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
1. 第 1 章
紫禁城内,太子东宫。
殿外齐刷刷跪倒一片人,皆敛声屏气、低眉垂首。
殿内,则是龙颜震怒、雷霆万钧。
以宽厚温和而为天下称道的顺仁皇帝穆希,刚刚摔了一个茶杯,碎瓷片砸在太子脚边还来不及收拾,他又试图搬起桌上的铜鼎摆件,奈何太重,遂作罢。
太子穆斌跪倒在地,神情凄惶,但眼神坚定,口中只说“父皇息怒,莫伤了龙体”,并不言己错。
皇帝遍寻四周不得可以砸挂的顺手物件,也不知太监冯骥什么时候就把东西都悄悄撤走了。
他一拍桌子,骂道:“逆子!朕将阿蘅指给你,你居然不知好歹,意图抗旨!”
穆斌拜倒在地,将早上在皇后宫里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护国公主有经天纬地之才、匡扶社稷之志,儿臣愚鲁,不堪与之相配。”
“说实话!”
穆斌苦着脸道,“父皇,阿蘅千好万好,但是儿臣是想娶妻子,不想娶个夫子啊。”
“咳,”皇帝语气一滞,“阿蘅的性子,有时候,呃,是迂讷板直了些,不似其他女娘娇俏活泼。但是有了温家十万铁骑和她母家的清流势力,我们的江山才坐的稳哪。”
他语气稍缓,“若你心里有别人,大不了阿蘅为正妻,稍后再为你纳妾。阿蘅那,朕自会去说的,她会允的。”
“那,温家的十万铁骑,还有她母家的清流势力,尤其是她的舅舅,魏大御史,会允吗?”
皇帝沉默了。
父子俩相对无言。
当爹的正在想应该画什么口味的饼才能挽尊,门外连滚带爬奔进来一个小太监,一叠声喊道:“不好啦不好啦,护国公主请旨出宫了!”
皇帝匆匆赶到太后宫中时,温蘅已经出了宫门,追也来不及了。
*
母子俩叙礼毕,穆希不免语带埋怨。
“母后怎么就轻许阿蘅出宫了呢?您从小将她养在跟前,连宫门都不轻易让她出,现下忽然去到民间,若是磕了碰了,您不心疼?”
武威太后捻着手中的佛串子,半闔着眼,淡然道:“换了是你,你也会答应的。”
形如弱柳的女娇娃,跪在地上哐哐磕头。一会一个家族门楣不可折辱,一会一个父母遗命不敢违抗,说什么天下初定大业未济,不敢以个人幸福为念,否则愧对陛下御赐护国公主的封号。尤其思及东南民乱未平,忧思难安夜不能寐,如不能亲自前往为陛下分忧,怕就是此刻下了地府也无颜面对祖先。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在眼里憋着两汪泪,就是路人见了也为之动容,更何况是自9岁起便将她养在膝下的“皇祖母”?
“牛不喝水你不能强按头,让她出去走一走,自己琢磨琢磨,兴许就想通了呢。”
太后既如此说,懿旨已出,顺仁便不好再辩驳。
虽不是亲生母子,面上的功夫总得做足来。
“那阿蘅的归期几何?”
“此次微服出宫,她身娇体贵,至多个把月,便受不了自己回来了。”
顺仁点点头,不再言语。
母子俩一如往常般无话,闲坐半晌,顺仁便告辞了。
*
在武威母子寒暄客套的功夫,一辆马车已驶至温府门口。
下车的正是温氏家主温蘅。
温府大门洞开,恭迎的下人皆恭谨端肃、行止有度。
管家温泉站在门首遥遥下拜,“恭迎少主回府~”
身后众人齐声山呼:“恭迎少主回府!”
虽然温儒已去世多年,温府上下仍习惯以“少主”称呼,温蘅也不让他们改,就像父母仍在时一样。
自9岁父母薨逝后,她便被养在宫中,近十年来回府的次数连两个巴掌都凑不齐。
因回府次数稀少,所以每次回来都被当作盛事一件。
温家向来治家如治军,家风甚严。府里事务冗杂,全赖老管家温泉打理,舅舅魏士柏也时不时过来看顾一二,故虽家主常年阙如,但家风不改,上任家主温儒的遗风仍在。
思及父亲,温蘅抬头看了看府门正头上的匾额,铁画银钩的“温”字背后是温儒几十年的苦心经营。而立在门口的上柱国石碑,书写着这个姓氏背后的辉煌和荣光。
爹,娘,阿蘅回来了。
温泉快步上前,不待问安,温蘅已先一步问道:“泉叔,近来身体可好?阴雨天膝盖还疼吗?”
温泉鼻子一酸,忍不住拿袖子揩了揩眼角,哽咽道:“劳少主惦记,老奴一切都好。只是记挂少主在宫中无人照应,日夜忧心,不得展怀。”
温泉五十出头,个子瘦小,原来是温儒军中一名勤杂兵,跟在温儒身边打点日常起居。温儒见他做事细致妥帖,便在建府后,让他入府管事。他在府中近三十载,见证了温儒立功、成婚、得女、平乱的春风得意,也见证了温府接连失去男女主人,小主人被接进宫里的萧索凄清。
他看着温府走上鲜花着锦的顶峰,也看着它掉落门可罗雀的泥潭。
他还记得小主人被接走那天,下着绵绵细雨。他跟在镶金嵌玉的宫车旁跑了好久,也听着车里的小主人哭了好久。
车里的人,一开始还轻声哄着,后面便没了声音,任由9岁的孤女一路哭着进了宫门。
这幅场景,温泉每每想起都心疼不已,一直疼到了今天。
温蘅哭笑不得。
每次她回府温泉都这幅模样,好像自己不是从宫里,而是从牢里出来的。
“泉叔,我好着呢。您瞧,”她原地转了个圈,“我是不是长胖,又长高了?”
温泉擦干净眼泪,将温蘅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
果然是呢,当年自己曾经抱在怀里,跟只小猫崽一样瘦弱的小主人,如今个子已经快赶上自己了。体格虽说不健壮,但也不似小时候一般风吹便倒。眉眼嘛,完全继承了当年夫人的倾国绝色,偏偏鼻翼嘴角又是将军的模子刻出来的,组合在一起,自有一股娇艳中带着刚毅的风采。
他勉强笑道:“亏他们有良心,没给你养瘦了。”
他的一双笑眼,落在温蘅眼里,陡然化作两个流血的黑窟窿,脸色也迅速灰败下去,如同尸体一般。
周围的人无一不是如此,不是目眦欲裂七孔流血,便是口吐白沫张嘴歪舌,皆是十分惨烈的死状。
她僵在原处,一时分不清自己所处何时何地。
“少主?您没事吧?”
温泉忧心忡忡的声音将她拉回当下。
她攥紧拳头,任由指甲嵌入掌心。鲜明的痛感让她的神识瞬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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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上一世,他们都还没死。
温蘅暗暗提醒自己。
“没事,可能天热,着了暑气。”她边说边随手擦去额上的冷汗。
“哎呀,那不还和小时候一样嘛,一热就中暍,一冷就风寒。”温泉急得要跳脚,一面吩咐下人打伞的打伞,扇风的扇风,请大夫的请大夫,熬解暑汤的往厨房赶,一面忍不住埋怨道:“竹芝平常做事挺妥帖的,怎么今日别说解暑的丸剂,怎么连条帕子都没准备?”
眼珠子往周围一转,他便闭上了嘴。
今日跟在温蘅身边的,不是她的贴身侍女竹芝,而是一个神色冷峻的面生姑娘。
“泉叔,我想去祠堂上柱香。”
温泉回神,忙说:“都备下了,少主自去便可。”
给父母上香,是温蘅每次回府必做的事。每次进祠堂,所有人都不得近前,只在屋外远远守着,只为了能让她专心和父母说说话。
独自进了祠堂,正中前方是开国将军、武英殿大学士、一等肃国公爵、温家军主帅温儒和他妻子清河魏家长女、一等诰命夫人、初山学堂创始人魏士棠的神主。在他们身后,碑林如山,供奉的是温家中死于战场而又无人可祭的将士。
在这个祠堂里,温儒对温蘅说过,大禮的安定,百姓的乐业,还有温家的荣耀,都是建立在这些将士的鲜血之上。他们值得入祠堂,受温家后人的祭拜。有他们的庇佑,温家人才能好好活着。
温蘅上了三炷香,在蒲团上跪倒,庄重地叩头行礼,然后对着神主,悠悠说道:“爹,娘,女儿死过一回了。”
上一世,她年满十八即被赐婚太子。完婚三年后穆希驾崩,太子穆斌登基为新帝。新帝甫立,便大肆铲除异己。先是裁撤军队,十万温家军化整为零被并入其他军队,中层以上将官或贬或杀,温家军自此从青史上除名。后又清洗官场,魏家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抄家,族人和门生或斩或黜,外祖父和舅舅一家死于流放途中,百年清流毁于一旦。
在此过程中,她与穆斌屡次发生激烈冲突,最后被赐了一杯毒酒,享年25岁。
但死后她没有去到地府,没有见到家人朋友,而是醒在了18岁,皇帝赐婚的前一天。
“爹,您说过,您和这些将士一样,都是孤儿,只是您的运气好一些。您早年起于草莽,有幸被招入先皇麾下,得以结交陛下,才有机会建功立业,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娘,您曾告诉我,女子的天地可以不囿于后宅后宫,哪怕身陷囹圄,心也可以是自由的。您还说,血缘和家世不该成为女子的枷锁,而应成为女子的助力。身为女子,凭一腔孤勇,也可以有自己的一番作为。
“上一世,我被困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预言和‘护国公主’的身份,没能活出自己,也没护住温家铁骑和魏家清流。这一世,我想换条路走。
“我想见见广阔天地,想一偿心中夙愿,想护住温魏两家,想看到亲人朋友人都平安喜乐,得以善终。
“爹,娘,女儿这一走,前路几何,心中茫茫,希望能借爹的运气和娘的勇气,蹚出一条活路来。望爹娘在天有灵,多多庇佑。”
话音未落,室内凭空起了一阵风,吹拂向神台。
香炉里的烟气随风抖了抖,随后凝成一股,笔直向上。
2. 第 2 章
今日温蘅在祠堂内待的时间比往常略久了些,温泉忍不住多张望了几次。
眼神飘过去的路上难免经过那位面生姑娘,触到她冷硬如铁的目光,饶是阅历丰富如他,也不禁将眼神转了个弯。
终于听到祠堂开门的声音,一大群人又呼啦啦围上去。
温蘅并不往内院走,径直朝门口而去,边走边问道:“交代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温泉答道:“都准备好了。只是竹芝昨日夜半突然回府传话,未免仓促了些,要不再迟两日……”
“无妨。此去宜轻装出行,不用太多物件。”
“那是不是多带几个人妥帖些?”
“不用。人多招眼,竹芝贴身照顾我多年,日常杂事有她足矣,其他事务亦有旁人打理。”
温泉忍不住又朝身后望了一眼:那个面生姑娘就是“旁人”吗?
“少主第一次出远门,老奴实在不放心,要不老奴……”
“泉叔,”温蘅停住脚步,看着他的眼睛笑道,“府里离不了您。有您在后方坐镇,我在前头才能安心办事啊。”
这短短一句话,像一股温水流经温泉的四肢百脉,熨平他所有拧巴和纠结,眉眼也随之舒展开来。
他嘿嘿一笑,又问:“那舅老爷那边?”
温蘅递过去一封手书,叮嘱道:“待我出城一个时辰后送到舅舅府上,不可迟,亦不可早。”
温泉不解,“从这到魏大人府上,不过一炷香功夫,稍等等,还能与他话别两句,何需一个时辰?”
“这封信,送早了,舅舅一定拦着不让我走,送迟了,他怕已经冲进宫里怒骂金銮了。”
想到魏士柏那霹雳性子,温泉连连点头称是。
走到大门口,竹芝恰好与老哑驾着新制的马车赶到门前。
看到老哑,温泉更加心定了几分。
自温蘅6岁被封为“护国公主”后,温儒便安排老哑专门为她驾车,十二年来从未出过错。是个人如其名,不说话只干事的实在人。
看到温泉,老哑点头致意。
竹芝跳下车,朝他一福身,奔到温蘅身边便叽叽喳喳说开了。
“殿下您可不知道,为了这辆马车我费了多少功夫。
“您说说,大半夜我上哪找车坊给您现打一辆又结实又低调的马车去?又有哪个师傅能一夜功夫就造一辆车出来?换别人,我估计就得抱着门口的石狮子哭上一宿,然后找您领罚来了。
“还好啊,我一个小姐妹,在英国公府当差,她的舅母的表侄媳妇,是杨家木铺的一位老主顾的马吊搭子。听她说杨家木铺专精马车营造,海内有名。之前这老主顾定了一辆紫檀木马车,说好了上月交货,结果说南方生意出了问题,匆忙赶去处理,昨日刚来信说没个一年半载赶不回来。这辆马车便就这么搁置在店仓库里了。
“幸亏我消息灵通,半夜将老板叫起来,老板初始还不愿意呢,我付了双倍价格他才答应下来。不然今儿一早开了店门亮了相,这马车估计就归别人了。”
这辆马车车体黝黑漆亮,不仔细看看不出是名贵木头所造,但叩之有金玉之声,可见质地上乘。比起华丽惹眼的宫车,确实更适合这次出行。
“干得漂亮,不愧是你。”她笑着夸奖道。
竹芝嘻嘻笑着行礼,“谢殿下夸奖,奴婢应该的。”
温泉仿佛看到她身后有条尾巴摇得欢快,心里暗暗叹口气:夫人当初将这丫头捡回来,安排给小主人当贴身侍女,他就觉得她活泼有余,稳重不足。夫人却说这性子好,可以和小主人的清冷脾气调和一二。没想到,越长大,聒噪的愈加聒噪,冷淡的愈发冷淡。就这次回来,他见小主人眉间的郁色更浓了。
*
温泉直送到城门口,一路上难免啰嗦两句。
先是对着温蘅:“少主此去一定多加小心,外头不比盛京,可不能再像平日里那般好说话。世人大多先敬罗衣后敬人,拜高踩低趋炎附势才是常态,少主该端架子就得端架子,该发狠打骂的尽可让竹芝他们代劳,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
竹芝闻言,叉腰瞪眼龇牙咧嘴,做出一副凶狠状。
他又转头对着竹芝:“外头不比宫里京里,出了差错还有人替你兜着。一旦出了这道门,你可就代表着温府的脸面和宫里的体面,别叫人看了笑话。少主常用的药品和补品,还有寒暖需要增减的衣物被褥,我都打点装好在箱子里了,你自己看情况取用,可别让少主提醒你啊。”
竹芝拍着胸脯道:“泉总管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温泉最后转向老哑和面生姑娘——起先温蘅介绍说这是太后赐的武婢,名叫微月。
“少主就交给你们了,万事多担待。”
两人只简单点头拱手,他却看着特别安心。
温蘅笑着听温泉一一叮嘱完,才开始赶人。
“知道了泉叔,您赶紧回去吧,府里没了您,估计已经开始乱起来了。”
温泉心下不舍,但听了这话还是拨转马头,以目相送。
老哑挥起鞭子,一行人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
直看到远处烟尘都消散了,温泉才慢慢地往温府方向走。
*
一路摇摇晃晃,车子没停,竹芝的嘴也没停。
“姑娘,”出了城门,她便按温蘅吩咐改了称呼,“我们在外头待多久回去啊?”
温蘅翻过一页书,淡淡道:“等到陛下改主意,我不用嫁太子了,我们就回去。”
竹芝大惊,“那我们岂不是一辈子都不回盛京了?!您可是注定要当皇后的啊!”
温蘅出生时被批了命格,“天乙扶身,金舆引马,万人之上非虚;紫微照命,帝座拱卫,一人之下是实。”是极贵之命。
这种命格放在旁人身上,不过当作江湖术士招摇撞骗的谗言佞语,听听笑笑便了。
但给温蘅批命格的是宫里的天师大人,温蘅又是生在如此显赫的家庭,一时朝野震惊,大多数人都深信不疑。
等到她6岁时平乱有功,被皇后收为义女,封了公主,仅有的一小部分人也跟着信了。
于是等温蘅长大了便要嫁给太子,将来还要做皇后,就成了所有人的共识。
温蘅扫了竹芝一眼,只一眼,她立刻噤声不言。
“你觉得爹娘想让我嫁到宫里当皇后吗?”
竹芝仔细回想了下。
印象中将军对此事不大热衷,旁人谈起都是拿其他话题岔开。
而夫人呢,她只记得有一回少主抽抽噎噎地向夫人哭诉:“他们都说我将来要嫁给穆斌做皇后,可是穆斌老是揪我头发
还笑话我,我一点都不想嫁给他。”
魏士棠放下手中的书,把温蘅抱至膝上,柔声问道:“谁说你将来一定会当皇后的?”
“好多人都这么说。他们说天师预言我将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除了皇帝陛下,最尊贵的不就是皇后娘娘了吗?”
“那是后宫。还有前朝呢。”
“前朝?”温蘅懵懂地看向她,“可是女子为官至今尚未高过五品。”
魏士棠替她擦去脸上的鼻涕眼泪,笑道:“那你不是正好做第一个吗?”
这么说来,将军和夫人确实都未明确表示过想与皇室结亲,倒是有点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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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及的意思。
少主不当皇后,难道——想当女宰相?
她偷眼瞧了瞧温蘅,心里掂量了掂量。
普天之下,她确实没再见过比少主更聪明更好的人了。可是当女宰相谈何容易。
虽说在太后力主之下,我朝女子拥有和男子一样读书做官的权利,但是真正做到的寥寥无几。大部分家庭仍然将有限的
资源倾注在男丁身上。
就算将军殒命后,太后特批少主代父上朝,满朝文武也不过将她视作朝廷的吉祥物,皇帝又何曾给过她实权。
这条路怎么看都走不通,还不如——
“还不如逃婚呢。”她嘟囔道。
温蘅闻言,抬头看向她,正色道:“不能逃婚。”
“怎么不能呢?”
且不说温魏两家家产甚多,随便躲到哪个庄子上待上几年都不好找。还有温家在边境的军队,扮作小兵混在十万人中,
怕是谁也认不出。
等太子到了婚娶的年龄,熬不住了,这事自然也就黄了。
然后她又可以跟着少主回京过快活日子,想想都畅快。
“因为我想你们活久一点。”
上一世她不是没有试过这条路。
多次婉拒无果,皇帝还是下旨赐婚。眼看婚期在即,她咬牙逃出了盛京,躲在魏家京郊的一处庄子上。
为了掩人耳目,她未带任何随从,也未告知任何人。
可不到三日,皇室便以看顾不力为由,将凤仪阁和温府上下屠戮殆尽。
还将与她关系亲近的,比如竹芝,比如温泉,还有其他近身的几人,皆剜眼割舌,用竹竿挑在城墙上示众。并放言一日
不寻回公主,一日不停止戮尸之刑。
回宫那日,迎接的人群喜笑颜开。人们看到的不是颓败憔悴的她,而是金光闪闪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八个大字走进了宫门。
人群里的天师大人和其他人一样笑容可掬,却在拥抱她时附在耳边轻声说:“逆天改命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
这句话如同毒蛇一样缠绕着她,让她余下人生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皇室的刻薄寡恩和残忍嗜杀,也是第一次意识到,皇权之下众人皆是蝼蚁。哪怕金尊玉贵的她也一
样。
所以这一世,她要换条路来应命。
“哦。”竹芝懵懂地点点头。
虽然还是不太明白逃婚跟自己的性命之间有何关系,但是少主从未出过错,信她就对了。
她转而朝坐在车前的背影投去一瞥,压低声音道:“那少主为何要带个陌生人上路?”
这个叫微月的武婢,她第一次见到便心里不适——十八九岁的年纪却穿着一身黑,绷着脸,满目肃杀之气。明明是娇娥
模样,却通身阎王气概。
温蘅也随之投去目光。
为什么?她自己也没想明白。
可能是因为太后的赏赐不好拒绝。也有可能,此人在上一世里并未出现,也许这一世里她是转变的契机。
见温蘅不答,竹芝又问:“那姑娘想到让陛下改主意的办法了吗?”
“你放心。”温蘅又翻了一页书,“不想我嫁太子的大有人在,他们会替我想办法的。”
竹芝不好再多问什么,难得安静下来,专心低头打络子。温蘅埋首书页,主仆俩一路无话。
眼见着马车从天亮行到日暮,温蘅想提醒老哑前方寻个地方落脚。
话音未落,车身猛的一抖,随即朝一侧歪去。
竹芝连忙护住温蘅,两人双双摔在板壁上。
3. 第 3 章
竹芝不顾骨头吃痛,爬起身钻出车厢,又将温蘅扶下车来。
只见翠帷小车陷在一处烂泥潭里动弹不得,车身倾斜。
微月已跳到几步开外的地方,只有老哑稳坐在车前。
老哑先是狠抽了驱马几鞭子,又自己亲自动手去抬轮子,但是车子依旧纹丝不动。
看来这坑颇深。
微月见状也想上手帮忙,被老哑挥手赶开,还被瞪了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女孩子家家的,碰什么泥巴。
温蘅看了看四周。
陷车的地方位于一个土坡下方,坡底往右手边延展出一大片农田。
这个烂泥坑恰好位于土坡与农田的交界处。
“竹芝,有田就有人家,你顺着田往前走走,找人来帮忙。”
竹芝应声而去,不多时果然领了个高壮男子过来。
那男子看着身如铁塔,面似锅底,一看就是干体力活的好手。
但是竹芝面上并无往常圆满完成任务的喜色。
行得近了,互相看清了对方的长相,男子先行出声:“温蘅?”
温蘅定睛一瞧,奇道:“二殿下?”
眼前的正是当朝二皇子穆斐,比她年长3岁。三年前因忤逆圣上被贬民间,之后温蘅便再没听闻关于他的消息。不想今日竟在京外遇上了。
“我听说你出京了。”上午的事,不到太阳下山,远在京外的他就听说了,可见这消息传播之快。
“早知道你来得这么快,我就提前把路修修了。”听着他居然有些内疚。
就像当年温儒去世,他跪在灵前,也是一脸内疚。
这人大概十分擅长内疚。
穆斐随身带了根粗壮的撬棍来,仗着遒劲的臂力,与老哑合力一撬,便将车子起出了泥坑。
“还好毂轴没断,只是车辐裂了几根。”他仔细查看后说道,“但是你这车子用料讲究,我这没有现成的,得差人去镇上购置。看来你今天是不能往前走了。”
他说的镇上指的是往前约10里地的洪林镇,过了洪林镇再行两日便是宁国府治所宣城县,也是温蘅此行的目的地。
说罢他转身做个“请”的手势,便将一行人往坡后引。
看着他龙行虎步的背影,与温蘅印象中胆怯卑懦的模样判若两人。
穆斐是陛下在潜邸时与婢女酒后乱性所生,为此事陛下受了先皇好一顿责骂,还被禁足三月,故而一直将他视作自己的污点,不加理会。加之生母难产而死,他虽是名义上的二皇子,却一直处于爹不疼没娘爱的境况。
温蘅6岁前随父母进宫赴宴,从来未在宴席中见过他,见到的只是太后身边的长公主穆文澜,和永远被抱在皇后怀里的穆斌。
一直到穆斐9岁那年,温儒将其从宫变中救下,带回军中养育,他才渐渐有了笑模样。
仅仅过了三年,温儒去世,陛下便将穆斐封了偏远地界的郡王,赶他出京就藩。
同一时间,温蘅被接入宫中抚养。
两人从此天各一方。
但从前一人在军中,一人在府中,两人交集不多。对他的远走,温蘅并不多在意。
又过了六年,穆斐18岁时奉诏入京,在金銮殿上与陛下起了冲突。
举座哗然。陛下当场下旨:“既然你这么爱种地,就到乡野田间种个够吧!这郡王也不用当了!”
在现场的温蘅时年15岁,当时不过有些震惊。
最大的波澜,也不过是听到他死讯时的惋惜。
就连他怎么死的,自己都记不清。
上一世,关于此人的回忆仅限于这么多了。
*
转过坡脚,眼前豁然开朗。
时值深秋,一大片金黄的稻田如画轴一般在眼前延展开来。
田里挑着一杆旗,旗上龙飞凤舞四个字:御赐良田。
田垄尽头有排矮屋,屋门口支出一张帘,帘上也有四个字:奉旨种地。
众人皆为之一震,只觉得这个二皇子思路清奇。
温蘅问道:“殿下真的靠这几亩薄田养活自己吗?”
她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眼前的稻田大概5亩左右,刚好够一个成年男子的口粮。但是不知其他日常花销从哪里出?
“差不多。这地里产出的粮食,比别处贵。我将粮食卖了,再去买别家便宜的粮食,余出的差价加上其他营生收入,足够我生活了。”
“这地跟别处有何不同?”虽然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看得出种田的是一把好手,但她细看仍未分辨出特别之处。
“这是当朝二皇子的地,所以官府甘愿以双倍的价格收购地里的粮食。”穆斐轻笑一声,“我还得谢谢陛下只是剥夺了我郡王的身份,没有干脆将我贬为庶民,是以官府才不敢眼睁睁看我饿死。”
温蘅一滞,一时分不清他的感谢是真心还是讥讽。
“其他营生?”她四处看看,并未瞧见其他生产工具。
穆斐晃晃手中的撬棍,“修车。”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矮屋,“留人食宿。”
他回头瞧见温蘅的表情,又笑了,“看在你姓温的份上,这次就不收你的了。”
“看在我姓温的份上,你不该好吃好喝招待,亲自送我到镇上,再给我备份盘缠么?”
穆斐哈哈笑着转头,“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哪里看得上我这穷乡僻壤的粗茶淡饭。就算我供奉上了,只怕也是浪费。”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矮屋前。
矮屋一共三间。
穆斐指着左首第一间说:“这间给你们,凑合一晚吧。”又指着中间一间,“我睡这间,有事喊我。”
最末那间,房门紧锁,窗户紧闭,却不知是作何用的。
温蘅等人进屋来看,只见屋内仅有一张通铺和一张桌子。虽然简陋,但是还算整洁,看起来刚住过人。
老哑将行李搬到门边,并不进屋,打着手势表示今晚自己就在马车上守着过一夜。
微月进屋则首先将门后屋角、梁上床底等不见光的地方都仔细检查了一遍。
竹芝反倒出奇地安静。
等听到隔壁屋门开了又关,她才小声嘟囔道:“出门第一个居然遇到他,真是晦气。”
温蘅知道她什么意思。
温儒当年为救穆斐在宫变中受了重伤,之后虽侥幸保住性命,但从此身体状况一落千丈,每日汤药不断,更在三年后英年早逝。
温府中人虽面上不说,但纷纷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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诽温儒是用自己的命换了穆斐的命,还有人偷着骂他是丧门星。
温蘅伸手轻拧了竹芝的嘴一把,笑骂道:“嘴上积点德吧。万一我爹听到了,晚上又得来我梦里教训我了。”
她说的是温儒受伤后隔年春节,他从军中将穆斐带到府里过年。温蘅数月未见温儒,乍一见到,发现英武伟岸的父亲竟步履蹒跚面色憔悴,加之先前听了下人们的议论,再看看跟在温儒身侧的罪魁祸首,一时情急,竟将穆斐拦在门口,还冲他嚷嚷:
“都是你害的!这里是我家,不许你进来,扫把星!”
那天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揍,也是第一次看温儒生气,而且娘居然也不阻拦。
温蘅委屈得像个小苦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理。
没等来爹,没等来娘,却等来另一个小苦瓜。
穆斐隔着门跟她道歉。
他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温将军受伤生病,害他吃那些苦药,害夫人当心,害你爹不能带你骑马打雪仗,害你们不能过一个热闹快活的春节……我,我简直是这世上最坏的大坏蛋。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你不原谅我是应该的。这些,是我从小攒到大的银钱,都给你。以后我挣的银钱,也都给你,你不要生气了,气坏了身子,温将军和夫人都会心疼的……”
后面说了啥,温蘅不记得了,因为她听睡着了。
等她一觉醒来,门外已寂寂无声,地上仅有一个破旧的钱袋子。
温蘅拾起在手掂了掂——他所谓从小攒到大的银钱,居然还不如爹娘一次给自己的零花多。
“不恤他人之苦,只顾自己安逸,我平日教你的,你都喂狗肚子里去了?!”
她突然就懂了温儒为何生气,心里涌起一股愧意。
但第二日,穆斐就自行回军中去了,她的这股愧意终究没能落到实处。
温蘅忍不住看向两间房相交的那面墙。
这么说起来,自己倒还欠他一句道歉。
“姑娘,看什么呢?是不是这墙脏了?我擦擦去。哎,这地儿怎么连个抹布水桶都没有,也太不讲究了。那谁,你帮着找找,有能做清洁的家伙什没有,就算住一晚,也不能委屈了姑娘知道不?”
“别忙了。”温蘅止住竹芝,移开目光,“我就是想起一桩陈年旧账罢了。”
“陈年旧账?”竹芝先一愣,又一呼,“哦~他欠你钱!我说他怎么一见您就变脸色,敢情是看到债主了。不止挣不到钱还得倒贴,难怪脸黑得咧。”
微月皱着眉头去摸腰间的短刀,一副对方赖账自己就要拼命的架势。
温蘅笑着又要去掐竹芝的嘴,“胡说什么,他那明显是田间劳作晒出来的。”
不过严格来说,她说的也没错。
因为第二年穆斐并没有依言把他挣的银钱给她。
说说闹闹之间,三人安置妥当。胡乱用了些干粮便上床歇息。
刚睡下不久,温蘅还未见到周公,却见到身旁和衣而睡的微月一骨碌坐起身来,将枕头下的短刀握在手里——她原本执意要睡在地上,是被温蘅和竹芝硬拽上床的。
黑暗中,她转头用口型对温蘅说道:
“有人。”
4. 第 4 章
微月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往外瞧,温蘅有样学样戳了两个。
果然有人,而且还是两拨。
两拨人皆是黑衣蒙面,借着月光朗照,分别从东西两侧跃入稻田里,然后往中间汇合,恰好避开正前方的马车和老哑。
微月看出了端倪,“这两拨人,好像不熟。”
温蘅也看出了异常。
东边来的黑衣人,看上去轻车熟路,沿着田垄疾行,不伤禾苗半分。西边来的,则明显对地形较为陌生,跃入稻田后左右张望了一番,踏倒一大片稻穗方才走到中央。
两拨人在田中央打上照面,还各自愣了一下。
穆斌派刺客来杀自己?
生怕杀不死,还派了两拨?
印象中的穆斌既蠢又坏,登基后狠戾的性子更是暴露无疑。
但这时候的他,应该还只停留在蠢这个阶段。是个自己向帝后哭诉“我与太子性情参商,勉强凑在一处,徒增痛苦而已。”时,只会在旁疯狂点头的傻子罢了。
那在这节骨眼上想杀自己的是谁呢?
正思索着,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穆斐走到屋前,朝田里看看,又朝温蘅方向瞧瞧。
看到窗纸上的洞,他说:“一个洞,十文。”
温蘅索性推开窗,“你起先还说不收我钱呢。”
“正常的不收,不正常的,收。”他朝前望望,补充道,“包括他们踩坏的稻谷。”
温蘅不服,“也不一定就都是来杀我的。搞不好也有来寻你仇的。”
毕竟他在朝那几年,因为耿介直言,得罪了不少人。
穆斐闻言,眯眼仔细辨认了一番,然后指着东边那几个刺客道:“这几个老面孔,是来找我的。那几个,”他又指着西边的,“不认识。”
“老面孔?”温蘅奇道,“这些刺客经常来?”
“隔一段时间就来露个面,在这里受点伤,再回去交个差。”他轻叹口气,语气居然有些同情,“讨生活,都不容易。”
依稀记得上一世,二皇子死于新帝登基后不久。没想到,这么早就开始有人想取他性命了。
会是谁呢?又为了什么呢?
这头说着话,那头却打起来了。
朗月之下,刀兵声四起。金器铿锵间依稀听到有人在喊:“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敢来抢老子的生意!”
“道上的朋友,都是误会!我们就是路过,不杀人!”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看招!”
“哎,别碰我暗器!”
只听一阵锐器破空之声,一点寒光已到跟前。
微月长臂一伸,手起刀落,一支短箭被劈落在温蘅眼前。
她跃出窗外,直奔田中央而去。只听田里惨叫声不绝,两拨刺客都被打得落花流水,毫无还手之力。
眼见她下一刀就要奔要害而去,温蘅高声道:“不要伤人性命!”
微月动作一顿。趁这一霎的空隙,两边人马齐齐发作,刀枪剑戟斧钺勾叉一同朝她身上招呼。
她一边躲闪一边思索,将他们打伤到何种程度可以不危及性命。待观察定,她换手持刀,抽出发间的峨眉刺,变守为攻。
正欲下手时,突听到门窗开启声。
原本紧闭的第三件屋门窗俱开,却不见人,只听到屋内传来诡异的机械转动声。声音停处,万箭齐发,径自朝人群射去。
听到异响时,微月便有防备,乍见异动,立刻扑倒在地。而那些仍然立在原处的刺客们,不是胳膊上中了飞针,就是大腿上扎了暗箭,还有人捂着屁股哀哀叫唤。
第一波攻击停了,屋里又传来机械声。一听这动静,刺客们如有神助,瞬间腰不酸腿不疼可以再跑十里地了,互相搀扶着一溜烟就跑出了稻田。
人一走,屋里的声音也停了。门窗“砰”一声合拢,声音里似乎带着怒气。
“哎呀,”穆斐语气闲闲,“吵着人睡觉了。”
温蘅看着田里刚站起身的微月,语气也是淡淡的,“哎呀,真有趣啊。”
穆斐忍不住回头看她。
少女的脸上挂着发现宝物一般的笑容,眉眼弯弯,在暗夜里熠熠生光。
他心里不禁抖了一抖。
微月几个腾挪回到温蘅身边,言简意赅:“屋里不能睡了,得防着那群人再回来。”
她徒手一掰便将门板卸下,又从屋里拎了两条长凳出来,在屋前空地搭成简易的床铺。
穆斐从田里捡回几件兵器,经过时只是瞟了一眼,道:“一扇门,一两银。”
微月头也不抬,“明早给你装回去。”
穆斐耸耸肩,进屋关门,自此无话。
冷风进屋,竹芝终于醒了。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眼睛半争半闭,带着浓重的鼻音问道:“少主?你们去哪啦?”
温蘅从门口探头进来,“屋里不能睡了,出来吧。”
“啊?为啥?”
“有老鼠。”
“啊啊啊啊啊啊~老鼠老鼠,在哪里在哪里,快打死它打死它!”
竹芝披着被子冲出屋,光着脚丫子在地上跺来跺去,现跳了一段舞。
看她跳得差不多了,温蘅柔声抚慰道:“好啦,微月已经把它打死扔远,没事了。”
竹芝喘着气停下动作,向微月投去感激的目光,“谢,谢谢你啊。少主,早点休息吧,我突然觉得好累啊。”
言毕滚倒在门板上,不多时便响起轻轻的鼾声。
温蘅在她身旁躺下,将被子往自己身上猛拽了拽。
微月将短刀握在手中,靠着凳子盘腿坐下,双眼微阖假寐休息。
确定竹芝睡熟了,温蘅翻身转向微月,轻声说:“你不是普通武婢。”
微月的眼皮几不可见地抖了抖。
“你出手招招致命直取要害,面对敌人以攻为守,宁可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你是死士?”
微月睁开双眼,握紧了刀。
“在太后宫里初见的时候,你行的是军中的单膝礼,要么你出身军户,要么你家里曾是军职。可是军户或者军官的女儿为何成了死士呢?莫不是家里犯了事,为了活命不得已而为之?”
微月沉声道:“贵人好眼力,奴婢出身惜薪司。”
惜薪司三作七库,干的都是诸如运粪水、打铁器、造火炮这些又脏又累又危险的活计,是以大多罪官家眷都被没入此司充当苦役。
如果没有别的出路,老弱妇孺在里面撑不过三年,均是死路一条。
“出司几年了?”
“顺仁二年出司,至今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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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那就是宫变第二年改的行当。看她不过二十年纪,竟已在刀尖舔血十年。
温蘅叹道:“难为你了。”
见她似乎不准备深问,微月默默松开了刀。
静了半晌,她闷声问道:“姑娘为何不让我杀那些人?”
温蘅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倦意,“你看他们攻势凌厉却毫无杀意,确实不像来杀人的,倒像来吓唬人的。”她打了个呵欠,“讨生活嘛,都不容易。”
“谁那么无聊,光吓唬不杀人。”微月恨声道。
温蘅打了个更大的呵欠,“这就是第二个有趣的地方了。”
“那万一他们卷土重来呢?”
“那就听你的,把他们都杀了。”温蘅咕哝着翻了个身。
又过了片刻,微月听到身后传来梦呓一般的声音。
“微月不是你的真名吧?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给你改一个吧。”
她默默无语。
连命都不是自己的,何况区区一个虚名。
“天上朦胧微月保护不了我,山中松柏杉竹倒可抵挡一阵风雨。”温蘅的声音越来越低,“今日起,你就叫松杉吧。”
身后的呼吸渐趋沉缓。
松杉自顾自“嗯”了一声,算是认下了这个新名字。
*
第二天温蘅起身时,穆斐已经和老哑叮叮当当地开始修车了。
不知道他哪来的神通,竟连夜取来了部件。
竹芝寻到屋后一个废弃的厨房,好一顿清理,不仅将厨房收拾干净了,还张罗出一大桌丰盛的早饭。
见温蘅起身,她照旧笑盈盈地服侍她梳洗。就是知道松杉得了新名字的时候,圆乎乎的脸上瞬间写满不高兴。
“少主怎么还亲自给她赐名呢?她才来几天,我都跟在您身边多久了?不管,人家也要,少主您也给我改个名字吧!”
温蘅笑容可掬地答道:“好啊,就改叫芝竹吧。蜘蛛只干活不说话,我喜欢,你喜欢吗?”
竹芝一噎,半晌说不出话来,最终只能跺着脚去请穆斐和老哑来用膳。
老哑进屋,打着手势表示车子快修好了,用过早饭再忙上一刻钟就可以启程了。
他拱手朝穆斐致谢。穆斐谦虚道:“哪里,好赖此处交通便利,需要什么镇上都能采买得到,不然也不能这么快把车修好。”
温蘅笑着附和道:“二殿下真是选了块风水宝地。此处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而且身处要道,凡是去往洪林镇的,或是从洪林镇往县上去的,都必打门前经过。最难得的是……”
话说半截,屋外便有人喊:“劳驾,我家车子陷在泥里,不知可否相帮?”
穆斐迎了出去,回答得异常熟练:“修车五百文,如要借宿,每人三百文,小孩减半。”
竹芝在旁吐舌头,“就一早上这功夫,都陷了三辆车了,真是好买卖。”
松杉面无表情骂道:“奸商。”
“好啦,好歹他没坑我们,也没坑穷人。”坐得起马车的,至少也是小康之家了。三五百文的,虽然肉痛,但也不至于伤了根本。
“吃饭吧,吃完了好赶路。”
众人正打算用餐,却听到外头有动静。
是第三间屋子的门开了。
有人正朝这边走来。
5. 第 5 章
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清瘦男子,头戴逍遥巾,身穿青色襕衫,脚蹬皂靴,一副夫子装扮,摇着鹤羽扇,悠哉悠哉地走进门来。
走到桌前,对着桌上丰富菜色深吸一口气,赞道:“好香。”然后便大剌剌坐到温蘅身边。
他完全无视还站着的老哑等人,左右开弓,一手包子,一手饺子,只管往嘴里塞。
看那狼吞虎咽的劲儿,好像从来没吃过饱饭一样。
竹芝率先发作起来。
她叉腰瞪眼怒喝道:“你这个人,是瞎的还是傻的?!怎么好意思没经过主人家同意就上桌吃喝了?!没看我们都站着呢吗?我们姑娘尚且未动筷子,你倒好,净拣好吃的先祭自己的五脏庙了!姑奶奶我行走江湖这么久,就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你还吃!”
那人毫不理会,只一个劲嚼嚼嚼,蹦出一句:“好吃!”
又嚼嚼嚼,蹦出一句:“绝味!”
竹芝迷失在一句句夸奖中,虽仍叉着腰,但语气截然不同:“算你识货!姑奶奶的手艺,可以宫里的御厨都比不过的。算你运气好,今儿见识到了;也算你运气不好,今后再无可能吃到了。哎,你吃慢些,别回头噎死了还怨我的饭太好吃了。”
温蘅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只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见过,但记忆里并未与此人的交集。
“锵”一声利刃出鞘,一把短刀横在他脖子上。
松杉冷着脸道:“住嘴。姑娘还没吃。”
他低头看看颈间的冷铁,又抬头看看松杉的脸,眼神“叮”的一下亮了起来。
“在下姜尹。”他拱手含糊不清道。
又将面前碗碟往松杉方向推了推,“姑娘芳名?”
竹芝凑到松杉耳边,小小声道:“你是按到他什么开关了吗?怎么他看你的眼神这么瘆得慌呢?”
“姜先生?”
温蘅终于想起来此人是谁,自己又是在哪见过他了。
*
姜尹是个天才。
他9岁上考场便一举夺魁,但因年纪太小并未取士。直到13岁由先皇亲自殿试授官,入翰林掌制诰,成为史上最年轻的翰林学士。
众人都认为姜尹前途不可限量,假以时日必能登阁入相。但他只在翰林院待了两年便挂印而去,从此远离官场不再入
仕。
有人笑姜尹傻,抛却大好前程,将如花美眷金银财帛都视作粪土。
也有人说姜尹精,他这一走恰好避开了半年后的宫变,躲过了叛军对翰林院的屠戮。而且他辞官后去的白鹿学宫,也不是什么草台班子,而是天下第一学府。
白鹿学宫鼎鼎大名,温蘅自年幼时便常听母亲魏士棠提起。
学宫主打“不拘一格降人才”,不管贩夫走卒还是达官贵人,只要有向学之心,都可到白鹿学宫求学。
修学之期也无定数。有的人一月,有的人一年,还有的人入了学宫后一辈子再未下山。只要你自己觉得学够了,尽可以随时出师离山。
魏士棠创立的初山学堂只收女子,创立之初她便放言要将其建设成为女子中的白鹿学宫。
凭着对教育的赤忱,白鹿学宫培养出的弟子遍布各行各业,不少宿儒巨擘也以能到学宫讲学为荣。
姜尹在学宫修习两年便当了夫子,就凭白鹿学宫的影响力,什么名利得不到。
看上去他选的另一条路,也是康庄大道。
但是三年前,温蘅听闻姜尹离了学宫,下山不知去处。
天下人久寻不得,有的传说姜尹出了国门,在一个蕞尔小国帮助国君横扫天下;也有人说姜尹厌倦世俗,剃度出家,现在是佛门弟子,对外只以法号相称;还要人说看到姜尹在一座绝顶山峰,哭嚎天下无道,帝君失德,自己报国无门,愧对圣贤教诲,哭毕一跃而下,自绝性命。
众说纷纭,言之凿凿,莫衷一是。
姜尹自此再未出现在世人视野中,但世间依旧有他的传说。尤其即将应考的学子,房中往往悬挂姜尹画像,考前更要对其焚香祷告,恳请其保佑自己逢考必过。
温蘅便是在穆斌的书房中见过姜尹的挂像。
穆斌这个学渣,宁可花大把时间跪在画像前念念有词,也不愿翻开书多背几句以应付太傅考校。
传说越传越玄,传到后面,姜尹成了神兽白泽降世,还有了“得白泽者得天下”的说法。
在朝在野的欲成大事者,三年来无不明里暗里寻找他,不成想正主却在这乡间土屋里蜗居。
*
温蘅冲松杉轻摇头。
松杉不情愿地将刀挪开。
姜尹看上去比她还不情愿。
三年前,正是穆斐被贬之时。是巧合吗?
温蘅手指叩桌,一下一下,没有敲出答案。
“此处清苦,先生何以为生?”
“他养我。”
“先生为何结庐于此?”
“等他。”
“等他做什么?”
“入世。”
“朝廷多番征召,门阀争相延请,先生皆婉言谢绝,只为等他入世?敢问为何?”
“欠他的。”
“二皇子何德何能?”
“他走运。”
姜尹从牙缝里一个一个往外蹦的字,砸得周围人突突头疼。
松杉额角青筋暴起,手按刀柄,切齿道:“我能揍他吗?”
“不能,我还没问完呢。”
姜尹抬抬眼皮,“我答完了。”
“现在我能揍他了吗?”手中寒铁跃跃欲出。。
他慢悠悠喝口茶,朝她灿烂一笑,“别打脸。”
说话间,穆斐处理完外头的事,嘟囔着进屋:“什么车啊这么结实,居然一点没坏。”
看到姜尹并不意外,只说:“哦,你们见上了啊。这人说话欠揍,你们如果想动手,别客气。”
温蘅连咳数声,才压住周围人动手的冲动。
吵吵闹闹地吃完饭,温蘅一行人收拾妥当准备上路。
却见穆斐牵了匹马来,对姜尹说道:“吃白饭的,你看好家,我出门几日就回。”
温蘅奇道:“你管他叫什么?”
“他说我一介凡夫俗子,没有资格直呼他名讳。哪日等到我想通了,愿意随他入世了,才能喊他一声‘姜先生’。”
他理好马辔,翻身上马,示意温蘅:“走吧。”
温蘅更加惊奇:“你和我们一道?”
穆斐拍拍马屁股,往前先走了几步,“看在你姓温的份上,送你一程。要钱没有,要送可以。”
竹芝扶温蘅上车,暗地里呸一声,骂道:“抠门男。”
老哑一抽鞭子,马鸣车动。
正欲启程时,却见来路上远远奔来一个垂髫小道士,边跑边喊:“殿下殿下,稍等等~”
温蘅探头去看,小道士手上还扬着一个锦囊。
行到近前,小道士施礼毕,双手奉上锦囊,恭敬道:“奉天师之命,为公主送锦囊妙计。”
温蘅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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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囊中倒出一张短笺。上书:二皇子在洪林,有难可求助之。
竹芝一瞅,语气凉凉:“天师大人真是及时雨,人都要走了锦囊才到。”
温蘅问道:“师父可有交代什么?”
小道士挠头,“师祖就叫我快些快些,别迟了。我可是观里教程最快的呢,怎么样,这不顺利送到殿下手中了?没迟吧?”
说完颇有得色。
温蘅挤出一丝笑容,勉强夸赞了两句。心里腹诽道:师父啊师父,不愧是你。
接下来的路程风平浪静,路上无聊,温蘅也会和穆斐闲话两句。
两人之间其实可聊的话题不多。聊过去,不过自揭疮疤,将伤口聊作谈资。聊将来,似乎二人皆不知自己前路为何,且各有隐忧,如何宣之于口?
温蘅只能挑些无伤大雅的话题开启话头。
“二殿下,你对此间相熟,不知可有什么推荐游玩之地?”
“别叫二殿下了,叫我穆斐吧。不然陛下知道了,以为我打着皇室的幌子招摇撞骗,恐怕连宗室谱牒都要给我注销了。”
温蘅讪讪地应道:“好吧。穆斐。”
穆斐闻言轻轻一笑,“前方有何好吃好玩的我不知道,但是听说宣城县城外有个李家村,风景绝美,你要有空,可往一观。”
再问别的风土人情,他只推说不知。
但是问到在此地界上行动需要注意些什么,他的回答又意味深长。
“注意那些当官的。”
除此之外,别的再不肯多说,只拿些气候冷热食物口味之类的口水话来搪塞。
不觉两日倏忽而过,一行人进了宣城县地界。
穆斐不着急离去,依旧在前引路。
“送佛送到西,好歹将你安全交到官府手上我再回去。”
温蘅心内感动,细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这话说得,怎么好像自己是犯人一样?
拐过街角,远远便看到府衙檐顶的脊兽。
松杉在车前说:“快到了。”
竹芝迫不及待开窗展望,“哇,好热闹啊。”
温蘅闻言从书中抬首,也朝前望了望。
只见府衙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人群里大多是粗布麻衣的农民装扮,高矮胖瘦不一而足,相同的是脸上大都神情愤慨,嘴里也在嚷嚷着啥。
其中间杂着几个衙役打扮的壮汉,手持杀威棒,神色颇为不耐,口中也在说着什么。
确实好热闹。
行得近了,终于听清他们的言语。
围堵在门口的百姓们在喊:“让知府出来!今天不给我们一个交代,这事没完!”“对,今天见不到姓耿的,我们就不走了!”“耿礼文你出来!我知道你在里头!”
持棍棒的衙役则高声喝道:“瞎吵吵什么,衙门重地,岂容尔等喧哗?!”“耿大人的名讳也是你们可以随便喊的吗?!信不信治你们大不敬之罪,拉你们去打板子!”
这哪里是热闹,分明是闹事。
马车越行越近,喧哗声越来越大,眼见着双方的情绪都如炉火上的沸水,处在爆发的临界点。
“我看还是从侧门进吧。”穆斐建议道。
温蘅同意:“也好。”
通往侧门的巷子狭窄,老哑依言将车子停在巷口。温蘅由竹芝扶着下车,打算与穆斐作别。
却听人群中发了一声喊:“你们看,那辆马车!耿礼文想跑!”
随即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人群汹汹,如潮水一般涌来。
6. 第 6 章
温蘅还未站稳脚,猝不及防被冲上来的人群撞倒。
身边的竹芝见情形不对,立刻扑到她身上,但随即被人潮带翻在地。
老哑和松杉被隔在人群之外,几次想突入重围,又怕伤及无辜百姓,反而束手束脚,不得其法。
门口的衙役乍一听喊,来不及分辨真假,便见人潮朝另一个方向聚集。想到知府大人平日行径,心中也跟着认定那头是趁乱逃跑的主官。又怕他跑不成回头怪罪下来,于是一干人等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跟上去,手举棍棒往人群身上一顿招呼,直打得皮开肉绽、哀嚎遍野。
穆斐坐在马上看得真切,扯开嗓子喊道:“住手!都住手!护国公主在此,不想死的速速后退!”
边喊边甩了几声响鞭以作威慑。
众人听了鞭响,动作不由一顿。
这一顿间,冲在前头的人终于看清车厢内空空如也,并不见耿礼文踪影。后头的人挨了打,赶紧相互搀扶着躲到一旁。
衙役们也看清了马背上坐着何许人。护国公主他们没见过,但是知府大人每次派他们去运粮的时候,都会交代一句:别惹这位二皇子殿下。他们立刻收了动作,只是呵斥道:“快滚快滚,不然将你们按扰乱公堂的罪名,通通打死!”
穆斐朝人群中扫了一眼,朝其中一个貌似领头的年轻人说道:“今日耿知府估计是不会露面了,你们在此多留无益,不如先带受伤的兄弟回去妥善处理。”
那年轻人看了看受伤的人员,朝他拱拱手,狠瞪了衙役一眼,一扬手,“我们撤!”果然带着人离开了。
穆斐下马将温蘅扶起,正要替她理好头发,不远处的衙役已带着讨好的笑容围上来。
“亏得二殿下好手段,不然小的们今天还不知如何才能劝退这群刁民。”为首的班头上前打躬作揖,眼珠子一转,转到了温蘅身上,笑得更加谄媚,“不知这位贵人是?”
底层杂吏,对公主王子的名号知之甚少。但看这二皇子护着的架势,便知这位一定来头不小。先捧着再说。
穆斐冷笑:“这位,是耿礼文跪在地上都不配伺候的主儿。”
班头心下一惊,朝身后丢了个眼色。一个小衙役立时飞也似的朝衙门内跑去。
剩下的人搬椅子的搬椅子,打伞的打伞,端水的端水,连竹芝等人也跟着沾光喝上了茶。
穆斐见状,朝温蘅低声道:“温蘅,我就送你到这了。”
温蘅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的,“你不陪我见官了?”
他笑道:“不了。这个官,我不喜欢。”
“看来不是什么好官。”
他笑得更甚,“这么信我?”
“认识你的时间比他们久,自然信你多一些。”
温蘅在袖中握一握拳头,终于问道:“如果我在此间遇到难处,我是说如果,能去寻你吗?”
此行能有多少胜算,她并无把握,自然能多一个助力是一个。
穆斐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问,:“凭你护国公主的身份,凭你身边这几个好手,你还怕遇到难处?”
斟酌片刻,他悠悠道:“行吧。如果你真遇到过不去的坎,可以去寻我。不过,”他翻身上马,“我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随即鞭落马走,绝尘而去。
最后一次见面。
温蘅心里蓦然一动。
上一世她与穆斐的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光景?
是温儒去世时,他为其披麻戴孝,自己被母亲抱在怀中,看着他哭倒在灵前?还是他在金銮殿上被斥责贬黜,自己站在群臣队首,目睹了他萧条的背影?
不,都不是。
温蘅想起来他是怎么死的了。
穆斌登基,穆斐奉旨入京朝贺,却被一杯毒酒赐死。大雪天里,尸首被扔在城门外等着野狗啃食。
她心中惋惜,念着父亲的情分,暗地里叫人替他收尸。
收殓时,她在城楼上远远看着。
那远远的一眼,便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
说起来,穆斌赐给他的那杯毒,跟赐给自己的,是同一种。
这算不算一种缘分?
温蘅自嘲地笑笑,随即听见衙门内由远及近传来一串慌乱的呼喊。
“公主御驾亲临,下官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耿礼文乍听人通报,吓得腿都软了。
公主微服出京的消息刚刚传到他这,他还没回过味来,人却已经到跟前了,偏偏还是在刁民闹事的当口。万一她带着御下不力、治民无方的印象回去,在陛下面前丑言几句,别说大好前程,自己的乌纱帽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两说。
他慌慌张张从内院榻上滚下来,戴上帽子穿上鞋就往前头赶。
还好还好,公主并无愠色,反而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还问说:“耿大人,方才好热闹啊,这是在做什么?”
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
耿礼文暗暗松了口气。
果然是养在宫里多年的娇娇女,不谙世事。显赫的家世,尊贵的封号,不过跟她头上的簪子一样,只是一种装饰。撑撑场面还可,真要落到实处,呵呵,没啥用处。
他随口敷衍了几句,将温蘅一行人往门内请。
温蘅不疑有他,他往哪指便跟着往哪走。
耿礼文更加确定,眼前的高门贵女,是个脑子空空的花架子。
待他们走得远了,方才报信的小衙役问班头:“头儿,我听说这个二皇子是被废了赶出京城的,现在靠种地为生,还不如我们呢,怎么咱们还得这么敬着他呢?”
话音未落,一个爆栗兜头盖下,敲得他龇牙咧嘴。
“真蠢死了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一点长进没有。”班头数落道,“都说打断骨头连着筋,父子没有隔夜仇。圣人虽然生他气,把他赶出来了,好歹两人还是父子,你看看,他挂那帘子写那字样,未必没有人在圣上面前说嘴,可有人追究没有?说明还是血浓于水嘛。你要是此时慢待了他,万一哪天圣人回心转意,又喜欢这个儿子了呢?岂不是给自己挖坑找死吗?”
小衙役恍然大悟,连说高明。
班头得了恭维,愈加得意。
进了门内,松杉和老哑自去下人歇息的地方安置,竹芝陪着温蘅进了内堂。
跨过几道门槛,穿过月洞门,便到了三堂,即知府的私人理政处。
此处乍一看平平无奇,仔细一瞧全是门道。
漆皮斑驳的八仙桌嵌着螺钿,缺了一角的博古架是上好的花梨木所制,插着时令百合的霁蓝釉瓶疑似出自官窑。
桩桩件件,看得出这里的主人财力不俗。
耿礼文奉温蘅上座,座旁案几上摆着几色糖渍果子,虽不如宫里精致,但是对比本地物产,应该已经算是上乘佳品。
温蘅拈起一颗梅子入口,刚碰到舌尖便吐出来,“太酸。”又尝了颗李子,“太咸。”还有杏干果脯,不是太甜就是太
涩。
且尝且吐,不多时一盘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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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就被糟蹋殆尽。
耿礼文看着满地残果,心里不怒反喜。面上却毫无波澜,语速依旧很稳,很稳地慢。
“公主殿下奉旨赈灾平乱,实乃万民福祉。下官日夜翘首,只待公主凤驾。”
“民乱详情,容下官细细禀来,此次水灾,受灾人数20万余人,损毁田亩约计1305倾。未解民忧,下官早早便请旨开仓施粮,但粮仓库存有限,施粮实非长久之计,下官又拟一议,改施为借,农户可以田亩为抵押,向官府借粮,这样既可解灾民燃眉之急,不致使生灵涂炭,又可使国库借还有度,不致亏空无偿。
“奈何部分刁民贪得无厌,竟想利用灾年发国难财,一面恶意诋毁官府扰乱物价,一面挑唆百姓冲击官府,实在可恶至极……”
“李,大,人。”温蘅慢条斯理地打断李大人的慢条斯理,“相信京里的消息你已经收到了,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你我都知道,我是为何出宫到这穷乡僻壤来,不如走个过场,咱们两相便宜,你看如何?”
耿礼文不解地望向她。
温蘅嫣然一笑,“本宫久在宫闱,难得出宫一览广阔天地,只关心哪有好吃好玩的。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这些分内的事自由你操持,到时写一份条报来,我带回京里呈报陛下即可。
“至于呈报时如何说嘛,我这人,玩得好吃得好心情好就说好话,玩得不尽兴吃得不开心心情不好就说坏话,你明白吧?”
“哦哦,”耿礼文恍然大悟,“明白明白。”
“先给本宫准备一份本地堪舆图,最好有标上风景名胜、经典老店那种。”
“立刻立刻,马上马上。”
“再将本府的鱼鳞图册和人口黄册都取来,本宫过目。”
“这……”耿礼文面色犹疑。
温蘅斜了他一眼:“就算是走过场,也要走个漂亮的过场。总不能陛下问起来,本宫一问三不知。”她佯怒嗔道:“你是想看本宫出丑,还是有事瞒着朝廷?”
“下官不敢,不敢不敢。”耿礼文连连作揖,口中告罪不迭,“下官即刻命人去取,殿下稍安勿躁。”
“还有此次赈灾平乱的相关卷宗。”
耿礼文喏喏称是,连忙命人去办。
嘴上答应的功夫里,他脑子转了好几个弯。
鱼鳞图册和人口黄册记载着本地的田亩状况和人口情况,术语专业、格式复杂,一般人压根看不懂。
虽说护国公主自肃国公去世后,得太后懿旨“代父上朝”,久居朝堂长达9年,但朝野上下不过将她视作王朝的吉祥物,王室也并未赋予她任何实权。从未经手过任何实务的她,想看懂这些形如天书的文册,难如登天。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看懂了也无妨。为了避免突如其来的检查,府中常备的图册均经过太平粉饰,即使是吏部和户部来人,也是不怕查的。
卷宗捧到面前,温蘅只扫了一眼,让留下细看,手指头碰都不碰一下。随即转向竹芝,报了一串菜名,以备晚膳。
听到诸如胭脂鹅脯、鸡髓笋、茯苓霜之类的名贵食谱,耿礼文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又暗笑自己思虑过度:这么个娇滴滴的女娃娃,怎么可能是真的来查案的呢?肯定是奔着好山好水好好玩来的嘛。等玩够了自然也就打道回府了,管他什么李家村刘家村,桃花坞荷花坞的,连入她耳的机会都没有。
思及此,他寻了个借口便想告退。
却被温蘅留住。
“不急。我再和你打听个人。”
7. 第 7 章
宣城素以文房四宝出名,宣纸、宣笔、徽墨、宣砚,天下文人士子,求购者不计其数。
但本朝宣城出名还有一个原因——此地是当朝宰相徐睿知的老家。
顺仁皇帝还在潜邸时,徐睿知任王府日讲官,负责为顺仁讲授经史。顺仁登基后,他从龙有功,被提拔进中枢,之后登
阁拜相,还成为太子太傅,可谓权倾一时。
顺仁赞他一心为公,不朋不党,可堪托付。
他在朝中独来独往,与所有人都保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尺度,看着和煦实则疏离。
就连对太子,也是严厉有加,慈爱不足。每当顺仁关切穆斌功课,徐睿知十句里头有八句都是指出不足,剩下一两句夸奖听着也像客套。
他的落落寡合、孤介不群,在顺仁看来,恰恰是作为纯臣的耿介孤高。只有这样的人,才是纯粹忠于皇权,忠于皇上的。
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将王朝除自己以外的最高权柄授予徐睿知,让他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但是只有温蘅知道,徐睿知是坚定的太子党。只有她见过穆斌登基后对徐睿知的感激。
纯臣行止,不过是他首鼠两端的伪饰罢了。
上一世,正是在他的建议下,穆斌自请来宣城赈灾抚民,还额外平定了民乱,收获朝野一片赞誉,大大稳固了太子地位。
温蘅初始以为他开窍了,不然就凭他的脑子,能全须全尾地回京已属不易。
后来待到他登基后,听到他与徐睿知的谈话,才豁然开朗。
没有徐睿知的辅佐,仅凭穆斌本人的才智和德行,如何取得生性多疑的皇帝的信任,如何收获朝野内外的支持,如何打消顺仁在病榻上想要改立娇儿幼子为国本的念头?
穆斌在宣城取得的成功,想来也有徐家人的助力。
“徐相托我留意,不知徐渭公子此间表现如何?”
徐睿知独有一子,却未随父入朝,仅在乡野闲散度日,这也是他被赞清正廉洁,不以权谋私的原因之一。
耿礼文听到徐相名号,自然不敢怠慢,只有一分颜色也要夸出十分好来。
“徐大使可不得了,方圆五十里地无人不夸他好的。就说巡市课税吧,其实派攒典前去即可,但徐大使必要亲力亲为,一日一巡,从不推诿。这十里大街上,就没有他叫不出认不得的商户。还有勘验占地,徐大使也从来是自己带着人到田间地头,自己看过量过才放心。最近勘灾造册,徐大使不顾劝阻,亲到水灾最严重的地方去,哎呀,那腿被蚂蝗咬的啊,下官看了都心疼。”
说着,耿礼文拾起袖摆,揩了揩眼角。
温蘅见了,心里暗笑。
都说徐睿知对家人管束甚严,每每谈起,总是大义凛然道:“居官不过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长久之计。若是人人都求居
官之乐,祖宗基业何愁不败?”
却鲜少人知道,他花白银1200两,为独子徐渭,在宣城捐了个课税局大使的差事。
这个差,是个连职官志都不收录,仅需户部备案的闲差。但绝不是个穷差。
不然穆斌登基后,他进献的金器珠宝和绫罗绸缎从何而来?总不至于是他的微薄俸禄,趁他睡觉时,自行繁衍生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伪君子,老狐狸。
看我这次如何窃取你学生的胜利果实,还要揭你的皮,续我的命。
温蘅清清嗓子,打算结束对话。
耿礼文却似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最难能可贵的是,徐大使还自掏腰包做了不少善事,城南的育婴堂就是他修建的,
专门收留无父无母的孤儿,大家都喊他徐大善人呢。”
“哦?”温蘅倒是没想到,徐家为沽名钓誉,倒是下得了血本。
“徐大使说谨遵父训,天下万民皆是皇帝赤子,百姓安居则父帝无忧,他做这一切都是为朝廷,为陛下分忧。哦,为了使此地百姓感念圣人恩德,徐家还打算为陛下塑金身,立生祠,拳拳之心,天地可鉴啊。”
这才像徐家会做的事。
天下皆知当今天子皇权神授,感恩天父,故于修道之事十分虔诚。徐家投其所好,无可厚非。
“嗯,我知道了。你说得很好,我会原话转达给徐相的。”
耿礼文长吁一口气,擦去额角的汗,咽下唇边的细沫,长长一揖,才退出房去。
温蘅一面看着他的背影,一面以手指叩桌,细细思索。
此人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替徐渭说了好话,也哄了徐相开心,不仅让公主好交差,又为徐家表了忠心。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在他地界上,他这个父母官功不可没啊。
就算不是狐狸,也是一只油光水滑的老鼠。
是夜,温蘅翻看卷宗直到深夜。竹芝在一旁陪着直打瞌睡。
终于等到温蘅阖卷,她迷迷糊糊说道:“少主,奴婢伺候您更衣休息吧。”
温蘅却摇头,叩着桌子若有所思。
“这些册子有问题吗?”她只看到一整晚少主都皱着眉,在书页间翻翻拣拣,时不时还叹口气,奈何那些字认识自己,
自己却不认识字,无法为少主分忧。
“有问题,问题还不小。”
耿礼文看轻她年幼手生,不懂实务,只将她当做一个脑袋空空的花架子。却不知道从五岁起魏士棠便教她看账册,虽因身体原因不常到军中,但是温儒戍边屯田、管理卫所时,他的书房自己也是随便进的。这些登记土地的鱼鳞图册,以“四柱法”编制的人口黄册,在她看来不过儿时读物。
耿礼文提供的卷宗,单拎出来看皆是四平八稳,账面整洁没有纰漏。但若对照着看,便能发现可疑之处。
“你看这个人,在赈灾名录里有他,但黄册里头没有,鱼鳞图册里属于他的田亩也在几年前贱价出售,但卖给谁了,并无登记。”她指给竹芝看,“还有这个人,则是相反情况,鱼鳞册和黄册都有他,但是赈灾名录里没有,其他卷宗也未出现这个人,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这种错处出现得不多,如山卷宗里总共不到十处。但这些错处,就好像蛋壳上的裂缝,让温蘅闻到了一丝壳内的腐臭。
“那现在怎么办呢?可以用这些证据直接问耿礼文的罪吗?”竹芝懵懂地问道。
当然不能。
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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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他跟前,只怕只会以“不小心”“疏忽”之类的理由搪塞过去,至多不过罚俸。还有可能打草惊蛇。
最好的办法还是得去实地看看,将证据落到实处。
“我们得出去走走。”
“去哪呢?”
温蘅看着地图陷入了思考。宣城九镇十八村,该从哪里看起呢?
“李家村,风景绝美,你要有空,可往一观。”
温蘅脑内白光一闪,穆斐说过的话闯入其中。
她一指地图上的一个小点,道:“去这里,李家村。”
*
温蘅料想徐家得了消息,徐渭第二天必定前来拜谒。
为了避免被拦截,她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就出发了。
耿礼文强撑笑容,一直到看不见温蘅的车影才敢打出一个大呵欠。
睡眼惺忪之余,他都没注意到,温蘅的随行人员少了一个。
李家村距离宣城县城不到50里路,步行一日可达,马车不到半日即至。
一路上车轻马快,温蘅等人无心风景,太阳未上中天便到了李家村口。
“竹芝,没水了,你去村子里讨点水吧。”
竹芝心领神会,倒掉水囊里的水,提着空水囊进村了。
不多时,她便带着满满当当的水囊和消息回来了。
李家村全村居民大概70户,约300人,李姓占了九成,都以务农为生。此次受灾人数过半,因灾直接死亡人数15人。
这些数字倒和耿礼文报来的大差不差,但是——
“少主,您让我问的那几个名字,确实是死了,却不是这次受灾死的,而是几年前就死了。有的是急病,有的是意外,还有的,干脆就失踪了。”
温蘅对着手中图册微微点头:果然是有人借着这次水灾平账来了。
“这个地方有些奇怪。”竹芝又说,“这个村子居然没有一个女娃都没有。”
“嗯?一个都没有?”温蘅奇道。
“我也不信呢。可是村口的大婶说他们村这几年风水旺,阳气盛,生的全是男娃,所以村里一个16岁以下的女娃都没
有。”
这真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只听说女儿国的子母河水,人饮了必生女儿,却从未听说过只生男孩不产女儿的男儿村。
“老哑,你留在车上看守,我和竹芝去去就来。”
温蘅吩咐一声,带着竹芝就往村里走。
日上中天,这个时间点大部分壮劳力都在田里劳作。
温蘅和竹芝从村子西边进入,恰好避开了农田,直入居住区。
除了村口几个在树底下纳鞋底的大婶,一路上并未见到其他闲人。
直到走到村道三分之一处,才看到一个六十光景的老妪在自家门前洒扫。
“奶奶。”竹芝甜笑着迎上前去,“我们是外乡来游玩的,不想走到此间迷了路,想跟您问个路,讨杯水喝,不知方便否?”
老妪抬头,还以笑脸,慢声答道:“好啊,你们稍站站,老婆子进屋给你们舀碗水来。”
待看到竹芝身后的温蘅,她立时改了主意。
8. 第 8 章
毕竟年长经事多,李奶奶一眼便看出来人虽衣衫素净,身上并无太多繁复装饰,但通身气派可骗不了人。不管她们来这穷乡僻壤游玩是真是假,自己好生招待着总错不了。
主意一改,话到嘴边也变了。
“哎哟,瞧我这记性,天热暑气盛,凉水灌进肚里,到时候叽里咕噜闹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尤其你们女孩子家家的,仔细伤阴啊。”
她一面说,一面将两人往院里引,“你们要不赶时间,不如进屋坐坐,老婆子现烧个水,放凉了你们再喝如何?”
温蘅正想找个村民详细询问,便道声谢随李奶奶进门。
此处院落与其他乡村民居并无二致。一堵矮墙围住几间土屋和鸡鸭牛羊圈,屋前地面上,一侧晒着稻谷,一侧晾着菜干。
正中堂屋敞着门,门内有个十二三岁模样的男孩子在高声读书。大概是处在变声期,声音有些尖细。
李奶奶一进门,便朝堂屋里喊道:“伢子,家里来客了,去厨房烧个水去!”
那男孩闻言,放下手中的书本,起身朝温蘅远远一拜,便朝屋后柴火间去了。
温蘅匆匆一瞥,只看到他身形瘦弱,脸庞小巧,眉目颇为清秀。只是作为男孩子,有些营养不良的嫌疑。
“奶奶,听说这一带半年前遭了灾,你家可还好吗?”温蘅问道。
李奶奶在屋前空地支了桌椅,请她们坐,然后答道:“好啥好啊,大半年的收成都没了,这不,家里还有田的人家都在地里忙活,赶着补种呢。”
“家里还有田的?那有的人因为受灾连田都被冲毁了?多吗?”
“哎呀,肯定有的嘛,别说我们村,就是隔壁和隔壁的隔壁村,被水一冲,连田带屋没个精光的也有啊,不信你去瞅瞅就知道了。至于多不多的,老婆子我不识数啊,也不晓得多少算多,多少算少的。”
温蘅越过矮墙,朝四周望了望——家家户户屋舍俨然,并未看见房屋倒塌的迹象。
如果受灾严重,房屋没可能这么快就得以重建;如果受灾不严重,那连田带屋没个精光又是什么意思?
温蘅正欲细问,李奶奶扭头朝屋里喊道:“伢子,水好了吗?客人等着喝哩。”
半晌过后,男孩默默拎了一个茶壶并几个茶碗过来,将茶碗在桌上放置妥当,再冲上热腾腾的开水。碗底已经搁上一些茶叶碎末,热水一冲蒸腾出些许香气。
估计他已看出自家奶奶的热络殷勤,所以自作主张拿出茶叶待客。
温蘅盯着他,他也偷眼瞧她,两双视线碰上,他低头腼腆笑了笑。
“好了好了,去读书吧,去自己屋里读哈,别吵着我们说话。”李奶奶虽是在赶人,但眼里的慈爱几乎要满溢出来。
李伢子点点头,又朝温蘅和竹芝笑笑,自回屋关门,不多时屋内便响起模糊的读书声。
“耕读传家躬行久,诗书继世雅韵长。”温蘅慨叹道:“奶奶家风严谨,子弟好学上进,只怕许多大户豪绅都比不上。”
李奶奶边笑边摆手,“庄稼人说不出那么多漂亮话,只知道读书是好事,就得让孩子读。你看朝廷都发话了,连女娃子都应该去读书,更何况——哎,就是我那大孙子不争气,一碰到书就说头疼,不然我也逼着他读。”
“您还有个大孙子?”温蘅环顾院落,除了李奶奶和李伢子,并未见到其他人。
提及大孙子,李奶奶的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我那大孙子,不是老婆子卖瓜,自卖自夸哈,见过的就没人不夸的。都说他仗义、能干,是个能主事的,这么说吧,就是村长有事摆不平,那都得来听听他的主意。”
说到一半,她叹了口气,“就是命不好。才长到桌子高就没了爹娘,别家娃还跟在鸡屁股后面跑,他就得一边照顾弟弟一边照顾我这个老婆子。只怪老婆子没福气啊,要是能早早蹬了腿归了西,也不至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要拖累孙子……”
李奶奶抬起手,用手背擦泪。
温蘅见状,示意竹芝递上帕子。
一见帕子上精致的花纹,李奶奶转悲为喜,笑着推辞道:“使不得使不得,这花布一看就金贵,老婆子虽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金银还是识得的,就这上面的金线少说都得抵我家一年吃食了吧?”
竹芝笑着将帕子塞在她手上,说道:“老人家收着吧,权当我们的水钱,这玩意也就看着好看,实则没有那么值钱,我们那大街上满坑满谷都是呢。”
“还是不成,我那大孙子脾气不好,知道我乱收东西,回头又该说我了。”李奶奶依旧不允,但手上未有动作,只将锦帕翻来覆去地瞧。
温蘅和竹芝相视一笑,只觉得这农家老太太可爱得紧。
温蘅待要再寻些话题来探问,却听门口一声爆雷般的声音响起。
“奶奶!你怎么又不听话,又往家里带人呢?忘了玉民叔的教训了?”
李奶奶一哆嗦,手如闪电便将锦帕掖进怀中,面上丝毫不露痕迹,嘴上嘟囔道:“两个女娃子有什么好怕的?真论起来,你比她们吓人多了。”
来的人便是这家的大孙子,李铁柱。
李铁柱人如其名,身高八尺,形如铁柱,五官如刀削斧刻般粗粝,全身肌肉虬结,走起路来大马金刀,一看就是长年劳作管事的体格。
他几步跨进院子,横了一眼温蘅,毫不客气地赶人,“这里不是客栈,也不是茶舍,不接客也不卖茶水,两位歇够了就请自便吧。”
“哎呀哎呀,”李奶奶叫起来,“水都没凉,一口都没喝上,哪有这么待客的啊?别人知道了该笑话我们没家教了。”她拿起一旁的大蒲扇,一下一下扇起来。
李铁柱不敢再啰嗦,知道扯到家教,接下来就该扯到自己早逝的父母,然后奶奶就该哭着说自己是个累赘,不如早死去陪儿子儿媳了。
他深吸一口气,瓮声瓮气道:“家里有现成的吃食没有,我给玉民叔送点过去。”
李奶奶手上动作一顿,“还没到做饭时间呢。家里的干粮之前都让你送人了,余粮也不多了。今儿不是轮到小春家送饭吗?”
“小春婶摔了,躺床上起不了身。我前两日忙着带人上府衙,竟把这事忘了,玉民叔都饿一天了。”
方才他进门时温蘅便觉得眼熟,如今终于想起来了——昨日衙门前闹事的领头人,正是李铁柱。
李铁柱则似乎并未认出她来。
见李铁柱急得挠头,李奶奶便要去厨下再寻摸寻摸。
温蘅插话道:“我马车上倒有些干粮,若不嫌弃的话——”
李铁柱正要拒绝,被李奶奶抢了话头:“不嫌弃不嫌弃,都快饿死了还有啥好嫌弃的,就是草根树皮也是香的。”
闻言竹芝朝温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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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福身,一溜烟便跑出了门。
李铁柱只能张着嘴,看着她跑走,片刻功夫又跑回来。
毕竟食物是温蘅出的,所以她说要跟去看看,李铁柱不好拒绝。
但他依旧冷面冷声:“哼,无非是瞧个新鲜。好日子过够了,便要来瞧瞧别人的穷日子,回去好当下酒菜。”
被李奶奶一个巴掌呼在后脑勺上。
*
李玉民住在村尾一处单间房子里。
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临时搭建的一处棚子。
棚子仅靠两根大柱支撑,棚顶胡乱铺着些茅草,墙壁四处漏风,就是今日这样晴朗的日子,室内依旧寒意侵人,难以想象真到了腊月雨雪天气,这里如何住得了人。
“大家伙儿早就商量好了要把玉民叔接到自己家里去照料,但不管到了谁家,玉民叔总会偷偷跑回来这里。他说,”李铁柱的声音梗了一下,“他说,他要在这里等他女儿回来。”
他口中的李玉民躺在墙角的木板床上,面色发黑,形如枯槁。
人进屋了,他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只是盯着棚顶,嘴里嗬嗬作响,不成人语,看上去与痴傻无异。
注意到温蘅的目光,李铁柱解释道:“他一直在等他女儿,等来等去等不到,渐渐就成这样了。”
他找了块布,在桶里打湿,一边替李玉民擦脸擦手,一边和他说话。
“玉民叔,我是铁柱,今儿换我来看你啦。昨儿我又带人去了趟衙门,耿礼文这个狗官,连面都不肯露。不过你放心吧,我们不会放弃的,我们一定会替乡亲们讨回公道,也会把玉儿找回来的。”
听到最后这句,李玉民转过脸看向他,“嗬嗬”两声,仿佛认出了他。
李铁柱朝他笑笑,声音低下去,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明明是当官的草菅人命,行商的为富不仁,他们手持钱权两把刀,把我们当做砧板上的鱼肉随意宰割,我们却连个伸冤的地方都没有,这公平吗?”他看向温蘅,“在你们眼中像草芥一样不值钱的性命,在父母眼中也是如珠如宝的女儿。我们像蝼蚁一般被随意驱赶,你却被奉作座上宾,这是为什么?就因为你投了个好胎?”
原来他认得。
他看向温蘅的眼神越来越冷。
“你一现身,耿礼文就滚出来了,说明你很重要。至少比玉儿重要。拿你去换玉儿,耿礼文应该没意见吧?”
竹芝察觉不对劲,往温衡身前站去。
李铁柱腰间寒光一闪,一柄铁钩赫然在侧。
明明进屋时还没有。看来是刚刚拿布时装备上的。
温蘅语气波澜不惊:“你既然记得我,应该也记得二殿下如何对我。你想拿我去换玉儿,二殿下答应吗?”
当日穆斐轻轻一句,他便带人撤离,可见两人关系匪浅。
李铁柱果然犹豫了。
二殿下从来不愿在官府露面,却为她主动现身,还对她维护有加,其中瓜葛,不得不深思。
温蘅又说:“而且换回了玉儿又怎么样?他们能抢一次就不能抢第二次吗?难道你次次都要拿我去换?”
李铁柱摸向腰间的手停住了。
李玉民突然面露痛苦,挣扎着向李铁柱张口,嘴里含糊说些什么。
仔细辨认后,他们终于听清了。
他在喊疼。
9. 第 9 章
李玉民上半身并无明显伤口,李铁柱揭开盖在他下半身的油毡,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温蘅和竹芝都被熏得倒退一步。
李铁柱习以为常,将李玉民右腿抬起,只见大腿后方一个圆形伤口,深可见骨。抬腿的当儿,居然还有蛆虫掉出。
“噫——”竹芝被肥白的虫子吓得一蹦三尺高,闭眼缩头往温蘅身后躲。
李铁柱冷笑,“在鸟笼子里呆久了,没见过虫子吧?这种腌臜地,本来就不是你们这些人该来的,趁其他蛇虫鼠蚁没跑出来,赶紧走吧。”
温蘅看着他取水清洗伤口,似乎没有上药的打算,说道:“这样不行的。不将腐肉彻底刮取,再上药包扎,他的伤口永远都不会好。时日久了,生疮化脓,感染内里,恐怕危及性命。”
李铁柱抿唇道:“这里没有像样的大夫,我们也没有余钱买药。”
“我来吧。”
温蘅不顾他的目光,坐到李玉民身旁,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示意竹芝点支火来,又对李铁柱说道:“会有点疼,帮我压住他。”
李铁柱虽然犹疑,但眼下别无他法,只得依她行事。
他取了块干布,团成团,塞进李玉民口中,以防他吃痛咬舌。然后按住他的双手,轻声哄道:“玉民叔,您忍忍,很快就好。”
竹芝则帮忙按住另一条好腿。
温蘅将刀刃过了火,伸入伤口,沿着边缘,一点一点仔细将腐肉刮净,再将白脓也清理了,然后用药酒清洗伤口——竹芝回车上取干粮时留了个心眼,将药物一并取来了。
李玉民口中呜呜作响,额上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身体无法动弹,只能不住摇头挣扎,显然痛楚难当。
温蘅口中哄道“好了好了,快了快了”,手上动作不停。所幸伤口不大,三下五除二便处理干净了。
她在伤口处敷上厚厚的金疮药,环顾四周,并无可以做纱布的干净布料。
侧头想了想,索性将袖摆撕成条状,再将伤口层层包扎,还打了个漂亮的结。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一般,十分熟稔利落。
李铁柱默默看完全程,忍不住问:“你怎么会这些?你不是公主吗?”
“我父亲长于行伍,常年带兵作战,受伤是家常便饭。他不愿示于人前,怕打击士气,所以寻常伤口都是我母亲帮忙处理的。我在旁看的多了,自然就会了。”她看着他的眼睛,“我确实久在樊笼,时务生疏,但我绝不是如耿礼文一般的蠹虫硕鼠。3岁时父亲便带我赴边疆巡军,让我体验民生艰苦,母亲也常教导我‘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他们的教诲,我不曾片刻忘怀。”
少女眼中似有火光闪烁,灼灼耀眼。
李铁柱别开脸,撇嘴道:“巧言令色,你们这些人,惯会说好听话的,我才不信。”
声音比之前低了几分。
李玉民又有动作,这回不像是痛的。
李铁柱取出他嘴里的布团,问道:“玉民叔,是不是想喝水?”
李玉民却不理他,只是看向温蘅,浑浊的眼睛里发出一点微光。
他努力调整舌头的位置,艰难地发出两个音节。
他在喊:“玉儿……”
“玉民叔,她不是……”
“爹,是我,我回来了。”
温蘅不顾李铁柱惊异的目光,握住李玉民向她伸出的手,温声道:“爹,你好厉害,刚刚一声都没哼。乖乖的,女儿喂你吃点东西好吗?”
李玉民紧紧攥住她的手,胡乱点着头,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哭起来,眼泪鼻涕沿着脸上的沟壑肆虐横流。
温蘅也像哄孩子一样,一边轻轻拍着他手,一边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爹,我回来了。”
待他哭了一阵,情绪稍稍平复,温蘅替他擦干净脸,喂了水,又将干粮泡软,喂他吃了些,然后哄他休息。
直到看见李玉民合眼睡着,她才起身舒了口气。
“竹芝,把钱袋拿来。”
温蘅从竹芝手里接过钱袋,递给李铁柱。
“玉民叔的伤口每日都得换药,要想伤口恢复得快,还得吃点好的,最后每日鱼肉不断。这些钱,应该够支应一段时日了。”
李铁柱摇头,从钱袋里拣出一块最小的银稞,说:“小地方东西便宜,这块就足够玉民叔一个月的花销了。”
“不。”温蘅也摇头,重将钱袋塞入他手中,“我不仅要他今天过得好,这个月过得好,我要他这辈子都过得好。”
她看向床板上的李玉民,眼角的泪痕犹未干透。
李铁柱捏着钱袋,心思摇动。
也许她真的和其他肉食者不同?也许她真的能救玉民叔,能救玉儿,甚至能救李家村?
“好。”他昂头对上她的眼神,“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温蘅却看看日头,说:“我饿了,先回去吃饭吧。”
刚到家门口,便闻到阵阵饭香。
进门前,铁柱瞄了一眼温蘅的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的衣服,回头我赔你一件。”
竹芝白了他一眼,“谁要你赔?少主每年做的好事海了去了,哪里稀罕这一件衣服?以为都跟你似的,光惦记衣服了,心眼跟针尖一样大,说话办事夹枪带棒的,好好的心意都被你糟蹋了。”
铁柱不语,只是默默挨骂。
李奶奶招呼众人进屋吃饭,李伢子在旁帮忙布置碗筷,见到他们进门低头羞涩一笑。
大家在饭桌上坐定,温蘅先问道:“玉民叔和玉儿是怎么回事?”
铁柱叹口气,将事情娓娓道来。
一切都是三钱银子惹的祸。
此次宣城水患,李玉民家也遭了灾,但并不严重,只是农田被毁了三分之一,恐怕新粮余粮续不上。他琢磨着吃完家中余粮,去米行买一些,熬过青黄不接的时候,等新粮收成了一切就都好了。
可等家中余粮吃得差不多了,他赶到米行一看,米价飞涨,他手中的银钱连一日份的米粮都买不起。
李玉民求老板赊账,老板把他轰出门,一边骂他一边让他没钱就去卖,卖田卖地卖人,什么能卖卖什么。
李玉民回家后又靠村邻接济挨了几日,可是家家户户都有日子要过,遭灾的也不是只有他一家。时间一长,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开口了。
可是妻子本就病重,女儿青春少艾正长身体,自己皮糙肉厚耐得住磋磨,怎好苦了妻女?
李玉民又进城了,这回被豪绅大户开出的高利息给吓了回来。
要放平日,这么高的利息官府已经可以依律拿人了。可是灾年,官府默许了。
李玉民是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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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傻,知道按这个利息算自己绝还不起,最后只能落个倾家荡产的结局。
他决定回家去。哪怕上山打猎下河摸鱼,挖野菜啃树皮,也绝不能掉进他们的陷阱里。
然后他遇到了土胡子,一个外姓人。
土胡子具体做什么的,李玉民也不清楚。
只知道他从来不安分种田,老往城里跑,看什么挣钱就折腾什么。
土胡子看出了他的窘迫,主动提出可以借钱给他。
月利三分。是朝廷规定的最高利息。但是比起其他富户开出的利息,已经是非常良心了。
李玉民不是没有怀疑和犹豫。但是土胡子巧舌如簧,拍着胸脯保证他只是不想看着乡亲受苦,自己顺便从中赚点小钱,诚信买卖,童叟无欺。
但是想到妻子在床上越来越微弱的呼吸,玉儿苍白着脸对自己笑说:“爹,我不饿。”他还是和土胡子签下了借条。
三钱银子。李玉民仔细算过了,按现在的米价,三个人一天一顿米汤,三钱银子刚好够吃到秋稻收成的时候。
等粮食收上来,卖了粮,连本带利还了债,依旧是好日子。
可他没等来收获,先等来了催债的打手。
土胡子也欠了钱,于是将与李玉民的借契转让,现在他的债主另有其人。
新债主不管李玉民与土胡子之间约定如何,只说今日便是他与土胡子的清算日,他作为李玉民的债主的债主,自然有权要求他偿债。
李玉民文不成武不就,告饶不成反被痛揍一顿,家里的田契地契都被抢夺一空。
他趴在地上想:没事,人没事就好,只要一家人都在,总能挣回来的。
可是债主说不够,远远不够。
三钱银,三分利,就是借半年,到期连本带利也不过三钱五分四厘。连田带地,绰绰有余,怎么会不够?
新债主亮出借据,上面赫然写着:日利三分。
“那是你与土胡子定的约,现在欠的是我的钱,自然按我的例来。而且你那田,只是下等地,值不了几个钱。”
胡说,都是胡说,他那明明是上等的水田。
田地不够,他们便要拉玉儿去抵债。
李玉民冲进厨房拿了把剁骨刀,疯了般朝人群乱砍,终于把人吓退。
第二天,李玉民要去城里报官。日利三分,比高利贷还狠毒,是冲着要人命来的。
不放心妻女独自在家,他便把她们都带上了。
可是他连衙门口都没进就被赶出来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利息几何,全凭约定。月利三分,那是丰年时候的规定,如今是灾年,能有人愿意出借,已是大发慈悲,如何能以常理度之啊?”
府衙的师爷,掀掀嘴皮子,三两句话便将他打发了。
李玉民还要开口,他便说他是耍混赖账,作势要打。
李玉民无奈离了衙门。
刚出了门,走不到五十步,便急怒攻心晕倒在地。妻女围着他不知所措,周围人只是看热闹,完全没有搭手的意思。
玉儿强撑着想要背起父亲,去找医馆。路旁人群里突然窜出几个歹人,将她强掳走了。
接连遭受打击,玉儿的娘一时支撑不住,立时晕死过去。
等李玉民醒转过来,女儿无影无踪,而妻子,已经气绝了。
10. 第 10 章
“玉民叔连遭重创,从那以后便浑浑噩噩,又因为没有及时得到医治,身上的伤口总好不利索,一日拖一日,便成今日这般模样了。”
“所以你们聚众在衙门闹事,是为了给他讨公道?”
“也不止是为他。”铁柱恨声道,“像玉民叔这样遭此劫难的不止一家。其实此次水患并不严重,大家相互帮衬着点,再靠官府施舍些,缝缝补补也就过去了。但那些商贾富户利用这次水灾,先是哄抬粮价,让老百姓吃不起粮,然后要么卖田卖地来换粮食,要么就是抵押田地来借钱度日,但是到期总有办法让你还不上钱,遇到如何都不肯上钩的,便有土胡子之流从中做掮客。总之无论哪条路,最后都是田地无归,只能典儿卖女的死路。”
“光天化日,官府不管吗?”
铁柱冷笑,“没有官府的包庇纵容,你猜他们敢不敢如此嚣张行事。你可知道,玉民叔的新债主,就是徐大宰相的好儿子,徐谓徐大使!而那日上门将他打伤的,正是徐家的管家!”
李奶奶放下碗,重重叹口气:“水灾不严重,人灾严重。”
其实温蘅一开始也猜到了一二。
官商勾结,抬高粮价,做低田价,商人得了田,得了人,趁机兼并了土地,侵吞了人口,而官员则从中抽水,亦获利颇丰。
遭罪的,只有老百姓。
但她没想到耿礼文如此大胆,为了攀上徐相的高枝,对其子包庇至此。恐怕上一世他让穆斌来此,不仅是为了让穆斌立功得宠,也是为了让穆斌帮忙掩盖徐家罪行。
真真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她正思索着,却发现李伢子直勾勾盯着自己瞧。
铁柱也发现了。他抬手就拿筷子往头上敲去,嘴里骂道:“没礼貌!谁教你这样看人的!”
李伢子挨了打,怯生生地低头,不发一言埋在碗里只顾挖饭。
温蘅莞尔一笑,摘下头上的簪子递过去。
“你在看这个?喜欢吗?喜欢就送你了。”
铁柱大惊,“你在说什么?!男孩子家家的,怎么会喜欢这么娘们唧唧的东西!”
温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们为什么要把她扮作男子?”一瞬间仿佛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那些人是不是只买女孩?只朝有女孩的人家下手?”
李家三口人碗筷齐齐脱手。
铁柱还在磕磕巴巴地掩饰,“你,你,休要胡说,我弟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以后还要娶老婆的,可不许你诋毁。”
李奶奶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就是不敢看人。
李伢子蹲下身去捡筷子,迟迟不见站起来。
竹芝不禁翻了个白眼。这个大老粗不会以为给女孩子换个发型,穿上自己的衣裳,旁人就看不出了吧?
“你们打算将她藏到什么时候?”温蘅正色道,“村里其他有女孩的农户,也打算就这么一直藏下去吗?那这些女孩以后怎么生活,他们还能出门谋事、交友、玩乐吗?还是她们也打定主意,就这么一辈子躲在屋子里过了?”
铁柱默了片刻,缓缓道出原委:“一开始我们以为他们就是连田带人通通都要搜刮干净,但是后来发现家里没有女孩的,往往只到卖田卖地的地步,但有女孩,尤其是有16岁以下女孩的,才会人财两失。于是便有人将自己家中的女儿扮作男子,藏在内室,万一债主上门,只说女儿已经嫁出去,或是已经卖给别家,希望能躲过一劫。都知道这法子做不得长久,但目下也实在是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我有办法。”
李家三口齐刷刷看向温蘅。
“但是你得帮我。”
铁柱对上她的眼神,不知为什么,下意识觉得她不是在说谎,她说有办法就真的有办法。
“好。我帮你。只要你真的能找回玉儿,救玉民叔,解了百姓们的困局,你说什么我都帮。”
“一言为定。”
两人相视一笑。
“那啥,”李奶奶在旁弱弱地插口道,“你说这个要送,还算数吗?”
她指着温蘅手中的簪子。
铁柱大叫:“奶奶!能不能别这么见钱眼开啊?!”
李奶奶撇嘴,“我要是见钱眼不开,咱们仨早就闭眼见你爹娘去了。臭小子,现在嫌弃上老婆子了,小时候吃我嘴里嚼烂的米饭的时候,怎么不嫌呢。”
铁柱又羞又囧,干脆埋首碗里,不再言语。
伢子终于起身,看看奶奶,又看看哥哥,第一次笑出了声。
吃完饭,温蘅马不停蹄,拉着铁柱将李家村及周边农田逛了个遍。
这块地在鱼鳞册上记的是下等地,但实际是上等地;这块地拢共一亩三分,但记在册上之余三分……这户人家因债被卖的女儿在黄册里记作死于水灾,而这户,明明只有一个男丁,却记作三个男丁在领救济粮……”
一通勘查下来,温蘅已十分确定,耿礼文给她的鱼鳞图册和人口黄册都是伪造的,不过是掩饰他罪行的遮羞布。
要掀开这遮羞布,只怕还得找到原册才行。
“我跟其他村子也联络过,他们也或多或少遭遇了类似情况,只是闹得没我们这么凶。你要想去看看,我也可以带你过去。”
除了物证,越多的人证越有利于指证耿礼文。
“好。”温蘅看看日头,说:“那我明日再来找你。”
二人约定了时间,便打算就此别过。
温蘅举步欲走,忽地转头看向一处草丛。
“怎么了?”铁柱察觉到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没什么,就是觉得,那里好像有人。”
“什么人?!给老子滚出来!”
铁柱一边喝道,一边往草丛里猛掷了几块石头。
草丛内毫无反应。
“会不会是你太累了,看错了?”
温蘅也不太确定,毕竟扭头瞬间,她只看到草叶未动,并无人影。
“也许吧。”
她晃晃脑袋,再次向铁柱告别,却见一个年轻人远远地朝这边跑来,边跑还边喊道:“不好啦不好啦,官府来人啦。”
温蘅与铁柱赶到村口时,官兵正与村民成对峙之势,互相吵嚷个不停。
村里聚集的都是青壮年男子,对方则是一个捕头装束的带着十几个捕快。
见到铁柱,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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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后向前自动分开一条道。
报信的小年轻跟在铁柱身后说:“他们说要来拿昨日在衙门前寻衅滋事的歹人。”
捕头自称姓徐,见到铁柱,一抬下巴,不客气道:“只要你们把昨日闹事的人交出来,我们决不为难其他人。”
铁柱丝毫不让,双臂抱胸,傲然道:“昨日并无人寻衅滋事,大家伙儿不过想见见父母官,陈说心中委屈罢了。倒是耿大人作为父母官,连面都不肯露一下,是打算弃百姓于不顾吗?”
徐捕头冷笑道:“耿大人日理万机,为了百姓安居乐业寝食难安,哪里有空见你们这些刁民?”
“是为百姓,还是为他的乌纱帽寝食难安,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
徐捕头怒斥道:“笑什么笑不许笑!堂堂知府岂容你们诋毁?!”
随后他不怀好意地看向铁柱:“不交人也行,把领头的交出来即可。法不责众嘛,你们一定是受了人挑唆,才不明不白地被人当枪使。只要将祸首交出,相信耿大人绝不会再追究了。否则的话,哼哼,全村连坐,一个都跑不了!”
人群安静了下来。开始左顾右盼。
温蘅身材娇小,被淹没在一群高大的身影中,无人发现她的存在。
她正要说些什么,前头那个小年轻蓦地一声喊:“我们又没做错事,怎么能说被挑唆?!我们不过是希望官府彻查民女买卖而非法借贷,这是大家伙儿的事,哪里需要人领头?你这么说,分明是给我们泼脏水!挑拨离间!”
其他人如梦初醒,纷纷附和道:“对啊对啊,这关系到我们的田地和家人,跑衙门口喊两嗓子怎么了?”
“就是就是,又没打人又没骂人,凭什么抓人?”
“不对不对,就算骂人也不该抓,官府不作为就该挨骂。”
徐捕头张嘴欲骂,突然不知从哪飞来一块石头,砸中他的额角。
他捂头怒骂:“谁?是谁?!居然敢偷袭官兵,给我站出来!”
村民们面面相觑,无人相应。
“别以为不吭声就可以躲过去!老子宣城神探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又一块石头横空正中面门。
徐捕头捂住鼻子,有鲜血从指缝出漏出。
徐捕头气急败坏地喊道:“反了反了!偷袭官兵视同谋反,把这些反贼都给我抓起来!”
他手下的捕快领命上前,村民们不服,两方推推搡搡,叫骂声四起,越来越多人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居然敢抗命拒捕?!好啊,反贼作乱,打伤我方官兵若干,更欲杀伤朝廷命官,可视作逆党格杀勿论,祸首夷三族!”
牛尾刀纷纷出鞘,刀锋寒光凛凛,吓住了村民手中的锄头和犁镐。
小年轻放下手中的爬犁,悄声问铁柱:“铁柱哥,你说咋个办,大伙都听你的。”
铁柱深知今日姓徐的没拿住人回去交差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往前一站,朗声道:“我跟你回去。”
“光你一个不够。”徐捕头伸手指点着现场的人头,“在这的,都得跟我回去。”
11. 第 11 章
“你刚刚说只要我跟你回去,就放过他们的!”
铁柱怒道。他握紧拳头,目眦欲裂。
徐捕头冷笑道:“哼哼,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刚刚我好好和你们讲道理你们不听,还,喏,喏,”他指一指额头,又指一指鼻子,“现在你们打伤了朝廷命官,我合理怀疑你们聚众作乱,欲图大事,要拿回去好好审问,如若不从,哼哼。”
他拍拍腰间的佩刀,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
“你!”
铁柱的额角青筋暴起,又往前踏了一步。
“干、干什么?你不管其他人死活啦?!”
铁柱回头一望。
人群也正望着他。望着他的眼神里除了信任,还有恐惧。
他放下拳头,闷声道:“那你答应我,把人带回去,不许打骂,有什么都冲我来。等耿礼文问完话,就放大家走。”
“好说,好说。来啊,都给我捆上。”
徐捕头翘着胡子指挥手下将众人双手捆上。
铁柱退回人群中,轻声对温蘅说:“你知道我们是无辜的。如果还想我继续帮你,你得想办法救我们。”
“你放心,就算你不帮我,我也会救你们。”温蘅答道,“因为你们是无辜的。”
铁柱忍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
却见捕快也来捆她的手。
“你们干什么?这是堂堂护国公主殿下,你们瞎了狗眼吗?!”
铁柱想要伸手去拦,却被手上的麻绳缚住。
徐捕头一拉绳头,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什么公主,什么殿下,老子没见过,也不知道,只知道只要在现场的,一个都不能少。”
“啊~”铁柱站稳后猛向他冲去,将他撞翻在地。
“救命!救命!”
徐捕头惊叫连连。周围的捕快一拥而上,将铁柱制服在地,一通手脚招呼。
徐捕头爬起来后,更是愤懑不已。
“格老子的,看来今天不让你见点血,你是不知道自己是儿子还是孙子了。”
他“欻”一下抽出佩刀,抬手便要向铁柱砍去。
“住手!我跟你们走。”
温蘅挺身上前。
徐捕头的刀锋堪堪停在铁柱颈前一寸。
他回首眯眼看着温蘅温顺地抬起双手,一抬下巴,便有捕快将她双手捆上。
见在场的村民都被捆上了,徐捕头得意地扬声道:“收兵!回衙!”
下属们边呵斥边推搡着人群往前。
温蘅泰然自若,扶起铁柱,跟上人群跌跌撞撞的脚步。
经过徐捕头身边时,她对他笑了一下,“我不管你是真的不认得我,还是假的不认得我,不过你最好记住,我不是一个人来的,也不是自己偷摸出宫的。”
徐捕头心头一紧,侧目向她看去。
只见她在行伍之间,身材娇小,脚步趔趄,但腰背一分未弯。
温蘅被单独关押,与铁柱等人远远隔开。
徐捕头阴阳怪气道:“不是说你是公主吗?这可是贵人专属的雅间。”
温蘅不理他,只是静静打量着四周。
这间牢房与其他牢房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干净些,宽敞些,亮堂些。
但它终究还是一间牢房。
温蘅的目光投向隔壁牢房——角落里蜷着个背影,看上去身材颇为高大。
她静静看了两秒,出声道:“穆斐?”
穆斐闻声而起,扭过头露出一双惺忪睡眼。
“你怎么在这?”两人异口同声。
穆斐打了个呵欠,“有人举报我开黑店,坑蒙拐骗敲诈勒索,按照流程我就被关进来了。”
“哎,”温蘅叹口气,“还想靠你来救我呢。”
“谁不是呢。”穆斐又打了个呵欠,“我也指望你来救我啊。”
两人无奈对视,看着看着忍不住相视一笑。
穆斐重新躺回去,“耿礼文说是外出公务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刚押你进来那个姓徐的,是新来的。”
温蘅回忆了下一路上见到的公家面孔,没有一个是自己见过的。
也就是说,这里没有人见过耿礼文对自己的殷勤礼遇。
也没人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穆斐可以,但一个被贬皇子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而且这个皇子还刚刚因为行骗而被捕。
她将目光穿过狭窄的高窗,望向刚刚擦黑的天空。
竹芝在李家村一定很快就能知道自己的去向,但她和老哑被官府拒之门外也在意料之中。竹芝肯定会去搬救兵,她会去找谁呢?
还有松杉,临行前自己嘱咐她留在府衙内偷偷寻找鱼鳞图册和黄册的原册,不知她找到没有。
远远地,一道目光正窥伺着这里。
跟在徐捕头身边的小捕快犹疑道:“头,大人临走时交待可能会有人冒充皇亲国戚替刁民撑腰,一旦遇到立即法办。可是小的看这姑娘的架势,要说骗子,这也演得太逼真了。要不是大人交待,小的真以为她是宫里来的贵人。不过,她看上去认识那个传闻中的二皇子哎,难道是在交流行骗心得吗?”
徐捕头沉默不语,脑子里转过千百个念头。
他原本只是个偏远镇里的捕快,一心上进却投效无门。就在他以为这辈子只能埋没在穷乡僻壤的时候。昨儿傍晚突然接到快马送来的调令,说最近有不法分子挑拨刁民作乱,州府人手吃紧,念他侍上恭谨、业务娴熟,即刻擢升他为捕头,前往宣城府赴职。
他喜出望外,连夜赶来。今儿一早方与耿大人打上照面,大人对他耳提面命委以重任,更暗示他平乱有功后定有重用。
说完大人便外出去了,将一干事宜接委托他操办。
他踌躇满志,点上人马便朝李家村赶去了,为的就是等大人回来了,可以第一时间交上自己的投名状。
可是眼前这情况,倒叫他有些糊涂了。
在牢里草草睡了一夜,第二天温蘅是被哀嚎声惊醒的。
声音从监狱的另一头传来,一起传来的还有狱卒的呵斥和鞭打声。
惨叫声刚开始一声高过一声,到最高处后逐渐转低,直到无声。
“没用的东西!换一个!”
然后是人体被拖行的声音,另一个人的咒骂,继而响起新一轮的鞭打和惨叫。
其中间杂着铁柱的怒吼:“说好了都冲我来的!你们这群王八羔子不讲信用!”
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本官何曾跟你约定过什么?官府重地,是你讨价还价的地方吗?给我狠狠地打,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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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们伏法为止。”
这道声音是耿礼文。
他回来了,却不来相见。
只推一个捕头来处置自己。
“你在想什么?”穆斐问道。
“我在想,昨日偷袭徐捕头那两块石头恐怕不是李家村的村民扔的。耿礼文一早就在李家村安插了棋子,想找个由头将他们一网打尽,既解决了麻烦又添了政绩。但是我刚好来了,成了他的新麻烦。他想新麻烦旧麻烦一起解决,但又不想给自己再添麻烦,便将一个新来乍到的捕头推到前头来做马前卒,他躲在后头等着摘桃子。”
“你的意思是?”
“有人想取我性命。”
穆斐惊讶抬眼,“就他?一个四品官?”
温蘅靠着墙,手指轻叩着门栏。
且不说耿礼文有没有这脑子,至少这胆子,肯定是别人借给他的。
能借给他这么大胆子的,放眼宣城地界,也只有徐家了。
徐家背后是徐相,徐相背后是穆斌,但是穆斌为何这么早就想取自己性命?他当真这么不想娶自己,以至于恨毒了自己?
那他上一世能忍那么久才对自己下手也是不容易。
耿礼文现在不敢露面,说明他的胆子还没大到敢公然屠戮皇室。
他让姓徐的出头,无非是想给自己留条退路。
这条退路,他用得,她怎么就用不得?
牢房另一头的刑讯声一直响到日暮时分方才停歇。
来送晚饭的还是徐捕头。
与昨日相比,今日的晚餐异常丰盛。鸡豚河鲜俱有,甚至还有甜点和时新水果。
温蘅看看饭,又看看徐捕头。
他似乎不急着走。
“什么时候放我们走?不是说耿礼文问清楚话我们就能走了吗?”
“放心吧,今天都已经审完了,明天就能放你们走。”言语间,眼神有些闪躲。
他将餐盒往前推了推,催促道:“快吃吧,吃饱了好——”
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眼神愈加发虚。
“看着像断头饭。”温蘅说道。
徐捕头突然慌乱起来,“说、说什么呢,爱吃不吃,不吃我拿走了。”
温蘅轻笑一声,凑上前去,用旁人听不到的音量说道:“你以为你攀上了登云梯,殊不知却做了别人的踏脚石。耿礼文为何只审李家村的人,却不敢审我,甚至连见都不敢见我?我的随从在外寻不到我,一定已经去搬救兵。不管救兵能不能在他取我性命前赶到,他都只需轻飘飘一句未曾见过我,是你将我错抓入狱,便可将所有罪责推到你头上。一个四品知府,一个新晋捕头,你说上头信谁的?”
徐捕头的手不自控地抖了抖,一不小心竟将饭碗打翻在地。
“我,我去给你换一碗。”
他捡起饭碗,逃也似的快步离开。
穆斐看着他的背影,皱眉道:“你真的信耿礼文敢杀你?”
温蘅摇头,“他当然不敢。他顶多把我关着,等那个敢下手的人出现。”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莞尔一笑,“但是不吓吓他,怎么在鸡蛋壳上裂出一条缝呢?”
过了许久,徐捕头才端着一碗饭回来。
他看也不看温蘅,放下饭就走。
这碗饭,吃着比平常的饭硬。
12. 第 12 章
更深人静,看守的狱卒正打着瞌睡,却被临时叫走。
他瞟了一眼酣睡中的温蘅和穆斐,有些不放心。
来喊他的那人不以为然,“睡那么死,没事的啦。你快点的,就差你一个了。”
他犹犹豫豫地,终于还是起身走了。
他前脚刚走,方才还发出轻微鼾声的温蘅倏地睁开眼睛,一骨碌坐起身来。
她侧耳听了一会,确定人已经走远了,才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来——那是她傍晚从饭里吃出来的。
一声脆响后,锁头应声而落,隔壁的穆斐也闻声醒来。
温蘅走到他门前,使劲拽了拽铁锁,锁链纹丝不动。
“抱歉。”她无奈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穆斐抱臂一笑,示意她让开。然后从头上拔出一根细铁丝——吃饭的时候温蘅还看他拿这玩意儿剔牙来着。
铁丝在锁眼里左冲右突了几下,一声熟悉的脆响响起,穆斐的牢门随之洞开。
温蘅挑挑眉,对他的认识又多了一层。
穆斐也挑挑眉,“艺多不压身嘛。”
“接下来怎么走?”
温蘅望向监狱另一头。
她和穆斐被关押在监狱最深处,想出狱,必须经过其他牢房。
而其他牢房里关押着铁柱等人,牢房前还有不少狱卒看守。
看来姓徐的,只管第一道门。他们想出第二道门,就得靠自己本事了。
穆斐不作声,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温蘅进自己这间牢房。
温蘅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走到墙角,扒拉开堆积成一团的乱草,露出青砖石。
他修长的手指顺着砖缝不断摸索,时不时在砖石上叩击试探。很快他便选定了一块砖石,伸手抠住砖缝,竟缓缓将它抽了出来。
第一块抽出来后,他又抽出了邻近的第二块。
然后是第三块,第四块……不一会功夫,墙角就露出一方墙洞。
洞口不大,刚好可容一人通过。
穆斐对上温蘅惊异的眼神,谦虚道:“无他,唯手熟尔。”
温蘅跟在他身后,边钻洞边问:“这牢里,你经常来?”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嘛。”穆斐在前头一边带路一边答,“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官府收了举报,自然也得走个流程。只是这牢里实在腌臜难耐,所以有时候流程走得长了,我便给自己安排小道出来溜达溜达。”
钻出洞口,穆斐回身又将洞口按原样堵上,动作娴熟,手法精湛,不仔细看竟看不出丝毫破绽。
出了牢房的墙后便是府衙的后巷。
“接下来怎么走?”这回换穆斐问温蘅。
温蘅抬头四处望望,指定了一个方向。
“去那里。”
穆斐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是府衙正门。
“什么意思?自投罗网?”
“不,天亮之后,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堂堂正正地以护国公主的身份,从大门走进去,命令耿礼文释放李家村的百姓。有那么多双眼睛当见证,耿礼文反而不敢把我怎么样。”
穆斐忖度片刻,发现她说的不无道理。
有时候,主动将自己暴露在阳光之下,反而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他依言将温蘅带到官府正门,躲在斜对面一条小巷子里。此处进可观察府衙动态,退可迅速撤离,躲开府衙内的视线。
“你对这里很熟悉。经常被抓吗?”
听到温蘅这么问,穆斐忍不住笑出声。
“我认识府衙周围的小猫小狗,都是它们告诉我的。”
温蘅瞟了他一眼,知道这人嘴里十句话大概只能信七句,刚刚那句属于剩下的三句之一。
此时已近四更,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穆斐拣了块干净地,大剌剌地坐下。然后又将外袍脱下,仔细在地上铺好,才示意温蘅就坐。
更深露重,寒意侵人。即使隔着层衣服,冷硬的地板仍旧散发着不可忽视的凉意。
温蘅抱紧双臂,不由往穆斐身边缩了缩。
穆斐瞧见了她的动作,调侃道:“不习惯吧?放着高床软枕不睡,跑这乡下地方来吹冷风,你说你图什么呢?”
嘴上如此说,手上动作却不停。
附近正好有几个残破的木桶簸箕,他将其搬到温蘅身前,摆成一个半圆形,恰如一个屏风。虽然简陋,总算能挡去些许寒意。
温蘅眯眼看他,“别以为拿这些话激我,我就会打退堂鼓。当年在父亲军中,我连死人都见过,这点小场面,算不得什么。”
“是是是,也不知道是谁撞见了尸体,回去就发了烧,还哭着喊着不要喝苦药。”
温蘅语气一滞,“……谁告诉你的?真是胡说八道。”
“还能是谁?温大将军啊。不然你以为你拿来下药的蜜饯是哪里来的?”
温蘅想起那年她7岁左右,趁着父亲与人议事,在军营里四处乱转。不成想撞进了一个无人看守的营帐,里头排列着一具具发白的尸体,事后才知道是阵亡还来不及安葬的士兵。
她受了惊,当晚便发起了高热。
温儒愁得一个头两个大,一面操心如何给哭闹不止的女儿喂进药,一面担心回府后如何向夫人交待。
好在他出去溜达了一圈后,带回来一小袋蜜饯。
这袋蜜饯与平常铺子里买的不一样,制作十分粗劣,但又带着朴拙的清香。
温蘅烧得口干舌燥,一腔苦味。蜜饯入口如逢甘泉,哭闹声都小了几分。
温儒顺势连哄带骗,哄她喝下了苦药。
良药苦口利于病,诚哉斯言。
一剂药下去,温蘅便退了热。
温儒大松了一口气。
温蘅迷迷糊糊中听到他开心地和身边人说:“多亏小斐的蜜饯。这孩子,就是心细手巧。”
原来他口中的“小斐”,就是二殿下。
寒意稍却,睡意便席卷而来。
沉沉夜色压着温蘅的眼皮,她支撑再三,终于忍不住阖眼向身边最近的热源倒去。
穆斐兀自沉浸在回忆中,蓦地身侧多了一道重量。
他回头一瞥,调整了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回忆里第一次见她时,她也是这样靠在温儒身侧。
那时候她才三岁,第一次随父入宫赴宴。
温儒将她推向一张张笑脸,她落落大方地介绍完自己,赢来一片喝彩。
这下她反倒不好意思了,一脸羞怯地往后抱住温儒的大腿。
周围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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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儒也笑着将她抱起。
她在父亲宽厚的怀中,好像一团雪白的糯米团子。
他在哪里呢?
这种宮宴他是没资格参加的。
以上种种,都是他躲在角落偷看来的。
如果没有温儒,也许他会继续过着这种老鼠般的生活。
“吱呀”一声响,划破了深夜的寂静。
府门洞开,大队人马鱼贯而出。
“你们几个,去这边,你们几个,去那边,剩下的,随我来!”
“是!”
几个打头的在门口商议几句,其中一个指了指温蘅所在的小巷,随后便领着人往这边虎扑而来。
“温蘅,快醒醒,追兵来了!”
从门开时起,穆斐便察觉不对。
一看出来的都是生面孔,不是府衙里日常来去的那几张脸,暗叫一声不妙,一手推倒周围的物件,一手摇醒温蘅,起身便要走。
温蘅迷迷瞪瞪睁开眼,只听得人声嘈杂,还来不及完全醒转神来,只是睡眼惺忪地看着穆斐。
穆斐“啧”一声,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捞起,打横抱在怀中,大步往前,一下子奔出数丈远。
冷冽的夜风混着穆斐身上质朴的草木香,和粗粝的汗味灌入温蘅口鼻。
她瞬间清醒过来。
越过穆斐的肩头往后看去,几个大汉抄检过巷子后已朝他们的方向追来。
观其身形腿法,便知不是寻常捕快杂吏,而是训练有素的练家子。
而且他们手上所持的武器各异,比起武夫,倒更像杀手。
穆斐虽然也跟着温儒习过几年武,但毕竟只是以强身健体为目的,加上身上还多了一个温蘅,眼见着与他们的距离越缩越短。
“放我下来,我自己跑!”
温蘅也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成了他的负累。
穆斐闻言,将她放下,由她自向前跑去,自己只是在旁护着。
温蘅气极,瞪向穆斐,“还管我做什么,难道要两个死一起吗?!”
后首打头的虬须大汉,正发愁温蘅被穆斐护在身前无从下手,却见两人分离,冷笑一声,从袖中摸出几柄小刀向前掷去。
刀尖直朝温蘅背心而去。眼见着仅剩寸余便要入肉见骨,只听“夺夺”几声闷响,横刺里伸出一根木棍,生生挡住了暗器。
小刀大多钉在木棍上,震出几条裂痕。
还有一柄擦着温蘅的小腿,钉在了地上。
温蘅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抬手看去,却见穆斐手持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木棍,旋身面对歹人而站。
她被笼罩在他的影子里,看着其余的杀手循着动静从四面八方朝这里涌来。
她轻声说:“穆斐,你先走。这里毕竟是闹市区,他们不敢在这里杀我。你走了,才能想办法救我。”
穆斐不言,又打掉了几发对面打来的暗器。
杀手们见势,并不急着进攻。只是缓缓围拢起来,渐渐形成以两人为中心的包围圈。
穆斐面对群狼环伺,攥紧手中长棍,又朝温蘅靠近了几步。
他将长棍轻点在地,默了片刻。
片刻之后,夜风吹来他的声音:
“我已经欠温府一条命,不想再欠第二条。”
13. 第 13 章
包围圈已经形成,杀手们也确认了二人没有其他后援,互相使了眼色后便一齐朝穆斐攻过来。
穆斐压低身子,嘱咐温蘅:“躲好了,别离开我身后。”
温蘅知道避无可避,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伸手朝怀中摸去。
还未触及怀中之物,却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喊。
“少主~少主莫怕!我来救你了!”
听这中气十足的音色,是竹芝无疑。
循声望去,竹芝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的身旁跟着老哑,还有一个清俊公子。公子身后跟着大批持刀携剑的护卫家丁。
见大批援兵来到,为首的虬须大汉打了个呼哨,其余人等闻风而散,片刻功夫便如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
竹芝奔至温蘅身边,一边问:“少主您没事吧?有没有磕着碰着,伤着没有?渴不渴,饿不饿,累不累?”一边将她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仔细检查了一遍。
老哑在旁默默看着。
跟在一旁的清俊公子抢上前来,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给温蘅磕了个头,口中称道:“下官援救来迟,万望公主殿下恕罪。”
温蘅一看他的脸便知道他是谁了——那吊梢眼和柳叶眉,和徐相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此人便是当今丞相徐睿知的独子徐谓。
温蘅虚扶一记,客气道:“来的正是时候,何罪之有。”
她朝杀手逃窜的方向望了望,忧心道:“只是这些贼人不知来自何处,竟敢假冒官差,如若不及时抓捕,恐成大患。”
徐谓起身道:“穷寇莫追。既然这些贼人是从府衙门里出来的,说明是耿礼文被人钻了空子,明日我自去和他理会。只是公主金枝玉叶,受此磋磨,恐怕还是赶紧到府上请大夫诊视一二,实无大碍方可叫属下们放心。”
竹芝在一旁跟着猛点头。
温蘅想了想便点头应允。
她转头看向穆斐,“那你……”
徐谓抢白道:“二殿下乃世外高人,惯与山月为伍,看不得我府中的万贯铜臭,我也就不叨扰二殿下清静了,改日再去向殿下请安。”
穆斐本已打算婉言谢绝温蘅相邀,听到他这么说,抱臂冷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日遇到了,我便好好受了你的请吧,还省得你改日的功夫了。你府中铜臭再臭,应该也比不过田里的鸡牛羊屎,我看在公主面上,且忍一忍也罢。”
言罢,他一抬下巴,“带路吧。”
徐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应不出话来。
对方虽是个被贬的皇子,但好歹是个皇子,骨子里还流着皇家的血。平素里自己自然不放在眼里,可是父亲提前来信,交代当着公主的面得小心行事,莫要被抓住把柄。如此一来,自己反而不好直白拒绝了。
思来想去,并无他法。
他索性拍拍手掌,下人应声将马车与马匹牵上前来。
女眷乘车,男丁骑马。
上了马车,温蘅掀开车窗帘,确定徐谓在前专心引路,方低声与竹芝交谈起来。
“我看少主迟迟未归,又听到远处喧哗,便去寻您。赶到时,您已和其他人等都被官府抓走了,奴婢心里那个急啊。但是奴婢记着您交待过的话——万一我身陷囹圄,别急着冲上来救,去找有本事的来帮忙。”
“奴婢就想,这地界上最有本事的是谁呢?二殿下好像算一个,但是他离得太远了,一来一回估计一整天救过去,万一遇上他不在,那不就坏事了嘛。奴婢又想,强龙难压地头蛇啊,虽然徐相的儿子是个不入流的,但是徐相的招牌大名号响啊,官府怎么也得卖他点面子吧,于是奴婢就一路问路问到徐府门上了。”
“你把情况一说,他就马上来救了?”温蘅问道。
“那倒没有。”竹芝歪头思索了下,“他先问了我同行还有什么人,先前还去找谁求助过没有?”
“哦?那你怎么说的?”
“奴婢当然照实说啊。我说还有一个武婢受了您的吩咐在外行走,除了徐府,我还写信往临近太平府和宁国府求援,京里我也去信报备了情况。”
“然后他是不是马上叫人来救了,还叫你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竹芝惊道:“少主当时也在现场吗?怎么说得一点不差?徐公子立时点了人马就往这边来了,我都还没说抓您的是谁呢。他还说一切都可仰赖他解决,就不用惊动其他州府和京里了,那个武婢也可以让她赶紧归队,免得横生枝节。奇了怪了,松杉不过是在外躲闲,能生出什么枝节?”
“好竹芝,干得漂亮。”温蘅赞赏地摸了摸竹芝的头,“多亏你诓了他几句,让他以为我们还有后手,无法将我们一网打尽,不如顺势来救,反做个人情。”
竹芝挠头,半是欣喜半是懵懂:少主好像在夸自己聪明。可是自己不过是按少主之前的吩咐办事,而且信是真的写了,不是诓人啊。
徐家的府邸十分好认。
它比寻常民居高出整整两层,就连府衙也在它的俯视之中。占地极广,府内亭台楼阁,假山水榭无一不足,甚至传言府内池子水接运河,连通外海,大可载船。府内用料都是万中选一,据说门槛石也是用的宫里铺地剩下的御料。
就连宣城府内三岁黄口小儿,也知道城里“最高、最豪华”的那座宅子,就是徐府。
徐谓用身子将温蘅与其他人隔开,自己挡在其中,一面引人入府,一面在旁聒絮不已。
“李玉民那事下官已让人彻查清楚了。是府里一个下人的远房亲戚,打着我的幌子在外招摇撞骗、欺男霸女。如今查实了,已经将那家的女儿送还,人我也重重责罚赶出去了。虽说下官被蒙在鼓里,也是受害不浅,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下官御下无方,管束不严,才惹出这些祸事来。
“下官已深刻反省,并且诫谕府内外,如再有类似情况,定当严惩不贷。”
温蘅进府以来一直若有所思,对徐谓的分辨似听未听。
徐谓见她的眼神直愣愣地盯着中堂壁上的一幅画,试探地问道:“公主殿下喜欢这幅画?”
算她有眼光,这可是前朝水墨丹青圣手柳明翰的遗作,千金难求。
“这幅画,我宫里没有。”
徐谓心领神会,一个眼神便有下人将画取下卷起,细心打包呈上。
“佳作易得,知音难觅。这画挂在下官府上,不过是牛嚼牡丹附庸风雅,能得公主青眼,才是它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
温蘅又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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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廊下一株异色海棠,“那朵花,我宫里也没有。”
“明白,明白。”
随后她还发现宫里少了博山炉,点漆描金杯,太师椅,甚至一柄打茶用的茶筅。
好像徐府里用的就是比宫里的好。
穆斐静静看着徐谓吩咐下人将温蘅看上的物件一一打包,笑而不语。
温蘅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包裹,终于朝徐谓露出一丝笑容。
“徐公子深谙待客之道,听闻素日里对公事也十分勤勉,本宫回京一定如实向陛下和皇祖母禀明。”
徐谓笑得合不拢嘴,又跪又拜,称谢不止。
温蘅话锋一转,嗔道:“只是这耿礼文实在讨厌。虽说他是不小心错抓了我,但是本宫受的苦却实实在在是因为他,你可不能轻饶了他。”
徐谓:“耿大人想必是忙于公务,忙中出错——”
温蘅:“他的事是公务,我的事就不是公务了?他只管忙他的事,却误了我的事,难道不该打?”
徐谓触到温蘅的眼神,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该打该打,一千一万个的该打。不止该打,打完还得让他扮作小丑,画个大花脸来向公主赔罪。”
温蘅“扑哧”一声笑起来。
“他本来长得就又老又丑,再扮上丑都不知道难过的是他自己,还是旁人的眼珠子。”
徐谓也跟着笑,“公主说的极是。等明日我便奉公主之命前去申斥于他,该打该罚,全凭公主做主。”
温蘅满意地点头,慵懒地打了个呵欠,“本宫乏了。”
徐谓连忙叫来两个侍女引路,又指了一个小厮给穆斐。
“二位殿下好生安歇,有任何吩咐尽管交待下官,下官无所不应。”
穆斐不应,抬腿便走。
温蘅不放心地问道:“枕头是缫丝刻锦的吗?被褥是云丝团花的吗?室内焚香了吗?焚的是凤髓香吗?不然我可睡不着啊。”
“都有,都有。”
徐谓又朝旁使眼色,立时便有几个人赶在前头往西苑奔去。
西苑是徐府内转为安置贵宾所设,处处陈设都流露出奢靡。
高床软枕,流光溢彩,但温蘅完全无心睡眠。
她遣退了下人,熄了灯,等到竹芝的鼾声响起,屋外的脚步声远去,才起身摸黑出了门。
方才来的路上,她已装作无意打探出每逢西苑有人入住,徐谓便会住进临近的西南角房,以便随时响应贵客。
她按照问来的路线蜿蜒前行,不多时便到了西南角房前。
只见院内仍有灯火未灭,看来今夜无心睡眠的不止她一个。
温蘅倚在院门边,朝内窥探,忽见一个人影匆匆闪过,观其身形,是徐谓无疑。
接着又一个人影紧随其后,脚步甚急。
她正欲往前看清是何人,突然肩上被人自身后拍了一记。
温蘅冷不防受了一掌,不禁叫出声来。
刚张口心里便觉不妙。夜深人静,这声轻呼足以叫醒一院子的人。
声音还未出口,那只拍她的手便紧紧拢住了她的声音,捂住了她的嘴。
一道温热的气息靠近她的耳后,摩擦着她的脖颈。
“是我。”
14. 第 14 章
“后面那个是耿礼文。”穆斐说道。
温蘅:“呜呜呜。”
“哦,抱歉抱歉。”穆斐慌忙松开手。
她的余温和体香依旧停留在掌心,刺得掌心发痒,他不禁攥紧了拳头。
温蘅对自己激起的涟漪无知无觉,努力伸长耳朵想听清院内二人的交谈内容。
“在这里听不清楚。”
穆斐搂着她的腰,几下腾挪,便到了离徐谓二人最近的一处屋顶。
温蘅:“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本事。”
穆斐:“我还有很多惊喜是你不知道的。”
温蘅:“都哪学的啊?”
穆斐:“仰赖温大将军教诲。”
温蘅奇道:“我爹教你这个?行军打仗用得着上房顶?”
行军打仗是用不着。
穆斐回忆了下,温儒是这么跟他说的:“追女孩子用得着啊。带女孩子看月亮多浪漫啊,一浪漫她就觉得你看上去比平常帅上三成,想当年我就是用这招追到我夫人的,呵呵。”
他当然不能原话转达。
“兵行诡道,出其不意才能出奇制胜。总之,艺多不压身,你看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温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两人躲在檐角后,顺着风势,将徐谓和耿礼文的对话一句不落地收入耳中。
先是徐谓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这个草包!之前怎么交代你的?哄一哄,吓一吓,骗一骗,好吃好喝伺候着,忽悠她几日,好生送回去就是了。你倒好,擅作主张,居然想取她性命?!你知不知道她是皇家属意的太子妃人选,也就是未来的皇后,别说死在你我地盘上,就是伤了毫毛,你有几条命可以抵挡得住宫里问罪啊?!”
耿礼文的声音抖如筛糠:“下官,下官就是收到宫里的条旨,才敢大着胆子对公主动手的。不不不,有条旨下官也不敢动手,所以才让那个姓徐的乡下人出头,到时候成与不成,都一股脑儿推他身上便了。没想到他是个办事不牢靠的,人没杀成,居然也没看好,才闹出这一堆祸事来。还好小相公英明决断,不然放公主一路跑回京里去,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宫里来的条旨?徐谓愣了愣。除了亲爹徐睿知给自己的密信,还有人另外给耿礼文派了活?
屋顶上的温蘅也愣住了。
想杀自己的不是穆斌和徐睿知,宫里想置自己于死地的另有其人?
徐谓:“条旨何在?”
耿礼文:“宫里来的人,看着我读完,阅后即焚,不留痕迹。但是宫里的腰牌我还是认得的,确实是从四品少监以上的人物。”
徐谓:“有没有说条旨是谁发出的?”
耿礼文:“没说。难道不是东宫来的?”
徐谓怒道:“蠢材!东宫来的消息向来都是通过徐府外达,何时需要亲自给你这么一个芝麻官发条旨?!而且我爹刚来的信,怎么会短时间内再发一道风马牛不相及的?你这脑袋干什么吃的,除了吃喝,都不转一转的吗?!”
耿礼文嗫嚅道:“我,我以为,以为丞相,丞相……”
徐谓冷笑:“你以为我爹信不过我这个亲生儿子,反倒信得过你这个外人,只因你是四品大员,而我是不入流的捐官。你以为这是对你委以重任,是攀高枝的绝佳表现机会,所以才想瞒着我先把事做成了,好去我爹,甚至太子面前邀功,对吧?”
耿礼文汗如雨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下官,下官不敢。此事是下官鲁莽,今后全凭小相公马首是瞻。只是如今局面如何收拾,还望小相公示下。”
徐谓望向西苑方向,斟酌片刻道:“我爹说公主殿下从小养在深宫内院,不谙世事,虽然常被夸奖天资聪颖,其实就是个纸上谈兵的书呆子。如今荣宠,不过仗着父辈余荫和母族实力,和太后皇上的怜悯,一个吉祥物罢了,实在不足多虑。今日我见了,确实是个只知享乐的纨绔。就按照原计划哄着就是了,面上功夫做足来,先安抚好那些刁民,让他们别闹事,再挑几个好说话的村民——就你先前安插在李家村那几个,在她跟前演一出‘谢天恩’,她回去好交差,这事也就了了。等她走远了,我们再慢慢料理那些刁民。”
耿礼文还有些犹豫,“可是公主被抓时是和那个祸首李铁柱在一起,不知她已经知道了多少内情,万一她已经掌握了证据——而且又有宫里的密旨,为免夜长梦多,不如……”
他伸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下。
徐谓瞪了他一眼,“杀杀杀,你这蠢材,除了杀人还能想到点别的不?证据都在我这,她如何掌握?现在杀了她,才是真的徒生枝节夜长梦多!宫里那道旨,我会去信向父亲问清来由,在此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耿礼文讪讪地放下手,换上谄媚的笑容,“是,是下官多虑了。小相公有大师庇佑,直达天听,洪福无量。况且陛下金身将成,到时龙心大悦,恐怕徐家荣膺还要更上一层楼哩。”
徐谓冷哼一声,嘴角不禁浮起笑容,“有圣上和太子的信赖和大师的加持,我徐家自然屹立不倒,基业长青。你放心,只要你办好你的差,我吃肉,就有你喝汤的份。”
耿礼文千恩万谢,又拍了许多千秋万代的马屁,直到徐谓听腻了,方才告退离去。
温蘅蹑手蹑脚推开门,屋内不闻竹芝的鼾声,只见她拥着被子坐在榻上,亮着一双眸子,瓮声瓮气地问道:“少主,大晚上您去哪了?”
温蘅:“……看月亮。”
她入房掩门,轻声问道:“把你吵醒了?”
竹芝没好气道:“没有。吵醒我的另有其人。”
松杉从暗影中站出来,躬身行礼,“奴婢见过殿下。”
温蘅在黑暗中落座,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给松杉倒了一杯。
松杉依旧站着,恭敬地说话。
“奴婢按照殿下吩咐,趁耿礼文不在时搜查了他的寝室和书房,但都没有瞧见账本、地契、人口册之类的文籍。奴婢暗中跟着他,想发现些线索,但他不过城内城外闲逛,不干正事,至晚方归。回来后他先进了牢房,装模作样审讯了几个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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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臭骂一顿以后回内院休息。躺下没多久,有个下人来报信,他慌得从床上掉下来,然后跟下人交代了几句,便让他出门了。下人走后没多久,一群杀手打扮的大汉便从后门直入,从正门出去了。我继续跟着耿礼文,就到了这。”
温蘅:“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松杉:“……您躲的那个屋顶,本来是我想躲的地方。”
温蘅:“……英雄所见略同。”
松杉:“我见二殿下在侧,应该不用担心,便顺着竹芝的打呼声先找到这来了。”
竹芝拿茶杯的手一滞,将茶杯重重放回桌上,怒道:“你别乱说,人家打呼哪有那么大声?!”
温蘅打圆场:“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别说是你打呼,就是老鼠打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还有一事未禀。”松杉忽地跪倒在地,“还望殿下恕奴婢死罪。”
温蘅挑眉,“哦?说来听听。”
“奴婢看牢中村民实在冤屈,便趁耿礼文离开,其他人相送出门的时候,将牢门斩开了。”
温蘅:“村民们都被你放跑了?”
松杉:“奴婢并未亲眼看见他们出逃。但是耿礼文半夜被叫醒,多半是因为此事。”
她将头伏得更低,“奴婢擅作主张,还望殿下恕罪。”
温蘅扶住她的肩,“不,你做的很好,省去了本宫的后顾之忧。”
松杉抬头对上她的眼神,知道她并不是说漂亮话,心内转忧为喜。
松杉大着胆子说道:“奴婢见耿礼文与徐家公子过从甚密,揣测寻不到的东西有可能在徐府上,是不是换个目标?”
温蘅点头。
按起先听到的内容,耿礼文不过是徐家的白手套,替徐家掩盖其兼并土地、鱼肉百姓的罪行,徐谓并非百分百信任耿礼文,大部分证据都由他自己亲自收藏。
她习惯性地叩叩桌子,将两人的对话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感觉恐怕不止如此。
温蘅:“你耳力出众,进府后可有听到什么异响?比如,女人,一大堆女人的声音?”
松杉偏头想了想,除了一些夜间劳作的侍女老妪,并未听到其他女子,还是一大堆女子的动静。
据李家村村民所说,被掳走的年轻女子不在少数,至少百余人,可是这些女子不在官府,也不在徐府,会去了哪里?
如果是被卖去了烟花地或者充作奴隶,如此庞大的数量,光靠宣城的青楼和牙行,如何消化得下?
如果是卖往外地,徐家短时间内转运如此多人口,水陆两司居然毫无察觉,难道徐家在大禮朝已经权倾至此了吗?
温蘅有些头疼。
她揉着额角,吩咐道:“明日起,你暗中跟着徐谓,着意搜查他与耿礼文勾结的罪证。还有,”她想了想又说,“你留意下,徐谓交往的人中,是否有位‘大师’。”
松杉领命。
温蘅看向窗外。
月亮已经落下了,太阳却未露头,天光依旧晦暗。
今天不是个好天。
15. 第 15 章
徐谓外出转了一圈回来,温蘅依旧在睡大觉。
他恭敬地守在门外,等着她起身,向她汇报一早上的工作成果。
其实也没什么可汇报的。
他按照昨日所说的去“申斥”耿礼文,耿礼文却不在府衙,据说是带人去捉拿逃跑的刁民了。
徐谓暗骂了几句草包废物,但毕竟光天化日的,不好明着让自己的私兵相助,只好先回府来应付温蘅。
待到日上三竿,温蘅方悠悠转醒。
她慢悠悠地洗漱,慢悠悠地吃早点,慢悠悠地边嫌弃早点边听徐谓说些没有营养的漂亮话。
然后伸个懒腰,说:“领我在府里逛逛吧。京里的人都说徐家挑了个风水宝地,才能出了个三朝元老一代贤相。”
徐谓嘴角一抽。他知道这个传言还有后半句,说到他这徐家祖坟青烟熄火了,所以才出了他这么个连个秀才都考不上的二世祖。
他整理好表情,依旧恭敬地在前头带路。
为了避免温蘅又看上什么宫里没有的东西,继而将徐府搬空,他带她看的不过是些亭台楼阁,假山造景之类。
温蘅大呼无聊,徐谓只好向她展示了自己珍藏已久的宝贝。
就算温蘅见过珍宝无数,面对一座九尺多高的金人像也不禁张嘴称奇,何况这金人还与当今圣上十分肖像。
徐谓十分得意,“这是小的为陛下塑的金身,打算放入生祠之中,于中秋佳节之日行开祠之礼,为圣人作贺。”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顺仁皇帝沉迷信教,一心追求长生,于是朝野上下纷纷投其所好。
徐睿知最初也是因为写的一手好祷词才得皇帝赏识的。
温蘅配合地奉上一些溢美之词,哄得徐谓两边嘴角简直要咧到耳后根去。
出了营造堂,徐谓心情大好,有意再展示一下自己豢养的准备当作祥瑞进攻宫中的奇珍异兽。
行到林苑前,忽然林子里“忽喇喇”蹿出一个人来。
定睛一看,原来是穆斐。
只见他手持粗制的弓箭,肩上挑着一根长树枝,树枝两头分别缚着两头雉鷄和三头野兔,以及雀鸟若干。
徐谓嘴角又是一抽,强笑道:“二殿下,好雅兴。”
穆斐:“林子不错。”他向前望去,“池子不行,没有鱼。”
徐谓:“……这是海水池。”
温蘅直勾勾盯着穆斐肩上的五彩雉鷄,说道:“这个我宫里没有。”
穆斐爽快地解下一头扔过去,竹芝眼明手快地接住。
温蘅看向徐谓,后者赔笑:“公主若喜欢,小的这就命人去捉。”
温蘅:“就要他这头。”
徐谓咬牙摸出十两银子递过去。
穆斐不动如山,“金。”
徐谓牙都要咬碎了,奈何温蘅目光灼灼,他只能硬着头皮当了回冤大头。
付完钱,他满脑子都是如何赶紧把这两个祖宗送走,不然自己的脸都要抽抽坏了。
入夜后,松杉依旧来复命。
“奴婢跟了徐公子一天,除去与殿下在一起的光景,大部分时候,他都待在香堂内潜心礼拜,不许任何人靠近。一天内交往的人里,并无自称大师或被称作大师的。”
为投顺仁皇帝所好,大部分高官贵戚家中都设有香堂,供有神像,以示自己与圣人齐心共好。
作为皇帝近臣的徐家,更是以虔诚闻名。
徐谓的行为看上去合情合理,并无可疑之处。
温蘅沉吟片刻,拿来纸笔,按照今日在府里闲逛的记忆,将徐府大致的布局默画下来。
“香堂位置在哪?”
松杉指向东南角一处偏僻的院落。
徐谓为了迎合圣心,又是塑金身,又是立生祠,怎么会将香堂设在全府最偏僻的角落呢?
而且是倚墙而建,既不宏大也不开阔,出入也不甚方便。
温蘅想了想,说道:“你上府里最高的屋顶瞧瞧,香堂的墙外是什么?”
徐府的建筑形制本就高出普通民居一大截,松杉登上最高处足以将方圆五里景致尽收眼底。
片刻后,她便来回话。
“与香堂一墙之隔的,是一座神火观。”
先帝开国以来,将神火教奉为国教,举国上下信奉火神,各州各县均建有神火观,全国最大的那一座,正在宫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温蘅以拳击掌,仿佛一拳击开了脑内的一个结,一下子思路畅清。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连成一副清晰的地图。
松杉和竹芝茫然地看着她绕着桌子踱步。
踱了一会,她转头问道:“你们懂堪舆吗?”
两人茫然地摇头。
温蘅一顿,举步便往门外走。
竹芝:“少主,这么晚了去哪儿?”
温蘅头也不回,“去找懂的人。”
……
“传说火神最喜年轻纯洁的女子贴身侍奉,所以先帝朝时,每一座火神庙,无论大小,都会有一名16岁以下的女孩担任圣女,负责侍奉火神,传达神谕。直到现任天师以神子身份降世,传下神谕废除圣女制度,改宫内神火观为天师观,从民间挑选幼女担任圣女的习俗才就此作罢。”
“但对一些虔诚的信徒而言,这是倒行逆施,是冒天神之大不韪,迟早要惹怒天神引来天罚的。神子毕竟只是神子,不是神本身,他的话又能信几分呢?所以……”
“所以,”穆斐大大打了个呵欠,“你大半夜把我从被窝里叫起来,是为什么?”
“我想让你帮我验证一个猜想。”
香堂的锁不比牢房的锁难开。穆斐三下五除二卸了锁,与温蘅顺利进入堂内。
两人在屋内敲打摸索一番后,得出了相似结论。
温蘅:“这面与神火观的共墙,比寻常屋墙厚上许多。”
穆斐:“但是屋里的地板,却比寻常宅院薄上许多。”
温蘅:“屋子的主人怕隔墙有耳,特地将墙加厚?”
穆斐:“也有可能是加固了,怕墙塌了压到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地下有东西。”
香堂不大,但两人细细探查一番后,依旧没有找出通往地下的机关。
黑暗中,两双眼睛互瞪着闪闪发光。
穆斐:“要不,先回去睡会?也许能梦到答案。”
温蘅不理他,退到门边,思忖片刻,开始复刻徐谓的行动。
进门,关门,走,点香,上香,跪,拜,叩头。
没有动静。
穆斐在旁嗤笑出声,接触到她的眼神立时禁口,“咳”了一声劝道:“先回去吧,大不了明天我陪你再来偷看徐谓那小子怎么进的地道。”
温蘅不言,跪在蒲团上望着神像。
神像垂目,也静静回望着她。头顶的横匾“心诚则灵”如山般向她倾倒。
心诚则灵?
难道神明已经窥破她的心底,察觉她的表里不一和一己私欲?
她转头向穆斐:“你平常敬神吗?”
穆斐抱臂冷笑,“木胎泥塑,有甚好敬?我心里求他千遍,我落于泥潭之时,他可曾看我一眼?求人不如求己,日日三叩九拜,还不如多花些时间供奉自己,精进些技艺,说不定困顿时还能为自己争一线生机。”
这话若换旁人说,只会被视作大逆不道或是哗众取宠。但是联系穆斐的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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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蘅只觉得情有可原。
忽地脑中灵光一闪,他说的一个词直刺脑海。
温蘅重新退回门边,依序将动作又重复了一遍。
穆斐看着她再次跪倒在蒲团上,眸色深沉,面色不耐。
一下,两下,三下。
温蘅庄重而缓慢地叩了三个头。第三下叩完,眼前的地面咔哒一声,往下一沉,徐徐向两边退开,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洞口。洞口内有规整的阶梯延伸向下。
穆斐原本想去拉她的手顿在原处。两人交汇的眼神里皆是惊喜。
温蘅起身要往沿阶而下,穆斐一把拉住她。
“我走前头。万一里头有守卫,你打不过。”
温蘅想想,觉得他说的没错,便侧身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所幸洞里并未有守卫,大概觉得此地万无一失,所以无需浪费人力。
穆斐进洞片刻便察觉不对。他捂上口鼻,对身后的温蘅说道:“小心,这里用过迷香。”
虽然味道不浓,大概距离用时已过去许久,但地下空气不流通,迷香滞留,还是小心为上。
温蘅掏出锦帕覆住面部下端,忍不住调侃道:“连这些旁门左道也是我爹教你的?”
“那倒不是。被人暗算多了,有经验罢了。”
温蘅心下一紧,望向他背影的眼神不禁有些摇动。到底得见过多少龌龊阴私,才能波澜不惊说出这句话。
台阶到底延展成一条甬道,甬道两边是一间间安着栅栏的隔间,栅栏外还有饲料槽,形同农村豢养牲畜的圈栏。
借着火信,两人依稀看清了栅栏内养着何物。
地上挤挤挨挨躺着的,是一个个年轻女孩。
她们大都形销骨立、衣不蔽体,在迷香的作用下沉睡着。
有些因为寒冷抱成一团,有些挨着墙壁瑟瑟发抖,还有的在睡梦中发出呓语。
温蘅听得分明,那个说梦话的女孩在喊娘。
之前李铁柱粗略统计过,宣城府辖下被掳被拐的女孩差不多百余名。当苍白的数字具象化为一具具呼吸微弱的身体,画面如此触目惊心。
她哽着声音轻声说道:“虽然天师废除了圣女制度,但民间依旧有狂热的信徒暗中向火神供奉年轻女孩,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讨得上神欢心,从而换取自己的福禄绵长。这甚至成了一种攀比,谁供奉得女子更多、更年轻、更漂亮,火神就会更倾向谁。我一直以为这种说法只是以讹传讹,没想到,竟是真的。”
她叹口气,“徐相也许是假诚心,但徐谓是真迷信。”
穆斐默默无言。
温蘅细看,发现他的背影竟微微颤抖。
“穆斐?”
“我要拆了这里。”他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要拆了这里!”他又说了一遍,一拳砸在身旁的石墙上,头顶顿时落下簌簌石灰。
“不可!”温蘅上前按住他的手,对上他猩红的眼眶和狂怒的神情,不由心脏漏跳了数拍。
她稳住心神,继续道:“现在拆了这里,对她们无益。不如和我一起想想办法,将她们救出去。”
“救她们?就凭我们两个?”
这些女孩夜里被迷香控制,白天估计也是被严密看管,不是一声令下就可以列队领走的。
凭他们两个当然不行,但此时此地还能靠谁?
为难之际,洞口突然传来人声。
温蘅抬首望去,洞口露出松杉的脸。
她压低声音道:“少主,有人来了。”
她在屋顶发现了不对劲,立刻便来报信。
温蘅:“谁来了?来了多少?”
松杉:“看不清。很多人。”
16. 第 16 章
李铁柱正在徐府后门外,向其他人等传达行动计划。
“冲进去,找到公主,撤。懂了没有?”
周围人纷纷点头。
其中一个叫二牛的小伙子懵懂发问:“撤的时候要不要带上公主啊?”
不等铁柱发言,旁人已先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
“笨啊你,不带上公主,那找公主干什么?你忘了我们来就是为了救公主的?”
铁柱点头,“公主是为了我们才被抓的,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人群中的李伢子探出头,弱弱地问道:“哥,那我能做点啥不?”
“你就不该来!”铁柱瞪完她,又转向她身边的李奶奶,“还有你!都来添啥乱啊?!”
李奶奶叉腰,“别看不起老婆子我。万一你们被人撵上了,我往地上一躺,不止能给你们殿后,还能趁机讹他们一笔呢。”
铁柱无奈,“那你们俩就在门口放风,别到处乱跑。”又低声交待了几句注意事项。
正说着话,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了。
村民们纷纷攥紧手中的棍子、叉子、锄头和犁耙,敛声屏气,只等铁柱号令。
“李铁柱?”
铁柱循声望去,只见门后露出温蘅的脸。
门开大了些,又露出穆斐和他脚边被打晕的守卒。
“公主?二殿下?”
听到铁柱如此称呼,人群雀跃起来。
三步骤一下简化成最后一步,胜利唾手可得。
他们兴奋地看着公主殿下与头儿说话,越说头儿脸色越凝重,方才雀跃的气氛渐渐冷却下来。
公主说完了话,李铁柱默了默,转向人群,“计划有变。冲进去,找到失踪的那些姑娘,撤。懂了没有?”
听说找到了先前失踪的女孩,人群重又沸腾起来,氛围比先前还更加昂扬。
温蘅和穆斐齐齐倒吸了口冷气。
穆斐低声怒喝道:“都吵什么,知道这是哪吗?当这是自家村口哪,要不要命了?”
温蘅急切劝道:“徐府内有私兵,外倚官府,暗中恐怕还与神火观有勾连,万不可轻入。”
二牛抢白道:“嗨,没事,今天白天耿礼文那个狗官带着官兵来抓我们,铁柱哥带着我们都给打回去了,耿礼文摔得鼻
青脸肿,更像狗了。”
人群中传来阵阵低笑。
铁柱解释道:“我们逃跑的时候发现你不在,回村抓住了耿礼文安插在村子里的奸细——之前故意扔石头的就是他们几个,问出了耿礼文和徐家的勾结,顺藤摸瓜便找到这里来了。”
温蘅闻言大惊:“你们打伤了耿礼文?殴伤朝廷命官可是重罪,万一他诬陷你们犯上作乱,可以向上一级都指挥使申调军队前来镇压,抄家灭族不过覆手而已。”
此言一出,人群重又陷入沉默,恐惧、犹疑、震惊如病毒一般在空气中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谁提高声音喊道:“打了就打了,这狗官不让我们活,没打死他都算他占便宜了!既然他要污蔑我们造反,不如就真的反了吧!”
来的都是村里二十出头的精壮小伙,听此一言,血气上涌,竟纷纷附和起来。
铁柱一巴掌盖上声音最大那个的天灵盖,“公主还在呢,瞎说什么大实话!”
又转向温蘅,“耿礼文不是我们打伤的,是他自己摔的。”
温蘅长出一口气,温声道:“你们放心,人我会想办法帮你们救的,也不会让你们陷入耿礼文的阴谋诡计之中。但是,”她正色道,“你们得听我的。”
众人纷纷看向铁柱,如同狼群看向头狼。
铁柱不假思索:“行,都听你的。”
温蘅低声交待了若干事项,然后约定三日后再会。
接下来的三日里,还算风平浪静。
耿礼文做贼心虚,没有申调军队,只是厚着脸皮来向徐谓借私兵。徐谓骂了他一顿,将人马依数拨转。
耿礼文带着队伍赶到李家村打算一雪前耻,李家村却已人去村空,连条狗都没留下。
温蘅给穆斐鼓掌,“二殿下好手段,一夜之间便将一个村子疏散殆尽。话说你怎么说服其余村子接收李家村民的,毕竟一个不小心,可就是窝藏乱民的罪名。”
穆斐淡淡道:“我帮他们卖过粮食,姜尹帮他们修过房子。”
温蘅想到经他手卖的粮价,顿时能理解村民对他的感激。
耿礼文没有逮到人,徐谓又骂了他一顿,决定亲自带队前往,却被温蘅拦在门口。
“殿下要去参拜此处的神火观?”
温蘅:“我身为天师关门弟子,替师父巡视各地观宇,整肃观务,是弟子应守本分。”言毕,遥向盛京方向施上一礼。
徐谓见状连忙跟着随礼。
全大禮朝的人都知道,温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命格是天师亲批的。但只有部分京中人士知道,温蘅从小体弱多病,为求平安,便做了天师的寄名弟子。9岁入宫后,便成了天师的真弟子。虽说是抚养在太后跟前,大半时光竟是由天师抚育教导,师徒情谊甚笃。
徐谓本就对天师十分敬畏,现在温蘅以天师弟子发话,他安敢不从?
当下便抛下李家村那一档子事,安排好车马从架,浩浩荡荡朝神火观奔来。
徐府暗里与神火观一墙相隔,地道相通,但明里想光明正大从大门进出,却需从徐府沿神武大道走到头,然后右拐进碧水巷,走上一段再右拐上荣仙路,一直到底方见道观大门。
也正是这半日行程,掩去了两家的私相授受,这么久都未被发现端倪。
温蘅等人刚启程,观主便从地道得了消息,早早将观内收拾干净,带领弟子们候在门口。
温蘅甫一露面,宽袍大袖的观主便赶上前来,躬身下拜道:“小神玉虚,见过师叔祖。”
辈分陡升,温蘅不由一愣。
玉虚堆起满面笑容,伸手欲搀扶她下车。
“论辈分,我是天师第7代弟子,师承——”他报了一串温蘅没听过的道号,“所以觍颜唤公主殿下一声师叔祖。如有冒犯,万望公主海涵。”
来的路上,徐谓面带崇拜地将玉虚的来历简单介绍了一下。
他原本只是一个生活在城郊的破落户,无家无业,无田无地。最开始入教也是为了在观内干点杂活,混一口慈悲粥。忽一日,他在观内洒扫至深夜,累极了便睡倒在神像前。第二天被观中弟子发现时,全身须发皆无,仿佛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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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火烧得精光,但身上皮肤完好无损。叫醒一问,自言在梦中得火神传道。
火神语:“你如今已得我真传,该脱去凡胎,显露真身,以渡凡人。”随即手指轻点他额间,一把圣火熊熊燃起,他置身火中,只觉温暖如春,听得一阵噼啪作响,全身皮肤脱落,复又长出,肌肉骨骼如同重新锻造过一般坚硬如铁。只是毛发被烧光了不再长出。
从此他便有了神通,视物千里,耳达八方,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原观主见此情形,自愿让出观主之位,挂印云游而去。信众们纷纷拥戴他为新观主,他所在的神火观,也渐渐成了附近数十所中香火最鼎盛的所在。
“大师额间,如今还留着圣火余烬造成的伤疤,小的于近处看过,真真的哩。”
徐谓说时,手捂胸口,敬畏之情溢于言表。
温蘅冷笑,“他得火神真传,那我师父算什么。”
徐谓一滞,讪笑道:“一个儿子,一个弟子,各论各的嘛,不耽误,都不耽误。”
温蘅不动声色避开玉虚的手,扶着竹芝下了车,语气颇为冷淡,“玉虚道长都自称小神了,那我岂不成了大神,称师父天师都委屈他老人家了。”
玉虚眼珠子一转,梗在半空中的手变个方向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是小道,小道猖狂,见了师叔祖便忘了形,在真人面前夸大,让真人见笑了。”
他将身子弯得极低,在前引路。
一入观门,他的身子突然直了起来,好像猴子突然进化成了人,他一个凡人蜕变成了神,通身的气派藏也藏不住了。
他轻咳一声,观内的弟子与信众纷纷跪倒在道路两侧,以头叩地,高呼:“见过玉虚大师!愿火神原力护佑大师,护佑大禮!”
玉虚抬头挺胸,拉长声音道:“这是天师座下首席弟子,也是我的师叔祖,平常从不轻易踏入凡尘,尔等有幸,今日得见,都来参拜参拜吧。”
众人不敢抬眼,依旧伏在地上喊道:“见过师叔祖,师叔祖万安!”
玉虚满意地“嗯”一声,转向温蘅。
面对温蘅,他的声音和身子又低了下去。
“师叔祖,这边请。”
他一路将温蘅领到了后堂。
前院为礼神参拜之地,后堂则是观主清修所在,相较前院更加私密安静。
后堂看着不大,不过三进院子,但是伺候的人不少,往来婢仆如织。
这些下人看上去被训练得不错,这么多人同时出没,竟一点声响也无。
竹芝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观望间不慎撞倒一名匆匆而过的小厮。
“抱歉抱歉。”
她伸手欲扶,他却慌张避开,惶恐地望了一眼玉虚,便跪倒在地叩头不已。
石板坚硬,他的额角很快渗出血来。
竹芝:“好了好了,叫他停下来吧。殿下见不得血。”
温蘅嘤咛一声,侧过脸去。
玉虚喝道:“糊涂东西,还不速速退下?!冲撞了贵人,回头再收拾你!”
小厮重重地又叩了几个头,方才离去。
离开前,他向竹芝和温蘅张口,口里发出“阿巴阿巴”的声音,不知是致歉还是致谢。
这竟是个哑巴。
17. 第 17 章
温蘅放眼望去,视线内的婢仆皆噤若寒蝉。
她终于明白,他们为何如此安静。
玉虚看出她的震惊,面露得色道:“天机不可泄露。若要入小道内门,必得舍弃口中长物,才可窥得神机。师叔祖放心,他们都是自愿的。”
温蘅想到,天师观中亦有一些哑仆和聋人,都是快要饿死冻死的时候被师父捡回去收留在观中的。
相较之下,玉虚口中的“自愿”都可存疑。
她扯出一抹笑,赞叹道:“大师好手段。师父座下竟没有你这样的奇人,我回去必得好好引荐一番。”
玉虚喜上眉梢,躬身大拜,“多谢师叔祖。小道若得侍奉师尊座下,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一行人入了内室就座,玉虚忙不迭叫人换茶换盏。
“都拿最好的来!不可用凡品辱没了师叔祖!”
内室伺候的皆是年轻女子,容颜殊丽,只是神色都木木呆呆的,如同傀儡一般。
温蘅盯着多看了两眼,玉虚笑道:“师叔祖喜欢?喜欢便拿去,若是师尊喜欢,也可给他老人家带两个回去赏玩。”
温蘅叹道:“真漂亮。比我的侍女漂亮多了。”
玉虚更加得意,“能在这里伺候的,都是百里挑一的。”
徐谓突然咳嗽了起来。
竹芝在旁佯怒道:“殿下谨言慎行。莫被凡物俗色迷了眼,回去又挨太后斥责。”
温蘅不置一词,只是默默举起茶杯。
玉虚见状,惊异地瞧了竹芝一眼,又借着喝茶与徐谓对视了一番。
一个婢女,竟敢如此对主子说话,还口口声声搬出太后压人。看来这个公主果然如传言一般,只是个空架子,不过受皇室摆布的木偶罢了。
玉虚心中大定,余下的展示毫无顾忌,只求哄了温蘅开心,让她在天师面前多美言几句。
天色渐晚,温蘅丝毫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
徐谓在旁咳了又咳,她依旧岿然不动。他只好直接开口提醒道:“殿下,不早了,我们是不是……?”
温蘅从一堆金石玉器中抬起头,看看天,一挥手,“确实不早了,那你回吧。”
徐谓一愣,“公主您不同小的一起回去?”
温蘅:“这里比你府上有趣,我为什么要回去?这么多好玩的,别说我了,师父也没见过几样,我不得挑几样带回去给他老人家当手信啊?”
“对对对,师叔祖说得对。”玉虚连声附和,起身相送,“小相公,小道送您出去,这边请。”
走出好远,回头一望,温蘅依旧沉迷在各种新奇玩意中。
徐谓依旧放心不下,嘱咐道:“公主看着憨傻,但毕竟是宫里出来的,背后势力盘根错节,大师还是小心点好。”
玉虚也回头看了一眼,温蘅正比划着将两只玉葫芦往身上挂。
“小相公莫担心,小神自有分寸。”
他在心里暗笑,一只久居樊笼的金丝雀,没见过世面,不掌握权力,若不是有师尊弟子的身份加持,恐怕还进不了自己的门,也就这些臭当官的,还把她当个宝贝。
见他语气笃定,徐谓不好相驳,只是问道:“那弟子的事……”
玉虚整整衣领,腰杆笔直,头颅高昂,仿佛头上顶着一顶金冠,昂然道:“小相公放心,火神入梦之时,小神已亲将贵府情形仔细禀过。火神原是不允,但小神苦苦哀求,又奉上贡品无数,火神才勉强同意。只在明年秋闱,小相公尽管往前,无有不应的。”
徐谓的脸色随着他的讲述乍阴乍晴,直到最后一句才豁然开颜。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贡品如何只管开清单来,弟子一定如数,不,加倍奉上。还仰赖大师下次入梦时在神前多美言几句,保佑弟子不仅金榜题名,将来还能登阁入相。”
其实以徐睿知今日的地位,就算徐谓目不识丁,暗中操作一下,安排入京当个闲差易如反掌。偏偏徐睿知有股子文人奇怪的偏执,坚持要徐谓自己考上秀才之后才为他铺路,不然就老实呆在老家守着祖业田产,安稳度日。徐谓只当老爹才高八斗,看不上自己胸无点墨,梗着一口气想证明下自己。但延请名师无数,还是一点长进没有,走投无路之下,在上进与上课之间,选择了上香。
玉虚叹气,“入梦可是个体力活,自上次入梦,小神体虚力乏,至今未恢复过来呢。”
徐谓心领神会,掏出一个大钱袋递过去,“一点心意,给大师买点食材补补身体,还望大师为苍生多多珍重自身。”
“好说,好说。”玉虚坦然接过,一路相送出门。
温蘅在神火观逗留了三日。
最开始玉虚寸步不离在旁伺候,但温蘅日日睡到日上三竿,耽误他不少买卖。那个叫竹芝的黑脸婢女须臾不离左右,完全不给自己发挥的余地。只有奉上名玩异器的时候,温蘅才对他笑一笑,承诺要引荐他到天师座下。
于是他索性每日三次请安,其余时候都孔方兄大头,大金子伺候,果然哄得温蘅高高兴兴,他看在眼里也颇为自得。
到第三日晚,徐府失火了。
“走水啦!走水啦!快救火啊!”
徐谓在睡梦中被震耳欲聋的呼喊声惊醒。
他披着头发,靸着鞋子冲出门外,管家正站在廊下指挥下人灭火。
看到徐谓,管家行礼道:“主人莫慌,火势不大,潜火队也来了,估计过不了多久火就灭了。”
他抬眼望向门口,果然见大伙人马,乌泱泱近百号人,都是七尺大汉,身着火甲,头巾覆面,背着火钩、藤斗和水桶等救火工具,呼喝从眼前疾行而过,往起火点而去。
起火的地方是藏书阁。恐怕是天干物燥,巡夜的人落了火星所致。
还好那地方远离起居院落,和香堂也隔着一座山林,就算烧光了也不碍事。
潜火队进入火场片刻,一个大汉黑着脸跑来,“火点甚多,恐成蔓延之势,为安全计,大人们还是往前厅避避吧。”
徐谓有些不放心,管家劝道:“主人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呢,主人要是伤着了,回头老爷怪罪下来,老身可担待不起。”
又一个潜火队汉子跑过来,“火势大了,得让水龙车进来!”
管家急道:“我开侧门,侧门可以走车!”说着便往侧门去了。
徐谓见状,便与其余人等往前厅移动。走出好一段路,却又独自折返,不要下人跟随。
“我去换个衣裳就来。”
他步履匆匆,没有注意到,黑暗中一个身影蹑着他的影子跟在身后。
在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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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火势面前,十几辆水龙车的水很快见底了。
“哪里还能取水?最后离火源近点的!”领头的潜火队长高声问道。
管家慌慌张张将他领到海水池边。
海水池硕大,沿池修建了步道,步道连通前厅、后院、藏书阁和香堂。
队长招呼队员前来取水,又对管家说:“老人家快去躲躲,这阵仗不是开玩笑的,没必要为了主人家的财物赔了自己性命。”
管家捋了捋已经焦黄的胡须和发尾,告声“有劳了”,便往前院躲去。
大火直烧到后半夜才平息。中间因潜火队力竭,还换了第二批队员前来增援。
躲在前厅的人被困意和恐惧裹挟,无暇注意到,撤出的第一批队员比来时多了些,矮了些,瘦了些。
等在神火观里的温蘅,终于等到地底传来的叩门声。
她转动机关,打开洞口,二牛带着二三十人鱼贯而出,都换作小厮和居民打扮。
走在队伍最后的是穆斐。
温蘅:“都送走了?”
穆斐:“嗯,大部分扮作潜火队,小部分藏在水龙车里,都送走分散在各个村子里,官府就算找,一时半会也找不到。”
他朝隔壁玉虚的房间努努嘴,“还睡着呢?”
温蘅:“双倍剂量,估计不到明天这时候醒不了。”
短短三日功夫,她摸清了观里的地形,找到了迷香的存放处,还让竹芝和厨房混熟了。
每日晚膳后玉虚会亲自到地窖里点燃迷香,看到众女沉沉睡去方才离去。
但今日用膳后他沉困不已,竟无法行动,只好将此事交代给心腹,自去休息。
甚少代劳的心腹自然不会发现,今夜的迷香与往日不同。他只是按照观主交代的,点燃迷香后便离开了。
地窖里的女子们没有等来困意,等来了穆斐。
这三日里穆斐除了帮助疏散李家村民,还帮忙组织了一只假的潜火队,置办了各种行头,几可乱真。
她们虽然因长期吸入迷香而神思迷惘,但仍能听得懂指令。
穆斐命令她们个子娇小的钻入水龙车,其余的换上潜火队装束,扮作第一批队员,随李铁柱等人大摇大摆地从徐府大门撤出。
温蘅:“你是怎么拦住真正的潜火队的?”
穆斐:“潜火队队长曾是姜尹的学生。起火的时候姜尹正拉着他喝酒,大概就是劝他别多管闲事,徐府家丁甚多,哪里需要潜火队出马,万一府中丢了贵重物品,被赖上了怎么办。看来是个听劝的。”
被夫子规劝,估计没几个人听不进去。
二牛按照温蘅吩咐,隐藏在观中各个角落。等天亮后,便装作小厮和信众,伺机分散出观。
温蘅和穆斐还得各自留在神火观和徐府善后,以免双方起疑。
穆斐即将踏入地道时,温蘅朝她躬身施了一礼。
“谢谢你。”
谢谢他,一直明哲保身却为了她数次卷入漩涡。谢谢他,明明可以做壁上观却为了她,动用了最不想动用的人脉。谢谢他,于危难之际一直站在她身旁。
“不。”穆斐将她扶起,“是我谢谢你。”
温蘅看向他,他的手没有及时撤开,依旧握在她的手腕上,像块烙铁一般滚烫。
18. 第 18 章
“我娘,”穆斐的声音在暗夜中听起来十分沉重,“一直被骂作狐媚惑主,是故意趁着陛下醉酒,爬床邀宠。但是她生前的姐妹临终告诉我,她是被人下了迷药抬到陛下床上。”
“当时国本未定,皇子之间互相倾轧不已。陛下虽不是先帝最属意的皇子,也难逃陷害。我出生前她不敢说,我出生后为了我的安全她更不敢说。只有到临死,她才敢向我吐露真相。她只是想让我知道,我不是什么狐狸精的孩子。我娘,没有世人口中那般不堪。她不过是枚棋子,是可供交易的物资,就和这些女子一样都身不由已。”
温蘅回握住他的手,“既然你曾跟随我父亲三年,那我父亲一定不止一次和你说过:这不是你的错,无需自责。朝堂之争,波谲云诡,哪里是你一个孩童可以承受的呢。”
想到温儒,穆斐钩了钩嘴角,“温将军,确实如此说过。”
还是大力拍着他肩膀说的。
“男子汉大丈夫,英雄不问出路,哪天你出息了,自然没有人说你是谁谁谁的儿子,而是尊称你娘是某某大人物的高堂。”
温蘅:“我爹不在意你的出身,我和他一样。”
“谢谢。”穆斐自嘲地笑笑,“明明是为了还你们姓温的恩情,怎么好像欠了更多似的。”
温蘅也笑道:“不用还。我爹和我的,都不用还。”
穆斐撒开手,往地道里走,“我可不习惯欠人的。”
温蘅:“那就记账上,我好收利息。”
穆斐:“奸商。”
温蘅:“彼此彼此。”
她转动机关,关闭洞口。地道里的穆斐陷入黑暗之中,但他的心,从未如此光明。
天亮后玉虚迟迟未醒。下人们一则惮于他的淫威,二是他偶有应酬后酩酊大醉睡至晌午的情形,所以无人去打扰。二牛等人得以从容退出。
温蘅慢条斯理地用过早膳,收拾了行李包裹,留下口信:“告诉师侄孙,本姑奶奶玩得很高兴,回去会将他的丰功伟业原封不动转达给师父他老人家的。”然后便大包小包、车载斗量地打道回徐府了。
一上车,竹芝就迫不及待打开话匣子:“憋死我了,三天不能说话还得扮黑脸可太难为人了。少主我演得好不好,凶不凶?听说二皇子给的迷药是牲口用的,难怪效果这么好,可惜没留点在手上,万一下次还有用呢。这些玩意宫里都有啊,少主你搜罗这么多做什么,真带回去当伴手礼啊……”
她叽叽喳喳说了许久,温蘅不动如山,兀自闭目养神,只是偶尔“嗯”上两声权作应答。
竹芝终于觉得口干,喝水的间隙觉得不对,凑近一看——猛地从温蘅耳中揪出两团棉花。
“少主你——”
温蘅睁眼,掀帘一看,“到了。”
也不用搀扶,快步下车将她抛在身后。
松杉已候在房中许久。和她一起静静候着的,还有桌上的几本册子。
“果然如少主所料,人在危急时刻会去查看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是否安全。奴婢在火场中跟着徐公子,终于寻到账册、鱼鳞册和黄册的原本。原来藏在他房内恭桶内壁,难怪之前遍寻不着。”
“噫——”听到“恭桶”二字,竹芝掩鼻后退数步。
松杉:“……原用油纸包着。奴婢已经清理干净了。”
温蘅递过去一块帕子,“辛苦了。”
她翻了翻桌上的籍册,确认是原件无疑,想了想,又问道:“可曾看到徐谓将什么信件特意收纳?”
松杉:“不曾。”
温蘅叩着桌子思索。眼下的罪证足以将耿礼文和徐谓定罪,但徐睿知可以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徐谓身上,最多得个“教子无方、家风不严”的罪名,无伤他的根基。只有呈上他与徐谓的往来书信,才能取信陛下和太后。
信会在哪呢?以徐睿知的缜密,会不会交代徐谓阅后即焚?
蓦地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穆斐。
“可以走了。姜尹传来消息,人员都安置妥当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撤,再想下一步。”
温蘅点头。等玉虚醒来发现圣女集体失踪,知会徐谓后应该会先乱一阵。等徐谓发现人证和物证一齐失踪,以他的狠辣,估计会不遗余力来搜捕,甚至会痛下杀手。接下来首要任务是要将人证和物证妥善送往盛京。
她吩咐竹芝和松杉:“你们先去车上候着,我和二殿下去辞行后即来。”
二人应声而去。
刚行到徐谓房前,便听到他压低声音的咆哮。
“圣女们集体失踪是怎么回事?失踪了来问我又是怎么回事?我园子被烧了大半,我还想问他呢,就这么让火神庇佑我的?!”
看来玉虚比预计醒得早。
随后屋内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和下人低声回话的声音。
紧接着房门洞开,几个家丁飞也似的急奔向外。
看到温蘅和穆斐,徐谓调整表情,轻咳一声,笑道:“昨夜闹了一宿,让两位殿下见笑了。”
温蘅撇嘴道:“是啊,多好的园子啊,烧了就不好玩了。所以我不在这待了,你什么时候修好了园子再请我来玩吧。”
徐谓一愣,“殿下这就回京了?”
温蘅:“不回京。我让二殿下带我四处逛逛,哪里好玩去哪里。哎,你可别在徐相那里说漏嘴啊,不然我挨了骂一定找你算账。”
徐谓连连拱手,“小的不敢,不敢。”
他还想留二人用午膳,但二人坚辞不留。想到神火观里丢的人,和自己丢的东西,还需要和玉虚及耿礼文面议,客套两句也就罢了。
他正打算送客,刚刚跑出去的一个家丁突然又跑了回来。
他附在徐谓耳边耳语数句,徐谓的脸色肉眼可见变了又变,还不时瞟了温蘅和穆斐几眼。
家丁耳语完退到一边,徐谓并不示下,反而当着他们的面低头踱起步来。片刻后他才仿佛想起他们的存在一般,停下脚步,对家丁说道:“我知道了。去告诉管家,把各道门都清扫干净,以待贵客。”
家丁走后,他又转向二人:“我看二位殿下还是用了午膳再走吧,厨房里已经备下了。”
温蘅看了穆斐一眼,他也正在看她。
两人心里都有不好的预感。
“你这房子刚被火烧过,不吉利,我才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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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温蘅佯装薄怒,边说边往门外走。
穆斐附和道:“我带公主去吃野味,一只野鸭才三百文,划算得很。”
但走到门边便走不动了。
门外皆是全副武装的私兵,里三层外三层将这间屋子重重包围。
徐谓在身后冷笑,“想走可以,把东西还来,告诉我人都去哪了。”
保险起见,松杉未将马车停在徐府正门边,而是停在斜对面一条巷子里,刚好被巷口的杂物遮挡,但是她们可以透过缝隙看见府门口的动静。
久等温蘅未来,却见一个身子矮壮的黑脸男子,身着甲服,拎着礼盒,登门与守门的家丁攀谈。
松杉懂得读唇,看清了对方说什么后大叫不妙。
“糟了,这人是潜火队长,他说他昨晚没来施救过意不去,今日特地上门问候。”
门口的家丁跑进府里,不多时便见管家带人来封门,还看得他对人吩咐,将其余几个门也都锁了,不许人出入,着人附近搜捕同党,一个不留。
“殿下还在府内!”松杉急道,拔刀便想上前。
“不能去!”竹芝一把按住她,“少主一直教导,遇到她身陷囹圄,如果没有十足把握,不可轻易施救,反而把所有人都陷进去,应该先保全自身,保护重要物资,去搬救兵。”
乍见府门徐徐关上,她的脑子乱作一团麻,只能将少主说过的话在脑中翻来覆去复习。
“保全自身,保护重要物资,去搬救兵。”
她反复念叨着,不知该先做哪个。如何保全自身,不知道;救兵在何处,不知道;但物证在手上,追兵在身后,是实打实的。
竹芝一咬牙,挥鞭抽向驱马,“驾!”
松杉第一次见到主人遇险,不先舍了性命相救,反而舍下主人自保的行径,一时愣神。待马匹疾驰起来,才回神问道:“去哪?”
竹芝:“去找那个跟在二殿下身边的读书人,他看上去比较聪明!”
穆斐毕竟在军中待过几年,得温儒亲授武艺,身手对付几个兵士绰绰有余。
只是身边多了个温蘅。她从小体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别说打人,杀鸡都费劲。
穆斐一面护着温蘅,一面抵挡攻击,还得寻机突围,独臂难支,渐渐落于下风。
徐谓躲在众多家丁身后,笑得愈加猖狂,“既然都撕破脸了,今日断不可能轻放了你们,劝你们还是省省力气,别白费劲了。”
温蘅躲在穆斐身后,将徐府地形图在脑中默画了一遍,迅速下了决断。
“往左,去海水池!池子外通海河,可以通过池子游出去!”
穆斐依言,夺刀猛向左边劈去。
左侧的士兵猝不及防被砍倒,包围圈乍见缺口,二人闪身从中穿过,朝海水池狂奔而去。
穆斐抓着温蘅的手,急奔中还不忘调侃,“我还以为你会叫我扔下你,自己先走。”
温蘅喘着气回嘴:“我没那么伟大,你也没那么忘恩负义。”
穆斐笑而不语。
依着温蘅的记忆,两人很快到达池边。
但此时的海水池,看上去与平常颇为不同。
19. 第 19 章
平日里平静无波的海水池,此刻却在咕嘟咕嘟冒着泡,仿佛烧开了一般,又好似池底有什么怪物要冒出头来。
不止温蘅和穆斐,跟在身后的追兵也被此情景吓住,纷纷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穆斐:“跳不跳?”
话音未落,池中数道水柱腾空,砰砰作响,四溅的水花炸向岸边,浇得人头脚俱湿。
温蘅被及时护在怀中,只湿了些许头发和衣角。倒是穆斐,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
水柱散去,现出数十个人影,大多着黑色牛皮紧身衣,头戴熟皮头套,仅露出眼鼻口,手持铁镰,踏上陆地后立刻形成队形,可见训练有素。
打首的着全套银色衣饰和头套,头套下传来“桀桀桀”的怪异笑声。
听到这熟悉又诡异的声音,温蘅心中警铃大作。
完了,上下两辈子都应付不了的人来了。
温蘅与穆斐对视一眼,两人都在被抓和被救之间犹豫。
来者伸手一掀,揭下头套,露出一张白皙俊美的脸庞,和龇牙咧嘴的笑容。
“哈哈哈,本大爷来也,尔等宵小还不速速退下!”
要不,还是被抓算了。
跟着赶来的徐谓看清水里蹦上来的是谁,只觉眼前一黑。
“敖烈,你怎么会在这?”
在纨绔界,纨绔也是分境界的。
境界最差的纨绔,就是只知道吃喝玩乐,每日厮混于赌场酒馆,与狐朋狗友吹牛逗乐,着了别人的道也浑然不觉,最终败光家产,家破人亡,自己如丧家之犬一般万人唾弃,无人同情,于个人于家族毫无建树。
好一点的,就像徐谓这样,虽然仗着家世为非作歹,目不识丁又心思歹毒,但坏出了名声,坏出了业绩,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个人和家族的发展,可以说是纨绔界的上进之辈。
最高境界,万里挑一,非人力所能达。是家大业大,自己想奋斗,但碰啥败啥,自己成日吃喝玩乐,反而家业日隆,阖家欢乐,全家求着他当纨绔,不要想着为家族做贡献。敖烈就是这样“黑锦鲤”一般的存在。
“本大爷屈尊来你这腌臜地,当然是为了我家阿蘅,不然就凭你徐家,八抬大轿请我我都不来。”敖烈冷笑,转头对上温蘅疑惑的眼神,语气瞬间放软,低声说道:“你家车夫去太平府送信路上,遇到了我家车夫。阿蘅你看,这就是咱俩之间的缘分,斩也斩不断。”
温蘅不禁打了个冷颤。
从上辈子开始,敖烈就追着自己不放。6岁在宫宴相遇时,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看到一件精致新奇的玩具,从那后他便赖在京师不走,三不五时上温府报到。两家大人有从龙之谊,乐见孩子们走得近,只有温蘅烦不胜烦却不得不为了面子勉强应付着。直到敖烈四处嚷嚷“此生非温蘅不娶”,众人才发现事情走岔了方向:将来要做皇后的上柱国之女,岂是一个闲散侯爵家的幺子可以觊觎的?
敖家对他严厉斥责,还向宫里上了一封谢罪函,只说是小孩子不懂事,圣上一家也不以为意。
没想到敖烈平常吊儿郎当,在娶温蘅这件事上却异常执着。待温蘅在宫内行过及笄礼,他直接带了聘礼上魏府提亲。这回他长兄镇海侯将他拖回家狠打了一顿,待他三个月后能下床行走后便赶回了太平府老家。敖烈回了老家也不老实,频频致信温府,时不时闹上一出离家出走,被抓回、痛打、养伤,然后依旧如故。甚至在温蘅与穆斌定亲之时,他纠集了一批亡命之徒,试图上京抢亲,幸好及时被镇海侯发现,将他关押在敖家水牢里,直到温蘅与穆斌完婚才将他放出。
而这些,都成了穆斌日后攻讦温蘅的凭据。
他骂她与敖烈暗通款曲、私相授受,否则敖烈为何对她死心塌地。他将婚后敖烈写来的问候信函撕毁摔在她脸上,质问她是否背着他行过不轨之事。
他如此狂怒是因为他爱她、在乎她吗?
当然不是。他只是另一个熊孩子,不允许自己的玩具被他人觊觎。
他故意向敖烈放出温魏两府惨遭屠戮的消息,敖烈执意进京营救温蘅。他挣脱锁链,单枪匹马杀入皇城,最终被穆斌射杀在城门口。死前眼睛还望向凤栖阁的方向,那是他们初遇的地方。
26岁的他,和6岁时候的他相比,依旧毫无长进,只是心心念念要带他走。
徐府私兵眼见形势不对,悄声问徐谓:“请小相公示下,是杀还是撤?”
徐谓瞧瞧敖烈那不可一世的拽样,就这么放过,实在不甘心;再看看他家虎视眈眈的水兵,想杀又实在无力。敖家水师前身可是水匪,干的都是杀人越货的行当,个个以一当百。要不是被温儒招徕到先帝麾下,如今大禮朝姓什么,还真不一定。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徐谓一挺胸膛,厉声质问道:“敖烈,你这是私闯民宅,我可以报官抓你!念你初犯,小爷我不和你追究,赶紧带着你的人退出去!”
“哈,哈,哈!”敖烈仰天大笑三声,冷眼看向徐谓,“天下水路,尽归敖家。先帝御笔亲题的八个大字还在我家梁上挂着,有水的地方就都是我敖家的地盘。还是我送你下去,亲自和先帝再确认确认?”
先帝举事之时,得天下英豪相助,其中敖家水师功不可没。先帝立国后,论功行赏,敖家老爷子被封侯赐爵。就在众人以为敖家会与温家一样,成为新朝新贵之时,敖家老爷子却急流勇退,让嫡长子袭了爵,自个儿携妻子云游四海去了。
自此以后,敖家除了嫡长子袭爵外,既无人赴考场求功名,也无人上战场搏功勋,眼看着要成了“富不过两代”的笑话。
先帝却并未因此薄待敖家,金口一开,敖家翻身成了大禮朝最大的皇商,专司海河漕运。到顺仁皇帝时,敖家传到第三代,家中财富比敖老爷子在时翻了不止十倍。而且因为先帝御赐的身份,与官员打交道时颇受礼遇,真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举家上下皆是一团热闹。
敖烈长在这种环境里,自小有长兄护持,走到哪有人捧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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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难免纨绔习气。
可以说,温蘅扮纨绔,大部分都是模仿他的。
徐谓语塞。
敖烈也不和他废话,将温蘅一搂,一声“撤”,众人纷纷跳入水中,如游鱼入海,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徐谓等人追到池边,并不敢跟着入水,只能眼睁睁看着水面从喧哗嘈杂复归平静无波。
温蘅小时体弱,为了增强体质,温儒曾把她送去敖家练了段时间凫水。虽远不及敖烈那般在水里来去自如,但落水自保完全够用。
敖烈拉着她很快就顺着河道游到了外河,眼见着河面就在不远处,温蘅忽呛了口水,胸中空气一泄而出,手脚亦跟着乱了章法。
敖烈见状凑上前去,撅起嘴,试图向温蘅渡气。
冷不防屁股被人踹了一脚,在水中翻滚了数圈方才稳住身子。
他怒极回视,只见穆斐紧随在温蘅身侧,递上一个长长的芦苇。芦苇中空,内有空气,足够支撑温蘅浮上水面。
水面上已安排了小船接应,一接上众人,便如箭一般向外海驶去。
敖烈揉着屁股,不客气地向穆斐说道:“你为什么跟着来了?”
穆斐一脸无辜,“我不跟着来就死那了。敖三爷,不会见死不救吧?”
敖烈还想回:你死不死的跟我有啥关系。
他老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从前温儒还在的时候,听到自己想娶温蘅的时候都是笑眯眯的,口中也很客气,只说:“你们都还小,谈论婚嫁为时过早。你要不要看我军中新研制的火弩,你们敖家没有的哦。”
只有这个所谓的二殿下,日日黑着个脸,还经常在他面前射歪了箭、甩脱了刀,搅得他无法安心与温蘅逗乐,想来就十分憋气。
但是此时温蘅在侧,还得注意形象,他只得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指挥船夫向停在入海口的大船靠拢。
穆斐耸耸肩,不以为意。温儒当初交代他:只要看见敖烈出现在温蘅两丈范围内,就下狠手驱赶。他刚刚已经脚下留情了。
他转向温蘅,皱眉道:“敖三爷好像很讨厌我。不会真的不管我死活吧?”
温蘅正在专心咳嗽,闻言连连摆手,“不会不会,他不管我管。”
言语间,几叶扁舟已靠在大船下方。
大船长37丈,广15丈,三层楼高,上可跑马,仰头望之,如入云霄,不可尽视。
敖烈得意道:“这还不是我家最大的船呢。不过为了衬你,我把家里最好看的船开来了。”
仔细看,这船果然在桅杆船舷上都装饰满了彩带花卉,还以油彩绘制仙鹤金凤图样,风格与敖烈十分匹配——都很浮夸。
小舟上的船夫撮口发出声声呼哨,不多时大船上传来回应声,随后从甲板上抛下绳梯。
敖烈朝温蘅伸出手,“来,阿蘅,你先上去。”
温蘅却看向穆斐。
敖烈只觉得一股无名火起,正要发作,却听大船甲板上传来阵阵喧哗。
20. 第 20 章
“少主!是少主!少主果然没事!”
只见船舷边上冒出几个人影,其中一个朝温蘅大力挥手呼喊的正是竹芝等人。
温蘅惊喜道:“是竹芝她们,还有老哑。”
穆斐掀掀眼皮,淡淡道:“还有我家那个吃白饭的。”
果然松杉旁边站着的正是姜尹。
温蘅二人甫登上甲板,不及细问,竹芝已扑上来,径自将来龙去脉说与她听。
“姜先生真聪明,他掐指一算就算到已经有人去救您了,还带我们来这里跟您会合——噫,怎么是敖三爷这块狗皮糖?”
温蘅向姜尹投去感谢的目光,后者微微颔首,“在下不才,正好有几位学生在敖家水师中供职。”
这一句话,超出四个字许多。
竹芝小声解释道:“来的路上被松杉揍了。”
果然细看能在眼角看到一圈淤青,难怪今日鹤羽扇摇得有些高,羽毛尖都快戳额头上了。
“咳,那啥,”姜尹侧过脸去,“既然大家都平安无事,不如议一下下一步作何打算吧。”
众人移步到舱内,温蘅开口道:“徐谓知道我们已经知晓了他的罪行,还掌握了证据,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穆斐:“按他的性子,杀我们一次不成,必得多杀几次。”
姜尹:“所以得赶在他联合耿礼文调兵之前,送你们回京。”
目标已定,那该走哪条路呢?
众人将目光投向墙上的地图。
走陆路,逢驿站换马,不到三日可达,但易遭追兵;走水路,上岸后仍需再走一段陆路,需五日左右,而且虽说水上是敖家地盘,若徐家向市舶司施压,他们恐怕连上岸的机会都没有。
温蘅想了想,转头问敖烈:“你觉得走哪条路合适?”
敖烈不假思索,“当然是走水路,坐我的船,有本大爷护着,我看哪个能动你们!”
“好,”温蘅点头,“走陆路。”
敖家靠着敖烈的反向选择,避开了好几个投资黑洞,屡试不爽。
敖烈:“???”
温蘅:“不过上路前还得去接几个人,他们是重要人证。”
“不用。”姜尹摇着扇子,朝舱房隔间内喊道:“你们出来吧。”
房门打开,李铁柱从里头大步而出,后头跟着李伢子和李奶奶。
铁柱拱手施礼,“见过两位殿下,姜先生。”
李伢子跟着有样学样,只是动作颇为生涩。
李奶奶一脸兴奋,“哎呀,老婆子我这回可是真见世面了,回去说给翠花她们几个听,可不得羡慕死她们哈哈哈。”
姜尹从袖中抽出一封书简递给温蘅,“状纸我也替你们写好了,来龙去脉一一具实,徐家父子的罪证也罗列在后,公主可先预览之。”脸上颇有“不用谢”的得色。
温蘅展卷细看。不愧是名满天下的神兽白泽,一篇文章洋洋洒洒,写得花团锦簇,涉及民间疾苦又字字血泪,令人发指。就算圣上不了解事情经过,看了这篇文章也难免为之动容。
但她看完后却原封不动退回,摇头道:“这封状纸,不能由你来写。”
姜尹愕然,多少人一字千金求自己润笔赐字,文章被拒还是生平头一遭。
温蘅继续说道:“姜先生这篇文章如果是平常的陈情上奏,可拿满分,但此案所涉乃黎民之痛、百姓之苦,文章写得漂亮固然容易引人注目,但难免失之匠气,还不如稚拙古朴来得可贵。”
她扭头向李伢子道:“这封状纸,该由你来写。”
李伢子瞠目结舌,连连摆手道:“我?我,不行的,殿下,我,我才刚认了几个字,四书五经都尚未念熟呢,我,不行不行……”
铁柱一巴掌拍在她肩上,“说什么不行呢,你是我妹妹,有啥不行的,公主都说你行,你指定能行!”
李奶奶一巴掌拍在她另一边肩上:“伢子你行啊,太给咱家长脸了,这下连淑芬她孙子都比下去了!”
李伢子被拍得晕头转向,在一连串的“行”当中迷迷糊糊点了头。
温蘅笑道:“你是这次案件的亲历者,而且差点成为受害者,你的叙述是最直接最生动的,不管写成什么样,都没关系。”
伢子听了,暗暗攥拳给自己打气,语气也变得坚定起来,“好,我尽力试试。”
温蘅笑着摸摸她的头。
铁柱又说道:“玉民叔和玉儿已经团聚了。大夫说等迷香效果褪尽,玉儿的精神就能恢复正常。玉民叔认出了玉儿,当下就神志清醒了。他还记起了你,托我跟你说声谢谢。”
竹芝激动道道:“真的啊?太好了!少主你救了他们一家!”
温蘅却神色平静,只是点头道:“那就好。”
还不够。只有这一家还不够,她要让更多像李玉民这样的家庭都过上好日子。
穆斐看着一团热闹,默默站在热闹之外。待到温蘅吩咐大家收拾行李,人群散去后,他才将她叫到舱外。
“我就不陪你回去了。当初陛下贬我的时候有令,不得擅离青州地界。”
温蘅一愣。这段时日已经习惯了处处有他在身侧,未料到分别来得猝不及防。
她默了默,点头道:“好。这一路谢谢你多有相助,以后如需要我的地方……”
“不需要。你管好自己就成。”
穆斐不再说什么,叫上姜尹,“吃白饭的,回去了!”
姜尹摇着扇子走来,“你现在可以叫我姜先生啦。”
穆斐:“等你什么时候吃完饭懂得付钱了,我再改口。”
姜尹与温蘅作别,温蘅言谢,姜尹却道:“该是我谢公主才是,这么多年,终于让我等来二殿下愿意以身入局的一天。”
他看向大步走开的穆斐背影,那个背影与他三年前的记忆相重叠。
“当年我因党争而远离朝堂投身杏坛,但心中仍有抱负未能施展。后闻说二殿下在属地颇有政绩,便抽身前往一观。他治下平凉府实为贫瘠,在他来前人均口粮一年不足三石,比灾民还不如,老弱妇孺嗷嗷待哺,遇上灾年更是饿殍遍地。自他来后,他率先裁减官费,带头吃粗粮着麻衣,将省下的开支皆用于垦荒、筑堤、办学堂等民生大计。他还经常与贩夫走卒、农夫渔民攀谈,了解百姓需求。短短几年,平凉府为之一新,自官而吏至民,对他无不交口称赞,尤其是他开立的青苗法,将百姓的赋税由杂税变为单税,税额直降三分之二。”
“后来这个青苗法,被有良心的给事中上报朝廷,大大夸赞了一番,称为利国利民之举,还建议在全国推广。就是这个全国推广,差点害了他性命。利国利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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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好事不一定利官,许多官员在推行过程中阳奉阴违,以新法之名假造税种,反而使百姓负担更甚从前,从而民怨沸腾。地方官员捞够了油水,又将脏水泼到他身上,说青苗法是他沽名钓誉取巧之作,实则是竭泽而渔纸上谈兵。他被召回朝廷当庭质询。朝堂之上不是凑热闹的言官,就是受了地方贿赂的蠹虫,还有事不关己的观众,众口交詈,千夫所指,一怒之下他痛斥朝廷上下皆是尸位素餐鱼肉百姓之徒,大禮迟早亡在他们手上,对于百姓,他们还不如田里的一株禾苗有用。陛下雷霆震怒,便将他贬来了青州。”
“我听闻此事后,心中愤懑难平,便下山投靠,愿帮他东山再起。他拒绝了,说如此只想安稳度日,懒与人交道,比起人,还是地里的庄稼可爱。我不甘心,就赖在他那里,等着他入世。后面的事,你大概都知道了。”
见姜尹迟迟未跟上,穆斐自船舷边回头催促,“吃白饭的,快点,没吃饭吗?”
“来了来了,催命似的。”姜尹朝温蘅一拱手,缓步跟上。
方才他的一番话在温蘅脑中来回盘旋。当年她虽已代父上朝多年,但许多内情并无人告知,对于穆斐的廷争被贬,她只记得他傲骨铮铮而来,暮气沉沉而去,原来背后还藏着心血被践踏、被折辱的不甘与心酸。
她突然痛恨自己当年的懵懂无知,懊悔自己没有在堂上为他仗义执言。虽然于改变结果无益,但是知道有人支持他,他心里会不会好受一点?
温蘅朝他扬声道:“二殿下,你多保重!”
穆斐并不回头,只是抬手朝后挥挥,便顺着绳梯朝下爬去。
这厢竹芝来说话,“少主,行李收拾妥当了,岸上也备好了马车,请您示下。”
“好,我就来。”
温蘅举步往里走,但是脚步迟滞,仿佛有股力量在阻止她离开甲板。
她顿了顿,突然回头往船舷奔去。
姜尹正估量着绳梯的结实程度和距离水面距离,犹犹豫豫地还未往下爬,忽被一把推开。
穆斐攀在半空中,只觉头顶一小片阴影笼罩。
他以为是姜尹,正要骂他动作慢,却听到温蘅的声音:
“穆斐,快到中秋了,你想回京祭拜你娘吗?”
他猛地抬头,对上她的眼神,灼灼如星。
穆斐的娘亲因身份低贱,身前没有位分,死后不得葬入皇陵,连尸骨都未留存。还是穆斐出宫跟在温儒身边时,他托温儒为娘亲立了衣冠冢,才让他祭拜的香火有了去处。从此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坟前香火从未断过。就算中秋春节,他随温儒回府团聚,去之前他也要亲到坟前上炷香。
但如今身陷青州,恐怕娘的坟前早已草如蓬蒿。
他只觉口中酸涩,哑着嗓子,艰难开口道:“可,可以吗?”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为你办到!”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另一个影子。
不愧是温大将军和魏夫人的女儿啊。说话做事都这么说一不二。
“那就有劳公主殿下了。”他朝她笑笑,笑容舒展灿烂,仿佛重回他在军中的日子。
“好,那你等我!”
抛下这句话,温蘅像鸟一般飞离他的视线。
他的心也随着她飞离了,迟迟无法收回。
21. 第 21 章
追杀的队伍来得很快。
马车还来不及驶离官道,伏兵便从四处围拢上来。
“乱臣贼子,速速下车就擒!”
心急还不忘张虎皮拉大旗,给她们扣个大帽子。
竹芝从车内慢悠悠探出头来,“干嘛呀,哪里来的乱臣贼子,我看你比较像乱臣贼子!”
领队的总兵上前一步,“接到线报,护国公主车上藏匿乱党,为护公主周全,还请容属下搜查。”
竹芝大方地打开车门,掀开帘子,“来呗,爱咋搜咋搜。”
一眼望去,车上别说乱党,公主和她的武婢也不在,空空荡荡,只有竹芝一个。
情报有误。
总兵恶狠狠瞪向不远处的树丛。躲在那里窥探的人影一缩脑袋,急匆匆跑走了。
他拱手致歉,竹芝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向老哑打个招呼,鞭响马动,车子片刻便展眼无踪。
远眺车马留下的烟尘,总兵叫来传令兵,“去报告徐公子,他们走水路。”
另一边,敖烈在船上兴致勃勃地问温蘅:“不是说了走陆路吗?是不是还是舍不得我?”
温蘅只听前一句,“水师里有姜尹的人,自然也可以有徐谓的人。你家水师不是铁板一块,没到盛京前都不可掉以轻心。”
敖烈正色道:“我即刻修书给兄长,让他整饬队伍,严明纪律。其余的,你不用担心,答应帮你送的人,一定送到。”
他话说得圆满,但徐谓不是善罢甘休之人。
他冒着得罪敖家的风险,逼着市舶司在码头截停宝船,不许人员上岸,船上人员都得接受官差上船盘查。
市舶司的主官抖着胡子赔笑道:“徐公子,这,这不好吧?敖家毕竟是皇商,家里既是侯爵,还供着先帝御赐的丹书铁券,要是得罪了他们,在御前被告上一状……”
“你要不按老子说的做,老子明天就让御史到陛下面前参你,抄家还是灭九族,自己选一个。”
徐谓面目狰狞,双眼猩红。接到总兵传信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被耍了。慌忙备了条小船亲自来追,在海上颠簸三日,吐得七荤八素,才看到宝船的尾巴。这些官员,平常没少吃他家油水,现在却来玩端水的把戏?
主官白着脸,立时噤声,清点了人马,列队等着徐谓发号施令。
徐谓环视众人,“嚯”一下从身旁最近的士卒腰间抽出一把长刀握在手上,“船上的,一个都不许走脱,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队伍中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听说护国公主在船上……”
“船上没有公主,只有逆贼!”徐谓眼风如刀,“抗命者,视作同党,就地正法!”
什么公主,身上一滴皇室的血也没有。什么极贵命格,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他徐家,将来是他徐谓。死她一个假公主,能保他徐家上下两百口人和将来荣华富贵,也算她死得其所了。
“跟我走!”
徐谓一声呼喝,士卒纷纷齐步跟上,不多时甲板上便挤满了人。
远处的另一个码头,温蘅和敖烈正通过窥筩观察着宝船上的热闹。
窥镜里,徐谓搜寻温蘅等人不得,正气急败坏地质问敖家管家:“敖烈呢?!”
管家站直身子,慢条斯理答道:“三爷贪玩,半道上换了船,走了。”
“走了?去哪了?其他人呢?”
“三爷贪玩,向来交友广泛,行无定踪,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哪里好过问那么多呢。”
徐谓气极,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敢耍老子,信不信我宰了你?!”
管家顺势往地上一躺,向旁边一个小厮交代道:“我死了以后记得报官。多帮我跟三爷要点抚恤金。”然后平静地闭上双眼。
温蘅担心道:“徐谓不会真的伤到老管家吧?”
敖烈哈哈一笑,“放心好了,他这套把戏哄我兄长,玩得溜溜的。”
跟上船的市舶司官员小心翼翼道:“小相公,要是抓到了人还好说,如今未得贼踪,若还闹出人命,就算摘了下官的乌纱帽,恐怕也交待不过去啊。”
徐谓环顾四周,因为刚才的骚动,码头上已经聚起一批看热闹的百姓,他们对着自己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士卒们面面相觑,手中的武器似乎都拿着烫手。
他一咬牙,手中利刃锵然落地,“撤!”
一旦温蘅已经入了城,就如鱼入大海,难以追寻。为今之计,不如退回宣城,早做打算。
大小官吏如蒙大赦,跟在他身后如潮水一般退下船去。
温蘅见状,敲敲身旁的货箱。货箱自内开启,从里头依次爬出松杉、铁柱和伢子。
宝船驶离宣城后,她让敖烈在入海口随机拦一条船,然后她选了他没拦的那条。
那条船恰好是条课船,专司税银运输,同时亦可运货和载人。
他们将李奶奶留在宝船上扮作杂工,李家兄妹和松杉藏入货箱随温蘅、敖烈换船而行。
课船就跟在宝船身后一路到了燕子矶。宝船被截停之时,他们在另一侧静悄悄靠了岸。徐谓登船之时,他们已顾脚夫搬着货箱上了岸。因为是课船,又是两人一货箱,与市舶司之前要求密切留意的人群信息不符,所以一路上无人盘查,他们顺利找到一个角落观察宝船动静。
温蘅:“果然只要不坐‘你的船’,就一切顺利。”
敖烈:“知道我为啥选啥都不中吗?因为,我所有的运气都用来选择了你。”
身后三人不约而同干呕了下。
温蘅只当耳旁风,径自向他作别:“敖烈,就送到这吧,后面的路你不方便跟着了。”
她想了想,又说道:“你也快行冠礼了,收收心,好好做个人吧,别折腾你兄长了。”
上一世他死后,镇海侯一夜白头,敖家遭牵连被清算,很快树倒猢狲散,湮没在史书中。
敖烈眼睛一亮,“阿蘅,你果然关心我!”
算了,还是让他死吧,死了清静。
温蘅扭头就走,吩咐众人登车。
敖烈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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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放得前所未有的低,“我在这里等你。等你忙完这摊子事,我就带你离开盛京。”
温蘅回头盯着他的手。明明是常年在水里泡着的人,手心温度却高得吓人,烫得她生疼。
她怨过敖烈,为他自以为是的所谓“爱情”,为他强加给她的那些麻烦。
但最终她还是释怀了。
经历过生死,才懂得如此纯粹的喜爱,是多么难得。
只是他的爱,过于热烈张扬,她实在消受不起。
重来一世,不如早些与他断了干系,他能保全性命,大家也可各自安好。
“敖烈,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带我走?你若想娶我,为什么不陪我留在盛京?”
上一世光顾着烦他,却从未问过他这个问题。
“盛京不养人,皇宫也不适合你。那些宫殿就像个大笼子。你不是金丝雀,你是凤凰,应该翱翔于九天,而不是被困在四方方的围墙里。”
温蘅眼神闪烁。但也仅仅是一瞬间,她的心绪便归于平静。她默默抽回手,抬头对敖烈笑了一笑。
这大概是她上下两辈子唯一一次对他真心地笑。不是出于礼貌,也不是敷衍搪塞,只是纯粹的感谢。
“谢谢你,敖烈。能重新遇见你我挺开心的。你不必老想着要救我于水火。一个人能把自己活好就不容易了,无需担负他人命运。这太沉重了。”
对着温蘅的笑,敖烈激动得几乎颤抖起来,连声音都控制不住打颤。
“啊,那啥,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你怎么突然这么老气横秋的,虽然你本来就这样,但是我为啥有点害怕呢?”
温蘅又笑了一下,朝他挥挥手,“走了。别等我,我不会回来的。”抛下他一连串的“诶诶诶”,径直登车离去。
车上李伢子从怀中掏出自己熬了几个晚上写成的诉状递给温蘅。
温蘅细细观览,确实行文幼稚、文笔艰涩,与姜尹的行云流水如云泥之别,但胜在情感真挚,有一股打动人心的诚意在其中。
她看到最后,发现落款处署名“李云图”。
伢子羞涩道:“这才是我的大名。伢子是奶奶和哥哥怕外人知道我的女孩身份混叫的。”
铁柱一脸骄傲:“当初这名字,可是家里花了三条腊肉,专门请学堂先生取的呢。”
“好名字。”温蘅赞道。她看看铁柱,又说:“长男支撑门楣,幼女大展宏图,都是好名字。”
走了小半日,已渐渐能听到属于城市的繁华喧嚣。
温蘅掀帘望去,已远远能看到盛京的城门。
城门巍峨,灿烂辉煌。城门下行人如织,穿梭不息。这座门里,有烟花胜景,也有腌臜污泥,但在青天白日下,只见胜景,不见污泥。如今,她要闯到这门里去,将惹人嫌恶的污泥摊在阳光之下,逼着众人直视不堪的真相。
她放下帘子,轻声说道:“到了盛京,你就可以堂堂正正做回李云图了。”
话音刚落,一队轻骑从城门内疾驰而来,转眼就到了车前。
22. 第 22 章
竹芝先一步抵达盛京,按照温蘅的吩咐派了府里的人前来接应。
领头的护卫长向温蘅行礼,“属下恭迎少主回府。”
“不,先不回府。”温蘅看向另一个方向,“去刑部。”
诉状和物证一起递了上去,人证随时等候传唤。刑部见是护国公主亲自过问的案子,不敢怠慢,以最高规格呈到了刑部尚书案头。
刑部尚书吕宽一翻卷宗,冷汗直冒。
“兹事体大,不敢独断,卷宗同时抄送大理寺。”
大理寺卿吴直暗骂一句“王八蛋”,原封不动送往都察院。
“既然是二司同审,必得都察院从旁监督。”
最后三法司同聚,一致认为全天下能审宰相的只有皇帝。于是相关资料当天晚上便出现在了御书房。
自先帝起便三令五申严禁宗室官员侵占土地、私吞人口,并以祖训立为定制。如今姓穆的守着先帝遗命不敢轻举妄动,他姓徐的在天子脚下倒先吃香喝辣起来了,那下一步是不是皇帝的御膳是不是都得经他尝尝咸淡再上桌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龙颜震怒的威力是惊人的。
第二天徐睿知便被下狱,青州省收到八百里加急敕令,要求逮捕耿礼文,抄检徐家,调查神火观背后的主谋。
玉虚收到风声,提前从地道逃跑了。耿礼文乖乖束手就擒。徐谓十分配合,他不仅主动伏法认罪,写了一份长达万言的招状,还将府中财物尽数打包,开列了一份长长长长的清单,如实上缴。
顺仁帝对着这份清单气不打一处来,尤其看到其中一些物件居然比自己宫里的还要奢华。
以宽仁和顺出名的他,难得地拍了桌子。
“真是无法无天!他们这样子鱼肉百姓、中饱私囊,眼里还有王法,还有朕吗?!”对上温蘅,他的语气放软了些,“阿蘅啊,这遭你辛苦了。要不是你,恐怕徐家把国库都蛀空了,底下这些酒囊饭袋还都在朕跟前替他们说好话呢。”
温蘅眨着眼睛,笑道:“我哪有那么大本事呀。还不是陛下您洪福齐天,得火神庇佑,圣光之下,这些蛇虫鼠蚁现形不过是早晚得事。我嘛,只是刚好捡了个便宜罢了。”
顺仁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如遇清泉,瞬间归复平静。
他的脸上重新有了笑意,“阿蘅,你过谦了。你父亲文韬武略,你母亲智计无双,身为他们的女儿,你能差到哪去?更何况,你还是由太后亲自抚养长大,还有天师教导,切不可妄自菲薄。”
谈到已经去世多年的父母,温蘅不禁神色黯然。
“若能在父母身边多尽几年孝道,多享几年天伦之乐,阿蘅宁可笨一点,丑一点,哪怕不做公主也罢。”
顺仁想到曾经并肩生死的同袍如今已长埋黄土近十年,也被勾动哀思。
正欲安慰,温蘅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开口道:“对了陛下,臣女此次出行还遇到二殿下,不,穆斐呢。”
青州来的条报里也提到了穆斐,一笔而过,顺仁本不以为意,如今看见温蘅情状,不禁心思摇动,便问道:“哦?竖子如今悔过了吗?”
温蘅托腮认真想了想,“悔过没悔过,臣女看不出来,快去吃看到他屋子里挂着陛下的画像,日夜香火不断。他说自到民间,没有一日不思念陛下,我看倒不像假的。哦,这次查办耿礼文之流,他也出了很大力呢,他说虽为庶民,亦是陛下赤子,为国效力,分内之事,不求回报,叫我也不要在您跟前刻意提起,免得惹您不快。哎呀,都怪我一时嘴快,陛下您不生气吧?”
顺仁冷哼一声,“算是有长进,看来当初贬他贬对了,不去外头经历霜风苦雨一番,怎知皇恩浩荡。”
温蘅扑扇着睫毛,附和道:“我也觉得陛下罚得好。他再怎么一心为国,再怎么想为您分忧,也得注意态度不是。不止对您出言无状,还将大小官员怼得哑口无言,大家都说相形之下,太子真是贤良,您更是大大的仁君呢。”
顺仁顿在原地,喃喃自语道:“踏脚石,照妖镜……看来竖子也不是一无是处。”
他转向温蘅问道:“临别时,他还有说什么没有?”
“旁的没说,只说时近中秋,天气渐冷,让我得空提醒您添衣,注意寒暖,,说到后头还哭了呢。一个大男人,也不怕羞。”
顺仁顿在原地,喃喃自语道:“踏脚石,照妖镜……看来竖子也不是一无是处。”
他转向温蘅问道:“临别时,他还有说什么没有?”
“旁的没说,只说时近中秋,天气渐冷,让我得空提醒您添衣,注意寒暖,,说到后头还哭了呢。一个大男人,也不怕羞。”
“难为他还有点孝心,总算没叫良心都被狗吃了。”
温蘅歪着头道:“臣女看他实在有些可怜,阖家团圆的日子,他却要一个人孤零零地跟地里的稻草人作伴。”
顺仁眯眼看向她,笑道:“哦,阿蘅想他回来是不是?也对,他毕竟曾经被你父亲养过三年,也算你半个义兄。”
脸上虽然笑着,眼里却一点笑意也无。
温蘅佯怒道:“谁要他做劳什子义兄?!要不是他,我爹哪里会那么早过世!要不是这次他确实帮了忙,我才懒得提起他呢!既然陛下也不喜欢他,就让他烂在地里好了!”
她的模样逗笑了顺仁,他像哄猫一样哄她:“好好好,是朕失言了。既然你不喜欢,这件事我再考虑考虑吧。”
温蘅撅着嘴,福身行礼道:“臣女还想向陛下告个假。外祖年事已高,今年中秋,臣女想出宫陪陪他,还望陛下应允。”
往年中秋温蘅都是当日上午出宫,回家祭拜双亲后到魏府用午膳,晚间依旧回宫,来去匆匆难享天伦。此次民间历练受惊不小,想去外祖身边撒撒娇,也是情有可原。
顺仁点头,“行啊,回去多待几日,朕和皇后已经备下了中秋礼,你也一并带回去。”
魏家老爷子魏玄历三朝而不倒,是名副其实饿三朝元老,在朝在野均有门生无数,即使如今致仕在家,顺仁依旧不敢怠慢,逢年过节礼数总是做得足足的。
温蘅谢恩欲退,皇帝又叫住她,“对了,你出宫前先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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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
*
温蘅在宫中所住的凤仪阁是历代公主居所,原来住的是顺仁帝的长女穆文澜。十年前她自请戍边,这座宫殿便空置下来。第二天温蘅入宫,被赐住在此。此后穆文澜偶有回宫,便在太后的偏殿里住上几日。
温蘅步履匆匆,身后的宫人一面紧随,一面担忧道:“殿下慢些,长公主刚回来,不急着走,能见上的。”
他们哪里知道,上一世穆文澜战死沙场,穆斌不愿将尸体运回盛京安葬,温蘅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能见上。而这一次,是她们这辈子的第一次见面。
穆文澜玄甲未脱,正在看新传进来的邸报,便听门外一叠声的“阿姊”,一抬眼,一道娇小的身影扑入怀中。
她反手护住她的头,口中叮嘱道:“小心些,盔甲冷硬,仔细磕着了。”
温蘅仿佛没听到,只是抬头仔细打量着她。
穆文澜继承了皇后的美貌,高鼻深目,柳眉桃腮,身材高挑匀称,即使入选大禮朝十大美人谱也毫不逊色。但美貌只是她微不足道的优点之一,边境的风霜重新打磨了她的气质,她的眉眼舒朗,比起宫娥贵女的娇美,更多的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
温蘅嗔怪道:“阿姊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我本打算今日出宫,要不是陛下提醒,恐怕就错过了,还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何时呢。”
穆文澜看着她的眼睛,清澈的眼眸里映照着粗粝疲惫的自己。放眼宫中,能不顾自己满身尘土就这么抱上来的,恐怕只有她了。
她笑道:“听说护国公主刚从青州回来,短短时日便破获大案,正在御前受赏,我哪里敢打扰呢?”
温蘅面上飞起一丝红晕,“阿姊莫要取笑。我不过凭着运气,哪能跟你的赫赫战功相比。”
穆文澜比她年长6岁,是百年不世出的军事天才。十年前边境战乱频仍,顺仁即位不久,想要镇边却无奈朝中无大将可用,唯一可信赖的温儒当时正缠绵病榻,体力难支。边事一度到了需要和亲绥靖的地步。
这时穆文澜以13岁幼龄请战出征,一扫边境乱象,从此再无匪患叩边,也开启了大禮朝“皇女守国门”的历史。
穆文澜摸摸她的头,一面吩咐宫人准备更衣,一面说道:“你这次回来,性子倒活泼不少,看来多出去走动走动,是好的。只是身体可还吃得消?”
她从小便是孩子王一样的存在,走到哪屁股后面都跟着一串跟屁虫,追着她喊:“殿下,今日我们玩什么?”“殿下,我们去骑马好吗?”“殿下好剑法,教教我们吧!”
只有温蘅,只是睁着大眼睛,安静地看着自己,风一起,还得咳嗽两声。
一方面是父亲交代对温家的孩子得多留意几分,一方面也是出于对她的怜惜,对别人,她都是:“滚!”“别烦我!”对她,不是牵着就是抱着,语气也是难得的温柔:“阿蘅想玩什么,我们就玩什么。”
比起自己亲生的同胞兄弟姐妹,倒是温蘅更像她的妹妹。
两人正打算坐下来叙旧,宫人来报:“长公主殿下,太后有请。”
23. 第 23 章
得知穆文澜此次会在盛京留到中秋后,温蘅才放心出宫去,临走时一再交代不可像以前一样收到军报就不告而别。
穆文澜笑着送走她,洗漱一番,换了一身干净宫装,方才往太后宫里来。
行到殿门前,整好遇到皇后请安完毕出门来。
见到许久未见的女儿,皇后韦慧不见任何欣喜,只是对着她的行礼微微点了点头,淡淡道:“听说你最近又立了功,有空带你弟弟去边境历练历练,别光顾着你自己出风头。”
穆文澜起身笑道:“只怕边境苦寒,太子吃不了苦。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儿臣可担不起责任。”
韦皇后捂上鼻子,皱眉道:“你好好洗过了吗?怎么还一身血腥味?万一冲撞了太后可怎么好?”
穆文澜不以为意,“太后素知我不拘小节,行军打仗比不得宫中讲究,想来皇祖母会体谅的。”
“既如此,那你进去吧,别让太后久等了。”
韦皇后上了轿辇,她的声音飘了过来,不大不小刚好让穆文澜听清每个字。
“一点女孩样都没有。也不懂得学学她弟弟,这么久没见,一句关心话没有,真是白生养她了。”
身边的宫人担忧地看向穆文澜。
长公主在军中素有威名,连在宫中也小有耳闻,听说一旦惹了她的暴脾气,就算天皇老子来了,都得挨她两鞭子。
但她此刻面上毫无波澜,仿佛已经对韦皇后的挖苦和讽刺习以为常。
正要推门而入,又有人来拦。
是太后身边的老太监观海。
“公主稍候,太后正与人问话呢。”
除了皇后,并无见到其他人进出。这个人,是在皇后来之前就一直在殿内了?
会是谁呢?
穆文澜望着殿门陷入沉思。
*
殿内檀香萦绕,确定皇后走远后,松杉从内殿走出,跪到太后跟前。
太后捻着佛珠,半阖着眼道:“说说吧。”
松杉将跟在温蘅身边经历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均倾囊相告。
太后边听边点头,听到终了满意笑道:“不错,这次你做得很好。”她转向身旁的嬷嬷芳息,“我就说阿蘅这小猢狲聪明着呢,大家伙儿平日里都小瞧了她。你看看,一肚子鬼主意,说她八百个心眼子都嫌少了。”
芳息附和道:“毕竟是养在太后跟前的,就是块顽石也该多长几个窟窿了,何况殿下本就蕙质兰心呢。”
松杉迟疑道:“只是奴婢并未查出追杀公主的何人,恐怕他们会卷土重来,伺机对公主不利。”
太后呵呵一笑,摆手道:“无妨,无妨。那些人都是哀家派去的。既然小猢狲平安归来了,那些人自然就不会再出现了。”
松杉猛地抬头,眼里的震惊一览无遗。
芳息毕竟跟在太后身边多年,立刻会意道:“娘娘并不是真心想伤公主,只是为了引公主猜疑,与太子生嫌隙,不知奴婢猜的对不对?”
太后点头道:“阿蘅本就无意与太子婚配,既如此,我不如替她把火烧旺些,彻底绝了她的心思。当事人不允,加上外臣推波助澜,这桩婚事,成不了。”她转对松杉说:“你继续回公主身边去,既要护她周全,也要注意有何异动,随时来报。”
松杉领命,想了想又说道:“公主替奴婢改了名字,奴婢如今叫松杉,不叫微月。”
太后“嗯”了一声,重新捻起佛珠来,“一个名字而已,算不得什么。她喜欢,就随她叫吧。只是你自己,别忘了自己是谁。”
“是,奴婢谨记,时刻不敢忘。”
太后默了默,又说:“你这遭也辛苦了。快到中秋了,你回家去看看吧,别误了正事就行。”
“谢娘娘恩典。”
松杉在地上重重叩了几个响头,方才退至内殿,从无人处遁去了。
穆文澜在门外听着门内细碎的说话声渐渐稀疏,然后归于沉寂。又过了片刻,方才听到门内传来太后的声音:“澜儿在门外等久了吧?快让她进来。”
一见到穆文澜,太后睁大眼睛,朝她伸开手,招呼她近前来,先前的冲淡无波一扫而空。
“快让祖母瞧瞧,许久未见,又长进了没有?”
穆文澜乖巧地坐到跟前,毫无领军时的威严霸气,只是一个哄老人家开心的普通孙辈。
看到她身上的宫装,太后不满道:“这个不适合你,还是穿盔甲威风。”
穆文澜笑吟吟道:“宫内不让穿甲带兵。再说了,那玩意儿扎人得很,穿着怎么亲近皇祖母嘛。“说着,她顺势依偎进太后怀里,逗得太后呵呵直笑,芳息也跟着一旁掩嘴。
你看,她不是不懂得彩衣娱亲,只是看对方是谁,值不值得。
祖孙二人闲话片刻,太后照例问了些军中伙食、人员变动、边境近况之类的话题。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宫人来传顺仁口谕:“陛下请长公主问话。”
顺仁从来不让穆文澜与太后多待,祖孙每每相聚,他总是掐着点来打断,二人已经习以为常。
太后温声道:“你父皇许久未见你,肯定等不及了,你快去吧,别让他久候回头再来本宫这里喝莲子羹。”
穆文澜应声,跟着宫人告退了。
芳息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道:“长公主与娘娘当年真是神似,竟比皇后更像东女国的后人。”
太后望着穆文澜的眼神中满满都是欣赏,好像在欣赏一件出色的作品。
“不枉费我多年栽培。”想到皇后,她的语气顿时冷了下来,“还好不像她那个不中用的娘。本宫当年费尽心机将她从东女国众多适龄贵女中选出,帮助她一路登上后位,希望她能光复我东女国。没想到她一入锦绣堆,就忘了英雄志,浑然记不起自己的出身和来处,甘愿屈居人下了。还好啊,她除了穆斌那个草包,还生了澜儿,总算有点用处。”
芳息迟疑道:“其实,护国公主殿下背后势力庞然,娘娘若能利用她,搅乱大禮朝堂……”
太后打断她,“罢了,小猢狲聪明归聪明,左不过还是个孩子。而且当年的事累得她父母双亡,本宫心里难免歉疚。只要她不会成为太子那头的人,成了大禮朝的助力,就让她继续做个孩子吧。”
“是。”芳息低眉敛首,不再多言。
外头起了风,在宫殿上方方方正正的天空里不断盘旋,搅动风云不歇。
*
温蘅入宫近十年,这是头一回提前回魏府过中秋。
魏府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比过年还热闹。
魏士柏恨不得跟路过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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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一声:“我外甥女回来过节啦!”
回魏府的第一顿饭,不能不隆重,但顾及到后头还有中秋宴,又不能太隆重。好在魏夫人敖树君是个持家好手,一顿饭吃得温蘅扶着腰连说:“够了够了,再吃撑坏了。”
敖树君递上一碗甜汤,怜惜道:“看你这样,最近在外都没吃饱过吧?你看你瘦得两颊都凹进去了。趁这几天在府上,舅母给你多补补。”
她生得慈眉善目,一团和气,不说话时像个菩萨,说起话来像个母亲,天生自带一股令人亲近的气质。
温蘅不忍心拒绝,硬生生又喝了一碗汤,撑得直打嗝。
竹芝在旁偷偷嘀咕:“去年来,舅夫人还说少主不怎么吃,肯定是平时饿习惯了,也是一个劲跟填鸭似的往她嘴里塞。”
刚满三岁的表弟魏淼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给温蘅,大方道:“姐姐吃,不客气。”
六岁的姐姐魏焱像个小大人一样训他:“蘅姐都吃不下了,你别把自己不吃的给她,碗里都吃干净来,没吃完不许下桌。”
魏玄在座中拈须看着这幅场景,呵呵直笑。
温蘅对上他的目光,知道他不止在看自己,也是透过自己在看另一个人,她的母亲,魏士棠。
魏士柏突然爆发出惊天大哭,哭嚎声直干云霄。
“姐姐啊!我苦命的姐姐啊!你要还在,看到阿蘅如今模样该有多开心啊!可怜你年纪轻轻就抛下我们去了!都怪我啊!都怪我!要不是当初我领温儒那厮上门来,你们俩怎么会一见钟情?要是我早点觉察那竖子的心思,从中拦着点,你们怎么会顺利成亲?你们要是没成亲,你怎么会跟着那短命鬼英年早逝?!姐姐啊~”
哭声达到最顶峰戛然而止,他倒抽一口气,仿佛刚看到温蘅似的,泪眼婆娑道:“可是,可是你要是没遇到温儒,也不会生下温蘅这么好的孩子。好孩子,苦命的孩子啊~都怪舅舅啊!”
新一轮的哭嚎重新又起。
魏淼皱眉捂住耳朵,魏焱熟练地搓了两个纸团塞住耳洞,又团了个更大的打算往她爹嘴里塞。
敖树君面带尴尬地吩咐道:“快快快,快把老爷的酒撤了。席前不是说了不让老爷碰酒吗?”
魏玄老神在在,已经对魏士柏提姐必哭的行径习以为常,默默喝了口茶。仔细一看,他耳洞里也塞着两团纸。
温蘅笑吟吟地看着眼前其乐融的场景,全身上下如同泡在温水里头一样暖和舒适。
蓦地另一幅画面闯入脑海,直击心门。
那是魏家上一世最后的结局。
风雪之中,寒苦之地,魏玄衣衫褴褛,形销骨立,将最后半块饼让给孙儿后,活活饿死了。而魏家两个孩童,连日高热,求医无门,病死在敖树君怀里。敖树君抱着孩子的尸身,唱了整整一夜摇篮曲,第二日伤心过度而死。
而魏士柏面对家破人亡,痛哭一场后对新帝出言不逊,被看管的士兵拖到雪地里,挖个坑活埋了。冷雪覆面之时,依旧詈骂不已。
温蘅捏紧手中的茶杯。
这一世,她绝不让悲剧重演。她要让外祖颐养天年、寿终正寝,让舅舅舅母家庭和美、平安顺遂,更要让魏焱魏淼两姐弟无忧无虑、健康长大。
不管是谁挡在这条路上,她都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24. 第 24 章
温蘅实在撑得慌,便决定上街逛逛,顺便消食。
敖树君直送到门外,不放心地交代道:“别走远了,身边别离人,走舒服了就回来。就算是天子脚下,多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温蘅温声道:“放心吧舅母,有竹芝和老哑在,出不了事。”
竹芝拍拍胸膛,老哑默默点头。
敖树君顿了顿,又说:“你也知道,你舅舅天生嘴上没把门,要是刚才那番话,勾起了你的伤心事,舅母替他给你道个歉,你可别往心里去。”
温蘅笑道:“舅母多虑了。舅舅不过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再说魏铜锣的大嗓门满盛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哪能跟他计较啊?”
身后魏士柏的破锣嗓子又响了。
敖树君摸摸她的脸,“好孩子,去玩吧。”随即匆匆而去,边走边对下人道:“实在不行,打晕吧。”
*
距离中秋还有几天,街上的商户已经装扮起来。
彩灯如萤,飞霞遍天,许多摊贩都摆上了应景的中秋时礼。
温蘅和竹芝一路走走停停,在各种摊位前驻足流连。
温蘅看竹芝拿起一个五彩描金的兔儿爷爱不释手,取笑道:“多大的人了,还玩这小孩儿的玩意。”
竹芝分辩道:“不是奴婢。是上次看松杉盯着这个瞧了许久,估计不好意思买吧,毕竟她一向面黑心冷,玩具在她手里看着也像暗器。”
说着话,便把钱付了。又说道:“也不知道她今日告假干什么去了?啊,不会背着我们偷偷杀人去了吧?哎呀,少主您怎么也不问问啊?”
温蘅道:“别人的私事,怎好多打听。倒是你,不是一直和她不对付吗,怎么还惦记着给她买礼物呢?”
竹芝叹气道:“她这人,说话做事都是硬邦邦的,真叫人喜欢不起来。可是少主,您没看到她身上那些伤,密密麻麻坑坑洼洼,新旧交叠,看着就疼。虽然我还是不喜欢她,但是不喜欢和心疼一个人不冲突吧?”
温蘅沉默片刻,正要说些什么,竹芝突然对着前方眼神一亮。
“诶?那不是松杉吗?”
顺着她的眼神望去,果然见一女子,背着包袱转入巷中。大晚上还穿黑衣的,除了松杉,还能有谁?
“少主,我们跟上去瞧瞧吧。万一她杀人了,我们还能帮着埋呢。”
竹芝的眼睛亮晶晶的,透着莫名的兴奋。
对于松杉,温蘅自然也有些好奇,便点头跟了上去。
大概是过于心急,松杉居然毫无察觉身后缀着两条尾巴。
温蘅二人顺利跟着她转过几条巷子,停在一处院落前。
院落很小,看着寒酸,好在院内整洁,看得出主人时常洒扫,对自家院落十分爱惜。
松杉将包袱放在小院门前,走出一段距离,躲在对门巷口,远远掷出一块石子,正中门扉。
屋内闻声走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开了门,四处张望看不到人,但看到了包袱。
妇人捡起包袱,从里头掉出个兔儿爷——和竹芝买的那个款式一样,大概是在同一个摊位上买的。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跟在妇人身后,见状抢先拾起,抱在怀里爱不释手,笑得见牙不见眼。
妇人无奈又宠溺地笑笑,再次往门外望了望,终于关上了门。
巷子这头的松杉也跟着笑,直到门关了,还在望着门笑。
冷不防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这是你家啊?”
扭头便看到竹芝和温蘅两张脸。
竹芝还在不停向前探望,率先朝前跑了几步,然后回头招呼道:“这里这里。”
从她的位置,越过矮墙,透过窗,可以看到屋内情形。
松杉难得慌张:“少主,我,你们,她们……”
温蘅将她拉到竹芝身边,拍拍肩,宽慰道:“放心,我们小心点,她们发现不了。”
松杉还想说些什么,竹芝竖眉朝她“嘘”了一声。
屋内的母女俩正在说话。
松杉也想听听她们在说什么,立时噤声。
妇人将包袱内的物件一一拿出摆在桌上:一袋银钱,几块布料,时新首饰,还有些笔纸书籍。
女孩在旁探头探脑,问道:“娘,又是那个神仙来给我们送东西了?”
妇人摩挲着桌上的物件,声音闷闷的,“嗯,是她。”
“神仙真好,逢年过节都来送礼。还知道我最近惦记着兔儿爷,不愧是神仙。”
“昀儿,你一会和娘一起上个香,求菩萨保佑神仙平平安安的。”
昀儿咯咯直笑,“神仙还需要菩萨保佑,看来神仙还不够厉害。”
妇人语重心长道:“神仙难做。所以你要好好读书,等你长大了,出息了,神仙就不需要那么厉害,就可以不用做神仙,做回凡人了。”
昀儿似懂非懂地点头,肚子突然咕噜咕噜响起,她朝妇人抬头一笑,“娘,我饿了~”
妇人嗔怪地一点她的额头,“是谁让夫子留堂耽误了吃饭的?”
随后从灶上将饭菜端上桌。
昀儿在桌边两眼冒光,“哇~红烧肉!我知道,神仙最爱吃红烧肉!”
“对,神仙吃不到,你替神仙多吃几块。”
*
回去的马车上,空气像凝固了一般沉默。
过了不知多久,竹芝掏出那个兔儿爷,嘟囔道:“早知道不给你买这个,还以为是你喜欢呢,整整三十文啊!”
松杉急忙递过去几枚铜板,“我身上只有这些,等发了月银,我再给你补上。”
竹芝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背过身去,“谁缺你这几枚铜板!”
温蘅在旁“噗嗤”笑出声来,“别人送你的礼物,你安心收下,诚心道个谢就是了。”
松杉如梦初醒,字斟句酌道:“谢谢竹芝姐姐送的礼物,我,我喜欢。”
竹芝转过半边脸,“是你喜欢吗?还是那个昀儿喜欢?”
松杉:“我也喜欢的。只是训练我们的军爷不让我们喜欢。说有喜欢的东西了,就等于有了弱点,被人知道了容易落于下风。”
话音未落,兔儿爷被抛落她怀中。
竹芝的声音闷闷的,“什么劳什子军爷,说的话狗屁不通。人连个喜欢的东西都没有,还能算得上人吗?你别听他的,以后在少主这,喜欢什么就买什么,要是钱不够——”她快速过了下脑子,“我借你,不算利息。”
松杉摩挲着手中的玩偶,低低地“嗯”了一声。
车内复归沉寂。
正当竹芝搜肠刮肚找话题时,松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她的声音不似平常那般冷硬,柔软得像是另一个人。
她说:“方才那俩人,是我娘和我妹妹。当年我爹犯了事,牵连九族,男丁尽斩,女眷籍入惜薪司。当时娘身怀六甲,白天装火药,晚上运粪水,没日没夜无止无休,数次因劳累过度昏厥。一起干活的婶子说再这么下去,撑不到足月,很有可能一尸两命。可是惜薪司是什么地方,别说医药,就连一张干净的床都没有。”
“我去求管事的,管事的只说别耽误干活,别死他跟前。里头每天都在死人,人命轻如草芥,谁会在意我们呢?我当时只有十岁,想不出其他办法,只能逢人就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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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他们想想办法救救我娘和我妹妹。
“终于有一天,来了个巡视的太监。我跪在他脚边磕破了头,换来他一句:‘内廷在招死士,你去试试吧。’还给我指了路。后来我考上了。他们说我天赋异禀,是个苗子,他们愿意将我留下,放我娘出司,还给她银两,替她置办家宅,保她生活无虞。只是我不许再与家人相见,以免心有挂碍。
“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与娘和妹妹见过面,只能在得了恩典的时候,远远看上一眼。一日复一日,便到了今日。”
说到这里,她轻笑了一下,“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我找到了自己擅长的事,同批死士里头,可只有我活到现在呢。她们生活无忧,不被打扰,还顿顿有肉,也记挂着我。就算现在死掉,也算赚到啦。”
竹芝无助地看向温蘅。这么苦大仇深的场面,她没经验啊。
温蘅低声问道:“你爹犯的什么事?”
祸及子女,株连九族,不是犯上,就是作乱。
松杉默了半晌,指节攥得发白。
温蘅又道:“如果你不想说,就算了。”
“我爹,当年是一名军官,隶属虎贲卫。”松杉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虎贲卫是亲军十二卫之一,与其他十一卫共同负责皇城巡警。当年宫变之时,逆党便是从其看守的神武门攻进,一路长驱直入,杀得后宫措手不及。
“你爹是梁茂?”
梁茂是当年虎贲卫指挥使。宫变后被处以极刑,受千刀万剐而死,死相极其凄惨。
“嗯。都说当年是我爹暗通贼人,偷开城门放他们进来。可是我爹到死都在喊冤枉,我娘也说他不是那样的人,肯定是有人嫁祸于他……”
她的声音随着马车急停戛然而止。
三人猛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竹芝开窗探视,原来是车前突然冲出一只小狗。
老哑回身朝她抱歉地拱拱手,又重新扬鞭上路。
不多时,车子便到了魏府门口。
竹芝率先跳下车,“走了一路,少主肯定又饿了,我去做点吃的。”言毕一溜烟往厨房跑去。
松杉跟在温蘅身后,鼓足勇气道:“少主,我还能留在这吗?您要是嫌弃奴婢是罪官之后,奴婢可以转做影卫,绝不出现在人前碍您的眼。”
“你也觉得你爹有罪吗?”温蘅冷不防问道。
松杉一愣,随即摇头道:“我爹向来忠厚,从小教导我以忠义做人立世,绝不是通敌叛国的宵小之辈。”
“那就可以了。”温蘅又问:“你吃饭没有?没有的话,一起吃点吧。”
肚子仿佛抢答一般“咕噜噜”一通叫,松杉这才察觉到饿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在桌边坐不到片刻,竹芝便吆喝着从厨房端出三菜一汤来。
她一边将饭菜摆上桌,一边偷眼瞧着松杉。
后者正盯着桌上一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肥肉尖反射着光线,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愣着干嘛,吃饭啊。”
竹芝拉她入座,给她递上筷勺,又盛了一满碗饭
温蘅夹了一块肥中带瘦的到她碗里。
“吃吧。”她说。
“嗯。”松杉木木地点点头,拿起碗筷,机械地一下一下将饭挖到嘴里。
“不要只想着,看到她们能吃上肉就好。要想着,有朝一日能和她们一起同桌吃饭吃肉。”温蘅顿了顿,接着说,“不要只想着死。要想着,如何活下去。”
“嗯。”松杉应了声,依旧埋头吃饭。
今天的红烧肉味道不错,就是饭有点咸。
大概是浇了太多眼泪吧。
25. 第 25 章
刺杀穆斐的刺客一般每月初一、十五现身,但逢中秋、春节这样的大节,会提前几天上岗。毕竟团圆佳节,还是得和家人共度嘛。
所以中秋节前三日,刺客团队便来走流程了。
但这次明显不一样。
接近全圆的明月朗照下,穆斐在屋前空地摆了两桌。桌上有酒有肉,还有几副空餐具。他自己坐在桌边自斟自饮,像在等人。
“老大,怎么回事?二皇子这什么路数啊?”
队伍中有人发问。
刺客头子矮壮似猩猩,一挠头就更像了。
“不造啊,我也第一次见到仄架势。难道似想请我们呲饭?”
众刺客纷纷猜测,无人敢擅自往前。
穆斐听到暗处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朗声招呼道:“出来吧!一起吃个饭!”
说话声戛然而止。片刻后树丛里探出颗猩猩脑袋,刺客头子四下张望,压着嗓子问道:“饿皇子,您这似演哪粗?莫不是姜先生又研究出什么新玩意,要拿哥几个试菜?”
穆斐指指第三间屋子,“他在收拾他那些铁玩具,没空理我们。”
屋子里果然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
树丛里这才陆陆续续钻出十来颗脑袋。
刺客头子长松一口气,招呼道:“都粗来吧。我就嗦,饿皇子不费害我们的啦。来,粗饭粗饭。”
大家说说笑笑地入座,热热闹闹地推杯换盏起来,好像提前过了个节。
刺客头子趁人不注意,凑前问道:“饿皇子,您为撒突然请我们呲饭啊?是有什么好似要庆祝咩?”
穆斐给他倒了杯酒,起身向众人举杯道:“我不日就将返京,以后和各位弟兄恐难再见。今日在此,谢过各位这些年来不杀之恩。”
突如其来的告别让人措手不及,有人肉刚塞嘴里筷子掉了地,有人没发现酒已倒满正往外溢。
刺客头子最先反应过来,起身回敬道:“饿皇子您客气咯,该是我们兄弟伙谢谢您才似撒。小地方做工难,要不是这么多年您屹立不死,哥几个都得种地去了。来,都敬饿皇子一杯,多谢饿皇子赏饭之恩。”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言谢。
有不识相的小声嘟囔道:“都在这待这么多年了,说走就真能走啊?”
刺客头子一个眼风扫过,不客气道:“胡咧咧啥呢?落了地的凤凰他还是凤凰,你以为都跟你一样,走地鸡似的。”言罢,又低声向穆斐道:“饿皇子,确定能走吧?别回头兜一圈又见面了,尴尬。”
穆斐笑笑,“有人答应我了。我相信她言出必行。”
刺客头子“哦哦”两声,没想明白这个“有人”是谁。
穆斐从桌底掏出一个小包袱塞给他。
他打开条缝,偷眼一瞧,乖乖,都是黄白之物。
“我走后,你带着兄弟们另找个营生吧。刀尖舔血不是长久之计,像我这么难杀的主顾也不好找。”
刺客头子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对不住啊饿皇子,我也想告诉你是谁雇的我们。可是这任务层层下达,都是单线联系,我往上找两层,就断了线索。不然,你知道了也能多防着点。”
穆斐不以为意,“无妨,我心中有数。”
他看他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敬佩。
酒过三巡,穆斐无意问起:“对了,以后想做什么,可有想法没有?没有的话,我让吃白饭的给你参谋参谋,他主意多。”
刺客打着酒嗝,大着舌头道:“有啊有啊。伦家从小就向往舞台,这次打算弃武从文,去做嗦书的。”
穆斐一把抢回包袱,“你再想想,再改个行。”
刺客头子:?
*
同一时间,温蘅提着食盒前往诏狱探视徐睿知。
徐睿知没有想象中那般落魄潦倒。他的牢房干净整洁,有床有桌,甚至还有一架子书。
温蘅来的时候,他正在桌上练字。用的上好的狼毫和宣墨,都是他派人从自己府中取来的。
温蘅入内,他眼皮未抬,依旧专注在眼前的字上。
温蘅也不急,静静地等他写完了字,吹干了墨,唤来狱卒将笔墨撤下,换上热茶。
他边吹气边呷了口茶,然后仿佛刚看到温蘅一般,惊讶道:“殿下怎么屈尊来此?贵足临贱地,叫微臣好生惶恐。”
嘴上这样说,身体依旧稳坐太师椅,一点行礼的意思都没有。
他招呼温蘅就像招呼自家客人一般,“既然来了,喝口茶吧。这茶虽不如自家的,但比乡下野地的,总强上几分。哦,微臣疏忽,忘了殿下兴许已经喝习惯了乡下野地的粗茶,罪过罪过。”
温蘅好似听不懂话外之音,自顾自给自己斟了杯茶。
是宫里新制的三清茶。龙井为底,配以梅花、松子仁及佛手柑,采用雪水烹制而成。还得配上青花描红茶碗,方得高洁雅致之意。
这世上从来不缺赌徒。如今徐睿知虽被下狱,但皇帝并未正式下诏定罪,有不少人赌他能东山再起。此时的殷勤侍奉与其说是雪中送炭,不如说是囤货居奇,买的是他将来复起以后换自身前程的可能。
前后两世,看得多了,并没有什么稀奇。
“从宣城给徐相带了些乡下野地的特产,还望徐相不嫌弃。嫌弃也无妨,身居高位而数典忘祖的,古往今来早已有之,多您一个不多,少您一个不少。”她将食盒往前推推,“快吃吧,过了中秋就不好吃了。”
也有可能,想吃也吃不上了。
徐睿知敛起假笑,将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眯眼盯着温蘅瞧了好几刻,好像第一次看清她长啥样。
“青州历练,殿下果然长进不少。可惜啊,你高估了微臣,也低估了陛下。秋后问斩,恐怕你是等不到了。”
温蘅:“徐谓已经写了认罪状,还主动上缴了赃物赃款。”
就他写的那些罪行,抄徐家十次都足够了。
徐睿知笑着摇头,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稚童。这个眼神,让温蘅十分不适,好像她的所有努力在他眼里不过一场游戏。
他边笑边说:“犬子愚鲁,不是个读书的料,所以微臣从来不指望他科考入翰林,走微臣的老路。但是论起人情练达,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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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微臣都自叹不如,所以微臣给他准备的是另一条路。这次的事对他倒是个好事,破除了他一定要考取功名的执念,微臣倒要多谢殿下。”
徐睿知起身走到窗下。
这间牢房的窗户比寻常牢房来的大。阳光尽情洒进来,融融落在他身上,在他身后投下一道漆黑的影子,正好笼罩在温蘅身上。
“你以为,贪墨国库,鱼肉百姓,都是我徐家徇私枉法所致,我徐睿知背着陛下首鼠两端,我徐家打着陛下的名义中饱私囊,实实在在大禮朝一大硕鼠巨蠹对吧?可是陛下当真不知吗?”
他侧身回头,眼神如冰,“陛下沉迷修道,所费甚糜,远非国库所能支撑,那他这些年敬神祭祀、塑像修观的银钱都是从哪来的?陛下需要的真是一个两袖清风的贤相吗?还是一个能替他打点好一切、让他能够专心修道的能相?如果天下太平、朝堂稳固、神眷不衰,陛下真的在意这个相姓什么,贪了多少吗?”
温蘅面上波澜不惊,手臂上已炸起层层鸡皮疙瘩。
她明白他说的另一条路指的是什么:待新帝登基后,由新帝宣调徐谓入京,顺理成章地进入新帝班底,完成徐家权力的继承。
她更明白他为何对她如此坦诚:因为他知道对她说这些完全无碍他的筹划。在他眼里,她毫无威胁。
糟糕的是,她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锥心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过全身。
*
作为一国之君,顺仁有许多不足。比如过于仁弱,以至于后期宰相窃弄国柄,几乎没有他人置喙的余地;比如过于敬神,由此形成巨大的国库亏空,导致国力衰退。
但人们议论的,从来只是他的能力问题,而不是他的态度问题。
温蘅带着满身寒意走向养心殿。她终于发现,穆熙是父亲的挚友,是宽厚的长辈,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国君。
养心殿内,大理寺卿曹聪正在禀事。
“贼道玉虚已经捉拿归案,实则不过一个神棍,前任观主也是被他杀害,受骗者无数,徐谓不过其中之一……耿礼文畏罪自杀,此人官声狼藉,向来阿谀谄媚,善借上峰之手为自己行便利,之前的同僚都可佐证……徐家的状词下官看过,字字泣血,览之伤怀,其实有些非他之罪,他也认上了……殿下带回的证人下官也一一问过了,其实都未见徐谓亲犯罪行,唯一与徐家有关的人是徐家的管家……对了,徐家主动上缴的所谓赃物,有些下官不敢擅自做主,还请陛下阅后示下。”
这个人温蘅记得,是徐睿知的门生。
顺仁下令将大理寺不好处置的赃物呈上。
须臾,一辆小车载着温蘅曾在徐府看过的皇帝金身,隆隆驶过宫门,驶进顺仁逐渐明亮的眼神里。
曹聪:“听说这原是徐谓打算进奉陛下的中秋贺礼。他们还在宣城为陛下立了生祠,紧邻神火观,祈求陛下与火神并肩同临,共享永生。”
顺仁皇帝看着“赃物”沉默许久,缓缓吐出四个字:“其心可嘉。”
完了。
门外的温蘅如堕冰窟,忍不住颤抖起来。
26. 第 26 章
曹聪志得意满地退出殿外,乍一看到面色惨白的温蘅,不由吓了一跳。
心虚作祟,他朝她匆匆一拜,便慌忙离去。
温蘅如堕云雾,随着通传太监的指引,深一脚浅一脚走到顺仁跟前,木偶一般行礼跪拜。
顺仁沉浸在对金像的欣赏中,尚未正眼瞧过她。他叫人取突镜来,好对金像上的细节好好鉴赏一番,猛一抬头,被温蘅僵直的眼神吓了一跳。
“阿蘅,你怎么了?”
温蘅面如金纸,冷汗涔涔,突然被叫了一声,如梦初醒,恍然对上顺仁担忧的目光,随即又看到面前金灿灿的塑像,凝神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徐睿知?”
顺仁正在研究金像脸上的纹路,突然被问,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温蘅提高音量,“请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徐睿知及其一家?”
顺仁回头看看她,放下突镜,正色道:“阿蘅,此事朕自有论断,你无需多虑。查破此案,你确实居功甚伟,朕会论功行赏。但是内宫外廷,千丝万缕,不是你一个小姑娘能搞得懂的,别操心了。”
言罢他转身打算继续回到金像的世界里。
温蘅“嚯”一下站起,向前迈了一大步,厉声问道:“陛下是否打算就此放过徐家?那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算什么?那些家破人亡的流民算什么?他们只是您供养火神的祭品、通往天庭的踏脚石吗?!”
自她出生起,顺仁便看着她长大,遑论宫中十年相处,自认对她的性子了如指掌。不承想向来温和柔顺的她,居然御前失义,对皇帝出言不逊。
顺仁勃然大怒,拍案道:“放肆!就凭你这几句,朕便可治你大不敬之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真能为朕的千秋大业出一份力,那也是他们的福气,火神面前他们是有功的!你别以为你父亲为国捐躯,母家势大,便可在朕面前大放厥词!说到底,你的身份、地位,还有温魏两家的荣宠,都是出于朕的赏赐,抛开这些,你和那些蚁民有何区别?你不过比他们运气些,投了个好胎!”
身后的太监冯骥拼命朝温蘅使眼色,一面又叫人沏了杯新茶送来。
他款款将茶奉上,见顺仁喝了茶,顺了气,才缓缓开口道:“殿下孩子心性,陛下何必跟个孩子置气。公主自小养在宫里,不谙世事,难得出宫,得陛下庇佑破了大案,首立大功,也是心急要为国家基业出份力,自然看得重了些。”
他转向温蘅,又说道:“殿下别怪老奴说嘴,明白人知道您是继承父亲遗志要为陛下分忧,若有那糊涂的,以为您是拿乔做大,拿今日之事在外编排两句,别说和陛下这么多年的恩情生分了,又让外朝如何议论天家威严?若真有人误以为皇家罔顾旧臣恩义,陛下岂不受了天大的冤枉,您说到时您该不该打?”
温蘅心思回转,看了冯骥一眼,重新跪到在地,伏首请罪道:“臣女该死,一味贪功,只想着破了个大案替陛下解了烦忧,也算不负父亲临终嘱托,一时情急顶撞了陛下,还请陛下治罪。”
顺仁也意识到方才自己失态失言,短短几句话抹杀了两家老臣的功勋。他就坡下驴,缓和了语气道:“阿蘅,你有这份为国效力的心是好的,但是朕赐你‘代父上朝’只是为了保你温家荣光不堕,并不想你真的如你父亲一般殚精竭虑,你以后的路,朕早有安排。”
想了想,他又道:“对了,前几日你不是还替穆斐求情吗?朕已经允了他回京,宣旨官已赴青州,估计两日后他便可到京。”
温蘅脸上又恢复了平素里的天真烂漫,“太好了,二殿下如今可欠了我好大一个恩情,我可得想想如何让他还?陛下,您说呢?”
顺仁手指虚点,无奈笑道:“你啊你,精明得很。”
冯骥在一旁陪笑。
殿内又是一片祥和喜乐,仿佛从来无事发生。
*
温府内有祠堂,供奉碑林祭奠英灵,外有墓山埋葬亡骨。山顶是温儒与魏士棠的双人陵墓,自其往下都葬着军中与府中无人收殓祭拜的士兵和婢仆。
穆斐娘亲的衣冠冢也在这座山上。
虽说多年未上山为亡母扫墓,但多亏温府每逢初一十五便会派人净山,魏家上山看望魏士棠的时候,也会顺手给其他无主墓碑洒扫上香,所以墓前虽有若干杂草,整体仍算干净。
穆斐上了香,供上祭品,烧了纸钱,淋了酒,然后一屁股坐在墓边,摸着墓碑说话。
墓碑上只有“桂香之墓”几个字。穆斐的名字不能出现在上头,而桂香是个孤儿,自襁褓起便在人牙子手中流转,连“桂香”这个名字也是到了王府以后被赐的。她的一生,就如同这块墓碑一样,空白匮乏,阴暗压抑。
“娘,三年未见,想儿了吗?儿子想您了。虽然大家都说咱俩连面都没见上,我连您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说什么思念亡母都是假的。但是他们哪里知道,这天下,大概只有您不嫌弃我了。哦,最近倒是遇到另一个人,好像也不怎么嫌弃我。就是温将军的女儿,温蘅。她好像跟十年前不一样了,但是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也是,十年时间,谁都可能变得面目全非,就连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了。”
他一边说,一边揪着地上的草根。,偶尔抬头看看山下的风景。又一次抬头时,忽然见温蘅从通向山顶的小路上走了过来。
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各自都十分惊奇,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虽然分别了不到一月,再见却恍如隔世。
温蘅率先醒过神来,快步上前问道:“都说你明日才到京,怎么提前回来了?”
穆斐也恢复了镇定,“单骑轻马自然快些,姜尹和他的那些破烂玩意还在后头晃悠着呢。你今日怎会来此?”
温蘅晃晃手中小桶香烛,“明日事繁,提前来给爹娘扫墓。顺便也想给令堂上炷清香。”
穆斐边看着她上香,边向桂香介绍,“娘,这就是我方才跟您说过的,温将军的女儿,温蘅。”
温蘅斜眼,“你和你娘怎么编排我呢?没说我坏话吧?”
“我让我娘保佑你洪福齐天,别被海里的蛟龙叼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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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蘅白了他一眼,坐到墓碑另一侧,道:“你听说耿礼文的下场了吧?”
穆斐点头,“接替他的官员已经上任了。明面上看着光风霁月,暗地里和徐家也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轻叹了口气,“走了一个耿礼文,又来了一个赵礼文,以后还会有张礼文、刘礼文,老百姓的日子,何曾因为这些当官的,好起来过?”
温蘅想到之前姜尹所述,不禁想:三年前他愤而离京时,是不是这般叹息过?
她跟着叹了口气,望向远空,“朝堂之上何尝不是如此,宰相姓什么又有什么重要,不过都是皇帝的打手罢了。”
“唉。”二人齐齐叹气,相对无言。
沉默了不知多久,温蘅突然开口道:“穆斐,你甘心吗?”
穆斐看向她的眼睛,她的眼里好似有一团火焰在跳动。
“你甘心眼睁睁看着生民受苦,如火上煎熬吗?你甘心任由贪官污吏弄权,朝野晦暗万马齐喑吗?你甘心皇权之下世人皆为蝼蚁,一点做人的尊严也求不得骂?殿下,”她看进穆斐的眼睛深处,“青州三载,热血凉否?”
温蘅的问句如道道霹雳,激起穆斐心中风雷。他原以为经过三年前的变乱,他对于这世道早已失望透顶,就连姜尹相邀,他也无意入世。
少年心气,最是难得。一旦散去,想要重新拾起,谈何容易。
但此刻面对她眼里的真挚和肃穆,他心摇神动,曾经想要像温儒一样成就一番大事业的自己,重新跃入脑海。
但他毕竟不是从前那个只凭一腔孤勇便敢独力杀敌的少年,也不再相信凭一己之力便能改变整个大禮朝堂。
他苦笑道:“甘心又如何,不甘心又如何?对改变现实又有何益,不过蚍蜉撼树罢了。”
温蘅情急,握住他的手。
她天生体寒,素来手脚冰凉,此时却烫得如同烙铁。
“若我说我能助你御极登宝呢?你可否重施仁政,还天下清明?”
穆斐愕然。他一个虚名皇子,连在谱牒上的存在都岌岌可危,现在却有人说要帮助他当皇帝?但这个人是温蘅,这话反倒有了几分可信度。
他凝眸细看了她片刻,突然笑了一下,问道:“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买卖。说吧,你肯定有条件。”
温蘅也笑了。不愧是穆斐。果然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她放开他的手,正色道:“若我助你成功,你登极那日,便是我入相之时。这个相位,非我莫属。”
人是会变的。就像她,原本只是为了躲避上一世的命运而想当宰相,现在不止了,她不止为她自己,为父母的家族,更为了天下苍生,宰相之位,她势在必得。
穆斐只思索了片刻,便伸出手去,“你会是个好宰相。”
温蘅也伸出手来,“你若不是个好皇帝,我就废了你。”
两只手在墓碑前相握。
清风拂过树梢,树叶沙沙,仿佛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
这大概是桂香二十年多来最开心的一天。
27. 第 27 章
镇海侯敖煦按惯例于中秋当日携礼看望姑姑敖树君。多年来,魏府上下一直对他笑脸相迎,这是第一次拿着扫把将他挡在门外。
魏士柏带着妻子儿女拦在门口,瞪着他身后的敖烈道:“狗和敖烈不许入内!”
魏焱:“对!不许你上门抢蘅姐!”
魏淼:“嗷嗷嗷!”
敖树君抱歉地看向兄弟俩,“煦儿,烈儿,若是往常,自是欢迎你们上门做客,只是今日阿蘅在府,着实有些不便。”
听到温蘅的名字,敖烈眼睛一亮,原地跳起朝门内喊道:“阿蘅!阿蘅!你出来!我知道你在家!我来看你啦!”
魏士柏见状,亦跳起遮挡,边跳边骂:“乡野小子!何其无礼!我家阿蘅是你随便乱喊,想见就见的吗?别蹦了,水里的泥鳅都没你灵活!”
敖烈:“我就蹦!我就喊!我和阿蘅青梅竹马,我来看望姑姑顺便看望她怎么就无礼了?倒是你个老顽固,腿脚不错啊!”
魏士柏:“一表三千里!这三千里外的表姑,就不劳你费心了,快给我滚吧!”
敖烈:“三千里路云和月,我说要见就要见!你给我让开!”
温蘅听到门口喧哗,好奇出来一观,看到的就是魏士柏和敖烈边原地弹跳边互喷口水,此起彼伏的诡异画面。
“敖烈?你怎么在这?”她看向敖煦,眼里意思是:你怎么没给他逮回老家,还送我这来了?
敖煦抱歉地笑笑。
知道敖烈偷了船从太平府跑出来后,他第一时间就派人追拿,很快便顺着航路在他们上岸的码头附近逮到了敖烈。但是这小子反抗激烈,放言没见到温蘅,死都不回。他向来拿这个弟弟没办法,只好带他前来一会,以绝了他的念想。
看到温蘅,敖烈脸上绽开一朵花来,喜笑颜开道:“你果然说话算话,没回去找我,那只好我来找你啦。”
温蘅身后突然转过一个人来,他的脸瞬间黑了下来,“穆斐,你怎么也在这?”
温蘅:“我邀请他来的。”
宫内的中秋家宴,穆斐向来是没资格参加的。这次顺仁只是恩准他回京,却并未批准他回宫居住,所以他的住所目前只在城里一所未收拾干净的王府内。
毕竟刚刚结盟,总不好刚击完掌,就眼看着盟友在万家团圆时在凄风苦雨里吃糠咽菜。所以温蘅就邀请他同来魏府过节,他也欣然同意。
穆斐神色凄惶,垂头欲泣:“我果然不该在此。原是我不配,你们一家子团圆的日子,我一个外人在这凑什么热闹。我就该回我那老鼠窝里,吃点烧饼喝点凉水,晚上裹张破被睡一觉,怎么不算过节呢?”
一个八尺大汉作此嘤嘤之态,旁人看了只觉不适,温蘅却十分心疼。
她怒瞪敖烈,“关你什么事?!这是你家还是我家?我想让谁来就让谁来!今天他就是我家人,怎么了?!”
敖烈愕然。魏家老小得意地挺起胸膛。
敖烈恼羞成怒道:“凭什么他能在这我就连门都不能进?!这不公平!”
敖煦在身后悠悠道:“这种事,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说~”
这种事?哪种事?大家都向他投去疑惑的眼光。
敖树君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大过节的,吵架伤和气又败兴头,不吉利的。既然来都来了,一起进来吃个便饭吧。”言罢朝温蘅使了个眼色,后者不好驳舅母面子,只好点头默许。
魏士柏还想发作,被夫人一个眼风顶了回去,只能恨恨道:“你坐小孩那桌!”
*
魏焱闹着不坐小孩桌,魏士柏闹不过自己闺女,魏淼和敖烈跟着沾光也坐上了大人桌。
一顿饭下来,敖烈对着温蘅痴笑,温蘅视而不见,只和穆斐说话,穆斐句句有回应,包括敖烈发脾气时,一样一句不落。
魏老爷子依旧对谁都是笑,问啥都是好,一副笑模样。敖树君如往常一般张罗大家吃喝,照顾桌上每个人的需求,差点没顾上自己的肚子。魏焱和魏淼边吃边斗嘴。
只有魏士柏合敖煦在认真吃饭、喝酒和聊天。
魏士柏关心河海两道漕运状况,敖煦叹气道:“税银涨了三成,货物却减了近四成。”
魏士柏跟着叹气道:“商不出则三宝绝,国力之衰退,民生之凋敝,可见一斑。”
敖煦:“这些税银,据说都是为了陛下修道而涨。百姓向朝廷纳税,朝廷却用来供奉虚无缥缈的神仙,朝野上下噤若寒蝉,竟无一人发声?”
“怎么没有?御史台上个月连上十三道折子,都是劝陛下削减敬神费用,省减民力,结果其中十二道都被打回来了,上
折子的也被拖去打了板子,现在别说上朝了,都趴床上等上药呢。”
“那还剩下一道是?”
“正是鄙人不才在下我。”
按魏家的安排,魏士柏原来应该先在户部供职,六部历练一番后,再循机入阁。谁知魏士柏不管到哪个部里,都不改炮仗脾气,把六部炸得外焦里嫩酥脆异常。魏老爷子一怒之下调他去了御史台,他倒如鱼得水,赢得了个直言敢谏不怕死的名声。果然人才啊,就是放对地方的垃圾。
但顺仁留中不发不过是看魏家的面子,一点没有纳谏的意思,行径依旧故我,还计划着闭关修道,彻底不问国事。
两人相对而叹,只觉杯中酒愈发苦涩。
突然门外下人通报:“长公主到府来访。”
众人慌忙掷箸相迎。
今日天气不太好,虽是中秋,却不见满月,只有乌云蔽空。
只见夜色昏沉中,穆文澜通身戎装,骑在马上,威风凛凛。
见温蘅露面,她翻身下马,迎上前来。
众人欲跪倒行礼,她向来不拘礼节,摆手免了礼数。
温蘅怪道:“阿姊怎么这时候来访,还这身装扮?莫不是边关有甚要紧事?”
穆文澜点头道:“边关急报,我即刻就要赶回去。”她对着温蘅笑笑,“你上次不是怨我老是不辞而别,所以我这次特地来和你作别,你可再没有怪我的理由了。”
温蘅蹙眉道:“才刚回来没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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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回那苦寒之地……”
穆文澜打断她,“阿蘅,边城对我来说,更像我的家。”
她抬首望向巍峨宫阙,那里丝竹管乐,歌舞升平,皇帝一家正共享天伦,齐度团圆佳节。
是的,他们才是一家人。
身后的马匹嘶鸣,似在催促。
她收回视线,恰好与温蘅身后的穆斐相对。
穆斐拱手,淡淡道:“皇姐保重。”
对于这个向来存在感不强的皇弟,除了些许同情之外,她并无更多感情。毕竟在他因身世而饱受歧视之时,她也因自己的女儿身差点被送往异邦和亲,身如漂萍之时自然无暇顾及其他。
同样的,穆斐对她,也只保持着礼仪上的情分。
转头看到温蘅身后另一侧的敖烈,脑中闪出两个大字:纨绔。
她低声对温蘅嘱咐道:“离那个二世祖远一点。”
温蘅乖巧地点头。
说话间,敖树君吩咐下人准备了一盒吃食,递给她道:“此去路途颠簸,风餐露宿,公主带着路上垫垫肚子吧。”
恍惚间,穆文澜仿佛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当初她首次赴边,皇祖母身体抱恙无法相送,父皇母后只是在宫门口简单嘱咐两句,只有温儒和魏士棠,直送到城门外,还给她准备了大包小包的吃穿用品,从领军带兵到生活起居,事无巨细,都一一交代过了,才不放心地看着她离开。
只是如今斯人已逝,她已是名震当世的大将军,也不是当初泪洒黄沙的小姑娘了。
她接过食盒,笑道:“早就听阿蘅夸奖过魏夫人的手艺,今天终于有机会一尝了。”
正欲作别,忽见宫门方向奔来一个黄门侍郎,直奔到众人跟前停下。
温蘅看着眼熟,好像是冯骥跟前的人。
他上气不接下气,边喘边说:“公主殿下,不,不好了,徐相狱中暴毙了!”
空气仿佛停滞了一般,在场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震惊得忘记了呼吸。
温蘅率先反应过来,疾步上前问道:“消息确实吗?何时的事?怎么死的?”
“千真万确。就在一个时辰前,干爹一知道,就派小的来告知殿下了。至于怎么死的,仵作正在验尸,还不确定。”
温蘅与穆斐对视一眼,随即向魏士柏夫妇道:“舅舅舅母,我现下要进宫一趟。”
魏士柏夫妇心领神会,只说一切担心。
虽说死的是大禮朝百官之首,但徐睿知毕竟是个文官,武将不问文官事,穆文澜不好打听太多。她见温蘅动作,便欲动身离开,谁料正打算翻身上马,却被小黄门拦在身前。
他一把扯住缰绳,“长公主现下还不能走。”
穆文澜挑眉,“你最好有个充分的理由拦我,不然我手里的马鞭可不长眼。”
“徐相生前最后接触的一个人,是您宫中的人。所以陛下口谕,您现下不能出京。”
他身后不远处,一队金吾卫正持刀朝这奔来。
夜空中,炸响今日第一声雷。
28. 第 28 章
徐睿知死时面色潮红,遍身赤肿,据第一时间目睹他死状的狱卒回忆:“徐相浑身滚烫,好像体内有一把火在灼烧一般。”,仵作的验尸报告上也写着体内出现大量腐蚀和出血,“如火燎状。”
顺仁闻言大惊,面色惨白,自言自语道:“这是火神降下的神罚,这是神罚,是神罚。”随后便将自己锁在天师观内彻夜向神像祷告请罪。
温蘅叫来验尸的仵作详询,待屏去左右,四下无人后,又塞了一大锭金子后,对方方才低声道:“徐相实乃中毒而亡,而且极有可能是乌头之毒。此毒服之不过三刻,内部腐烂出血,外部赤肿发烫,如同业火焚烧。乌头毒中原罕见,多产于西南或西北边境,多为边民所有,老朽几十年来也只在药典上见过,仅是通过症状推测,若说得不对,还请殿下恕罪。”
西北边境,正是穆文澜驻守之地。
仵作告退之时,穆斐正好从外进门来。
“那个在徐睿知死前最后接触他的宫人,跑了。”他开门见山说道,“我去问了进奏院,今日并无什么边关急报入京。”
温蘅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他目不避视,“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温蘅变色道:“绝无可能!她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怎么没有?你别忘了,徐睿知一直反对穆文澜掌兵,劝说陛下收回她的兵权。盛京上下都知道他们面不和,心也不和,如今徐睿知被下狱,她为了保住自己的军队,难免不会走极端。”
“徐睿知还一直向收回温家的兵权呢。只要军队不在穆斌手上,谁的兵权他都看不顺眼。那照你这么说,我也有杀他的理由,那我也是嫌疑人了?”
“你要想杀他,我自会替你动手,不必如此麻烦。”
“你!”
温蘅一时气结语塞。才结盟第二天,她就搞不懂,他们这是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还是有了牢不可破的信任。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之时,一个宫人匆匆来报:“两位殿下不好了,听说徐谓死在押解进京的路上了。”
*
东宫之内,穆斌也接到了关于徐家的噩耗,正急得团团转。
他哭丧着脸,对着韦后几乎掉下泪来,“母后,你说怎么办啊?徐相突然死了,他儿子也跟着死了,以后谁来帮我啊?”
韦后将他拥入怀中,就像抱着5岁稚儿一般,轻声哄道:“吾儿莫慌,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糟。徐睿知和他儿子这次惹出这么一大摊子事来,即使日后复起,难免朝议难平,人心难收。如今死了反倒干净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对着穆斌,她的态度比在外人面前演出来的,还要温柔上许多。
穆斌迟疑道:“可是以往内宫靠母后打点,外朝全靠他替孤筹谋,如今失了他,岂不少了一大助力。”
“傻孩子,你是太子,未来的皇帝,不管是谁当宰相,只要他想在这位置上坐稳来,自然得投靠到我们门前。”
他还有些不放心,“我听人说,徐相死状凄惨,如同受了火刑,父皇说他是受了神罚,会不会……”
韦后放开他,轻笑道:“你这孩子,怎么也开始跟你父皇一样糊涂了?先帝起事时借火神之名,不过是为了收拢人心,取信那些愚民,登极之后将神火教立为国教,也是为了稳固社稷,祭祀礼拜都是走个过场做做样子,何曾真的将神佛放在心上过?倒是你那父皇,天天念经,把自己给绕进去了,跟个糊涂虫一样,真的信了君权神授那套,把泥胎木偶当做真神跪拜。其实古往今来,哪个帝王没有玩过这套把戏。”
说起顺仁,她眼底的不屑溢于言表。
韦后谈论起国事总是头头是道,穆斌每次听着都是云里雾里,但是他知道,听母后的不会错,这世上,只有母后是全心全意为他好。
*
武威太后宫中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但太后充耳不闻,依旧就着檀香,敲木鱼,捻佛珠,仿佛无事发生,死的不过是只老鼠。
芳息添了新茶,在旁站了半晌,忍不住开口道:“娘娘,如今徐睿知死得蹊跷,我们,是否早作图谋好些?”
太后依旧半阖着眼,不紧不慢道:“急什么。他活着有他活着的打法,他死了,就换一个他死了的打法。还没搞清楚是谁下的手,目的是什么,就贸贸然出招,只会自乱阵脚。”
她睁眼看向侧坐在旁,被罚抄经的穆文澜,变了语气,“就如你今日一般,怎会如此沉不住气?”
穆文澜一回宫就被抓到太后跟前,一句话没说就让抄经。她自知理亏,不敢多言,硬是抄到手指发酸,关节发疼也没有停下一刻。
她以为自己在外征战多年,尸山血海见过,鬼门关闯过,心已经冷硬如铁,再不会起波澜。但今日中秋家宴上看到父皇母后和穆斌三人齐享天伦,言笑晏晏,对自己除了客气,更多的是疏离和防备,她还是觉得扎眼,还是觉得气闷。所以她随意编了个借口,便想回边关,在那里,反而更自在。
听闻她出宫,太后便命人去追。人马未出发,反倒是拦她的金吾卫先到了。
太后语气严厉,“你可知你的一时意气,可能会令哀家多年谋划功亏一篑?如果今夜你真的出了城,回了边关,以为下次还能这么容易就回来吗?”
芳息眼瞅气氛不对,连忙帮腔道:“这原也不能尽怪公主。连奴婢都记得,公主吃不得河鱼,哪怕误喝了汤,也会起一头一脸的疹子,可是圣上和娘娘却一个劲往她面前送,说不吃就是不孝,还怪公主摆脸色,真是冤杀我们公主了。”
“啪”一声,太后将珠串往桌上一甩,芳息立刻噤声。
太后狠瞪了她一眼,厉声道:“成大事者,不恤小耻,连一碗鱼汤都忍不了,如何效仿张良忍胯下之辱?我和你一般年纪的时候,如果也这般冲动任性,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哪里还能站在这里替你筹划将来?”
穆文澜放下笔,跪地顿首道:“皇祖母息怒,文澜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太后缓和了语气,又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当初哀家送你去温儒那里历练,学一身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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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暗中支持你戍边,是为的什么?你是想以后继续被人用一碗鱼汤为难,还是想做那个为难别人的人?”
言罢她拂袖而去,芳息快步跟上。
一直到听不见脚步声,穆文澜方才起身。
过了片刻,宫人端来一碗奶白色的汤,散发着河鱼的腥味,恭敬道:“为了让殿下谨记今日教训,娘娘特赐鱼汤一份,请殿下品尝。”
穆文澜用汤匙搅动汤底,捞起一块鱼头肉,一只惨白的死鱼眼恰好直愣愣的瞪着她看。她将鱼头肉扔在一旁,捧起汤碗一饮而尽。宫人随后奉上治疹子的汤药,她拒绝了,任由疼痛瘙痒如蚂蚁般啃食了自己一整夜。
*
三法司拒绝了温蘅调阅关于徐家父子死亡卷宗的要求,他们答话的时候无不言辞闪烁,眼神闪躲。
“神火观内传来口谕,不许任何人过问徐家父子死亡之事,请殿□□恤,莫要难为下官。”
温蘅无法,只能回转身,急匆匆往温府赶。
穆斐跟在身后问道:“线索都断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查?”
“不查了。”温蘅头也不回,斩钉截铁道,“玉虚死了,耿礼文死了,连徐家父子也死了,这是有人在借陛下的手清洗有关青州案的一切。现在别说查案,能把人命保下来就不错了。”
一路急奔回府,温泉提前得了消息,领着众人在门口迎候。身后还站着李家三口,自进京以来,他们便被安置在温府,由温泉照料。
见面来不及寒暄,温蘅一面吩咐温泉备马备车,一面吩咐竹芝收拾两份行李,然后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中钻进了书房。
等马车行李差不多备齐了,她手持两封信件走出了书房。
她将一封信递给铁柱,“这是给你写的介绍函,你持信前往温家堡投军,自有人安置你,从今日起,你叫李铁,不再叫李铁柱。”
另一封信递给云图,“会有人送你去初山学堂,你在那好好读几年书,别耽误了学问。你从前都叫李伢子,知道你叫李云图的人不多,以后你就继续用这个名字吧。”
竹芝在角落里和松杉咬耳朵,“少主就喜欢给人改名字。不过我不一样,我的名字是夫人取的。”她看看松杉,又说,“你也不一样,她给别人改一个字,给你改两个。”
温蘅又看向李奶奶。她身子往温泉身后一缩,嚷嚷道:“我不走,我不走,我在这里给他们殿后。”
在这里吃得好睡得好,还有人陪着唠嗑遛弯,比在乡下当祖宗还舒服,短短时日她已经胖了一圈,傻子才走呢。
温蘅笑:“没让您走呢,只是怕您惦记孙辈,想安慰两句,看来是我多虑了。”
李奶奶也咧嘴笑道:“不惦记不惦记,认识以来公主做的事都是为我们考虑,老婆子省得咧。”她转向李家兄妹,故作严肃道:“你们可都得听公主的话,听人劝,吃饱饭啊。”
兄妹俩听穆斐简要说了徐家父子的事,心知事态紧急,自然无有不应,与李奶奶简单话别交代几句,便各自登车登马出城去了。
29. 第 29 章
出于对皇帝态度的忌惮,朝廷上下的徐睿知的死讳莫如深,不提起,不打听,不讨论。叱咤朝堂的一代权相如同一粒尘埃般,湮没在历史的浪潮里。但他的死,激起一朵涟漪,在原本保持微妙平衡的政局蔓延开去,渐成汹涌之势。
首当其冲的,是关于宰相继任人选的争论。
左班文臣大抵分成两派。一派支持吏部尚书裴观,认为他出身显赫,易取得世家大族的支持,有利于维持朝堂稳定,而且由吏部尚书出人宰辅也是古已有之的传统;另一派支持翰林大学士顾怀之,理由是他出身布衣,与各方势力无涉,所出政令方可保持中正,而且他才情出众、政务练达,是自先帝朝起便名满天下的儒官。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不过是徐家势力的延续与倒徐派之间的缠斗。
两派人员先是在上朝之时据理力争,然后演变为互相攻讦,甚至是人身攻击。矛盾激化到最后,终于有人在下朝后于宫门口朝对方人员重拳出击,散朝官员纷纷加入战局,由劝架渐成斗殴之势,第二天上朝的,十之八九都眼带乌青。
顺仁勃然大怒,将肇事者拉午门外杖捶,在金銮殿上难得地拍桌子骂人。
“成何体统?!啊?成何体统!我堂堂大禮朝官员,光天化日,公然斗殴,传出去让人看待我大禮教化?枉你们这些文官,言不离孔孟,谈必及圣贤,结果干出来的事,还不如一介武夫!”
金銮殿另一侧的武将:?感觉有被冒犯到。
“我看以后也不用科举考校,层层选拔了,君子六艺全部合并成武艺好了!”
阶下文官不是捂着肿胀的腮帮子,就是扶着青紫的额头,皆讷讷不敢言,但眼中全是不服。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宰相人选一日没定下来,这纷争就一日不会停止。
文臣的事,右班武将向来不参与讨论。但此刻温蘅看着满朝文武支支吾吾,座上天子决断不定,心下一动,脚已先脑子一步离开了队伍。
众人看到她自队首出列,跪拜行礼,朗声道:“微臣愿为陛下分忧,自请为相!”
未料到平日从不发议论的温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金銮殿内的抽气声此起彼伏,有狗路过都要被吹感冒。
站在她身旁不远处的穆文澜也看着她,瞪大了双眼。
待回过神来,反对声扑面而来。
“殿下真是说笑,宰辅之位岂是儿戏,任由你如囊中取物,说拿就拿的?”
“宰相乃百官之首,位高权重,非德高望重者不可,殿下拳拳之心可赞,但此举未免轻狂了些。”
“牝鸡司晨!倒反天罡!大逆不道!天要亡我大禮啊~~”
面对质疑的眼神,温蘅挺直脊梁,一一回视,语气铿锵道:“十年前,我蒙圣恩,袭先父一等肃国公爵位,与宰相同属一品,何来逾越?十年来,我代父上朝,朝中大小事宜,许多来龙去脉,恐怕比在座许多入朝不到十年的大人们更加清楚。当年先帝开国立朝,坦言多得太后辅佐,天下男子不可轻视女子伟力,与太后共颁圣旨,恩准女子如男子一般读书做官,如今放言牝鸡司晨者,可是在质疑先帝遗训?我温家满门忠烈,对大禮,对先帝,对陛下,无不鞠躬尽瘁,满朝何人可堪比肩?”
在她的逼视下,激昂的反对变为小声的议论,观众人脸色,口中必不是好话。
就在此时,站在队尾的魏士柏跳了出来,高声禀道:“臣附议!普天之下,再没有比护国公主殿下更适合的人选了!”
一个平时与他不对付的大耳朵官员紧随其后,“她是你外甥女你当然这么说!你这是任人唯亲!”
魏士柏叉腰:“她是我外甥女怎么了?我家有这么优秀的外甥女,你没有,所以你嫉妒对吧?我不怪你,谁叫你没我有福气。但是你连举贤不避亲的道理都不知道,四书五经读狗肚子里去了吧!”
另一个大鼻子跳起帮腔:“此言差矣。举贤不避亲,也得是公主的贤德能服众,合乎取官的标准才行,但是嘛……”他意味深长地欲言又止。
“吞吞吐吐干什么,屎壳郎堵嗓子眼了是不?要不要喂你点屎冲冲?来来来,你说说,公主殿下哪条不符合标准服不了众。温家魏家够不够显赫?她与朝中哪方有涉?七岁时作的文章便传遍盛京,算不算才情出众?刚刚破获青州案,算不算政务练达?啊?睁开你的狗眼睛瞧瞧,满朝文武哪个有她这样的资质和条件?还有你们,”他伸手虚点朝上其余人等,“还有谁,能同时满足你们双方提出来的所谓‘标准’?”
此言一出,满堂沉寂。魏士柏的话无意中提醒了两派人士,他们不约而同想到同一件事:温蘅虽然不是我方人士,但也不是对方的人啊!
与其有一半的概率让对方赢,不如让对方百分百不能得逞。
双方对视一眼,达成了奇怪的默契。
“陛下,微臣以为……”
“此议甚妥”四个字来不及出口,顺仁一拍扶手,怒喝道:“够了!都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菜市场吗?!国家大事,岂容你们讨价还价!”
百官跪倒,齐呼:“陛下息怒,臣等罪该万死!”
顺仁揉着额角,拂袖道:“都先散了吧,置相一事,容后再议。”
想了想,他又说道:“温蘅,你留下。”
*
御书房内,顺仁拧着眉毛直视温蘅。只是他不得不承认,今日连他也有点看不懂她了。
他尽量放缓语气,问道:“阿蘅,你今日为何如此胡闹?朝堂之上,可不是你过家家的地方。”
温蘅低眉敛首,恭敬道:“臣女不敢。臣女确实是想为陛下分忧。父亲在时便时常教诲,温家承皇室不弃才有今日荣光,皇上宵衣旰食夙夜不懈,做臣子的自然不能得过且过,务必时刻要以国事为己任,这才是温家子弟该有的样子,温蘅未尝敢忘怀。今日见陛下如此情状,一时情急,所以才勇于请命。”
顺仁轻叹了口气,稍微放下心来,“你有这份心,也算朕没有白疼你。只是此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忽听门外通传:“皇后驾到~”
话音未落,便见韦后掀帘入内,笑吟吟道:“我看阿蘅这个宰相倒是当得的。”
她仿佛没看见顺仁不满的眼神,亲手奉上一盏茶汤,温声道:“听说朝上陛下头风犯了,臣妾特制了清上蠲痛汤,最是散风热,止头痛,还请陛下趁热饮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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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姿容温婉,仪态柔顺,完美符合外间所颂扬的贤后形象。
顺仁不接,她只好将茶盏放在桌上。
他扫了她一眼,撇嘴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女子柔弱,哪里肩得起家国大事,还不是得靠我们这些男人……”
“妇道人家又如何?谁说女子柔弱肩不起国家社稷?”
顺仁的话再次被打断。
通传太监来不及通传,瑟缩在门边不知所措。
武威太后在芳息的搀扶下进门,顺仁连忙起身行礼。
太后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在阿蘅这个年纪的时候,已是东女国的三军统帅。当年若不是我率领‘东国八骑’为先帝攻城略地,打下城池无数,恐怕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也。一句‘女子柔弱’,恐怕言不符实。”
顺仁赔笑道:“母后说的是,儿臣失言了。”
太后这才喝了一口芳息递上来的茶,继续说道:“既然先帝谕旨女子可入朝为官,那便不可因阿蘅是女子辱没了她的才干。合不合适,自有百官合议,皇帝也免得落个圣裁独断、一言堂的坏名声。干得好不好,也要先干了才知道。孩子心意难得,不要糟蹋了才好。”
顺仁连连点头称是。
太后并未多逗留,似是专为说这番话而来,话说完了便走了。
温蘅看看气氛,寻了个借口,也退了出来。
见人都走了,顺仁才敢摔茶杯。
“你听听她都说的什么话?!好像父皇是靠她才得的天下!当年东女国以进贡为名,行寻衅之实,事情败露被驱逐出境,多年后为报复发动宫变,直接害死了父皇,这些她怎么不说?!也就是父皇仁慈,就因为当年一个口头承诺,不仅许了她后位,自己死了还不忘留下遗命保她太后之位,否则的话,我早就,早就……!”
他又摔了一个茶杯。
韦后轻拍他的背,安抚道:“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陛下和她置什么气啊?她口中的东女国,如今连个影都没有,不过过过嘴瘾罢了。老人家嘛,还是落叶无根的老人家,除了忆当年,翻不出什么花来。”
只有在太后面前,他们俩才像寻常夫妻一般,能说到一起去。
顺仁顺了气,斜睨着她道:“但我听你先前那意思,好像也希望阿蘅当这宰相?”
韦后边替他揉着额角,边说道:“我这希望,可都是为陛下着想。温蘅这不好那不好,但她向来听话是假不了的。陛下说女子柔弱,话是没错的,但是柔弱不代表不好,一个柔弱的宰相,不正好方便陛下收归相权,从此朝中诸事,如臂使指,旁人哪里还有插手的余地?”
顺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韦后又道:“陛下若不放心温蘅背后的温家铁骑和魏家清流,大可依样画葫芦,让她做个挂名的宰相,实权,依旧握在陛下手中。或者,将一部分相权分出去,让她只得部分权力,做个缺角的宰相,如何?”
许是她手法了得,顺仁居然觉得头不疼了。
“那你说,分给谁合适?为这个人选,估计朝堂上又要有一番争吵。”
韦后眼珠子一转,吐出个人名。
“陛下看,穆斐,如何?”
30. 第 30 章
“师父~师父?”
温蘅在天师观中几个大殿转了一圈都没见着人,又寻到院里。喊了几声无人响应,只有风吹树叶沙沙响。
温蘅在院内踱了几步,停留在一棵大树下,想了想,抬头冲着密不透光的枝桠又喊了声:“师父~”
方才还喧哗的风瞬间凝固了,树梢也沉默不语。
“出来吧师父,您的袍子又没藏好。”
树上静默了片刻,沙沙声复又响起,枝干跟着抖动起来,不一会枝叶间钻出一张清秀俊逸的脸,乍一看如十八儿郎,仔细辨认眼角眉梢依稀已有岁月的痕迹。
天师祝潜从树上一跃而下,在温蘅面前站定。
他向来被誉有天人之姿,五官深邃,俊美不似凡物,举止脱俗,如同来自天上一般。尤其脸上常年戴着一只金眼罩,更让他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此刻披散着头发,身穿青色袍子,只在腰间松松垮垮束条腰带,更衬得他形容洒脱,好似天外飞仙降世。
只要他不说话,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一幅画。
“小阿蘅~你怎么这么久没来看为师?为师好伤心啊~”
谁能想到,人前清冷少言的天师大人,在温蘅面前一开口就是撒娇嗔怪。
温蘅行过弟子礼,起身笑道:“师父您忘了,我回京第二天就来看您了,是您一直在闭关,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我还留了口信给您呢。”
祝潜敲敲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道:“哦对对对,看我这脑子,都被香火熏糊涂了。”又噘嘴怪道:“都怪你,一去青州就去了那么久,都没人在旁边提醒我,我才这么丢三落四,数东忘西的。”
温蘅连连告罪:“弟子知错,还忘师父恕罪~所以一听说师父出关,我不就马上来看您了嘛。”
温蘅入宫后大半时间都是由祝潜教养,但是她从小老成持重,祝潜的脾性却越大越像个孩子,大部分时候都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哄谁。
“乖徒儿~总算没有白疼你~”
祝潜满意地摸摸她的头,揉乱她的一头秀发。
温蘅已经习惯了和他名为师徒,实则玩伴的相处模式。仔细追究起来,祝潜只比她大八岁,当她师父的时候也不过一个半大小子,还得在她面前装深沉。后来装不下去索性不装了,打着释放天性的名义,天天带她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实则自己玩得不亦乐乎。毕竟顶着“火神之子”的光环,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人敢和他放肆玩闹。
这么说来,他们两人,一个童年短暂,一个没有童年,也算同病相怜。
“小阿蘅,和我说说,你出门这么久,都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
他们如以往一般,沿着院墙,绕着大殿一圈又一圈地走着,边走边听温蘅将出宫以后的经历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犹记得温蘅刚入宫时,经常整夜睡不着觉,祝潜就牵着她的手,在观里一圈圈地走,边走边给她讲满殿神佛的传说,一直到她听得呵欠不断、眼皮打架,他再将她牵回房间,看她躺好,替她掖好被子,轻拍一会,等她睡沉再离开。
所以祝潜经常调侃自己,不到三十,已有十年当爹经验。
听温蘅仔细说完,祝潜抚掌大赞。正好停在正殿门口,他转头对殿内笑道:“父神,母神,你们看,小阿蘅长大了,今时不同往日了呢。”
他口中的父神,正是大殿正中的火神金像,而母神,则是侧殿中的慈思圣女像。
慈思圣女,是天师观——当时仍被称为神火观的最后一任圣女。传说她乃是火神在九重天上的神侣,为匡扶人间大道,自愿舍弃神格,下凡投生为圣女。当她按照圣女的职责,独锁于火神殿内侍奉火神时,火神显现真身,与她交合,从而诞下神子。圣女诞下神子,便完成了她在人间的使命,就此人身陨灭,回归神位。
而神子祝潜,肩负大道正义,继承二神神力,作为火神的化身,则留在人间辅佐明君,开启盛世。
温蘅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大殿较她离开时又更辉煌了一些,火神像似乎也重新装点过了。
祝潜13岁正式执掌神火观后,第一件大事便是改神火观为天师观,重修大殿,为慈思圣女塑像。在他的主持下,神火教发展得如火如荼,很快就燃遍神州大地。
从前温蘅只觉得这座火神金像威严肃穆不可直视,如今看着他新镶嵌的蓝宝石眼睛,蓦然想到躺在病榻上的玉民叔,还有在烈日下劳作的李家村民们。他们在田里弯腰一辈子,也抵不上火神像的一只眼睛,思及此,心下颇不自在。
她扯出一抹笑,问道:“师父,人的命真的是一开始就注定好的吗?一丁点儿也改动不了吗?”
祝潜闻言不答,转身入殿,拈香,点火,跪祷,起身,又在火神像前的跪像背上踏上几脚。
这尊跪像有真人大小,匍匐在火神像脚边呈五体投地状,是他在重修大殿,为慈思圣女塑像时一并塑上的。他说这尊跪像代表世间一切邪恶,它跪在这里象征着魑魅魍魉如遇真神圣火,都得恐惧退让,臣服在火神神威之下。
所以他每次上完香都得踩上几脚,以表自己嫉恶如仇,替父神行道。
“天命难违,指的是结局难改,就如同人终究难逃一死,但死于何处,何种死法,则有千万种变化。又譬如父神行大道于人间,既可凭借霹雳手段,亦常施展菩萨心肠,但万变不离其宗,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他声音低沉,在大殿之内共鸣震荡,更显磁性,听入耳中循循善诱。
“小阿蘅,既然认定了要到达山顶,那么去往山顶的路,该由哪个方向前行,天神是不会介意的。”
温蘅默了默,又问:“即使我说我不想当皇后,天神也不介意吗?”
“你不想当皇后?逆天改命的代价可是非常沉重的。”
“我知道。所以我并不想逆天,只是想换个方式顺应天命,就像换条路上山。师父,您只需告诉我,这样还需付出代价吗?”
祝潜深深地看着她,直看进她眼底深处。他笑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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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有意思。”然后摘掉了金眼罩,露出一只湛蓝的异瞳。
在这只异瞳的注视下,温蘅仿佛沉入深深海底,瞬间无法呼吸。传说这只眼睛遗传自火神,上可窥伺天机,下可通达地府,四海八荒,无所不知。它被视作神祇的象征,从不轻易示人。
蓝眼睛仔细看了看温蘅,笑道:“你变了,不是从前的你了。那么天命也许也变了,如今我也不知道答案了。”
温蘅也笑笑:“需要代价也没关系,我付得起。”
祝潜将眼罩戴回原处,赞道:“这才像我天师观关门弟子该有的做派。”
师徒二人相视一笑,笼罩在温蘅心头多日的阴云随之散去一些。
上次廷争之后,上书支持她当宰相的人越来越多,甚至从青州传来了百姓联名信,也力挺她出任宰相。
物议沸腾之下,顺仁斟酌数日后,终于下了圣旨,分别任命她和穆斐为左右同中书门下平章政事,形同副相,共领相权。
这个任命,表面上是为了嘉奖二人在青州平乱有功,但实际意义,恐怕只有韦后这个枕边人才能读得懂。
她点着穆斌的额头,止住他的团团乱转。但没止住他的吱哇乱叫。
“母后啊母后,你怎么也支持温蘅当宰相啊?她本来就家世显赫,现在还手握相权,以后岂不成了我们的心腹大患?”
韦后轻声哄道:“傻儿子啊,让温蘅当宰相是因为她迟早要嫁给你,等过阵子朝局安稳,你们按照计划完婚,她手上的相权,不就成了你手上的相权了吗?”
穆斌若有所悟,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你让温蘅当宰相就算了,你还让穆斐那家伙当宰相是为什么啊?就算你想当好人,助他鸡犬升天,他也未必念你的好啊!”
韦后轻拍了一下他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雨便化龙。与其坐等金鳞化龙,不如我们送他一程,等他化形到一半,再将他一举打回原形,保准他元气大伤,再也翻不起浪来。”
穆斌听得云里雾里,“什么金鳞,什么化龙,母后你在说谁啊?和我说的是同一件事吗?”
如果不是确定是自己亲生儿子,韦后已经忍不住翻白眼了。
“母后的意思是,我们要给他机会犯错误,站的位置越高,犯的错误越大,就越难翻身。”
“哦哦哦,”穆斌终于听懂了,激动道,“这就是夫子之前说的,登高跌重,爬得越高,摔得越狠。”
“是啊,我们就等着瞧好戏吧,看看他们俩,谁先摔下来。”
温蘅以为和穆斐结盟,就可以相互倚仗,互为助力,将大禮朝局掌握于股掌之间。殊不知,人越是在自信的时候,越是容易行差踏错。就让他们在两人可以同掌相权,
与皇权相抗衡的错觉里,被自己一网打尽吧。
韦后看向门外。她的目光越过重重宫墙,层层云霭,投向盛京城中。
那里,有一只看不见的口袋,正在缓缓收紧。
31. 第 31 章
第31章
近几日,张咏的表现诡异,常常坐立不安,东张西望,门外有个风吹草动就想往桌子底下钻,路上的狗朝他吠两声,他就觉得是不祥之兆,甚至交代妻子为自己安排后事,购置棺椁。
辛氏知他素来胆小,一开始以为他又在衙中说出了话,或是办错了事,得罪了上峰,并不当回事。待看到他连私房钱都主动上缴,便知此事非同小可,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孩儿他爹,到底咋回事,你倒是说说啊。”
“唉,说了你也不懂。”
张咏边写遗书边叹气,烛火在他脸上投下大片阴影。
辛氏乡野出身,不通文理,不识政务,是实实在在的糟糠之妻。她生平最讨厌张咏说这句话,每次他说了,她就要拧着他耳朵吼:“我要是什么都懂要你何用?!”
但这次她只是温声劝道:“懂不懂的,你说了我才知道嘛。就算我不懂,你说出来,心里也好受些。”
张咏看她一眼,叹了又叹,将门窗一一关牢,才压低声音道:“陛下闭关修炼去了。”
这在盛京不是什么新闻。
一个多月前,顺仁祝祷三日后,从天师观内出来后即宣布要闭关清修百日。关于清修的缘由,一是为了酬谢天恩,二是在祝祷期间,他梦受神意,只要清修百日,即可修为大成,得享金身。
顺仁皇帝痴迷修道不是什么新鲜事,虽然这次闭关百日有些出格,但也算不上什么离经叛道,百官百姓茶余饭后议论两句也就罢了。
麻烦的是他闭关以后的事情。
闭关前他委任太子监国,并叮嘱左右平章政事即温蘅与穆斐,同领宰相职权,与六部共辅太子理政。
太子素无才名,胸无点墨,但若能按照顺仁的安排,按部就班,勉勉强强也能应付过去。
偏偏他坐上监国的位置以后,屁股上的自信直达脑袋,突然有了自己的主意,什么都要“他觉得”。
听到这里,辛氏仍旧未觉有何不妥。
“太子是未来的皇帝,提前练习一下让百官都听他的,也没什么不对啊。”
张咏摇头又摇头,眼里几乎滴下泪来。
太子第一件觉得的事,便是那些支持温蘅当宰相的文官武将都是乱臣贼子。
最近太子通过吏部频下诏令,处置了一大批官员。这些官员有的是因事贬黜,有的是京官外放,有的是明升暗降,朝堂上每天都有新面孔出现。
外的人只觉得太子初掌权柄,必得施展一二,所以于人事上有所动作也在所难免。但是张咏是翰林中书舍人,掌书写诰敕,条旨诏令多从其笔下出,又因生性唯诺,不善交际,多年淹留在这个文书岗位上,反而对笔下出现的人名了如指掌。
某日他突然发现,被处置的官员不是与温家有旧,就是曾为魏家门生,而被换上的新面孔,细究起来,则与韦后与太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这其实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政治清洗运动。
辛氏听出些眉目,但仍然不解。
“我之前听你说过,被处置的都是至少三品以上的大官,你一个从七品的文吏,当初想攀两家的高门也没攀上,现在看来反倒是个好事,你还担心个啥劲呢?”
张咏泫然欲泣,也不计较她口中“从七品”、“文吏”这些字眼。只因他还发现,那些被罢黜的官员中,还有一些与温魏两家毫无干系的,只因在温蘅为相这件事上曾发言声援便前途尽毁。而他,一时不慎,在上峰发表议论时,也随口附和了两句。如今,上峰不知在岭南哪座山里赶猴子,叫他如何不心有戚戚焉。
他期期艾艾道:“覆巢之下无完卵。那些三品的大官,朝廷多少还顾及着体面,先提溜到无人处再慢慢折磨,可我一个从七品的文吏,杀我不过手起刀落的事,除了你,满盛京还有谁在意?就算你在意,也是求告无门,一点用没有。唉,干脆我写封和离书给你,你自带着孩子回娘家去,拉扯他们长大,也算保全我张家一点骨血。我嘛,与其天天担惊受怕地等死,不如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了断……”
边说边取新纸来。
辛氏性子泼辣,最看不惯他的窝囊做派,跳起来一把扯过他手里的纸,连同桌上的遗书撕了个粉碎。
“着什么急啊你?!排你前头的四五六品官,都没杀干净呢!刀还没砍到你头上,你倒先把自己给吓死了!万一还没轮到你死,那个温家大姑娘,就是女宰相,赢了呢?那泼天的富贵,错过了岂不可惜?”
张咏泪眼朦胧地看着遍地纸片,又看看辛氏,“真的吗?你觉得温相能赢?”
辛氏心里也没底,但为了避免丈夫趁自己睡觉的时候跑出去上吊,硬着头皮也得胡诌两句。
“女人都能当宰相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而且女人当宰相比男人当宰相难吧?那这温家大姑娘能当上宰相,更说明她厉害啊,哪能那么容易说输就输呢?”
张咏向来耳根子软,听辛氏语气笃定,言之凿凿,也听出了几分道理。
一个百年清流,一个开国功臣,怎么可能说倒就倒呢?而且她还是陛下亲封的左相,就算太子看她不顺眼,等陛下出关了,不就拨乱反正了吗?所谓朝局,不过东风压倒西风,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自己还看得少吗?
他心念一转,收起笔墨,转对辛氏吩咐道:“明儿你替我裁两身新衣服来?”
“做什么?又不过年又不过节的。”
“哎,你果然不懂。”张咏埋怨地看了她一眼,“不到两个月陛下就出关了,到时候就是为夫升官加爵的日子了,还穿身上这麻布衣,成何体统嘛。”
辛氏大大地翻了个白眼,“等你真升了官再说吧。十几年了一点俸禄没加,就那么几个钢镚,扯块布都费劲,还裁两身衣服,装什么样啊。”
说完便骂骂咧咧哄着娃睡觉去了。
*
朝中如张咏般惴惴不安的人不在少数,像辛氏这般乐观的反而寥寥无几。
无数双眼睛都盯在温蘅身上,只因她的荣辱也关系着自身的荣华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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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反而是身处暴风眼的温蘅,仿佛对周围的狂风暴雨无知无觉,心里眼里都没有任何波澜。
正式上任后,她便搬回了温府居住。温泉喜极而泣,立刻将厨房扩建了一倍大。
温蘅每日天未亮便起身换上朝服,用点简单的早膳垫垫肚子,然后乘马车至午门入朝,散朝后于御前参预机务,事毕入文渊阁处理政务,直至酉时方才散衙。
这个作息,是温儒在世时数十年如一日般坚持的。
温儒每次站在府门口,看着温府的马车伴着太阳西沉的余晖渐渐驶近,总是忍不住擦眼睛。
泪眼朦胧间,好几次他都将温蘅下车的身影错看成温儒。
他全然忘了,温儒很少乘车,乘马居多,也很少老老实实呆到散衙才归府。
而且,他从未在御前挨过骂。
而温蘅,几乎次次不落。
每次御前议事,穆斌不是越过她,直接与六部长官对柄机要,就是故意挑些她不知道的庶务刁难她,然后阴阳怪气她忝居高位,名不副实,甚至直接当面叱骂。
就比如今日,穆斌以黄河匪患之事相问,温蘅对地方递上来的呈报,向来事无巨细必一一亲览,所以一开始应答得还比较顺利。黄河沿岸向来水患成灾,一到灾年,如果朝廷赈抚不到位,走投无路的灾民就极有可能由民变匪。
温蘅陈奏了几条赈灾措施,都是冲淡平和之举,并无半点差错,穆斌却冷笑着,将一本折子扔到她脚边。
“黄河边寇盗泛滥,侵略民居,甚至攻占了府衙,左相一味绥靖招安,是不知乱世必用重典的道理,还是只想成全自己爱民如子的名声?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知道,是无才;爱匪甚过爱民,是无德,无德无才,沽名钓誉,这宰相之位,你如何坐得安心?!”
她捡起脚边的文本,粗粗浏览过去。是这次受灾最严重的徐州城,七日前州府刚上报的情况里,还说情况可控,民情稳定,但这份呈报却说民情汹汹,难以抵挡,匪灾已成燎原之势,如不及时镇压,恐一路延烧至盛京。
落款时间是前日。
但这两日温蘅桌案上并未出现任何新的公文。
她心里微微一讪: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有希望她赢的,就有希望她输的。有人为了讨太子欢心,故意略过通政司和六部凡上报必关白宰相的流程,将重要奏折直达御前,既让她无法及时掌握重要情况,也给了太子为难她的绝佳理由。
每次穆斌看到她眼中的茫然,心里总会涌起巨大的满足,因徐家倒台产生的落败感稍稍得到缓解。但再看到她脸上的波澜不惊,又被更大的愤怒所吞噬,于是下一次,他会寻一个更恶劣的罪名扣在温蘅头上,用更激烈的言辞攻击她。
穆斐呢?
他压根没有获得入阁议事的资格。
穆斌明面上让他主管京城防务,其实就是让他每天在城内四处奔波,完全无暇插手政务。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在温蘅散衙时,等在她回家路上,与她远远相视一笑,聊做宽慰。
32. 第 32 章
温蘅觉得今日有些异样。
若说具体什么表现,大概就是入冬时节,天气竟然回暖了;穆斌罕见地在朝会上没有骂人,主要是没有骂她;还有,穆斐没有在固定的路口出现。
为了不被穆斌抓住把柄,太子监国后他们便可以减少了私下见面,朝堂上因为穆斌的蓄意安排,也鲜少机会碰面。一开始只是偶然在某个路口相遇,后来便默契地在这个路口碰面。有时候是传递消息,更多时候只是点头致意,报个平安。
但今日,马车即将驶过路口,依旧未看到穆斐的身影。
温蘅吩咐将马车的步子放得慢之又慢,还是挡不住路口在视线里渐渐后退。
“停一下。”她索性叫停了马车,转头对竹芝说道,“昨日泉叔好像说厨房里少了一味调料,没它今天开不了火,刚好此处有食货铺,你下去问问有没有。”
竹芝心领神会,下车进了铺子,先是在铺面上挑挑拣拣,然后又与掌柜东拉西扯,将时间足足拖延了一炷香,终于等到路口另一头,由远及近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是他的样子今日有些奇怪。虽然特意将步子放慢,强作自然,但仔细看,仍能看出步伐不稳,尤其右腿僵硬。脸色也有些发白。
顾不得周围还有穆斌的眼线,温蘅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他身边。
穆斐不禁苦笑:果然这等拙劣的伪装,只能骗骗平常人。温蘅心细如发,如何能被轻易骗过?
“你受伤了?”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嗯。”他知道隐瞒没有意义,索性据实以告,“昨日修城墙,不慎被石头砸了脚。”
其实是一块一人多高的巨石,从高处滚落下来,他将旁人推开,自己却被轧了腿。还好他素来身体强壮,筋骨结实,所以没伤到骨头,只是免不了皮肉之苦。
温蘅眼神一黯,幽幽道:“想不到,现在连修缮的活,都要你亲自干了。”
她早已听说,穆斌名义上让穆斐主理京城防务,其实只是阻挡他入阁议事的借口。他和韦后在三营五军二十二卫中都安插了自己的人手,穆斐如同接手了一块滚烫的铁板,于城防要务完全插不上手,只能在日常庶务中打转。加之上下不协,指挥不动人,许多杂活甚至还得自己亲自动手干。
她自嘲地笑笑,“你说开天辟地以来,哪里有像咱们这样的宰相啊?”
穆斐倒笑得坦然,“种地的皇子都做过,修城墙的宰相如何做不得?搞不好以后还能传为一桩美谈呢。”
他的爽朗感染了温蘅,笑容也轻快了起来。
自从他们碰面以来,一直有数道窥伺的目光跟随这他们。
但此刻也顾不上许多了。既然已经被逮到了,不如抓紧时间多说两句话。
“你瘦了许多。听说除了修城墙,你还修缮了营房、军械和道路?”
穆斐点头,“听说你挨了不少骂,可还受得住?”
“狺狺狂吠,不足挂耳。只是穆斌如此狂妄,实在匪夷所思。难道他不怕陛下出关后和他清算吗?”
穆斐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敖家已经离京了吗?”
“对,上个月,我盯着他们一家人走的。”
准确来说,敖烈是被温蘅赶走的,敖煦是押着敖烈回老家的。
针对温蘅的官场清洗开始之时,她也担心过会不会波及敖家。
敖烈毫不在意地一挥手,“没事,我让我哥上的是反对你当宰相的折子。”他对上温蘅的瞪视,颇有些失落。“我早说了让你别留在这,随我回太平去吃香的喝辣的,这下可好,天天听穆斌那家伙狗叫,多没劲啊。”
难得敖煦对他的请求没有驳斥,反而很爽快地写了一道洋洋洒洒的奏折,痛陈温蘅为相的弊端。不知情的人读了,一定以为两家有深不可逾的世仇。
温蘅闻言大怒,当场叫人用扫帚将他扫出温府大门。次日又亲自登门,让敖煦立刻、马上、当即带上他弟弟滚回老家。
敖煦好脾气地笑笑,拱拱手,当着她的面,就打上包袱,捆上弟弟,登上敖家的船,顺流之下了。
“按照穆斌的性子,因为徐睿知的事,他一定对敖家记恨在心,势必找个机会报复回去。与其担心他不知何时出手,不如找个由头让他们回老家躲躲。”
穆斐点头道:“你做得对。若不趁着穆斌还没反应过来时出城,恐怕现在已经走不了了。”
温蘅闻言,将目光投向重重宫城。那里,就关着一个出不来的人。
*
宫墙之内,穆文澜正在练枪。
一杆素银梅花枪,通体雪白,在她手里虎虎生风。腾挪转跃,轻若无物,但三丈之内,无人敢近身。因为只要长了耳朵的,都听说过这杆枪下死了多少亡魂,才成就了穆文澜的威名。
院子角落里的一炷香燃尽了。穆文澜停下动作,先是接过下人递过的汗巾,擦了汗,又拿起绢布,细细擦拭枪身,随后才亲自将长枪放置回原处。
不远处,一道身影急匆匆地穿过长廊,拐过墙角,奔到穆斌身边禀告。
“长公主已习武完毕。”
穆斌扔下手中的茶盏,咽下嘴里的茶点,问道:“她手里的枪收起来没有?”
“收起来了,小人亲眼看她收好枪才来禀告的。”
穆斌心里稍安。他不怕温蘅这种讲道理的老实人,老实人好欺负。但是穆文澜这种看着讲道理,但是道理讲不通就讲武力得疯子才可怕。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疯,而且知道也没用,因为你打不过她。
他清了清嗓子,“咳,好,那宣她来见孤。”想了想,他改口道,“算了,还是孤屈尊去见她。”
对于武疯子,不可以常理度之。自己即将成为一国之君,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他振袖理容,雄赳赳气昂昂走到穆文澜院中,正要开口唤她来跪,冷不防一只羽箭破空而来,擦着他的脸,钉在他身后的柱子上。一绺鬓发徐徐飘落。
穆文澜不疾不徐踱步过来,施施然拱拱手,不咸不淡道:“见过太子。未曾想这里还躲着人,没吓着太子吧?”
穆斌强作镇定,勉强“没、没有”了几声,扭头低声怒喝道:“狗奴才,你不是说她已经把武器都收起来了吗?!”
方才去禀告的小黄门抖如筛糠。他怎么知道长公主练完枪还要练箭,天下像她这样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女人,除了传说中的年轻时候的太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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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澜将手里的弓递给旁人,反手从武器架上抽出了一把宝剑。
利剑出鞘,“唰”一声照亮了穆斌慌张的脸。
“你、你想干什么?”
他抖着声音后退了几步,还将小黄门往自己身前拉了拉。
穆文澜挑眉,“我以为,太子殿下这时候来找我,是想和我切磋一二,原来不是?”
穆斌稍松了一口气,整整衣领,昂然道:“舞刀弄枪,乃莽夫所为,难登大雅之堂,孤向来不屑此道。”触到对面冷硬的眼神,声音不由低了几分,“孤,孤此次来,是要跟你讨要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还需要太子亲自来向微臣讨要?”
穆斌攥紧拳头,一咬牙,脱口道:“虎符。孤要你将虎符交出来。”
她此次归京,带回边军三千,一直驻扎在郊外。虽然卸了甲,但迟迟未交虎符。她先前试探着要带兵返边,被韦后母子以各种理由拖着不让走,原来是在这等着她。
她不看穆斌,手起剑落,剑光闪过,近旁一棵小臂粗的松树应声而断。
“好剑。”
穆斌听着有些不舒服,但也只是将小黄门又往身前拉了拉,试图和她讲道理。
“你看啊,边将返京,按律就得卸甲交虎符,以前嘛,都是因为你每次待不超过三日就走,皇祖母又偏袒你,所以虎符说不交也就不交了。但如今由孤监国,咱们谊同姐弟,份属君臣,该按规矩来的还是得按规矩来……”
穆文澜冷笑,“意思是如果我现在带兵出京,就可以不用交虎符了?”
乍被打断,韦后教的说辞一下子想不起来了。穆斌脑子转了又转,只记起母后千叮咛万嘱咐的一句话:“一定要让她把虎符交出来。只要虎符到手,一切都好说。”
他心一横,手一伸,朝她摊开手掌,“我管你带不带兵,出不出京,今日我只要虎符。”
穆文澜盯着他静静看了半晌,直看得他心里发毛。就在他忍不住想喊“救命”的时候,她突然冲她笑了一下。
这一笑转瞬即逝,快得让他分辨不出她是笑他蠢,还是向跟他示好。
只见她一扬手,手中剑直直飞出,严丝合缝,直入刀鞘。然后她从袖袋中摸出一个不足巴掌大的锦袋,倒出虎符,恭敬地双手奉上。
“虎符在此,请殿下验收。”
穆斌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一下子被自己的威势所震慑,心想先皇在世也不过如此,声音立刻嘹亮了起来。
“啊哈,算你识相。”他接过虎符,又看又摸,还上牙咬了咬,没看出端倪,决定还是带回去给母后检验一下,于是旋踵即走。
穆文澜在身后朗声道:“君无戏言,还望殿下记得刚刚说过的话。”
穆斌走得急,无暇细想,只是应道:“记得记得,孤都记得,就按刚刚说的办。”
眼看他们走远了,在暗处观望了许久的芳息才现身。
她的语气颇有些嗔怪:“就算殿下想自由,倒也不必将虎符拱手相让。”
穆文澜重新拿起弓箭,瞄准对面的箭靶,语气自信笃定。
“姑姑多虑。我带兵,靠的可不是那铁疙瘩。”
话音未落,驽箭离弦,正中靶心。
33. 第 33 章
今日议事,依旧绕不开黄河匪患的议题。
众臣提出的对策,被穆斌一一驳回,还骂他们不动脑子光动嘴,敷衍塞责。堂下噤若寒蝉,又被他骂尸位素餐,对不起朝廷的俸禄和天子的信任。
他的眼神一一略过阶下群臣,最后停在温蘅身上,冷笑道:“天下水路,尽归敖家。这黄河边的事,和敖家肯定也脱不了干系。上月镇海侯毫无预兆,举家迁回太平府,不过月余徐州就爆发匪患,这背后的联系,怎么没有一个人敢提?温相,听说镇海侯出京之日,你还亲自登门相送?”
既然都逼到眼前了,断没有退让的理由。
温蘅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不卑不亢道:“镇海侯乃先皇亲封开国勋臣,且多年来与官场无涉,一心专营漕运,为朝廷开辟水路,输送天下钱粮,其忠心日月可鉴。殿下既不顾旧臣情义,也不理新候功绩,岂不寒了当朝臣子们的心?”
句句掷地有声,激起四周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穆斌喝道:“都住口!朝堂之上,岂容私议?!”
他和韦后知道敖家对温蘅多有相帮,也知道温蘅对敖家那小子态度并算不上好,所以计划先剪除敖家,然后再借敖家弹压温蘅,将她牢牢掌握。但未料到温蘅会为了敖家直接顶撞他。
穆斌的脑子难得动了起来。
他冷笑道:“忠不忠的,查一下不就知道了?来人。”
眼风一扫,锦衣卫指挥使顾威会意上前。
如果此事由锦衣卫负责,嫌犯直接下诏狱审问,不管有罪无罪,最后放出来的也是废人一个了。
温蘅一个箭步抢在前头,叩首道:“臣自请前往徐州剿匪平患,以证敖家清白。”
众人皆是一愣,此去徐州,未知匪徒底细,温蘅又是个孱弱文臣,别说平乱,不要被掳去当肉票就不错了。
有人开口欲劝,穆斌哈哈一笑,断然道:“好啊,既然你有心为朝廷分忧,那孤就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平匪患,二证清白,两件事有一件事办不明白,我就断了敖家的袭爵,贬他们为庶民,还要抓他们进诏狱受审。”
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时间仓促,任务艰巨,这分明是有意刁难了。
只有温蘅,波澜不惊地叩首谢恩,然后恭敬地退出了殿外。
*
此次去徐州,比上次去青州还要急迫,前途更加渺茫。
去青州,是不知道能否有收获;去徐州,是不知道能否或者回来。
但温蘅只是淡淡交代一句“出个公差,月余便回“,便带着竹芝、松杉和老哑上路了。
这回,来不及给舅舅留信,温泉也来不及相送。
但是走到城门口,已经有个熟悉的人影在等她。
他的消息一如既往的灵通。
她看着穆斐手上的累累伤痕,轻笑道:“修完城墙又修了啥?”
穆斐也笑,“啥也没修,受命连夜造了一千只箭。”
他递过来一枚箭镞,说:“我亲手做的,佛前开过光,你带着,保个平安吧。”
温蘅接过,细细端详,指头大小的镞身上镌刻着京军独有的徽文,冷硬的金属被被打磨抛光过,散发着幽深的光泽,尾端打了个孔,系上麻绳,长度刚好绕她的脖子一圈。
她一边说:“我向来不信鬼神之说的。”一边却将其套上脖子。
穆斐戏谑道:“天师弟子不信鬼神,天师大人听了该有多难过啊。”
“他老人家伺候陛下闭关,听不到。倒是你,不难过就行。”
他张了张嘴,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经她提醒,对她离京这件事,自己好像是有点难过的。
温蘅神情自然,继续说道:“我离了京,朝堂上的靶子只剩你一个,穆斌的为难恐怕只增不减,你的日子更加不好过了。”忽又奇道:“你怎么脸红了?”
“天热,这天,太热了。”
温蘅疑惑地看看车内的暖炉和厚毡。
穆斐又道:“我这不是红,是黑!纯黑!”
“是吗?难道我眼花,连红与黑都分不清了?”温蘅更加奇怪,伸手就向他脸上摸去。
穆斐大骇,慌忙侧身躲开。她顿觉此举不妥,尴尬地缩回手。
两个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面对面站着,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
竹芝在旁和松杉嘀咕道:“怎么没声了?是不是事关机密,咱们不方便听啊?哎,你不是会唇语,给读一读啊。”
“既然不方便听,就自觉些吧。”松杉说罢,抬头瞄了一眼,“他们啥也没说。”
“咳,”穆斐清清嗓子,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什么,这次去徐州,你有什么打算吗?”
温蘅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
上下两辈子她都没去过徐州,上一世也未见徐州和穆斌有什么瓜葛,目前有效信息为零,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了。
她想了想,又说:“除了太子,你可能还需要提防他身边的人。我总觉得,太子背后,还有其他给他出主意的人。”
原以为,拔除了徐睿知这个太子党首,穆斌的势力会一落千丈。但是观他近来种种行迹,不仅没有变笨变迟钝,仿佛更加激进了些。
穆斐不以为意,笑道:“多谢提醒。搞不好趁你不在的时候,我能将太子和他背后的势力连根拔起。”
温蘅挑眉,“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如果是他,也许真有可能。
马匹不耐地低嘶了数声,似乎在催促。
温蘅看看日头,时候确实不早了。
穆斐送她登车,并不急着离开。
她隔着车窗问道:“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穆斐想了想,道:“平安归来。”
许多话,等她回来后,他再慢慢和她说。
*
甫入徐州地界,一路便是夹道欢迎的百姓和吏卒。
路边稀稀拉拉地张挂着彩布和纸花,虽然看着寒酸,但是欢迎之意诚恳。更别提老百姓们热切的眼神和灿烂的笑容。
竹芝一开始很高兴,“可以啊,跟去青州时完全不是一个待遇,这是把我们当救世主了啊。”
温蘅依旧淡淡的,“上次去青州是微服私访,密不外传,这次是奉诏平乱,待遇自然不同,就算是表面功夫,他们也得做足来。咱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27741|18297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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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杉在旁点头赞同。
待看到徐州知府如丧考妣的哭脸,竹芝也掉下脸来,不高兴道:“干嘛呢这是?哭丧啊?青天白日的对着我们少主抹眼泪,多不吉利啊。”
徐州知府王贵,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皱成一团,闻言立即抬手抹去眼泪,顺便将五官抹平,努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期期艾艾道:“下官这是高兴啊,喜极而泣啊,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殿下给盼来了啊。您要再不来,我王贵恐怕就要变成王鬼了啊。”
他唱戏一般的腔调,将竹芝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温蘅温声道:“王大人言重了,劳您出城远道相应,有什么话,咱们起来再说。”
说着,伸手去扶。
没扶动。
实在是他身上的盔甲太重了。
王贵身后的士卒似乎已经习惯了,见状上前,一左一右架着他胳膊,将他从地上搀起。
三副盔甲碰撞摩擦在一起,叮铃哐啷响成一片,比打铁铺都热闹。
王贵扶着士卒勉强站好,喘着气说道:“下、下官出城五里,不止是为了相迎,也是为了保护殿下安全。您不、不知道,这些水匪猖獗得很,最近不止做岸边的生意,连岸上的,也不放过。”
他朝温蘅身后望去,眼神期待,“哎呀,殿下真是爱民如子,孤身先来赴任。只是不知,大军何时到来啊?”
温蘅也望向他身后,“并无大军。不知贵府地界上尚有多少士兵?”
穆斌并未让她带兵同行,只在诏令上写明可随意调用徐州地方军队。
王贵僵硬地扭头看向她,呆滞地发出一声:“啊?”
温蘅脸上的表情告诉他,她不是在开玩笑。
他身子一晃,刚刚站稳的身子直挺挺向后倒去。左右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不然任他这么倒下去,扶他起来得扶到天黑。
王贵躺在二人手臂上嚎啕大哭,“天要亡我王贵啊!可怜我王家三代单传,香火就要断在我这里了!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竹芝怒喝道:“你跟谁在这号丧呢?!殿下问你的话为何不答,信不信我治你大不敬之罪!”
王贵刹住嗓子,站起身来,抽抽噎噎道:“不是下官不敬,实在是悲从中来,情难自已,望殿下海涵。如殿下所见,徐州部队,尽在此了。”
他朝身后一指,松松垮垮、全副武装、满打满算不过二十来号人。
温蘅还未发话,竹芝先跳起来了,“你蒙谁呢?偌大的徐州只有这二十几个兵?是不是你私裁军队,克扣军饷了?这可是死罪,我们可以先斩后奏!”
松杉配合地亮出刀刃。
王贵又哭上了,“呜呜呜下官冤枉啊~借下官十个胆子,下官也不敢碰军饷啊。实在是匪患彪悍,三千精兵死的死,伤的伤,还能上场作战的全在这里了。别说兵卒,就是全徐州能用的兵器,也全在他们身上了。”
他哭得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想过徐州情势严峻,但没想到情况如此惨烈。
温蘅不禁陷入沉默。
众人正面面相觑,突然一名小兵由远及近奔来,边跑边喊道:“不好啦,不好啦,贼人又打来啦!”
34. 第 34 章
小兵只有十六七岁光景,灰头土脸,身上的衣服明显大一号,穿在他身上像挂在竹竿上一样到处晃荡。
王贵倒抽一口凉气,几乎晕厥过去。缓过神来也是语不成句:“你你你,说他们要打打打来了???”
“对啊!我亲眼看到的,还能有假?!”
王贵又抽了一口凉气,真的晕过去了。手下人慌作一团,掐人中的掐人中,扇风的扇风。
温蘅接口道:“他们大概多久到?”
小兵掰着指头算了算,“大概一炷半香的时间,大部队就能到这。”
温蘅在心里快速盘算起来。这里距城五里地,除了四五马匹,其他人都是步行,本就不快,现在还多了一个晕倒的王贵。而贼匪据传以骑兵为主,又无辎重,如果不设法阻拦,一炷香便可赶上这些人,到时候大家都得成瓮中之鳖。
她沉吟片刻,对小兵问道:“你认识附近的村民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接着说:“你去找些村民,沿道敲锣打鼓,高声大喊:‘官军来了!十万之众!’”
小兵愕然,看看在场的二三十号人。只听过以一当百,没听过以一当万的。
温蘅扔给他一个钱袋,“快去吧。”
他立刻两眼冒光,脚底生风地跑走了。
温蘅又转头对几名士兵说道:“你们再去找几头牛羊来,跟这些马凑成十匹。在头前悬萝卜,身上扎草人,尾部挂大树枝,驱策它们在路上奔腾不休。等大路上起了烟尘,你们就立刻撤回。”
士兵们不明所以,但对上峰的上峰,自然不敢违逆,只得把王贵搬上马车后,便按温蘅交代的去办了。
*
王贵一睁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几和榻案,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喜的是,自己没下地狱。悲的是,刚过而立之年,便死于匪手。
悲喜交加了片刻,他决定还是接受现实,先找鬼差搞清楚投胎事宜。
他撑起身子,向上首望去。
只见上首正中书案前,端坐着一个瘦弱女子,正在翻阅卷宗。身后一左一右,两位女婢随侍。其中一位神情肃杀,通身阎罗气派,确是鬼差无疑。
看来允许女子当官的风,也吹到了阎罗殿。
王贵清清嗓子,恭敬道:“小人徐州王贵,新魂到此……”
温蘅听到声音,看向他,温声道:“王大人,你醒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王贵终于醒过神来:他没死。贼匪居然兵不血刃而回,恐怕都是眼前这位左相的功劳。“护国公主”果然洪福齐天,跟着她,能保命。
他翻身下榻,倒头就拜:“下官谢丞相救命之恩!还请丞相救救徐州,救救百姓!”
温蘅放下卷宗,上前将他扶起。
卸去了沉重的盔甲,王贵终于露出真容。一个三十出头的微须男子,身材干瘦,两鬓过早地染上了霜色。
温蘅道:“王大人言重。护城保民,本是分内之事,何足挂齿。只是我看卷宗上对匪患如何兴起,如何成燎原之势,语焉不详,烦请大人详述。”
王贵同温蘅落了座,大大叹了口气,方才娓娓道来:“不是上折时不想说清楚,而是实在说不清楚。最开始的时候,只是零星百姓,因生计无着,不得已落草为寇,以锄头镰刀于山道上剪径,抢的也以粮食为主,从不伤人性命。对这些草寇,官府赠予粮食,拨给住处,稍加安抚,无不归顺的,所以闹了两个月,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怪就怪在半个月前,当强盗的好像换了一拨人。这拨人马匹武器俱备,武艺娴熟,攻防有序,完全不像寻常百姓。最诡异的是,官军与之交战数回,起初不乏胜绩,缴了他们不少辎重马匹。可是一转眼功夫,他们又是披挂整齐地卷土重来,好像他们那些刀啊枪啊,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三番五次下来,官军疲乏,渐渐落于下风,他们趁势攻城略地,烧杀抢掠,官军保民同时难以自保,以至于三千精锐仅余三十少壮。”
“训练有素,装备齐整,”温蘅叩着桌子,消化王贵提供的信息,“这听着,不像匪,倒像兵了。”
王贵眼皮子一跳,压低声音道:“左相英明。其实下官也有所怀疑,这些匪徒在徐州地界上来去自如,对此处地形了如指掌,每次进攻和撤退都有明确信号,莫说普通强盗,就是地方军队,也难以相抗一二。”
说完他不放心地向门外张望去,问道:“不知左相用何高招退敌,可支撑多久?”
“疑兵之计,支撑不了多久。”
等对方发现烟尘之下并无大军,只是几匹牛马,百姓呼喝也不过虚张声势,一定会重新攻过来。恼羞成怒之下,恐怕攻势会比以往更加猛烈。
王贵闻言大骇,声音也跟着磕巴起来,“那,那该如何是好?”
温蘅老神在在,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他倒了一杯。
王贵心头一松,暗笑自己没见过世面:左相既然来了,肯定是带着办法来的嘛。而且左相头顶那么多响当当的头衔,随便亮出哪个都能吓敌匪一跟头。
他恭敬道:“下官失态,让丞相见笑了。丞相成竹在胸,从容态度令下官叹服,但退敌之计,还请明示。"
温蘅轻啜一口茶,慢条斯理道:“无计。”
“扑通”一声,王贵掉下凳去,愕然地瞪着她。
“但应该也无碍。”
听王贵描述完,她总觉得这支伪装成土匪的军队,是为自己准备的。如果单纯是为了杀自己,那在京中有的是机会,何须大费周章将自己派道徐州来,还专门组建了一只军队?恐怕所图并非一己之身。那只有自己在这,戏是唱不起来的。
穆斌和他身后的人,究竟是想利用自己,挖到多深,铲除多少异己,才甘心呢?
温蘅继续说道:“既然天师预言本相位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想来没到这位置之前,本相是死不了的。既然死不了,说明我护得住城里的百姓。所以王大人放心吧,跟在本相身边,保你活命。”
王贵将信将疑,但还是往她身边爬近了两步。
实在是天师名头太响亮,就算不信左相自吹自擂,也不能怀疑陛下对天师的信任啊。
他正心里打着鼓,外头连滚带爬奔进来一个小兵,口中直呼:“大人!大人快来啊!”
正是先前的传信兵。
王贵手脚抖成一团,爬了几次,才从地上爬起来,哆嗦着问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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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土匪打进来了?士兵们死伤多少?有没有百姓遭殃啊?”
小兵连连摆手,边喘边说:“不,不是,土匪没打进来,他们投降了!”
*
据说土匪头子正领着残部在城门口献降。
在去往城门的路上,小兵将自己见到的景象一五一十都说与温蘅和王贵知道。
“大大人料事如神,那些土匪听到百姓奔走相告,又看到驿道上烟尘满目,以为大军来援,不敢轻举妄动,便停在城外五十里处静观其变。小的们按照大大人吩咐,烟尘一起,便撤回城内,并无丝毫损伤。只是匪徒很快便勘破真相,驱散了牛马,又打算结队来攻。他们的人马展眼便到城门前,小的们来不及禀告大大人和大人,决定和匪徒决一死战,哪怕战死也绝不投降!”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忍不住高昂起来。王贵连声称赞,说道:“好好好,晚上给你加鸡腿哈。”
小兵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土匪们不断往城上射箭投石,还运来攻城槌撞击城门,守城的士兵们难以抵挡,陆陆续续有人受伤。小的都已经把后事想过了一遍,以为今天就得交代在这了。突然!”
为了烘托气氛,他特地停顿了片刻。
王贵急道:“快说!不然扣你鸡腿!”
“哦哦哦,好的好的。突然打北边——就是大大人来的那方向,又起了腾腾烟尘,还听到马匹嘶鸣。大家伙还以为这又是大大人故技重施,想吓退匪徒。城门下的土匪们也是这么想的,不仅毫无惧色,还对着那个方向大肆嘲笑,说大大人和大人黔驴技穷,想不出别的招了。小的听了那个气啊,恨不得跳下城楼去撕烂他们的嘴,可恨城楼太高,我又没练过轻功……”
温蘅打断道:“说重点。”
“哦哦哦,好的好的。说时迟那时快,烟尘深处杀出一只军队,骑着高头大马,持着长刀利剑,冲入敌阵之中,砍瓜切菜一般,一下子杀伤了许多人。呵,那些土匪平常看着威风,跟这支军队比起来,不过就是些乌合之众,一击即溃,四处逃散。土匪头子看着情形不妙,立刻跪下求饶,说愿意投降,归顺朝廷,任由官府处置,只求留他一条性命。喏,这就是全部经过了。”
小兵说完,长出了一口气。
温蘅问道:“打头领兵的是谁,看清楚了吗?”
北边是盛京的方向。是谁,能从京城带兵而出,在自己危难之时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她心里浮现出一个名字。但她不敢仔细追究。
小兵摇头,“打头的将军威风凛凛,武艺高强,但是覆辙面甲,小的看穿眼睛也看不见ta的长相。那位将军让人将土匪们都绑了,就派小的来禀报大大人和大人了。喏,大大人您看,就在那。”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城门前。
展眼望去,城门前空地上跪着数百名面色不忿、身材高大的壮汉,四周围着一圈负责看守的士兵,都是陌生面孔。
小兵手指的方向,有道背影,正骑在马上,与旁人说些什么。只见通身银甲,在阳光下反射出点点鳞光。
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身来,看见温蘅,摘下面甲,然后冲她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温蘅很熟悉。
35. 第 35 章
看到温蘅,穆文澜翻身下马,迎上前来。在旁的副将等人也纷纷施礼相迎。
温蘅奇道:“阿姊怎会在此处?”
“我交了虎符,穆斌许我自由出入。我本来想回边城,听说你不带一兵一卒来平乱,不太放心,就绕道过来看看。不想刚好遇到这群不要命的,就干脆替你收拾了。”
温蘅扫了一眼四周,在场士兵观其服饰确实都是她手下边军无疑,人数大概在五百上下。
三千边军,穆文澜只带走一小部分,留了十个二百五给穆斌,已经很给面子了。
王贵在旁听出了来人是谁,纳头便拜。
长公主威名在外,人人都道是战神转世,若不是托左相的福,此等神仙,自己这辈子哪有福气见上?
“下官徐州知府王贵,见过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穆文澜一抬下巴,道:“起来吧。在这里,还是称我将军较好。”
王贵喏喏称是。
她转对下属吩咐道:“将这些匪徒都押进牢里好生看管。”又问温蘅:“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置?我看穆斌打算借着这些人栽赃敖家,再牵连到你身上,依我说,不如都杀了干净。”
“不可。”温蘅摇头,“先皇遗训,不可杀降。若此时杀了他们,不说敖家勾结匪患的罪名洗刷不清,反倒坐实了我有违祖训、大逆不道。”
穆文澜不言。在边疆打起仗来,哪管什么祖训不祖训。斩草不除根,地下见祖宗。
王贵在旁苦着脸道:“丞相说的在理。可是这些土匪忒狡猾了。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投降了。之前官军也有打胜仗的时候,他们一见情形不妙,就竖白旗喊投降。为着先皇的遗训,大家伙只能将他们先行关押,好吃好喝管着,然后在城里安置个营生。结果他们待不了几日,趁夜便逃出城外重操旧业。三番五次下来,人没抓着一个,粮食倒搭进去不少。”
穆文澜冷笑道:“杀不得,放不得。没关系,我有的是办法对待这些人。”
她提声道:“陛下怀疑这些匪徒背后另有勾结,带下去仔细审问,但要好、生、伺、候,不可伤他们性命,听明白了吗?”
押解将士齐声应和:“是!”
土匪头子蓄着络腮胡,左脸一道刀疤,鼻子穿环,像个牛魔王,对外也自称姓牛,道上都称他为牛头领。
先前他还是眼带讥诮,满脸不屑,听到穆文澜口中“好生伺候”四个字,才着了慌,高声嚷道:“先皇遗训不可杀降,还要优待俘虏,你们如果滥用私刑,就是虐俘!我既投降,就是弃了土匪身份,如今只是普通老百姓,要是死在牢中,那你们就是草菅人命!”
穆文澜一个眼神,就有人上前捂嘴,塞上布条,将他踢翻在地,拖了下去。
她轻笑道:“胡言乱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明明她笑得和煦,王贵却看得心惊。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也算是在官场上历练过的老油条,怎么长公主轻飘飘两句话,就让自己直冒冷汗呢?
温蘅也是一怔。大概是穆文澜对她素来骄纵,常常让她忘了,她的将军封号,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面上的如沐春风看看倒也罢了,骨子里肯定不是什么和顺之辈。就连上一世,她也是血战到最后一刻,力竭而亡。
看到温蘅发愣,穆文澜温声道:“阿蘅,你连日奔波,一定累了,先回去歇歇吧。放心,这里有我。”
几名士兵闻声而动,牵来两匹马,恭敬地将温蘅和王贵搀扶上马,一路护送回府衙。
王贵其实还有话说,但半推半就被推上了马,只能跟在温蘅后头,亦步亦趋地离开。
待他们走远后,副将雷猛才上前道:“将军当真是为了左相才绕到前来?”
“一半一半。”她望着温蘅的背影答道,“温家对我有恩,我不能弃她不顾。同时,我也需要一个不在场证明。”
雷猛若有所思,又说:“末将还有一事不明。”
“说。”
“为何只带走五百弟兄?您带回来的三千精锐,无一不是跟随您出生入死过的亲兵,就这么留给太子,岂不可惜?”
穆文澜笑着摇头道:“雷猛啊雷猛,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怎么一点心眼子没长呢?我带走五百人,是在警告穆斌,这支军队并不完全在他掌控之中。他这人,气量狭小,受此羞辱,一定会立刻将剩余人马化整为零,编入自己所辖部曲。这些人,便是我撒入官军内部的钉子。”
雷猛不好意思地挠头。他能一路升迁全靠冲锋勇猛,运气又好,其他冲锋的都死了,就他活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于是一路升迁到了副将,路上花费的都是体力,无半点心计。
“那,那留两千多,也有点太多了吧?”同为弟兄,他还有点担心他们在太子手下吃不饱,还受委屈。
“两千五百名身经百战、武艺娴熟的战士,给你,你什么感觉?”
想像一下自己全副披挂,站于队首,身后全是好兄弟的威风场景,雷猛不由挺了挺胸膛。
“有此精兵良将,何敌不克,何城不拔。”
穆文澜眯眼,嘴角微扬,带着不易察觉的冷意:“穆斌也会这么想。”
*
牛头领又又又跑了。
但是这次因为跛着腿,行动不利索,半道上就被巡逻的官兵重新抓了回来。
王贵跺脚大笑,笑得眼泪花都嗞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让你跑,让你跑!你跑啊,跑啊,怎么不跑啦?前几次不跑挺快吗?不是说只要出了城门,谁都追不上你吗?噢哟,怎么腿伤得这么严重啊?是不是走得急,摔着啦?难怪跑不起来啦。你说你,真是,急什么嘛。哈哈哈哈哈哈!”
据抓牛头领回来的士兵所言,因为路上他挣扎得厉害,不得已动了几下拳脚。
现在他鼻青脸肿,手脚被缚,只能从肿胀的眼睛缝里瞪着王贵,因为门牙掉落,说话四处漏风,只听得乌拉乌拉一阵,听不懂说什么,但是应该骂得挺脏。
在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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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二当家,姓马,因为态度尚算谦和,受刑不多。他侧耳听了片刻,主动翻译道:“头领的意思是,你们虐打俘虏,蓄意杀降,有违祖训,科道官知道了可以狠狠参你们一本——这都是他说的,我可没这个意思。”
穆文澜冷笑道:“你自己走路不当心摔的,何来虐打?你投降之日,我们便将你登记为民籍,何来俘虏?”
温蘅在旁补充道:“所以现在杀你,也不是杀降,而是杀一个想要叛城投匪的乱民。”言罢,将穆文澜的长枪递上。
穆文澜皱眉,“杀鸡焉用牛刀。杀他脏了我的枪。”
温蘅点头,换上一把卷刃的朴刀,“这个刀好,一点都不利,向来不是砍死人,而是慢慢将人磨死,就是死状难看点。”
穆文澜接过看看,颇为满意,“不错,就它了。接下来的场面血呼啦的,恐怕吓着你,要不你先行回避吧,我杀完埋完再去找你。”
温蘅嗔道:“阿姊也太小瞧我了。从小到大谁还没见过几个死人啊?不过活活痛死的还真没见过,我还是留下长长见识吧。”
两人的交谈一句一句,??砸在牛头领脑袋上,听得他头昏脑涨,心跳如雷。
杀人如麻的长公主行事狠辣也就罢了,怎么看上去娇滴滴的左相讲起话来也跟索命阎罗一般?这跟一开始说好的全然不对啊。
穆文澜举刀朝他砍去,牛头领剧烈挣扎,扭动着身子,险险避开要害,刀锋劈开衣襟,在胸前留下长长一道血痕。
穆文澜“啧”一声,举刀再砍。
方才那一躲,已用尽全身力气。牛头领眼见避无可避,再不做点表示,恐怕这条小命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唔唔唔唔唔唔!”
马当家及时翻译:“他说他全招了!他背后另有主谋!”
刀势急收,刀尖堪堪停在他眉间一寸处。牛头领腿一软,直直跪倒在地,两股之间渗出一道水渍。旁人纷纷掩鼻。
穆文澜将刀扔在地下,拍拍手道:“早这样多好,现在还得搭上一件裤子。”又转头吩咐:“找个大夫来替他医治。医到能说话即可,其余不管。”
眼神扫过,马当家从善如流,“小的是良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对王贵交代道:“等他能说话了,问清楚贼巢何处,贼人何数,以及背后主谋是谁。如有一句支吾,就地正法,不必来禀。”
王贵俯首领命,抬头看她的眼神亮晶晶,像星星。
大破贼巢,尽收匪徒,不敢想象这是多大的功劳,有朝一日居然就这么落到自己头上了!原以为自己朝中无人,此生仅止于知府一职,现在看来金光大道正在自己面前徐徐铺开,美好的生活正在向自己招手!
这都是托了长公主,不,大将军的福!不不不,还有左相的功劳,没有她,大将军连个眼神都不会给自己。
想到这,他对着穆文澜拜了三拜,又朝温蘅拜了三拜,拜得二人莫名其妙,方才抬头挺胸,推搡着牛头领自去忙碌去了。
36. 第 36 章
根据牛头领和马当家的供述,温蘅等人很快就找到了匪巢,将匪徒残部尽数抓获,并且缴获精良兵器无数。
这些兵器,用王贵说的话,“像地里长出来的一样”。
温蘅分析道:“徐州地界并无兵器作坊可以产出如此精良的武器,这些土匪也不像拥有许多金银可以任意购置,而且,如果一群平民在驿道上运输大批兵器,官府不可能毫无察觉。”
穆文澜接口道:“所以这些兵器,是他所谓的那个背后主谋偷偷提供给他们的。这个主谋,一定来头不小,不然不可能避开路上重重关卡。”
据牛头领所述,他原先当过几年兵,募兵年限满了以后,攒了几两银子想回老家讨老婆,没想到遇到了百年一遇的黄河水灾,房子没了,银子也没了。他除了一身蛮力,和在军队学到的一些招数,并无长技,于是也走上了落草的道路。
一开始他只是想学其他人抢点粮食果腹,等过了荒年,继续回去当老百姓过老实日子。可是某日一个男人找上自己,劝自己与其回去在地里刨食,靠天吃饭,不过把强盗事业做大做强,靠自己的能力吃饭,他可以提供全方位无条件的支持。
“我原本是想拒绝的,但是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而且他说就凭我的本事,成为一方豪强不在话下,要是天时地利,成就一番霸业逐鹿天下也不是梦想。这话听了谁不迷糊啊,我就稀里糊涂答应了。我当然也担心事情败露有性命之忧,他便教了我假降的办法,告诉我危急时刻搬出先皇遗训,没人敢动我一根汗毛。”
温蘅问道:“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牛头领摇头。
“什么模样,高矮胖瘦,多大年纪?”
牛头领继续摇头。
“穿什么样衣服,骑什么马,坐什么车?身上有没有什么突出特征?”
牛头领还是摇头。
他有些不好意思,“那人每次见我,都是一身黑衣带着帷帽,看不见脸。而且每次都是他有需要了才找我,我找他,连个脚印都找不着。连老马他们,连他面都没见上过。
看来此人心思缜密,也说明他的来历确实见不得光。
“要说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特征的话……”牛头领努力思索了下,答道:“这人说话带着明显的北方口音,不像本土人士。”
温蘅闻言,与穆文澜交换了下眼神,双双退出大牢。
回到住处,穆文澜示意温蘅同往议事堂。
“阿蘅你记得吗?当日我当着他面交代手下‘好生伺候’,这头老牛反应激烈。”
温蘅回忆了下,确实如此。
“这是官军中常用的暗语。对待俘虏,如果只说伺候着,那便是寻常打着问,伤皮肉不伤筋骨,若加‘好生’二字,断手断脚在所难免,若是‘好生仔细伺候’,那势必用刑,让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一个草莽强盗,却第一时间辨得出其中关窍,可见平常必有官军中人于他交谈过。”
温蘅沉吟道:“可是官军不止京中一处。南北直隶,州县府衙,边关卫所,均有官军驻扎,如何分辨得出是何处官军捣鬼?”
“你再看看这个。”穆文澜递过一支羽箭,这是从牛头领的老巢收缴来的。“仔细看看箭镞。”
温蘅依言将箭镞握住掌中仔细摩挲。
这枚箭镞以精铁铸就,表面并不光滑,镌刻着细小的图案和铭文。这些图案看着眼熟。
温蘅想了想,从领子里拽出一枚坠子。
那是穆斐送她的护身箭镞,她将尾部打孔穿绳,挂在脖颈上,片刻不离身。
她将两枚箭镞同放在掌中,一一对照后,笃定道:“这是京军的徽文。黄河匪患与敖家无涉,而是京中有人与其暗通款曲,暗中扶持他们坐大。”
穆文澜“呸”一声,拍案而起,“好一个穆斌,好一个太子,行事如此腌臜下作,实在是我皇室之耻!”她愤然对温蘅道:“阿蘅别怕,我这就带你回京,与穆斌分说分说。有我作证,一定还你清白。我还要让穆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你赔罪!”
她行事向来雷厉风行,言毕便起身打算招呼下属整军待发。
温蘅跟在身后,“阿姊且慢,我总觉得……”
她总觉得事有蹊跷,真相不如表面上看来的那么单纯。但是具体复杂在哪,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一踏出房门,正好撞上王贵站在门边,面色不怿。看来是站了好一会,也听到了方才那些大不敬的对话。
穆文澜毫不客气道:“我们马上启程回京,姓牛的我们带走,其余的你仔细看守,出了差错,为你是问,听明白了吗?”
王贵面露难色。
温蘅宽慰道:“王大人放心,此次剿匪平乱,你功不可没,本相回去,一定记你首功。”
“唉,不是,下官不是图这个,哦,也不是不图这个。”王贵递过一张黄纸,“京里刚来的消息,朝廷晓谕四方,陛下受上天启示,深感太子温仁宽明,才敏孝爱,文德武功,才配天地,堪为一国之君。而陛下年老体衰,不堪重负,意欲传位太子,不日便举行即位大典。为防止典礼期间宵小之辈趁机作乱,所以此刻起全国戒严,无诏令者不得随意进京,违者,”他小心地看了看穆文澜,又看了看温蘅,将最后三个字念出来,“杀无赦。”
温蘅与穆文澜对视了一眼,后者冷笑道:“什么传位,我看是篡位!”
温蘅不语,顺仁皇帝沉迷敬神,一心追求长生,不能不说也有想要在宝座上千秋万代坐下去的意思。大家都知道他的愿望迟早都得落空,到那时自然不得不传位给储君。如今正是春秋之年,却突然退位,确实不正常。
王贵捂住耳朵,连连摇头,“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日城中士兵不是忙着种地,就是忙着修房子,都没空守城门。”
穆文澜一扬眉毛,:“算你识相。”言罢大步朝外走去。
温蘅拱手道:“多谢王大人。”
王贵眼睛一翻,嘴里嘟囔着:“唉哟,头好晕,头好晕,不行了不行了,撑不住了。”随即身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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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缓缓软倒在地。
温蘅憋着笑,快步跟上穆文澜。
*
穆文澜一声令下,雷猛等五百精兵迅速集结,如狂风过境一般刮过徐州城,向着盛京一路进发,直奔下一座城池。
除了父亲亲手栽培的温家军,温蘅第一次见到如此令行禁止、军纪整肃的部队,不由叹道:“阿姊尽得父亲真传。”
穆文澜笑答:“若不是你父亲,这世上恐怕只是多了一个远嫁的公主,而少了一个威风的将军。”
话刚出口,便觉不妥,急急刹住嘴,抱歉地看向温蘅。
温蘅自然知道她如此情状是为哪般。
她自幼体弱,完全没有继承温儒的英勇神武。反倒是穆文澜,天纵英才,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每逢她到军中玩耍,温儒便喜笑颜开,“公主殿下来啦,要不要伯伯带你去打仗啊?”“公主殿下真厉害啊,一击即中。”“公主天生将才,可惜生在皇家,要是……”
温蘅在侧,温儒突然刹住嘴。她却知道后半句是什么。
要是公主殿下生在温家就好了
穆文澜的思绪却飘向不同的远方。
她十二岁那年,皇帝皇后为平息边乱,又无奈军费支绌,于是打算采用和亲的方式与邻国缔结盟约。当时京中贵女,唯有穆文澜年龄合适,身份匹配,帝后于是打算以长公主之尊向邻国请婚。朝中文武对此分为两派,一派盛赞帝后仁厚,视万民为赤子,不惜以亲女为代价,换生民之福泽。另一排则力斥这是绥靖之策,只会将敌国豢养成贪狼,不断得寸进尺,无限啃食本朝疆土。
温儒便是反对派的代表。
她在殿门外听着殿内吵成一团,最终顺仁只能罢朝而退,容后再议。
穆文澜躲在角落,但是温儒还是看见了她。
他第一次没有主动招呼,没有邀请她到军中玩耍。
她知道他心中所想,尽量笑得如往常一样。
“温将军不必介怀。既然受万民供奉,自然应当为万民牺牲,这是我生在皇室应有的自觉。”
温儒也随着扯出一抹笑,“可是,殿下,”他面上虽有笑意,眉眼却是耷拉着的,“您才12岁啊。”
身后的殿门内传来帝后与太子三人的嬉笑声。她的父母正在夸奖她的弟弟刚写了一个极妙的“永”字。
这个“永”字,她不到三岁就会写了。
她努力扯动嘴角想笑,终究没有成功。
她的父母就在身后,却是一个无亲无故的臣子惦记着,她才12岁。
她才12岁,就得肩起一个国家的安危,两个民族的邦交。
她抬起手,将脸埋在宽大的袖子里,呜呜哭泣起来。
“我知道,”她边哭边说,“我也知道,我才12岁啊。可他们说,我‘已经’12岁了。”
温儒无言。巍巍宫墙亦无言,只是冷冷看着这个哭泣的小女孩。
“夺”的一声,一只冷箭钉在马蹄前,止住了她们的思绪,也止住了她们北上的脚步。
37. 第 37 章
按他们的脚程,距离最近的城池峄县还需一天时间。
但此时官道上已架起拒马,士兵全副武装,列队盘查,只许行人南下,凡是北上的,不问三七二十一,一律驱逐。
穆文澜勒马驻足,从马上俯视众人,冷声喝问道:“吾乃当朝长公主兼征虏大将军穆文澜,何人敢阻我?!”
话音刚落,一个络腮大汉赶上前来,跪在马前,恭敬道:“小的乃中央五军都督府千户林彻,奉命驻守此处,不得放任何人北上,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公主恕罪。小的已经备好食宿,还望公主不嫌弃,移驾驿馆歇脚,待盛京解禁诏令传来,小的一定护送公主进京,并负荆请罪,绝无推脱。”
穆文澜冷哼一声,“我与左相正是回京参加太子即位大典。你的命值几个钱,若是误了大事,就算杀你全家,也无从弥补。”
言罢她举枪指向他咽喉之间,喝道:“让开!”
林彻依旧低着头,垂目正对冰冷枪尖,不卑不亢道:“非小的不愿,实属不能。出京时小的除了接到戒严诏令,还有一道特旨:左相体弱,为免其舟车劳顿,有伤玉体,着令其原地休息,不必回京。望左相体恤朝廷苦心,返回徐州城。”
“你!”穆文澜大怒,举枪欲刺。
“阿姊且慢。”马车里传来温蘅的声音,悠悠止住她的动作。“既然朝廷体恤,本官安敢不从,这就转架回徐州。”
林彻听到马车窗开启的声音,忍不住抬头,正对上一道温润的眼神。
“林千户尽忠职守,不为权贵所慑,实乃典范,何罪之有?你自大胆放心地尽自己的本分,今日与明日,都不会有人追究你的责任。”
一股热气涌上心头,林彻在地上结结实实叩了几个头。
“恭送将军!恭送左相!”
老哑掉转马头,往来路驶去。穆文澜无奈,只得跟上。
走出一段路,她问道:“阿蘅,我们真就这么回去了?眼睁睁看着穆斌登基为帝?我看他若真当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拿你我祭旗。”
温蘅道:“按林千户的说法,北上的道路都被封了,他这里走不通,估计绕道其他城池也是一样,不过白费劲罢了。”
“那怎么办?阿蘅,你肯定有办法吧?”
“有是有——”
但是她还有想不明白的地方。
如果牛头领等人是穆斌为自己准备的罪名,为何此刻不允许自己回京,不回京如何治自己的罪?如果牛头领只是穆斌将自己阻隔在外的借口,以便他毫无阻力地登基,那么扶持牛头领实无必要,随便一个羊头领、鸡头领同样可以达到目的。
那,在背后扶持牛头领的究竟是谁?
穆文澜急道:“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既然陆路不通,那就改走水路。徐州城外40里处有一处新河口码头,从那里登船,可直上盛京。”
“穆斌既然派人封锁了各处交通要道,会不会连津渡码头也换上自己的人了?”
“应该不会。敖家水路之权是先皇所赐,穆斌想要收回,也得等继承大统之后。以他的性格,还不敢狂悖至此。”
“好,就听你的!”
穆文澜一声令下,全军疾行,不多时,便远远能看见码头的飘旗。
雷猛展眼一望,暗叫不妙,急忙来禀:“将军,码头有士兵驻守,看其装束,官军无疑。”
穆文澜冷哼一声,“心思如此缜密,行事如此狂放,倒不像我那个九岁才会写字的弟弟了。”
似乎察觉到了这个方向的异动,码头处的官军交头接耳了几句,又朝穆文澜处指点了数下,便列队行来。
雷猛暗暗拔出刀,低声请示道:“将军,是战是避,还请示下。”
穆文澜正在斟酌,忽听身后亦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她心中一凛:莫不是方才的林彻部发觉他们的动向,前来截杀?
前后夹击,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她向车内道:“阿蘅,你躲好了,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温蘅心知有异,急切地想开窗道:“阿姊,若情况紧急,不必管我死活。”
两军对垒,她一面杀敌,一面还要保护自己,势必落入下风。她温蘅,这辈子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成为他人的累赘。
穆文澜按住车窗,“阿蘅,当年若不是你父亲帮助我潜逃至边城,又暗中祝我屡建奇功,我才能衣锦还朝,以将军之功凌驾公主身份,恐怕已经和前几位和亲公主一样,在异乡被磋磨至死了。温将军临死前给我写了一封信,除了指点边事,唯愿孤女平安。所以,我就算死,也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她将长枪横在身前,沉声下令道:“列队,杀敌!”
言语间,身后的马蹄声已近在咫尺。
马蹄声中夹杂着一道熟悉的人声。
“公主!不,将军!左相!可找着你们了!”
是王贵。
他被人架在马上,一路颠簸而来,看上去整个人都要被摇散架了。
行到跟前,王贵滚下马来,幸亏有人搀扶着,才不至于摔落在地。
他顾不得行礼,踉跄着从怀里掏出一封短笺呈上。
“您二位前脚刚走,就有人送来这封信,说是给左相的。还说事关生死,让下官务必送到左相手中。还好路上除了您二位,也没别人的马蹄印了,我就顺着足迹追来了。哎哟,难为我一个文官,多少年没上过马了,差点一把骨头都抖落在半道上,这趟回去,可得好好将养一段时日。”
穆文澜瞥了他一眼,笑道:“让左相回去再记你一功。”
王贵喜笑颜开,顿时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
温蘅接信展阅,只见上书:“陛下夜得天机‘二龙不相见’,欲废太子。太子起事,囚禁宗亲百官。入京陆路不通,可走水路。敖烈出逃,恐前去相助。”落款是镇海侯敖煦,印戳盖的也是敖家的印信。
温蘅阅后,将信撕碎,又交给竹芝彻底焚毁。
她走出马车,朝码头方向望去。
官军整肃有序,正朝此处稳步前进。
王贵见她面无喜色,不安道:“下官,下官没送迟吧?”
温蘅摇头道:“迟的不是你,另有其人。”
敖煦信里最后一句话虽充满无奈,但也给了她希望。她第一次觉得,敖烈的出现也不是件坏事。
在她凝眸之际,官军的队伍里突然起了骚动。
先是后方的士兵接连倒地,中部的士兵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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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一团,前头的领军回头查看,来不及呼喝,便也中刀倒地。
仍好好站着的数十名“官军”,为首的一掀帽子,朝温蘅方向咧嘴一笑,正是敖烈无疑。
他奔上前来,笑嘻嘻道:“阿蘅,我没来迟吧?”
想了想,将染血的短刀掷在地下,又扯着衣角将脸上手上的血迹擦干净,才凑到跟前说话。
温蘅暗暗叹了口气,“没迟,来得刚好。”
敖烈眉梢眼尾和嘴角齐齐疯狂上扬,说话语气十分欢快。
“我哥留在通政司的人一传来消息,我就赶来了。怎么样,我厉害吧?”
通政司,有“喉舌之司”的称号,所有上传下达的公私文书,都需经此司之手。难怪敖煦能那么快就得到消息。
敖烈继续道:“我还带来了战船,船坚炮利,足够你一路无阻,直上盛京。”
穆文澜在旁语气凉凉:“光有炮有啥用,也不知道是多大的船,别装不下我的兵,那可丢人。”
敖烈向来不喜欢这些姓穆的,直接冲她翻了个白眼,“要不是看阿蘅的面子,你以为我愿意借船给你啊?我还没嫌你们姓穆的脏了我的船,你倒先嫌弃上了。有本事别上我的船,自己游回去。”
“行了行了。”眼看着气氛紧张起来,温蘅适时出声打断道,“五百人,装得下吗?”
敖烈拍拍胸脯,“足够了,五百人在上面跑圈玩都够了。”他面色一沉,又道:“这回你可别说什么只借船,让我留在原地,你们自己回去了。此次北上盛京,且不说风高浪急,穆斌那小子一定多处设伏,如果没有我掌舵,恐怕你们不止回不了盛京,小命还得交待在路上。”
温蘅沉默不语。她知道他说得没错。可是上一世他惨死的样子忽又闯入脑中,搅得她心烦意乱,迟迟不能决断。
“你这小子怎么还拎不清呢?”穆文澜在旁冷笑道,“此去凶险,阿蘅是怕你武艺不精,去了不止帮不上忙,还把自己交代了,回头那个把弟弟当儿子养的镇海侯上门讨说法,她还有的应付呢。”
“你!”敖烈气结,一时顾不上对方女子身份,冲上去就想开打。
雷猛上前,横刀挡在穆文澜身前。
温蘅一把扯住敖烈,急道:“你若这般冲动,我可就不让你跟了!”
敖烈刹住动作,收回手脚,喜道:“这么说,你不赶我走了?你放心,只要你不赶我,我绝对不再冲动行事。”
说完还拱手向穆文澜致歉。
温蘅不放心,又说道:“让你跟可以,只是你还得答应我一事。”
“好说,别说一事,就是百事千事,我都答应。”
温蘅郑重道:“不管发生何事,都以自身性命为重。不可为我而死,也不可死在我面前。”
敖烈顿了顿,见她面色凝重,只得答应道:“行,我答应你。”
温蘅松了口气。
敖烈笑道:“你别忘了,我跟龙王爷一个姓,有水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想在水里弄死我,可不容易。”
温蘅瞪了他一眼,佯怒道:“什么死不死的,老挂在嘴边,多不吉利。”
敖烈咧嘴一笑。
两人都没注意到,穆文澜在旁,看着他们,若有所思。
38. 第 38 章
诚如敖烈所言,有水的地方就是他的家。在他的指引下,战船如履平地,一路避开暗礁浅滩,顺风顺水,直抵盛京,城内高楼宫阙近在眼前,隐隐可闻市集喧闹之声。
敖烈在船头用窥镜展望许久,方回头对倚着舱门的温蘅说道:“我们现在正在经过桃叶渡,过了这个渡口,便是大胜关,大胜关内便是盛京。”
话音未落,只听到黑夜中裂空声响,一支羽箭破空而来,一眨眼已到跟前,直指敖烈心脏位置。他听得异响,凭直觉扭身一躲,堪堪避过要害,只听“噗呲”一声闷响,左手臂仍然中了一箭。
“啊!”敖烈低呼一声,应声倒地。
穆文澜闻声冲出船舱,立时指挥甲板上的士兵组织反击。
一队甲兵持盾防御,一队弓箭手射箭反击,很快趁夜藏匿在桃叶渡口的官军便被尽数射杀。
短暂的骚乱过后,清点伤员,发现受伤最重的居然是敖烈。
穆文澜讥笑道:“不是说有水的地方就是你家吗?第一次见有人在自己家里受伤,还伤这么重。看这胳膊,没个三五日,恐怕都动不了吧?”
敖烈气极,抬起左手打算展示一番。手指刚动,便猛吸一口冷气。
“嘶——”
温蘅见他疼得龇牙咧嘴,连忙赶人,“阿姊,我看雷猛一个人在外面忙得焦头烂额的,你快去帮帮他吧。”
穆文澜还想说些什么,温蘅一个眼风扫来,撇撇嘴,往甲板上去了。
“雷猛你个废物!什么活还得劳烦本将军!”
见她走远,温蘅朝敖烈努努嘴,示意他将左手递过来。
“再不包扎,小心伤口感染,回头只剩一只手,还怎么做你的浪里小白龙。”
敖烈先前为了表现自己的英勇无畏,硬撑着不让军医诊视,如今听了温蘅的话,像只小狗般,垂着耳朵,乖乖将伤口展示人前。
那只冷箭在他左上臂戳了个血窟窿,看着血呼啦渣的,还好没伤到筋骨。
温蘅用从前随父亲学来的包扎术,仔细将伤口包好,又学着大夫的口吻,嘱咐道:“不要碰水,清淡饮食,最近几日这只手都别用了,将养一段时日,等新肉长出来,就好了。”
敖烈像欣赏艺术品一样,将伤口上的绷带瞧了又瞧,笑的见牙不见眼,“你包扎人的手法,怎么跟包扎兔子的手法一样呢?”
温蘅奇道:“我什么时候包扎过兔子了?”
“就我第一次入宫见你的时候啊。”
筵席吃到一半,大人们在殿内觥筹交错,小孩们都跑到殿后花园里玩耍。不知道是谁,从哪捉了只兔子来。被带到宫里赴宴的多是宗亲贵族家里的公子哥,不懂怜弱恤苦,只知道一味玩闹。得了只活物,也如寻常玩具一般,踢来打去,小兔子不多时便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温蘅跟在后头哭着求他们放过兔子,没人听,反而起哄笑她软弱。幸好穆文澜及时赶来,喝退了一群臭小子,将兔子抢过来。
敖烈被嬷嬷带着往后花园来找哥哥的时候,正好看到温蘅在包扎兔子,动作笨拙但一板一眼的,眼睛里还包着一汪泪,我见犹怜。恰好一阵风吹来,枝头的梅花簌簌飘落,美得像一幅画。
就这幅画,让敖烈魂牵梦绕了许多年。
*
温蘅看着他的伤口,叹道:“又是我害了你。”
看着她眼角泛红,敖烈急道:“这怎么是你害的呢?一切都是我自愿的。要说罪魁祸首,也应该是穆斌那小子,要不是他突然发疯要当皇帝,哪来那么多事?而且,怎么就‘又’了啊?”
“好了好了,别动气,免得扯到伤口。”想了想,温蘅软言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只是对娶我为妻这件事有所执念?”
毕竟人在年少之时遇到的倾心之物万十百千,不是每样都能纳入囊中,留有遗憾固是常态。
敖烈不顾伤口,振袖而起,“你可以拒绝我,但你不能否定我的感情!”
温蘅顿了顿,又说道:“我不跟你开玩笑,如果我说如果你再这么跟着我,迟早有一天,你会因我而死,你会不会改主意,打道回敖府?”
敖烈看着她,摇曳的烛火打在她惨白的侧脸上,她的脸,好似一朵浮在水面上的莲花。
他搓了搓脸,愤然道:“我就不明白,你既然怕这功名伤人,怕这相位染血,为什么还要往这笼子里钻呢?你就不能像我家老爷子那样,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家国大义,让老子不爽的统统滚一边去,一走了之,天高地阔,任你遨游,不好吗?”
少年的脸庞因为生气扭曲了线条,但胜在年轻,依旧有一种英气勃发的美。他上辈子死的时候,也很年轻。
温蘅重重叹了口气,垂下眼眸,“敖烈,这就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
“有些人生来注定要背负一些东西,比如责任,比如道义,比如荣誉。有的人挣扎逃离,有的人甘之如饴。如果说从前的我是前者,那么现在我是后者。从前我为父亲母亲,为温家十万铁军,为魏家百年清誉。但从青州之后,我为我自己,为实现我心中宏愿,为一展我梦里宏图。从今往后,我身后站的不只是温家将士和魏家清流,还有千千万万的苍生百姓。
“敖烈,我很感谢你,谢谢你一直想拉我出牢笼,谢谢你陪我走过最难走的一段路,但接下来,我需要的不是带我远离纷争,而是陪我入局,甘作棋子。敖烈,那个人,不是你。”
敖烈的神情如开败的花朵一样,迅速颓唐下去。
温蘅咬唇道:“下辈子吧,如果有下辈子,我粉身碎骨也要报答你万一。但是这辈子,我身不由己。”
敖烈惨笑,“你连这辈子都过不好,还谈什么下辈子。”
两人默然对坐许久,敖烈哑着嗓子道:“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吧,明晚就能入关进京了。”
温蘅岿然不动,盯着他的眼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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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明日入大胜关,你留在船上,不许下水。”
*
大胜关连接南北水道,既是大禮水运枢纽,也是当年先皇大败敌军、定鼎之地。为避免日后水匪倭寇之患,依敖家的建议,在水关处设置水闸。
水闸横七竖十二道栏杆,道道以精铁打造,重逾千斤,纵使惊涛骇浪,狂风暴雨,或者火铳烈炮,甚至巨舰撞击,都不能撼动分毫。
水闸每日日出而升,日落而降。升起时,过往船只均需接受盘查,人员货物都得一一核对清楚后方可过关。一旦降下,除了鱼虾龟蟹,其他活物均无法通过。有“水下天门”之称。
但是除了敖家继承人,没人知道这道天门有一处阙漏——其中一道铁栏杆是中空的。
“敖家老爷子虽然是闲云野鹤,但为了敖家百年计,也未雨绸缪留了后手。这道空铁栏,就是敖家最后的筹码。
“我哥没有子嗣,老念叨着兄终弟及,不管我愿不愿意听,一股脑儿的,就把敖家的秘辛都告诉我了。他说,每根铁栏上端都刻着敖家印信,但其中一根上的,跟其余的有细微不同,只有敖家人才能看得出。找到这处不同的印信,用利器凿开,便可得一方口。从方口出填入火药,便可从内部将铁闸炸毁。
“这原来是敖老爷子留给敖家后人逃命用的,没想到今日却成了我们往里冲的缺口。”
敖烈亮出他招牌的纨绔笑容,一点不在意自己在打先人的脸。笑了片刻,他收起笑容,正色道:“所以,这道闸门,只能由我去破,你明白吗?”
温蘅定定地看着他,忽然伸手戳中他的伤口。
“诶诶诶你干吗?痛痛痛痛痛~”
随着一叠声的叫唤,白色纱布下很快渗出新血。
她又将他的左手举高,伤口被拉扯,又是一串哀嚎。
温蘅将他的手轻轻放下,又拿了新的纱布给他换上,边换边说:“我们一路北上的消息盛京已经知晓,桃叶渡伏兵便是端倪。大胜关是入京最后一道关卡,必定伏兵重重,凶险更胜从前。不若你将水闸的关窍告知水兵,让他们去执行。你还是乖乖留在船上,和我一起等着水闸被炸毁后,再随大船入关。”
“我不,嘶——”
温蘅手上猛一使劲,敖烈的手臂被勒得生疼。
她面沉如水,愠怒道:“你若不允,那我们就放弃水路,原路返回,改走陆路。”
敖烈看了看她的表情,知道她心意已决,多说无益,只得无奈道:“好吧好吧,听你的。”
他往后一仰,躺倒在床上,惬意道:“难得我也能享受享受被照顾的感受,真不错。”
温蘅依旧不放心,在他房门口安置了两名士兵,嘱咐一定要看紧敖烈,入关之前,不许他外出。还给房门上上了两道大锁。
可是等到第二日水兵破关之时,意外还是发生了。
39. 第 39 章
隔日戌时,敖家的十名潜水兵口衔短刃,背负用油纸包裹的火药,默默潜入水中,朝大胜关游去。
战船停在关外十里的近海海面上。温蘅在甲板上用窥镜注视着关口处的风吹草动,只等潜水兵发出信号弹,便率船入关。
夜里的海面如同一块黑石,看不见波澜,但凑近水面细看,却似深渊一般要将整个人吸入。
除了海风不断吹着温蘅的衣袂不断翻飞,啪啦啪啦打在她的胳膊上发出的声音,船上其余人等静若屏息,均凝神细听,只能穆文澜一声令下,先头部队便会先乘小船冲入关中,趁乱控制关口,然后大船再随后跟上。
但是,太静了。静得有些诡异,尤其是敖烈的房间,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温蘅在房前经过数次,均未发现异样,房门上的锁维持着昨日的模样,纹丝未动。
“一切正常吗?他有没有吵闹着要出来?”
门口的守卫士兵拱手道:“敖三爷并未吵闹。除了晌午的时候说胃口不佳,嘱咐小的们不用送饭,其余并无动静。”
温蘅踱到送饭的窗户旁,也从外头上了锁扣,严丝合缝。窗内黑洞洞的,一点声息也无。
“什么动静都没有?”这可一点都不像敖烈。
其中一位士兵想了想,答道:“上午还听到他在屋内来回走动,说了不用送饭以后,就再没听到动静了。”
另一位士兵补充道:“可能是没吃饭,身体乏,所以早早睡下了。”
温蘅心头一紧,急道:“快开门!快开门!”
守卫不明就里,慌忙掏钥匙。
房门洞开处,海风灌入空空荡荡的房间,卷起室内无数尘埃。
床榻上的枕巾被褥被推到两端,露出正中一个黑乎乎的大洞,洞口下方延伸出若干台阶。
她怎么忘了,这是他的船!多少机关密道,都尽在他掌握之中。
她冲向船头,举起窥镜尽力展望。远处的海面平静无波,黑暗中仿佛蹲守着一只巨兽,时刻等待着吞噬些什么。
*
时已隆冬,虽然是在海水里泡着长大的,敖烈依旧感到刺骨的寒意。尤其是左臂上的伤口,随着不断的动作,一牵一牵的疼。寒意痛意交杂在一起,引得他频频皱眉。
潜水兵夏滨追随敖烈多年,看出他此次下水,动作明显凝滞,不由担忧地和好兄弟谢江嘀咕道:“三爷身子现在这情况,要是出点什么差池,别说大爷那里不好交代,归管家也得把我们俩头敲破。”
谢江担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你说咱们这算不算造反啊?”
夏滨叹气,“三爷是不是信不过咱们啊,其实这点事交待咱兄弟俩足够了,一定给它炸得干干净净,一点铁屑都不留。”
谢江摇头,“不算不算,后头那位也是皇帝嫡亲的,顶多算姐弟俩打架,我们偏帮一头。”
夏滨:“实在不行,到时候装死吧。嘎巴一下躺倒在归管家跟前,谅他也不好意思真下死手。”
谢江:“要是太子赢了,追究的是长公主;要是长公主赢了,哈,兄弟们可就发达了!”
“叽叽咕咕说些什么呢。”敖烈的声音裹在面甲后,听着有些瓮声瓮气,“放心吧,我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当年我哥差点给我腿打断,我还不是带着伤跳到江里游走了。你们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埋伏在关口的官兵。”
夏滨和谢江对视一眼,眼里的意思不言而喻:他也知道这里有伏兵,跟大爷打他那次哪里可以同日而语。
但是敖烈的性子他们清楚,打定的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便不再言语,只是在他身边跟得更紧了些。
他们不约而同抬头看了看天:今晚空中黑云密布,没有月亮,是个办事的好天。
*
跟在敖烈身边的潜水兵都是敖家百里挑一的好手,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一点水花不见。十余人转眼便到闸口,附近伏兵竟无一人察觉。
众人浮出水面。此时铁闸已经全部放下,底部直达河床,一半藏在水下,一半露在水上。敖烈在其他人的警戒包围中,攀上铁闸上部,伸手摸索每根铁栏上端里侧的家徽。
敖家以蛟为图腾,蛟与龙外形相似,只是龙为五趾,蛟为四趾,一趾之差,龙为祥瑞,而蛟为恶兽。
敖烈闭着眼,修长的手指在黑暗中仔细摩挲着。以手识徽,是每个敖家人必备的技能。摸到左数第三根栏杆时,他的眼睛乍然睁开:第五根脚趾!
他拔出短刀,对准龙徽用力凿下去。不同于其他部位的坚如磐石刀枪不入,龙徽处一触刀锋,便如泥遇水,一碰即化。不过须臾,一个海碗大的缺口便显露出来。
敖烈示意手下递上炸药,塞入缺口中,再接上长长的引线。
谢江点燃引线,示意夏滨,“夏老哥你护着三爷先撤,后面的事留给我和其他兄弟。”
铁闸一炸,必然会引来伏兵无数。如若在大江大海,敖家水兵以一当百不在话下,但此刻在狭湾河道,能否全身而退,身经百战的谢江也不敢打包票。
敖烈断然拒绝,“不行。我一定要亲眼确认计划顺利,大船能够顺利通行,我才能撤。”
夏滨急道:“三爷您就放心吧,要是大船过不去,你让谢哥提头来见。”
谢江:?
敖烈依旧坚持:“我敖家什么时候干过扔下兄弟,自己逃命的事?”
言语间,引线已烧到铁闸处。
只听到天崩地裂数声巨响,铁片纷飞,如巨兽口中铁齿般的栅栏化作碎片颓然落入水中。
最近处的水兵前去查看情况,随后传来几声撮口哨,三长一短,意即顺利。
岸上随之传来阵阵呼喝,四处官军正朝闸口汇聚来,马蹄声、脚步声、刀兵碰撞声响成一片。
几艘蚱蜢舟破水而出,如箭般驶到敖烈身旁。
夏滨举火一看,是自家水军,全副武装,还装备着火器,未到身边已击落数支射向敖烈的暗箭。
敖烈跳入船中,镇定自若地指挥道:“夏滨带一队人马,肃清左岸伏兵;谢江负责右岸,其余人等,随我守住闸口,务必杀出一条水路,迎大船入港。”
“是!”众人纷纷应声,领命而去。
夏滨上岸前,回头看了一眼敖烈的左手——纱布下隐隐有血液渗出。
敖家水军为了适应水下光线,都经过夜视训练,上岸第一件事,便是将官军的火把射灭。只听黑暗中,利器入肉如砍瓜切菜般干脆利落,伴随着官军的阵阵哀嚎和求饶,还有“快点火把!”的嘶吼。
有一队官军很快醒悟过来,敌人的防守重点在闸口,于是率队向敖烈攻了过来。但谢江和夏滨预先将身手最后的水兵和最灵敏的火器都留在了敖烈身边。长枪短炮齐发,敖烈身边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远处的暗箭,近处的肉搏,都挨不到他身边三尺处。
一炷香左右的功夫,谢江和夏滨二人便清点人数,带队回来复命。
“禀三爷,伏兵已全面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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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可通知二位殿下入港。”
敖烈确认士兵中无人受重伤,大多只是轻微皮肉伤后,接过旗花弹,跳上高处,扬声笑道:“这朵烟花,我要亲自放给阿蘅看。”
*
从发现敖烈不见后,温蘅便一直在甲板上,通过窥镜关注着闸口的状况。
先是一声巨响后闸口出火光冲天,然后厮杀声四起,不多时又重新归于沉寂。
紧接着只听一声尖锐的呼哨,黑沉沉的夜空中炸开一朵银色烟花,那是独属于敖家的信号。
温蘅长出了一口气,沉声下令:“起锚,入港。”
穆文澜在旁轻拍她的肩,她才发现自己全身肌肉紧绷得像块石头。
大船虽大,但速度一点不逊于蚱蜢舟。信号弹一共三发,待到天上开出第三朵烟花时,温蘅在甲板上已经能看到敖烈快要笑烂掉的脸。
看着他一脸嘚瑟,她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已经打好腹稿,打算一会对他一通好骂。
见到大船,岸上舟中的敖家兵纷纷举火,敖烈更是大力挥手示意。
忽听几声尖利的破空声,暗处数支利箭转瞬已到敖烈眼前。
谢江循声望去,暗叫“不好”。
大胜关为方便检查高船,特修了一座高出水面六尺有余的栈桥,平常人站在桥上便可与船舷边上的船员交流。如今敖烈站的地方便是在战斗中损毁的栈桥断处,方才众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竟无一人跟随在侧。而此时灯火通明,他一人站在高处,活脱脱一个人形活靶子。
敖烈举刀格挡,砍断几支暗箭,又闪身躲过其他。冷不防踩到一块碎石,一个趔趄,身子一歪,摔倒在地。长刀撑地,应声而断,左臂随之着地,地上粗粝石块扎入伤口,痛得他冷汗直流,忍不住痛呼出声。
谢江断喝:“灭火!”
夏滨举头四望,很快锁定敌人方向,“西北方向,弓箭手,放箭!”
话音未落,弓弩齐发,西北方向响起几声呼喊,好似兽类死亡前的怒吼。
四周重又归于平静。但这次的平静中,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唯恐错过任何细微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吹过,吹散天上的积云,重新露出月亮眼,明晃晃地桥上的敖烈,和水上的众人。
敖烈勉强坐起身,背上已被冷汗浸透。他举手挥了挥,示意自己平安无事。
周围此起彼伏响起松气声,还有夏滨的催促声:“快快快,快上去护住三爷。”
一句未完,西北对角处又有暗箭射出,直逼敖烈咽喉而去。
此时他已力竭,实在无法举刀抵挡,眼见利箭逼近,只能无望地闭上眼睛。
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预想中的痛楚并未到来。敖烈睁眼一看,一直羽箭落在身前。
甲板上的穆文澜调整方向,又朝暗箭发出处射出一箭。只听一声短促的惨叫过后,“扑通”一声,一具重物应声落水。
穆文澜张张嘴,看口型说的是:“你欠我一条命。”
敖烈无声地笑笑。
谢江已带人爬上断桥,往前三步便可接到他。
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太狼狈,敖烈扶着断刀站起,正想让他们放心,只听一声闷响,胸口一痛,一支羽箭穿胸而过。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看胸前的血洞,又抬头看看近在咫尺的敖家众人,被羽箭的力道带着往前冲了两步,直挺挺地掉下桥去。
掉入水中前,他努力转头,朝温蘅的方向看去。
40. 第 40 章
“穆斌不知从哪听说,皇帝闭关是为了求长生,永坐皇位,等他出关便会废了他这个太子,于是才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自从穆斌发布即将登基的诏令以来,皇室无一人露面,生死未可知。”
再见到温蘅,她裹在厚重的貂裘之中,全身上下只露出巴掌大的脸蛋,肤色雪白,仿佛一尊精美的瓷娃娃。
只是这尊瓷娃娃,好像刚刚碎过。碎干净了,又被人一片一片捡起来,粘回去。只是粘得不太牢固,仿佛随时还会再碎掉。
这就是穆斐时隔两个月与温蘅重逢时的第一感觉。
就连她的声音,散在冷风中,也是支离破碎的。
她问:“穆斌打算什么时候举行登基大典?”
穆斐与她身侧的穆文澜交换了下眼神。
敖烈的事情他已听人来报,以为见面时温衡至少会交代一二,岂料她只字未提。
穆文澜抿着唇,轻摇了摇头。
穆斌了然,将视线重新收回到温蘅身上。
“后日。”
那么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一天半了。
三人聚在温家演武堂,商量如何攻进宫城。
知道温蘅与穆文澜潜回盛京,穆斌却未下令对她们进行追杀,只是将兵力收缩至宫城范围,全力防御。温蘅猜他是因为大典未成,不好背上血亲相杀的恶名。等到他正式登基,便可给她们扣上谋反罪名,名正言顺地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们现在手上有多少兵?”温蘅问道。
“没多少。”
从韦后和穆斌打算起事时,他们便将穆斐调去守皇陵。如今穆斐手下名义上有三千守陵军,但守陵军多为老弱病残,真正能派上用场的,满打满算不超过五百。
温蘅看向穆文澜,后者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当初留下的一千五百枚钉子,也被拔除干净,全部赶回边境养马,如今也是鞭长莫及。
守卫宫城的皇帝亲军二十二卫,每卫三到五千人不等。温蘅等人手上的两千兵士与其相比,无异于蚍蜉撼树。
温蘅习惯性地以指叩桌。半晌后,她沉声道:“那就只能化整为零,兵行险着了。”
“将我们手上的两千余人,化作五到十人的小队,乔装打扮成侍卫、走卒、贩夫、太监、宫女等人,混入宫城,趁着大典开始前最为混乱的时候,伺机刺杀穆斌,阻止他登基。”
穆斐沉吟片刻道:“化整为零虽然行动方便,但也有可能被各个击破,而且随着大典时间渐进,宫城守卫只会越来越森严,成功的可能性并不大。”
“我知道。”温蘅道,“但以两千人的队伍进攻宫城不啻于以卵击石,可能在宫门口便将我们所有兵力消耗殆尽,不如放手一搏。这些人里,只要有一个人成功,就够了。”
她将目光投向站在角落里的松杉。松杉似有感应,迎向她的目光,点了点头。
穆文澜在旁接口道:“阿蘅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既然主意已定,我去交代两句。”
说完她便带着雷猛出门了。
穆斐看着温蘅,想要说些什么。她抢在他前头开口道:“我乏了,你也早些歇息,后日一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言罢带着松杉等人也离开了。
*
穆斐安排停当,已是夜半时分。
为了商议方便,温府为他留了房间。
行经温蘅居住的院落,角落里竟隐约有火光闪现。
“谁在那?!”
他一个箭步上前。角落里抬起一张脸,却是温蘅。
她身边未跟人,像是睡到一半自己跑出来的。散着头发,披着长衫,蹲在角落里,跟前放着一个火盆,正在往火盆里扔黄纸。
穆斐看看她,看看她手里的黄纸。
她看看穆斐,看看面前的火盆。
“啊……今天是敖烈的头七,我给他烧点纸。”
这是她回来以后第一次主动提起敖烈的名字。
穆斐默默蹲到她身旁,拿起堆在墙角的黄纸,熟练地展开,然后扔到火盆里。火盆里瞬间腾起一朵漂亮的火花。
温蘅默了默,一边继续扔纸,一边自顾自地说话,仿佛在自言自语。
“敖烈死了。我没有救他。”
她眼睁睁看着他掉入水中,以为他还会和以前一样,不多时便会浮上水面,冲自己咧嘴一笑。但是除了水面上的血花越扩越大,水下迟迟没有动静。
“停船!救人!”温蘅下令道。
穆文澜出言阻止,“阿蘅不可。若不趁此时进城,后续官军援兵到来,凭我们现在的兵力,难以再度抗衡。只要我们进了城,穆斌明面上不好对我们动手,但现在城外,他趁夜杀了我们,神不知鬼不觉。我们几条命不算什么,只是一旦他登基,苦的是天下黎民百姓啊。”
“可是……可是!”
她看着平静的水面,一颗心不住往下沉。
“两位殿下,请往前走吧。”谢江不知何时攀上了大船,“敖家军留下殿后,三爷……我们已经派兄弟去搜救了。”
温蘅看向他,后者一脸凝肃。
“其实三爷出发前就交代了,不管发生何事,一定要保证让二位殿下顺利进城,他的安危倒在其次,公主与左相是要干大事的人,耽误不得。”
他扯动嘴角,勉强一笑,“他说他和龙王爷同宗,这大水冲不着他。”
穆文澜揽住温蘅肩头,温声劝道:“既然敖烈都这么交代了,此时逆他的意,岂不是白费了他的牺牲?阿蘅,你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需要你的人在城里。随我进城吧。”
谢江单膝跪下,抱拳道:“请殿下进城,为天下百姓请命。”
夜风吹来,敖家的船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温蘅看向敖烈落水处的水面。那里平静无波,仿佛无事发生。
“龙为祥瑞,蛟为恶兽。”她喃喃自语道,“今日我就让大家看看,谁是真的祥瑞,谁才是恶兽!开船,进城!”
进城后两日,她收到了敖煦的信。信中说,敖烈的遗体已被打捞起,已安葬进敖家陵墓。敖烈为国而死,敖家上下以他为傲。
“殿下,烈儿的死无关他人,请殿下万勿自责。烈儿一生志愿便是给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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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若殿下因此自困心狱,恐烈儿九泉之下难以展怀。还请殿下还请殿下珍重凤体,放手一搏。”
穆斐道:“这确实不是你的错。一切都是敖烈自己的选择。”
温蘅的声音很低,低得像呜咽,“你可以这么安慰我,但我不能这么为自己脱罪。穆斐,我只是想要一个干干净净的相位,没有人为此流血死亡,这很难吗?我以为只要我抢占先机,就可以逆天改命,但这好像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穆斐,你信命吗?如果未来不会因为我的行为而有所改变,那么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穆斐低头不语,只是默默烧纸。等到手中的黄纸都烧光了,他说:“你随我来,我有样东西想给你看。”
温蘅跟着他来到他住的院子,青砖白墙,和别处院落并无什么不同。若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屋前放着几个大缸,缸里种着几株绿油油的植物,看不清楚面貌。
这几个大缸,温蘅听温泉提起过。
“不愧是二皇子,到哪都得种点啥。那几个缸,还是他亲手搬进府的,宝贝得很。”
穆斐掌烛照向大缸,示意温蘅凑近来看。
“你看看这是什么?”
温蘅不明所以,向大缸中看去,只见缸中厚植泥土,土里弯弯曲曲长出圆柱形的根茎,再歪歪扭扭生出几片扁扁的叶子,其余的,光秃秃,啥也没有。
“你让我看什么?”
穆斐赧然笑道:“本来不该这么早让你看到的。原来打算明年仲夏,邀你月下赏花,如今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它开花,索性先让你瞧个意思吧。”
仲夏时节,月下赏花。
温蘅心中一动,“这是昙花?”
“对。之前听你说起喜欢,我回京后便喊人来种,不想其他人种的都没成活,我自己照料的倒长成了几株。”
温蘅想起来了。那不过是自己与松杉、竹芝聊天时随口一提,寥寥几句,他却当成大事一般记在心头。
她凝眸细看了半晌,悠悠问道:“为何用腌酸菜的大缸来种昙花?”
“够大,结实。”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个答案独具他的风格。
“这朵昙花,可能等不到开花便会枯萎,你会觉得我白费劲瞎折腾吗?”
温蘅摇头,“不会。至少我会记得。”
说完她便沉默了。
是的,她会记得。记得她为自己的命运抗争过,为黎民百姓的福祉努力过,她没有屈服过,没有放弃过,直到最后一刻,她都在战斗。
不管有没有顺利改命,至少她都曾大胆逆天而行过。
她没有温顺地走进黑暗之中,没有任由命运裹挟走向自己不喜欢的地方。
如此,便也足够了。
“我也会记得。”
温蘅看向穆斐。他也正看着自己,眼睛里倒映出一个清晰的脸庞,带点笑,又带着坚毅,先前的苍白脆弱已经一扫而空。
二人正想继续说点什么,忽然听到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温泉匆匆而来,口中喊道:“少主,不好了,军中来人了!”
41. 第 41 章
温蘅心下狐疑,与穆斐来到中堂,却见一位小兵在那等候。观其装束,似是负责巡视城墙的门头吏。这是护卫军中最底层、最没前途的兵种。
两人对视一眼,眼里全是茫然。
“咳,”温蘅清清嗓子,问道,“堂下何人?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小兵回首,见到穆斐倒头就拜,头嗑在地上砰砰响,口中直嚷:“二皇子!我是来追随二皇子干大事的!”
穆斐不由倒退两步避开他的热情呐喊。
温泉吓得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怒声喝道:“胡说什么?!哪里有人要干大事?!谁要干大事啊?!没人要干大事!谁要干大事谁是狗!”
温蘅在旁揉着额角,“泉叔,小点声,回头左邻右舍都听到‘干大事’了。”
温泉狠狠瞪了一眼小兵,声音顿时低了不少,“听见没,小点声!”
小兵在他手里呜呜直叫,挣扎着想要掰开他的铁手。奈何铁手如磐,几经掰扯,居然纹丝不动。
眼见着他的脸由黄转红,又渐渐转成绛紫色,温蘅提醒道:“他好像有话要说。泉叔,你先放开他。”
温泉一松手,小兵顿时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好半晌才缓过劲来,断断续续说道:“二、二皇子,您不、不记得小的了。我是刘小六,隶属门军,之前修城墙的时候,在您手底下当过差,您还救过小的。”
穆斐仔细看了看,依稀有了些印象。自己之前在滚石下救出的小兵,好像就是眼前这人。
他长出一口气,“是你啊。大半夜来这里,如果只是为了道谢,那就免了,赶紧回去歇息吧。”
“不不不。”刘小六连连摆手。他左右张望,然后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长公主与左相秘密回京,坊间盛传是为了对抗太子,以清君侧。二皇子与左相过从甚密,必定相助。小人蒙受深恩,闻信安敢不来相随?”
听到“过从甚密”四字,温蘅和穆斐不觉表情一滞。
“是前来相随,还是刺探,还未可知呢!”
话音未落,穆文澜带着雷猛从外而入。
雷猛经过乔装打扮,现在是个高大威猛且凶神恶煞的,公公。
“阿蘅,此人深夜贸然前来,搞不好是穆斌派来的细作,万不可轻信。”
刘小六急得抓耳挠腮,“我我我是真的啊,是真的想报答二皇子啊。”
雷猛上前,作势要抓他,“末将这就将他拿去细审一番,刀枪棍棒一齐招呼,总能逼出几句实话。”
乍见一个高大太监自称末将,刘小六唬得一跳,后倒在地,急急向穆斐身后躲去。
“等等等等,小的可以证明小的是真心投靠。”他边说便从怀里掏东西。
先掏出一个钱袋。
“这是小的毕生积蓄。”钱袋里倒出几枚铜板和指头大小的碎银子,合计大概一钱出头。“愿抵押给殿下,以证真心。”
雷猛脸色一垮:还以为来献金的呢。这么点钱,居然还是抵押。
又掏出一本泛黄卷边的破烂册子。
“这是小的的族谱,上到九十曾祖,下到三岁幼童,包括住处田产婚姻嫁娶等等情况,都登记在册。大人们尽可验查。若小的有一句虚言,或是不利于大人们的不轨举动,按页屠戮,小的绝无怨言。”
他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将族谱举过头顶。
温蘅注意到他十根手指,有八个指甲都磨秃了,还有两个胡乱缠着绷带,绷带上的血迹已经发黑。手心手背上新伤叠着旧伤,有一道隆起的疤痕,从手背上一直延伸进衣袖里。看他的衣着,隆冬时节,依旧是夹棉单衣,若不是体格尚可,怕早就病倒了。
她问道:“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门军每年都会发冬衣,为何不见你穿?”
刘小六往回缩了缩手,眼眶迅速染上红色,声音也带着哽咽,“太子监国以来大兴土木,城墙修了又修,城门补了又补,尤其几位殿下离京后,恨不得将几座城门拆了重盖。可是活多了,人没变多,小的们从原来的三班倒变成了日夜轮值,最后变成了不眠不休。生病了除非能找到人替工,否则也不能休息。就算是天生劳碌命,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小的身边已经累死了几个老乡,都是在工地上活活吐血死的,到现在尸身还无人收殓。
“至于冬衣,呵,别说冬衣,就是平常劳作的工具,如今也得自个从家带了,要是没有工具,就纯靠一双手,上峰只看结果,不管你用的啥。要说钱省下来去哪了,有的说给太子筹备登基大典了,有的说给宫里修新宫殿了,还有的说给娘娘们裁制新衣去了,总归花不到我们头上。”
他又将族谱往上举了举,“小的们劳苦一生,无非为几两碎银以供养家人,如今银子没挣到,自身也无法保全,所以不得不来投靠殿下。当然了,”他抬脸补充了一句,“主要还是为了报恩。”
穆斐将地上的银两收拾起来,装回钱袋递还给刘小六,“你的积蓄,你还是自己收着吧。”
刘小六不明所以,犹豫着不敢接。
温蘅道:“你刚才说‘们’,是还有其他人?有多少?”
他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接过钱袋塞进怀里,一面应道:“有的有的,还有很多弟兄,不满太子暴政,都想追随二皇子起事。只是不知殿下是否愿意接纳,所以先派我来探探口风。当然了,”他强调了一下,“我主要是为了报恩。”
穆斐:“人都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好的,您跟我来。”
刘小六在前引路,穆斐和温蘅先后跟上。穆文澜在后叫道:“阿蘅,你当真信这无名小卒?”
温蘅笑道:“阿姊,人家有名字。我信的不是这个小卒,我信的是,穆斌确实有这个本事,将良民逼成反贼。”
随即一溜小跑跟上。
雷猛迟疑道:“将军,那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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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文澜瞥了他一眼,道:“换回你原来的衣服吧,这套装束不适合你。”言罢也追上了温蘅的脚步。
雷猛一摸下巴,对着空气大喊道:“那我的胡子不是白刮了吗?!”
*
刘小六和他的兄弟们聚居在城门外,其余人大都是和刘小六一样的门头吏,干的是门军里最苦最累的活,拿的是最低最少的俸禄。
温蘅一路踩着泥水,到了一处棚户区。这里屋顶叠着屋顶,墙挤着墙,要是哪出房顶铺了瓦,那便算得上顶级豪宅了。人走在其中,忍不住地缩头耸肩,比平常矮了几分。
刘小六走到巷子口打了个呼哨,从几座屋顶有瓦的房子里走出十余个壮年男子,高矮胖瘦不一而足,唯一的共同点是,脸上都透着深入骨髓的疲累。
打上照面后,刘小六引他们向温蘅等人行礼,高声道:“放心吧,几位殿下已经同意我们跟着他们干大事了!”
又转向穆斐道:“这几个是兄弟们公推出来做头的,只要他们招呼,兄弟们无有不从的。”
跪在前首的男子年逾四十,两鬓斑白,脸上一道疤从右上直划到左下,将面部划作两半,右眼正好藏在疤痕下,紧闭不得视。
他朝温蘅等人一拱手,“我等兄弟愿追随殿下起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温蘅面容端肃,沉声道:“你们都想清楚了吗?起事不成,可不止杀头,而是诛九族的重罪!”
独眼男大手一挥,朗声道:“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有什么好怕的!我们如今这景况,比起杀头也好不到哪去!就说我这只眼睛,是被火药取石炸出的石片所伤,可是官府不派军医为我疗伤,让我自个儿躺床上等死。还好我命大挺过来了,可是他们又嫌我只剩一只眼睛干活比以前慢,要把我赶回老家去,连俸禄都不给我结。要我说,他们压根没把我们当人!这种朝廷,反了又如何!”
可是温蘅分明看到,“诛九族”三字一出,独眼男身后的众人脸上,神情有了变化。
她的眼神在众人脸上一一逡巡,半晌才说道:“此次起事,胜算不大,不过是为了天下苍生放手一搏罢了。你们若能跟随,我替百姓谢谢你们,若你们此时反悔,没有人会怪你们,只要你们不要走漏了消息就成。”
她退开两步,“若仍愿意不顾生死,誓死追随的,站到我右手边来;后悔的,站到左手边。”
独眼男一个箭步站到右首第一个。
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动的。
独眼男见状扯着嗓子骂道:“你们怎么回事啊?!之前说过话的话发过的誓都吃狗肚子里去了?!别让我瞧不起你们!”
若是平时听了这话,这群大老粗早就挽起袖子亮拳头了。
可如今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人群沉默了许久,独眼男憋不住又想开骂。
这时,正中间一个面容憨厚、身高七尺的男子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