两人就不能如白天那般闲聊独处了,友情就不复往日了。
    显然,殷夫人没有教过哪吒,有些话不能乱说。
    鹓初现在也没想先纠正哪吒,只是回答:“嗯……可能,不能像现在这么自在吧?”
    她笑着打了个比方:“就比如,你现在可以半夜来找我,但往后我成亲了房里还会有一个夫君,就不行。”
    哪吒脸色沉了几分,目光朝着屋子里扫了眼。
    仿佛那里真的有一个碍事的人躺着。
    连他们聊天都会影响,更遑论像之前野外那般睡在一起了。
    麻烦。
    “我懂了。”哪吒垂着眼,眉头紧蹙,理解了未来会有一个像李靖管着他娘一样的男人,管着鹓初。
    哪吒甚至理解了殷夫人之前提出让鹓初嫁给木吒的想法。
    虽然他不同意这个意见,但如果“那个男人”是木吒的话,左不过是打一架就能解决的事。
    鹓初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遗憾。
    其实比起成亲,在她此世有限、短暂的寿命里,她更想和哪吒多待一会儿。
    她用微微发凉的手指托住下巴,垂下眼,指尖缠上了几撮发丝,看着哪吒,扬起一个无奈的笑容。
    哪吒突然开口:“我帮你相看。”
    鹓初怔了下,还没来得及疑惑他此言何意。
    “要找一个打不过我的还挺容易的……”
    哪吒喃喃着,蓦然抬起眼,睫似鸦羽,星眸如炬,看着鹓初,笃定地说:“帮你找一个不会影响我来找你,一同出去玩的夫君。”
    鹓初想笑,但一看到眼前男孩如此认真的提议,又硬生生按捺住了对哪吒想给她找一个“无能的丈夫”的意见。
    哪吒又想到鹓初的要求,为难地看着她,强势地说:“为了我们珍贵的友情,你把爱不爱的条件省一下吧。”
    “你已经是大人了,别整天想着小情小爱。”
    哪吒问:“你什么时候相看?明年?”
    鹓初欲言又止,在哪吒炯炯的目光中,小声说。
    “……明天。”
 11. 第 11 章
    辰时一刻,天刚蒙蒙亮。
    女侍早早便起了床,准备好主人今日的膳食,悄悄来到了鹓初的房门外。
    正所谓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女侍。
    她轻轻敲了敲房门,接着按照旧例打开门,在昏暗的房间中,正准备用轻柔的声音唤醒主人,目光落到榻上时猛地一滞。
    只见榻上少女与男孩侧身相对、共枕而眠,发丝不经意缠到一起,仿佛亲密无间。
    柔和的曦光落在两人身上,让眼前一幕若唯美画卷。
    女侍大脑空白了一瞬。
    她的声音卡死在了喉咙里,怔愕地看着主人榻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漂亮男孩,瞳孔震颤。
    一瞬间,她的脑子里闪过了各种各样的朝歌传闻。
    包括但不限于巫觋献童男、贵人好娈童等等不好细说但十分常见的故事。
    女侍不敢质疑她的主人,甚至觉得以鹓初的身份和脾性,有情人再正常不过。
    只是这一天来得点突然。
    哪吒在开门的瞬间就醒了,缓缓睁开眼,冷淡的眸光看向闯入房间的“不速之客”,对上了女侍复杂的眼神。
    他眉眼上扬,眸光清明如凌,睡时尚如玉瓷,醒时却显得如灵气萦眉间,格外秀丽。
    也是在这一刻,女侍彻底理解了一切。
    她原本不懂鹓初不在繁华的朝歌找,而是在陈塘关这个边野地方找,但在看到眼前男孩的面容时,疑惑也消失殆尽。
    陈塘关的风水实在养人。
    就在两人四目相对,气氛诡异的时候,鹓初被亮起的日光唤醒。
    鹓初“唔”着声睁开眼,看着哪吒坐起身来,扭过头又注意到了女侍正跪在她身边,满眼的欲言又止。
    ……房间里,好多人啊。
    没等鹓初缓过神来,女侍仿佛身经百战、见多识广般,从容地笑着低头:“女郎?可要与客人一起用些饭食?”
    鹓初:“嗯?嗯,去吧。”
    女侍行过礼,迅速退下,将空间留给了房里的两人,同时也记下了以后不再如往日直接进入房间的笔记。
    “啪”的关门声响起。
    鹓初迟钝地清醒了过来,看着哪吒从木架上取下黑色练功服,开始自如地束头发,又看了看紧闭的门。
    糟了,刚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令人误会的事。
    “怎么了?”哪吒见鹓初不清醒地揉起脸,问了声。
    鹓初淡淡地崩溃:“不,没什么。”
    算了,人在商朝,哪有什么名声可言。
    鹓初梳洗后,和哪吒回到屋中一起用餐,除开女侍脸上充斥着欣然与从容外,一切都挺正常的。
    等出门时,恰是午后。
    鹓初屏退左右,带着哪吒,从后门离开丘府,去往海岸礁石边与相看对象见面。
    岂料刚出门,就看见李府的私兵匆匆从街边来去,面上焦急无奈,嘴里还隐隐念着“三太子又逃家了”的话。
    哪吒眼神格外尖,有丰富的逃家经验,伸手就将头上的红绫扯下,和乾坤圈一缠,直接套到了鹓初的手腕上,往她身后一躲。
    鹓初宽大的袖子一落,尽数掩去了这俩夺目的法宝。
    她见家丁疑惑地往她这边看后行了个礼,上前问了几句可有见过哪吒,她撑着演技歉意摇头,等人走了之后,立刻拉着哪吒调头跑了起来。
    很快,鹓初就因为体力不济,变成哪吒拉着她跑。
    缠在她手上的混天绫散开,一边落到了哪吒手臂上,仿佛一道保护绳。
    身后不远处传来李府家丁的惊呼。
    “三太子?!”
    哪吒跑得更快了!
    鹓初被他拉着,尘土飞扬,面上满是心虚,仿佛看到自己在殷夫人面前的乖乖女人设就此破碎,从此变成一个诱拐哪吒离家不回的坏女人。
    他们穿过城镇,拐角小巷,在小孩子们惊讶的叫音中,冲进了树林。
    鹓初气喘吁吁地跑着,心脏跳动得极快,直到哪吒在树林里,拉住她不知绕了几道,熟稔地将身后的人全部甩开。
    这对于她一个运动能力极差的人而言实在太过刺激。
    “到了。”
    身前男孩简单的一声。
    如拨云见日,纷繁树影转瞬被甩在身后。
    鹓初被哪吒拉着,喘息还未落下,眼睛一眯,刚适应了刺眼的光,呼吸一滞。
    天光与海面相吻,金辉倾洒在蔚蓝的水面上,晕开一层又一层翻涌的海花。
    视觉先恢复,而后是海风浪声乍然入侵进耳。
    鹓初下意识握紧哪吒的手,竟觉得他手心烫,连带着缠在她身上的混天绫也是热的,身上的热意也从心脏直冲面颊。
    水天一色,烈焰般的混天绫在她眼前飘动。
    她望进哪吒从容的眼眸,仿佛还为自己随手甩开了“追兵”而满意,险些一踉跄,被他迅速扶住了。
    “你没事吧?!”哪吒神色略慌,明知她体质不好,但没想到跑两步就不行了。
    鹓初喘息着,情不自禁笑起来,说着:“我没事。”
    她心跳得好快,像是好几辈子都没有这样跳跃、迈步,身体连带着灵魂都透出不可思议的兴奋。
    哪吒也注意到了她高涨的情绪,这才放下心,牵着她往海岸边走。
    这里和港口有些距离,只偶尔能在海面上看到渔船,岸边礁石被海水冲刷得格外光滑。
    鹓初提着裙摆,从砂石中走过,偶尔有颗粒落进木屐里硌脚,又不得不小心地倒出来。
    哪吒灵巧一跃,如轻雁般落到礁石上,四处一看,疑惑地说:“没人。”
    他的目光追向鹓初,却见她已经走到了海边上,仿佛丝毫没有在意相看对象的存在,任由潮咸的海风渗进她的发丝,吹起她的裙摆。
    鹓初怔望着无垠的海面,蓦然转身,笑意盎然地看向哪吒。
    水面在日光下星星点点,溅上她身上的水珠亦然,仿佛将她也染上了一层晶亮的色泽。
    “没关系,不用在意。”她语气轻快。
    鹓初其实不喜欢大海,或者说是水——她毕竟穿成了一只鸟,向来不喜欢羽毛湿乎乎的。
    但她无法拒绝哪吒带她来看的大海。
    这世上许多事,与不同的人做都是不同的。
    鹓初看到足边沙砾里的一只彩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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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手捧起,看着粗砂和海水一起顺着指缝流下,将贝壳递给哪吒。
    她用玩笑般的语气说:“哪吒大人,愿意同阿初做一辈子的朋友吗?”
    哪吒一看,伸手拿起那枚小贝壳,轻嗤了声:“这才多大?等我去海底抓个比你人还大的。”
    这么说着,他还是将那枚鹓初随手捡的贝壳好生放到了荷包里。
    鹓初见哪吒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刚拉住他的手,突然看哪吒停下,眼神浮起敌意,转头看向树林的方向。
    她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只见一个五官端正的白衣青年正注视着鹓初,清秀的面孔微微泛红,笑容憨实,头上还顶着一片树叶。
    他朝着礁石的方向走过来,期待地看着鹓初:“可是姜家表妹?我是丘实,你应该知道我。”
    鹓初立刻松开拉住哪吒的手,松下裙摆,恢复成往日里的优雅模样,微笑着与他问好。
    哪吒不禁烦闷起来,觉得来的这个人十分碍眼。
    尽管今天出来就是为了和这人见面。
    哪吒并非凡俗,又身怀杀劫,年岁极小便伏妖无数,脸色一冷,就十分明显。
    丘实自然注意到了这个孩童。
    他看着哪吒的目光透着小心,可再想到刚才看到的鹓初的笑颜,又觉万事可以商量。
    “姜妹妹。”丘实期盼地看着她,“我家的状况你也知道,你若愿与我合媒,我往后定会善待你,家中子嗣都尊你为主母……”
    “等一下?”哪吒打断丘实,坐在礁石上俯视着他,来势汹汹地问,“家中子嗣?你没成婚,有几个孩子?”
    丘实蓦然遭到哪吒的盘问,也愣了下,下意识回:“三、三个啊。”
    哪吒细眉高高挑起,面上的笑带了几分讥讽。
    鹓初都被哪吒的陡然起问惊了下,想到李府一夫一妻三子关系后立刻理解了,笑容无奈起来。
    时下风俗狂野,男女杂游,不媒不聘。
    有孩子就生,没孩子就再说,男女之事如同饮食,看对眼了往林子里一滚实乃寻常。
    只有贵族会因家族利益稍作要求,不许子嗣无媒私奔——显然,陈塘关这种偏远境地不如朝歌,也无太多要求。
    李家才是极端少见情况。
    丘实不明白哪吒的怒点,只认真地看向鹓初:“我的孩子年岁都不算小了,也不介意多照顾一个弟弟。”
    鹓初扶额:“不,你误会了,他不是……”
    哪吒一伸手,混天绫化作剑形落入手心,其尖指向丘实,面无表情的脸蛋竟透出浓浓的威吓。
    丘实一愣,迟钝地意识到眼前的两人不是母子关系。
    他再思及哪吒的反应,豁然开朗:“原是如此!”
    “我是有几个不算亲熟的相好,但姜妹妹身贵貌美,我也不介意你房中有其他情郎……”
    鹓初:“不不不——”
    倒不是她名誉逐渐滑坡的问题,只是相看失败便罢了,这样误会下去要吵起来了。
    “你不介意?”哪吒冷笑一声,“我介意!”
    鹓初:“……”
    不是,你能不能也别先默认。
 12. 第 12 章
    相看失败了。
    鹓初坐在高高的礁石上,沧桑地望着天际线的暮光,连海面也被氤氲出梦幻的暖橘色。
    丘实作为男方再主动,也敌不过看着就不好应付的哪吒,武力压制大于一切,比起婚事,显然还是人命重要。
    哪吒闭眸,盘腿坐在火堆对面,不言不语如一尊玉像。
    鹓初看着他,也没说话,直至夕阳西下,入了夜后,明灭的火光照耀在男孩清秀的面上,四周也变得格外幽静。
    哪吒睁开一只眼,凉凉地看着她,仿佛在无声询问“做甚。”
    寂寥的海边,只剩下两人腿边手边“噼啪”的烤鱼声。
    火焰在空中炸开细小的金花,插在木棍上的烤鱼散发出焦香,盐粒与鱼皮融为一体,增添几分风味。
    “不要生气啦。”鹓初哄着他,将烤好的鱼往他手边放,无奈地说。
    哪吒:“我没生气。”
    这么说着,却也没有伸手拿烤鱼。
    “不是已经拒绝他了嘛?”鹓初拿起烤鱼,吹了吹,朝哪吒的身边挪去,和他肩并肩坐着,“不必为了外人生气呀。”
    或许是一个“外人”戳中了心理。
    哪吒才睁开眼,盯着她,不客气地质问:“那你维护他做什么?”
    鹓初:“?”不是!
    “我哪有维护他?”她缓缓睁大了眼,“我不是在维护你吗?!”
    她拒绝一个表哥是小事,但未来伐纣先行官的童年蒙上一层当过别人情郎的黑历史绝对不行吧?
    野史也不行啊!
    哪吒:“那人觊觎你容貌,男女关系混乱,毫无忠贞之心,武力不济,无德亦无能,尚不如我,如何配得上你?”
    他越说,眉头皱得越紧,甚至用“不成器”的目光看着她:“你怎能与这样的男子成亲?!”
    鹓初:“……”
    她张了张口,想反驳些什么,最终在哪吒死亡般的凝视下,只是咽了下口水。
    谁能比得过你啊。
    鹓初小声说“但你之前不是还说要找个打不过你的,方便我们一起出去玩吗?”
    哪吒顿了下,目光思索,想起自己确实这么说过。
    “但也不能处处不行。”他笃定地说,“至少也要容貌不差,忠贞不二的。”
    鹓初也不想毁人兴致,但无论古今中外,除了文艺作品里哪有这种人,心虚地说:“容貌不差,很难忠贞不二啊。”
    哪吒不解地挑起眉:“哪里难了?”
    鹓初:“嗯……”
    她将烤鱼往哪吒手里一塞,长叹一口气,虚浮地说:“没事,慢慢找吧,我也不急着成亲。”
    等鸡吃完米,狗舔完面,就能找到这样的成亲对象了。
    哪吒接过烤鱼,看着鹓初先面不改色地吃下一口,才开始吃。
    一咬开鱼皮,烤过的焦脆鱼皮和白嫩的鱼肉入了嘴,带着盐味落上舌尖,他被烫了下,呼了几口气才咽下。
    鹓初见他眉眼惊艳,慢慢咀嚼着,像是喜欢这口味道,亲昵地笑起来:“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在丘实失望离去后,她从海边渔家手中买了些盐和姜块,用小刀将捉上来的鱼除脏去腥,撒上盐烤起鱼来。
    比之在破庙里那一口土腥味好上百倍。
    哪吒也想起了破庙里那两条死不瞑目的鱼,心虚了下,耳垂微红,但好在烈烈的火光下看不出来。
    他吃着烤鱼,扭过头,见鹓初小心挑着鱼刺。
    她的发髻已然拆了个干净,黑发凌乱垂下,与拉到膝盖上的裙边一齐被海风吹拂摇晃,望着海面的眼神都透着肆意。
    “小初。”哪吒开口,见鹓初转过头来看着他,挤到喉咙的问话又硬生生卡住了。
    鹓初:“怎么?”
    哪吒:“没什么。”
    他转眼看向海面,想问她是不是一定要成亲,但又想到她之前说她很想和心爱之人成亲。
    对世人而言,成亲生子,天经地义,哪吒固然不在意这些大道理,想如何便如何,但鹓初是很想的,他总不好强人所难。
    哪吒心烦意乱,既觉事情不在掌控之中,还不能如往日直接用武力解决,一力破万法,“噌”地站了起来。
    他从礁石上一跃而下,朝海面走去。
    “哪吒?”鹓初探身,却没办法一个人从偌高的礁石上下去,就见乾坤圈骤然扩大,将她整个人圈住。
    “待着别动,我去给你抓只贝壳。”男孩背影沉闷,声音果决。
    小小的身影跳入海中,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鹓初坐在原地,看了看身边的乾坤圈,感觉自己像是被孙悟空画圈后叮嘱不要走出去的唐僧。
    但她不一样,她很老实,从不走出舒适区。
    秋夜实在安静,凉丝丝的夜风挟着海风的咸味不断往她鼻腔里钻,让她不自觉地往火边靠,屈起膝抱住自己。
    哪吒一走,本就无人的海边更是冷清。
    夜里妖魔出没,百姓会默契的在黄昏时分赶回家中,闭门不出,以免引祸。
    鹓初在闭眼等待的过程中,感觉到乾坤圈亮了好几次,恶狠狠地击退了不下三个抓她的小妖,熠熠的金光震得周遭的妖邪不敢动弹。
    其实把她生吞活剥了也不能长进修为。
    她真身为鹓雏,乃祥瑞之兆,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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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仙缘庇佑,伤害她得到的只会是劫罚,但妖邪看不出来。
    又是一阵缥缈的吟声略过耳廓,仿佛鲛人之歌。
    鹓初被迎面而来的潮水起糊了一脸,下意识抬手去抹,睁开眼却对上了一双上扬的眉眼。
    夜里呈雾的寒气骤然飘散。
    少年身袭红衣,衣袂飘飞,祥云靴踩在礁石边,乌木般的黑发被金莲冠束住,一道赤霞般的绸绫萦在他肩上。
    夜风拂动他银肩甲上的披风,仿若给他的星眸添了一抹鲜红。
    鹓初怔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竟宛若一座顽石雕像。
    她看到少年睫毛若薄翼,唇红齿白,美得雌雄莫辨,却透着股锋刃般的凌厉,让这份美显得格外具有侵略性。
    让鹓初凝在原地的并不是这份美,而是令她心惊到起鸡皮疙瘩的,眼前的少年——太像了。
    眼前的幻影与刚刚跃入海中的哪吒,足足有七分相似。
    鹓初的出神让眼前的“少年”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原本萦绕在周身的、令她失神的气质就陡然消散了,仿佛刚刚那一刹的动人心魂不过是海市蜃楼。
    少年伸出手,指尖距离鹓初的脸尚有一寸的位置停下,扫了眼抵死他的乾坤圈,眼里带着明显的蛊惑:“好女孩,让我看看你。”
    “你透过我——看到了谁?”
    鹓初瞳孔一颤,眉目十分清醒,心神却因为它这句话慌了下。
    她原以为它是故意在扮……
    随着破空的一声,海面都被混天绫转震出一条隙。
    一个足有一丈的巨贝轰然砸向这少年的方向。
    “给我滚开。”
    一个格外阴沉的声音掷过来。
    一字一巨,如寒冰击玉,泠泠而清晰,掷地有声。
    那靠在鹓初身侧的少年立刻消散了实体,如一阵柔软的水汽般落到地上,接住那只双壳巨贝,无比遗憾地化作了一个白色的人形。
    其为蜃妖。
    传闻中能吐气成楼台,精通幻化惑人之术。只有模糊的形,无面亦无皮,宛若苍白的鬼影。
    它尚有余力开口讥讽:“你这小儿好大的醋劲,连让我挨你阿姊的身都不愿意,还能让她好生出嫁?”
    “可她刚刚还望着我发愣呢。”蜃嗤嗤地笑起来。
    哪吒缓缓走上岸,赤足踏过海水的波光,未曾因着挑拨之语有半分游移,黑发垂落不断往下滴着水,落在海滩的沙砾上:“妖孽蛊惑小初在前,妄图挑拨离间在后……”
    他精致的面容平淡非常,眉心的朱砂猩红如血,眉目锐利,宛若青锋。
    “罪该万死。”
 13. 第 13 章
    海上起了夜雾。
    红绫若焰,荡开洇湿的白烟,在沉沉的黑夜之中宛如一轮不灭的火枪。
    蜃妖修为不低,却不擅武斗,被一介孩儿打得节节败退。
    混天绫看似柔软如披帛,每一击竟如落下一道惊雷,那道稚嫩的身影如离弦之箭,陡然靠近的皎白面庞,翩翩若仙,下手却一下赛一下的狠厉。
    蜃妖在笞打下慌不择路,眼见着哪吒靠近,迅速求饶起来:“你别打了!我认栽还不行吗?!我乃蜃妖,多得是迷惑人的法子,说不准你还用得——”
    哪吒眼尾高扬,眸光一厉,手中的金辉转瞬一落。
    且不说他与鹓初挚友之谊,无需这等下作的术法,这等污蔑他,还惹得他心火久久难灭的妖邪必然当诛!
    璀然金光下,蜃妖被重重地“轰”在了海面上,砸开一道道翻涌的黑浪。
    浪起的格外宽,仿佛横贯半个天。
    鹓初只看到那黑浪乌压压地朝自己压过来,要将她卷入恐怖的海龙卷之中。
    下一刹,一抹灼目的鲜红色迅捷拉长,劈开了这道浪。
    卷着残余的劲道,将潮水掀回了海中。
    只留下了淅淅沥沥的、如雨滴般的水珠,却没落到鹓初的身上。
    鹓初仰着头,见红绫如披风般温柔地落在了她的头顶,全无方才弑妖时的凌厉。
    哪吒飘浮在她的身前,后背挡住了冰凉的水珠。
    他面上还沾着水珠,滑落时愈显皮肤剔透,粉面朱唇,黑衣浸湿了不显,乌黑的发丝却湿漉漉地垂下。
    腰间的芥子袋一闪,那只大贝被摔落在地面,双壳张开,露出其间瑰丽的瓷白色,哪怕是夜间都能窥见其粼粼的光泽。
    散发着稀世珍宝的辉光。
    鹓初的注意力却未有半分被它挪走,只是注视着眼前的男孩。
    “你……”哪吒紧盯着鹓初,胸腹起伏,也不知是因战斗还是因情绪,抿起了唇,“你为什么盯着它看?”
    他问的当然不是这只贝壳的尸体。
    哪吒从海中上浮,本想鹓初见此赠礼必能忽略今日相看的不愉,可当他隔着海面,却望见了她怔然无措地望着一只妖邪。
    鹓初从未用那般眼神看过旁人。
    这件事一下子扯动了他的神经,烧灼了他的理智,甚至蔓延出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
    他们不才是最要好的朋友吗?
    “它……”鹓初对上哪吒的眼神,看似平静,却仿佛压抑着浓重的情绪,明灭的火光落在他的面庞上,带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
    可她自己的心绪都还乱得可以。
    鹓初一想到刚刚看到的少年模样,耳廓发热,看似诚实地说:“它变成了人形想迷惑我。”
    说话说一半。
    毕竟她至今不知,那只蜃妖究竟是故意模仿了哪吒的模样幻化,还是以身为镜照出了她心中的喜爱之人。
    若是后者,鹓初感觉自己简直道德有瑕,人性泯灭。
    她能理直气壮地承认她喜欢哪吒,但那并不是男女意义上的喜欢,单纯是……他是她的救命恩人、朋友、憧憬对象。
    会不会蜃妖是故意欺诈于她?那句“你看到了谁?”只是个乱她心神的幌子?
    很有可能!
    哪吒眼睁睁地看着鹓初神色变化几次,虽都不算明显,但在他如此近的注视之下,一切都被放大数倍。
    她的情绪几番起伏,比海面的波浪还明显。
    哪吒眯起眼,语气仿佛不在意:“你喜欢它?”
    鹓初却如一下子被击中了靶心,“噌”地往后坐了一步,双手放在身前,连忙否定:“不不不我没有啊!”
    这可是原则问题!
    哪吒:“你慌什么?”
    他抬手牵住混天绫,看着原本搭在她发顶的红绫落到她身后,双手轻轻一拉,就将鹓初往前拉。
    鹓初在脖后的拉力下,身体前倾,手不得不扶住冰滑的礁石面,抬起眼对上哪吒的目光。
    两人一下子挨得很近。
    近到鹓初能看清哪吒的每一根睫毛,看清他瞳孔外两道细细的弧圈,洁白的鼻梁上还挂着细细的水珠。
    在咫尺之下,鹓初依稀透过哪吒不平的呼吸,感觉到了他压抑着的情绪。
    鹓初下意识没有再去苦恼方才的事,抬腕捧住了他的手,关心起朋友,笑着问:“怎么又在生气?”
    哪吒触及她的笑容,立刻感觉到了她的亲昵,不知为何,突然烦闷起来。
    这团心火烧得人头昏。
    可他不知其所以然,甚至避开了鹓初关切的视线。
    哪吒扫了眼地上的大贝壳,转过身又坐回了鹓初身侧,意有所指,凉凉地说:“它已经死了,你再喜欢它也没用。”
    鹓初:“我哪有喜欢它,我都是第一次见它!”
    哪吒轻呵了声,侧着脸不说话,却看见了伸到他眼前的半条烤鱼,眉头不自觉一挑。
    “我刚刚用袖子护着呢,没弄湿。”鹓初笑着说。
    哪吒瞥了一眼,还是伸手接过,咬了起来,隐有些咬牙切齿。
    他不明白那蜃妖的挑衅,为何说他容不下鹓初出嫁,两人都说好要找一个不会影响到他们友情的男人了。
    寻常来说,不懂的事可以问师长、母亲,可这是他与鹓初之间的事,他不想去问不相干的旁人。
    哪吒沉思着,不知不觉将口中食之无味的烤鱼吃完,指尖一动,用火烧了个干净,看向旁边打起哈欠的鹓初。
    鹓初有些困了,擦了擦眼角的生理性泪滴,刚想说要不咱回家,一转眼就对上了哪吒炯炯有神的目光。
    她:“……?”
    年轻人身体就是好。
    “如果你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哪吒斟酌地开口,“你们是挚友,但你会因为他突然出现了更在意的事或人感觉不舒服,那是为什么?”
    鹓初迷茫了下。
    这是什么,新的“你有一个朋友”系列。
    但哪吒目前最好的朋友目前不就是她吗?所以,他这是在指桑骂槐……?
    鹓初:“我一般不会不舒服。”
    哪吒:“你别管。”
    鹓初被迅速驳回,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苦恼地想了想,这牵扯到他们纯洁友情的大事,必须得有一个合适的答案。
    她思及方才哪吒见她出神时的恼、对蜃妖的杀意、对他们友情的维护甚至不惜耗费时间陪她相亲,又想到自己对他的在意和珍视,一切的一切结合起来……
    鹓初醍醐灌顶!
    她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拉起哪吒的手,真挚地说:“我明白了!”
    哪吒蹙起眉,感觉不对劲,但又耐心地倾听起来。
    鹓初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对朋友的占有欲!每个人,不,绝大部分人都会有的!”
    哪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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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占有……?”
    鹓初侃侃而谈:“当我有一个很要好的闺——朋友,我们亲密无间,但如果她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认识了别人,和别人好上了,我也会很难受,感觉遭到了背叛。”
    “占有欲乃人之常情,对父母、朋友、情人,乃至是物品,都会不希望他人夺走。”
    哪吒垂眼听着,唇齿微动,仿佛在咀嚼着这些常理。
    他心中烧着的火似乎确实在不知不觉中消减了些,“占有”的字眼清晰地印入了脑中。
    “那如果日后我成亲了。”哪吒抬起眼,望着鹓初,“你也会不舒服吗?”
    鹓初蓦然怔住。
    她心情像是骤然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道嘴里尝不出半丝味,手臂环在膝盖上,缓缓地找回语言能力。
    这个问题仿佛骤然捅破了她的心。
    其实理论上是不会的。
    鹓初不过是他童年时的玩伴,注定活不到他成亲的时候,她都没有“不舒服”的权力和契机,可这个问题放在了现在。
    “可能会吧?”鹓初弯起眉眼,笑起来,低声地说,“不过等到你成亲了,那个时候我恐怕已经……成亲许久了。”
    “当我们各自都成亲了,就不能如现在这般无忧无虑地做朋友啦。”
    哪吒不解:“为何?”
    “你有你的妻子,我有我的丈夫,我们都会有各自更重要的人。”鹓初捧着脸颊,解释起来,“而伴侣是会猜忌爱人身边其他异性的。”
    哪吒皱起眉,眼里闪过极为明显的“好麻烦”的字眼。
    他最终也没有问鹓初能不能就和他一样不成亲。
    哪吒沉默了好一会儿,在飒飒的夜风中,只是问了句:“你什么时候下次相看?”
    鹓初笑容微妙:“倒也没有那么快……”
    她虽然颇有商朝恨嫁女的架势,但也不至于一天一个。
    她在哪吒无言的注视下,沉肩抱住膝盖,腼腆地笑起来,小声地说:“马上是我的生辰,相看可能要再过一段时间。”
    哪吒“嗖”地一下站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怎么没和我说?!
    鹓初垂着眼低声:“因为不准备怎么办……而且生辰也不是什么大事。”
    哪有一开始就大喇喇告诉朋友“我生日要到了”的?!而且她现在逃亡来陈塘关,寄人篱下,境况本就特殊。
    鹓初本来准备在小院里煮一碗长寿面,安静应付就结束了。
    哪吒:“不行。”
    他看着鹓初欲言又止的神色,气势强硬,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用混天绫拎着她跃下礁石,朝回家的方向走。
    哪吒用力地拉着她的手,还记得将沙滩上的贝壳尸体收进芥子袋:“这是你来陈塘关的第一个生辰,我陪你过。”
    鹓初哭笑不得,嘴角刚勾起,又迅速想起一件事:“不行。”
    “初冬之时,各地都会有祭祀,陈塘关也不例外。”
    在祭祀前,李靖作为陈塘关总兵会清缴周边的蛮野部族,以保证寒祭的顺利进行,祈求来年开春的富饶之景。
    作为目前唯一留在陈塘关的李靖之子,哪吒本也该去。
    哪吒脚步一顿,也想起了这件事。
    他慢慢回过头,月光落在他洁白的脸上,看着鹓初的目光格外专注:“那你不要急着成亲。”
    “你的生辰在哪一日?我会赶回来的。”
 14. 第 14 章
    霜降时节,秋收已毕。
    百姓忙于农收,官兵急于祛凶,以迎即将到来的祭祀。
    天边一道金光闪烁,迅速落入陈塘关在外营地,休憩中的小兵不自觉看过去。
    哪吒迅速从帐篷里跑出来,抬手接住乾坤圈,面上刚带起笑,迅速取下绑着的布,就注意到其他人的视线,顿时淡下脸来:“看什么?”
    兵迅速挪开视线,假作没看到这一最近发生了不少次的“三公子收信”的景象。
    鉴于皆目睹过哪吒年少但恐怖的武力,谁也没敢碎嘴。
    军队里向来是谁拳头硬谁说了算。
    哪吒将乾坤圈随手套在臂弯,一边小心地撕起粘好的卷帛,一边往帐篷里走。
    鹓初的生日在初冬之时。哪吒虽随兵在外,也约好会及时赶回去,但临走前要求她要记得给自己写信。
    乾坤圈既能飞行又能护法,就充当了他们之间的信使。
    哪吒不喜与李靖一同出门,却不屑于推卸责任。
    对于有法宝在身又身怀仙术的人,他的作用不在于讨伐周遭蛮夷,而是处理凡人解决不了的妖邪。
    过去这些事是金吒与木吒在做,如今他们随师在外修行,便轮到了还在家中的他。
    哪吒不可能将鹓初带着随军,便只能要求她常写信,正好还能借忙着识字的理由避开李靖。
    殷夫人在家稳住大局,只他与李靖两人相处,实在容易一点即炸。
    哪吒慢慢拉开帛布,就闻到了上面淡淡的香气,目光落到布上的复杂字迹——很好,只看懂了他和鹓初的名字。
    他叹了口气,准备去翻龟甲认字,一抬眼,就对上了李靖沉着脸的神色。
    哪吒面色不改,倏地转身往外走。
    李靖:“站住。”
    哪吒不听,眼见就要出帐篷。
    李靖皱眉,沉声质问:“你可知姜初是何人?”
    哪吒深呼了一口气,眉头紧锁,心里回忆着母亲临行前的忧心嘱托,自忖为真正识大体之人,不耐地转过身,盯着李靖:“我的朋友,怎么了?”
    李靖:“她是姜王后的族人不假,为父也曾承诺过要庇佑于她,但也只是保住她的性命。”
    哪吒:“我与她之间,与你何干?”
    李靖严词厉色:“你是我之子,你若误入歧途,如何与我无关、与李家无关?!”
    他手背于身后,向前一步:“姜初自幼失怙失恃,于你之龄,仅凭手段便得到姜王后的信任,位于众人之上,哪怕王后失势,也将她安全无虞地送了出来。”
    “你与她为友便罢了,岂能轻信于她?”李靖说着,目光落到哪吒手中的信布,眼色更是不满。
    这已经是连他不知道第几次看到哪吒收信了。
    再算上之前哪吒逃家到鹓初那,甚至有他跟着外人一同相看的风声,更是让李靖觉得不成体统。
    哪吒平静地看着李靖,只说了句:“姜初是我的朋友,她是如何,我再清楚不过。”
    “人是我救回陈塘关的,信是我要她寄的。”他说,“若有纰漏,我哪吒一人承担。”
    哪吒转身,在李靖的怒目下毫不犹豫地离开,脆声丢下一句“用不着你置喙!”的硬话。
    出了帐篷,还能听到里面飘出来一句震声的“逆子!”
    哪吒踏出帐篷,忽略周遭若隐若现的好奇视线,找到一个树荫下,从芥子袋里摸出太乙真人拿给他的识字天书。
    他一边看着鹓初的信,一边对着天书认,一字字辨出她信中的内容,原本被李靖念出来的一身火也迅速消减了下去。
    日光穿过摇晃的树影,落到男孩勾起的嘴角上。
    树梢上有叽喳的鸟鸣,像是惧怕树下身上带着凶杀之气的人,却在他安静看着信的模样中,逐渐小了声音,只排排站,好奇地看着他。
    鹓初的信中写的都是琐事。
    写她在丘家被推荐相看的人选,也被她用理由搪塞了过去;写她院落外的野猫总觊觎她池子里的肥鲤鱼;写她出门意外见到红绸、金钏都会想到他,愿他无伤无病,早日归来。
    “我怎么可能受伤,乱操心。”哪吒嘀咕着,挑了挑眉,从芥子袋中取出一块新布和木炭块,开始写回信。
    他识字少,写不了鹓初这么长,每次都言简意赅。
    哪吒皱着小脸,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了“无伤,将归”最后写上落款名,满意地将布绑在了乾坤圈上。
    哪吒:“去!”
    乾坤圈颤了颤,在主人的凝视下,晃悠着飘起,迅捷地化作一道金光消失在了天际。
    恰逢响起鼓声,哪吒又不得不回营中,目光流连在地界上,思考着能顺便抓点当礼送。
    ……
    陈塘关。
    同样有一人在为送礼而苦恼。
    鹓初坐在木架上,肩上披着厚实的毛氅,仿佛要将她小小的身影压垮。
    她望着空中的明月,伸手哈了一口热气,搓了搓手指。
    “女郎,夜已深了。”女侍端着一碗热汤,递给鹓初,面带关切,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到她身侧摆着的许多金玉珠宝上。
    这些从朝歌带来的珍宝,此时堆成了一座小金山。
    鹓初苦恼地问:“你觉得哪个作为生辰礼合适?”
    女侍面色古怪,沉默了片刻,最终长叹了一口气:“女郎,明日是您的生辰,李家三太子的岁辰在来年的春日。”
    “况且他还年幼,如何值当您花费如此多的心思?”
    女侍提醒得委婉。
    她觉得鹓初对哪吒过于上心,对喜爱之人付诸些心思无不可,可现在实在过火。
    不管怎么看,两人都注定只能是情人关系。
    “我能送他的物什总不过是这些俗物。”鹓初低着头,拿起一盏莲形金冠,思考着要不要手动錾纹上去。
    陈塘关没有好工匠,可能还不如她这个修行多年的技术宅。
    梢头的鸟突然啼了几声,如夜间惊醒。
    鹓初望过去,眼眸刚亮起,却见一只猫“嗖”地跑过,又闷声低下了头,对女侍道:“你下去吧,我一会儿就睡了。”
    女侍见她拨弄着那金莲冠,眉眼下垂明显在低落,蹲在她身侧,说:“您莫要等了。”
    “三太子虽军在外,听消息没个三五日怕是回不来的。”
    鹓初:“我知道,我只是睡不着。”
    “您这是何苦?”女侍不解,向来行事利落洒脱的女君如今遇到一个小儿竟然开始辗转反侧,“您分明知晓,若要找情人,切忌找行事张扬、脾性强势还颇具武力的。”
    哪吒全占了!
    鹓初:“啊?”
    她倏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女侍,手中的莲冠险些掉下,慌不择路地抓住:“不是啊!什么情人?!”
    女侍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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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鹓初面颊通红,狐疑起来。
    何意啊。
    鹓初逐字逐句地强调:“我们是挚友!纯粹的友情!不是什么情人,你误会了。”
    “真是,你这话可莫要在外乱说,莫要乱了两家名声。”鹓初紧蹙着眉,埋怨般反问了句,“我多大?他才多大?”
    女侍坦诚:“再过几年他不就大了,朝歌贵君不都这样吗?”
    鹓初一噎。
    实在难以高估商朝胡搞乱搞的节操观。
    “抛开年龄不谈,我们也没有那层关系。”她老实地说,“过去没有,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有。”
    女侍看着眼前少女真挚的眼神,那双清亮的眼眸干净无暇,仿佛真的没有那层意思。
    但是鹓初这眼神蒙骗过许多人,女侍根本不信其表象。
    说是友情。
    女侍见识少,反正没见过大被一盖,抵足同眠,相看还要带着人,生辰前夜等对方归来等的睡不着觉的异性友情。
    女侍:“若您真喜欢其实倒也无碍。”
    鹓初:“我不是,我没有……”
    女侍垂眼,平铺直叙:“您与李家如今虽难婚配,但三太子容貌姣好,若您与他未来有子,也是姜氏之福。”
    鹓初骤提声音:“好了!”
    她沉下脸“下去”,便转身回了房间,用力地关上门,不再看窗外低头的女侍,也不在望着明月。
    鹓初将那金莲冠轻轻放在枕边,缩到了被子里。
    虽然哪吒说好了会在她生辰前赶回来,但公事在外,也完全能理解。
    本来往年也没怎么过生辰,凑合过去算了。
    鹓初闭上眼,不自觉地又缩成了一团。
    屋内安静下来。
    女侍望着紧闭的房门,低声行礼道了声罪,将物外的珍宝整理好收起来,也离开了主屋。
    只剩一轮明月照应着寂寥的院落。
    四下安静。
    突然,院外树丛中传来“簌簌”的声响。
    一个稚嫩的身影冒出头来,瞥了眼树上刚刚“叽喳”险些暴露了他的小鸟,灵活地翻过墙来。
    哪吒拍了拍身上的树叶,眼中若有所思。
    他在回程路上,先行赶回陈塘关,本想给鹓初一个惊喜,未曾想听到了刚刚一席话。
    鹓初在等他,她也很想他,还在想着给他准备生辰礼!
    在军中时,哪吒好话浑话也听了不少,也有熟人调侃他日日收信、赶着回陈塘关,竟比有家室之人还急,也不是第一次被误会。
    这些大人总是自诩阅历,然后对年岁小些的人指点。
    哪吒不明白为何总有人质疑他们之间的友情。
    只是听到鹓初也一直在惦念着他,让他眉眼都透着满意,将行程中的烦闷都抛到了脑后。
    哪吒悄无声息地走进院里,小心地推开房门,看见塌上的一团被子,掀起被角,灵活地钻了进去。
    被子一动。
    鹓初只感觉怀里一凉,蜷抱的手臂被迅速扒开,迷蒙地睁开眼,就看见日思夜想的身影探出头来。
    男孩精致的面孔近在咫尺,上扬的眼尾带着自得的笑意。
    他眸光熠熠,黑发还捎着行夜路的风露,从领口掏出一把捂热了的贝壳扇,递到了鹓初的眼前,证明着他的及时赴约。
    “小初,生辰快乐!”
    月光,奔我而来。
 15. 第 15 章
    鹓初心跳如擂鼓。
    她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惊吓,大脑仿佛开出了焰花,看似随意、实则在意的等待终于得到了回应。
    贝壳扇光华流转,哪怕在暗处都散发着荧荧的珠光,上面刻着细密的花纹。
    鹓初慢半拍地接过扇子,目光却还直直地落在哪吒的脸上。
    哪吒等了半晌,只看到鹓初怔然的面庞,仿佛还没睡醒,伸手弹了下她的额头:“怎么不说话?”
    “嘶……”鹓初捂了捂额头,往被子里缩了缩,扬起笑容,小声地说,“我太开心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像做梦一样。”
    她望着哪吒的眼眸中都透着光,“我还以为你赶不回来了!”
    哪吒挑眉:“我说话向来算话。”
    “我很想你。”鹓初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原本很难说出口的直白的话,在书信中一次次的写过后,反而能够对此世唯一的朋友脱口而出,“信里写不在意你赶不回来是假的,我一直在等你。”
    她说完感觉脸都在发热,用手贴着脸颊,发现嘴角都在不自觉翘起。
    哪吒笃定地笑起来,看着她的眼神里都带着调侃,自矜地抬了抬下巴:“我当然知道。”
    他见鹓初一直看着他,指了指她手中的贝壳扇:“怎么不看一眼?”
    鹓初这才将目光挪向手中的贝壳扇。
    她在后世见过这样的扇子,其技艺巧夺天工,在日光下流光婉转,可都没有手中这柄美至逼人,上面的刻纹……
    鹓初突然眯起眼,看到上面的花鸟纹,做工绝非凡俗不说,其景倒像是昆仑瑶池,只有其中的鸟刻的有点可爱。
    “这刻痕是……”她轻抚着扇面,看向哪吒。
    哪吒:“绝大部分是我师父刻的。”
    他注意到鹓初的指尖落到扇面上的鸟纹上,耳廓红了红,“只有一点是我刻的。”
    “若不是为了这扇子,我还能提前几日回。”他补充强调。
    哪吒擅武,却实在不擅这等精细活,相比太乙真人的手笔,他的技巧实在粗糙,本想放弃,却在师父笑呵呵的劝说下还是动手做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鹓初:“不许说不喜欢!”
    鹓初虔诚地说:“我要把它带进坟里。”
    若是有幸留到后世,她这把美丽遗物还能进博物馆——开玩笑的,她阴暗地想,有鸟会在恢复真身之后亲自来盗自己的墓。
    “……”
    哪吒:“不必。”
    他终于想起这人死不离嘴边的德行,没好气地敲了下她的脑门:“今天是你的生辰,说些吉利话!”
    鹓初捏着贝扇,看着眼前人的稚嫩的面庞,眸光盈盈,扬起再真挚不过的笑容:“那就盼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我与哪吒之友情暮暮朝朝,长长久久。”
    即便她知道这注定达不成。
    哪吒见她眼眶微红,颇为不自在,只觉她过于好哄,连许个愿都许的是两人能当一辈子好朋友,和李靖口中的心机深沉差远了。
    “其实。”他开口,“李靖让我离你远些。”
    鹓初一怔,对上哪吒带恼的眼神,没说话。
    哪吒困惑反问:“你不问吗?”
    “没什么好问的。”鹓初笑起来,明媚的毫无阴霾,宛若天真无邪的贵女,声音却平淡极了,“我知道为什么。”
    “我生来不幸,得不到双亲庇佑,只能自己想办法。”
    朝歌作为权利集中之地,办法难免简单粗暴。
    “李大人是对的。”鹓初注视着哪吒,认真地说,“若我有子,我也不会轻易让他与这样的人深交。”
    哪吒以为鹓初会和之前在破庙里一样,和他一同反驳李靖,但她没有。
    鹓初虽没有,但字里行间隐含着对她自己的贬低,让他心火骤然烧了起来,反比之前被李靖斥责的时候更甚。
    哪吒一把将她从茧一样的被子里扯起来,看到她眼神骤然慌乱,膝盖踉跄,反而有种得逞了的快感。
    他勾起嘴角,眼里却没有笑意,用力捏住鹓初的脸颊,理所当然地说:“是非对错,我说了算!”
    “你整天想东想西的,怎么就不能相信我呢?”
    鹓初被捏得脸颊发酸,苦着脸说不出话,迅速将滑到肩膀的领口扯回脖颈。
    道理她都懂,做就是另一件事了。
    哪吒动了动手指,突然冷不丁一问:“你是不是瘦了?”
    鹓初心下漏了一拍,紧张起来:“没,没有吧?”
    “真的?”哪吒狐疑地挑起眉,也没多想,“生辰日你没有约别人?”
    鹓初老实回:“没有。”
    她嘀咕着:“除了你哪有人理我……”
    虽然不道德,但哪吒听到她没有其他朋友,只觉满意。
    可能这就是朋友的占有欲,而他格外强而已。
    哪吒看到鹓初发丝凌乱,被他捏起的脸泛着红,苦着个小脸活像任他摆弄的老实傀儡,拉起她的手:“那你可去过近日的市集?”
    鹓初诚实:“我非必要不出门。”
    “我想也是。”哪吒笑眯起了烟,兴致勃勃地说,“我听说祭祀前的市集很热闹,与寻常不同,我还没见过。”
    “我们一起去看看!”
    男孩眸光熠熠,握着鹓初的手温热有力,生机勃勃如一团明火,仿佛能将她泛着冷的手指捂暖。
    鹓初笑着答应下来:“好。”
    “我们天亮一起去。”
    ……
    翌日。
    东海之边,初冬的凉意尚不冻人。
    市集上人来人往,驱散了冬日的冷清,哪怕接近昏时,四处也都是客人与摊贩讨价还价,手里拿着形状各异的贝币。
    冒着热气儿的炊饼摊前站着一高一矮两人,
    少女眉眼如画,露在外的手指都透着不沾阳春水的白嫩,男孩头系红绫,面如仙童,见有人看过来,冷盯了回去。
    两人亲昵如姐弟,此刻正分着吃一张发烫的面饼。
    逛街能干什么?吃。
    鹓初撕着饼,小口地吃着。
    哪吒则三下五除二塞到嘴里,嚼着饼,脸蛋还一鼓一鼓的:“营帐里吃饭的时间可不多。”
    “你恨不得要我日日给你写信,还不能重样。”鹓初呼着热气,不满地看着哪吒,“结果你每次回信就短短一句!”
    还是简写!
    哪吒难以置信,眼眸睁大:“你!”
    “你的信我还要认半天呢!我得了空便认真习字,现在写的最多的就是你我的名字!”
    哪吒见鹓初满脸不信,没好气地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起她的名字来。
    结果没写两下,她就因为手心痒笑了起来。
    鹓初见他沉着脸较真的模样,格外可爱,抬手拿过旁边地摊上的陶娃娃放到他脸边上:“你看像不像你?”
    哪吒见她已经把贝币递给了瘸牙傻乐的摊主,低头看着手中的陶娃娃,嘀咕起来:“哪里像了?”
    陶偶做工一般,圆滚滚的脑袋和身子,头上两个圆啾啾。
    他眉头一皱:“我不比它好看多了吗?”
    再抬头,鹓初已经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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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木雕摊前,捧着脸好奇地看着地上形态各异的木雕。
    她一眼认出了猫猫狗狗的木塑,刚看到鸟形的,还没伸手,旁边就伸过来一只手捏住那只鸟,贝币递了过来。
    鹓初意外地仰起头,对上哪吒的视线。
    男孩背光,乌发雪肤,精致的眉眼透着理所当然,手心里放着那只木鸟,递给她:“你不是喜欢鸟吗?”
    鹓初小心地接过来,情不自禁笑起来,声音甜到发腻:“谢谢——”
    哪吒无言,埋怨看着她:“别这么夸张,又不是第一次送你东西!”
    摊主乐呵呵地笑:“你们姐弟关系真好。”
    哪吒又一噎,刚想反驳,肩膀就被鹓初一揽抱住。
    鹓初笑意盎然:“是吧!我也这么觉得!他是我见过最乖最漂亮最贴心的弟弟!”
    哪吒:“……”
    他甚至感觉到鹓初想把他抱起来,眉眼一慌,迅速丹田聚气,把自己死死压在地上,盯着“咦”了声的鹓初。
    “你想干什么?”他反问,“谁是你弟弟?”
    鹓初眨了眨眼,悻悻然松开手,放弃了想把哪吒辛巴抱的冲动,叹了口气,遗憾地看着摊主:“小孩子就是这样,容易叛逆。”
    摊主乐呵呵地点头。
    他眼神儿不好,只能看到眼前两个孩子漂亮又亲昵,倒教哪吒没法子。
    倒是另一处的戏声落下,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哪吒见人多,立刻用混天绫绑住两人手臂,才拉着她小心地往人群地方走。
    食馆前架了一座木台。
    台上数个人身披图腾长袍,脸覆鬼面,头顶尖冠,嘴里呜胡哇啦,唱着嗡嗡难辨的吟歌,你来我往,正跳着神异的舞。
    四周摆着烟雾缭绕的香台,熏得处处迷雾。
    鹓初被呛的咳嗽了几声,立刻被哪吒往人群外一拉,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哪吒飘起来,吓了旁边的店主一跳,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没看过鬼戏?”
    鹓初老实:“看过。”
    她擦了擦被呛出来的眼泪,小声:“这烟呛人,我在朝歌也次次被呛,每次都躲人后面。”
    哪吒叹了口气,刚转过头,就对上了旁边店主炯炯的视线,惊艳地看着他,像是见了仙人现世,手里拿着两只鬼面,激动地就要往他手里塞。
    哪吒:“不……不,算了。”
    他还没来得及拒绝,手里就已经多了两只面具,都没手拿贝币了,只抬手往鹓初脸上戴了一只。
    鹓初眨了眨眼,只能从小孔里看到尖嘴獠牙的鬼面,遮蔽了男孩清秀漂亮的脸。
    哪吒利落地将贝币放店里一丢,拉起了她的手。
    日头渐落,周围亮起火把,许多人跟着鬼戏一起跳起了大舞,热闹非凡,不知不觉将他们挤到了外围巷子边。
    人群之外。
    哪吒看着鬼戏台上扮孩童的戏子,神色难辨。
    他抬眼看向鹓初,眸光平淡:“小初,你觉得祭祀有用吗?”
    鹓初抿起唇,垂眸没有说话。
    火把摇曳的红光不断落在他们的脸上,却并没有照亮夜晚的能力。
    “我随军在外,见到了许多死于妖邪的孩童。”哪吒低声说,“有那么多和我年岁相差无几的孩子意外夭折。”
    “陈塘关大旱,求不到雨,寄希望于上天。”
    “龙王不下雨,民不聊生,祭米粮还不够,还要祭人、祭孩童……”
    夜风拂散星火,缭绕于空中。
    狰狞的鬼面下,压着他一下一下沉声跳动的心脏。
 16. 第 16 章
    冬夜降霜。
    在火光缭绕的人群之中,其实不是很冷。
    鹓初却觉得通身冰寒,牵着自己的那只手温热的几乎烫人,仿佛能通过手心听到他的心跳声。
    她冥冥中意识到了天命。
    身侧孩童的劫难即将开始,她想说些什么,却有一只手死死地扼住她的咽喉。
    鹓初早就知晓他们这段友情会很短暂,无论是她的短寿,还是哪吒的命运,可当听到“祭祀龙王”的时候,才真正听到了倒计时。
    “哪吒。”她牵着身旁男孩的手,轻轻地唤着,“哪吒。”
    “我在。”哪吒抬起眼,见鹓初神色落寞,笑起来,抓乱了她的头发,“做什么这副表情?我说出来可不是想叫你难过的。”
    他拉着鹓初,抬步就往人群外走:“这里烟雾呛人,我们去找些水喝。”
    鹓初拉住了他的手:“祭祀是有用的。”
    哪吒的步子一顿。
    他听到身后的少女声音低落地说:“陈塘关的百姓,需要一个活下去的念想。”
    哪吒侧过脸,迷茫地看着她:“即便牺牲了朋友、亲人甚至是子嗣?”
    “农民靠天吃饭。”鹓初带着哪吒,一同望向街边收拾着摊子的小贩,“人为了能有口饭吃,什么都愿意做。”
    他们身上是经过风吹日晒的黢黑,身上的皱纹仿佛地面的裂缝,填着一道道洗不净的泥,身上破烂的衣服满是补丁,草鞋绑绳都磨烂了几根。
    每个人脸上有着对物什没卖掉的难过,看到街上的聚集着人的鬼戏,沧桑麻木的眼里又带着对明日的期待。
    三三两两地搭着肩,操着模糊的口音,在回家路上说起闲话。
    在夜晚的庇护下,鹓初和哪吒在人群中像两团模糊的小影子,远没有白日显眼。
    哪吒没说话,沉默地牵着她离开人群。
    其实他也不知道往何处走,只是一头扎进黑夜中漫步。
    离家出走那段时间,与常人不同,哪吒不光不介意在晚上赶路,恰恰相反,夜间妖魔横出,他一打一个准。
    哪吒呼吸逐渐闷促,步子愈来愈快,周遭却黑得瘆人,不知走了多久,手蓦然被拉住,回过头,眸光怔愕地看着鹓初。
    看到她认真的眸光,再看向四周,眼前才缓缓亮起。
    才发现两人已经走到了一家饼馆前。
    馆外放着只火把,店里只有少许几盏草油灯,桌子上却坐着不少人,温热的面汤渗着葱香,飘出了门外。
    鹓初抬手贴住哪吒的额头,凉凉的触感呲得他一激灵。
    “你手怎么这么冰。”哪吒皱眉,手心包住她的手指。
    “百姓尚不知晓,一味的牺牲换不来真正‘好日子’。”鹓初捏着他的小手,轻声说,“龙王就如同朝歌的帝王,不断剥削着凡人的血肉,只有自食其力,百姓才能真正获得‘生存的自由’。”
    她说祭祀有用,并不是在说祭祀就是正确的。
    在时代的驱使下,很多事情难以避免,冒然阻止可能引起逆反。
    最残酷的是,这个世界真的有神鬼的存在。
    哪吒盯着鹓初,“啧”了声,偏过头:“我还以为你要赞同李靖呢。”
    他不是想不通,只是压抑了半天挚友竟然赞同李靖的恼火,思考究竟自己识人不清,还是她脑子没转过来。
    鹓初:“我就知道你在生气!”
    她看着哪吒大步走进饼馆,声音清脆,买了两碗饼,其中一碗他还特意叮嘱:“来两份汤饼,我朋友生辰!”
    老板娘接下结实的贝币,喜笑颜开地吩咐起后厨:“好嘞,给两位贵客加鸡蛋。”
    店里有老人站在人群中间说着时事。
    声音抑扬顿挫,正聊到:“又闻近日荒郊,蛇妖翻身,荡平匪村,遭仙人降伏……”
    哪吒找了个角座,跳坐到长木凳上,刚好给鹓初留了个空,两人能肩并肩挨坐在一起。
    “我何时支持过李大人?”鹓初小声喊冤,“我不是从来都是支持你的吗?”
    哪吒:“今天凌晨,榻上。”
    男孩声音清如梢头百灵,字字如玉露滚珠,劲爆的字眼一下子吸引了同桌其他客人的注意,惊异地打量着同桌的俩小孩儿。
    鹓初:“我在朝歌的名声是不好,李……”她注意到隔桌有耳,磕绊着换了称呼,“你父亲不许你与我深交,实是常事!”
    哪吒:“那你不应该听我的吗?!”
    鹓初:“我何时没听你的?我连相看对象都让你否了!”
    旁边又有人注意力不自觉转过来,动了动耳朵,不可思议地听起小话来。
    显然,比起什么蛇妖翻身,官府剿匪,还是男女之间的狗血八卦更引人注意。
    “我日日给你写信,你在外只给我报平安。”鹓初旧事重提,“你就没有遇到什么值得与我说道的。”
    店家端着两碗热汤饼过来,白里添黄的鸡蛋浮在饼上,散发着香气,放到两人面前。
    哪吒拿起筷子,挑了软饼入嘴,囫囵吃下都没尝到味儿,粗糙地安抚了下五脏庙,才皱起眉思考。
    “没遇到什么值得说的。”他漂亮的面庞上,呈出茫然,“睁眼吃饭,抓蛮族,打架,晚上杀两只长得丑的妖怪,睡觉。”
    “我连妖怪长得有多丑都不记得了。”
    “小友杀过妖?!”同桌青年好奇地开口,目光炯炯,“真是年少英才,不得了,可否说说妖怪是什么样的?”
    这么一提,许多人的目光都落了过来。
    或好奇或怀疑的目光纷纷落到哪吒身上。
    哪吒挑着饼皮的筷子一滞,无言起来。
    鹓初坐在他旁边吃着软饼,乐得看热闹,笑眯眯地用筷子挑破蛋黄,搅了搅,喝一口汤,可能是夜里饿了,吃口热的都觉得格外香。
    “妖邪形态各异,有的只是普通动物化形,一眼可鉴,思维与常人不同。”哪吒随口说道,“而有的幻化成人,擅迷惑之术,如蜃妖,海上多见,难以防备……”
    鹓初咳嗽了两下,对上哪吒意有所指的谴责视线,心虚地垂下了眼。
    她哪里是被蜃妖迷惑。
    唉,洗不清了。
    哪吒玉肤朱唇,气度不凡,但夜里不明显,再加上言辞淡然,远没有说故事的老者说得有趣,很快,众人的注意力又从他身上挪开。
    两人得以安静地吃饼。
    鹓初低头看着碗里软趴趴的饼条,有些心不在焉。
    感觉这样安稳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倒也不知,究竟是她寿终,还是哪吒先她一步亡。
    不过想好点,说不定她都不是死于寿终。
    鹓初被这般地狱想法逗得苦笑起来,转头看向哪吒,见他目露疑惑,真挚地说:“我在想究竟是你替我埋骨,还是我替你殓躯。”
    哪吒:“…………”
    他不理解,怎么有人会在生辰这天说这种话,无言到拿出她之前说过的话来说:“你不是还要给我上香添火吗?努力活久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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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鹓初:“我说的那是来世!”
    “你来世还能记得给我上香?”哪吒反问。
    鹓初顿了下,竟深思熟虑起来。
    还真不一定,毕竟孟婆汤一直在改良,下次转世别说不记得哪吒,恐怕连她自己真身都不记得了。
    “努力……”鹓初苦起脸。寿命已定,这怎么努力?
    桌子中央传来一声惊斥。
    只见那老者手托龟甲,苍老的面容上满是惆怅,唉声叹气地说:“陈塘关大旱,祭祀多次却不得雨,只怕上天不仁。”
    哪吒皱起眉,冷眼看了过去。
    老者浑然不觉,面上淌下两行清泪:“我等百姓供奉上天,龙王听奉天庭之命司掌雨水。只怕如今大旱,非龙王不愿,恐怕是不得已。”
    “竟是如此?!”旁边传来附和、担忧声。
    “这可怎么办?”“那供奉……”
    鹓初也一怔,不可思议地看向这老人。
    这话真中掺假,不像是常人能说的谎,可这人看起来确实是个普通人。
    “龙王私自降雨乃是有罪。”老者长叹一声,“若想祈求龙王降雨,恐怕要多加供奉,才能求得龙王徇私垂怜……”
    “可往年已经祭了不少蛮族活牲。”
    “……还能供什么?家中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老者摇头,只故作疲惫地说着“老身也不知”,等旁人自己去猜。
    鹓初却知龙王到底想要什么。
    就像是妖怪想吃唐僧肉一样,龙王想要的是更多的活祭。
    献给龙王的祭品,不会正常进入地府,而是灵魂套上枷锁沉入海底,化作龙王的奴隶,永世不得超生。
    她刚伸手想去拉哪吒。
    “一派胡言!”
    哪吒拍案而起,转瞬便出现在老者身侧,指尖金光大亮,乾坤圈的光华斥满整个屋子,竟如白昼。
    法宝泛着如凝实质的波动,拂起他肩上的炽绫,让众人第一次看清了他如仙似鹤的模样。
    “今日求天,明日求龙王,如何能将性命交付于他人之手?!”哪吒眉眼高扬,眸光如炬,艳烈的人难以直视,“求天不如求己!”
    “我乃李氏哪吒,你若再在陈塘关行坑蒙惑众之事,别怪我不客气!”
    老者被吓得跌坐在了地上,哆嗦着嘴唇,想虚张声势,却被近在咫尺的凶戾之气逼得头晕目眩,只摆着手,慌乱而逃。
    饼馆被这一幕镇得格外寂静。
    似是连呼吸都听不见了。
    哪吒看着一张张或迷惘、或颓唐的面庞,也不觉自己时下能说通些什么,只生硬地留下一句:“莫要信邪言乱语。”
    混天绫一飘,揽住鹓初的腰,将人一同带离了饼馆。
    两人俊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集市人群中。
    过了好一会儿。
    店后才慢晃晃走出来一个巫觋打扮的老人。
    他双眼肿胀,佝偻着背,手拄一杖,披头散发,笑着问起店里的老板娘:“你可知方才那两个漂亮的孩子?”
    老板娘见是熟人,笑道:“那个男孩儿身缠红绫、肩配金环,可不就是总兵府上的三太子?”
    “那女孩儿我就不知道了,看着漂亮,许是哪个氏族女郎罢?”
    老者眯着肿胀的眼,故作惊讶:“原是如此。”
    他眯起眼里透着精光,咧嘴笑起来:“老身在陈塘关多年,竟从未见过他们,倒是不巧。”
    “不过还好……也不晚。”
 17. 第 17 章
    冬祭之日。
    冷风涌入陈塘关,撕下了冬日的幕遮。
    祭祀台方方正正,几丈之高,上置立耳青铜方鼎,日光落在繁复的饕餮纹上,凝重而威武。
    鹓初站在祭祀台下第一层后方。
    站在前面的都是陈塘关的氏族贵人,而后是普通官员,最后则是前来观礼献祭的百姓。
    一圈一圈围住,无数双眼睛盯着高高的祭祀台。
    鹓初站得疲累,身侧女侍熟稔地用身子撑住她,让她得以缓口气,看向祭祀台上的人们。
    李靖身着官服,站于祭祀台上,身侧是主导祭祀的礼官、巫觋,行护法之实的少年却是个陌生面孔。
    少年穿青衣,背佩双剑,神采奕奕,与哪吒有三分相似,看年岁与鹓初差不多大。
    “那人是谁?”鹓初用袖子遮唇,问起身侧的女侍。
    女侍答:“李府二子,木吒大人,据说是为祭祀护法而来。”
    木吒?
    鹓初一愣,困惑地看向那青衣少年,却不巧乍然与他对上了视线,立刻佯装不觉,垂下眼。
    她唇语问:“哪吒呢?”
    女侍摇头。
    鹓初感觉不对,悄悄缓步向后退,在旁人都肃穆地望着祭台的时候,没管女侍的惊愕,绕开人群,转身偷跑离了祭坛。
    丝毫未曾注意祭台上木吒好奇的目光。
    她提着裙摆,踩着毛靴,跑着跑着就喘起粗气。
    冬日为保暖,身上压了厚实的动物皮毛,再加上身体本来就虚,格外费力。
    今日大祭,街上冷清的一个人都没有。
    冷风吹着空荡荡的大街,落叶扫过店边破旧的挂旗,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鹓初快到李府的路上,突然喉咙一阵灼痒,迅速从袖中掏出布巾,一阵难忍的咳嗽后,再一低头。
    布巾上已经染上了几点猩红。
    她习以为常地将沾血的帕子攒紧,藏拾到路边土堆里,以免被女侍和哪吒发现。
    前者会因鹓初体弱多病限制她出门,急于让她延续姜氏血脉,原本保护她的私兵有可能变为桎梏她的手段,后者……
    哪吒会担心她。
    鹓初小跑着,小心地避过李府剩下的府兵,走到靠近哪吒院落的墙外,小心地喊:“哪吒?哪吒!”
    不敢大声,怕被人发现,可小声又不一定管用。
    她为难极了,也不能确定哪吒在不在家里,准备再喊几下就去别的地方找。
    树后的巷子里“嗖”地窜出来一只梅花鹿,咬住她的袖子,把她往李府的小门拉。
    鹓初一愣,只觉得梅花鹿熟悉得可怕,毫不犹豫地跟着它偷偷摸摸地往小门走。
    今日府中真的不够戒备。
    一路顺利,竟真让她一个外人溜进来了。
    鹓初跟着梅花鹿一路在府中走,绕过哪吒的院子,走到后院一个门窗紧闭的屋子。
    梅花鹿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这屋子,拿头轻轻顶了顶她。
    鹓初摸上门把手,锁了。
    她开门不成,只能跑到侧边,踩着台阶爬到窗边开始扒拉。
    这捣鼓的声音不小。
    “谁?!”
    屋子里传来男孩愕然的声音。
    鹓初拿指甲抠了两下,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真将窗户拉开了——可能也没人想到会有小强盗来扒窗。
    她扒在窗边,额上竟忙出了汗,看向屋里。
    屋子里一盏灯都没有,白日里竟如黑夜般沉闷。
    仙尊雕像摆在上首,供前的香已经烧完了,地上还有一颗被啃了一半的供果。
    漆黑的房里,只有刚被破开的窗户落进光来,照到地上眉清目秀的男孩脸上。
    哪吒面色怔愣,漆发半湿贴在皎白的面颊上,眸光若星,双脚被捆住,双手被拘在背后,侧躺在冰凉凉的地面上,不知道是挣扎了多久。
    在他周围,还压着四枚散着光华的镇器。
    为了压住哪吒,可见下了狠功夫。
    “哪吒!”鹓初见到他,终于松懈下了一口气,“我没在祭祀上看到你,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哪吒动了动嘴唇,望着她,好半晌才缓缓开口:“就因为这?你……没等祭祀吗?”
    他虽生性叛逆,不当回事,但他知晓世人崇尚鬼神祭祀之仪,贵族尤甚,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被李靖锁在这里闭门思过。
    “什么叫‘就’?”
    鹓初垫着脚往上爬,窗户不大,但对小孩来说足够,梅花鹿顶了几下她,刚好把她推进了屋。
    她狗狗祟祟地跳进来,从兜里摸出一块饴糖喂给窗外的梅花鹿,摸了摸它的角说完谢谢,见它跳着跑走,才走到哪吒旁边。
    鹓初扫了眼地上的镇器,不禁感慨这手笔不简单,反正以她□□凡躯是解不了的,老老实实坐到了哪吒旁边一尺的位置。
    “我本来就不关心祭祀。”她笑起来,“天大的事在朋友面前,也得往后捎捎。”
    “这是怎么了?你又和李大人吵架了?”
    哪吒在地上翻滚了下,坐起身来,甩了甩汗湿的头发,看着面前巧笑倩兮的少女,直言不讳:“是。”
    “我反对活祭,即便是讨伐的蛮族俘虏、奴隶。”
    他垂着眼,呼吸不平,像是压抑着怒气,上扬的眼尾隐有凝为实质的锋利。
    “若按常理,我作为李靖之子,今岁祛凶的伏妖随将,本该由我为祭祀护法——但李靖警惕我。”哪吒说起这话时,干净的脸上满是讥讽,“他信极了我一定会生事。”
    “为此,李靖早早就书信金吒与木吒,唤其一归家,为此次祭祀护法,将我……镇压于此。”
    哪吒睫毛颤抖,闭上了眼,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妖邪般,耻辱地被亲人“镇”压在家中祭堂。
    四面封闭,香火缭绕。
    玉清祖师的雕像矗立在上,俯视着被关押在此的小儿。
    鹓初看着哪吒手脚被法宝绳索束缚,脊背挺直都十分费力,被汗浸湿的领口昭示着他挣扎了多久。
    她下意识伸手,想替他抹些汗,指尖却在靠近哪吒的瞬间,被镇器形成的壁障挡住示威。
    法宝的光华大亮!
    “小心!”哪吒连忙阻止。
    他一个人乱来就算了,鹓初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可受不得半点折腾。
    鹓初遂放下手,只是看着他,说:“我在祭坛看到木吒了。”
    哪吒本没在意,听她提起,蓦然想到殷夫人提过“若有机会让她配木吒……”的胡话,心中浮起警惕。
    “你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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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他?”他装作随口问,眼底却恶狠狠起来。
    鹓初完全不知情,随口说:“和你有几分像。”
    “但他听李大人调遣,专程为制服你而来,下了不少功夫,你往后只能再警惕些了。”
    哪吒等了会儿,对上鹓初单纯的视线,发现她说完了,才:“仅此?”
    鹓初:“?”
    她眨了眨眼:“我又不认识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哪吒直勾勾地盯着鹓初:“我不喜欢他。”
    她笑得纯良:“那我也不喜欢他。”
    哪吒轻哼了下,看向窗外大亮的天光,眼底又落下沉沉的阴翳:“这样的大祭,包括成人、孩童在内,在陈塘关要死百来数。”
    各个城池的活祭都会优先蛮族俘虏,但情况特殊,也会祭流氓、凡民。
    一场祭祀下来,白骨皑皑。
    人骨与兽骨一同堆在一起,祭鼎却像填不满的窟窿。
    陈塘关大旱,正是危机之时。
    李靖不会容许任何人破坏祭祀,尤其是作为他亲子的哪吒,既是为民,也是为他作为总兵在朝歌的名誉。
    “小初。”哪吒注视着她,喃喃着,“小初,他们若能活着……”
    鹓初看着哪吒,慢慢地帮他补充:“若有一人能活下来,田地里就能多一人耕地,就有可能多一名工匠,多一名出海的渔民。”
    “日子难,但人总归要想办法活下去。”
    哪吒没说话,手静静地放在镇器边,隔着屏障,和她搁在地面上的指尖相对。
    “你是对的,哪吒。”鹓初笑起来,声音亲昵而坚定,“我若有能力,一定会与你做同样的事。”
    哪吒望着她,深呼了口气,缓缓恢复着体力,声音笃定:“不会有下一次了。”
    他眉眼沉静,隐隐透着孤注一掷的狠意。
    李靖这次成功阻止了他,却将他的反骨锻得更为坚实,处处是刺,誓要一雪前耻。
    “即便李靖斥责,金吒与木吒使手段,百姓盲从……”他说,“仅我一人,也要从上天手中护住陈塘关。”
    鹓初看着他的磐石之心,喉口却不自觉发涩,
    “小初,你走吧。”哪吒看了眼窗户,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厌烦,“时辰不早,只怕祭祀一毕,木吒那厮就要来了。”
    鹓初面露犹豫,但还是乖乖站起身,刚转过身看向窗口,就见青衣少年正呲着牙瞪着哪吒。
    她一懵,迅速意识到“说木吒木吒到”应验了。
    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充斥着被朋友家长抓包的尴尬。
    唉这真是……唉这。
    木吒对上鹓初的视线,正经地咳了声,灵活跃入屋内,见她笑容腼腆、手指拘谨地提着裙摆,不禁抓了抓头发。
    他看着鹓初,正准备开口。
    哪吒冷不丁来了句:“你脸红什么?”
    木吒险些被他吓得一激灵,嫌弃地“诶”起来:“你被关禁闭还吃老祖供果我都没说你!”
    “什么叫‘那厮’?我可是你哥哥!”
    哪吒:“呵。”
    木吒也习惯了他这模样,看向鹓初,突然有些不自在,认真地问:“我在祭坛就望见你了,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跑来找哪吒?”
    哪吒眼色霎时凶神恶煞起来。
 18. 第 18 章
    鹓初转世多次,见多识广。
    也是第一次爬墙到别人家,然后惨遭人家哥哥当场抓获。
    活像试图拐骗别人幼弟的张三。
    我不是,我没有……没有吗?
    鹓初心虚地低下了头,提着裙摆,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擅闯贵府,实在失礼。我是姜姓女初,目前暂住于陈塘关丘家。”
    她想到自己翻墙活像登徒子的行为,心一横,双手合十,希冀地看着木吒:“我诚心悔过,保证不再犯,还望二太子能帮我隐瞒一二。”
    少女眸光晶亮,面颊带绯,像是极不自在。
    近距离看,与在祭坛上遥遥一望时差异极大。
    木吒笑起来,手一挥:“小事。”
    他略不自在地避开对视,揶揄地看着旁边沉着脸的哪吒:“弟弟实在不听话,家中怕他惊扰祭祀,特地遣我费力将他按住。”
    “哪吒性子顽劣不驯,平日里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木吒又望向鹓初,丝毫没管弟弟带刺的视线。
    鹓初摇了摇头,小声说:“不。”
    她笑起来,认真地说:“令弟照顾我颇多,是我多加麻烦他,今日见他不在祭祀,才慌了神……抱歉,我改日携礼登门赔罪。”
    两人目光相对,说着客套话。
    哪吒面色不耐,眼尾尖透着恼火的红,像是和身边的兄长互斥般,没半点好脸色,刚想打断他们。
    “不必。”木吒连忙摇头,听到府外巡逻的脚步声变密,眼神一变,“此事全当没发生过,我送你出府。”
    他上前两步,说着“失礼”,拉住鹓初的袖子,往窗口方向快步走。
    哪吒冷眼看着鹓初被木吒带出屋子,窗户被“啪”地合上。
    祭堂内又恢复了寂静,透不进光。
    直到午时。
    紧闭的门才被家中管事打开。
    木吒走进来,先是在祖师面前上了三炷香,三叩九拜,才收回镇器和绳索,而后无比熟练地避过哪吒直往他脸上冲过来的拳头。
    家丁一看这场合,“唉呀”着抹汗,连忙往后退开。
    木吒余光一看拳风,冷汗落下,惊愕地对上冲上来的哪吒:“你下这么重手?!”
    哪吒一字不发,只步步紧逼。
    “你生什么气?”木吒许久未和兄弟练手,倒来了兴致,也没用法宝,赤手空拳过起招来,“是爹要关你,又不是我要关你!”
    哪吒冷呵一声,转手掰下一杈树枝作剑:“看招!”
    两人虽来了劲,但都控制在堂外。
    你来我往几十个回合未分胜负。
    木吒嘶着这这弟弟未曾外出修行,离家出走一趟回来一身牛劲,狠手处处往他筋骨上打,脑子里满是招数,目光却突然看到了梢头的花。
    他这一闪神,肩膀就被哪吒痛击了一下,连忙向后翻滚落地,埋怨道:“就你这脾气,到底从哪里捡的那漂亮女郎?”
    木吒不说还好,一提,哪吒顿时怒上眉梢,转瞬便冲到了他面前,旋身一踹。
    这一下别说是普通人,就是修行之人都要伤筋动骨一百天!
    木吒吸着凉气,险险躲开。
    他眉头一皱,目光狐疑地盯着自家弟弟,脑子突然转了起来。
    木吒品出不对了。
    “停一停!”木吒直接喊停,感觉哪吒拿他当活沙包用,没心思再打架,“娘说你与姜初关系极好,是朋友,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关系确实是好。
    就这一个敢爬总兵府的墙,一个为了一句话就上手狠打自家兄弟,堪称卧龙凤雏,差不了一点。
    但是不是“朋友”就是个悬念了。
    哪吒倏地停下,如鸿雁般落下地来。
    他面色冷淡,如玉似珠的精致面容上,眸光如炬,质问地看着木吒。
    “你去问娘做什么?”
    家丁躲在一侧,探头见战况结束,这才捧着木盘小心地走出来。
    哪吒随手一甩汗,伸出手,木盘中的乾坤圈与混天绫立刻飘起,缠回了他的身上。
    木吒见他歇下停战,才松了口气,手搭上腰:“好奇嘛。”
    “我在祭坛人群里第一眼就看到她了,不知为啥,感觉格外顺眼,似是个有福气的面相,又是你朋友,左不过得问两句。”
    哪吒这脾气,自家人都不一定消受,从殷夫人口中得到一句“他们关系不菲”,可稀奇极了。
    木吒笑眯眯地看着哪吒,眉头一挑:“真只是朋友?”
    虽为不熟的兄弟,但哪吒这半像小孩子占地盘的架势还是引起了他的怀疑。
    哪吒蹙眉,不喜地开口:“是,又如何?”
    木吒半信不信,提步就往院外走,试探起来:“我听娘说她正在相看,便提了一嘴她与我年岁相仿,恰好我回陈塘关,也是缘分。”
    他走着走着,突觉背后一阵寒意。
    一回头。
    相比哪吒平淡的眸光,先看到的是呈剑状的混天绫,直直地抵着他的脑袋,激得他背后的双剑都颤了起来。
    木吒难以置信:“你这是做什么?铲除异己吗!”
    他脱口而出,却觉得自己一语中第,像极了现状,惊异地看着哪吒。
    哪吒掀起眼,眉头微微皱起,嫌弃地看着他:“她要相看,你添什么乱?”
    “怎么我就是添乱了?!”木吒故意反问,“你兄长我一表人才,武艺精湛,修的还是玉清之道,哪里不比陈塘关其他人强了?”
    这倒是事实。
    哪吒没办法否认,即便木吒想辜负小初,整治起来也不难。
    可他接受不了木吒和鹓初成亲。
    哪吒一口否定:“不行。”
    木吒眯起眼,故意调侃起来:“你想,我如果和姜初成亲了,她进了李府,你不也能日日见到她?”
    哪吒眉头紧皱,只觉木吒嘈杂得活像梢头的麻雀,没一句话是能入耳的。
    他手中乾坤圈一闪,反手直逼木吒而去:“想找架打直说!”
    这一声没惊住木吒,倒惊动了院落内的殷夫人。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母亲的院外。
    “哪吒?木吒?”
    殷夫人的温和声音传来,将两人老实引入了院中,笑着看他们:“这是在说些什么?”
    木吒双臂环胸:“我说我有意和姜初相看。”
    哪吒冷脸:“我不同意。”
    “为什么要你同意?”木吒揶揄,“你不是她亲长,她无父无母,她同意不就行了?”
    哪吒:“她听我的。”
    木吒眨了眨眼,摊手,无话可说地看着殷夫人。
    殷夫人咯咯笑起来,才无奈地看向木吒:“你是真心的吗?她出身姜氏,如今时局紧张,并不简单。”
    她转头与身侧家丁说,去请李靖闲暇之时来说话,一转眼,却发现李靖已经站在了院子门口,双手背后,注视着他们。
    木吒却不在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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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她对眼缘,再者大不了我带她避过风头,亲事明面上暂缓……”
    “而且。”他话音一转,得意地笑起来,“我已经掷杯问过祖师了。”
    此话一出,几人都一愣。
    木吒笃定:“祖师同意了这门亲事。”
    殷夫人迷茫地皱起眉:“你,何时问的?”
    木吒咳嗽了声:“下祭坛的时候问的。”
    言下之意,他在祭坛看到鹓初第一眼,转身就出于好奇心问了一嘴姻缘,却没想到得到了一个十足的肯定。
    李靖都沉默了片刻,缓缓走上前,面色沉肃,眉头紧皱:“祖师既同意了……”
    那这还真是,不能干涉了。
    哪吒后退了一步,发现最有可能阻止这门莫名其妙的亲事的李靖都失了阻拦意志。
    他眉目少见得慌了。
    “荒谬。”哪吒倏地转身,跃起凌空,眼见要走。
    哪吒乍然听到身后的“嗖”的风声,混天绫借劲反抽过去,转身俯视持剑袭来的木吒。
    他嘴角勾起,目光讥讽:“有些招数,得逞了一次,你觉得还会有第二次?”
    冷风拂起红霞般的长绫,衬得他皎白面容上怒火如焰。
    他丢下一句“此事不必再议”,翻身乘风而行,直直离开了李府。
    哪吒烦闷在心,本无确切方向,但等落地时,竟已经到了鹓初院子的墙外。
    里面传来女侍的恼怒。
    “丘家到底哪里找来的妖言惑众的老东西!”
    “竟胡说女郎是天选的贵人,能以您祭龙王,能得百年风调雨顺……荒唐!”
    “……”
    哪吒站在墙外,手贴着冰冷的墙,脑字“嗡”了一声。
    耳畔一寂,皑皑的白骨如雪花般落在脑海之中,仿佛天地间都只剩下烧灼的祭火、咚咚跳着的鬼舞与填不完的窟窿鼎。
    哪吒呼吸闷促,脖颈几乎暴起青筋,直接一跃落入院中,惊得院里的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谁说的话?”哪吒捏着乾坤圈,呼吸浸着弑意,“我去杀了它。”
    他目光灼灼,扫过懵然的女侍,看向坐在屋外的鹓初。
    鹓初手中还捏着那把贝壳扇,头发湿润似是刚沐浴过,在看到哪吒时,眼里明显带上了欣喜的笑意。
    她笑得明媚,如同丝毫没把想将她充作“活祭”的谣言听进去。
    如梢头的雀鸟,湖面的浮花,视线落到她的身上,想到的都是些柔和的色泽。
    哪吒转目看向女侍,无声质问。
    女侍欠身:“奴也不知晓,只是这谣言来得突然,顺耳听到了……”
    哪吒蹙眉,哼了声,面色冷然。
    鹓初看着哪吒三步并作两步,坐到了她身侧:“我以为你今日会在家中团聚。”
    哪吒身子一顿。
    他缓缓抬头,直勾勾盯着鹓初,眉眼里难得带上了些威胁:“和谁团聚?”
    鹓初眼神困惑,犹豫了下:“你兄长不是远道而来……?”
    她话都没说完,肩膀就被哪吒一压,睁大了眼,懵然的在一阵慌乱中倒在了木地上。
    哪吒几乎是额头抵着她的,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他眸中的恼意格外明显,仿佛能透过睫毛落到她眼底。
    他手捏着她的肩膀,眼尾的怒意如抹朱砂,映在她迷茫的眼中。
    “你不许和木吒成亲!”
    “你是我的朋友,你是……!”
    “我的。”
 19. 第 19 章
    成亲?成什么亲?
    和谁成亲……?木吒?
    鹓初躺在木地板上,两眼放空,面色茫然,像是听见了文字的奇妙排列组合,以至于被哪吒按着肩膀压了半天都动。
    院落里一阵诡异的寂静。
    女侍看着这不好细说的一幕,闭嘴匆匆逃离了事故现场。
    鹓初半晌才找回声音,闭了闭眼:“哪吒,能不能不要为了莫须有的事生气。”
    朋友,她从来没有打过李家的主意。
    她一身清白啊……!
    哪吒呼吸一促,眉头紧皱,眸光炯炯盯着她,声音利落:“你发誓。”
    鹓初:“?”
    哪吒眼神危险:“快点!”
    “好好好……”鹓初找回了哄孩子的感觉,直接双手投降,“我发誓,此生与总兵府二子木吒大人,没有任何感情纠葛,也不可能与他成亲。”
    哪吒:“相看也不行。”
    “是的,能不见面就不见面。”鹓初长叹一口气,从源头斩断成为哪吒嫂子的可能性。
    噫,光想想就鸡皮疙瘩直起。
    哪吒见她再三肯定,这才松开了钳住她的手,直起身来坐好,眉眼沉闷。
    粉面朱唇的男孩如同在家中遭遇了不测,处处不顺心,留得一身余恼无处发泄,别说眼尾,连指尖都泛着红。
    鹓初理了理半湿的发丝,坐起身来。
    她感觉气氛有些凝滞,调侃:“你为这生什么气?”用手肘碰了碰哪吒的手臂,“你不是还说之后还要陪着我相看吗?”
    哪吒看着鹓初,启唇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说。
    他原本觉得成亲就像拜师学艺一样,是一件简单的事,可看见木吒之后,他发觉成亲远不止于此。
    打一架也不能解决问题。
    他不想鹓初成亲。
    “我的……生辰。”哪吒侧过头,又将那句话咽了下去,生硬地转了个话题,“你会来陪我吗?”
    鹓初笑意盎然:“当然!”
    她最近一直忙着准备生辰礼,毕竟不出意外她的大限将至,明年春日极有可能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哪吒过生日。
    务必要在她死之前,完成这件极具纪念意义的事。
    哪吒伸手,拉着她的手腕,身上混天绫顺着夜风飘到她的眼前,轻轻掠过她的面颊耳廓。
    他看着沉云的夜空:“你觉得来年会好吗?”
    鹓初没说话。
    没过一会儿。
    院落墙外传来刻意的“咳”声。
    哪吒“啧”了声,带着安宁被打破的嫌弃,眼眸浮起敌意,看向从墙外招手后爬上墙檐的木吒。
    少年抓了抓头发,满脸歉意地看着鹓初:“抱歉,幼弟给你添麻烦了……”说着还夸张地叹了口气。
    鹓初本不知情,哪吒闹了一通,她反倒意识到了可能存在的误会。
    “正好。”她站起身来,笑容温和轻声说,“木吒大人,我有话与您说。”
    木吒一愣,瞅了眼同样怔然的哪吒,突然笑了起来,摊开手:“那正好,让我们成熟的同龄人商量些事。”
    他在袖子里掏了掏,靠近鹓初,在哪吒虎视眈眈的目光中,转手摸出一个结界,将这小刺猬隔在了外面。
    结界如一个圆罩,将二人包裹其中。
    木吒本来准备先开口,说起有关姻缘之事。
    却没想到。
    鹓初扬起了一个单纯的笑容,语气直率:“我快死了。”
    如砸下来一块巨石,震荡地面。
    木吒懵住,唇瓣颤抖,竟被硬生生噎住了。
    啊?
    “你……”木吒险些接不上话,半晌艰难开口,“你的面相不像是短寿之人,况且寿命可以服丹延长,并非不能解决。”
    鹓初摇了摇头,眉目清明:“我携劫而生,命中注定短寿,非外力可解。”
    木吒听到“劫”字,霎时理解了。
    正如哪吒身怀难解杀劫,虽然稀少,但也有人同样如此,而命中之劫并不会影响面相。
    “我觉木吒大人面善,料大人见我应如是。”鹓初笑着说,“但大人也不必误会,此非姻缘之相,不过属性意外相合。”
    她虽不知木吒修行如何,但印象里木吒的名讳出处源于菩提之木。
    鸟栖于木。
    这是个神话大混杂的世界,东掺一点西加一点,恐怕这份奇异的面善也与此有关。
    木吒皱着眉头冥思苦想,最后长呼了一口气,无奈又洒脱地说:“好了,我知道了。”
    “姑娘是干脆地拒绝我了,也不需要找些别致的理由!”
    “不过,有关你寿数之事——”
    鹓初:“此事请不要告诉哪吒。”
    “时机合适我自然会说,但不是现在。”她弯起眉眼,手指竖在唇前,“请大人帮我保密。”
    木吒沉下眼,最后轻松地说:“好吧,都答应你。”
    “祭祀结束,既无他事,我便要离开陈塘关,回归师门……我这弟弟不省心,只怕你要多担当。”
    “能与哪吒相识,乃我此生之幸。”鹓初真挚地说。
    她眸光透着亮光,仿佛真情实感地这么想,没有半分虚言,洁白的面容上满是不加掩饰的欢喜。
    木吒只觉牙酸。
    若不是年龄不相符,真不冤枉哪吒那副醋劲大的上天的模样。
    木吒嘀咕着:“你收敛点,这么哄孩子,也不怕他把你亲事全折腾没了……算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说罢,手一抬,撤掉了结界。
    结界刚撤,一抹红影就倏地落到了鹓初身侧。
    哪吒目光如炬,面色严苛,拉着她的手上下扫视,生怕她被“恶人”锁伤,身上少了哪块肉。
    木吒没好气地啐了声:“诶诶你这小子!”
    “跟我回家!大晚上的来爬别人姑娘家房子,成何体统!”
    哪吒抬眼,见鹓初朝他笑了笑,满脸让他安下心,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却也没有同木吒一起。
    他携混天绫,腾空而起,如惊鸿落雁,朝鹓初挥手作别,转身离去,比木吒快一大截。
    后面跟着无奈斥责的木吒。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的夜空之中。
    留下了坐在院落中的鹓初。
    她说完好长一通话,缓缓呼出一口白气,按着胸口,捂着嘴闷声狠咳了好几下,落了满指缝的血丝。
    “这真是。”鹓初在水池里洗净血痕,走回屋子,拿起了枕边的金莲冠。
    原本的金冠上已经落上了童子立莲图,精巧却不冗余,手工的刻痕完成了大半。
    “幸好来得及。”
    ……
    大祭之后,严冬而至。
    浩瀚东海也没能让寒气温和些,在干旱之后,百姓又不得不苦于冬冻。
    鹓初出手,布了不少施舍,陈塘关照旧平稳驶进了“路有冻死骨”的雪天。
    在残酷的天气下,无人有相看的兴致。
    总兵府也重新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殷夫人本想邀请鹓初上门做客,却意外得到了她病倒的消息,怔然下准备派人送些药材。
    一转头,方才还在身边练武的哪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殷夫人已然习惯,也难免扶着额叹息,摇头:“这孩子…仗着年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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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往人家姑娘家里跑,也不合适呀。”
    旁边侍女只笑着安慰,等再大些懂事了就不会了
    院落里只剩叹息。
    但是出奇的,这次并没有如她们所预料。
    哪吒沉默地走过大街小巷,看到了昏死在屋檐下的单衣老者,听到了奄奄的哭声,大旱过后的饥荒之冬,尚能走路的百姓无不面容凹陷,双眼无神。
    冻死之人身上残存的破葛都被偷走,试图抵御这骇人之冬。
    寂寥的街上透着浓重的死气。
    哪吒压得喘不过气,逐渐加快步伐,跑着冲到了丘府外,刚靠近,先嗅到了一股难言的水腥味。
    他骤然警惕起来,随着祭龙王的风声遍地,不得不怀疑起海族的阴谋。
    哪吒跃起落在屋檐下,遥望一眼鹓初的屋子。
    他本以为鹓初在屋中歇息,却不知为何,她恰巧打开了窗户,隔空望见了他。
    两人隔空一望。
    鹓初怔然地看着哪吒,脸色苍白带着担心。
    哪吒不知为何,乍然避开了她的视线:“我找到妖邪痕迹,先走一趟,你好生休养,莫要出门……”他丢下一句轻轻的“我去去就回”,赫然转身离去。
    他匆匆离去,没听鹓初急切的呼唤,顺着那股水腥味追赶,竟看到了陈塘关海边悬崖上升起的浓烟。
    那是龙王庙的所在之地。
    浓重的黑烟顺着崖顶飘起,如一条蜿蜒的黑杖接连上飘浮的乌云,仿佛真的能直达天际。
    填埋了无数性命的大祭,并没有给陈塘关带来生机,反而蔓延了人们的绝望与疯狂。
    哪吒不顾那浓重的死气,冲到了悬崖边上。
    浓如火场的黑烟之中。
    他看到了形如枯槁的人排队站在崖边,抖着手将仅剩的粮食丢如海中,泪水在面上冻成寒霜,缺漏的牙齿颤抖着发出耳酸的响声。
    幼小的尸骸被放在盘中,随着“噗通”一声落入海面。
    一张张麻木的面容宛如陈列的尸体,甚至有人腿脚无力跌落悬崖也无动于衷,仿佛只是意外多了一份祭品。
    下坠,不断的下坠。
    哪吒目眦欲裂,混天绫如火焰般落下,缠住那个失足跌落的人,将他丢回了悬崖上,惊动了原本呆若木鸡的献祭人们。
    他们像是受惊之兽,颤颤巍巍地跪下,祭拜着这突入起来出现的“神迹”,嘴里带着絮絮叨叨、如堕魔障的嗡声。
    哪吒的目光穿过乌泱泱的百姓,乍然落到了香鼎边上一个蜷缩着的稚嫩身体上。
    那是个看起来六七岁的孩子。
    面色惨白泛灰,身上满是血色写成的图腾,香灰覆面,已经没了呼吸。
    他是哪吒刚出世时,为数不多的玩伴。
    “停下。”哪吒开口,声音像冰,冻而脆硬,“都停下。”
    “再有活人祭祀,犹如此鼎。”
    话音一落,混天绫“啪”地击中香鼎,轰然一声后,方正的青铜鼎碎成了裂块,泄出满地灰尘。
    蓬头的老巫觋被吓了一跳,哆嗦着拄着拐,从尸体旁站起来,双眼肿胀,皮包骨的手指冲着他,恼怒斥道:“谁家竖子,竟敢搅扰龙王祭祀!”
    哪吒偌大的黢眸看向无垠的海面,阴云之下,涌动的漆黑潮水恰似祭祀的大鼎。
    他转头看着这老巫觋,手中的红绫倏地冲出,比庙中燃着的火焰夺目千百倍,捆上了这老巫觋的脖颈。
    “谁派你来的?你想做什么?”哪吒走近,周边的人无形中为他让出一条路,咄咄逼人,强势难挡,“你是何物?”
    他安静地俯视着跌坐在地的老巫觋,瞳仁黑得可怕。
    “说。”
 20. 第 20 章
    “呼,呼……”
    吐出的热气迅速化作白雾。
    鹓初飞快地跑出房间,手忙脚乱地踩上毛靴,被旁边焦急冲上来的女侍披上大氅,不顾旁人的阻拦就要往外跑。
    谁都没能想到鹓初突然慌了起来。
    “女郎?女郎!”声音紧紧追着她的背后。
    鹓初甚至都没有走正门,顺着院子里的树枝就往上爬,在女侍和护卫目瞪口呆下,以灵活到不可思议的动作落在了院墙上。
    她还没跳下去,先对上了墙外青衣少年懵然的视线。
    “姜…姜……”木吒磕绊地看着鹓初,上前一步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接她。
    鹓初也没客气,搭着他的手就跳了下来,捂着嘴一阵咳嗽。
    木吒见状不对,警惕起来:“哪吒呢?!”
    他奉李靖之命监察哪吒,以免做出无可挽回之事。
    鹓初一把抓住木吒的手腕,急得眼眶发红,让他顺着手指方向看过去:“祭祀,龙王庙!”
    祭祀的黑烟缓缓飘浮,久久缭绕竟如天柱。
    乌压压的悬崖顶,凝着不散的死气。
    木吒倒吸凉气,下意识以为哪吒大开杀戒,腾空而起本想独自冲过去,却被鹓初死死扯住了袖子。
    鹓初强硬地说:“带上我!”
    木吒急得流汗,扯起袖子:“这等急事,妹妹你凑什么热闹?!”
    他实在没招,十万火急之际还是扯着鹓初上了路,风驰电掣、横冲直撞地飞到了悬崖之巅。
    潮冷的龙王庙内,乌泱泱的一片百姓。
    人数之多,远超木吒的想象。
    那抹稚嫩的红色正站在碎成裂块的青铜鼎前,按着一名狼狈得口吐白沫的老头子,混天绫缠得仿佛能将人撕裂。
    “哪吒?!”木吒脑子一白,看着地上散落的诸多血迹,焦急地一声呵斥,“你这是作甚?”
    站在地上的男孩抬起眼。
    他面上带着未干的血迹,睫毛影如扇落在黢黑的眼瞳里,皎白的面容竟透着几分森寒。
    鲜红的混天绫顺着嗖嗖的寒风飘舞,模糊了他的神思。
    木吒踉跄地降落,惊惶地看着浓重的血猩气,难以置信。
    哪吒看了眼木吒,目光迅速落到了跟在他身后的少女身上。
    她穿着潦草,发丝凌乱未曾束起,明显是仓惶出门。眼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担忧。
    木吒在怀疑他,鹓初在担心他。
    哪吒突然觉得讽刺极了。
    “睁大你的眼睛。”哪吒手一甩,混天绫霎时松开缠住的糟老头子,丢到木吒脚边,“看清楚这是只什么。”
    木吒皱起眉,这才发现眼前似有一层不易察觉的水汽形幻术,被哪吒这一甩撞散之后,看清了这老人的原型——竟是只千年老龟。
    这老乌龟倒是耐摔,身上都撞出不少伤,抬起脖子,望见木吒身后的鹓初,眼里仍精光一闪。
    木吒惊疑不定:“这是……”
    “它身为东海龙王属臣,潜入陈塘关已久,蓄意挑拨离间,怂恿百姓献祭。”哪吒说得有条有理,声音平静极了,可任谁都能从紧绷的空气中感受到他压抑的怒火。
    他一字一字清晰至极,响彻庙里的每个人耳中。
    “大祭死了那么多人,龙王照样欲壑难平,现在还在鼓吹活祭,杀了血亲,杀了近邻,杀了我的朋友。”
    “……还不知足。”
    哪吒扫视着周围低着头不语的人,死死地盯着刚来的木吒:“我要为了枉死的百姓讨回公道,我要为陈塘关讨个公道。”
    他的眼尾浸满了血红的恨意,执着得像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顽石,谁都拦不住。
    混天绫如剑般冲出,直缠向匍匐在地上的老乌龟。
    剑光一闪,“叮”的一声。
    一把剑击开了他的混天绫。
    木吒手腕一颤,痛得“嘶”了声,如此强硬的力道是之前在李家武力比划时前所未有的,可见哪吒心境难挽。
    木吒看着面色冰凉带煞的哪吒,艰难地摇了摇头:“不可。”
    “此事不可,你莫要意气用事……我们回家,让爹娘来商量处置。”
    哪吒极缓地眨了下眼,如傀儡般地重复了一遍:“意气用事?”
    他的目光从木吒挪到其后的鹓初身上,如无声的询问,却在撞上她的面庞时一滞。
    鹓初在哭泣。
    刚涌出眼眶的热泪就被寒风冻住,在脸上凝出了一粒又一粒霜珠,可还在不断地顺着她的指缝落下。
    哪吒望着鹓初,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不是因想阻拦他而哭,也并不觉得他杀孽深重,犯下滔天之罪。
    与木吒截然相反,鹓初是完全赞同他的。
    那她为什么哭?
    哪吒问:“你是觉得我会受伤吗?”
    鹓初的哭声一顿,眼泪愈发止不住,脸上落下道道斑驳泪痕:“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我做事与你无关。”哪吒反倒笑了起来,手指一抓,乾坤圈金光大亮,平静地对上木吒,“你觉得你能拦住我吗?”
    他语气笃然,隐透着不自觉的猖狂。
    木吒手持双剑对峙,头皮发麻,不理解为何身后之人落泪,哪吒反倒更坚定了决心。
    他只知道今天必须把哪吒拦在这里。
    不计一切代价。
    乾坤圈与钩剑相撞,霎时在天空中擦出了铁花。
    金戈刀枪鸣声不绝于耳,在龙王庙上愈演愈烈,仿佛要将这悬崖上的庙都卷入其中。
    兄弟俩的身影在空中争斗,激烈得竟如累世死敌,无半分相让。
    鹓初站在下方的人群中,被寒风吹得头疼欲裂,找了个烟雾少的空地坐下歇会儿。
    晕眩之中,脚上突然多了一只干枯的手。
    她艰难地睁开眼,看见重新化为老人之形的千年老龟正贪婪地盯着她,诡意浓重。
    老人身上缺肉,凉凉的皮都起褶了,像裹着骨架从坟里爬出来的披皮骷髅。
    鹓初疲倦地垂下眼:“龟丞相,你不认得我了?”
    老乌龟一愣,猛地眯起眼,鼻子一动,上下来回地扫视着她,实在没印象:“你这小丫头,敢诈老身?!”
    鹓初不想和老眼昏花的东西说话。
    寻常妖怪看到她和看了唐僧肉似的倒也罢了,有千年修为的老妖怪看到她这一身祥瑞之气,脑子竟也不多转一下。
    难怪人类是万物之灵呢。
    不过无所谓,东海这辈子有两大劫,一个在今朝,下一个也不远。
    龟丞相眼珠子转着,苍老而细的声说气话来桀桀的,透着直白的恶:“你这身骨非凡,若能被龙王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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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她被龙王吞下,龙王身上会承一大劫。
    鹓初蓦然睁开眼,如福至心灵,看着眼前的龟丞相,轻声说:“你可以试试。”
    龟丞相一愣,困惑地看着她。
    鹓初笑了起来,漆黑的发丝随风摇曳,声音带着诡异的轻快:“你也知道吧?我与寻常人不同,杀我祭祀是没有用的。”
    “只有龙王亲自吃了我,才有用。”
    她既将死,也要死得有价值一些。
    龟丞相眼珠子一转,没察觉眼前少女身上隐秘的兴奋。
    她看上去是那么虚弱,禁不起半点摧折,以至于它没升起半点警惕。
    它见天上打的你死我活的兄弟,冷汗流了满背,看了看鹓初,知晓它现在抓不走人,开始偷偷摸摸往悬崖边上挪,准备寻机会逃走。
    天空中。
    哪吒手中的乾坤圈死死压着木吒,目光越过他,骤然看到在鹓初身边鬼鬼祟祟的老乌龟,眉眼一冽,猛地一推木吒:“碍事!”
    偌长的混天绫从天而降,竟如劈山之斧冲向了龟丞相。
    “啊?啊!”龟丞相霎时吓了一跳,假作人类模样,抱着头惨兮兮就地一滚,“杀人啦杀人啦,李靖的儿子杀人了!”
    哪吒眉眼半点不动,眼看它就要命丧于此。
    殷夫人喘着气,匆匆地冲了上来,慌忙地仰头望天,挡在了龟丞相的前面,对上哪吒惊愕的视线。
    混天绫猛地一收,与殷夫人擦肩而过!
    “娘……?”哪吒怔然了下,眉眼滞涩,嘴唇颤了两下,很快就从殷夫人无奈而不赞同的神态中意识到她的来意,眼眶霎时红了。
    原本如磐石般笃定的眼神摇摆起来,随之升起浸着委屈的怒意。
    为何要拦他?他哪里做错了?
    哪吒看着殷夫人,质问:“娘为何要拦我?是李靖要你来的吗?!”
    “是娘自己要来的。”殷夫人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朝空中的哪吒伸出手。
    哪吒缓缓飘下,停在了殷夫人的手刚好能抚过他发顶的地方。
    他一身风露,与木吒争斗的汗水浸透了发丝,随着那只温柔的手一下又一下摸过他的头顶,眼眶红得吓人,未有半滴眼泪,却充斥着浓烈的不甘心。
    哪吒紧紧抓着乾坤圈的手颤抖起来,仿佛在死死地压抑着那股不知向何方倾泻杀意的怒火。
    殷夫人只温和道:“为娘知道你未曾犯错,只是此事甚大,牵扯方方面面,不光是我们家的事,也不止是陈塘关的事……”
    “为娘知道你想为百姓讨回公道,但先与娘回家,我们慢慢商量,找一个万全之策,好不好?”
    哪吒低着头,在这一声声劝慰中,最终垂下了眼。
    殷夫人见他情绪稍缓,心口悬着重物终于落下。
    她的目光转向扶着树干站起来的鹓初,见她脸色苍白如纸,带病追来,怜爱地派人去扶着她:“女郎若不介意,与我们一同回府喝碗热汤吧。”
    鹓初下意识想拒绝,免得麻烦别人,却对上了哪吒看过来的目光。
    男孩面色似沉静,眸光中却还夹杂着太多的意气,如一团未熄灭的火,只要风轻轻一吹,就能翻涌出更多的星火。
    鹓初仿佛被他眸中的火乍然带走了心神。
    “好。”她下意识应下,“劳烦贵府。”
 21. 第 21 章
    陈塘关上空,乌云凝聚不散。
    李总兵府,冷风敲着窗户发出“呜呜”的声音。
    鹓初坐在屋里,手中捧着一碗温热的姜汤,眼睑一下又一下垂下,昏昏欲睡。
    突然,屋门打开。
    鹓初蓦然清醒过来,看向走进来的木吒,撑着坐起身子。
    木吒:“抱歉,搅扰你休息……情况特殊,我们家实在待客不周。”说着叹了口气。
    “哪吒在被拉着训话,也不知有没有用。”
    鹓初见木吒神色凝重,不禁弯起眉眼,好奇地反问:“你希望有什么用呢?”
    木吒只不过随口一感慨,没曾想她问起来,卡壳了下:“祭祀之事难以避免,且是百姓自发进行。哪吒年幼不懂事强行阻拦,既得罪了龙王,又压制了百姓。”
    两头不讨好。
    鹓初若有所思,转而问起了另一个问题:“木吒大人与哪吒既为兄弟,小时熟识吗?”
    木吒鸡皮疙瘩浮起来:“直接叫名字好,大人大人的……”
    他摇了摇头:“哪吒出世时,我也好,大兄金吒也好,都已随师门修行,几乎没与哪吒相处过。”
    鹓初目露了然,完全不出意料。
    她问:“那你觉得哪吒在意外人的看法吗?”
    木吒骤然愣住,对上她脸上的笑容,完全理解了她的意思。
    哪吒既不在乎龙王威严,也不在乎他自己的名声。
    鹓初垂下眼,晃了晃手中温热的姜汤:“我自朝歌逃难而来,路上得哪吒救命,他曾说‘无论那天遇难的是谁,都会救’。”
    今日亦然。
    只要祭祀还会掠夺百姓赖以生存的一切,还会带走一条条无辜的性命,哪吒就不会善罢甘休。
    木吒哑口无言,屋中寂静极了,少女轻轻的声音却像一记隆钟敲在他的脑中。
    “陈塘关大旱,百姓颗粒无收。”他艰难地说,“百姓只能寄希望于上天怜悯,祭祀只会越来越多。”
    多到祭无可祭。
    即便如此,不知来年能不能风调雨顺,降下甘霖。
    “我知哪吒心怀不甘。”木吒摇头,“可父亲已经将他能做的都做了。”
    鹓初点头,并不质疑这点。
    抚恤、求援、问访氏族以及更多不容计数的事。
    李靖毋庸置疑是一个好官,可官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
    他们能劝下哪吒一次,却很难再有第二次,若不能给哪吒一个足够有力的理由,那下次祭祀……
    鹓初眸光一转,问起来:“有关东海之事,你们打算怎么做?”
    木吒沉默了。
    年轻面色露出不加掩饰的为难,显然不想与东海龙宫作对。
    他委婉地说:“有道说,商之气运将尽,正值危急之时。若无万一,无论是修道之人还是朝中官员,都不应与龙王对上。”
    四海龙王司掌雨水,关系甚笃,得罪一个就是得罪四个。
    更何况东海为四海之首。
    鹓初轻笑了下:“倒也不无道理。”
    只是他们若目在朝代更替,而不在于眼下凡民死活,自然说服不了哪吒。
    她手撑着额头,垂下的眼眸透着恹恹,如病中需要休息,又似乎疲于对话。
    木吒见她虚弱,下意识起身:“我送你归家?”
    鹓初犹豫了下,眯起眼,眸光一动,再缓缓抬起眼,眸光如水,希冀地看着木吒:“我能见见哪吒吗?”
    木吒面色一僵,犹豫地看了看门外,苦恼地看着她。
    鹓初逐渐察觉到不对,缓缓睁大眼,荒谬中竟又有些哭笑不得,轻声问:“你们把他……又关起来了?”
    木吒默认了。
    他低声说:“如你所想,即便百般解释,家中也无人能说服得了哪吒……他太倔了。”
    鹓初捏了捏眉心,无力地想问他们能关哪吒一时,难道还能关他一辈子,可最终也没问。
    “哪吒天资过人,同样的招数用不了两次。”木吒偏过头,心虚地说,“现在他被锁在娘的侧屋之中,以器镇之。”
    “他出不来,外人也进不去,你恐怕是见不到他了。”
    鹓初:“那他吃喝怎么办?”
    “修道之人多得是办法。”木吒理所当然地说,“太乙真人怜他年幼,手中可不缺法宝灵丹。”
    鹓初沉默了半晌,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我能与他说两句话吗?”她认真地注视着木吒,“我不瞒你,我如今病重,只怕熬不过来年。”
    声音轻得像是要被寒冬的风碾碎拂走。
    木吒迟疑了下,左右一望,见她眼神低落,还是一咬牙:“我带你去,但镇器危险,你莫要靠近,说几句话便罢了。”
    “多谢。”鹓初向他行了个礼,这才跟在木吒身后,小心翼翼地从屋里走出去。
    他们七弯八拐,避着家丁走,来到了殷夫人的院落,从背面翻墙跳了进去。
    鹓初看到了一座被金色的光阵笼罩在其中的小屋。
    阵光上飘浮着晦涩的字符,房屋四角压着瑞兽形的玉璧,肃穆庄严,不容侵犯。
    其中还不断传来想破阵的打砸之声。
    一声接一声,轰轰作响。
    木吒侧过身,让鹓初走过去,停在屋外。
    阵内,哪吒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怒上心头本想质问,却在察觉那虚弱的脚步声时骤然顿住。
    “……小初?”他不确定地开口。
    鹓初隔着那道金色的无形之墙,听到里面男孩气喘吁吁的声音,闭了闭眼,按捺住情绪,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是。”
    “木吒带你来的?”他问。
    “嗯。”
    两人相继沉默,像是有许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哪吒看不到鹓初的模样,只能通过她的呼吸感觉到她的存在,停顿了一会儿,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不用担心我。”
    “我擅自相信我娘能说服李靖,一家人一起……”他声音滞涩了下,“可能会商讨出一个圆满的策略,解救陈塘关的百姓。”
    “我误会了。”哪吒轻轻地说。
    鹓初闭着的眼里骤然湿润,浸湿了垂下的睫毛,从他看似平淡的声音里尝到了杂陈的苦味。
    哪吒喃喃着:“我能理解我娘,为母心慈,担忧我的安危,顾及李家,顾全陈塘关的大局……”
    “但这样不对。将我关起来,事情也不会有半点好转。”
    他问:“死掉的人还会一日日变多,是不是?”
    鹓初肯定:“事情只会更糟。”
    隔着墙壁,哪吒轻笑出了声,透着浓浓的讥讽:“你看,哪怕我真的一头冲进海里,将龙宫掀翻,也不过就是很糟而已。”
    “小初,你相信我吗?”
    鹓初:“我永远无条件相信你。”
    “你是我此生为之骄傲的挚友。”
    她的目光极仔细地盯着墙脚边的玉璧,趁着木吒避让他们对话的时刻,目光几乎要被法宝灵光灼伤,本就发热的身体,因精神高度集中,头剧烈地疼了起来。
    但这次锁着哪吒的法宝与上回祭堂内的镇器不一样。
    自外可破,而且不会特别难。
    木吒看了看时辰,又瞅了眼仆役的动向,刚准备提醒鹓初差不多是时候走了。
    天空中突然响起一声惊雷。
    如要劈裂大地的惨白电光直直砸下,轰然中照亮了整个陈塘关。
    龙王庙散发出了刺眼的灵光。
    漩涡式的浓稠乌云中,一条白身蓝鳍的细龙从中灵活跃出,于崖顶的龙王庙上俯视着陈塘关众生。
    龙须如云,细目冷寒。
    “上天不仁,不予雨水调令。”
    “陈塘关百年无雨大旱,皆为尔等咎由自取!”
    尖细的声音从云端落下,嚣张中透着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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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威压,清晰地砸在陈塘关的每一个人心上。
    “人类拿不出足够的祭品,如何能祈求龙王庇佑?”
    “龙王一喜童男童女,何不快快献上?”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同一个方向。
    巍峨的龙影在云间穿梭,鳞片透着冷漆漆的光泽,于龙王庙上空显现。
    一时之间,陈塘关无不人心惶惶。
    木吒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道白龙,墙外不断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来不及送鹓初出府,慌忙丢下一句:“女郎等会可回方才的屋子歇息,我现下有急事,抱歉!”
    他说完就腾空而去,惊地险些在空中踉跄一下,丢下了鹓初与被囚在屋内的哪吒,前去找李靖。
    显然不觉得这道关押哪吒的禁制会有何失误。
    “监视”的人一走,鹓初连忙跑向房外四角的玉璧。
    哪吒显然听到了天空中那道嚣张至极的声音,乾坤圈狠狠砸向金阵的声音竟如洪钟般嗡鸣。
    他声音嘶哑,透着浓浓的恨意与不甘:“东海之龙嚣张至此,何不放我去与它对峙?!”
    “放我出去!”
    哪吒忆起了死在祭祀中的玩伴,恨起自己分明身怀武艺与法宝,却被血亲囚在这等除了黑就是黑的屋子之中。
    他早已不知道砸了多少下,手臂不断的震荡中发麻。
    “小初……”男孩的怒音中竟带着崩溃自责的泣声,“他们为何不让我去?”
    “——为何只有你信任我呢?”
    “我若能杀龙王,若能让它惧怕于我,陈塘关百姓何至于此?”
    鹓初突然开口:“哪吒。”
    被死死锁在阵里的哪吒一顿:“什么?”
    鹓初笑着说:“你相信我吗?”
    她的手放在屋角的玉璧边上,指尖愈是靠近,玉璧愈散着警示的光辉,想试图吓退这个肉身凡躯之人。
    哪吒毫不犹豫地肯定:“我信。”
    但他很快警惕地补充强调:“你想干什么?你不要乱来,我闹事便罢了,你莫要伤害自己!”
    鹓初弯起眉眼,止不住地笑起来,明明是寒冬,额上的汗珠豆大的往下落。
    鹓初穿越而来三百年,历经数十劫难。
    若非一个情劫硬拦在她面前,她可以说是十足的仙界优等生。
    这等束缚之阵复杂,但终究看施法者技术,很显然,木吒的水平远不如她。
    唯一的难点就在于她这短寿病弱的人身,不过好在她距离死也不远了。
    鹓初不顾玉璧的警告,清亮的眸光中透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以常人难以目测的速度,迅速画起解阵之法。
    她的指尖被灼烧,剧烈的痛楚没能干扰半分速度。
    一块玉璧碎开,其他三璧皆开始出现震颤。
    金色的阵光泛起剧烈的波纹,屋里的哪吒意识到近在咫尺的机会,半字不提,手持乾坤圈,从里面开始冲击这壁障。
    很快,壁障的裂纹蔓延,直至乍然破碎。
    哪吒“唰”地破窗而出,红绫如烈,金环璀璨,眉眼焦急地看着跌坐在屋角的鹓初,攒住她颤抖的手臂:“你干了什么!?”
    “你没事吧?你哪里受伤了?”
    鹓初眼神失神,对上眼前男孩熠熠的目光时立刻回过神,手臂如条件反射般痉挛着,偌长的袖子完美遮住了她焦黑的手指。
    “我没事。”她笑起来,信任地看着哪吒,“去吧。”
    哪吒眸光一顿,抬手用袖口匆匆为少女抹去了额上的汗珠,伸出细小但可靠的手臂紧紧地搂住她的脖颈。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眉眼如炽。
    心跳声响如鼓声,如无字但热烈的信笺。
    哪吒不言语,松开手腾空而起,望着鹓初的眸光透着无尽的信任,对视中无声地道别,转身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天际。
    如璀璨的星火,即将变成夺目的耀日。
 22. 第 22 章
    黑云压城,遮天蔽日。
    奔涌的潮水与天同色,沉得格外阴森,模糊地映照出空中白龙可怖的身影。
    一抹红霞染过天际,看似瑰丽,却以无可阻挡之势破开了层层浓云,璀璨的金光砸向了那只白龙。
    “呔!孽龙岂敢在陈塘关作恶?!”那道身影稚嫩而渺小,立于高空之上,地面上的人完全看不清。
    可有许多人,在看到那金红之色,霎时就认出了他。
    一定是哪吒,只会是哪吒。
    连先一步出发的木吒都没有他快,回过神时,已经怔愕地看着那条细长的白龙爪牙舞爪地绕着一团炽烈的火光。
    木吒不可思议地开口“哪吒?!”
    他站在悬崖边,完全不理解这弟弟是如何从铜墙铁壁的阵中出来的,却也不能冲上去打断哪吒和龙王之子的斗争。
    悬崖上的信徒、冷清街市上的路人以及忧心处境的贵族,在此时此刻同时仰视着天际。
    即便是李靖,此时也已经无法控制住事态了。
    汹涌的海面不断地浮现虾兵蟹将,青面獠牙的夜叉手持长戟,正贪婪地看着岸上的凡人,仿佛一触即发。
    木吒掏出双剑,挡在岸边的众人之前,听着天际轰然的响声,竟也说不清到底是希望哪吒赢还是输。
    玄云愈来愈沉。
    天上之人显然也注意到了水面乌泱泱的海兵,凝滞的恐怖氛围充斥着对陈塘关的虎视眈眈。
    无论是人还是妖,皆等着这一龙一人的战斗。
    一念生死。
    这一战仿佛被拉得很长,又仿佛结束得比所有生灵想象得要快,细长的白龙逐渐露出颓势,而后兵败如山倒,被愈战愈勇的哪吒用混天绫捆住七寸,用力地朝海面上甩去。
    金环大亮,竟如初升旭日!
    只不过这轮灿金是从天空坠落,重重地砸在了白龙的脊骨上,砸得它凄厉一叫,“轰”地坠在海平面。
    庞大的冲击力震荡出了层层巨浪。
    虾兵蟹将狼狈逃窜,有的甚至直接被碾碎混入浪中,再没有方才的虎狼之势。
    白龙无力地飘浮在海面,瘫软无力如抽取脊梁的皮,连鳞片都失去了之前的光泽,尽数是灰黑的灼痕。
    万籁俱寂。
    深红霞光缓缓从天而落。
    男孩身缠红绫,身上还淋着血迹,金环从龙身上飘起转瞬落回手中,黑发随风拂起。
    他玉面朱唇,眉心一道殷红印,分明是极精致的模样,眉眼却透着股锐气,锋利不可阻挡。
    “龙王之子。”哪吒开口,手中的混天绫如绳索般飞出,将白龙捆了个结识,像条长虫。
    他面对周遭零零散散虾兵蟹将,却并没有如它们所惊惧的的那样直接将它们的龙王三太子杀了泄愤。
    “你刚刚说你父王宠爱你。”哪吒声音平静得可怕,明晰的目光映照出白龙狼藉的模样,对话语中的“宠爱”也没有一个明确认知,“让我看看究竟如何。”
    何为父爱,哪吒不懂,但他曾在离家出走的那段时日里,在街头看过父慈子孝的温馨情形。
    哪吒掀起眸,转而看向海上小心翼翼地想靠近这条白龙的老乌龟:“去找东海龙王见我。”
    龟丞相大惊,其他虾兵蟹将也觉这男童何其猖狂。
    可它们都知道必须去,眼下龙王太子都拿哪吒半点法子没有,那就只有龙王出面才能平息这场纷争。
    海上的身影霎时少了一大截,哭天喊地朝着海下龙宫的方向潜去,带着无尽的哀嚎。
    岸上的百姓倒是有不少喊起了“哪吒”的名字,如庆贺助威,陈塘关英雄出少年。
    白龙蔫蔫地半阖着眼,萎靡不振。
    看哪吒盘腿飘在海面,面色平淡,只有身上的血迹能证明方才的鏖战。
    白龙艰难地吐气,缓缓开口:“我乃龙王三太……”
    “不必。”哪吒闭眸,利落地打断了它,“我对手下败将的名字不感兴趣。”
    白龙瞠目,怒火再起,只想把这小屁孩一口吞进嘴里,却又实在没那个能力,只是把自己的皮都涨得通红,嫉恨地盯着哪吒。
    突兀的,海水骤起波涛。
    一道龙鸣仿佛从悠古之地传来,漫长中透着浓重的威压。
    无垠的海面出现一道裂谷般的深堑,远比这条细长白龙要来得可怖的气息,如巍峨之山般破开了海面。
    巨龙如天与地的脊骨,冲散了头顶的漩云,海水不断顺着粼粼的鳞片上滑落,黑影耸立,遮蔽了日光。
    细长的龙目直直地望向哪吒。
    哪吒身边瘫软这一条白龙,赫然就是它之爱子敖丙,被打得已经完全失去了气力。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巨龙缓缓俯身,盯着哪吒,“吾乃东海龙王敖广,你手里小子的父王。”
    “你身为李靖之子,岂敢对吾亲子下如此重手?!”
    过大的差距让哪吒在龙王眼中如一颗沙砾,眼里是止不住的轻蔑。
    哪吒眉头一皱,手中的混天绫一紧,白龙霎时被扯到他脚边瘫着,抬手指着龙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莫要拿李靖说事!”
    “今日我来,也不是来和你们打架的!”
    龙王眼里沉着戾气,听着这道细小的声音,淹没在海中的龙尾漫不经心一翻,便引起层层巨浪:“你意欲为何?”
    哪吒:“我今日只为陈塘关百姓!”
    “过往你们蓄谋活祭,谋害人命的仇我今日报在你儿子身上,往后不多作追究!”他手一撇,星眸直视龙王,“但从今日起,我要你立誓,不得为奸为恶,恢复降雨,以稳陈塘关的风调雨顺!”
    “你在威胁本王?”龙王眯起眼。
    缠在敖丙身上的混天绫宛若枷锁,仿佛稍一用力,就能将龙皮撕裂,血漫东海。
    哪吒冷淡直言:“我在与你和谈。”
    这已经是他在受亲人百般劝阻、桎梏,压抑着一身杀性,为维护陈塘关百姓的信仰和利益,做出的最为“合时宜”的选择了。
    若真按他的个人脾性做事,先杀敖丙再杀龙王,助纣为虐的虾兵蟹将也逃不脱,今日东海就会化作殷殷红海。
    他孑然一身的稚嫩身影站在龙王眼皮下,深红的混天绫随风飘飞,背影透着孤注一掷。
    冰冷的风刮过海面,带着浓咸的潮气打到岸边。
    木吒怔愣地看着哪吒的背影,连李靖与殷夫人何时赶到龙王庙边的都不曾注意,似乎这一刻才真切意识到哪吒的心智并不如他们所想的“简单顽劣”。
    突如其来的,脑中想起了鹓初无比信赖于他弟弟的模样。
    朋友的信任,竟超过了他这个空有血缘的哥哥。
    哪吒并不嗜杀,只不过大部分时候,以杀止杀在他眼里是最为有用之举。
    龙王缓缓张开嘴,呼出一口白息,目光游离在哪吒、敖丙乃至远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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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解身上,看似平和,却在绝大多数人没注意的境况,龙尾猛地砸向陈塘关的悬崖!
    这一尾落,莫说悬崖上的凡人,连山带庙都要化作齑粉不说,连带的坍塌都足够压毁一片树林、一个村落。
    哪吒抬手一动。
    乾坤圈钳着敖丙的七寸,直接抓着白龙的虚弱之身去悬崖边挡龙王的那致命一击。
    龙尾带起的旋风都透着森冷,看似无可阻挡的攻势遽然一停,在敖丙的龙躯前戛然而止。
    龙王庙附近的百姓恐惧极了,面对近在咫尺的龙尾,想的却也不是逃跑,而是哭着跪下不断求饶。
    龙王被挡下来了。
    “和谈。”龙王如若无事般缓缓收回长尾,森冷地打量着哪吒,“本王不知你在说些什么‘既往不咎’的大话,但想让本王下雨,仅凭你说可不算。”
    哪吒早就料到这群妖龙不会承认自己的恶性。
    这也是他挟持龙王它儿子的最大原因,有个龙质说起来话简单许多。
    “那你的儿子我便压在陈塘关。”哪吒混天绫一甩,又将软趴趴的白龙丢在了脚边,“我暂且可以不杀它。”
    龙王沉眼,幽幽地看着哪吒。
    这小子出生时它便听说过,杀劫缠身不说,还天赋异禀,没想今日会阻碍东海至此。
    龙王的目光扫过虚弱得三魂七魄仿佛都要散了敖丙,最终叹了口气,将身躯慢慢沉入海中:“本王姑且答应你。”
    哪吒眉心蹙起,强调:“立誓!”
    龙王沉声如洪钟,平稳地开口:“本王于今日立誓,东海往后再不收陈塘关活祭,从此保陈塘关往后风调雨顺,再无干旱。”
    话音一落,誓言化作金字,碎成金光四散。
    悬崖上传来百姓朴实的欢呼声,岸边的李靖面色忧虑,殷夫人与木吒倒是松了一大口气。
    龙王长尾一卷,将奄奄一息的敖丙带上,转身潜回海中,虾兵蟹将也慌慌忙忙、紧随其后,又掀起一阵阵海潮。
    哪吒望着重归平和的海面,心中空落落的。
    或许是没应杀劫,此事解决起来总有些难言的不安。
    他捏着混天绫,回首对上家人或担忧或欢喜的目光,最后看到的是面色焦虑而责难的李靖。
    哪吒看到有好几个小孩从衣衫褴褛的大人群中冲出来,撒着脚丫子,满是灰尘的脸上洋溢着许久未见的笑容。
    小孩子们将他团团围住,“哪吒!哪吒!”地欢呼起来。
    哪吒被捧在中间,却难得的走了神。
    目光落在远处无人的大礁石上,想起了瞒着众人费心费力将他放出来的朋友。
    小初,她受伤了。
    但他那时太过急切,即便嗅到了味道,也没来得及多问两句。
    哪吒推拒了小孩子们热情的簇拥,迫切地准备往家中跑去,想和信任他的朋友说,他与龙王定下了誓言,可保陈塘关未来雨水无忧,他终于能够保下陈塘关的无辜百姓。
    男孩步伐急促,仿佛想隔空传信于鹓初。
    绝大部分人都对着“誓言”下的未来充满了信心与期盼,赞叹着李家三子的有勇有谋,年幼便敢于对上龙王的意气。
    陈塘关终于短暂地沉溺在了冬日安宁之中。
    无人注意。
    沉沉的深夜,海平面无声地裂开。
    龙王携着重伤的敖丙直冲云霄,持着泼天的怒火,朝着三十六重天宫而去。
 23. 第 23 章
    三十六重天上。
    龙王飞至南天门,龙躯迅速化作人身,怒发冲冠,龙须随着鼻孔喷出的怒气飘摇.
    镇天元帅见龙王一派怒色,一愣,抬手拦住两侧十数持刀仗剑的金甲天兵,见东海龙王求见玉帝,才派人前去凌霄殿传信。
    直至传信官匆匆前来。
    “玉帝宣龙王觐见!”
    龙王才带着重伤昏迷的敖丙,踏着云间金碧辉煌的路,大步朝凌霄殿走去。
    龙王一入殿,面上的怒意倏地一收,往地上一跪,在“龙王何故谒见”的问话中,涕泗横流地开口:“并非臣下无中生事,实乃受了冤屈,不得不觐见!”
    玉帝也一惊,狐疑地看着这老龙的大动静。
    他实在不知东海龙王还能受什么冤屈,难得抽空一见。
    “臣虽是天生地养的龙族,但自打天庭规制,便兢兢业业镇守东海,施云布雨,千百年来,未曾有半分懈怠,更不敢奢求功劳……可未曾想到,陈塘关人族竟因此,肆意欺辱我等!”
    龙王声音凄厉,低垂眼里却浮现出势在必得的恨意,不将陈塘关敲骨吸髓绝不罢休。
    “那陈塘关李靖之子哪吒,生性顽劣,扰乱祭祀不说,还将吾之子敖丙打得险些散了三魂七魄,性命垂危,甚至逼迫我族立下毒誓,供陈塘关驱使!”
    他仰起头,老泪纵横:“吾等龙族世世代代忠诚,却不想竟遭此毒手,今日觐见,只求一个公道!”
    玉帝的目光垂下,从龙王挪到其侧奄奄一息的敖丙身上。
    鞭笞、灼伤,金属利器所伤……斑驳的痕迹看着便触目惊心,虽不是往死里打的,但可见施法者武力斐然。
    两侧神仙面面相觑,或惊疑或赞同。
    太白金星好奇地看着这伤,忍耐着啧啧称奇的冲动,倒是对龙王口中的“哪吒”有了几分兴趣。
    “你欲如何?”玉帝问。
    龙王:“臣虽委屈,但此乃商末朝代更替之时,臣也不愿多生事端……”他感受着落到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许,阴沉地继续说,“陈塘关干旱数年,求雨已久。”
    “只求天帝一道旨意,恩威并施,既惩戒犯事之人哪吒,又予臣数日布雨之施。”
    龙王说完话,旁边倒皆是赞许之意,仿佛他通情达理,一片臣子好意。
    玉帝不多说:“可。”
    等赐旨之后,龙王恭敬地拿着散发威严的金色天旨,缓缓退出凌霄宝殿。
    马上有其他神仙凑过来询问,龙王先是一通啼哭卖惨,又道那哪吒天性残酷,仗师门之势欺龙,将一小儿描述得俨然一副恶霸之姿。
    “龙王此番受苦,小神也甚是同情。”太白金星笑眯眯地跟过来,细眸带着探寻,“不过据小神所看,陈塘关许是将星之地,龙王若有打算,还需多加慎重。”
    龙王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太白金星,面部肌肉诡异地抽搐了下,掩饰住眼底陡升的杀意,作揖:“多谢金星提点。”
    等仙人散去,龙王连忙从囊中摸出仙丹,喂给了敖丙,立刻化龙,带着亲子,以极快的速度冲下三十六重天。
    陈塘关,将星。
    李靖有谋无勇,金木二吒常在外修行,不知具体。
    龙王想到哪吒模样,已然确信他一定是太白金星所说的将星,想到他往后升作天庭武星,便脊背发凉。
    即便先斩后奏,背上孽债,他也要将哪吒扼杀在手中。
    龙王心中已定,飞回龙宫,看见虾兵蚌女列队相迎,坐回王座,听着耳边的祝贺,看着手中的天旨,桀桀地笑了起来。
    “碍事之人将死!吾等龙威浩荡,势不可挡!”
    一呼百应,在海底化作阵阵波浪。
    宴会之际,繁闹一隅。
    敖丙化作人身,红发红眉,尖耳獠牙,身穿银蓝甲胄,穿过一根根琉璃柱,看向殷勤地跟在身侧的龟丞相,目光带戾:“你说真的?”
    “千真万确啊三太子!”龟丞相瞪大了老眼,憨笑着说,“老身亲眼所见,那人族少女祥瑞环身,千年难遇,意外流落到陈塘关!”
    “若是龙王能得她所服,修为必能一日千里!”
    敖丙眯起细眼,手心水流涌动,化作双锤,气势汹汹地朝龙宫外走去,骑上海马,招来虾兵蟹将。
    “随本太子出海,捉拿那人族入龙宫!”
    “作为大礼献给父王!”
    ……
    陈塘关,李府。
    堂内格外寂静。
    只剩李靖来回踱步,沉沉的脚步声,越想越不妙,时不时伴随着一声焦躁的叹气。
    他见哪吒走进来,眼露怒光,顾不得一侧的木吒甚至是为客的鹓初,直指哪吒:“你可知你犯下滔天大错!”
    哪吒停下步子。
    李靖怒其鲁莽:“你哪里懂天庭纷争,人情世故?冒然威胁龙王定下誓言!龙王暂且妥协于你,怎知改日会如何对付陈塘关?”
    他眼里尽是失望,甚至多了几丝不自知的厌弃,全不知拿这孽子怎么办。
    而这几丝厌,却被哪吒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了。
    哪吒沉下眼:“我没错。”
    “你!?”李靖被气得甚至倒退了一步,恨铁不成钢,“孽子,给我跪下!”
    “我不跪。”哪吒抬起眼,盯着李靖的眼里,不驯中透着质疑,“龙族上陈塘关威逼利诱,掠夺人命,我仅仅是正当防卫,他们技不如我,我何错之有?”
    鹓初站在一侧,听他这般有条有理的辨析都一怔。
    正当防卫……她曾在那小村庄里说过这话,竟都被哪吒记在心。
    她侧眸看哪吒,男孩脸上平静而坚毅,如不移磐石,挺直的脊背如生来不懂妥协。
    李靖:“你可知你一人之举,可能置陈塘关百姓于何地?!”
    哪吒:“我只知若我如你,忍气吞声,陈塘关的百姓死亡已不计其数。”
    “你擅作主张,忤逆于我,我将你拘于家中都管不住你。”李靖斥声,“若龙王再来威胁陈塘关,你又该如何?我如何护得住你?!”
    哪吒突兀地笑了声:“你何曾护过我?”
    他看着李靖瞠目大怒,紧紧地逼问:“我自小便因杀劫不许外出,离家归来,你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拘禁在家中,你的保护就是把我像牲畜一样锁起来?”
    “你闯下祸事,一时护住了百姓。”李靖嗤笑,俯视着他,只觉小儿不懂世事,“往后陈塘关氏族、乃至朝歌王族问罪于我,你忤逆我且不提,可曾想过你的母亲,你的兄长?”
    哪吒这才一顿,眼见李靖又要借此大谈他之罪状。
    鹓初突然开口:“李大人。”
    她见旁人目光乍然落到她身上,也不知是突然想起她还在。
    她扬起笑容:“我无意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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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贵府家事,只不过我身带伤病,不好多加麻烦,可劳烦哪吒送我一程?”
    李靖皱起眉,按理来说应让家丁或者木吒送,不过她开口指定了人,反倒不好反驳,便点了点头。
    “多谢李大人。”鹓初行礼告辞,手肘微碰了下哪吒,两人目光一对,在李靖的目光中,快步逃离了阴沉的堂内。
    直至李府门口,二人才停下步伐。
    哪吒看了看府里监视着他的家丁,犹豫地看向鹓初,像是满腹话,却来不及说。
    鹓初却毫不犹豫地一挽他的手臂,笑起来:“还不跑?准备回家继续挨训?!”
    哪吒眸光一睁,身子就被她拉着往外跑去。
    背后传来惊慌的声音,家丁们像是马上要追上来。
    混天绫霎时一散,环住鹓初的腰,前后顺序一换,变成哪吒拉着她腾空而起,无比熟稔地消失在家丁们眼中。
    哪吒将她带着,一路飞到了浩瀚的海边。
    龙王庙现下空无一人,悬崖一时冷清。
    海面难得平静,空中乌云未散,仿佛风雨欲来。
    “你觉得我做错了吗?”哪吒将鹓初安安稳稳地放到礁石上坐着,轻轻地问道。
    鹓初侧脸看着他上扬的眉眼,清晰的眸光如星熠熠。
    “李靖说的那些大道理我其实知道。”哪吒望着海面,喃喃着,“可没别的法子。”
    “我恨不能将那恶龙杀百遍千遍……但我没有。”
    哪吒自打出生之时便和李靖有仇怨,而后短短几年里,竟也能与李靖处处不对付。
    打杀是错,惜命是错,连如今与龙王和谈也是错。
    哪吒伸出手,轻轻拉住鹓初的手,果不其然感受到她反射性的抖了抖,不容拒绝地将她一直笼着的袖子拉下。
    看到一双伤得极重的手,焦黑的壳遍布在模糊的伤口上,触目惊心。
    哪吒眸色一颤,一言不发地从芥袋里拿出伤药,动作小心至极,厚厚地地抹在了她的手指上。
    鹓初:“我没事……”
    哪吒闷闷地说:“莫再惹我生气。”
    “你向来不爱惜自己,伤势是。”他顿了顿,“性命也是。”
    鹓初说不出话。
    但如果重来,她也不会改,就像是哪吒一样。
    两人都不曾后悔过。
    哪吒低着头,在安静的只剩徐徐的海浪声中,问:“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鹓初笑起来:“打,打到龙王服气。”
    这可不是乱说,有经验为证。
    哪吒不言不语,嘴角却微动,仿佛有股无声的默契。
    恰在此时。
    海上,波涛骤起。
    寒凉的风像冰刀,刮散了树影,冷丝丝的水珠沿着海滩,如鬼魅般缠上了鹓初的脚踝。
    哪吒眼疾手快地用乾坤圈斩断水链,可水源源不休,转瞬就束缚住了鹓初。
    他转而看向海平面浮起的身影。
    敖丙手持双锤,身骑海马,眯起细长眼,身边站着阿谀的龟丞相,瞥了眼鹓初,见此人周身萦绕着光泽,顿时了然
    他看向哪吒的模样,咧嘴笑起,露出獠牙。
    “小子!还敢猖狂!”
    “我父王已告下御状,不日便严惩陈塘关,洗干净脖子等着罢!”
    “交出你身边的人类,本太子今日便饶你性命!”
 24. 第 24 章
    狂风骤起。
    翻涌的海浪托着尖嘴獠牙的海族,扑面而来的咸潮味透着浓烈的戾气,在夜晚毫不掩饰其凶性。
    哪吒绕臂的混天绫随风飘荡,目光如炬,直望向为首那嚣张跋扈的龙王三太子。
    他一字一字质问:“你们龙族背誓?”
    “哼。”敖丙嗤笑一声,眼尾尖锐,仿佛在讥讽人类的天真,“区区誓约,又非天庭御令,漏洞百出,哪里难得住我等龙族?”
    虾兵蟹将们霎时奸笑起来。
    虎视眈眈的目光在夜间竟如阴森的幽灯,奇形怪状的躯体成排林立在海面,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气势汹汹袭上陆地。
    冷冽的海风刮在哪吒的脸上,伴随着不绝的猖狂笑声,流淌于躯体的血液如淌过了热锅般滚烫。
    哪吒的怒意浮上眉梢,皎白面庞不见半分悔意:“你们伤天害理、背信弃义,不堪为我之敌!”
    他手中的乾坤圈直指海族:“我给过你们机会!”
    “机会?”敖丙不屑一挥,水流顺着手中之锤而起,俯视哪吒的眼中只有浓浓的轻蔑。
    “……区区人类。”
    哪吒的质疑也好,敌意也罢,都融在了他轻描淡写的蔑视之中。
    “之前败给你,是本太子轻敌,新仇旧账在一起,今日便都在此算!”
    敖丙话音刚落,水流升腾而起,气势汹汹地袭向海岸上的两人。
    如蛟似龙的潮水衬得人类格外渺小。
    沧海一粟,不过刹那就能被淹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分明站在地上,鹓初看着头顶的海水,却如同置身于暴风雨天颠簸的木船,呼吸间就要被吞没。
    心脏在压迫下悸动,耳膜在轰然的水声碰撞下震颤。
    一抹金色在眼前骤然亮起。
    乾坤圈将她牢牢护在其中,哪吒一步踏地,两步腾空,混天绫看似柔软,却如血刃般遽然劈开了滔天的波涛。
    他皎白的侧脸落上水珠,面色稚嫩,眸光却笃定至极,毫不犹豫地袭向敖丙。
    “孽龙!看招!”哪吒手仅持混天绫,竟比利剑,撞上敖丙手中的双锤,发出震颤的嗡鸣。
    海水霎时被撞出一阵阵水涛,将慌乱的虾兵蟹将卷入一层接一层的白浪之中,只留下惨乱的叫声。
    敖丙被分毫不管带来的海兵,裂开嘴呲牙,瞥了眼岸上被乾坤圈护得严严实实的少女,嗤笑着眼前的小子:“你自断一臂,如何能赢我?!”
    哪吒手中混天绫如长戟般回旋,“啪”地抽开眼前的双锤,凌空俯视着他,黑发被凛寒的海风覆上层层水珠,黢黑的眼眸少见的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单纯的杀意。
    他不再思考任何符合所谓“大人规矩”的迂回之法。
    蓄意害人者,杀;贪壑难填者,杀。
    纵造百般杀孽,也在所不惜。
    “经前一战,你并没有意识到。”哪吒垂眸,微眯起眼,遗憾中透着浅淡的怜悯,“杀你,用不着我全力。”
    敖丙一怔,五官僵住,嘴角抽搐了几下,不可思议地笑了起来,像是对这般猖狂话语的嘲笑,闪身避开哪吒攻击的瞬间,手中的双锤浮现出法宝灵光。
    “你……好,好得很!”他被挑衅到怒火中烧,耳廓浮现出龙鳍,暴露在铠胄之外鳞片不自觉地张开,竟发出云母碎裂般的声响。
    “本太子要将你先杀再剖,血肉作酒引,再将你的皮挂到龙王庙作幡旗,受尽耻笑!”
    敖丙目露血光,重重地击打在覆盖而来的红绫上,仿佛要将其撕裂,见他的攻势被拂开,也丝毫不在意,只是紧紧追上哪吒,用上了十足的力气。
    你来我往,将海水炸开一道道裂花。
    “本事没几分。”哪吒转身,抽出的混天绫眼见就要穿膛而过,被敖丙避开后轰在了海平面,激起一层巨浪,随意道,“梦倒是做的挺好。”
    敖丙置若罔闻,借着海浪的掩体避开攻势,化为龙形。
    偌大的龙躯于海水中显形,蓝鳍如水,白鳞如浪,长躯似山峦,咧开嘴,獠牙显露,吐出阴寒的龙息。
    寒气仿佛取自深海的冻土,如凝实质,肆意地侵蚀着眼前的一切。
    海面转瞬结冰,泛着潮水的空气都被染得苍白一片,沙砾中出现“滋滋”的裂冰声。
    敖丙的细眸看向海岸上的少女,眼里透着势在必得。
    似乎已经在思考如何将这份大礼呈上他父王的宴桌。
    蓦然。
    一个平淡但令人心悸的声音在他的脑后响起。
    深红色的阴影宛若幕遮,模糊了男孩的面容,只留下他黢黑的眼瞳,嘴唇微动。
    “你在看哪儿?”
    话音未落,红绫便刺穿了白龙的心肺,伴随着一声痛苦的长啸,龙狠狠地砸开冰面,血色在海上如团雾般漫开。
    躲得远远的虾兵蟹将都被这巨大的震荡颠起,哆嗦不已。
    只能惊惧地看着它们的龙三太子飘在海面,奄奄一息,不断地从心口流出血肉。
    红绫婉转,飘回哪吒身上,宛若天衣披帛,却一滴又一滴落着刺目的猩红色。
    男童模样精致,面庞干净如仙,可在颤颤巍巍的虾兵蟹将眼中却比夜叉恶鬼还要骇人。
    他手腕一转,混天绫缠住龙首,在毛骨悚然的“咔”声后,一甩,将整个龙身翻转过来,顺着脊背撕开了皮。
    一道泛着金光的龙筋呈现在眼前。
    哪吒眼不眨,心不跳,小手捏住那根筋,踩着龙首一点点,将那根长筋硬生生从偌大的躯体中扯了出来。
    “不,不……”
    远处的龟丞相目眦欲裂,难以置信侍奉的龙太子竟被一人类杀害分尸,悲愤交加,却被身侧的海族齐齐拦住,捂住嘴,生怕惊扰了这尊煞神。
    最终只能崩溃地看着它家龙三太子死于非命,还被扒皮抽筋,死无全尸。
    哪吒捏着手中的龙筋,随手甩了甩,听到清脆的“啪”声后,眼里难得带了些兴致,像是觉得手感不错。
    白龙失了筋骨,血肉也随着心口的大洞泄在海中,将这片海面染得通红,皮囊开始缓缓下沉。
    原本嚣张的虾兵蟹呜呜咽咽,泣声一片。
    如海中模糊的幽魂,在惊惧交加之下,哆嗦着地跟着那具龙尸沉入海中。
    龟丞相趁着哪吒转身向海岸走去的功夫,立刻派巡海夜叉牵引住坠落的龙尸。
    看着白龙空空的皮囊下渗着血,百般哀怜,转身恶狠狠地瞪了岸上的人影一眼。
    “无知小儿!”它骂骂咧咧,“担得起弑杀龙子的责任吗?!”
    “等着吧,等着让这陈塘关为太子殿下陪葬……”
    龟丞相悲愤填膺,骂声化作无数水泡浮向海面,带领虾兵蟹将们,“走,去觐见龙王”,转身化作原型,向八万四千由旬之下的海底龙宫游去。
    哪吒没费心去理会这群喽啰。
    他踩着水走上沙滩,垂落的混天绫也趁机在海水中涮净血色,走向趴在礁石上的鹓初。
    少女趴在礁石边,焦急地看着他,身上的潮气干净如露,没有沾到半典型血色。
    她分毫没有被他身上的戾气所骇,情绪却复杂成了哪吒看不懂的模样,像是焦虑,慌忙,欲言又止,百般担忧,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哪吒乍一落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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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眼中,心绪起伏,却又抓不到源头。
    鹓初朝哪吒伸出双臂,像是迫切地想抱住他。
    哪吒却想到鹓初之前想像抱娃娃似的,把他整个抱起来,顿时不乐意,沉下小脸,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在她怔愣的目光中,将她整个拉了下来。
    他盯着近在咫尺的脸,竟一语中的:“你在担心什么?”
    鹓初蓦然落到哪吒身上,嗅到他发间的潮气,血气未散,却并没有给他增添戾气,隔着衣服感觉到他温热的心跳,连忙站稳。
    她看见海面逐渐消失的龙尸,转而看向哪吒,却见他在看她。
    他问:“你不相信我能打赢那妖龙?”
    当然不是。
    鹓初听到了龙族上天庭诬告哪吒,看到了哪吒亲手弑杀敖丙,再而后自然就是……
    一切都在按照她熟知的故事发展。
    也正因为一模一样,所以她在害怕。
    死亡如悬在头顶的铡刀,马上就要落在眼前年少孩童的身上。
    她眼中浮起朦胧泪光,明知心急也没用,可就是控制不住地担心这倾轧而来的命数。
    “我知道你肯定能打败敖丙。”鹓初注视着他,眼里认真,但也无法不担忧,“我相信你……但我害怕。”
    “我怕你受伤,怕你遇难,怕龙王水淹陈塘关,还怕你孤身承担一切……”
    她说着说着,仿佛字与字之间粘连起来,被泪水打湿,变得无比沉重。
    哪吒注视着鹓初,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仿佛无声的安抚。
    “别怕,没事的。”
    哪吒转手将龙筋缠在鹓初的手臂上,隔着袖子紧紧握着她的手腕:“敖丙性恶,非死不可。我现在就下东海,处理后续麻烦。”
    鹓初一顿,喉口竟滞涩不已,反手拉住哪吒,见他立时眉头蹙起,顾不得手上的重伤,急忙开口:“你可记得敖丙说,龙王去天庭告下御状,要严惩陈塘关?”
    哪吒一顿,点了点头。
    “我不清其中纠葛,但事涉陈塘关安危,你若下东海,切记拿到天旨。”鹓初说完,甚至有几分庆幸敖丙嘴巴不严。
    龙王擅自降雨乃是罪过,可拿到天旨就不一样了。
    四方神明都会配合玉帝旨意,对陈塘关而言是灭顶之灾。
    哪吒沉默了片刻,眸光微动,烦闷龙族难缠,可也知晓其中万千难处,只是……
    他凑近一步,直视着鹓初:“我不认得天旨长什么样。”
    鹓初眼神一滞。
    她是见过,但她因身份原因不好直说,只模模糊糊地说:“天旨应当和地上帝王之旨差不太多?”
    哪吒:“长什么样?”
    他目光笃定,像是不将龙宫颠个天翻地覆绝不罢休。
    鹓初扯了个理由:“我曾梦中得老君指点,见过天旨的模样。”
    “那是一块金光闪闪的绸布,平日被卷起来,上面写着这样的字……”
    她拉起哪吒的手,急忙在他手心写起字来,一笔一划,无比认真,写完之后望着哪吒:“你相信我吗?你一定要带着天旨回来。”
    天旨不好处理。
    哪吒若擅自撕毁天旨,降下的罪罚比闹龙宫的罪重多了!
    哪吒心里记着那四个字,抬眼对上她的目光,毫不犹豫地回:“我信。”
    哪吒看着天边木吒的身影,知晓弑龙之举动静不小,不想和碍事者再多纠缠,正好让木吒护住她,又从芥袋里按给她一个护身符。
    他转身踩过海滩沙砾,迈入潮湿的海水,回身望她,红绫被海风吹得在凛寒的夜风中摇曳。
    “你等我回来。”
 25. 第 25 章
    海风冰凉,沙滩空空如也。
    鹓初捏着温热的护身符,不自觉朝哪吒离开的方向走了两步,停在湿漉漉的沙边,目光落在早已没有人影的海面。
    哪吒去龙宫了。
    他年少却天赋异禀,可东海龙王年岁长他太多,老谋深算,敢在立下誓约之后转头就上天庭告状,眼下敖丙被杀,暴怒之下,谁知敖广能做些什么?
    鹓初为历劫凡身,竟只能待在陈塘关安静地祈祷、等待。
    祈祷哪吒能平安归来,完好无损地拿到天旨。
    夜晚竟如此漫长。
    在极静的夜里,除了浪花与风声,只剩她在焦虑之下的心跳声击槌着脆弱的耳膜。
    “姜初!你在——”
    身后传来木吒急切的声音。
    鹓初听到风被破开,按着凌乱的发丝,刚转过头,下意识去寻木吒的踪迹,却发现眼前蓦然隔了一层水雾。
    只见木吒持剑落在沙滩边,焦急地四处张望,目光直直地穿过了她所在的位置。
    鹓初张开嘴,却吐出了一串气泡,惊愕地捂住嘴,脚踝猛地一抽搐,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已被拖入了水中!
    脚下是一只足有三丈的乌贼。
    深红的触须死死地缠住她的脚踝,将她往海下拖去。
    手中的护身符遽然大亮!重重地打到这只乌贼的触手上,而后炸开,直接将其灼穿,涌出大量的鲜血。
    鹓初得以挣脱,刚抬起头要向海面游去,却骤然对上了近在咫尺的一双肿胀的眼珠。
    巨大的海龟堵住了她的去路,如笼罩着海面的黑影,充斥着恨与贪婪的双眼紧紧盯着她,吐出一个避水珠,落在她手上。
    鹓初骤然喘过气来,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臂。
    龟丞相的目光一寸寸扫过缠在鹓初手臂的龙筋,讥讽地开口:“那小子倒是爱护你。”
    它用力一抽,将那龙筋从她身上扯走,小心翼翼地护在手上,恶狠狠地看了鹓初一样,抓着她就向漆黑无垠的深海沉去:“你们再嚣张,也就到今天了。敖丙太子已死,龙王大怒……”
    “你也好,李家三子也罢,今日都葬在龙宫罢!”
    鹓初捏着避水珠,低头看着海下不断弥漫上来的黑色。
    既然已经被带到了海底,她也不能坐以待毙。
    在慢慢的黑暗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落入了一个接一个深不见底的海峡,接近深底火山口,冰冷的海水都逐渐开始回温。
    鱼群开始规律的朝一个方向游去。
    涌动的灵力化作深海的光点,化作引路的提灯,如朝拜般向海底汇聚。
    直至灵光盈满之处,目之所及皆为光芒所照。
    龙宫巨大而辉煌,光华满溢,水纹于琉璃壁间流转,绀紫宫顶落龙雕,以白玉为桥,七宝为槛,美轮美奂,如踏仙境。
    贝阙珠宫,处处生辉。
    鹓初来过龙宫,时隔多年再见,依旧如误入桃花源。
    只不过这龙宫,却似在震荡。
    在惊惧的呼声中,刚到龙宫的鱼群与从龙宫逃窜而出的海族撞到一起,慌忙之中,你推我搡,竟乱成了一团!
    骇人的轰鸣声从龙宫内传来,仿佛要将这金碧辉煌的宫殿生生拆了。
    龟丞相一愣,化作人形,随手抓了只小妖到身边问:“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小妖被吓得胡须一立,磕磕巴巴地说:“敖、敖丙太子已死,龙王大怒,暴怒之下一时性急,竟无意在龙宫砸出了个不知哪儿来的人类小孩……”
    “他们现下在龙宫里打起来了!”
    龟丞相大惊失色,实在没想到哪吒这小儿这时还敢来龙宫,慌乱之下想直冲进宫殿,又一拍脑门,想起身后有个好用的人质!
    可等它一转头,却发现刚刚还被困在泡泡里的少女,转瞬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只剩下了混乱的小妖们,四处叫嚷,哭天喊地,像是天塌了。
    龟丞相被吵得头疼,吹胡子瞪眼:“闭嘴!都给我闭嘴!”
    它头疼欲裂,唉声叹气地推开小妖们,无比艰难地朝龙宫里挤去。
    与之相对,龙宫侧边。
    少女喘着粗气,像是拼尽了全力在柱廊里快跑。
    因龙宫的“地震”,妖怪们四处逃窜,根本分不出神去注意一个突然蹿过的人类气息。
    鹓初趁着龟丞相注意力一转,拿着避水珠就混进了小妖怪群,利用龟丞相视觉死角冲向了龙宫的侧门。
    她其实不太记得龙宫的路。
    但法宝多的地方,灵光就愈发浓郁,换而言之——很闪。
    鹓初的战斗力可以忽略不计,自然不能往打得热火朝天的正殿冲,所以现在的首要目的——找天旨。
    天旨如果就在敖广身上,那哪吒打架的时候多半能发现。
    如果不在,那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藏宝库,既能妥善保管,也避免有妖误触,伤及无辜。
    龙宫震荡的愈发厉害,地面玉砖裂开了一道道可怖的豁口。
    鹓初找到一闪红拱门,趁乱冲进龙宫里,地上随处可见碎裂的餐盘,滚落的夜明珠,凌乱之中,竟在门角上摸到了一件蚌精的外衣。
    外衣散发着浓重的海腥味,珠粉散着粼粼彩光,可在珠光宝气的龙宫里也显得没那么明显。
    鹓初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外衣笼在身上,试图掩盖住自己人类的气息,摸着墙壁,小心地朝藏宝阁的方向摸索而去。
    这一路走的竟没有想象中的难。
    龙宫在剧烈的晃荡中,灯柱砸落,水流湍急,视野变得极其困难,方向也难以辨别,妖怪们朝外蜂拥而至,便宜了她这个浑水摸鱼的人类。
    事已至此。
    鹓初连死都不怕,区区在地震的龙宫里辨方位,远没有天崩地裂难。
    机会留给胆子大的人!
    她愈靠近藏宝库,眼前的灵光愈甚,婉转的流光映照在琉璃上,璀璨荧煌。
    许多虾兵蟹将都被临时调走,藏宝库门口依旧雷打不动地守着两个巡海夜叉。
    鹓初躲在转角之后,焦虑地捏紧手指。
    密密麻麻的痛楚从灼伤的手上传至大脑,似在警示她不要再自残。
    “谁?”
    巡海夜叉敏锐地察觉到门外的活口,声音尖锐,在水波中透着十足的压迫感。
    鹓初闭了闭眼,崩溃之下,再睁开眼,却已端起了仙女的架势,挺直脊背,宽袖拢在身前,小步朝着藏宝库门口走去。
    巡海夜叉双目若铜铃,手持三叉戟,灰黑的皮肤挂着金坠,毛发似火焰,瞪眼看着走过来的少女。
    “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它鼻子动了动,未等她开口,皱起焰眉:“你身上怎么有人类的气味?”
    鹓初垂下的眼眸一顿,眉心微松。
    问她为什么身上有人味,说明没立刻认出来她是人类。
    鹓初扬起柔美的笑容,明亮的眸光透着无奈,弯如月牙,袖口遮住唇角:“夜叉大哥怎可不知?有一人族小儿大闹龙宫,翻天覆地的,我于宴会虎口逃生,奉命赶来藏宝库,难免沾染一二。”
    巡海夜叉被这一声“大哥”叫得眼珠一瞪,颇有些不自在。
    要知晓献舞的姣美蚌精向来不惜得拿美目瞧它们这些粗糙武夫,能得几句好话那简直不得了。
    “你是新来龙宫的小蚌?日前没见过你。”另一夜叉也好奇地瞧着她,语气里带着好奇,倒没了审问的架势。
    鹓初察觉到两位夜叉的态度变化,心中有了准数,语气里多了几分轻快:“有好几年了,只是姊妹们嫌我舞技平平,少让我露脸。”
    她刻意地看了看还在晃的琉璃房梁,担忧地说:“我奉命,来藏宝库寻旨。”
    巡海夜叉点了点头,像是信了她的话,伸手:“令牌可在?”
    鹓初面色不变,冷汗却已经落下来了。
    对,对哦,出入这种地方需要证件,她脸上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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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怪地看着两位夜叉:“你们也不看这什么时候?谁腾的出手赐我令牌?!”
    鹓初后退一步,以退为进:“我拿不拿无所谓,你们其中一位拿了旨意,随我同去亦可,左不过是拿去震那人族小儿。”
    她语气理所当然,身上妖气浅薄如纸,简直毫无威胁。
    两位夜叉面面相觑,对视一眼,也没多想,伸手拉开沉重的宝库大门,放她进去了。
    鹓初得偿所愿,从容地走上台阶,迈入藏宝库。
    在外不觉,一踏进藏宝库,却如迈入巨人之境,一眼望不到尽头,金玉堆砌成山,灿光熠熠,盈满的灵气让人喘不过气。
    鹓初脸色苍白,捂着嘴,感觉到喉口的腥血气,忍住强烈的晕眩感,快步寻找着天旨的踪迹。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
    天旨置于四方尊位,藏宝库的正中央,为镇器所守,上面写着玉帝敕令,因李家三子哪吒欺下犯上之罪,赐东海龙王敖广惩戒陈塘关之权。
    字字刺眼,触目惊心。
    鹓初一见哪吒之名,瞳孔震颤地看着这一纵纵字,只觉呼吸不顺,心悸中意识到这张天旨绝不能留。
    损毁天旨是大罪。
    无所谓,她这一世将死,劫难大可全落在她身上。
    鹓初伸手就去拿那块金光灿灿的天旨,分毫不顾那道侵蚀而来的强烈灼烧感,远甚于她之前擅自破除的镇器。
    她千万没想到的是。
    焦黑的指尖,在触碰到天旨的一瞬间……
    融化了。
    血肉也好,破损的皮肤也好,转瞬便化作碎末消失不见。
    鹓初喉口一滞涩,怔愕、不可思议在前,接着是果不其然,接而升起了浓重的、绝望的不甘,眼眶泛红,泪水直接决堤,化在海水之中。
    她从未想过凡人之躯不能触碰天旨,更何谈破坏。
    鹓初顾不上断指的剧痛,像是陷入魔障般,压抑着喘泣,在旁边寻找起可以拿来作为工具的法宝。
    她的时间不多,她得做点什么。
    龙宫的震颤愈发强烈,像是从远处逼近,房梁悬挂的七彩琉璃灯摇摇欲坠。
    鹓初跌到金山旁,艰难地扶着一把剑柄站起来,低头一看,却发现是熟悉的法器,迅速拔出了白玉七星剑。
    “老君保佑……”她单手持剑,剑尖对准那道泛着金光的天旨,用力地刺去。
    藏宝库门口传来短兵相接的金戈碰撞声。
    在夜叉的怒火与尖哮中,一道巨大的轰鸣声坠落。
    鹓初在摇晃中却难以控制重心,暴躁下索性不去管,用全身的力去破开那道天旨。
    她嘴里念着晦涩的咒言,藏宝库里丰厚的灵力骤然涌动,放肆地挤入了她脆弱的人躯。
    不止是七窍血色流涌,身上凭空划出裂口,渗出的血竟化作燃油,烧起金色的火焰,一滴、一滴,顺着七星剑,落到天旨之上。
    终于。
    天旨被这刺目的火焰灼烧起来,布边焦黑卷起,上面的字也开始变得模糊。
    鹓初头顶的琉璃灯终于不支,在“咔”的心凉声后笔直地朝她砸下,她却分不出神去理会,目光凝在那天旨上,心脏如擂鼓,冷汗似雨,薄唇被咬得出血。
    快点,再快点,她必须——
    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恍惚间,鹓初仿佛听到了琉璃灯在耳畔炸开的声音。
    一道巨大的力环住她的腰,将她从险地猛地拉开。
    鹓初怔愣地侧过头,正好对上了哪吒焦急的目光。
    “小初?你怎么在龙宫?!”
    他白玉般的面颊扒着汗,气喘吁吁,秀丽的双眉蹙起,紧紧地抱着她,手指像是还在发抖,生怕来迟一步,为时晚矣。
    哪吒目光一寸寸看过她身上血迹,视线凝住,怒火浮上眉梢,额心的殷红愈深,强势逼人,紧紧地盯着她,掐住她的肩膀,声音隐颤,带着不可置信的质问。
    “你在干什么?!”
 26. 第 26 章
    龙宫在震荡。
    哪吒垂眸看着鹓初,眸光滞涩,分明怒火中烧,可只看见手下的肩膀又渗出一层浓重的血迹,呼吸都不自觉放浅了:“你……”
    她像是刚趟过血池,衣服从里到外都被浸得猩红,仅露在外的脖颈都是细密的裂口,脸颊上的血痕更是触目惊心。
    哪吒越看越心悸,脑中本能地反复重复着进藏宝库的一幕。
    她刚刚竟是以自焚的架势,拿剑去刺那天旨的。
    鹓初猛地咳嗽起来,有些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面对哪吒质问的衍生,有些心虚,但视线却本能却追向了那份天旨。
    她在想,天旨还没毁掉。
    “你下东海之后,龟丞相伺机来捉我,骗过了木吒的耳目。”鹓初假作无事,按捺着喉口的血腥味,说,“我不愿受制于海族,趁机逃脱,既来了龙宫,就想帮忙找到天旨。”
    哪吒定定地看着她,抿起唇。
    不光没有被说服,甚至怒火开始一簇簇地往上冒。
    “你之前和我说。”哪吒开口,看着鹓初的目光竟染上了难以言说的恨意,“要我带着天旨回陈塘关。”
    他相信鹓初。
    鹓初也没有骗他,只是她没有完全告诉他。
    “若要毁掉天旨,为何不和我说?!”哪吒一字一字,强势地质问,眼眶竟然泛起红,“何不直接让我动手?”
    他抬起手,“啪”地接过混天绫甩过来的天旨,手腕一动,打开这块金尊玉贵的布,看见上面言简意赅的谕令。
    已被烧得有些模糊,但还是能看出大概写了什么。
    鹓初张了张口,其实可以骗哪吒,说在她看到天旨之前不知其细则,看到了才想毁,可面对哪吒的眼神,突然说不出谎。
    “因为我不想让你动手。”她直白地说,挣开哪吒按着她肩膀的手,伸出左手就要去抢他手中拿的天旨。
    哪吒霎时察觉不对!
    他眼疾手快地捉住鹓初的右臂,将她那宽大的袖子拉开,看到了她哆嗦了下,下意识想后缩的半只右手。
    “……”
    哪吒喉口如被石子堵死,说不出半个字来,胀缩的眼眶像是不甘的想落泪,却又硬撑着,死死地盯着她。
    他早知鹓初不惜命。
    这也不是第一次。
    哪吒咬紧了牙关,直接用乾坤圈套住了鹓初的两只手腕,听到藏宝库外的喧闹,掳起她的腰,轰开一侧的厚墙,也不管流淌而下的法宝,一跃而起。
    “他在那!”
    追逐而来的虾兵蟹将听到这大动静,纷纷抬起头。
    “不好!藏宝库被盗!快追!”
    虾兵蟹将叫嚷着冲上来,还未靠近,就被混天绫铺天盖地一掀,卷入洋流霎时飘得很远。
    哪吒分毫没有被身上带着一个凡人所扰,面对手持三叉戟围上来的巡海夜叉,不光不嫌麻烦,甚至越战越勇。
    “你们龙王尚且是我手下败将!”他扯起嘴角,仙童白面上却毫无笑意,眼神可怖至极,“尔等何敢挑衅于我?”
    他下手格外重,像是心中有恨未泄。
    巡海夜叉听言,动作都一僵,接着就被打得重伤,一层层血雾炸开,被砸向海底。
    哪吒见眼前不再有妖怪,冷哼一声,反身往上游去。
    鹓初被哪吒拖着,只能看着琉璃龙宫的璨光越来越远,直至化作渺小的星点。
    深海的黑暗逐渐笼罩住了两人。
    她腕骨小心地贴着哪吒的后背,感觉着身边仅剩的温度,明明能感觉到他还在压抑着怒气,第一时间看的还是他情急之下压在怀里的天旨。
    哪吒刚刚打斗分了神。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鹓初的瞳仁空得可怕,如命悬丝线,残缺的右手装作小心地抱住哪吒的脖颈。
    哪吒僵了下,分明还在生气,却还是优先抱紧了她,以免她一个凡人落在这片阴暗的海底。
    他实在未曾想到。
    鹓初按住他的肩膀,猛地伸手,血肉蓦然如燃料般烧了起来,大片地落在天旨上,如难以熄灭的火种,在暗无天日的深海烧出了耀眼的金焰。
    天旨终于在燃烧中消散开来。
    “你?!”哪吒睁大眼,不可置信至极,只能看着鹓初的血肉和寿数都被充作灯油,被烧了个干净,呈灯枯油尽之状。
    鹓初再无半分力气,轻飘飘地靠在了他肩上。
    她人如褪色,眼瞳变浅,发丝泛起白,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大限将至。
    哪吒咬紧了牙关,看着从他指缝间滑过的枯萎发丝,脖颈挺直,一粒又一粒水珠从眼角飘起,平日如百灵般清脆的声音,此刻都嘶哑起来:“我不需要。”
    鹓初目光有些涣散,却还是努力聚焦,对上他的视线。
    “我不需要你帮我,也不需要你为我付出!”哪吒声音格外重,怒视中带着无尽的不甘,喑哑中压抑着泣声,“我讨厌你!”
    讨厌她自顾自地做决定,讨厌她擅自牺牲。
    讨厌保护不了她的自己。
    鹓初弯起眼,笑了起来,像是感觉不到痛楚,伸出尚且完好的左手,碰了碰哪吒温热的眼尾。她轻轻的,饱含歉意地说:“对不起,但我喜欢哪吒。”
    她担心哪吒,也曾无数次地想过,若她不是凡人之身,总能帮到他点什么。
    “我想……”她呢喃着,“我的友人能够无忧无虑,长命百岁。”
    不因他是哪吒,仅仅是为了救下她、照顾她、给她寄信、为她庆生,尚且年幼但心怀百姓的朋友。
    她的朋友,连十岁都没有。
    鹓初的泪水悄无声息地化作水沫,失去知觉的手想去拉哪吒,却拉到了一截柔软的绸布。
    她一怔,还未等她反应过来。
    哪吒还在恼,一把将她手里的混天绫抽出来,牵住了她的手,动作放得格外轻。
    他用力地揽住鹓初的肩膀,只觉她轻得像一团羽毛,加快速度朝海面游去。
    “我不会让你死的。”哪吒声音嘶哑,却十分笃定,尽管她已经朦胧地闭上了眼,像是昏迷过去。
    他不需要长命百岁,无论多少劫数,他都自己背。
    等哪吒带着鹓初浮上海面时,已是凌晨。
    天幕不再漆黑泥泞,云层染上了朦胧的光晕,但依旧阴恻恻的。
    海边走出一个湿淋淋的幼小身影。
    “哪吒?!”
    木吒在海边踌躇等待已久,终于看到活人,惊异之际,发现哪吒手里还带着一个昏迷过去的身影,眼看鹓初苍白不已,一副天不假年的模样,不禁大骇。
    哪吒浑身落下冰冷的海水,抬起头,目光沉沉。
    “我去金光洞寻太乙师父。”
    “我杀了敖丙,大伤了龙王。”哪吒转过身,望向漆黑的海面,“它们短时间大抵不会闹事,但我会尽快归来,你要护住陈塘关。”
    “一切责任,我自会承担。”
    木吒听到哪吒轻描淡写的事实,还在难以置信,就看到他腾空而起,径直朝金光洞的方向飞去。
    木吒真想跟过去,可一想到哪吒闯下这等天大的祸事,又头疼不已,全不知要如何回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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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弑杀龙子,重伤龙王。
    这可如何是好?
    ……
    鹓初如陷入一团云。
    意识起起伏伏,昏昏沉沉,找不到任何支点。
    云间有荷花香,虽不全像,但她依旧有渡劫身死、回归昆仑,在瑶池里舀水的错觉。
    “救不了?!”耳边有男孩的声音响起,执拗至极,“为何?师父不是有法宝丹药吗,为何救不了一个凡人?!”
    “话是这么说。”一位老者的声音,“但她也非常人,生来短寿,命里早逝……还不惜自毁内里,背了劫数。”
    鹓初在黑暗之中,感觉到一双慈爱的手落在她眼上。
    又闻一声叹息。
    哪吒看着鹓初气若游丝的模样,不依不饶地摇头,倔强地看着眼前的白发老者:“什么劫数?我来背。”
    “你这孩子……唉。”
    太乙真人摸着白须,摇了摇头,说起:“那龙王被你重伤,必不会轻饶你,你再背一大劫,岂不正中它下怀?”
    “一劫是背,十劫也是背,有何区别?”哪吒反问。
    太乙真人面色为难:“那自然还是有区别的。”
    “师父!”
    太乙真人垂眼看了下鹓初,拂尘一摇,望向哪吒:“好了,你将她留在为师这里,为师自会替你看顾她。你还有未尽之事,切莫忘了,遇上难关回师父这来。”
    “多谢师父。”
    哪吒跪地一请,这才站起身来,一步三回头,心绪万千,最后头强硬地一扭,跃出了金光洞。
    仙人洞府里安静下来。
    只剩潺潺的水流声中,偶有几道鹤鸣。
    “仙子该醒了。”太乙真人温和地开口,在鹓初额心一点。
    鹓初缓缓地睁开眼,望见眼前的老者,眼神怔住。
    她未见过太乙真人,却在天庭见过一位太乙救苦天尊,眼前的老者与他有七八分相似,像其化身。
    天上神仙有几个化身行走人间,实是常事。
    太乙真人慈爱地看着她,开口即:“你此世将尽。”
    “我那爱徒虽年幼,性情却顽固,你关照他良多,我本该谢你,但……”
    他话锋一转:“哪吒此行回陈塘关有死劫在身,劫数难避,但总有补救之法,只是——恐生意外。”
    太乙真人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盏荷花形的幽灯。
    引魂之灯。
    她是太乙真人眼中,最适合为哪吒引魂之人。
    鹓初眸光颤抖地看着这盏熟悉的灯,对上老者意有所指的双眼,脸颊抽动,硬生生压抑着眼眶的酸涩,试图问:“我亲手焚毁天旨,劫难尽在我身,但哪吒之死,依旧无可转圜吗?”
    她现在连动一下手指都觉得疲累不堪,浑身每一寸血管都像是被灼烧撕裂般剧痛。
    若非太乙真人点醒,她只怕就要魂魄离体了。
    即便如此,她也什么忙都没能帮上,是吗?
    太乙真人无奈地看着她,徐徐而答:“哪吒乃灵珠子转世,天命在身,劫难诸多。此劫可避,可若避开此劫,安知下一劫如何凶险?”
    “仙子渡劫数世,当知天意如此,应劫而过,尚还可控。”
    “人死并非不能复生,切莫妄执。”
    他声音温和,却字字透着不可置喙。
    鹓初嘴唇微动,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垂下濡湿的眼眸,在一片寂静之中,轻轻地说:“小仙知晓,但请您送我回陈塘关,为吾友……”
    她的声音碎裂如泪珠。
    “……引魂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