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竹马的表兄觊觎后》
1. 重逢(728修)
《嫁给心上人的表兄》
抱帚忘雪·2025/7/28重修·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君子论迹不论心。——王永彬《围炉夜话》
第一章重逢
小寒料峭,一番春意换年芳。恰逢雪后初霁,院中梅香浮动;风过之时,檐下的五彩琉璃灯琅琅作响。
又是一岁元夕时。
青阳与槐序拥着一位少女在黄花梨木妆台前坐下,剔透的铜镜中映出一双潋滟的杏眸。
少女乌发雪肤,肌肤微丰,双颊蕴着浅淡的红霞,好似明珠生晕。
这是礼部尚书家的女儿,谈思琅。
槐序从妆奁中取出一支嵌珠蝴蝶金簪,在谈思琅耳畔比划一番,笑言道:“去岁元夕,裴二公子特意说过姑娘簪蝴蝶簪好看呢。”
谈思琅轻哼一声,望向铜镜,迎着午后融融的阳光侧了侧脸:“那是我本就生得好看,这蝴蝶簪也本就精巧,与他说什么有什么干系。”
青阳瞧着谈思琅微微泛红的耳垂,并不拆穿:“姑娘说的是。”
燕京之人尤喜灯火,每至佳节,莫不家家悬灯、户户结彩;加之本朝民风开放,不似前朝那般讲究男女大防;是以但逢元夕,素来是一众年轻男女白日观景、入夜赏灯。
谈思琅也不例外。
今夜要与她一道赏灯的,正是方才槐序口中的裴二公子,裴朔。
谈思琅的母亲陈清于与裴朔的母亲蔡蕙乃是手帕交,及笄之后,一人嫁世家、一人入将门,却都没想过要断了联系。
裴二公子裴朔与谈三小姐谈思琅不过相差半岁,自牙牙学语之际起便常在一起玩闹,恰如那诗中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陈清于与蔡蕙一早便动过要结为儿女亲家的心思,见着裴谈二人如此这般,自是乐见其成。
三年前,谈思琅及笄,蔡蕙自请做加笄女宾,就等着及笄礼后便为儿女定下婚事。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及笄礼后不过半月,裴府老太君仙逝而去,府上需得守孝三年,儿女婚事自是被搁在一旁。
那已是泰和十一年的事情。
今岁入夏,裴朔便出孝了。
却见谈思琅轻抿下唇,轻哼道:“他都许久未来见我了!”
她为他做了几枚香牌,还未寻到机会给他。
他们上次见面……还是去岁十一月末。
彼时阿娘与蕙姨说起了他们的婚事,裴朔许是有些害羞,始终一言不发。
说罢,她又从妆奁中取出几对耳珰、一一试过;复又寻了一枚雪柳花簪在发间,这才转过身去,看向身后的侍女,笑问道:“如何?”
“我们家小姐自然是最好看的!”青阳道。
得到满意的回答,谈思琅方才笑意盈盈地站起身来,带着二位侍女,施施然往府外行去。
-
谈思琅赶到如意楼时,尚还未到她与裴朔约定的酉时。
天色将暗未暗,已有商户早早便点起了灯,灯影在紫红的霞光中洇开,散落在街市一侧的金水河中,泛起粼粼波光;街市之中,更是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混杂着鞭炮声、嘈嘈十余里。
好是热闹。
谈思琅见着楼外的街市上有商贩在叫卖各式各样的面具,笑道有趣;却见她拿起一张蝶翼状的面具比划一番,犹觉不太满意;忽而又看向一张昆仑奴面具,眸中倏地一亮,促狭道:“这倒是适合裴二。”
那昆仑奴面具做得并不狰狞,反倒透着一股憨傻气。
可不正配裴二?
想来他近来求学练武颇为辛苦,甚至无暇与她相见,她便赠他一个有趣的玩意好了。
待行至裴朔提前订好的包房前,谈思琅眼珠一转,将为裴朔买的昆仑奴面具覆在脸上。
“你们俩先别跟着我进去。”谈思琅低声吩咐青阳与槐序。
她又在心中将准备好的“台词”都默了一遍,这才一把推开包房的雕花木门。
而后压着嗓子,发出自以为骇人的怪叫:“与你约定的小娘子已被我吞入腹中!如今,你也去与她作伴吧!”
门外的青阳与槐序听着里间动静,俱是一笑,又怕出声坏了姑娘“精心准备”的好事,便互相掩住嘴。
然,过了许久,预想中的惊叫或是大笑之声都并未传来。
两位婢女对视一眼。
青阳探出头去,看向门内。
却见那包房之中空空荡荡,除去房中的紫檀案几与青瓷花樽,便只有三姑娘孤零零的背影。
至于那裴二公子并他的小厮,显然不在其间。
青阳担心是自己眼神不好,便又往前站了半步。
谈思琅转过身来,恰好与她对上。
见谈思琅面上还带着那张憨傻的昆仑奴面具,青阳讪讪唤道:“三姑娘。”
“等等他罢,许是路上耽搁了。”回想起自己方才怪叫的模样,谈思琅心中尴尬,瓮声瓮气道。
将军府至如意楼需得半个多时辰,今日街市熙攘,裴朔来迟些也并不奇怪。
如此两刻钟,裴朔始终未至,谈思琅免不了心绪飘飞:“那日,裴家侍女来传的话不是酉时吗?”
“自然是。”槐序答。
谈思琅轻抿下唇,有些委屈:“那他怎么还不到?”
槐序只得学着方才谈思琅的话,劝慰道:“今日热闹,许是耽搁了。”
一面说,一面将桌案上的糕点往谈思琅手边推了推。
少女纤纤如玉的食指游走于憨傻的昆仑奴面具之上,低声抱怨:“他特意订了一间这样宽敞的包房,却又迟迟不来,真是……”
不知该怎样说他!
岁岁元夕都是如此热闹,他不知早些出府吗?她也是申时便出府了呀。
又一刻半钟,桌上的茶已经换了两盏,仍是不见裴朔的踪影。谈思琅倚在窗畔,听着楼下飘来的喧闹之声,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与车马骈阗、华灯初上的街市,心中愈发委屈。
她特意新裁了衫裙,又拒绝了与闺中密友一道赏灯,还念着裴朔近日辛苦、想要逗他开心。
她知道,他如今年岁渐长、又有一身武艺,那样多的好友围在他身边,他有很多事情要做。
可今日是他们先约定好的呀。
她在那里压着嗓子搞怪的时候,怕是包房中的阿飘也在偷偷笑话她罢!
“他今日莫不是不想来了?”谈思琅佯嗔道,“若是再不来,我便也不等他了。”
脚下却是未动,只盯着那昆仑奴面具,似是要看出个洞来。
谈思琅正百无聊赖地攥着自己的裙摆,却听得雕花木门之外传来一阵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她眸中一亮,与青阳对视一眼,本欲起身,却又板着脸轻哼一声:“他都来迟了,我可不要去迎他。”
“吱呀——”
虚掩着的雕花木门被人推开。
走廊两侧的壁灯晕开昏黄的光线,从门外涌入屋内,与菱花窗外流光溢彩的花灯相汇。
谈思琅并未回过身去,她仔细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皱,佯怒道:“裴二!”
“你竟来得这样迟,看我怎么罚!”
这话听来,半嗔半怨,恰是少女独有的娇憨。
预想中的回答之声并未出现。
谈思琅心中疑惑,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转过身去。
哪知雕花木门旁,竟站着一行身着官袍之人。
一时间,谈思琅进退两难。
她收回目光,胡乱打量着包房中的布置,一阵麻意自手心蔓延开来。
她又是尴尬、又是不安。
这些人莫不是走错了?
竟让他们听见了自己方才那副模样……
谈思琅捏着指甲,心中惊呼,都赖裴二来迟!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那位青年神情淡漠,眉宇间却透着让人下意识屏息的威压,却听得他沉声道:“你们先去别处候着。”
那一众围在他身侧的京官,俱都微微拱手,而后转身离去。
甚至无人多看屋中一眼。
雕花木门旁只余下开口的那位身着绛紫色官袍的青年,暖黄色的灯影落在他衣袍间的织金纹样之上,晃得谈思琅有些眼晕。
显然,来人是一群官吏、而非裴朔。
见着为首之人仍未离开,谈思琅心中一跳,本欲后退,脚下却是趔趄了两步,险些跌倒。
青阳赶忙伸手虚护在她身后。
那人亦道:“谈三小姐,当心脚下。”
他往前跨出半步,下意识想抬手扶她,指尖微动,却又生生压回身侧。
谈思琅更是一惊,这人怎会知晓自己的身份?
莫不是父亲的同僚?
他怎会闯入裴朔提前订下的包房?
总不能是裴朔犯了什么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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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思琅又瞥了一眼眼前之人。
却见这人长身玉立、神清骨秀,肃肃然如松下风,且……他竟与裴朔有几分相像。
只是比起肆意飞扬的裴朔,这人眉宇之间隐隐透着一丝不可攀折的淡漠。
——像是红梅白雪间的鹤。
她越想越觉得对方眼熟,迟疑道:“你是……”
“裴二的表兄?”
那位名唤谢璟,少时便高中探花、三年前离京外放的谢家郎君。
她迷迷糊糊记得,父亲曾提起,这位谢家郎君去岁年末在江南立下大功,不日便要升迁回京。
竟然这样快吗?
谢璟顺势抬眸,目光落向谈思琅发间展翅欲飞的蝶。许久未见,她出落得愈发明丽,尤其那双艳若芙蕖的杏眸,竟是比满街的灯火更为灼人。
谢璟心中一动,却仍不紧不慢地颔首,波澜不惊地回答:“正是。”
复又问道:“不知谈三小姐为何在此?”
谈思琅小声道:“这不该是我要问的?”
话音刚落,便在心中骂了一句自己嘴比脑子快。
“可是与我那表弟有约?”谢璟并不接话,他瞧着案几上的昆仑奴面具,猜测那是为裴朔而买,冷声问道,“他来迟了?”
“嗯。”谈思琅低着头答道。
谢璟轻轻颔首,在心中记下。
如今裴朔不在此处,他若再多说些什么,免不了有挑拨离间之嫌。
屋中又静了下去。
谈思琅刻意放缓了自己的呼吸,生怕打扰了这份安静。
她有些怵谢璟。
彼时,裴朔说起这位表兄时,多有带着惧意的抱怨。耳濡目染,谈思琅也有些怵这位虚长他们几岁且又性情冷淡的谢家郎君。
谢璟是蔡蕙长姐蔡萱的儿子。
他少时丧父。
孤儿寡母险些守不住谢父留下来的产业,还是蔡蕙央了裴将军出手。
自八岁起,谢璟便随蔡萱借住在裴府,与裴家的少年郎们在同一间书院中念书。
裴家世代习武,家中子弟大都于诗书一道并不出众,谢璟是那群少年中唯一的异类。他入裴府时就能吟诗作赋,天赋出众、又能沉下心去苦读诗书,舞象之年便高中探花,当年即入翰林院,又在两年之后外放江南。
因着蔡蕙的关系,幼时,谈思琅随着母亲去裴府寻裴朔时,总是会给谢璟也带上些小玩意。但大多时候她根本见不到把自己关在书房温书的谢璟。就算是见到了,谢璟也总是说不出几个字。
谈思琅受不了静与闷,每次在他那待上半刻钟便溜之大吉。
总归也算完成了母亲交代的事情。
还好,在她及笄那年,谢璟便去了江南。
没想到经此一别,竟还能再见。
甚至还是在这样的场合下再见。
“你……”谈思琅捏着掌心,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走错了包房?”
却见谢璟唤来守在屋外的侍从:“去问问。”
复又转过身来,看向有些无措的谈思琅,温声解释道:“许是今日如意楼中生意太多,东家弄错了。”
他今日在这间包房之中乃是有公事要处理,不然……大可顺着谈思琅的话,道一声“抱歉”,而后离开这间包房。
见谈思琅不答,谢璟又道:“某少时,多得陈夫人照拂,亦多得三小姐惦念,待某得闲,定当登门道谢。”
谈思琅一愣,囫囵哼哼了两声:“也不是什么大事。”
眼前最要紧的大事,还得是这间包房究竟是谁定下的。
她抬眸瞥了一眼泰然自若的谢璟,心中慌乱。
莫不是那日裴家的侍女传错了话?
裴朔根本就没有订下如意楼的包房,也没有要与她一道赏灯?
所以他根本就不是来迟了,而是根本就没有打算来?
如意楼外的街市喧闹非常,楼中的这一间包房却一片悄静。
谢璟知晓谈思琅怕闷,正欲开口询问制香之事打破僵局:“三小姐不若先坐下……”
却听得谈思琅轻声道:“我……我去门外看看裴二可到了。”
她不想与谢璟单独待在这死气沉沉的包房中,且谢璟今日显然是有正事在身的,她在这里杵着……
谈思琅刚绕过谢璟身侧,忽听得一声带着歉意的“表兄”在雕花木门外响起。
2. 不愿(815删减)
“我在大堂,正好遇上表兄的侍从,听得那侍从正好问起裴家定的是哪间包房,”裴朔解释道,“我这才知晓,先前传话的侍女记错了,竟是让三娘误入了表兄的包房。”
复又对着谈思琅道:“这位是我表兄谢璟,如今官拜大理寺卿,前些天刚回的京城,不知三娘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我还与……他一道习过字呢。”谈思琅小碎步挪到裴朔身旁。
她一时拿不准自己该如何称呼谢璟,仍像儿时那般跟着裴朔唤一声表兄吗?
少女凑到裴朔耳畔,细声补充:“当时你也在的。”
裴朔笑道:“竟还有此事?我不太记得了。”
谢璟淡淡看向二人,随即垂下眼睫。
“既已弄清楚了……”裴朔道。
却见谢璟冷眼看向裴朔:“时辰也记错了?”
三年未见,裴朔只觉表兄周身气势愈盛;察觉到表兄略带审视的目光,他连声道是临时有事情耽搁了。
“临时?”
裴朔本以为谢璟还要继续追问他究竟在忙些什么,甚至已开始在心中打起了腹稿,哪知却听得谢璟道:“时辰不早了,表弟既要与谈三小姐赏灯,便快些去罢。”
“以后差人传话时上心些,莫再做出弄错包房这种事情了。”
裴朔连声称是:“既是如此,待表兄何时来裴府时我再好生与表兄叙旧,这几年母亲也时常念叨表兄,我与三娘先告辞了。”
谈思琅亦轻声道:“告辞啦。”
言罢,便跟在裴朔身旁,离开了这间宽敞的包房。
行出数十步,她长舒一口气。
谢璟遥遥望着二人的背影。
走廊中昏黄的光影落在他们身上,似乎很是般配。
二人始终未曾回头,是以并不知晓,谢璟在包房前站了许久。
裴朔姗姗来迟,当真是“临时”有事?
若他当真重视今日的相见,怎会派一个不甚稳妥的侍女去尚书府传话?
谢璟眸光一沉,神色晦暗不明。
见裴谈二人已行入不远处的一间包房,谢璟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低声吩咐侍从:“给她送些味甜的吃食。”
侍从挠挠后脑勺:“可要告诉谈三小姐是……”
“不用,给所有客人都送一份,”谢璟冷声道,“就说今日东家有喜。”
“记着给那间包房单独上一盏牛乳茶酪,”他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语气,像是在交代一件日日都在重复的公事,“让阿伍去查查裴二公子今日究竟去了何处。”
待一众官员回到包房时,谢璟仍是那副淡漠疏离的模样,似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他记错了时辰,”裴朔将小厮推到谈思琅身前,“我在家中的武场练武入神,也没注意天色。”
他手里提着四五盏花灯,煌煌的灯影落在他眼里,漾开一圈琥珀色的光晕。
这样的眼睛,很容易让人相信。
“不知三娘喜欢什么样的花灯,我便都寻了一盏。”裴朔将手中的花灯递向谈思琅,兔子灯的耳朵恰好戳到少女的手臂。
谈思琅不着痕迹地侧开小半步,认真看着裴朔:“几年前元夕时,我分明说过自己喜欢莲花灯的。”
裴朔微微怔忡,复又朗声解释:“一时匆忙,竟是忘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实在是隔了太久了。”
谈思琅撇撇嘴:“真是练武不小心误了时辰?”
“当然!”
“当真?”
“……当真!”裴朔不敢直视谈思琅,只不住提高声音。
谈思琅接过一盏颇为精致的花灯,故意摆出一副凶狠的模样,压着声音道:“你来迟了,我本来很不开心。”
而后话锋一转:“方才听你说起,你是因为练武才来迟的。你练武误了时辰,却还是来寻我了,我又觉得,我应该开心才是。”
裴朔神态自若,很是镇定。
却听到谈思琅认真地喊他的名字:“可是裴朔,今日分明是我们一早便说好的。”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
她很期待今日的。
就算是练武,可也不能……
怎么就能误了这么重要的时辰呢?
“有很多人问我,上元之时要不要一起赏灯。我全都拒绝了,就因为我想和你一起。”
她听过很多戏、看过很多话本,却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
轻飘飘的委屈,挠得裴朔心上一酸。
“而且你竟还传错了话!你可知,方才我在那包房之中,与你表兄面对面时,他穿着一身官袍,冷得像是话本传奇里说的千年玄铁,那群京官瞧着都怕他得紧,我更是……”
“我表兄自幼便是这样的,方才你也见着了,他对我也是那副冷硬的模样,着实是不好相处。”
谈思琅娇声道:“我当然知道,就是因为你以前总与我说他如何如何凶,我才这样怕他的。可你竟让我与他单独相处了那样长的时间,着实该罚!”
却见裴朔一把拽住小厮的衣袖,声音拔高了几分,颇有几分虚张声势的意味,“我回府后一定好好罚他,还有那传话的侍女,也一并罚了。这阵子天气渐暖,过几日武试结束,我们一起去西郊跑马可好?”
“对了,之前我在书院得了一册古集,三娘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这些。过两日我让人送去尚书府。”
“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谈思琅低声道谢,心中却是想着,可她也不喜欢古集呀,那些密密麻麻的黑字看着就让人头晕。
还是戏文话本抑或是香谱有意思些。
不过既是裴朔送她的,那应该会变得有趣罢,她也试着读一读好了。
“先去街市上逛逛罢。”谈思琅抿唇道。
裴朔如蒙大赦,连忙将手中的花灯一股脑塞给小厮:“是是是,天色已晚,再不去逛逛,那些摊贩都要回家了。日暮之时的风景我错过了,入夜时分的可不能再……”
谈思琅并未接话,她微微侧过脸去,却是瞥见了食案之上那盏牛乳茶酪。
连素昧平生的如意楼东家都能送来这样合她心意的吃食,裴朔却不知道她不喜欢跑马、也不喜欢读古籍。
她眉宇间掠过一线迷茫。
裴朔已往门外行去,谈思琅亦不再多想。
至于桌案上那张昆仑奴面具,裴朔没有问,谈思琅也没有提。
-
谢璟处理完公务,站起身来,欲要离开如意楼;路过谈思琅定下的那间包房时,他下意识地往半开的雕花木门内扫了一眼。她与裴朔应是刚刚离开,食案上的残羹冷炙尚还未被如意楼的小二收走。
还有……
那张昆仑奴面具竟安安静静地躺在桌案一角。
她或是他,都没有带走它。
却见谢璟面色不改,大步行入包房之中,神态自若地捡起那张被遗落在地上的昆仑奴面具,而后,将那面具戴在脸上。
透过面具之上黑黢黢的眼孔,他冷眼看向如意楼外熙攘的人潮。
-
本朝并无宵禁,又逢佳节,即使夜色已深,街市之上也热闹非常。
见着街市中的热闹之态,谈思琅心中欢喜,便也不再去想裴朔来迟之事。
二人一路有说有笑。
谈思琅说话时,忽闪忽闪的杏眼弯成上弦月状,让人见之可亲。即使是些无聊的日常琐事,由她说来,也像是浸了蜜糖的果脯般清甜沁人。
裴朔心中一荡,见着道旁有卖冰糖葫芦的商贩,念及谈思琅嗜甜,他当即便买了两串,一把塞到她怀中。
谈思琅道了声谢,又将其中一串还给裴朔,甜声道:“你也吃,今日练武后还要来陪我赏灯,着实辛苦了。”
裴朔右手微微一顿。
也罢,她不会知晓今日他到底在哪里的。
待到夜色渐深,二人挥手作别,裴朔再次提起:“过阵子,我一定带你去西郊跑马,到时候,定为你选一匹最漂亮的马。”
“多谢你今日陪我看灯,”谈思琅并未应下,只是笑道,“武试争取赢个头筹。”
时辰已晚,她有些疲累,双眼却仍然很亮:“我知道的,你很重视武试,你想好好习武,想做真真正正、顶天立地的小将军。”
而不是裴将军家的二公子。
裴朔心中一悸,不敢看她,只是追问:“你要来看吗?”
谈思琅一愣:“看什么?”
“武试。”
谈思琅沉默半晌,方才答道:“好啊,既是我要来,阿朔可要尽力,不然我可不依。”
少女甜润的声音被夜风送入耳中,裴朔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三娘果真还是那样好哄。
今日之事应是过去了。
母亲不会知晓自己在离家之后去了何处。
见着谈思琅的背影消失在尚书府的大门之后,裴朔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一口浊气。
许是为了补偿,翌日傍晚,裴朔便差人送了些绮丽华贵的钗环首饰到尚书府;过了两日,又送来些不知从何处淘来的时兴话本。
一月廿五,谈思琅随陈清于往京郊护国寺祈福,便也顺道为裴朔求了一枚平安符。
一场并未真正开始的争吵就此落幕,像是惊蛰之时,轰隆隆响了半日雷,最后却只落下来些软绵绵的细雨,泛起似有若无的闷。
-
几日后,上门拜会裴将军的谢璟留在将军府中用了晚膳。
席间蔡蕙先是问起蔡萱的身体,复又问起谢璟的婚事。
谢璟道如今初初回京,尚未安定,且公务繁多,分不出多余的心思给这些儿女情长之事。
蔡蕙瞧着自己这个仪表堂堂的侄子,笑说哪里用他分心,只要他愿意,她和蔡萱便能帮他张罗。
“母亲一早便知我志在庙堂,儿女情长非眼下之急。”谢璟不疾不徐地打断蔡蕙,语气虽恭敬,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蔡蕙起了替人做媒的心思,劝不动谢璟,便去说专心练了一日武艺的裴朔:“原先我还担心你不求上进,整日就忙着与书院那群人痴玩,如今你这般努力,倒有几分你大哥和阿璟的样子,我算是有脸见你陈姨了。”
裴朔胡乱吞了口饭,并不接话。
裴将军瞧着裴朔,乐呵道:“也是长大了,有想法了。”
当初他也不见得多有上进心,想着靠恩荫也能过得滋润,还是娶了蔡蕙、生下长子,方才想着要建功。成家立业,即是如此。
裴朔眉心微拧:“我一直都有自己的打算。”
谢璟听明了裴蔡夫妻二人的话中之意,一时间没了胃口。只是如今在将军府上,也不好当即便撂了筷子,只得勉强举箸。他平日吃不惯水芹的味道,今日却是接连用了不少。
他面色不改,实则只分了二分心神去听席间众人的交谈,直到蔡蕙让他给蔡萱带些东西回去方才回过神来。
裴将军爽朗一笑:“阿璟这是吃饭时还想着公事。”
谢璟沉声解释:“近日的案子有些棘手。”
“那定也难不倒你,前些天圣上还在夸赞你在江南的差事办得好,后生可畏啊,”裴将军以茶代酒,敬了谢璟一杯,“今次回京,便不走了罢?往后若是得闲,也多来将军府坐坐。”
谢璟借着举杯的工夫,扫了一眼仍在闷头吃饭的裴朔。
他略略思索,问:“许先生可还在白鹿书院?”
裴朔不知谢璟是在问自己,还是裴四郎戳了戳他的手臂,方才答道:“在是在,他如今上了年纪,不会再亲自下场教习我们骑射了。”
谢璟颔首:“待到休沐得闲,我也去白鹿书院答谢许先生一番。”
顺道看看裴朔的功夫究竟如何,是否能考个武状元回来。
“许先生如今逢三才会在书院中,表兄莫要空跑一场、白费功夫。”裴朔随口解释。
谢璟颔首。
席间一时无话,还是蔡蕙又起了话头。
她没有再提起那些似是而非的、与裴朔婚事有关的话。
直至鲜明莹洁的弯月悬在屋檐,谢璟将杯中清苦的茶水一饮而尽,先前未曾留意到的水芹味溢了上来,让他有些恶心。
他淡淡道:“天色已晚,某尚有公务,先告辞了。”
离了将军府,谢璟往城东而去。
他前几日新置办的宅子便在城东的仁安坊,因着卖家并不着急出手,宅中各式家具亦是俱全,是以这宅子比市价要略高三成。
但他浑不在意,只因谈思琅少时曾玩笑般地提起,以后想要住在临湖的宅邸之中;而仁安坊,恰在饮月湖畔。
沐浴过后,谢璟临轩而坐,但见一钩银白的月、三五错落的星,俱都坠入黛蓝的湖中。
他将繁杂的公事抛诸脑后,专心描摹起湖光水色。
卷中清晖满洒,滟滟随波。
他却犹不满足。
笔尖凝滞片刻,却见他又于湖岸添了几笔,恰是一位身着淡粉衫裙的少女。
朦胧的月色将少女包裹,像是一场不会醒来的梦。
-
二月初三,雨后初霁,天高云淡,碧空如洗。今日白鹿书院武试,谈思琅应约而往。
武试是书院的正经比试,学子大都只会邀请家中得闲的长辈前来观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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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朔却是个例外。
谈思琅与几位夫人一并坐在武场东侧的移星亭中,少不了被人问起:“瞧着裴二郎英姿飒爽,三娘今日又亲至武场,想来是佳期将近了?我可要讨一杯喜酒。”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略显刻薄的轻笑声:“佳期?连庚帖都未曾听说换了。谈尚书家倒真是好规矩。”
谈思琅面上一红,却也意识到自己当日答应裴朔之时有些过于轻率了。往年武试,裴朔素来都是请蕙姨来的……
却听得与蔡蕙熟识的程夫人温声反驳:“余夫人此言差矣,陈夫人与阿蕙乃是手帕交,三娘与裴二自幼便常在一处,如今孝期将满,想来阿蕙也已将儿女婚事提上了议程。今日三娘应裴二之约前来观试,不过是因着青梅竹马的情分,也顺道替家中长辈看看裴二的进益罢了。二人光明磊落,又坏了什么规矩?”
余夫人面色微讪,不再多言。
谈思琅感激地看向出言解围的程夫人,无声道了句“多谢”。
程夫人回以一个安抚的浅笑,她与阿蕙熟识,自是知晓裴朔此人虽是本性不坏,却始终带了些稚气,为人处世之时总欠缺考虑。譬如今日之举,他是想要在青梅面前展现自己的风姿,却未想过谈三娘的处境,着实有些莽撞。
程夫人轻叹了口气,只盼着裴朔成婚后能稳重些才是……
谈思琅百无聊赖地听着一众夫人们说起于她尚还有些遥远的话题,终于,场边的武夫子示意武试开场了。
她抬眼望去,只觉武夫子身旁那人的身形有些熟悉,但她今日毕竟只是为裴朔而来,便也并未深思,只当是裴朔的哪位同窗。
瞧着武场上她并不熟悉的学子,谈思琅不免觉得意兴阑珊,且亭中俱是长辈夫人,并无与她年纪相仿的贵女,连个说话的人都寻不着,她只得漫无目的地环顾起移星亭四周的景致。
待槐序换过一盏茶,程夫人拍了拍谈思琅的手臂,向她示意,裴朔登场了。
移星亭地势不算太高,谈思琅能清清楚楚看到武场中的裴朔。
他今日换了一身利落的玄色骑装,长发以赤金发带高高束起;此时正值二月初春,烂漫热烈的春光游走于他的发端。
谈思琅呼吸一滞,不由握紧手中的茶盏。
裴朔仍骑着他那匹高大的枣红马,一入武场,便往终点方向疾驰而去;又见他引弓搭箭,虽在马上,却也稳稳射中靶心;春风吹起他的衣袍,端的是潇洒俊逸。
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喝彩之声,程夫人笑道:“倒是没辱没他裴家的门楣。”
却见场间少年忽地勒马回身,恰与谈思琅的目光对上。
四目遥遥相望。
早春明丽的阳光中蕴着浅淡的花香,熏得人有些飘飘然。
谈思琅只觉自己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先前的茫然也好、无措也罢,俱都融化在了这对视之中。她轻抿下唇,想掩饰唇边那丝扬起的弧度,涨红的脸颊却早已泄露了心绪。
骑射之外,尚还有几项需要考校。裴朔今日状态神勇,竟是接连夺魁。
起初,他还时不时回头看向谈思琅的方向。后来,围在他身边夸赞祝贺的同窗愈来愈多,他也渐渐顾不上移星亭中的青梅了。
-
待到武试结束,也不等裴朔来移星亭中,谈思琅已起身往武场行去。
她手中正握着那张从护国寺里求来的平安符,她那日在护国寺还求了一支签,签文上说,她与她的心上人都会万事顺意、得偿所愿。
谈思琅脚步轻快,路上听得旁的学子说起裴朔的名字,自是以为这些人是在夸赞裴朔的骑术射艺,不由竖起耳朵,仔细偷听,想着一阵学给裴朔听。
她想告诉他,他真的很厉害,他很快就会如愿成为真正的小将军。
哪知,钻入耳中的却并非是她想象中的赞赏之语。
却听得那学子道:“你可还记得,元夕那日,裴朔独自一人在朝通街闲逛?你问我怎么知道,当然是我在朝通街上遇见他了。”
“自是只有他一人,所以我才奇怪,元夕那日他不去陪那谈家三娘,怎么今日又弄这样一出,还把人家姑娘请来观赛,当真是出尽风头。”
“谁知道呢?小将军的事情,哪是我们能管的?”
“倒也是,不说他了……”
谈思琅攥紧手中的平安符,脚下一顿。
元夕?
她侧过身去,看向槐序,杏眸中溢着不解:
“他们是在说阿朔吗?”
“他们是在说元夕那一日吗?”
她分明记得,不是这样的。
槐序暗道不好,元夕那日她便觉得裴二公子寻的借口蹊跷得很,毕竟武场乃是露天而建,又怎能忽视天色呢?只是小姐未提,她也只能轻轻揭过。
谈思琅迟疑道:“他不是说,只是练武入神,误了时辰?怎又会去朝通街呢?”
那日他们约定的如意楼乃在将军府北面,而朝通街,分明在将军府以南。这样南辕北辙的两处地点,她连自欺欺人都不行。
恰有一阵春风拂过,清甜的花香让谈思琅稍稍冷静下来。
谈思琅攥紧掌心,深吸了一口气。
他那日只是来迟,而并非直接爽约……
“会不会,是方才那个人看错了?他最知道我讨厌什么,何必这般?”谈思琅捏了捏掌心,“我想去问问阿……裴朔。”
上元之日,裴朔向她解释缘由时眼中的认真不是假的;方才裴朔回望她时的意气风发也不是假的。
也许是那人看错了。
也许是裴朔当真有什么不得不处理的事情。
她不愿冤枉人。
恰行至武场一侧,谈思琅忽而听得矮墙之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隔着矮墙,她听不太清楚,只能大概捕捉到些“小将军”“家中”“母亲”“安排”“出风头”“得意”之类的字眼。
她与槐序对视一眼,并未急冲冲绕过墙去打断裴朔与那人的交谈。
先来后到的道理,她明白的。
听人墙角到底不雅,她本想先去一旁的小亭之中等待片刻,哪知裴朔与那人的话语声陡然拔高,语气也愈发激动起来,他们的交谈之声,直愣愣冲入谈思琅耳中:
“怎么可能不烦?今日请她来,不过是为了在母亲面前装装样子,也全了尚书府那边的礼数而已。省得母亲和陈姨回头又在我耳边念叨……”
“吵吵嚷嚷、娇纵任性,日日只知撒娇卖乖,着实无趣得很。若不是母亲强逼,谁会想娶她……”
谈思琅握着那张从护国寺里求来的平安符,几欲开口,却呆楞地发现,自己就好似一个溺水之人,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3. 争吵(728修)
“我想……和他说清楚。”谈思琅一手攥紧平安符,一手虚虚撑着矮墙,好半天,才磕磕绊绊地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本想回家,但又觉得,这桩事分明错不在她,她为何要逃?
槐序满脸担忧,赶忙扶住谈思琅的小臂,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她自小便跟在三姑娘身边,自是清楚三姑娘与裴二公子的情谊,亦知三姑娘是如何期待这桩婚事。
槐序低声道:“都怪上元那日我没有提醒姑娘。”
谈思琅此时心绪乱得厉害,听着槐序口中的自责,竟还分出两分心神宽慰道:“与你有什么干系。”
矮墙另一侧的声音又小了下去。
谈思琅捏着平安符胡乱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湿意,正欲绕过那堵碍事的矮墙,甫一转身,却是撞入一双沉静如渊的眸。
“……你怎么在这?”谈思琅一怔,尚还蕴着水汽的杏眸茫然地看向谢璟。
谢璟强压下翻涌的思绪,故作淡然:“来拜会一位曾经指点过我骑术的夫子。”
哪知却撞上了这样的事情。
回京之后,谢璟不过与裴朔草草见过几次,却已然察觉出他对三娘的感情远不如三娘对他那般诚挚。只是他到底是个外人,在没有更确切的证据之前,并没有立场……挑拨离间。
是以,他并未贸然行动。
谈思琅胡乱应了一声:“原是如此。”言罢,便低着头,想要绕过谢璟。
擦肩而过时,春风吹起少女的衣袂,宽大的衣袖掩住了谢璟悬在身侧的手。
谢璟鬼使神差地攥住谈思琅袖口。
衣袖之上的织金纹样令他倏地回过神来。
比起安慰她、甚至替她拭泪,作为裴朔的表兄,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却见谢璟留下一句极轻的“今日之事错在裴朔”,大步往矮墙另一侧行去。
甫一绕过矮墙,便见裴朔身侧站着两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谢璟虽未着官袍,但周身全然未曾收敛的冷峻足以让这群养尊处优的少年心生怵意。
那两人相视一眼,张皇道:“你家里人来了,我们先走了。”
言罢,也不等裴朔答话,便已溜之大吉。
谢璟冷眼看向被留在矮墙畔的裴朔。
他怎会觉得谈三娘的撒娇卖乖是一种无趣呢……
有恃无恐,便是这般?
裴朔心中一惊,方才在两个同窗面前,他为了脸面,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也不知谢璟听去了多少。想来,表兄这样醉心公事的大忙人,也不会在意他的一时失言罢。
只是些朋友间的玩笑话而已……
“表兄怎在书院?可是来寻许先生的?”他语速极快,试图掩饰心虚,“许先生在书院时也常常提起表兄,说表兄不仅才学出众,骑射功夫也从未落下,还说表兄……”
“裴朔,”谢璟冷声打断,“我不是来听你的恭维话的。”
他向前一步,无形的威压令裴朔呼吸一窒。
“你已将近弱冠之年,而非三岁稚童。母亲强逼?若真不情愿,明日我便替你向两家长辈陈情!将军府的脸面,尚书府的清誉,不是供你任性妄为的筹码。”
“你可知,方才那些话若传出去,京中之人会如何议论谈三娘子?。
见着谢璟审视的目光,裴朔心中慌乱:“方才,是那两人故意激我,实在非我本意。”
若来的是旁人,裴朔还能强撑着面子辩驳几句;然而如今站在他身前的,是连一众朝臣都要畏惧三分的谢璟。
“表兄,我……”
话音未落,谈思琅已出现在了二人身后。
她担心见了裴朔,自己忍不住掉泪,开口便失了气势;是以方才在矮墙之后,她几次咬住下唇、试图平复心绪。
她不要在这种时候掉眼泪。
裴朔心中一跳,怎得三娘也在此处。
他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他虽在同窗面前虚张声势,但并非真的不想娶她。他只是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接受家里的安排。一想到入夏便要定亲、甚至成婚,他就恨不得今岁就此停在这个雨蒙蒙的早春。
裴朔哑声唤道:“三娘。”
他并不想惹她伤心的。
谈思琅并未看她,而是行至谢璟身前,先是低声道谢,复又吸了吸鼻子,似是下定决心:“谢大人,我想自己与他说清楚。”
谢大人?
谢璟敛眸,不动声色地看向眼前的少女。
因着将将哭过,她的眼眶与鼻尖都泛起一圈薄薄的潮红,脸颊边的脂粉亦被泪水晕开;然她背脊挺得笔直,似是一朵晚开的玉兰,亭亭玉立,并不狼狈。
“好。”谢璟淡淡剜了裴朔一眼,往不远处的小亭走去。
转身那一瞬,他又深深望了谈思琅一眼。
此时已是酉正,远山之上橙黄一片的云影落在她执拗又认真的眸中。
泰和十四年的春日,他带着对及笄之年的谈思琅的钦慕回到京畿,再次对十八岁的谈思琅动了凡心。
“裴朔,”谈思琅的话语间不再蕴着清甜的笑意,“我来寻你,是想问……上元那日,你到底在哪里。”
武场还是朝通街?
裴朔以为谈思琅是要问方才之事,脱口便是:“方才是那些人故意挑拨……”
话音未落,便听得眼前的少女轻笑一声。
似是嘲弄,又似是如释重负。
裴朔对着空气划了一下右拳,语带焦躁:“自是有我的事情。”
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不是,我是说……我那日,在家中的武场练武,你知道的,毕竟要武试了,今日你也瞧见了,还好我提前好生练了。”
“裴朔。”谈思琅又唤了一声。
裴朔欲言又止。
只见谈思琅一把取下一支簪在发髻间的玉钗,递向裴朔:“这支发簪是你那日送来的,很漂亮,我很喜欢。”
夕照在温润莹洁的玉簪上流转,晃得谈思琅眼中一酸。
她吞下唇舌间泛起的涩意:“但是我想,如果我真的喜欢,那我可以自己买。”
就像十三岁那年,她得了几支名为“滴滴金”的烟花,特意跑去将军府,想要放给裴朔看。但那日裴朔并不在府上,她等了许久,最后还是自己点了一支。
平平无奇的小木棍洒下一串细碎的金光闪闪的星,很是漂亮。
谈思琅认真看向身前的少年郎。
一想到婚事,她也会有紧张,有忐忑。但归根结底,她是期待的。
她原本以为,裴朔亦是如此。
从她还在认字的时候,就有人告诉她,她以后会嫁给那个叫裴朔的哥哥。那个哥哥虽然性子急,但是会爬上高高的树,为她折下开得最盛的玉兰;也会将从书院里赢得的奖励塞到她的手里,说以后还会赢下更多东西。
他看向她的时候,也曾红过脸,就像天边烧起的云霞。
她仍想弄清楚:“所以,上元那日,酉正之前,你到底在哪里?”
裴朔不敢伸手去接那支玉钗,也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得双手握拳、强装镇定。
谈思琅侧过脸去,用手腕蹭去脸颊上的泪。
她到底还是没有忍住。
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没有长进呢?
啪——
玉簪落在地上,碎成了几段。
裴朔心中一坠,赶忙抓住谈思琅的手腕。
她的脉博声,就这样顺着他的手臂,打在他慌乱的心上。
“是我不好,”裴朔猛地收回手,终于开口,“那日临出门前,我和母亲吵嘴,心中烦闷,便去朝通街上闲逛了一阵。”
那日,母亲再次提起婚事。
婚期愈来愈近,他心中本就有一团名为“谈思琅”的乱麻,那团乱麻之中既有他们的多年情分、也有他不愿被管束的逆反心以及放不下的面子。
母亲愈提,他愈是不想去见谈思琅。
谈思琅深吸一口气:“你可以告诉我的。”
“骗我很有意思吗?看我什么都不想就相信了你,看我觉得你练武辛苦、我多等等算不得什么,看我被你耍得团团转,很有意思是吗?”
“那天我问了你多少次?”谈思琅心间涌起一股莫名的荒谬,“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别人骗我。”
裴朔跨步至谈思琅身前,半蹲在矮墙边,仰头看向她雾蒙蒙的眼:“我是怕你不开心。”
他那日,最终不还是去见她了吗?
裴朔附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玉簪,只觉自己心慌得厉害。
他方才……就不该和那两人同行。
少女温热的泪砸在他的额上。
裴朔道:“刚才也是,我就是一时冲动,方才口不择言。”
“三娘,”他将语气放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是没那么喜欢她,但也没想过要去长辈面前大闹一场。
谈思琅闭着眼,不愿看他:“你是蕙姨最为偏宠的小将军,可是,我阿娘也很疼我啊。”
裴朔不明所以:“嗯?”
谈思琅委屈道:“你说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若是那些人将这些话传出去了,我要如何自处?”
“我娘与蕙姨又当如何为难?”
她不明白:“你比我还要大了半岁。”
怎么这样……幼稚?
谈思琅惊觉,十五岁时从树梢落下的那只蝉,似乎飞走了。
“不用你送,我会自己回去。”
她需得冷静一番,好生想想自己与裴朔的感情。
“那今日之事……”裴朔一想到母亲的念叨,就觉得头痛得厉害。
谈思琅终于直视裴朔,眼中满是失望:“怎么,裴小将军还想我将这事瞒着不成?”
她将手中那张已攥成一团的护身符扔向裴朔:“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恰有风过,矮墙下的野草肆意招摇。
谈思琅觉得自己与裴朔无话可讲。
裴朔几度张口,最终也只是俯身捡起飘落在地上的护身符,哑声唤道:“思琅。”
“我胡乱说话,我脾气急,我被那些人挑拨,都是我不好,”裴朔拽了拽飘扬在身后的赤金发带,“我今晚便和他们断了,过几日,我带你去西郊跑马。你之前不是说想要踏青吗?如今武试也结束了,我们去城东的九鲤湖可好?”
裴朔问得很急,但谈思琅并不答话。
见着谈思琅这般模样,裴朔有些烦躁,却也心知自己所作所为实在不妥,便耐着性子哄她:“又或者去景山登高?”
他记得去岁秋日,祖父生辰宴上,谈思琅曾与他说起景山枫红如火、秋景甚美;只是彼时他忙着临时抱佛脚、应付书院的文试,等到文试结束,谈思琅已与姚家小姐一道去过景山了。
他们二人的景山之约自然不了了之。
跑马?景山?
谈思琅怒极反笑。
夕照渐渐由金红溶成碧紫,一线天光落在裴朔玄色的骑装与赤金的发带上,他似乎还是方才那个意气风发、夺下魁首的小将军;那个会越过人潮看向她的小将军。
那分明只是半个时辰之前。
半个时辰后,他竟然又说他根本不愿娶她、一切都只是因为蕙姨逼迫。
而且,他在旁人面前说了关于她的浑话,竟还想让她在长辈面前遮掩!
她不明白。
谈思琅觉得那一汪茫然的涩意又涌了上来,就像春日里将落未落的雨,闷热的潮湿压在她心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难道她真的要嫁给这样一个人了吗?
她以为的裴小将军,是顶天立地的;而不是眼前这般遇上事情便推给旁人、躲在一旁的。
况且,他似乎也不想娶她。
他甚至没想过要在外人面前护着她的名声。
裴朔把玩着那张皱巴巴的护身符,似是也有些茫然:“三娘,或者你想去哪里,我们一起去?”
他到底该怎么哄她?
“我想回家。”谈思琅从蒸腾的湿气中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想去寻阿娘。
裴朔忙道:“那我送你回去。”
谈思琅一字一顿道:“尚书府也有马车,就不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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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小将军了。”
裴朔一噎:“我真的只是随口一说,三娘,你还不知道我吗?”
“君子论迹不论心,”谈思琅低声道,“那张护身符原是为你求的,但,扔掉吧。”
“我觉得它有些坏掉了。”
言罢,也不等裴朔答话,已然转身离去。槐序追上去前,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裴朔。
什么人啊!
真是莫名其妙。
裴朔重重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此事若是被母亲知晓……
他正想要追上去,却被谢璟的侍从拦住了去路。
那人身旁还站着方才逃之夭夭的那两个挑起事端的学子。
裴朔眉心一拧。
表兄怎么还抓着这件事情不放。
这分明只是他和三娘二人之间的事情。
那侍从恭敬道:“裴二公子,谢大人稍后便到。”
未过多久,便见谢璟从小亭方向走了过来,他开口时仍旧是那副波澜不惊却让人胆颤的语气:“说说?”
身前是谢璟、身旁是两位素来喜欢跟在他身后的同窗,裴朔又急又羞、又燥又惧,仓皇道:“先前不是已经说过了。”
“说过?”谢璟在裴朔身前站定,他声音放得极轻,身量带来的压迫感却让裴朔下意识地退后半步,“说过什么?”
那两位学子心中亦懊悔不已,他们不过是一时兴起,便随口挑拨戏弄了裴朔几句,哪知裴朔竟这么沉不住气,就这么大剌剌地说出了真心话。
偏偏还撞上了他那青梅以及前两日刚将某位朝中大员下狱的新任大理寺卿!
这都什么运道?
因着身边还有旁人,裴朔竟不似方才单独面对谢璟时那般战战兢兢,他梗着脖子,囫囵道:“就,总之我方才那些话就是随口一说,当不得真的。”
谢璟仍冷冷看着他:“当不得真?”
他抬眸看向裴朔身侧的两位学子:“挑唆旁人、搬弄是非、辱人清誉……白鹿书院何时成了这样的风气?我以为,初入书院的学子亦知晓何谓非礼勿言。”
“我倒是得去问问山长,如今书院中是如何传道授业的。”
那两位学子止不住地道歉认错。
“今日之事,我自会隐去个中苦主,如实告知山长,”谢璟冷声道,“你们二人,若是胆敢外传……”
二人赶忙赌咒发誓:“自是不敢,自是不敢。”
一面说,一面在心中忐忑不已,生怕被山长赶出白鹿书院,无法向家中交代。
他们不敢去恨官运亨通、简在帝心的谢璟,便转而怨上了口无遮拦的裴朔。
待侍从将那二人带走,谢璟方才冷眼看向裴朔。
谢璟向来沉静持重,审案之时亦不会外露情绪。初到江南那半年,被地头蛇为难、案件难以推进之时,他亦能淡然处之、谋定而后动。
然而今日,面对口出妄言的裴朔,思及方才谈思琅失落的模样,他已无法顾及那么多。
谢璟俯视裴朔,厉声道:“我非你嫡亲兄长,原不该管束你。但你可知,你今日这几句轻飘飘的当不得真的戏言,足以毁掉一位女郎的清誉?”
裴朔一愣。
“裴朔,你已将近弱冠之年,不想要被家中约束,想要证明自己,应该是去考取功名、去沙场拼杀;而非在此装腔作势、胡乱贬低一位无辜的女郎!”
责骂劈头盖脸而来,裴朔虽觉得烦躁,但也自知理亏、辩驳不得,只得捏着拳,埋头听训。
一阵回家,只怕还要挨母亲的训。
他心中仍想着,早知今日便不与那两人一道走了。
“你与那群所谓的朋友,并非第一次这般说起她了罢,你可有为三娘着想过?可有在旁人面前维护过她?”
“你如何对得起她?”
话音未落,谢璟自知已然逾线。
他冷着脸,好似坦荡磊落、全无私心:“我仍是那句话,你若不敢,我可以替你向两家长辈陈情。”
-
一炷香前。
谈思琅想要离开马场,需得经过矮墙一侧的那座小亭。
方才与裴朔对峙已用光了她的力气,如今她几乎半个身子都靠在了槐序身上。
她与裴朔之间是长辈们自幼就口头定下的婚事;及笄之年,与她一起在女学念书的贵女们都纷纷开始相看,只有她,自始至终都在等着与裴家交换庚帖。
她没想过,若是不嫁去将军府会如何。
“谈三娘。”
谈思琅顺着声音抬头望去,便见谢璟正站在小亭的阶梯之上。
她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前两日父亲还说起,谢璟手里尚还有两桩棘手的大案。
而且,也不知是因为她刚刚哭过、心绪尚还乱得很,还是什么旁的原因,她竟觉得谢璟唤她名字时的语气竟有些温柔。
谈思琅摇摇头,怎么可能,那可是谢璟,方才他训斥裴朔时,可是冷淡得很。
谈思琅敛眉,轻声道:“方才多谢谢大人。”
尚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谢璟眉心微蹙。
因着答应了谈思琅让她自己去说清楚,他便特意走到了既听不到那厢动静、又能在她离开之时见到她的小亭之中。
如今他竟生出了些极其卑劣的后悔。
若是方才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便好了。
也不知裴朔又胡乱扯了些什么。
回京之后,察觉到裴朔待谈思琅有异,他不是没想过设局试探一番。可到底是怕谈思琅伤心,因而久久不敢有所动作。
谁知裴朔竟荒唐至此。
“今日之事,错在裴朔,你……莫要委屈自己。”
这原不是他该说的话。
无论是她的闺中密友、还是她的亲人,亦或者她身旁那位小心扶着她的婢女,都比他更适合说这句话。
如今的他并无关心她的资格。
他今日真是昏了头。
谈思琅轻轻颔首,试图勾起嘴角:“我知道的。”
谢璟只觉自己的心脏被她那拼力扬起的嘴角扎了一下。
4. 不嫁(728修)
陈清于赶来时,谈思琅正在收拾裴朔送她的那些东西。
某岁中秋时裴朔绞尽脑汁答对灯谜换来的兔儿灯、及笄礼时的彩蝶穿花银步摇、生辰时的双面绣花纨扇。
谈思琅记得每一件东西的来历。
陈清于快步急行,方才在路上,她已听槐序说明了今日的来龙去脉。
裴家那小子怎能如此糟蹋三娘这份诚挚之心?
前几日去见阿蕙时,他们还说起儿女的婚仪要如何如何。
彼时阿蕙温温柔柔地笑着,说待到婚后,将军府的庶务无需谈思琅费心,她只需和裴朔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成。
她怎么回话的?她说三娘特意跟着她学管家理账,虽不是长媳,却也能搭把手。
是啊,她的悠悠性子活泛,除却制香之时,素来坐不住,最是不耐烦打算盘、对账册,但这半年,她也为着婚事沉下心来。
“悠悠。”
谈思琅回过身去。
院中月华如练,银白似雪;屋里点满了灯,只随手绾了发髻的阿娘站在暖乎乎的光里。
谈思琅终于放声大哭。
从听到裴朔那些难听的话,到与裴朔对峙,再到乘马车回府,她一直在安安静静地掉眼泪。
打开箱笼收拾这些旧物的时候,谈思琅甚至以为,自己今日的眼泪已经流尽了。
原来没有流尽啊。
她后知后觉地胡乱擦着脸颊。
陈清于不再顾及什么世家夫人的体面,却见她高高提起裙摆,三步并作两步奔向谈思琅,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她慢慢抚着女儿的发顶,轻声唤着女儿的小名:“悠悠。”
母女二人跪坐在茵毯之上,暖黄色的灯影将她们包裹。
谈思琅揪着陈清于的衣襟,抽噎着问道:“阿娘,我明明……是很好的,对不对?”
谢璟说,今日错在裴朔。
他还说,切莫认为是自己不好。
执掌刑狱的大理寺卿都这样说。
“阿娘,对不对,”她眼中还包着泪,说得急了,便连声咳嗽起来,“我没有他说的那么差。”
陈清于心如刀绞,赶忙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盏温热的茶水,哄着谈思琅喝下。复又柔柔地拍着谈思琅的背脊,宽慰了几句,待谈思琅稍稍平复了些心绪,方才柔声问道:“悠悠是怎么想的。”
谈思琅手背贴在微微发烫的脸颊上,皱着鼻子,轻声回答:“我不知道。”
“你还想嫁给他吗?”
在陈清于看来,裴家小子虽是被人挑拨方才说出这等诛心之言,但亦能照见他心中所想。他已将谈思琅视作负累,将两家长辈视作枷锁。
且,他在外人面前说出这等浑话,便是全然未曾考虑过悠悠的处境。
但若悠悠执意要嫁……
谈思琅咬唇勒住眼泪:“不想。”
她又朗声重复了一次:“我不想。”
裴朔都那样说她了,她还嫁过去,那算什么?
她也是在家中千娇万宠长大的,也、也不是非他不可。
谈思琅环着母亲的手臂:“可……这是我能说了算的吗?”
“只要你心中当真是这样想的,阿娘会去和你蕙姨、还有将军府上说清楚。
将军府与尚书府的关系,他们这些长辈会处理好;至于若是有什么风言风语,她也会替女儿解决。
“阿娘,我想不明白,”谈思琅将脸埋在阿娘怀中,声音有些闷,“今日午后,他还在马场上,越过一众人看向我。可一转身,他却说我无趣,还说他根本不想要娶我。还是当着旁人的面说,全然没想过我的处境。”
“书上说人心易变,可人心能这样快就改变吗?”
陈清于像是幼时哄她入睡那般轻轻拍着谈思琅的背脊:“也许不是这样快的。”
只怪她也没有注意到。
兴许那小子,一早便已将与悠悠的婚事视作一方压在肩上的巨石。
“我觉得,我还是喜欢他的。”谈思琅轻声道。
方才她看着那些裴朔送来的东西,便又想起裴朔的好来。
陈清于心中一沉,罢,那她明日便好生与阿蕙谈些条件。
却听得谈思琅道:“但是,我真的不想嫁给他了。”
从他说出浑话,还想让她瞒下这一切那一刻起,她便不愿意嫁给他了。
-
翌日。
谈思琅醒得很早,似是觉得自己仍要为了那桩即将定下的婚事,去阿娘院中学管家、学理账、学京中高门的人情世故。
然而,稍一偏头,便见阿娘就睡在她身边,她不用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就能见到阿娘。
她翻了个身,用乱糟糟的发顶蹭了蹭阿娘。
阿娘也醒了,还揉了一把她的脸颊。
她原以为阿娘会问她些什么,关于昨日、关于之后;但阿娘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让小厨房送来了她最喜欢的吃食,而后又陪着她在洒满晨光的黄花梨木案几前调配香料。
过了许久,终于听得下人通传,散朝了,裴将军和将军夫人押着裴二公子在门外候着。
陈清于终于问道:“想好了吗?”
谈思琅指尖微顿,复又重重颔首。
澄澈明净的光线里,陈清于取来一支云纹如意簪,稳稳簪入女儿发间,声音温柔而笃定:“想好了便好。”
谈尚书散朝后与谢璟多说了几句,此时将将赶回尚书府。
蔡蕙先开了口,仍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先是承认裴朔自是有错,待一阵回了将军府,自会家法处置;复又说起两家的交情,以及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
谈尚书面无表情,并不接话;陈清于亦是安安静静品着茶。
前厅中静了下来,裴将军一把将站在自己身后的裴朔推到身前。
裴朔有些僵硬地对着谈尚书拱手作揖道:“世伯,伯母,朔……知错了。昨日之言,绝非本意。昨夜我已与那些挑拨离间之人断了联系,往后,定不再犯。”
而后,又侧身看向谈思琅:“三娘,我昨日是被人激得失了魂,那些话俱都当不得真的。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你是知道我的心意的,难道就因为我一时糊涂说错话就如此计……”
话至嘴边,他惊觉自己又一次失言。
谈思琅有些怅然若失。
他硬生生吞回去的那几个字,是“如此计较”罢。
他是真的不觉得自己说的那些话有什么吗?
谈思琅坐在母亲身旁,捧着一盏温热的阳羡茶,小口啜饮。
裴朔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儿时二人一起玩耍,失手摔碎了一樽颇为难得的白瓷花瓶,长辈责骂之时,他将她护在身后,说那都是他的过错。
而如今的他,无论遇上什么事情,都下意识推给旁人。
谈思琅放下茶盏,正欲开口,却见母亲轻轻按了按她的手指。
谈思琅歪着头看向母亲。
陈清于摇摇头,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有些事情,需要他们这些长辈来做。
她款款站起身来,行至裴家三人身前:“阿蕙,我们认识已经有……三十来年了?”
蔡蕙颔首。
陈清于语气平和、却很是坚定:“三娘是你看着长大的,她虽性子活泛,但素来知礼,绝非裴二公子口中的‘吵吵嚷嚷、无趣至极’之人。阿蕙,孩子们相处了这么些年,却还连对方的品性都看不清楚,若是真的成婚,难免会变成一对怨偶。”
“这有悖当初你我想着结亲的本意。”
“我是想长长久久与你、与将军府交好的,但强扭的瓜不甜,若是往后儿女成了一桩孽缘,只怕……”
结亲便成了结仇。
蔡蕙长长叹了口气。
陈清于的担忧,她如何不懂。她也有女儿,若是裴三娘被未婚夫婿如此凭空指责,她亦不会轻饶了那小子。
“正好,如今连庚帖都还未换过,二人连未婚夫妻都算不得,我看,婚事便这么算了罢,”陈清于不紧不慢道,“也算是三娘看在多年情谊,成全裴二公子的‘不想娶’。”
她头一回庆幸这桩婚事拖了这样久。
裴朔嘴唇翕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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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什么叫,成全裴二公子的“不想娶”……
裴将军看看儿子,又看看一言不发的谈尚书。
谈尚书对上裴将军的目光,只觉自己头疼得厉害。散朝之时,他去寻谢璟以示感谢,却是听来了一桩与裴朔有关的事情。
数时辰前,宫城之外。
谢璟正与同僚低语,见谈尚书走来,当即止了话头,拱手还礼。
谈尚书道:“昨日之事,多亏谢大人出手相助,才将那等荒唐之言扼于萌芽,不至外传。”
“举手之劳,”谢璟语气平静,带着一贯的疏离淡漠,“说来也巧,上元那日,酉正时分,某在如意楼中查办一桩案子,竟是遇见了谈三小姐。”
谈尚书笑道:“是,那日她与裴……裴家那小子去如意楼赏灯,还是特意订下的包房。”
谢璟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谈尚书的官帽,仿佛随口一提:“原是如此。不知为何,那日我却是只见着谈三小姐一人。”
言罢,谢璟不再多言,微微颔首道:“某尚有公务在身,先失陪了。”
酉正?仅有三娘一人?
谈尚书望着谢璟远去的身影,半眯着眼。
他分明记得,自家女儿与裴朔约定的时辰是在酉时。
谢璟不会为了这些小事骗他。
回府路上,谈尚书越想越深。同为男子,他太了解那些隐秘心思;上元当日失约在前,武试之时失言在后,裴朔当真只是年纪尚轻吗?只怕是到了年岁,开始有旁的念头了。他甚至在想,这事情会不会是裴朔故意为之?
他会不会是一早便不想娶三娘了?
他会不会是在故意刺激三娘提出退婚之事?
谈尚书审视地看向身姿挺拔的裴朔,心中盘算着这桩婚事的得失,而后眼珠一转,笑道:“二公子如今仍在孝期,其实也不宜谈婚论嫁。”
陈清于冷笑一声,谈世远这人,果真是只老狐狸。
他这是想着不把话说死,能给悠悠寻桩好亲事便最好,若是寻不到,那不是还有裴家吗?裴家理亏在先,又未出孝,总不会赶在他们前面与旁的女郎相看。
这是把她的悠悠当成什么了?
待价而沽的筹码?
陈清于一锤定音:“三娘与裴二公子多年情谊,情同兄妹。”
裴朔心中乱得厉害,迷迷蒙蒙地听着母亲又与陈姨说了些漂亮话。
昨日被母亲训责之时,他还有几分烦躁,如今却猛然回过神来:“我与三娘……”
不过是上元之时一个小小的谎言,不过是昨日一句当不得真的戏言,怎至于此?分明都是那些挑拨之人的错处。
蔡蕙见着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出来:“昨日是如何嘱咐你的?要诚心认错!瞧瞧你都说了些什么?”
裴朔向来好强要面子,如今反被谈家拒绝,只怕是要生出些执拗心思……
“回府后自己跪着去!”
裴将军见着蔡蕙这副模样,大笑着宽慰道:“大丈夫何患无妻?”
在他看来,两家门第相当、又有多年交情,谈家小女儿的确不错,但裴朔未必不能寻到更好的。况且,谈家小女儿满心都是裴朔,今日如此坚决,也不过是她怒极之下冲动行事,说不定只需过上两日,便会回心转意。
等到那时,谈家夫人自然也会以女儿的意愿为准;至于那还想着两头下注的谈尚书,不提也罢。
“夫人莫要杞人忧天了。”裴将军爽朗笑道。
蔡蕙答:“与你们说不明白。”
知子莫若母,裴朔对谈三娘的心思,她这个做母亲的,甚至比裴朔本人更为清楚!只盼事情真的还有转圜的余地……
谈思琅与裴朔婚事告吹之事传来开后,京中免不了有些风言风语。
这种事情,女郎总是吃亏的。
陈清于担忧谈思琅,本欲带她去京郊的庄子上小住上半月,避避风头;哪知谈思琅却蹭着她的手臂,说对于此事她坦坦荡荡,何需“逃”去京郊?
恰好此时,大理寺那边接连查办了几桩颇为离奇的大案,京中好事之人,自是不再关注裴谈两家的事情。
5. 试探(728修)
第五章试探
虽然说出来有些丢人,但谈思琅也得承认,习惯果真是很难改变的。
夜深人静之时,她仍会觉得自己需得留出时间与阿娘一起去将军府;遇上趣事,亦是会想要将它原原本本地记下来,好在日后讲给裴朔听。
她甚至还习惯性地给裴朔和蕙姨都制了一枚新的香牌。
裴朔似乎也没有放弃,从钗环到话本……他对青梅的心意,或者说他的歉意与不甘,依旧隔三差五地被小厮送到尚书府的门房。
只是谈思琅不再收下这些。
在裴朔再一次送来东西之时,谈思琅差人往尚书府送去了两只酸枝木箱。除却已吞入腹中的吃食与已无法归还的旧时年月,裴朔送她的东西,俱都在那两只木箱之中。
里头还有一副上好的玉鞍,那本是她为裴朔准备的生辰礼。
将东西送还给裴朔那日,谈思琅偷偷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期限:今岁枫叶初红那日,无论有没有寻到更好的夫婿,她都不要再想起裴朔了。
至于收到那两只酸枝木箱的裴朔,先前被尚书府接连拒绝了四次,他本已生了不耐之心,不愿再哄谈思琅。然而这日夜里,他辗转反侧许久,终是起身翻出那副玉鞍。
夜色深深、屋中只点了两盏不算明亮的灯,他站在窗边,月华倾洒于玉鞍之上,像是谈思琅那双潋滟流光的眸。
然,待到第二日,书院中有人问起裴朔的婚事,他却浑不在意,只道自己喜欢的其实是身量高挑的姑娘,至于谈思琅,不过是玩伴罢了。
-
谈思琅觉得奇怪,不过二十余日,她竟三次听府中侍女说起,谢璟正在谈尚书的书房、与他谈论公事。在她看来,礼部与大理寺,本该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两个衙门,哪能有那么多公事要谈?
更为奇怪的是,第三次上门之时,谢璟竟然还托侍女向她转送了一份引月楼的点心。
谈思琅自幼便爱引月楼的糕点。
只是……
今时今日,她已与裴府毫无干系,自然也与谢璟没有了关系。
“武试那日,他出言维护过我,加之两家之事、京中亦多有流言,他合该清楚才是,”谈思琅蹙眉,心中不解,“我已不是他表弟板上钉钉的未婚妻,他何必如此?”
槐序揣测道:“许是谢大人想要从中斡旋,修补两府关系?”
“是因为我不愿收裴家的东西,裴朔……或是蕙姨便让谢大人来做说客?对……应是蕙姨,裴朔根本不知道我究竟喜欢什么点心,”谈思琅恍然,赶忙站起身来,“那我更得与他说清楚才是!”
她不愿再收裴家的东西,旁人转送的也不行。
武试那日谢璟出言维护,说什么错在裴朔、还让她莫要委屈自己,她还以为……谢璟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如今想来,她当真是昏了头。
谈思琅轻抿下唇,叫住那传话的侍女:“谢大人可还在父亲那里?”
侍女垂首应是。
“你将这点心原样带回去,替我转告谢大人,我有话,需当面与他说清楚。”谈思琅吩咐道。
两柱香后,二人在花厅相见。
谈思琅款步行至花厅之时,谢璟已在其间了。
今日谢璟未着官袍,只身着一袭竹叶纹浅碧色常服,发髻间亦只簪有一支简单的玉簪,远远瞧着,清隽出尘、有如松风水月。
而他手边的紫檀小几上,正是那盒被谈思琅退回的点心。
谈思琅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开口唤道:“谢大人。”
如今没了与裴朔的关系,她倒是无需纠结要如何唤他了。
谢璟顺势抬眸,看向谈思琅;她今日着一袭青绿色襦裙,裙间系着一条鹅黄色的绸带,娉婷袅袅、恰似二月的春光,只是……比起武试那日,却是轻减了少许。
谢璟眸中一沉。
他庆幸裴朔的昏招频出,却又觉得自己这般想法实在对谈思琅不甚公平。
她这样的姑娘,合该永远都欢欢喜喜的。
他吞下翻涌的思绪,语气平和淡然:“谈小姐遣人送还点心,又言欲见谢某,不知所为何事?”
许是因为未着官袍,此时的谢璟并无平素里的凌冽之意,谈思琅心中稍安、郑重其事道:“多谢谢大人好意,但此物,恕三娘不能、亦不敢收。”
不等谢璟答话,她便自顾自往后说起方才在闺房中排演数次的话:“当日在白鹿书院,大人直言错在裴朔,还让三娘无需委屈自己,三娘甚是感激。然大人今日之举,实令三娘不解。”
“大人既与将军府亲厚,自该知晓,三娘与裴家二郎已……再无可能,三娘已打定主意不再收裴府之物,”谈思琅声量不高,语气却很是坚定,“大人今日受裴家所托,上门劝和,实属多此一举,亦是看低了三娘的决心。”
她语速极快,似是怕被谢璟打断,言罢,只觉自己手心一麻、鬓边亦是渗出冷汗。
她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可有囫囵吞掉什么重要的字眼?可把自己要说的意思都说清楚了?
却听得向来冷肃的谢璟轻笑一声:“谈小姐怎会这样想?”
笑声转瞬即逝,谈思琅甚至怀疑那其实是花厅之外的风声。
“此物,并非裴府所赠,”谢璟提起案几上的食盒,语气中带了些前所未有的轻快,“谢某今日前来,亦未受裴府所托。”
谈思琅眉心微蹙:“那是为何?”
除去裴家那层关系,他们便是陌生人了呀。
谢璟停顿片刻,下意识地攥紧食盒提手:“谢某近日与谈大人相谈甚欢,今晨路过引月楼时,想起谈小姐儿时甚是偏爱此间风味,便顺道买了些。”
“……只是如此?”谈思琅有些茫然,她本想好的质问如今全无用处。
只是与父亲相谈甚欢,只是想起她儿时偏爱此间风味?
似乎也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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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过去。
谈思琅下意识揪着自己的衣袖:“当真只是如此?”
“当真如此。”谢璟当即答道。
“儿时之事,谢大人竟还记得。”谈思琅喃喃道。
彼时,他们一众人玩闹之时,谢璟少有参与,他的眼中,似乎只有那些堆得高高的书卷。
哪知,他竟会清楚当初的她喜欢什么糕点。
谢璟眸光微动,几欲开口,终究只是轻轻将食盒放回紫檀小几之上。
“是弃是留,但凭谈小姐心意,”他仍是那副夷然自若的模样,“今日叨扰了。”
复又温声道:“武试之事,谢某仍是当时之言。”
言罢,他微微颔首,转身往花厅外行去,却见他步履坦荡、姿态磊落,仿佛真的只是碰巧路过引月楼,又恰好近日与谈尚书相交甚欢,复正好想起谈思琅喜爱这一口,便顺手买了一份送来。
仅此而已。
谈思琅望着谢璟的背影,晕乎乎地张了张口:“多谢?”
总觉得……有些奇怪。
当日晚膳之时,却是听闻,谢大人给府上旁的姑娘儿郎也送去了东西。
谈思琅心中稍安。
-
“退婚”之事已过去将近一月,京中风波渐退,陈清于有心为掌上明珠再觅良缘,便一面有心留意京中尚未婚配的才俊,一面带着她四处走动。
母女二人出席的第一场赏花宴上,虽是无人大剌剌地讨论谈裴两家之事,只是,始终有探究的目光掠过谈家母女。
分明,二月初时,谈家三姑娘还去看了裴家二郎的武试。
如今却说性情不合,只是情同兄妹?
没有人会相信的。
陈清于有些后悔自己这样早就带着女儿出来应酬,低声问道:“悠悠可想去园中逛逛?”
却见谈思琅轻抿下唇,娇嗔道:“阿娘是近日与我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便厌烦我了不成?”
陈清于捏了捏女儿的脸颊:“你呀。”
她的悠悠真是再好不过。
“既然是我自己选的,我总不能把阿娘一个人留在这里,”谈思琅敛去眉间的愁绪,娇声笑道,“有阿娘在我身边,我不怕的。”
言罢,还用脸颊蹭了蹭母亲的手心。
陈清于见着始终挺直脊背、微微扬起下巴的女儿,既是骄傲、又是心疼。
她定要为女儿再寻个比裴朔更为俊俏、才学武艺更为出众、前程更加远大的夫婿。
只是……
到底是耽搁了这样多年。
京中与谈思琅年纪相仿的少年郎,不是已经娶妻,就是早已定下婚事了。留下的那些,要么是游手好闲、整日斗鸡走狗的纨绔,要么是出入秦楼楚馆、养女调妇的浪荡子。
思及此处,陈清于免不了腹诽几句,裴朔不想娶悠悠,何不一早便提出来?
悠悠可是为裴家的孝期,生生等了三年!
6. 赐婚(728更)
阳春三月,春闱放榜之日。
一品轩中,谈思琅与户部尚书家的嫡次女姚清嘉相对而坐,楼外锣鼓喧天,新科进士们正打马游街。
姚清嘉从母亲口中听闻了谈思琅与裴朔“退婚”之事,心中担忧不已,却又怕贸贸然出口过问反而勾起了谈思琅心中的伤心事,一时间进退两难,只得不住地往谈思琅手中塞着吃食。
谈思琅轻笑一声:“嘉娘这是觉着尚书府的厨子苛待我了不成?”
“好吃的嘛。”姚清嘉又往谈思琅手边塞了两只桃花酥。
谈思琅眉梢一弯:“我没事的,你瞧,我今日不就来看新科进士了?”
却见谈思琅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姚清嘉身旁落座。
姚清嘉面露不解。
谈思琅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语中含笑:“我娘说,今岁最有可能高中状元的三人,不外乎……”
“其中,有一人生得俊俏,想来是会被点为探花。”
她凑得近,说话时呼出的温热气直直落在姚清嘉耳畔,姚清嘉痒得往旁边躲了半寸,嗔道:“你呀。”
“这可都是我娘特意打听来的。”
“若是如三娘所说,这三人才学相当,其中一人仅因为生得俊俏便要屈居探花之位,实在是可惜,倒不如生得寻常些。”姚清嘉笑道。
谈思琅一怔,却是想起前两日,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
不过父亲说的并非今岁的科考,而是泰和九年的科考。
彼时正是晚膳之后,陈清于又一次说起榜下捉婿之事,哪知谈尚书竟语出惊人。
他道:“其实京中还有一位仍未婚配的探花郎。”
“便是近日常来府上的那位谢大人。”
听及此语之时,谈思琅正在品茶,险些呛到自己。
谢大人?
虽则近日相处下来,谈思琅已然意识到谢璟并不如昔年裴朔所说那般不近人情;但他到底是京中人称铁面玉郎的谢大人……
谈尚书摆摆手:“莫要误会,我不是要让你们相看的意思,就是近日与他见得多,说到科考了便正好想起,谢大人当初文章做得好,本有望问鼎魁首,只是他实在生得俊朗,圣上大手一挥,便亲点为泰和九年的探花。”
“也不知谢大人会不会宁愿生得寻常些。”
谈思琅后怕地拍了拍胸口,还好父亲尚未昏了头。
谢璟其人,能因为对朝政之事的见解以及自己的才学与父亲相谈甚欢、甚至成为父亲的忘年交。
但,这一切与她这个裴朔曾经的准未婚妻却是不会有任何关系。
-
果真还是该早些去护国寺拜上一拜的。谈思琅揉着发疼的手肘,心里直叹气。
两个时辰前,她还在一品轩中,悠哉游哉地与姚清嘉一道品着时令的新茶,透过雕花木窗,看着新科进士们打马游街的热闹。日色渐西,她与姚清嘉挥手作别后,便打算回尚书府。
哪知,马车行至半途,道中忽跑出一个高中之后喜不自胜、状若癫狂的新科进士,车夫大惊之下,为避让这横冲直撞之人,只得猛地勒紧缰绳。所幸未曾惊了马,只是仓皇之间,竟使得马车车轴断裂,一时间行进不得。
至于本安坐于马车之中的谈思琅,亦是不轻不重地撞在马车车壁之上。
谈思琅揉着已泛起一片紫红的手肘,心道,过两日真得与阿娘一道去护国寺去去晦气才是,自上元之后,尽是倒霉事!
车夫先是与槐序解释一番,复又不住说道:“都是奴一时疏忽,竟未看见那人。”
“也怪不到你头上……”谈思琅眉心微蹙,“谁能想到这官道上会冲出人来,只是如今……”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天色又渐晚,可如何是好?
她正想着可要让车夫独自策马回府报信,却听得车帘外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这是发生了何事?”
此时已近春末,马车门帘一早便换成了轻软透气的霞影纱,透过暗红色的纱帐,谈思琅隐隐约约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她心中一跳,只觉方才那问话声也有些耳熟。
却听得马夫战战兢兢道:“回禀谢大人,奴方才驾车不慎,竟使得车轴断裂。”
谢大人。
果真是他。
谈思琅轻抿下唇,他怎么总是撞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
“谢某恰好与谈尚书有约,正要往尚书府去,若是谈小姐不介意,不若与谢某一道?”
谈思琅摸了摸鼻尖,与槐序对视一眼。
这样巧吗?
她此时退婚不久,谢璟又是未婚郎君,二人同乘一车,本是不该。只是现下已无更好的选择,加之近来谢璟与谈尚书私交甚笃,就算撇开曾经将军府的那层关系,也能算她……半个长辈?
思及此处,谈思琅微微颔首,细声道:“那便多谢谢大人了。”
槐序闻言,当即挑起车帘,复又小心扶着谈思琅下了自家马车。
谈思琅抬眸,偷偷瞄了一眼身前之人。日暮时分碧紫色的天光透过道旁枝叶的罅隙,散落在谢璟绛紫色的官袍之上,衬得他面容愈发清冷。
谈思琅赶忙收回目光,又低低道了句谢。
谢璟侧身让开一步,看向因撞向车壁而发髻散乱、稍显狼狈的谈思琅,温声道:“时辰不早了,谈小姐先上车罢。”
谈思琅低声应是,复又由槐序搀扶,登上了谢璟的马车。
却见车厢内并无华贵的装饰之物,唯有一方紫檀案几并一只不甚起眼的藤木箱笼。
案几之上摊着一张写了大半的信纸,谈思琅赶忙收回目光,规规矩矩地坐定,不敢乱看。
谢璟便是在此时登上马车的。
谈思琅捏着指尖,不着痕迹地往马车内侧挪了挪身子。
马车宽大,二人相对而坐,其间还隔着好远的距离,但谢璟身上那一线沉稳的柏香仍是轻而易举地将她包围。
谈思琅有些不太自在。
“方才冲撞车架那人,我会差人去寻。”谢璟将案几上的信笺收好,开口打破了车厢中的沉寂。
谈思琅忙道:“那人今日大喜,亦非有意为之,不必……如此麻烦。”
她已经欠下谢璟许多人情。
谢璟眉心轻拧,幽幽叹了口气。
谈思琅下意识坐直身子。
他……是不悦了吗?
谢璟虽未抬头看她,却能听到衣料发出的声响。
她怕闷,他一直都知道。
“谈小姐今日是去看春闱放榜?”谢璟从案几下的暗橱中取出一只白瓷杯,斟了杯茶水递过去,借着递杯的工夫,他抬眸看向身前的少女。
谈思琅接过茶水,小心护着自己手肘的淤伤之处,道:“是,看场热闹。”
“你的手怎么了?”谢璟的声音陡然沉了几分
谈思琅一愣,抬眼看去,却见谢璟仍是平日里那副冷静沉稳的模样,方才那略显失态的质问似乎只是她的幻听。
“在车壁上撞了一下,”她别开眼,“其实也没什么的。”
谢璟的语气这样急,不会是想要凶她罢。
谢璟垂眸:“给……”
给我看看。
这话在舌尖滚了几次,终是没有出口。
这不是如今的他该说、又或者能说的话。
“待回了尚书府,记得寻医女瞧瞧,”谢璟状似从容道,“便是小磕碰,也怕伤及筋骨。”
“……我知道的,今日之事以及武试那日,都多亏了谢大人。”
“举手之劳,谈小姐不必挂怀。”
谈思琅抿了口茶水,车厢中的柏香似是溶化在清苦的茶香之中。
谢璟的目光掠过白瓷杯上的唇印,极浅的红在杯壁洇开。
他不动声色地地移开目光,看向案几上黑沉沉的砚台。
复又状似随意地接上她方才的话:“今岁科考,出众者甚众。”
不知其中……可有她中意之人。
他本欲徐徐图之,只是如今看来,却也不能操之过缓。
谈思琅道:“谢大人当初亦甚是出众。”
话音刚落,便想起父亲的惊人之言。
——“也不知谢大人是否宁愿生得寻常些。”
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谢璟一眼。
如今天色已有些昏暗,车厢之中点了灯。
暖黄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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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中,谢璟卸去了往日的冷峻,平添了几分……温和?
谈思琅摇摇头,止住自己略显奇怪的想法。
他只是不似她以为的那般难以相处而已。
-
谈思琅再见裴朔,是在三月末的一场宫宴上。
她离席更衣,返回时因着贪恋春景,便择了一道稍有些偏僻的花./径。此时已是暮春时节,花./径两侧各色牡丹争妍斗艳,甚是好看。
然而……裴朔大剌剌地站在其间,着实有些煞风景。
谈思琅微微颔首,并不欲与他多言,哪知,擦肩而过之时,裴朔竟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裴二公子这是作甚!”跟在谈思琅身后的青阳惊呼道。
谈思琅想要挣脱,只是裴朔到底是习武之人,她费劲转动手腕,却始终挣脱不得。
这可是宫中!
青天白日的,这人又在发什么疯?
裴朔非但不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身前的少女:“已经快两个月了。”
武试过后,她对他避而不见,也不愿收下他送去的东西。
谈思琅不解其意。
“武试之事,是我不对,过了这样久,三娘还要生气不成?”
他听同窗说起,春闱放榜那日,谈思琅竟去看了那些高中的进士。
却见裴朔用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枚金镶玉的发簪:“三娘喜欢的这枚发簪,我已差人修补好了。”
谈思琅眉心紧蹙。
这人手劲怎么这样大!抓得她手腕好疼。
“那日我便与三娘解释过了,都是那些人激我,我胡乱说话,还请三娘别往心里去,也莫要避着我了。”数日不见,裴朔后知后觉,他其实还是有些在意谈思琅的。
他知晓退婚后京中有些流言,说是因她不好,将军府才主动免了这门婚事。
他当初说大话时,没想过会这样。
他愿意为她让步,愿意为了她接受家中的安排,也愿意放低身段来哄哄她。
谈思琅不愿听他这些一厢情愿之语,更是顾念着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
她几欲挣脱而不得,忽地,却见她眼珠一转,竟是用膝盖顶了一下裴朔的小腿,趁着裴朔吃痛的一瞬,赶忙从他手中挣脱开来,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我那日也与你说清楚了。”
裴朔踉跄了一下,愕然道:“三娘这是何意?”
他是诚心想与她重修旧好的。
谈思琅冷哼一声,望着不远处有个熟识的贵女正往这边行来,当即示意青阳,快步往那贵女身边走去。
裴朔望着谈思琅匆匆远去的背影,心中本是有些不耐;只是掌心那抹来自少女手腕的温热,与残余在小腿上的若隐若现的触感,又惹得他心绪翻涌。
他握着那支修补得甚是完美的金镶玉发簪,在花./径之中来回踱步。过了好一阵,方才匆匆回到宴上。
大殿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裴朔却有些心不在焉。
忽而,听得殿外有内侍高声道:“皇上驾到——”
殿中倏地安静下来,一众人俱都跪了下去。
皇帝行至上首落座,沉声道:“众卿不必多礼,朕今日前来,实是有几桩喜事,想与诸位同喜。”
言罢,便亲口赐下两桩婚事
一桩是宗亲,一桩是新贵。
这些人都与裴朔无甚关系,他神游天外,仍在想着方才谈思琅拒绝自己时冷冰冰的眼神。
以往,即使嗔怒之时,谈思琅亦是娇憨乖觉,实属甜腻;今日她当真发起狠来,反倒让他生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他愿意再哄哄她。
“……去岁江南水患之事,谢卿临危受命、处理得宜。朕便在此做主,擢升之外,再为谢卿添一道新婚之喜。”
裴朔这才回过神来。
圣上竟是要给表兄赐婚?也不知会是哪家女郎。
却见内侍立于皇帝身侧,手执一卷明黄圣旨,毕恭毕敬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大理寺卿谢璟,经明行修,忠勤体国;礼部尚书三女,柔明毓德,淑慎温恭……二人良缘天作,允称嘉偶。着即择吉成婚。钦此!”
7. 开屏(730更)
谈尚书与谢璟快步行至大殿中央接旨。
谈思琅呆愣地跪在案几旁,远远看着内侍步下台阶将圣旨交到二人手中。
清莹秀澈的日光透过棂格,在金铺屈曲的大殿之中氤成一片斑驳的明黄。
谈尚书与谢璟的身影也都与圣旨一齐溶化在了那一片明黄的光斑之中。
殿中的丝竹之声一早便停了,只剩下谈尚书并谢璟的谢恩之声,与流转的日影一道敲在谈思琅心上。
隔着殿中众人,她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场没有乐声的傀儡戏。
上首的帝王语气平和,命众人平身。
谈尚书与谢璟再度叩谢隆恩。
谈思琅的目光终于聚焦于身前案几一侧的青瓷杯上。
她这才注意到,青瓷杯上原是绘着缠枝莲纹的。
“大理寺卿谢璟、礼部尚书三女,二人良缘天作,允称嘉偶。着即择吉成婚。”
方才内侍宣旨时的声音,也再次涌入了她的耳畔。
她……要嫁给谢璟吗?
许是因为赐婚之事太过突然,她平日里对谢璟的那半分怵意被浓烈的迷茫压下。
此时的谈思琅,更多的是不解。
她和谢璟还隔着一个裴朔,圣上怎会想到给他们二人赐婚呢?
难不成是朝政上的原因?
近来父亲与谢璟常常在一起讨论公事……
谈思琅咬着下唇,有些头晕。
总之,她彻底没有机会回头了。
宴会尚在进行,殿中重新热闹起来。
谈尚书与谢璟折回席位的脚步声、殿中众人的议论声与陈清于轻轻拉拽谈思琅衣袖时发出的极细微的响动声俱都在谈思琅耳畔响起。
她下意识抬眼,目光从青瓷杯上的缠枝莲纹,飘向更远之处。
却是恰好看向了谢璟。
谢璟也在此刻回眸。
二人的目光倏地一撞。
谢璟呼吸一滞。
殿中数百人——包括那位端坐于高处的帝王,亦包括脸色惨白、一脸惊愕的裴朔,都在此时变作了戏台上的布景。
殿中的声响听不见了。
明灿灿的大殿黯淡成一片灰白。
唯有身着杏黄色杭罗襦裙、唇间一道殷红的谈思琅,是此间唯一的艳色。
谢璟颇不自然地攥紧了手中的圣旨。
他与谈思琅之间隔着数丈之远。
自大殿之外吹来的春风,吹乱了她的衣袂。
他看不清她衣衫上的花纹,亦看不清她发髻间钗环的样式。
众目睽睽之下,谢璟唯一能看清的,不过是自己劫后余生般杂乱无章的心跳声。
他不知晓,他与谈思琅的心跳声在某一个转瞬即逝的刹那同频相和。
暮春时节,空气中荡着一线闷热的濡湿,谢璟握着圣旨的手心悄然泛起一丝薄薄的潮意。
至于另一边的谈思琅,却见她僵着手端起青瓷茶杯,猛地灌了一口茶水。
清苦的茶水入喉,她总算回魂。
身侧的贵妇人对着谈思琅和陈清于举杯,笑道:“恭喜谈三小姐了。”
陆陆续续的,又有不少人举杯祝贺。
就连那位素来和谈家不甚对付的余夫人,亦挤出一抹笑来,连连夸赞谢璟年少有为、颇得帝心,又不沾花惹草,堪为良配。
毕竟这可是圣上金口玉言赐下的婚约,若是此时找茬,可不就是在指责圣上有过?
没人会在这种时候煞风景地说起已然离席的裴朔。
至于兄弟夺妻这样的话,刚有人暗戳戳提起,便被身边人反驳了。
谢大人无心旖旎风月,满心只有公事。这桩婚事,定是圣上有自己的考量。
过了许久,被祝贺之声吵得脑仁发疼的谈思琅再度抬眼。
谢璟身旁也围着一众举着杯盏的官员。
他似乎仍是往日里那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不像她,此时心中乱得厉害。
这不公平!
谈思琅气鼓鼓地又闷了一口茶水。
圣上怎会觉得他们二人良缘天作呢?
他们分明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性子呀。
谈思琅眉头一蹙,腹诽道,偶尔见上一面也就罢了,若是日日和谢璟待在一起,她就算不被吓到、也会闷晕过去的!
谈思琅偷偷瞪了谢璟一眼。
-
翌日。
谈思琅尚未来得及和母亲聊聊这桩推辞不得的婚事,便听得侍女通传,谢大人已在尚书府外候着了。
那位刚刚成为尚书府姑爷的谢大人。
他带着小定的礼,身后还跟着官媒。
谈思琅今日醒得有些迟。
虽已是日上三竿,但她尚未来得及梳妆打扮。
毕竟她今日本也没想过要见外人。
她知道,成婚是需得走六礼的流程;她也知道,昨日圣上为她赐了婚。
可是……
昨日只不过是一日之前呀。
从被赐婚到现在,她不过只用了宫宴之上华而不实的晚膳与今晨那顿略显简单的朝食而已。
谢璟这就已经带着官媒上门了?
谈思琅揉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复又将脸埋入衣袖之间,闷声道:“他可真是听陛下的话。”
“也是重视这桩婚事呢。”槐序宽慰道。
“怕是想快些完成陛下指的差事罢。”
槐序一晒:“姑娘之前不是说想要寻一个才学好、武艺好、生得好看、前程又远大的夫婿?”
“谢大人家中人口简单,又洁身自好,姑娘嫁过去也能少许多顾虑。”
“……可他和我想的不一样。”
他是样样出色,但是他怎能做她的夫婿呢?
读话本时,她向往书页间纯粹而诚挚的爱;与裴朔退婚之后,她也想象过自己未来的夫婿会是什么样的。
或许是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又或许是身手比裴朔更好的少年郎。
但绝不可能是回京之后便接连查办许多起大案的大理寺卿,而且,他还是裴朔的表兄。
可他们就这样被一道圣旨绑在了一起。
……陛下指婚前怎不问问她的意见呢?
当然,这话谈思琅也就在心中想想。
“姑娘,除却小定本就该有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谢大人竟带了一对好是威风的活雁上门,”去前院打听消息的青阳匆匆赶了回来,打断了谈思琅纷乱的思绪,“也不知这匆忙之间,谢大人是从何处猎来的。”
时人赞赏大雁的忠贞,把它作为纳采之时必不可少之物。只是活雁难得,许多人家都是用木雕亦或玉雕代替。
谈思琅的二姐谈思瑶定亲之时,尚书府便收到了一方颇为精巧的玉雕大雁。
谈思琅抬起头,双手托腮,看向镜中的自己,幽幽叹了口气。
难怪谢璟升迁这样快。
昨日陛下下旨,今日他便能寻来活雁。
当真是把陛下的旨意放在心上。
谈尚书都比不得他。
谈思琅摆弄着妆台上的首饰,暗自思忖着这桩突如其来却又请辞不得、只得接受的婚事。
昨日回府后,谈尚书说陛下是出于政治考量;陈清于却撇了撇嘴,说陛下这事做得不够周全。
剩下的话不便多说,但谈思琅明白,阿娘指的是谢璟的身份。
他的母亲与裴朔的母亲乃是嫡亲姐妹,待到大婚当日,他是否需要宴请将军府的人?
而且,他们有这样的旧交,京中好事之人,是否会疑心他们早便……
谈尚书摆摆手,说陛下日理万机,怕是根本不知道谈思琅与裴朔之间那桩已然作废的口头婚约。
末了,还为谢璟说了几句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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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才学出众、对朝政之事的见解甚是敏锐,将来定不会埋没了三娘。
陈清于懒得理他。
嫁娶与为官能是一回事吗?
谢璟其人,凌冽似冰雪,又如何能配她那火苗似的小女儿?
彼时的谈思琅却是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往后裴朔见了她,岂不是还得唤一声嫂嫂?
让他在那装模作样地拉拉扯扯!
谈思琅想得入神,青阳动作轻柔,小心为她梳着满头青丝。
谈思琅小声吩咐:“选两支漂亮些的钗。”
语气有些生硬。
槐序笑道:“自是要让姑娘漂漂亮亮的去见姑爷。”
“又哪里是为了他!”谈思琅辩驳道,“只是方才青阳说那一对活雁威风,我也不可落了下风。”
青阳道:“岂止是活雁威风,今日姑爷还特意穿了身檀色的衣裳。”
穿着一身檀色衣裳的谢璟正坐在谈思琅身侧。
二人中间隔着一张紫檀茶几。
纳采礼成后,谈思琅与谢璟又在前厅的东侧间中单独见了一面。
东侧间的门半掩着,侍女已退至廊下。
谢璟身上那股沉稳的柏香又压向了谈思琅,她不着痕迹地往另一侧挪了挪身子。复又觉得他们的婚约已是板上钉钉,她万不可再如此怵他,不然婚后她该要如何自处?
思及此处,谈思琅又往谢璟那侧挪了回去。
谢璟道:“陛下赐婚之事,我亦有些意外。无论如何,婚事既定,我自然不会辜负三娘。”
他尽力收敛起周身的冷冽之气,生怕惊到了身旁之人:“我以前未曾娶过妻,若是有什么不妥或是怠慢之处,还请三娘告知。”
婚约既定,他不再在她面前自称“某”。
他看过不少同僚娶妻,但到底只是旁观,细微之处,除却母亲帮衬,便只能靠他自己摸索。
“我也是第一次嫁人啊。”话音未落,谈思琅已轻笑出声。
要问她的意见便直接问,何必在前面绕这么一圈?谢璟这话说得真是奇怪。
如此一遭,倒是让她不那么紧张了。
谢璟抬眼见着谈思琅笑眼中细碎的光彩时,也弯了弯嘴角。
谈思琅恰好在此时侧过脸去看向他。
往日里,除却官袍,谢璟多是穿那些颜色浅淡的衣衫。
浅碧、月白、淡青……那些清浅的颜色好似一抹轻飘飘的云烟,短暂地掠过谈思琅的眼前,随即消失不见。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谢璟穿檀色这样的亮色,也是第一次见他戴今日这般嵌有宝石的玉冠。
明晃晃的日光落在谢璟的发冠上。
谈思琅回过味来,只觉方才槐序所言有一点极其正确。
谢大人生得是当真好看。
谢璟察觉到少女略显炽热的目光,将背脊挺得更直了些。
他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边:“我少时多得三娘照拂,实在不该因为赐婚突然便委屈了三娘。是以,三娘有什么想法,还都请告诉我。”
他的语气太过诚恳,竟让谈思琅生出了一种谢璟当真重视这桩婚事的错觉。
——不是为了向圣上复命,而是单纯重视这桩属于谢璟和谈思琅的婚事。
这错觉使得谈思琅开口道:“那……你可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总是不说话,让我闷晕过去!”
“也不能像对裴……旁人那般凶我。”
呀!她是不是有些得寸进尺了。
谢璟其实……只是要和她客套罢。
与她自幼熟识的裴朔尚且是因为蕙姨逼迫才那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哄着她,更遑论被圣上赐婚的谢璟?
她不情愿嫁,他又乐意娶吗?
都是被皇帝赶鸭子上架罢了……
“无需三娘要求,我本就应当如此。”却听得谢璟云淡风轻地答道。
8. 心急(9.3修)
谢璟站起身来,缓步行至谈思琅身前,微微俯身。
阴影落在谈思琅嫩黄色的裙摆上。
他郑重其事道:“我方才说得不够清楚。不冷待……夫人、不指责管束夫人,不蓄养姬妾,这些原就是我应做到的,无需三娘多言。”
“我想问的其实是三娘对六礼以及婚仪可有什么想法。”
“喜烛的样式也好、喜宴的菜式以及宴请的宾客也罢。”
他到底比不得裴朔,更比不得她的亲人,能够日日在她身边,知晓她的所有喜好。
他只能靠过往相遇的碎片拼凑。
婚仪只有一次,他不想她留有遗憾。
二人之间的距离很近。
清冽的柏香如氤氲叆叇的云雾般将谈思琅笼罩其间。
她甚至能在谢璟那双沉静如一汪深潭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她僵着背脊、右手用力抓住玫瑰椅的扶手,生怕自己一个不留意,便彻底跌入这汪空寂的深潭之中。
谈思琅开口:“我……”
什么喜烛喜宴,她昨日才接到赐婚圣旨,哪有时间去想这么远!
昨夜她还想着,如今不过是赐婚而已,待到走完六礼、真正成婚,至少还有半年的时间。
她还能走一步看一步。
谢璟站起身来。
落在谈思琅裙裾之上的阴影褪去大半。
廊下恰有几只燕子飞过,清脆的“啾啾”声顺着虚掩的门缝钻入东侧间。
谈思琅右手一松,呼出一口气:“谢大人就这样急?”
就这样想早些向陛下复命?
“总是需得花时间准备的。”谢璟不紧不慢道,“还有婚期,我今晨也去护国寺请大师算过了。”
“四月廿七、五月十一、六月初二,都是良辰吉日。”
迟则生变。
谢璟不愿拖延。
谈思琅眉心一蹙。
这些日子都太早了罢。
今日是三月廿八,距离六月初二,也不过就两个月而已。
就算是为了早些向圣上复命,也没有这样的……
婚事和公事到底是不同的呀。
匆匆忙忙,又能准备什么?亏他还装模作样地来问她的想法。
谈思琅的心又沉了下去。
且免不了对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生出几分不敢言说的埋怨心思。
她挪开目光,看向窗外招摇肆意的春桃,语调有些刻意的娇气:“若是传出去,旁人定要说,谢大人急……”
“急色”这样的词她说不出口,话音一转,便成了“急不可耐”。
她将自己说红了脸。
谢璟沉沉的目光落在少女绯红一片的脸颊上。
他滚了滚喉咙。
开口时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那便让旁人说去。”
又不是说三娘。
那些闲人说他几句,对他不会有任何影响。
谈思琅一噎。
“毕竟是陛下赐婚,我不希望拖来拖去,最后拖成一桩孽缘,辜负陛下的一番好心。”谢璟补充道。
谈思琅不禁抬眼看向谢璟。
只见这人眉目间平和清朗,显然并无拐弯抹角指责裴朔之意。
他只是在坦坦荡荡地诉说自己对陛下的忠心。
谈思琅了然。
谢璟又道:“况且,三娘这样好,我急不可耐,也实乃人之常情。”
谈思琅一怔。
谢璟……是在因为武试那日裴朔之语安慰她么?
“总之,”谢璟沉声道,“若是三娘有任何想要的,都请差人来告诉我。”
谈思琅有些心不在焉,随口答道:“若是我说想要余杭的秘色瓷碗碟、江宁城祥明斋的糕点、还有蜀地最好的绣娘绣成的盖头,也能告诉谢大人吗?”
“自然,”谢璟淡然答道,复又在心中将这三件东西记下,“婚期虽近,但府上定会筹备周全。”
谈思琅努努嘴,轻声道:“婚期还没定下呢……”
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今日的态度的确是挑不出错来。
只是不知他是否说话算话?
毕竟当初裴朔也口口声声说过他愿意好好待她的,虽然那已是五六年前的戏言就是了。若是谢璟也如裴朔那样说一套做一套,她也会如当初退婚那般干脆利落地与谢璟和离。
却见谈思琅轻抿下唇,水盈盈的杏眸直直看向谢璟:“婚期之事需得长辈决定,暂且不提;至于旁的,方才都是我在提要求,若是谢大人有什么想要我做的,也请告诉我。”
“但若是我做不到,我会直接拒绝的。”
庭院之中起了风,作弄得院中的花木沙沙作响。
少女甜浸浸的嗓音亦作弄得谢璟心间沙沙作响。
谢璟沉吟片刻,方才开口道:“我字子瑜。怀瑾握瑜的瑜。”
“嗯?”谈思琅歪头看着他。
说这个作甚?
谢璟缓缓道:“既已定下婚事,往后三娘也不必称我为谢大人。”
谈思琅一怔。
他是要让她唤他的表字吗?
她似乎从未唤过旁人的表字。
裴朔与她同岁,如今尚未及冠,自是未曾取字,她一直唤他“阿朔”或是“裴二”。
“往后,三娘唤我谢子瑜便是。”谢璟端起案几上的茶盏。
谈府准备的是蒙顶甘露,回味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清甜。
谈思琅的嘴唇几度开开合合,也学着谢璟的模样抿了口茶水。
她的脸都快埋进茶碗里了:“谢子瑜?”
话一出口,砰砰乱跳的心似乎在茶盏中激起了一圈涟漪。
谢璟心尖一跳。
他轻笑一声,温声道:“我在。”
到底是快入夏的时节,天气愈发燥热了。
谈思琅瓮声瓮气问道:“谢……你就这一个要求?”
……真是个奇怪的要求。
谢璟颔首。
谈思琅捧着茶盏与他对视。
真是个奇怪的人。
前厅不远处便是荷花池,东侧间的空气中氤氲着黏糊糊的潮热气。
谈思琅移开目光。
也不知婚期究竟会定在什么时候。
她摩挲着茶盏,小口啜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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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好突然啊。
无论是昨日突然赐婚的陛下,还是今日便提雁上门的谢璟。
半个多月前,她还把他看作半个长辈。
而一个多月前,她甚至还在期待着嫁给他的表弟。
方才和他说起婚仪、婚期之时,她仍觉得是在说旁人的事情;直到最后唤谢璟的名字之时,才终于生出几分是她本人要成婚的实感。
她被赐下了婚事,要嫁给他……
她看向谢璟。
也不知……他穿婚服时会是什么模样?
对他来说,婚服也只是另一件官袍罢。
早知与裴朔退婚后便会被陛下赐婚给谢璟,她就……
她还是会退婚。
少女双手托腮,有些许迷茫。
时辰差不多了。
陈清于让谈思琅去送送谢璟。
赐婚这事情她做不了主,虽是心中焦躁,却也只能盼着小女儿和谢璟能在成婚前多见见,二人熟悉些,成婚后也能相敬如宾。
谈尚书不置可否。
显然,他是极满意这个官运亨通的女婿的。
至于女儿与女婿的感情如何,谈尚书并不在意。
高门嫁女,又有谁是为了情爱呢?以前他愿意默认谈思琅与裴朔的婚事,也不过是看中了裴朔身后的将军府而已。
他宽慰夫人,也示意夫人莫要起了不该有的大不敬的心思:“谢大人是个洁身自好又极有担当的。”
谈思琅与谢璟并肩行在尚书府中的小径,柔柔的春风吹来一阵纷纷扬扬的桃花瓣。
谈思琅的衣袂掠过谢璟的右手。
一叶本落在谈思琅衣袖间的桃花瓣就这样停留在谢璟的手背。
二人行至尚书府门前,道了声再见,谈思琅正欲转身,却听得谢璟道:“除去婚仪,婚后有什么需要的,也都一并差人告诉我,我去备好。”
她待字闺中时是如何的,成婚后也该是如何。不能说因为她嫁给他,便要改变那么多年的习惯。
“我知晓这桩婚事太过突然,但是请三娘相信我,也请三娘……莫怕。”他将声音尽量放柔放缓。
是太急了。
但他不愿再等下去。
是他之过。
谈思琅踢开脚边的一粒小石子,微微抬起下巴,有几分虚张声势:“你从哪里看出我害怕的?”
就许他从昨日接到圣旨开始就镇定自若?
春光落在谈思琅的发梢,晕开一圈毛绒绒的影。
谢璟攥紧手心,生怕一不留神,自己的右手便已落在眼前人的发顶。
他勾了勾嘴角。
而后在心中颇为笃定地说了一句“再见”。
他终于可以肯定,他们真的会再次相见。
在再见之前,他需要处理一番京中的流言;他要的是所有人都只把这桩婚事当做圣上为了朝局而点了鸳鸯谱,不让谈思琅惹上哪怕半点莫须有的污名。
与谈思琅作别后,谢璟脚步轻快地往马车处行去,却在尚书府门前看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的表弟。
他妻子的……竹马。
裴朔。
9. 婚期(81更新)
裴朔刚下学。
从白鹿书院回将军府,原是不需要经过尚书府的。
但他就是莫名其妙地命车夫绕了路。
许是因为昨夜辗转反侧,未能休息好,脑子里便有些乱。
路过尚书府时,有风吹起车帘,他一眼便瞧见了尚书府门前那一排郁郁葱葱的树。
某个夏日的午后,他与三娘一道行在树下。
树梢落下一只蝉,三娘一时间躲避不得,便撞上他的右臂。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不记得这些无趣的琐事,但今日见着繁茂苍翠的枝叶,却又觉得旧事仍在指尖停驻。
他命车夫勒马。
他看着谈大哥出府,又看着尚书府的下人在偏门进进出出。
其中的一位嬷嬷他是认识的,三娘喜欢这位嬷嬷做的糕点。
母亲还开过玩笑,说待到他们成婚后,要让这位嬷嬷把方子写下来送到将军府去。
彼时他觉得母亲说的这些话没什么意思。
尚书府的正门又被推开了。
裴朔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正门款款行出。
他的表兄。
也是……三娘的未婚夫婿。
思及此处,裴朔不免觉得有些可笑。
就算他没有那么喜欢三娘,也没有那么想早早和三娘成婚,但是……表兄怎会是三娘的未婚夫婿呢?
表兄分明就是他们二人的长辈才对。
多荒唐的事情。
二人四目相接。
裴朔先开口:“表兄。”
谢璟轻轻点了点头,随口问了一句他的课业。
裴朔也敷衍地答了,而后此地无银地主动解释:“母亲这两日总念叨街尾的点心。”
他只是恰巧路过尚书府,而非专程来寻谁。
“代我向姨母问好。”谢璟淡然道。
见着谢璟这副模样,裴朔有些烦躁。
但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为何烦躁。
从今以后,他不用再哄谈思琅了,也不用再忍受她那些无趣至极的撒娇卖乖了,更不会有人在他耳边说“裴小将军这般连房中人都由长辈决定,着实无趣得很。不过也是,毕竟小将军只能靠着家中恩荫,又如何敢反抗家里的安排”之类的话。
他本该再开心不过。
昨日他已放下身段,哪知谈思琅反倒踹了他一脚。
她既不愿回头,就该与冷峻狠厉的表兄互相折磨!
他可是听许多人说了,表兄与三娘毫不般配,往后定会是一对怨偶。
却听得谢璟道:“近来,因着朝政之事,我与谈尚书也算是有几分私交,我听他提起过,陈家四郎与许家二郎都极其出众,我去寻了陈四郎科考时的策文,此人的确有几分才学。”
裴朔对这位陈四郎有些印象,他们做过半年的同窗。
这人表面瞧着还成,其实内里也不过尔尔,射箭的准头不及他十之一二,也不知谈尚书为何会夸赞此人是极出众的才俊。
“我原也是想帮着谈尚书参详一番。”谢璟语气和缓,并不似武试那日那般失态。
裴朔甚至觉得他的语气有几分温和。
只是,温和之下,又似乎藏着些别的情绪。
就像深潭之下盘踞的巨龙。
裴朔不欲与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对视。
“哪知陛下忽然生出了做媒的雅兴。”谢璟坦荡道。
“我是念着与将军府的旧情的,只是瓜田李下的道理,表弟应也是知晓的,”他语气虽轻,却不容置喙,眼中更是如浸冰霜的寒意,“无论以往如何,往后,三娘便是你的表嫂了。”
言下之意,便是让裴朔别有事没事来尚书府门前乱晃。
好事之人哪能知晓他究竟是来这条街上买糕点还是旧情难忘?若是放任他这般鲁莽行事,指不定会传出什么难听的流言。
谢璟打量着身前的少年人。
果然还是幼稚的,行事总是不够周全,面上也总是藏不住事。
裴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梗着脖子,嗤笑一声:“我当然知道。我方才不是已告诉表兄了,我只是来街尾买点心而已,母亲素来贪新鲜,想来今日吃过了,往后也不会再念叨了。”
表兄这话说的,就像是他对谈三娘念念不忘,故意来尚书府前等人一般。
怎么可能呢?
这比表兄是三娘的未婚夫婿更为荒唐。
他急声道:“待到表兄大婚之日,我定会备上一份厚礼,既全了我与表兄的兄弟之情,也全了我与三娘多年来常在一起玩耍的情谊。”
“如此便好,”谢璟冠冕堂皇道,“天色不早,表弟既是还要为姨母买点心,那便快去罢。”
裴朔站在街尾的糕点铺中,后知后觉,今日并非休沐,向来醉心公务的表兄怎么会穿着一身檀色的常服从尚书府里走出来?
-
谈思琅趴在床上,抱着锦被,发出无甚意义的“嘤呜”之声。折腾了两日,躺回床榻之间,闻着帐中熟悉的香气,她总算回过神来。
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就算是傀儡戏中的傀儡,如此这般,只怕也会磨损了关节。
先是她恶狠狠地拒绝了裴朔。
然后是陛下下旨为她和谢璟赐婚。
再然后,便是谢璟提雁上门。
谢璟还说他选定的婚期在四月、五月或者六月。
她平缓的人生在昨日之后突然变成了暴雨过后湍急的河水。
心绪不宁,谈思琅翻身下榻,命青阳点了灯,开始制香。
做香牌的时候,她不需要想那么多。
她只需要在意眼前的各式香料。
调香之际,却是忽然想起,今日谢璟送来的小定礼中,除却金银珠宝并那两只活雁之外,还有一只装满香谱的藤木箱笼。
这不是他第一次赠她香谱。
她记得,十四岁生辰时,谢璟送了她一册很是难寻的前朝香谱。
彼时他冷冷淡淡的,说什么这是旁人给他的,他用不上。之后连一句生辰快乐都没有讲,便转身离去,徒留给她一个清隽疏离的背影。
想来今日这一箱香谱亦是如此。
手下人孝敬他,他却无甚兴趣、将其束之高阁。
如今他们二人定下婚事,他便借花献佛转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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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也罢,总比裴朔送她那些聱牙诘屈的古籍要好。
至少,这是她当真喜欢的东西。
礼尚往来……她也回赠他一枚香牌好了。
灯影摇晃,似是荡漾出一阵清冽的柏香。
谈思琅抿着唇,将香方调整了一番。
她不喜欢被人推着走。
但,圣意难违,她无可奈何。
走一步看一步罢。
从……别再把谢璟当成半个长辈开始。
不是为了证明给裴朔、给将军府,又或者某一个陌生的谁看。
她只是……不愿疼爱自己的母亲为难。
-
谢府。
蔡萱一早便在前厅等着上门提亲的儿子:“如何?”
谢璟今岁已二十有四,房中却连只雌鸟都没有,她心里急,却又知道儿子是个有主见的,不敢擅作主张。
还好,峰回路转,圣上竟为儿子赐下了一桩婚事。
那姑娘她也是见过的。
总是弯着眉,总是含着笑,总是神采奕奕。
远远看着,像是瞧见了一团暖乎乎的光。
这样的姑娘,本该是她的侄媳,只是她那侄儿不争气,竟把人弄丢了。
彼时,蔡萱还觉得不值。
不是为了她那长不大的侄儿,而是为了这位如芍药般娇艳的姑娘。
哪知,兜兜转转,这姑娘竟成了她自己的儿媳。
蔡萱更觉得不值了。
“你往后去尚书府的时候,切莫板着脸,更别仗着虚长几岁,便在谈家姑娘面前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蔡蕙语重心长道,“这婚事这样突然,你又与裴家沾亲带故,指不定人家小姑娘如何忐忑。我知晓你公事忙,但也莫要委屈了人家。”
也不知圣上怎么会突然指了这么一桩婚事。
她这儿子,为人臣、为人子,固然是样样都好,但若是为人夫婿,却……
太过冷硬了些。
尤其他回京后,领了大理寺的差事,整日都与刑狱之事打交道。市井之中的说书人,甚至编出故事,说他指甲缝里都透着血腥气。
谢璟在蔡萱身旁坐下,又为母亲斟了一盏热茶:“我知道的。”
“可要我帮手些什么?”蔡萱道,“这成婚啊,可是桩桩件件都马虎不得。”
谢璟敛眉:“还当真有一事要拜托母亲。”
“何事?”
“我记得母亲有一故友,如今在余杭一带做瓷器生意。”
“是,前两年跟你去了江南,我还与她见过,你可记得?”
谢璟轻轻颔首:“我想着,婚宴时,碗碟便都用秘色瓷的。”
他并未提这是谈思琅的要求。
“你倒是会挑,”蔡萱笑道,“那……婚期可定了?”
两府又商议了几回,最终,婚期定在了七月十八。
是个宜嫁娶的良辰吉日。
谢璟虽觉得有些晚,却也怕操之过急,反而惹得谈府上下对自己生厌、得不偿失。
总归,赐婚的圣旨已经下了。
他与谈思琅已是过了明路的夫妻。
10. 礼物(83更新)
日色初骄,绿阴庭院荷香渚。
一晃眼,已是盛夏时分。
谢璟结了两桩重案,事情办得极是利落,至于那手段,则是隐隐听闻有些骇人。
原还有说谈家女先许弟又许兄之类闲话的人都噤了声;这谢大人一看就是不沾情爱之事的,这桩婚事,定然是圣上为了平衡朝局而下的旨意。
那些与尚书府不睦的人家,也只能酸里酸气地说两句谢大人定不会疼人,谈姑娘以后有得哭呢。
五月末,谈谢两家过完六礼,清点过谢府送来的令人咋舌的聘礼,谈尚书大手一挥,将谈思琅的嫁妆又添了一倍。
待到六月中,谢璟领了一桩差事,需得离京往承德去。
临行前夕,谢璟在下值之后借着公务之名上门拜访谈尚书,也顺道与谈思琅道别。
陈清于自是不会拦着二人见面。
谈谢二人仍是在东侧间相见。
谈思琅怕热,东侧间中提前备好了不少冰鉴。
他们仍像一个多月前那般,隔着一张紫檀木案几,并肩而坐。
谢璟先开口,二人不冷不热地寒暄了几句。
而后谢璟道:“前两日查案之时,恰好路过一间首饰铺子,我瞧着这支芍药钗很衬三娘。”
谈思琅看向被谢璟放在桌案上的芍药金钗。
自小定之后,他们见过两次,而这两次见面,谢璟都以“恰巧”为名,为她带了些小东西。
第一次是纳吉那日,谢璟带了一匣西域的香料,还主动解释,说他少时得了她不少小玩意,如今有了机会,便想着投桃报李。
冷冰冰的谢大人竟如此君子。
谈思琅有些意外,却又觉得合乎情理。
毕竟他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嘛。
第二次是下聘那日,除却那千箱万笼的聘礼,谢璟还在私下送与她一只流光溢彩的金镯。
京中公子贵女,大多喜爱内敛温润的玉,谈思琅却更偏爱张扬的金饰。
接连两次,谢璟所赠之物都深得谈思琅心思。
她暗地猜测,许是母亲向谢璟透露了自己的喜好。
她有些不好意思,又少不免在夜深人静之时冒出些奇奇怪怪的念头:若陛下是给谢璟与旁的女郎赐婚,谢璟也会做得这般无可指摘吗?
大抵是会的罢,她猜。
正如父亲所说,谢璟看重仕途,便定会看重陛下亲赐的婚事。
无论如何,谈思琅一早便知晓,除却母亲,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待自己好,就算她对这桩婚事仍有些带有忐忑的抗拒,也从没想过只单方面收谢璟的礼。
今日见面前,她将那枚藏在宝匣深处的香牌翻了出来。
却见谈思琅将香牌放在桌案上,用食指将它推到谢璟那一侧,而后低低唤了一声:“嗳。”
“谢子瑜”这样亲近的称呼,她仍有些唤不出口。二人私下见面时,她便总是以“嗳”“欸”这样的语气词挑起话头。
总归是没有唤他为“谢大人”,也算是没有违背他们的约定罢。
谈思琅在心里偷偷为自己开脱。
这枚香牌的香方是谈思琅依照谢璟马车中、衣衫上的香气调整过的,香牌之下悬着的络子,亦是她这几次见面后重新打的。
她瞧着,谢璟腰间玉佩的络子,大都是鸦青色、攒心梅花式样。
她虽擅于制香,却并非什么心灵手巧之辈,这略有些复杂的攒心梅花络子,可花了她不少时日,最后还是青阳在旁帮衬,才终于做成。
“你……”谈思琅语音未落,便见谢璟已站起身来,将这枚香牌悬在腰间。
刻着变体“福”字纹样的香牌就这样悬在大理寺卿的金鱼袋旁。
谈思琅微微怔仲。
她其实没想过谢璟会将香牌当即佩在腰间的。
毕竟,她也曾送过裴朔许多香牌。
彼时,裴朔总是说:“三娘亲手所做的香牌,我可得好生收着,万万不可磕着碰着了。”
但是,在谈思琅看来,物为人用,方为良物。
她也与裴朔说过自己的想法,但二人谁都说服不了对方,谈思琅不欲与他争吵,便由他去了。
总归他本意是珍惜她赠他的东西。
“多谢三娘。”谢璟道。
谈思琅摇摇头,赶走满脑纷乱的思绪,看向身旁之人绛紫色的官袍,最终将目光落向香牌旁的金鱼袋。
她总是下意识将谢璟与裴朔放在一起对比。
她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却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好。
至少这有负她与裴朔退婚的决心。
谢璟问:“可是有何不妥?”
“你去承德……一路平安呀,”谈思琅摆摆手,甜声道,“我听闻,承德比京中凉爽许多。”
“若是往后得闲,你我可以一道去承德避暑。”谢璟微微颔首,不急不徐道。
谈思琅本想说的话忽然卡在舌尖。
什么以后得闲,什么一道避暑。
什么事情都想得这样长远,走一步看三步的,难怪在朝中如鱼得水。
似是察觉到了谈思琅的尴尬,谢璟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向他腰间这枚香牌:“一早便听人说起过三娘擅于制香,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他顺势问起旁的制香之事。
他并非真对香道有什么兴趣,这些年来搜罗香谱,也不过是为了与谈思琅有话可说。
许是因为说起了喜爱之事,谈思琅整个人都亮了起来,窗外灼灼的烈日,竟比不得她眸中的光彩半分。
谢璟微微失神。
“刚开始做香牌的时候可闹过不少笑话,”谈思琅语气轻快,带着点自嘲,“有一回想做得精巧些,特意将香牌压得极薄,哪知阴干之时,那香牌竟自己弯折了。”
“难怪人家做的香牌都没有那样薄的,我还以为是他们没想到呢。”
听着少女脆生生的声音,谢璟轻笑一声:“竟还有这样的讲究。”
“我是不是说太多了。”谈思琅有些懊恼。
平日里没什么人与她说起这些,今日谢璟随口一问,她便像倒豆子般叭叭叭个不停。
“很有趣。”谢璟看着明显放松下来的少女,道。
他读过许多书,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和事,却从不知晓,原来香牌不能压得太薄。
这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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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件极有意趣的事情。
谈思琅轻抿下唇。
以往裴朔总说谢璟凶,说谢璟冷,她便也先入为主。
其实……若非办差之时,他分明就不是那般呀。
不过,他们也没有见过几次,也说不好他究竟是怎样的。
啊!怎么又想起裴朔了。
谈思琅象征性地拍了拍自己的手背,当作惩罚。
谢璟不明所以,但见着谈思琅这般模样,听着窗外的蝉鸣之声,只觉夏日果真也是极有意趣的。
临别之时,谈思琅站在树荫下,对着谢璟挥了挥手,又道了声“一路平安”。
谢璟本已往府外行去,却又忽然停下步子,转身走向已准备回屋的谈思琅。
“最迟,七月初,我会将事情都处理好,回到燕京城。”
夏日的傍晚,四下无风,天边亦无流云,只有过分明亮的光线,落在谢璟那双黑沉沉的眼中,翻涌起璀璨的浮光。
-
谢璟离京后,还寄了两封信到尚书府,无外乎说起些承德的风物。
但谈思琅到底与谢璟不甚熟稔,回信也不知该写些什么,便只写了祝他此去承德、公事顺利。
京中阴沉沉地落了两日的雨,待到雨后新霁,七月便到了。
谢璟在七月初四那日回到了燕京城。
婚期在即,依照旧俗,未婚夫妻不得再见面。
谢璟并未强求,只是在散朝之后托谈尚书送给谈思琅一方匣子。
谈尚书对这个女婿愈发满意,对下旨的陛下更是感恩戴德。
之前小女儿闹着要与裴朔退婚时,他还有些不乐意,毕竟裴朔出身将门,却不出入秦楼、不蓄养外室,在他看来,已很是不错了。无非就是年纪轻了些,不懂得照顾女儿家的心思而已。
如今却完全没有那些想法了。
陈清于仍放不下心来。
她交代谈思琅:“若他当真待你好,那自是最好;若他只是为了应付陛下做些表面功夫,你受了委屈,定要回家来告诉阿娘。”
“千万莫要自己硬撑。”
谈尚书笑言陈清于这是关心则乱。
陈清于瞪了谈尚书一眼。
谢璟与那裴二乃是表亲,实在让她不敢安下心来。
谈尚书知晓陈清于是始终对赐婚之事有些不满,在他夫人看来,就该让女儿好生相看,最后选一位与女儿相识相知、两情相悦的女婿。
可哪有那样容易的事情呢。
谈尚书摇摇头,将那方匣子转交给谈思琅,宽慰道:“他出公差还记挂着三娘呢。”
入夜,谈思琅命青阳点了灯,小心翼翼地将那方匣子打开。
里面竟是一盏精巧玲珑的莲花灯并一只磨喝乐。
谈思琅“啊”了一声。
案上的烛火摇摇晃晃,落在莲花灯上,本未点亮的莲花灯也散着幽幽的暖光。
临近乞巧,街市之中已是车马盈市,罗绮满街。
她与姚清嘉外出之时,也在道旁的灯肆中买了一盏莲花灯。
“母亲怎么什么都告诉他了。”谈思琅摩挲着莲花灯角,拖长了尾音,佯嗔道。
11. 前夜(补82更新)
乞巧一过,尚书府上愈发忙碌。
谈思琅反而清闲了起来。
管家她已学得差不多了,这最后的几日,陈清于也不想再拘着她;至于嫁衣,那更是陈清于一早便备好的,谈思琅只需在裙摆胡乱戳两针便成。
七月十三那日,谢府送来一方红绸。
蜀地最好的绣娘,用金线在红绸上绣了鸳鸯戏水的纹样,红绸四周还坠着圆润莹白的宝珠。
陈清于不明所以。
谈思琅却是倏地红了脸。
她那日不过随口一说!
后来她也没有差人去谢府传话。
于谈思琅而言,婚仪这种事情还是需要一点惊喜的。
就像过年时吃饺子,她最欢喜的并非是真的咬到铜钱那一刻,而是夹起饺子、猜测那饺子肚中究竟有没有铜钱的那一瞬。
陈清于看向双颊绯红的小女儿,有些莫名:“又不是给你送嫁衣。”
此时正值七月,又是午后,清透的阳光穿过花窗落向金线与宝珠,光线在红绸之上流转,晃得谈思琅有些眼晕。
她抿着唇,手背贴着双颊,没有多做解释。
陈清于也没有刨根问底,而是转而交代了几句陪嫁庄子的事情。
待回房之后,谈思琅后知后觉,她怎么就有瞒着阿娘的小秘密了?
以往,无论遇上什么事,有什么想法,她都会讲给阿娘听的……
今日她竟不愿给阿娘解释红绸的前因后果!
谈思琅在心中惊叫。
她胡乱翻着案几上的妆奁,把桌案弄得乱糟糟的,却是忽然瞧见了她为谢璟缝的那枚荷包。
这亦是本朝旧俗,新娘在出嫁前,需得为新郎缝制一枚荷包。待到大婚当日,夫妻二人需得各剪下一缕青丝,而后将两股青丝交缠、放入这枚荷包之中。
她不擅女工,便只随意绣了几片竹叶在荷包上。
——她留意过,谢璟不着官袍时,穿过三次绣有竹叶纹样的衣裳。
想来,他应是喜欢翠竹的。
鬼使神差地,谈思琅命青阳准备了针线。
她……想在荷包上绣谢璟的表字。
她唤不出口,便想着换个方式完成自己答应的事情。
毕竟一言九鼎的谢大人已经把她的戏言当真了。
然而。
谈思琅看着荷包上如同稚童字迹般歪歪扭扭的“瑜”字,将脸埋入绣绷之中,咬唇忍笑。
都赖他的表字太复杂啦……
“子”字和荷包一角的竹叶其实还是有模有样的!
谈思琅纠结半晌,还是将这枚略有些拿不出手的荷包绞了。
大婚之日,她可不想被谢璟看轻了去。
青阳甫一进屋,便见着谈思琅倚在窗边绞荷包,还以为是婚事出了什么差错,险些吓得去寻陈清于。
谈思琅摆摆手,连声道无事无事。
她暗暗庆幸婚期还有几日,她还来得及再绣一枚简洁大方的竹叶荷包。
至于谢璟的表字,她最终还是选择退一步,将这两个字刻在香牌上。
扬长避短,不丢人。
过了三日,刻完“瑜”字的最后一笔,谈思琅揉了揉微微发酸的脖颈,抬头望向窗外。
天清气爽、日光澄澈。
恰有一只墨蓝色的喜鹊停在深褐色的枝桠之上,叽叽喳喳地摇落了几片绿叶。
谈思琅手中一顿。
这三个半月过得太快了。
快到她尚未抓住春末纷纷扬扬的海棠,便已闻到了早开的菊香。
她真的要成婚了。
还是嫁给她从未想过的谢璟。
眼一闭一睁,便到了七月十七。
谈思琅与谢璟大婚的前一日。
尚书府的庭院之中已经挂上了红绸,花窗之上也贴了喜字,连瓷瓶中的插花与床榻间的床褥都一应换成了热烈的红色。
这日一早,尚书府便派了全福人并几位嬷嬷带着毡褥帐幔去谢府铺房。
槐序也跟着一道去了。
已出嫁的谈思瑶回了尚书府,陪在谈思琅身边。
谈思琅今日有些闲不下来。
她一会儿看看明日要簪戴的首饰,一会儿摸摸嫁衣,一会儿又去寻来绣绷、胡乱扎针,最后还去翻出一卷词集、在花笺上抄了半阕。
谈思瑶瞧着她时起时坐时在屋中踱步,笑道:“紧张了?”
“才没有!”谈思琅又去翻妆奁了。
谢璟之前送她的那只金镯正安安稳稳躺在妆奁之中。
谈思琅“啪——”地一声将妆奁合上。
谈思瑶一惊:“怎么?”
谈思琅坐回谈思瑶身侧,不说话,只饮茶。
她不是紧张,她只是想到明日便不住在这间她住了十八年的屋子里了,便有些舍不得。
谈思瑶慢慢抚着妹妹的发顶。
谈思琅在姐姐怀中蹭了蹭。
谈思瑶轻声道:“我听父亲说了,谢大人待你也算是上心。往后,你们好好相处。若他敬你爱你,你便与他过好相敬如宾的日子;若是他欺负你,你便来寻阿姐,阿姐为你撑腰。”
她将自己的经验讲给妹妹听:“婚后的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
待到酉正时分,槐序总算是回来了。
她先说了谢府的大致情况,末了,又提起谢府在饮月湖畔,景致极好。
谈思瑶眉梢一挑:“竟这样巧!”
谈思琅一脸茫然。
谈思瑶轻推谈思琅的右臂,揶揄道:“你以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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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说,要是咱们家在湖边便好了,这样你就能随时去捞湖里的月亮了。”
那会儿谈思琅不过八九岁,似是学诗入了迷,便说起这等胡话。
“……哪有这样的事,”谈思琅轻声答道,“不过,若是宅邸便在湖边,夏日里倒是会凉爽许多。”
待到夜色凝成化不开的浓墨,陈清于带着黄嬷嬷来了谈思琅的屋中。
还将谈思瑶赶走了。
却见黄嬷嬷将手中的匣子放下,从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谈思琅探头去看,又红着脸钻回陈清于怀中,拽着陈清于的衣襟,满身都写满了抗拒。
怎么……怎么能……
那定然是极不舒服的!
陈清于笑道:“总要学的。”
她打听过了,谢璟房中当真是连个侍婢都没有,只怕也没有经验。
新婚之夜,只怕是要折腾一番了。
谈思琅不愿抬头,黄嬷嬷便说给她听。
娓娓道来,极为细致。
估摸着谈思琅听得云里雾里的,离开前,陈清于让黄嬷嬷将那册子留在谈思琅枕边。
沐浴过后,谈思琅倚在床边。
她瞄到了那薄薄的册子。
没多看。
她得赶快入睡!
不然明日就要顶着眼下的乌青成婚了。
过了半刻钟。
她从锦被中探出一只手,抓到了那本薄薄的册子。
-
谢璟手中握着赐婚圣旨。
日出之前,饮月湖畔皆是一片灰蒙蒙的黯淡。
谢府中那些热闹的红也都褪去了颜色。
谢璟将圣旨收回匣中、上锁,而后点了灯,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作画。
研好的墨快用尽时,天边泛起浅淡的银光。
谢璟将灯灭了,笔也放在一旁,闭目默了一遍今日迎亲的流程。
他睁开眼时,湖面已泛起玫瑰色的波光。
青灰色的天际也染上一抹暖调。
万籁俱静之中,是一线横在湖水尽头的殷红。
卯时的梆声响了。
湖底跃起的一轮红日。
红霞随着轻飘飘的水波,荡入谢璟眼中。
朝霞澎湃艳丽,如同昨夜旖旎多情的梦。
他站起身来,将尚未完成的画卷收入画缸之中。
湖岸掠过几只被晨曦惊飞的鸟。
谢璟换好喜服。
天光已由极致的红化作清朗的白。
侍从阿伍行至谢璟身侧:“大人,该去祭祖了。”
谢璟微微颔首。
而后迎着初生的旭日,大步往祠堂走去。
七月十八。
吉日到了。
终于到了。
12. 亲迎(84更新)
谈思琅睡眼惺忪地坐在妆台前,等着全福人为她绞面开脸。
她昨夜睡得晚、今晨又起得早,此时被一众人围着,只觉自己整个人晕乎乎的,反而没了昨日的紧张。
染成朱红色的细棉线贴上面颊,少女半眯着的眼中霎时间浮起一层湿漉漉的雾气,困意也倏地散了。
谈思琅揪着陈清于的衣袖,拖长尾音、瓮声瓮气地唤:“阿娘,疼。”
成婚原来是疼的!
她本因困倦而压下去的怯意又涌了上来。
全福人打趣道:“谢大人听着姑娘撒娇的声音,只怕心都要甜化了。”
陈清于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凑在她耳边,低声交代:“就算成婚,你也永远是谈家的女儿,往后,若是疼了,定要说出来,万不可憋在心头。”
复又笑意盈盈地吩咐全福人动作轻柔些。
听着全福人口中仿佛没有尽头的吉祥话,谈思琅攥着母亲的衣袖不愿松手。
虽说谢璟在订亲后给足了她体面。
虽说谢璟似乎并不像她记忆中那样不近人情。
虽说,虽说……
谈思瑶见着妹妹这般模样,忙道:“仔细花了妆。”
谈思琅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婚仪就这么一次,她可不想丢了面子。
见母亲眼含泪光,谈思琅忍着眼酸,玩笑道:“母亲当初让我给他送东西,原来是埋下了如今的缘分。”
陈清于幽幽叹了口气。
当时她无非是见着谢璟天资出众、必成大器,想结个善缘……
梳妆过后,陆续有尚书府的亲眷来为谈思琅添妆。
蔡蕙托人转交了一只她一早便备下的玉镯。
无论如何,谈思琅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好姑娘,只是她与将军府没有缘分。
日色渐盛,陈清于已往前厅去了,姚清嘉并几位与谈思琅交好的贵女围在谈思琅身边。
少女们不大敢议论那位位高权重的谢大人,便说起近来的趣事,也问起谈思琅婚后的打算。
红艳艳的屋中热闹了大半日。
忽而,廊下有人高声唱道:“新郎到——”
“谢大人就要往姑娘院子里来了!”
“谢大人当真是玉质金相!”
谈思琅顺着喜气洋洋的声音往屋外望去。
她尚还未来得及看清院中的秋海棠,绣着鸳鸯戏水纹样的红盖头已遮住了视线。
沉甸甸的阴影压在眼前。
谈思琅下意识去抓身边的桌案。
谈思瑶抢在旁人之前扶住她,轻笑道:“三娘该出阁了。”
最后的两个字带了极浅的鼻音。
“阿姐……”
“往后,好好的。”
姐妹二人并肩行出这间谈思琅住了数十年的屋子。
盖头挡住了谈思琅大半的视线,她只能看见垂地的纱帐、铺地的茵毯以及她曾跨过无数次的门槛。
忽地,她手中被人塞了一条软乎的红绸。
她尚未回过味来,只松松握着红绸的尾巴,那红绸却被人轻轻地拽了一下。
她手心一紧。
心也好像被拽了一下。
是谢璟。
谈思琅恍然。
宾客们笑吟吟地说起贺词。
枝头的喜鹊也愿意参与这桩喜事。
谈思琅微微侧过脸去,却只能听见发髻间步摇晃动的声响,看不见红绸另一侧的人。
自然也看不见,那人其实也在看她。
谢璟的余光落向谈思琅被微风吹动的裙裾,他刻意放缓了脚步。
红绸贴着他手心的掌纹,蜿蜒出一道绵长的红线。
红线的另一端,是他的……新娘。
从今往后,他们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微微的麻意、微微的痒意,还有一线后怕,俱都顺着掌心,攀至他的心间。
他看不见谈思琅藏在盖头之下的脸,却能靠着忽而紧绷又忽而软下去的红绸察觉到她起伏的心绪。
不多时,二人行至前厅。
谈尚书与陈清于坐在上首受了二人的礼。
陈清于忍着眼中的酸意叮嘱了许多。
乐呵了许久的谈尚书也终于生出了几分对女儿出嫁的不舍。
他的小女儿自幼便粉妆玉琢、乖觉可爱,曾经,他也会抱着她,在谈府的院子里闲逛赏花。那时候三娘最喜欢院中映月池里的锦鲤,每每路过映月池,总是要挥舞手臂。
后来女儿年岁大了,他的公事也愈发繁忙,父女之间的感情才渐渐淡了。
“往后,便拜托谢大人了。”
谢璟郑重其事地承诺:“某自当珍之重之。”
傧导高声唱道:“吉时到——”
喜娘也念起了贺词。
谈家大郎谈怀绩蹲下身去,背起幼妹,往府外的彩舆处行去。
闻着风中的花香,谈思琅靠在哥哥宽广的肩上,吸了吸鼻子。
她想回头,想再看看父母、也再看看尚书府中的一草一木。
喜娘若有所感,低声道:“新娘子今日可不能回头。”
谈思琅瘪了瘪嘴。
为什么新嫁娘不可以回头看呢。
这些规矩真是莫名其妙。
槐序宽慰道:“尚书府和谢府隔得不远,往后姑娘若是想家了,回来便是。”
谈思琅抿着唇,不答话。
她有些遗憾,前厅到府门的路竟然那样短。
谈怀绩扶着谈思琅上了彩舆。
谢璟翻身上马,在彩舆一侧,静候吉时。
却听得傧导再次高声道:“吉时已至——”
“起轿——”
喧嚣的锣鼓声与乐声在此刻响起。
谢璟稍稍侧过身去,看向身旁的彩舆。
眼中是势在必得的执拗。
他娶她的手段并不光彩。
隔着绣有“禧”字的大红轿帷,谢璟沉声唤道:“思琅。”
不是谈三小姐、不是谈三娘,只是思琅。
彩舆之中的谈思琅心间一颤。
她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似乎是……谢璟的声音。
此间太过喧闹,又隔着厚厚的轿帷,她其实听得不甚真切。
但正是这般不甚真切、带着一丝闷的声音,反而更像一片羽毛,挠得她手心浸出一层薄薄的湿意。
-
彩舆在燕京城中绕了大半圈。
随行的侍女随从们在热闹的鼓乐声中撒出一把又一把的喜糖,换来了一句又一句的祝福话。
从节庆到生辰,再到受赏升迁,谢璟听过许多祝福。
他从来不在乎这些客套的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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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在他看来,若是这些话能当真,那人世间便不会有遗憾了。
但今时今日,听着这些为了喜糖而围过来的陌生人祝福他与他钦慕之人人长长久久、恩爱白头。
他却头一回当了真。
分明都是套话。
行至仁安坊时,漫天已泛起青莲色。
有人扶着谈思琅下了彩舆。
那力道不似青阳,亦不似槐序。
谈思琅微微低头,往下一瞟,便见着那人朱红色的衣摆。
那衣摆上用金线绣了祥云纹样。
方才托着她的手臂,将她扶下彩舆的,是……谢璟。
喜娘又开始说吉祥话了。
谢璟已退开几步。
谈思琅抬手,隔着嫁衣摸了摸自己的手肘。
温热的。
青阳将红绸重新塞到谈思琅手中。
谈思琅定了定神,挺直背脊,与谢璟一道往前厅行去。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蔡萱坐在上首,与亡夫的牌位一起受了这对新婚夫妇的礼。
大喜的日子,她忍住泪,只不住地说“好”。
往后都要好好的。
而后便听得傧导朗声道:“夫妻对拜——”
谈思琅与谢璟二人手中还握着那条红绸。
二人相对而拜之时,那红绸的两端绕在他们腕间,将他们紧紧系在一起。
三拜过后,便该入洞房了。
谈思琅被人扶到喜床边坐下。
她手撑在床沿,却是碰到了一颗圆圆的东西。
听着新房中的哄闹之声,谈思琅后知后觉,她方才碰到的是一颗……桂圆。
撒帐用的桂圆,意在……祝福新婚夫妇早生贵子。
她想起昨夜那本薄薄的册子。
新房中的起哄声愈发响亮,谈思琅双颊烫得厉害。
她暗自思忖,成婚还是应该选在秋冬之日的……
七月中,即使已入了夜,却仍旧太过燥热了些。
她眼前忽然闯入一双暗红色的皂靴。
清冽的柏香又扑了过来。
谈思琅先前压在心口的紧张、胆怯、期待、激动俱都混在股柏香之中溢了出来。
忽而,她眼前一亮。
盖头被谢璟挑开了。
喜烛灼灼的光彩晃得谈思琅下意识闭眼,而后又在众人的吸气声与称赞声中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深吸一口气。
别怕。
以后还有那样长的年岁,难道要每日都怕吗?
她抬起头来,大大方方看向方才用玉如意挑开盖头的人。
谈思琅后知后觉,原来谢璟的眉生得这样好看。
却听得谢璟轻笑一声,谈思琅回过神来。
她方才……
她方才只是不想在人前露怯,才和谢璟对视那样久的。
并没有什么旁的原因!
因着谢璟那一笑,他周身的冷厉之气尽数散去。
他仍是带着冷意的,却从寒津津的玄冰变成了溶溶的明月。
喜娘将合卺酒端到二人手边。
一众宾客仍在对着夫妻二人起哄。
吵嚷,喜庆。
二人同时伸手去端托盘上的酒樽。
谢璟的尾指状似不经意地掠过谈思琅的手背。
13. 结发(85更)
“新郎新娘饮合卺酒咯——”忙了一整日,喜娘仍兴致高昂。
谈思琅端着酒樽,微微侧过身去,膝盖无意间撞到了谢璟的右腿。
她赶忙往侧边挪了小半寸,又在闹腾的喧嚷之中低声道了句“抱歉”。
也不知谢璟可有听到。
红烛摇曳,二人手臂相互交叉,将酒樽递向对方的唇边。
谈思琅这才瞧见,谢璟的手腕上有一粒极小的痣。
她心旌摇摇,手却意外地稳。
美酒入喉。
酒樽中竟是甜润甘醇的葡萄酿。
谢璟抬眸,恰好看见妻子嘴边漾开餍足的笑意。
饮过合卺酒,便该结发了。
全福人替夫妻二人各自剪下一缕青丝,编成如意结的模样。
槐序将一早便备下的青竹荷包递了过去。
喜娘又说了一箩筐的吉祥话。
至此,婚仪的礼便成了。
原还围在新房中的宾客都往前院去了,上一刻还吵吵闹闹的栖竹院骤然间安静了下来。
夫妻二人并排坐在喜床边。
谈思琅的双手交叠相握,食指一下一下地在掌心划着。
礼成了。
从今往后,她便不只是谈家的三小姐,还是谢府的夫人。
她不再是那个能蹭着母亲的衣襟撒娇卖乖、讨要糖果的小姑娘了。
忽而,她手背一阵温热。
是谢璟的手掌盖了上来。
谈思琅小臂一颤。
她又一次听到他说:“莫怕。”
却见谢璟侧过身去,温声道:“我虽没有姊妹,却见过许多同僚家中嫁女。今日,辛苦你了。”
“……你也辛苦了。”
谢璟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替谈思琅摘掉头上那顶沉甸甸的凤冠:“我还得去前院,一阵会有人送吃食过来。你若是困了,不必等我。”
凤冠一去,谈思琅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她手肘一弯,背过手去,捏了捏微微发酸的脖颈。
“疼吗?”
谈思琅赧然:“……有一点。”
但似乎新嫁娘都是这样过来的。
“府中的许嬷嬷颇擅推拿之术,我去差人唤她过来。”谢璟道。
谈思琅一愣,而后甜声道谢。
被京中人称作“玉面阎罗”的谢大人,竟周全至此吗?
“若是有什么事,便差人去前院寻我。”谢璟站起身来,再次叮嘱。
他本想在谈思琅身边再坐上一阵,但他也知晓,她今日怕是没用多少吃食,此时定是饿了。
他一直留在这里,反而不美。
谈思琅轻轻颔首,语气比她自己以为的更为放松:“我不会委屈自己的。”
看着谢璟挺拔的背影,谈思琅这才想起,自己是不是应该送送他?
她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
哪知谢璟脚下一顿,惹得她恰好撞上了他的后背。
“抱歉……”谈思琅咬着唇,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已经是第二次撞到他了。
她今日怎么冒冒失失的。
却见谢璟退开半步,转过身来:“难怪陛下要说你我二人是良缘天作。”
“竟这样巧。”
他想回头再说半句话,她恰好起身送他。
他的语气太过平淡,即使是在新婚之夜说出“良缘天作”这样的词,也没有半分旖旎的情思。落到谈思琅耳中,更是成了谢大人待陛下万分衷心的一桩铁证。
“前院怕是要催了。”谈思琅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颇为生硬地转开话题。
“我会早些回来的,”谢璟道,“若是送来的吃食有什么不合心意的,便告诉守在廊下的程嬷嬷,她会告诉后厨。”
言罢,他正欲转身离去,却听得一声甜沁沁的“嗳”。
他知晓,这是谈思琅在唤他。
“可是还有什么事情?”
谈思琅没有答话,只是从宽大的衣袖中摸出了一枚香牌,塞到谢璟手中。
“嗯?”
“快去罢,前院真的要催了。”谈思琅推了一把谢璟的手臂。
“多谢,”谢璟握住那枚香牌,低声道,“……思琅。”
他摸到了,这枚香牌上的花样,是一个“瑜”字。
他的名字。
烛火混着月色,在眼前人的双颊映出一片桃花色。
谢璟心中一动。
“我去了。”
“那……我等你回来。”
谢璟轻笑一声。
她怎么这样可爱。
他大步行至庭院,却见澄澈的夜空之中,正高悬着一轮皎洁的满月。
谢璟走后不久,后厨便将为谈思琅准备的吃食送来了。
青阳见着食案上的菜色,笑道:“好哇,槐序姐姐前几日来谢府时,把姑娘的口味全都透了个干净不成。”
食案上竟尽是姑娘喜欢的菜肴。
尤其那道奶油松瓤卷酥,乃是江南菜色,京中并不常见。
槐序道:“谢府准备得好,怎还能与我有干系?”
复又凑到谈思琅身侧:“这是姑爷将姑娘放在心上呢。”
谈思琅轻抿下唇:“折腾一日,我还真是有些饿了。”
兴许谢璟是担心她离家之后不适应。
但是,在尚书府时,她反而甚少遇到这般满桌都是自己极中意的菜色的时候。毕竟尚书府不止她一个主子,无论是兄长还是父亲,都并不似她这般嗜甜。
谈思琅夹起一块糕点,却是见着糕点上印着祥明斋的花样。
是祥明斋在城南那间子店罢。
毕竟江宁城与燕京城相隔甚远,若是真是差人去江宁城采买,只怕路上便全坏了。
她轻声道:“这些碗碟,是秘色瓷的。”
青阳不知前因,顺着谈思琅的话答道:“毕竟谢大人在江南待了几年,许是已经用惯了。姑娘,这秘色瓷可烧得真好看。”
谈思琅捏着筷子,一时间心绪莫名。
只是为了做给陛下看,他真的有必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可若不是为了做给陛下看,他又何必如此呢?
难不成是为了圣贤书中的“齐家”二字?又或者是因着他与父亲交好,便想要照顾她几分?
谈思琅想不明白。
她选择先好好用晚膳,方不辜负了谢璟这番她并不理解的好心。
用过晚膳,却是听得廊下通传,仰南院的许嬷嬷正在院中候着。
“仰南院?”
“回夫人,仰南院是太夫人的居所,”答话之人名唤木莲,是谢府派来的侍女,“许嬷嬷是太夫人身边的老人了。”
谈思琅一愣。
这位许嬷嬷,竟是萱姨身边的人吗?
谢璟大晚上地将人唤来她这边,萱姨会不会不满?
“方才太夫人听人传话,乐呵得不行呢,”许嬷嬷一面为谈思琅捏着肩颈,一面笑着解释,“太夫人知晓大人性子冷,就怕委屈了姑娘。”
谈思琅迟疑片刻,轻声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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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委屈我。”
“还请嬷嬷转告太夫人,谢……谢大人他是极妥帖的。”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自定亲以后,他待她,实在是挑不出半分错处来的。
她不愿他被旁人误会了去。
许嬷嬷笑眯眯地应了,心中想着,这原本雪洞似的栖竹院总算是能添几分暖意咯。
-
前院。
今日谢府大喜,府中庭燎烧空、香屑铺地。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谢大人心情极佳。
众人将他围在中间,说不尽祝福话,也有人趁机想要攀上些关系。
一位平日里怵他至极的大理寺丞也被众人推到他面前,向他敬了酒。
二皇子亦到场向这位深得父皇重用的谢大人祝贺新婚之喜。
这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的前院之中,唯有一人格格不入。
那便是坐在蔡蕙身旁的裴朔。
蔡蕙与蔡萱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姐妹,谢璟差人问过谈思琅的意见、得到无可无不可的答复后,仍是往尚书府递去了喜宴的请帖。
裴将军以公事为名留在了府上。
蔡蕙本是想着让裴朔也留在将军府的,但裴朔偏要与她同行。
如今却好了,他在这案几旁沉着眸,不住地往喉中灌酒。
蔡蕙看了看喜袍加身、意气风发的谢璟,又看了看颓然饮酒的裴朔:“你……总要过去的。”
裴朔昂着下巴:“过去什么?我每日都好好过着呢。”
他只是觉得表兄府上的酒甚是香醇,便贪多了些,母亲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蔡蕙摇了摇头。
裴朔抬眼看向不远处的谢璟,冷笑一声。
表兄满心都是朝政前程,三娘却最是缠人。
曾经他与三娘约定相见,却又临时有事与好友一道外出,三娘竟在将军府中生生等到了日落西山。
如此看来,表兄与三娘的性子称得上是南辕北辙。
圣上乱点鸳鸯谱,到头来,定是只能造就一双怨侣。
要他说,三娘当初还是太过冲动了些。
他们二人好歹知根知底,他也是愿意软下身段去哄着她的。
他又灌了一口酒,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腿。
那是被谈三娘踢过的地方。
他再次抬头看向表兄。
哪知谢璟也在此时回头。
裴朔猛地一颤。
前院灯火煌煌,谢璟那双眼却黑得吓人。
裴朔移开目光,握紧手中的酒樽。
-
栖竹院。
谈思琅沐浴梳洗过后,换上了一身茜色的寝衣。
听着前院的乐声,她有些忐忑,却没了初初接到圣旨之时的不安。
忽而,前院的乐声停了。
一阵微风自花窗吹向桌案上的喜烛。
烛火晃了晃。
他,是不是要回来了。
谈思琅站起身来,在这间她尚还陌生的寝屋中来回踱步。
她打量着房中那些谢璟用惯的家私。
他果然很喜欢翠竹,她没有猜错。
此外,他似乎也很喜欢芍药,屋中竟有不少器具之上都雕着灼灼其华的芍药花。
却听得木莲朗声道:“大人回来了!”
谈思琅霎时间有些慌乱。
她撑着身旁的案几,回头望向门外。
今日是个晴夜。
温朗的月色倾泄而下,沿着斜斜的房檐,落在门外那人的肩上。
14. 半满(86更)(大改结束)
谢璟款款行至谈思琅身前。
她已卸去了白日秾丽的妆容,却愈发显得眸映春波、唇稍含蜜,似是芍药花瓣上初绽的晨露。
“你回来啦。”谈思琅道。
谢璟在前院沾染的酒气不可避免地飘向她的鼻尖。
她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
昨日黄嬷嬷讲的那些敦伦之事,她其实听进去了不少。她知晓,那是夫妻之间避不过去的槛。可如今,她又生出了退却之心。
她……她与谢璟,不过是少时的点头之交。
他们甚至还未说过多少话,便要、便要……
灯花炸出毕剥之声。
落在桌案之上的月影摇摇晃晃。
谢璟哑声唤道:“夫人。”
她在躲他。
到头来,她还是在怕他吗?
谈思琅的眼神有些飘忽:“程嬷嬷已备好了醒酒汤,如今正在小厨房的灶上温着……”
谢璟挡在她身前,她最终只能看向他。
看向他被衣袖遮住的、生在手腕上那颗的痣。
“多谢夫人。”谢璟笑道。
他不急不慢地往前迈出了小半步。
扬起的衣摆近乎透过寝衣触碰到谈思琅的小腿。
谈思琅杏眸圆睁,背脊紧绷,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便撞入谢璟怀中。
她屏住呼吸,只觉屋中流转的光影都在此刻凝滞住了。
唯一还在流动的,是谢璟呼出的气息。
灼热的。
落在她的额头。
惹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她不自觉地抬头,却是再次撞入他那双漆黑的眸。
那双眸依旧平静。
只是,它已从深不见底的潭化作了烈焰之上即将沸腾的水。
他待她太过温和,竟让她忘记了,他分明是一柄出鞘的利刃。
察觉到眼前人的不适,谢璟默不作声地退开,温声道:“我去沐浴。”
“好……”
那半句“等你回来”终是凝在谈思琅的舌尖。
谢璟微微颔首,而后转身离去。
谈思琅对着他的背影,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缓过来。
别怕。
别怕。
都到这一步了,怕也没有用的。
却见谢璟忽然回身、抬手。
谈思琅呼吸一滞。
他……他又要做什么?
谢璟伸出手去,替谈思琅拢了拢颊边有些凌乱的鬓发。
指腹擦过谈思琅的鬓角。
“走了。”他笑着说。
不久,净房传来断断续续的水声。
谈思琅端坐在喜床旁,攥着床褥、脊背直得不甚自然。
那隐隐约约的水流声,似是藏在她脊柱之中、即将决堤的洪流。
但洪流始终寻不到缺口,只能在她身体里翻涌。
倏地,水声彻底停了。
谈思琅下意识拢了拢自己的衣襟。
她已知晓从净房回到寝屋,不过数十步的距离。
也就是说,谢璟,很快……极快,就要回到她身边了。
帐中熏了香,却不是她在闺房中常用的那种。
这陌生的香气惹得谈思琅愈发心绪不宁。
“吱呀——”一声,寝屋的门被推开了。
守在屋中的侍女纷纷福身唤了声“谢大人”,而后便尽数退下。
连停在屋外树枝上的鸟都不知在何时飞走了。
新房之中彻底只剩下谈思琅与谢璟二人。
谢璟一步一步往喜床这侧走来。
脚步声踩在谈思琅心上,惹得她本就慌乱的心跳愈发没有章法。
阴影落在身上。
是谢璟已行至她身前。
谈思琅往床榻内侧蹭了蹭。
而后深吸一口气,径直看向谢璟。
是她自己选择了与竹马退婚,方才被陛下赐下这桩始料未及的婚事。
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那便也不该因这选择产生的新结果而胆怯。
少女眸光清亮。
谢璟心间一荡。
他俯下身去。
谈思琅不明所以,仍直愣愣看着谢璟的发顶。
沐浴过后,他并未束发,如瀑青丝便这样随意披散在背后。
烛火落在他发间,氤氲开温柔的光晕。光晕之中,是与她身上无二的香气。
她恍然意识到,他们已是真正的夫妻了。
从今往后,他们会住在同一个院子、躺在同一张床榻,还会在同一间净房里用同样的香露。
忽而,小腿上传来一阵柔软的触觉。
谢璟左手握着谈思琅的脚踝,右手动作轻柔地为她除去鞋袜。
绣着喜鹊登梅纹样的绫罗袜褪去,露出少女莹白的脚踝。
谈思琅脑中一片空白,无意识地战栗。
她甚至没想过退往床榻内侧。
谢璟醉了。
谢府的醒酒汤配方有差池。
她脑中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她感觉到谢璟按了按她的脚踝。
似乎很轻。
又似乎已顺着脚踝,按到了更深的地方。
谢璟半抱半扶,将已然呆愣的谈思琅带上了床榻。
昨日,她家中的侍女嬷嬷便已来到谢府,在这张床榻铺上了绣着龙凤呈祥花样的大红色床褥。
谈思琅回过神来。
她看向已换上一身暗红色寝衣的谢璟。
他半躺在她身边,乌发落在她的肩窝。
“你……”
二人同时开口。
谢璟敛眉,侧过身去,将高悬的纱帐放下。
满室烛火被隔绝在外。
帐中彻底只剩下他们二人紧紧相贴的呼吸声。
“可以吗?”谢璟哑声问。
谈思琅咬着唇,让自己的声音尽量不要发抖:“……可以。”
总要来的。
谢璟伸出手去。
他想要像方才除去鞋袜那般替身前人除去寝衣。
但当他的手指触碰她衣衫上的系带之时,却颤抖得厉害。
他的手指数次触碰到谈思琅腰侧的软肉。
却始终没有解开衣衫上的系带。
君子需得修得六艺,谢璟在读书之余,也从未放下过骑射之术。
但那双能拉开四石半巨弓的手,却在此时无法聚力解开妻子衣衫上软绵绵的系带。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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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自己运筹帷幄。
却在箭在弦上之时终于露怯。
“痒……”谈思琅扭了扭身子。
她后知后觉:“你是不是不会解女郎的衣衫呀?”
而且,他是不是也是有些慌张的。
就像她一样。
谈思琅只觉帐中都忽然亮堂了三分。
原来,他也不是没有情绪的塑像。
“我自己来罢……”
谈思琅低下头去,想要去摸自己身侧的系带,却是碰到了谢璟尚未挪开的手指。
她看向他。
他也回看向她。
昏暗的红烛帐中,二人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生涩。
谈思琅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无意识地用手指挠了挠谢璟地指节:“总归,我也不会解你的衣衫……”
不若他们都自己来。
少女清甜的嗓音在此时化作了黏稠的蜜水。
谢璟俯身抚摸着谈思琅的鬓发。
而后顺着她水光潋滟的双眸、涨红的脸颊,滑向微微颤抖的肩。
她终于是他的妻。
谈思琅咬着唇,昨夜看到的那些图画又浮现在了眼前。
会很痛罢。
会很难受。
会不舒服。
“怕吗?”谢璟在她耳边问。
谈思琅攥着被垫在身下的锦被,硬撑着道:“……没有。”
旁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她也……不怕。
谢璟能看出眼前人的口是心非。
只是他不知她是在怕什么。
是在怕他,还是怕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又或者在怕圆房这件事情本身?
他得到这桩本属于自己表弟的婚事,已是瞒天过海。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到远远看着谈思琅与旁人成婚。
但是当那人犯浑,让他有了可乘之机时,他便克制不住自己心中汹涌的欲念。
如今婚事尘埃落定,他不该再在她仍有些抗拒的情况下强行拥有她。
真是……道貌岸然、欺世盗名。
谢璟在心中暗自唾弃自己。
谢璟在谈思琅额间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累了一日,早些歇息罢。”
谈思琅一愣。
“在我这里,你不用勉强。”
……这话有些像在怨她。
谢璟道:“日子还很长,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是他做过的事情,他便没想过要瞒她一世。
他能做的,不过是在这之前,徐徐图之、春风化雨,让她心甘情愿沾染他的气息。
不过,此时此刻,更重要的事情是,他需得唤廊下守夜之人备水……
“旁人会不会说……”
“这是在我家中,你是我的妻子,没有人可以说三道四。”
没人敢议论他的房中事。
况且谢府上下一早便知晓,往后,需得对这位新嫁过来的夫人恭敬、尊重。
谈思琅偷瞄了谢璟两眼。
她虽不太懂男女之事,但也知道,已到了这个地步,他却忽然卸了劲,属实是有些奇怪的。
总之,她松了口气。
再……给她一点点时间。
15. 误会(9.1修)
谈思琅醒来时,床榻的另一侧已经空了。她迷迷瞪瞪地伸出手去,挑起纱帐一角,溫煦的晨光顺着她的手指,斜斜探入帐中。
她揉了揉眼,正欲唤青阳备水洗漱,却是瞥见了身侧多出来的那只枕。
昨夜她不是一个人睡的。
谈思琅蓦地回过味来。
……这榻上还多了一个谢璟。
小半年前,她还怵他得厉害;昨日与他同床共枕,却是出乎意料地一夜好眠。
青阳与槐序听着这厢动静,赶忙端着铜盆、面巾等物进来。
谈思琅净了面,又用青盐擦了牙,这才得闲问起谢璟的去处。
青阳尚未来得及答话,便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谢璟回来了。
槐序赶忙扶着尚还半倚在床边的谈思琅站起身来,复又在她耳边低声解释:“姑爷卯时便醒了,怕吵着姑娘,就去了侧间。”
话音刚落,谢璟已行至榻旁。
谈思琅抬眼望去,却是见着这人眼下竟泛着一圈极浅的乌青。
她赧然道:“昨夜我可是扰着你了?”
她分明记得,自己的睡相是极不错的,也没有说梦话的习惯……
莫不是因着换了地方,她不太适应?
谢璟那句“夫人昨夜休息得可好”尚未出口,便听得谈思琅的关切之语,他轻笑一声,本欲答“自是没有”,开口之时,却是话锋一转:“若是当真扰着了,夫人当如何?”
谈思琅神情认真,抿着唇斟酌道:“若是我睡相实在不雅,不若你我暂时……分榻而眠?”
天地良心,她实在是不知晓、也控制不了自己睡熟后的事情。
她昨夜睡得舒坦,今晨也是神清气爽;推己及人,昨夜谢璟若是扰她清梦,她定是会与谢璟说清楚、再寻个解决的办法的。
毕竟往后还有那样长的日子要过,总不能日日都不得好眠。
“我只是说‘若是’,”谢璟哑然,“夫人睡相很好。”
且她熟睡之后的呼吸声和缓绵长,听着便让人心中安稳。只是因着太过安稳,反而让他数次惊醒,生怕天光大亮之后,这床榻之间,便又只剩下他一人。
谈思琅微微歪着头:“那你眼下……”
“是前些日子公事繁多,”谢璟解释道,“与昨夜无关,更与夫人无关。”
他本是想借坡下驴,问她讨要一个小小的承诺,却忽略了她素来是个实心眼的姑娘。
他不该将朝中那套用到她的身上。
若是因他这一时失言,让她生出负累之心,便是他的罪过了。
谈思琅轻轻颔首。
原是这样。
人前显贵、人后受罪的道理她是知晓的;谢璟年纪轻轻便居此高位,背后付出之多,自是她所不能想象的。念着眼前之人已是她的夫君,谈思琅又学着往日里母亲对待父亲的模样,甜声道:“公事再忙,总归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
恰好有风越过窗棂,将瞳瞳的日色吹向谈思琅眼底。
谢璟张了张口,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到头来,只能故作冷静地答道:“我知道的。”
谈思琅不知谢璟心中的千丝万绪,思及一阵还要去仰南院中敬茶,便笑问道:“那我先去梳妆了?”
谢璟点了点头,待谈思琅已走远了,才记起自己还有话要问她。他往妆台那侧看去,却是恰好看见铜镜之中少女的笑靥。
他无意识地勾了勾嘴角,装作是与她相视而笑。
谈思琅梳妆过后,夫妻二人又一道在栖竹院中用了早膳。
谢璟状似无意地说起:“今日这道滴酥鲍螺倒是有失水准。”
“有吗?”谈思琅顺着他的话看向那道她完全没动过的滴酥鲍螺。
她还以为谢璟这样的人,对吃食并不讲究。
谢璟微微颔首。
谈思琅笑道:“京中最好的滴酥鲍螺还得是城西仁和斋中做的。”
少时,她极喜爱吃仁和斋的滴酥鲍螺,隔三差五便要央着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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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差人去仁和斋买回家中。
许是那阵子吃得太多,又许是单纯因为年岁渐长、换了口味,后来的她渐渐觉得滴酥鲍螺有些腻味,便鲜少有吃这东西了。
谢璟道:“原是这样,想来是府上的厨子学艺不精了。”
他记得谈思琅少时是极喜爱这道吃食的。
如今她不愿多用,只能是府上厨子之过。
谈思琅莞尔道:“到底不是燕京菜色。”
其实她瞧着,那滴酥鲍螺的卖相是极不错的呀。
谢璟的口味竟挑剔至此吗?
谈思琅又抬眼瞥了他一眼。
这人今日换了身月白色的衣裳,衣摆还绣着竹纹,看着倒是清隽出尘,没想到……内里竟是个重口腹之欲的?!
-
待夫妻二人行至仰南院,蔡萱已在上首候着了。
她见着并肩而来的夫妻二人,连声说好,喝了他们二人敬的茶,便直接将一早便备好的祖传玉镯戴在谈思琅腕间。
“以前见着你,我便觉得你是个性子好的,”蔡萱道,“那时候倒是没想过,你我二人竟有这样的缘分。”
却是不再多提那些前尘往事。
言罢,又见她从一方锦盒之中取出谢府的对牌,递到谈思琅手中:“如今阿璟娶妻,我倒是可以松快了。府上主子不多,也没多少事情,就是人际往来上要废些功夫。你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寻府上的管事也成,寻我也成。”
她沉吟片刻,又道:“赴宴之时,若是有人欺负了你,你就去寻阿璟。他整日板着脸,也就这点用处了。”
谈思琅不觉轻笑了一声。
往常她怎么没发现,萱姨竟是这样有趣的性子?
她抬眼看向身旁的谢璟。
哪知谢璟也在看她。
上首的蔡萱还在说话。
谈思琅倏地收回目光。
……萱姨还在说正事呢,他看她做什么。
谢璟眸光一沉。
她不愿理会他么?
16. 主权
蔡萱一早便留意到谢璟始终虚虚停留在谈思琅侧脸上的目光。
这些年来,她一直盼着谢璟成家立业,“立业”二字他倒是做得极好;然,“成家”二字却始终瞧不见影子,无论是他高中之后、还是尚在江南之时,一直都有世家豪族想与谢府攀一门姻亲,但都被谢璟冷着脸推拒了。
一来二去,谢璟的婚事便生生拖到了如今。
蔡萱甚至都疑心他要一个人过完这一世了。
她不是想要催他,只是她与夫君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孩子……
还好陛下仁慈。
只是婚事虽定了,她又有了别的担忧。
她担心谢璟像块木头,生怕他新婚当夜便板着脸与谈家姑娘说些“之乎者也”的无聊话、约束人家。特别是今晨听闻栖竹院没过多久便命人备水,她更是心中焦愁。
那前后还不到小半个时辰!
她怕谈家姑娘瞧不上谢璟……
蔡萱含着笑,温声替儿子解释:“莫要怕他,他只是对外人凶了些。毕竟他是在大理寺做事。”
复又道:“你们新婚燕尔,如今茶喝了,我也不多耽搁你们。思琅,往后把府上当自己家便是。”
陛下体恤臣下,道婚假不过五日,谢璟与谈思琅便无需专程进宫谢恩了。
出了仰南院,夫妻二人径直回栖竹院。
行至半途,谈思琅轻轻拉了拉谢璟的衣袖。
谢璟脚下一顿:“怎么?”
谈思琅道:“我没有怕你了。”
方才萱姨说完后,她又想起大婚那夜许嬷嬷说的那些话。
萱姨似乎……有些误会。
也不知昨日许嬷嬷可有将话带到。
更不知谢璟会不会也误会了她。
“方才我侧过脸去,是因为萱姨还在说事情,我觉得我们应该专心听她说完,”谈思琅红着脸,声音压得很轻,“还有昨夜,我也不是怕你,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
她向来是实事求是的性子。
以往她觉得谢璟冷情,加之裴朔又经常说起表兄训斥自己之事,她自然会有些怵他。
但如今……他又没有训斥她。
况且她又不是聋子,她能听出来,在与她说话的时候,谢璟会刻意将声音放温和些。
虽不知他为何会这行,但,她愿意试着放下心中的成见,与谢璟好生相处……
谢璟看向身前之人。
有一只黄粉色的彩蝶停驻在她发髻间的鹿首金步摇上。
“不是萱姨,”谢璟笑道,“是母亲。”
谈思琅一愣。
谢璟不自觉抬手,想要去捏捏她白里透红的脸颊。
“嗯?”谈思琅不明所以。
谢璟收回手:“无事,回去罢。”
光天化日的。
夫妻二人回到栖竹院后,离午膳还有一个多时辰,谈思琅趁此机会见了府中的一众下人。
谢璟早已提前敲打过府中上下,并不担心有人下谈思琅的面子、或是故意为难她;他本欲去侧间处理公事,但是见着谈思琅坐在上首,听着下人回禀府中各项事宜的时候,却又舍不得离开了。
她是在听他们二人家中的事情。
那些关于他们每日的衣、食、住、行的事情。
有拿不准的事情,她还会侧过身来问他的意见。
每当这种时候,她鬓间的步摇便会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响声。
正厅之中有许多人。
但只有坐在她身侧的他得以听见这极轻极轻、好似檐下风铃晃动的声音。
-
用过午膳,谈思琅去寝屋中歇晌。
谢璟沉吟片刻,便差人去取公文,自己则在寝屋内的一处案几旁坐下。
待谈思琅醒了,他问她:“午后要不要去府上各处看看?”
谈思琅望了一眼窗外的骄阳,想了想,还是大大方方道:“我可以不想吗?”
夏末的午后,燥热得厉害,她不是很想折腾自己;要她说,若是想要逛园子,倒不如等到日暮时分。
已不是第一次对着谢璟说出自己的想法,比起之前,她在开口时要坦然了许多。
谢璟敛眉:“自是可以,恰好我也有公事要处理。”
也是,就算她说不怕他,但他们二人到底还是生疏的。
“往后,你若是无聊,也可以邀请你那些手帕交来府上一并赏花吃茶。”谢璟随手翻弄着案几上的公文,平心定气道。
谈思琅瞥了一眼谢璟身前案几之上那厚厚一摞公文,又看向谢璟:“好辛苦。”
还在婚假里呢,竟就有这样多的公文要看。
难怪赐婚之时的圣旨上说他忠勤体国……
还真不是什么胡乱吹嘘的夸赞之言。
她午睡刚醒,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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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漉漉的,说话之时还带了两分极诚恳的佩服;谢璟见了,方才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心绪,都霎时间烟消云散。
他滚了滚喉咙,正色道:“都是该做的,算不得辛苦。”
怕耽搁了谢璟的正事,谈思琅也未再多言。
她翻出管事交给她的账册,也寻了一处案几坐下。
二人之间不过十来步的距离。
只不过,是全然看不到对方、背对而坐的十来步。
听着身后传来的窸窸窣窣的翻页之声与“的的得得”的算盘声,谢璟捏了捏眉心,尽力克制自己想要去她身边坐着的心思。
还好,这些声响也就持续了两刻钟。
只是,这些声响刚刚消停,便又响起了一阵慢悠悠的脚步声。
谢璟顺着脚步声回过头:“夫人可是有什么事情?”
谈思琅双手背在身后,有些不好意思:“我去寻青阳。”
往常在家中,她读书也好、发呆也罢,总是会有侍女提前备好点心让她解馋。
如今初初嫁到谢府,自是没有这些。
谢璟颔首,目送她行至廊下,吩咐了青阳几句。
又看着她脚步轻快地回到寝屋,从一箱笼之中翻出一册游记。
谢璟收回目光,专心看起身前的公文。
时不时还批注两句,如此方才不会让思绪飘去别处。
又过了一阵,却见青阳与木莲端着几碟点心果脯进了寝屋。
谢璟恍然。
原来她是有些饿了。
也是,理账费神。
他看向那几碟吃食。
其中有两样是他一早便知道谈思琅喜欢的,有两样却是他不知晓的。
毕竟他们曾经便算不得太过亲近,他还离开了京城那样久。
他到底还是不够了解她。
谈思琅见着谢璟的目光,想起朝食的事情,端起一碟杏脯,问道:“你要吃吗?”
谢璟将手中的公文放下,笑道:“那便多谢夫人了。”
“也是你府上的吃食啦,算我借花献佛罢。”
谢璟眉心微蹙,大步行至谈思琅身前,伸手拂了拂她的鬓发,郑重其事地纠正:“夫人,不是我府上。”
“嗯?”谈思琅已用绢帕擦过手,她取了一枚杏脯,递向谢璟。
“是我们府上。”谢璟看着她清灵的眼,不紧不慢道。
17. 惊喜
日色渐沉。
谈思琅放下手中的游记,五指张开、双臂直直伸向前方,略略舒展了一番久坐后僵硬的身体。
她微微侧过身去,余光落向正埋头批注公文的谢璟。
琥珀色的阳光洒了他一身,隐隐能透过月白色的薄衫看到他宽而端平的肩。
他的公事还没有处理完呀。
谈思琅收回目光,身下的玫瑰椅发出极细微的吱呀声。
此时日头不似午后那般晒了,她想出去逛逛。
昨日入洞房前,她一直都顶着那张碍事的红盖头,根本没有机会看看谢府究竟是何模样。
她好奇槐序曾提到过的饮月湖。
而且在寝屋中闷了这样久,她有些无聊。
谈思琅一手撑在玫瑰椅的扶手上,一手虚虚搭在腿间,又回过头去。
谢璟似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握着紫毫笔的右手顿了许久。
也不知他会忙到什么时候。
谈思琅这才意识到,谢璟午后问她要不要去府中各处看看,或许只是客套;又或者,他本意就是让她自己去逛、而他留在栖竹院中处理公事?
看起来他并没有时间与她一起出去。
她握着扶手,有些纠结。
虽说她与谢璟没有感情,但这好歹是婚后第二日,她就这样扔下他、独自去游园,似乎有些……不妥。
可打扰他的公事,似乎更加不好。
要不还是她自己出去?
大不了回来的时候,她绕道去小厨房端一碟点心给他。
方才她递过去的杏脯,他吃得很是开心呢!
由此可见,谢璟对“吃”之一事确实是有些偏爱的。
谢璟在心中默数了数十个数,佯作添茶,端着茶杯起身时,见着的便是谈思琅蹙眉抿唇、一脸纠结的模样。
盯了许久的背影骤然转了过来,谈思琅猝不及防,愕然地轻“啊”一声。
“夫人?”谢璟问。
半侧着的姿势有些别扭,谈思琅干脆将椅子转了小半圈:“你要忙到什么时候呀?”
谢璟刚想说尚还需要些时辰,话未出口,却是后知后觉,方才为了绕开游园之事,他似乎寻了个很差劲的借口。大婚第二日,他竟在看这些不甚紧要的公文?
……他在做什么。
她定然不会喜欢满心只有公务的夫婿的。
就因着她的一句话,他竟自乱阵脚、忘记了自己在婚前的所有打算。
谢璟将手中半满的茶杯放下:“其实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当真?”谈思琅眼中一亮。
谢璟轻轻颔首:“夫人可是有什么事情?”
谈思琅提着裙摆,快步行至谢璟身侧,仰着头:“那我们现在出去罢。”
“出去?”
谈思琅道:“就……你方才不是问要不要去府中各处看看嘛。”
嗯,是谢璟提的,可不是她贪玩坐不住。
“夫人不是说不想去?”
谈思琅摆摆手,笑道:“如今没那么晒了呀。”
谢璟一怔。
所以……先前她拒绝他,只是因为午后阳光太晒了?
是了,他曾听姨母说过,谈三娘肌肤娇嫩,最是不喜骄阳烈日。
他竟是忘了。
“若是你不方便……”
“走罢,”谢璟俯身将案几上的公文粗粗收拾了一番,温声问道,“想先看看哪里?”
谈思琅歪着头,脱口而出:“湖畔!”
谢璟唇畔溢出一声极轻的笑声:“我本也是想带夫人去湖畔看看的。”
她似乎,已完全不害怕他了。
“想到一起去啦。”谈思琅对着铜镜扶了扶自己发髻间的金钗,而后转身往屋外行去。走了几步,又想起自己已是成了婚的人了,赶忙停下步子,回身看向谢璟。
-
谢璟想让谈思琅看的,自然不只是谢府之外的饮月湖。
他引着谈思琅绕过香藏不散的花墙,眼前豁然化作一片扶疏的竹影;复行数十步,又有假山怪石盘曲嶙峋,其间妆点有或黄或粉的小花,平添了三分可人之意。
谈思琅瞧着,这府上竟栽种了不少她极其喜爱的芍药花。
她与这宅子的上一任主人倒是有缘!
一路走走停停,两刻多钟后,二人行至一处坠着花藤的月洞门,月洞门后,则是一座杂花环护、绿树周垂的小院。
谢璟道:“此处最宜观湖。”
言罢,便带着谈思琅行入院中的屋房。
绕过屋前的山水屏风,却见明透的窗外,正荡着漾漾澄澄的波光。
谈思琅心中欢喜,“哒哒哒”地小步跑到窗前,眸光灼灼地看向窗外的湖光。
此时正是日暮时分,菖蒲色的夕晖为湖光勾勒一圈淡紫色的金边。
谢璟站在离她三五步的地方,几乎能从她的背影中看出欢喜的意味。
却见眼前的少女忽然回过头来,夸赞道:“旁人若是知晓你不只是读书做官了得,连选宅邸也是个中好手,只怕是要嫉妒啦!”
她脸上挂着比波光更为明亮的笑。
谢璟看惯了谈思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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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背影。
少时在将军府中,她与那一众小孩一起扮家家酒,他知晓这群小孩怵他,又到底虚长了他们几岁,便从不参与,只在读书的间隙,偶尔抬头望向他们。
后来,他得了陛下的旨意外放江南,离京那日恰逢初雪,他竟在城门前遇见了出城赏雪的谈思琅与裴朔。
彼时的谈思琅似乎心情颇佳。
她笑意盈盈地从马车中探出头来,与他打了招呼,还祝他一路平安。
两架马车之间隔着簇簇红梅,也隔着汹涌的风声。
在等待门正查通关文牒的时候,他站在马车旁,目送着他们的马车往景山行去。
然而,在方才那一刻,世界忽而掉头。
她竟然回身看向他。
湖光与夕照都落在她眼中。
他的身影也落在她的眼中。
他曾在宣纸上画过的梦,在此刻成了真。
谈思琅不知谢璟为何呆愣在原地,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她小步挪到谢璟身边,拽着他的衣袖,轻声道:“我就是觉得,这里真的很漂亮,府上各处也是。”
“你的眼光真好。”
谈尚书对府中的景致并不上心,尚书府上的各处美景,都是陈清于嫁入谈家之后的手笔。
谈思琅本还以为,谢府也会如此。
在她的印象里,谢大人是比父亲更不在乎这些的人。
哪知谢府竟这样好看,想来都是前任主人留下的。
谢璟回过神来,弯了弯眼角:“我的眼光确实很好。”
复又道:“今日带夫人来这处院子,除却赏湖,还有一样想让夫人看的。”
“嗯?”
谢璟示意谈思琅跟她往东侧间去:“这间屋子可好?”
谈思琅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这东侧间光线通透,又因临湖的缘故,极为凉爽,她喜欢得紧。
“西侧间是我练字作画之处,而东侧间,本一直是空着的,”谢璟道,“后来得了圣上的旨意,我想起曾听人说过,夫人极爱制香,便想着,将东侧间收拾出来,作为香阁。”
“先前的主人有贮药的习惯,这东侧间中恰好有一只极大的橱柜,我往里面添了些香料,只是我到底不精于此道,若是这些香料有什么不妥,夫人差人重新采买些便是。”
“你在尚书府有的,在谢府也该有。”
谈思琅看向身侧一脸淡然的人,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在家里的时候,她也只是在自己闺房中制香哇!
谢璟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脸。
18. 太近
谈思琅一愣,手背不自觉地贴向被谢璟揉过的地方,嗫嚅道:“做什么?”
谢璟轻笑一声,并未多做解释。
他捏了捏自己的指尖,其间还残留着妻子脸颊上的温软与馨香。
他会让她慢慢习惯这些接触。
从只是轻描淡写的触碰,到更亲密、更深入的。
谈思琅眨了眨眼,困惑地打量着谢璟。
他……
有点突然。
有点猝不及防。
“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谢璟敛住思绪。
谈思琅愣愣地点了点头。
她还未回过神来。
她知道自己脸摸起来软乎。
但是往常……也只有阿姐和母亲会揉她的脸。
“夫人可想就留在听云阁中用晚膳?”
此间名为听云阁,楼前的牌匾还是出自蔡萱之手。
“可以吗?”谈思琅微讶,她原以为谢璟是个极重规矩的人。
谢璟笑道:“自然可以,正好晚间无事可做,待用过晚膳,你我二人也可在听云阁中赏月观星。”
午后将她拘在寝屋,实在是他一时犯浑。
“你不用回去看那些公文吗?”谈思琅脸上的热意散了些,“我瞧着好厚一摞!”
“尚在婚假,也不急这一时,午后是我想岔了。”谢璟道。
谈思琅含含糊糊地问:“你是怕我在府上不适应吗?”
所以才想要陪着她。
“昨日礼成之后,你我二人便是夫妻了。”谢璟深深看了谈思琅一眼。
不是谈思琅儿时与那群将军府府上的小孩们办家家酒时口中说的夫妻,而是在陛下那里过了明路、载于官案、过完大礼的,名正言顺的夫妻。
谈思琅避开他的目光:“我当然知道。”
“今日无需进宫谢恩,是因为陛下体恤臣下,怕耽搁了本就不长的婚假,”谢璟神色如常,淡淡道,“你我二人与盲婚哑嫁也相去不远,若不趁着这段时日多多相处、熟悉一二,实在是有负陛下之恩。”
谈思琅张了张嘴,没出声。
他说得似乎有些道理。
所以他这些天这般对她,果然是因为不想辜负陛下赐婚之恩。
这样也好。
谢璟问:“这几日,夫人可有什么地方想去?”
谈思琅回神:“府上还没看完,旁的倒也不急。”
复又好奇地问道:“五日的婚假,可是包括了昨日?”
谢璟点头应是。
“那果真很短欸。”谈思琅颔首。
她还以为是从今日开始算。
谢璟道:“大理寺诸事繁杂,耽搁不得。”
她也觉得婚假太短了些吗?
“这样啊。”
湖畔吹来微潮的风,将天际滟滟的轻云吹向谈思琅淡粉色的双颊。
谢璟沉吟片刻,道:“待用过晚膳,夫人可想去看看东侧间的那些香料?正巧我也对夫人做的香牌好奇得紧,不若让我也试试?”
“你想试试,那当然可以啊,本来就是你准备的香料……”谈思琅道。
也不知谢璟怎么突然想试试做香牌。
谢璟还想说些什么,却是听闻廊下通传,说晚膳已经备好了。
夫妻二人并肩回到主屋。
谢璟留意到,晚膳有两道菜,谈思琅并不太喜欢。
他这才意识到,他上一次与谈思琅一道用膳,已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还是在将军府中。
朝食那道滴酥鲍螺不见得是厨子做得不好。
也可能是谈思琅的口味变了。
三五年后,爱吃的东西变了,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不该太过先入为主。
谢璟道:“这两日的吃食都是后厨自作主张安排的,往后你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差人去说一声便是。”
“我知道的,”谈思琅眉梢一弯,“府上的厨子手艺很好!”
谈尚书爱吃,尚书府的厨子是花了好些功夫寻来的。
谢府的吃食竟差不了多少。
谈思琅愈发肯定,谢璟此人,外表雷厉风行、不近人情,内里其实对吃食极为讲究。
还挺有烟火气的。
因着这点烟火气,谈思琅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与谢璟亲近了一点。
就一点点。
见着眼前少女吃得香甜,谢璟也比平日里多用了大半碗米饭。
用过晚膳,湖面已化作一片静谧的蓝。
谈思琅倚在窗畔,恰有一只飞鸟掠过,她不自觉地踮了踮脚尖。
谢璟弯了弯嘴角。
此情此景,与他曾作过的画一模一样。
也不对。
实实在在站在此处的谈思琅,比他画中的要动人千倍百倍。
因着刚用过晚膳,夫妻二人在小院中转悠了一阵、消了消食,这才往东侧间去了。
二人相对而坐。
“先得调配香粉。我本是想说做十里香的,但是十里香需得稍稍将茴香炮制一番,”谈思琅环顾了一眼四周,“这边没有小火炉。”
“倒是不知道还有这种讲究,”谢璟道,“我一阵便差人去准备。”
他到底还是没有准备周全。
谈思琅笑道:“不急的。”
她小声嘀咕:“檀香半两,甘松一两,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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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香半钱……”
忽又想起今日并非是她自娱自乐,忙提高了些声量:“需得按照我方才说的顺序。”
谢璟轻轻颔首,称量香粉时屏息凝视,格外用心。
谈思琅抬眼看着他,却是想起她初学制香那阵不过十一二岁,初得了个爱好、便入迷得很,甚至会把工具与香料带去裴府。裴朔见了,竟故意向她调配好的香粉吹了口气。霎时间,瓷碟之中的香粉飞散开来,落满了她的衣襟。
她摇摇头。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过去的人,就不要再想了。
“可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对?”
谈思琅摆摆手:“没有的。”
“夫人这香方是从香谱上看来的?”
“也不全是,我自己稍稍改了一点。”
“那便是夫人自家的香方了,倒是让我赚了便宜。”
“……香粉调好,便需润湿。加水的时候一定要当心些,一边揉捏,一边往里滴水,慢慢来。”
“这般?”谢璟问。
“也不是,就是,这样……”谈思琅发现自己并不是很会教人。
却见她忽而站起身来,行至谢璟身侧、席地而坐,而后凑到谢璟手旁:“你看啊,就像我这样。”
东侧间忽然安静了下来。
轻飘飘的风声、涟漪荡开的水声、飞鸟的叫声都在此刻消失。
只余下了谈思琅的话语声。
那句“就像我这样”在谢璟耳畔被无限放大。
少女身上清幽的香气也在咫尺间无限弥漫。
他们靠得太近了。
他庆幸这几个月过去,她不再那么怕他,甚至可以对着他,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但他又有些遗憾她这份大方。
她这般坦荡、这般对他不设防。
而他的心中,却早已欲念横生。
“你看明白了吗?”谈思琅侧过脸去,看向谢璟。
对着妻子水润清明的眼,谢璟难定心神:“也许是……看明白了。”
谈思琅眉心微蹙:“那你试试?”
这还是她第一次教别人,若是教不好,实在是有些挫败。
谢璟试图回忆方才所见,却只能想起少女又娇又甜的嗓音。
他是个不专心的学生。
“不是这样……”
“你看我。”
“看我的手。”
谢璟暗暗掐了掐掌心,深吸一口气,强迫目光只落在那双纤巧的手上。
是他让她教他。
是他想一步步引着她习惯他的存在。
他本以为自己是稳坐钓鱼台的姜太公。
19. 嗔怨
婚后第三日,新妇回门。
因着心中记挂着回家的事情,谈思琅醒得比前两日都早。
她翻了个身,手臂恰好打在谢璟的背上。
谢璟已醒了一刻钟了,此时正在榻边坐着,默默想着回门这日的礼单可有什么不妥。
谈思朗半梦半醒,并未睁眼。
她蹭了蹭怀中的锦被,唇边溢出一声黏糊糊的慨叹。
谢璟侧过身去,见着的便是妻子一夜好眠之后酡红色的脸颊。
带着些湿漉漉的温热气。
他见谈思琅双目紧闭,只当她还未醒,不过是在梦见了什么,方才翻了个身。
毕竟如今不过卯时。
先前那两日,她都睡到了辰时之后。
支摘窗被紧紧合上,只有一叶熹微的晨光钻到纱帐边。榻边燃着两盏小灯,拔步床内流淌着昏黄又温柔的光线。
谢璟心中一动,俯下身去。
此时他还侧着身,以至这动作略有些别扭,但他并不在意。
腰背间那若隐若现的不适反而能够提醒他,这并不是在梦中。
他尚未来得及束起的乌发散落在谈思琅皓白的手臂上。
而后,隐隐约约瞧见她的眼皮颤了颤。
谢璟若无其事地坐直了身子。
方才,在某一瞬,他有些期待她会忽然睁开眼睛;又在下一瞬,庆幸她还在梦中。
身下的锦绣裀发出闷闷的窸窣声。
谢璟下意识地按住了锦绣裀的一角、想让它安静,指尖软绵的触感让他回想起妻子的脸颊。
他的喉咙微微滚动。
身后没有传来别的响动。
谢璟呼出一口气。
他面不改色地理了理自己的寝衣,这才站起身来,款款往净室走去。
屋外的天光泛起沉静的靛蓝。
远远望去,天地交际之处的光影毛茸茸的。
像是半刻钟前,妻子喷在他鼻尖的呼吸。
-
夫妻二人去仰南院陪蔡萱一道用了早膳。
蔡萱照例了交代了谢璟几句,左右不过是让他去尚书府时要注意礼数,莫要摆架子。
用过早膳,蔡萱目送二人出门。
见着停在谢府门前的马车,谈思琅微微愣神。
谢璟侧过脸去看她:“怎么?”
“不是之前那一架。”谈思琅答。
她说的是春闱放榜那日,谢璟好心载她回家时的那一架马车。
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谢璟含笑道:“那一架是我上衙时乘的。”
一面说,一面扶着谈思琅踏上轿凳。
随行的木莲掀起车帘,谈思琅打量着马车内的布置。
比起之前那架冷冷清清的马车,这架马车倒是与京中世家贵族们所乘坐的马车相差无几,处处透着精致与舒适。
二人并肩而坐,比起春闱放榜那日的尴尬与局促,此刻的马车中里氤氲着一丝莓果将熟未熟时的酸甜味。
若是平日里谢璟独自出门,定是会备上公文,在马车之中翻看,以免虚度光阴。
可此时不同。
与夫人在一起的每一刻都不是虚度。
他将提前备好的糖渍青梅推到谈思琅身前。
谈思琅照例是从中捻起一块,递到谢璟手中。
少女的指尖划过他掌心。
谢璟轻声道谢。
谈思琅弯了弯眼尾:“我都没有说借花献佛那些客气话,你也别说谢啦。”
他们是夫妻了嘛。
虽然还不太熟,但也不用那么客套的。
谢璟轻笑:“夫人说得是。”
刚用过早膳,谈思琅不饿也不馋,吃了两枚果脯,便从怀中摸出一张绢帕,小心将指尖擦净。她擦得很慢,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谢璟余光落在她被蔻丹染得嫣红的指甲上。
雪白的绢帕衬得她的指尖愈发娇艳欲滴。
却见谈思琅用手指戳了戳谢璟的侧腰。
谢璟手心一紧,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谈思琅低声开口,尾音轻轻拖长:“一会儿到了家,母亲、母亲若是问起……”
“她向来关心我,我怕她瞧出什么,误以为你我二人生分。”
她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你能不能待我稍稍亲近那么一点点?”
“我不是说你这几日冷淡的意思……”
谢璟了然。
她是在担心陈清于察觉到他们并未圆房、尚还有些疏离?
谢璟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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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起些极少见的暖意:“夫人是怕岳母大人为难我吗?”
陈夫人宠爱三女儿,是京中人人皆知的事情。
“毕竟那日,也有我没准备好的缘故……”谈思琅轻声道。
若是被母亲误会成谢璟心有芥蒂、不愿碰她,那便不好了。
那日分明不是谢璟的问题。
谢璟眸光微动,伸出手去,覆在谈思琅的手背,温声道:“夫人放心。”
她总是这样可爱。
旁人待她三分好,她便会花出十分去替那人考量。
谈思琅有些赧然,颇为生硬地将话题转向家中旁的事情:“家中的池塘里有许多锦鲤,阿姐出嫁前宝贝得紧,府上的下人把他们喂得极好,条条都养得圆滚滚。”
想着一阵便要回家,她心中的盼望与激动到底是占了上风,见着谢璟眼中并无不耐、反而带着些许期待,她便叭叭地说开了,嗓音也恢复了平日里的清脆。
招摇灿烂的晨光透过纱帐,落在她红彤彤的脸上。
谢璟忍不住抬手,想要去捞落在她脸上的阳光。
他的手指轻轻掠过她的唇角,悠悠道:“糖霜粘住了。”
谈思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嗳呀。”
她不自觉抽开案几下的暗橱,却是忽然想起,这是谢府的马车,暗橱之中可没有她那些小镜、胭脂。
“怎么了?”
“想找小镜。”
谢璟眼中暗了暗。
又是一个他不清楚的小习惯。
谈思琅总觉得自己的唇角有些黏糊,便借着茶盏中的茶水,又小心翼翼地用绢帕点了点唇边。
她有些懊恼,今日要回家,她特意让青阳给她画了个很是精巧的妆。
就不该在路上贪嘴,若是擦花了口脂……
思及此处,她略带幽怨地看了一眼将糖渍青梅递给自己的人。
那眼神似嗔似怨,荡着潋滟的春波,惹得谢璟心跳漏了一拍。
他转过身去,装作是在整理被风吹乱的纱帐。
那本静静垂着的纱帐被他攥在掌心,反而生出了一圈漩涡般的褶皱。
漩涡之中,荡开一朵水花。
他在想,能不能让她永远不要知道赐婚的真相?
谢璟眸色渐深,若有所思。
20. 回门
谢府的马车在尚书府前稳稳当当地停下。
谢璟扶着谈思琅下了马车,顺势牵起她的左手。
他指腹间因常年习字而生出的薄茧摩挲过谈思琅柔软的掌心,惹得谈思琅本能地蜷了蜷指尖,细微的痒意挠在二人心间。
谢璟侧首俯身,轻声道:“夫人不是怕岳母大人担忧?”
“是,我记着呢,”谈思琅的目光飘向尚书府门前的树木,“走罢走罢。”
她自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况且……她也没说不让他牵呀。
她就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而已。
谢璟的手暖烘烘的,倒是与他这人不太一样。
候在府门前的谈怀绩抬眼便见着附耳私语的夫妻二人,他心中稍定,对着妹妹招了招手:“三娘!谢……兄。”
他与谢璟乃是同年所生,如今官居六品,往日都是唤谢璟一声谢大人的……
但他又觉得,若是今日还唤一声“谢大人”,未免有些给三妹丢份。
其实他还是该唤他“妹夫”的。
谈怀绩隐隐有些懊恼,还是没准备好。
“大哥。”谢璟语气从容。
谈怀绩不愿露怯,故作淡然地点了点头,便引着夫妻二人往前厅行去。他憋了一肚子的话,只是谢璟始终牵着三妹的手,他竟寻不到机会单独与三妹说上几句。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大多是谈思琅在说,语气里带着归家的雀跃。
谢璟则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简短地回应一两句,语气平和。
谈怀绩行在二人身前一步之处,时不时插句嘴,心思却总忍不住飘到两人紧握的手上。
及至前厅。
陈清于见着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儿,当即便红了眼眶,而后便瞧见了女儿与女婿牵在一起的手;她压下翻涌的思绪,柔声道:“回来了。”
谈思琅见着娘亲,亦是心头一热,恨不得马上扑到母亲怀中。
谢璟若有所感,极其自然地在妻子手背上安抚性地摩挲了一下。
谢璟温温淡淡地开口:“劳岳父岳母久候。”
谈尚书乐呵呵地应了。
谈思琅也赶忙娇声唤了声“父亲”、“母亲”。
侍女引着谈谢夫妻二人在下首坐下。
谈尚书习惯性地自谦:“在家中时,我与夫人都纵着三娘,她那性子,往后还请你多担待些。”
谈思琅极轻地哼了一声。
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谢璟不紧不慢道:“夫人很好,是夫人担待我才是。”
他本欲再说上几句,却听得陈清于笑道:“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总之往后都是一家人,互相体谅、互相扶持,这日子方能和和美美。”
她暗暗瞪了谈尚书一眼,哪有回门当日就在女婿面前贬低自己女儿的?
谈尚书摸了摸鼻尖。
他就是说个客套话,夫人怎还当了真。
还有谢璟,竟也一副要与他辩驳“三娘性子”的架势。
奇哉怪也!
“岳母所言极是。”谢璟颔首。
夫人那日说的凡事要商量着来,原来是从岳母这里学去的。
几人又寒暄了一阵。
谈尚书没再装模作样地说些这前厅之中无人爱听的虚话。
谢璟始终是那副沉静的模样,话语不多,只是每次开口,都能让陈清于满意半分。
谈思琅觉得自己还没能与母亲说上几句体己话,便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她与谢璟并肩入座。
谈思琅心中憋不住事,她飞快地瞄了一眼正专心用饭的父母与长兄,偷偷摸摸地用膝盖轻轻撞了一下身旁的谢璟。
谢璟微讶:“何事?”
谈思琅凑到谢璟耳畔,低声道:“谢府的厨子日日都做我喜欢的菜。今日回门,我本也想传话,让府上备些你喜欢的菜。但我又不会读心术。”
“我就只能依着这两日所见胡乱猜啦。”
语气里带着些小小的得意与邀功般的亲昵。
言罢,她对着桌案上的荔枝肉抬了抬下巴。
她昨日特意差槐序回了一趟尚书府呢。
谢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谈思琅解释道:“前日晚膳时有这道菜,你似乎用了不少。”
她拽了拽谢璟的袖口:“若是我猜错了……”
“夫人猜对了。”谢璟夹起一块荔枝肉放入碗中。
他前日用了不少荔枝肉吗?
大概是因为那道荔枝肉就放在自己身前罢。
他没有把这些扫兴的话说给妻子听。
他对吃食并没有多少兴趣,于他而言,吃喝不过是为了饱腹而已,口味如何、并不重要。
荔枝肉的酸甜味在他口中化开。
却是比不得谈思琅话语中的甜味半分。
被她放在心上,竟是这样的感觉。
谢璟握紧手中的玉筷,强迫自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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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留意方才被谈思琅轻轻撞过的地方。
陈清于抬眸便见着低头咬耳朵的夫妻二人。
谈思琅察觉到母亲的目光,耳根一热,略有些不太自在,也顾不上什么要在母亲跟前表现得亲密些,慌忙埋首,佯装专心用饭。
谢璟本以为谈思琅还会与他说些什么,但这顿饭吃到最后,谈思琅都没有再看过他一眼。
曾经,只是与她见上一面他便会满足。
然而,欲壑难填、人心难满。
如今,她不过是一刻钟不理他,他竟就有些心慌了。
可他却无可奈何。
他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妻子。
她用饭的时候也格外可爱。
吃到喜欢的东西时,她会半眯眼。
眉梢也会微微弯起。
一看便颇为享受。
她这般模样,甚至能让他这种不重口腹之欲的人,也生出几分想多吃些的想法。
用过午膳,谈尚书与谈怀绩引着谢璟去了书房;谈思琅随着陈清于回了闺房。
谈思琅没想到,母亲还是问起了圆房的事情。
陈清于的本意是担心谢璟也不太懂房中之道,床笫之间,横冲直撞、过分鲁莽,以至于伤了女儿的身子。
陈清于屏退了下人,先是问起谈思琅在谢府可还适应,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又刻意压低声音问:“他院中确实是没有旁的女子罢?”
谈思琅颔首。
陈清于又问:“那他待你……可还承受得住?”
谈思琅先还未反应过来,刚要答谢大人待身边人其实还挺温和,“温”字尚未出口,却是恍然意识到了母亲是在问些什么。
她“噌”地红了脸:“母亲问这个做什么。”
总归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母亲莫不是瞧出了什么端倪?
“毕竟他长你那么多岁,体格上又高出你许多,”陈清于语重心长道,“我还不是担心你。”
害怕母亲还要追问,谈思琅摇了摇陈清于的手臂,娇声道:“我现在好不容易才能回家一趟,母亲还与我说别人,我可不依!”
陈清于一脸探究地看着眼前的女儿,总觉得有些奇怪。
谈思琅做出一副害羞的模样,蹭了蹭陈清于的衣襟,细声细气道:“……阿娘。”
心中却也知晓,这事情,总不能拖一辈子。
她既没打算和离,便总得做好准备。
总得……迈出那一步。
21. 惊梦(400营养液加更)
与陈清于又说了一阵话,谈思琅留在闺房中歇晌。
知晓三小姐正在歇息,廊下的侍女俱都静悄悄的,连屋檐下悬着的风铃也默不作声。
午后刺眼的阳光被挡在屏风与纱帐之外,帐中熏了谈思琅最熟悉的香,清清淡淡的花果味将她团团包裹。
她盯着承尘上繁复的花样,幽幽叹了口气。
有些困倦。
但是睡不着。
一闭眼就想起母亲说过的话。
更会想起谢府那张拔步床里漫延的气味。
还会想起大婚当夜,谢璟去沐浴之前,幽深的眼神。
以及前日透亮的阳光下,藏在薄衫之后,谢璟的肩胛骨。
正如母亲所说,谢璟身量高大,根本不似旁的读书人那般清瘦文弱。
她下意识在虚空中松松一抓。
……一阵又要见到他了。
她没想过拒绝这桩御赐的婚事。
如今六礼已过、大礼既成、回门礼亦已毕,有些事情,应是水到渠成的。
况且,她虽看不明他眼底的暗涌,却并不讨厌他。
她也在试着将前尘旧事抛诸脑后,尽量不去怵他怕他,与他亲近起来。
谈思琅抱着锦被翻了个身,将自己埋入绣花枕中。
陷入柔软的床榻,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却是睡得不甚安稳。
许是因为今日房中冰鉴中的冰添得不够多,她总能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气。
她晕乎乎地将锦被踢到床榻一角。
恍惚之间,却是忆起及笄那年,与姚清嘉一起躲在一座假山之后,鬼鬼祟祟地翻弄着偷偷买来的《牡丹亭》戏文。
读的那一折,名唤《惊梦》。
彼时他们二人看着书卷里的唱词羞红了脸,也不敢多说对未来日子的期许,更不敢细想字里行间的情愫,只一味地握着对方的手腕,“嗳呀”个不停。
春日的粉桃随风飘扬,落在被二女捧在掌中的书页之间,花香浸润在那羞人的唱词之中。
分明已是夏末秋初,谈思琅却在睡梦中,听见了温和的春潮之声。
青绿色的春水卷着春草的涩味,拍打在岸上,落在她的耳廓,洇出一圈雾蒙蒙的薄汗。
风乍起,吹皱一池碧波。
-
谢璟与谈家父子相谈甚欢。
念及谈思琅归家后的喜悦,谢璟主动开口:“不知今日晚膳,可否再叨扰岳父岳母一番?”
谈怀绩舍不得三妹,自是从善如流:“如此也好。”
言罢,便行去廊下,差人吩咐后厨好生准备一番。
尤其是提了两道三妹喜欢的点心:“多备上些,让她到时候带回谢府去。”
赐婚之时,谈尚书只是想着借谢璟的势,但见着女儿与女婿感情好,他亦是乐见其成;他沉吟片刻,对着谢璟道:“不若你去告诉三娘和夫人?”
让小夫妻见见面,也让谢璟瞧瞧妻子从小住的闺房。
也能增进感情嘛!
他果然还是个极开明又极为女儿着想的父亲。
谈怀绩吩咐完下人回到书房时,谢璟已被谈尚书支走了。
“妹夫人呢?”
“我让他去你妹妹院中了。”
“他怎能去妹妹的院子?”
谈尚书白了谈怀绩一眼:“人家是夫妻,怎么不能去了?”
谈怀绩:“……”
父亲所言虽是无甚问题,可是、可是……
哎,妹妹是真的嫁人了。
哎!
谢大人又如何?
说起朝政头头是道又如何?
哎!
谈怀绩重重叹了口气。
谈尚书只觉儿子有些莫名其妙:“你今日是吃错了饭不成?”
大好的日子哎个没完了。
-
谢璟跟在侍婢身后,行入谈思琅所居的韫玉堂。
院中所栽花木甚多,其间三五株上,还粘着绸绫纸绢制成的通草花。
真真假假,相映成趣,混杂在枝头,一时间竟难以分辨。
偶有风过,花叶簌簌低语。
侍婢挑起绣线软帘,领着谢璟行入主屋之中。
却见屋中珠帘飘扬、绣幙低垂,美人榻上绣着穿花彩蝶,案几之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精巧别致的小匣子。
金炉中逸出姣花软玉似的幽香。
这是她的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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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
她自幼生活的地方。
比起他差人布置的那间寝屋,此间更为华丽精致,却又不会显得庸俗。
侍女为谢璟斟了茶水,引着谢璟在主屋坐下,而后去内室通传。
谢璟打量着屋内各处。
案上玉粉色的瓷瓶曾被她抚摸过无数次。
脚底银红色的茵毯曾被她踩踏过无数次。
静默的物件,倒是比他更加亲近她。
他到底是第一次进入谈思琅的闺房。
也是第一次这样接近她少时的生活。
谢璟压下想要直接去内室寻她的念头,随意摆弄着花梨木桌案上用以装饰的小物件,思忖着回府之后,还要再置办些什么。
毕竟……岳母还在此处。
他可不想被岳母误会成呆头呆脑、莽莽撞撞的毛头小子。
岳母不喜欢那样的女婿。
他知道的。
况且,方才用午膳时,他似乎说错了话。
她自那之后,再没有理会过他。
……
陈清于一早便不在内室了。
传话的侍女行至内室门外时,谈思琅午休刚醒。
她似乎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此时浑身上下还软绵绵的。
她又在床榻间赖了一会儿。
毕竟再过一两个时辰,就又要离开家了。
也不知下一次回家,需得等到什么时候……
先前她与母亲开玩笑,说什么往后谢璟婚假结束了,自然不会日日都在家中,待到那时,她就回家来。
母亲却说,她如今成婚了,不可再这般孩子气。
还说谢璟如今后院中空空荡荡、干干净净,但未来的事情总是说不准的。
情爱难求,她至少要抓住谢璟的尊重。
谈思琅不愿多听这些话,说了一句“谢璟答应过不会娶妾纳房”后便将话题岔开了。
青阳与木莲拥着她在铜镜前坐下,却是听闻,姑爷正在韫玉堂的主屋中候着。
谈思琅手中一顿,忽而想起《惊梦》那折戏中的唱词: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22. 蜃楼
谈思琅跟在谢璟身后回了前院。
见着谢璟,她便又想起午后母亲说的那些话;更想起方才脑中那半折戏文。
她心中挂着事,不似晨起时那般兴奋。
“夫人可是有些乏累?”谢璟温声问道。
谈思琅轻抿下唇,摇头:“歇过晌了。”
他问这个作甚?韫玉堂的侍女没有告诉他吗?
谢璟道:“午膳时,夫人的安排,我很喜欢。”
他猜,她尚因他在午膳时说错的话而不愿理会他。
谈思琅愈发一头雾水,只得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当时不就已说过她猜对了?
她也有用余光留意到,他在那之后确实用了不少荔枝肉,并不是在与她客套。
这一路,谈思琅的话比往日里少,便显得谢璟的话多了。
他猜不出谈思琅心绪低落的缘由,只得讲起一些他也不知算不算有趣的趣事。
还极为刻意地以午后与谈尚书以及谈怀绩的闲谈为引子。
他说这些“趣事”的时候,仍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
其实谈思琅不觉得他说的东西有意思。
那些老掉牙的趣事,比不得她半月前淘来的话本杂记上写的内容半分。
但是见着谢璟这副模样,她却是没由来地勾了勾嘴角。
也不知谢大人怎么会忽然说起这些。
莫不是午后,大哥对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她抬眸看向话比往常多了不少的谢璟,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府上的茶水可还用得惯?”
谢璟轻轻点头。
谈思琅亦点头。
二人点头的节奏竟不差分毫地对上了。
谈思琅轻笑出声。
什么呀。
恰有一只彩蝶从二人身前飞过,它携着谈思琅的笑声,钻入花丛之中。
谈思琅赧然地侧过脸去,方才的忐忑不安也被那彩蝶暂时带去了别处。
谢璟不明就里,却也从眉间溢出一线笑意。
谈思琅小步跳到谢璟身前半步的地方,加快了脚步:“走罢走罢,不然父亲要差人来韫玉堂催了。”
明日愁来明日愁罢!
谢璟跟上前去,问道:“夫人明日可想去城西走走?玉渊潭四周树木葱茏、浓荫匝地,即使是午后,亦是清凉幽静。”
他听同僚说起过,玉渊潭风景甚美,又不用受骄阳之扰。
“好呀,”谈思琅踩在花影之上,“我也许久未去过玉渊潭了。”
先是忙着备嫁,婚后又接连两日都闷在谢府,她确实是想出去逛逛了。
晚膳时分,谈尚书做主开了一坛埋了许多年的女儿红。
谢璟陪他喝了几盏。
因他厌恶失控之感,是以极少饮醉酒。
女儿红柔和甜润,喝起来并不醉人,离府之时,谢璟仍旧是那副双目清明的模样。
站在府门前,谈思琅又拉着陈清于说了许多话。
谢璟站在马车旁远远看着他们,既不打扰,亦不催促。
只是自始至终没有移开过目光。
过了一刻钟,谈思琅依依不舍地与家里人告别。
谢璟将妻子扶上马车。
复又交代了车夫几句。
谈思琅掀起马车帘幔,再次对着家里人挥了挥手。
清凉的夜风吹过她的脸颊,是马车起驾了。
谈思琅放下帘幔,不再去看悬在夜空中的星星,也不再去看渐渐远去的尚书府。
-
帘帏再次掀开之时,出现在谈思琅眼前的却并不是谢府的大门。
她眼前是一汪悄静澄澈的湖。
是饮月湖。
月光浸水水浸天,萤色迥迥,水草招摇,偶有鱼儿跃出水面,激起一轮轮涟漪。
谈思琅疑惑地看向身侧的谢璟。
谢璟先她一步跳下马车,而后对着她伸出手:“来。”
谈思琅虽是不解,却并未迟疑。
谈思琅被谢璟牵着,往湖边行去。
四下无人,侍婢随从也都只是候在马车畔。
虫鸣与水花声一唱一和,入夜之后亦繁华热闹的燕京城被这一汪宁静的湖水隔开。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谈思琅问。
谢璟道一手提着一盏光线温柔的羊角灯,一手牵着谈思琅:“站在湖边,与从府中看湖,其实是不太一样的。有时候,遇上棘手的公务,我便会来湖畔吹吹夜风。”
“这里安静,却又不是那种让人心慌的死寂。”
“湖中的鱼,湖岸的流萤都很活泼。”
谢璟侧过身去,拂了拂谈思琅被夜风吹乱的鬓发:“我见夫人是喜欢这汪湖水的,便自作主张,带夫人来了湖畔。”
晚膳时,他后知后觉,她心绪低落,大抵与他并没有多少关系。
……他还没有那么重要。
无论如何,他希望她能一直都欢欢喜喜的。
希望湖畔亘古吹彻的夜风,能将她今日的愁绪吹走。
谈思琅张了张嘴,吞下一口来自湖水的腥甜的湿气。
她轻声说:“的确很漂亮。”
尚书府算不得约束女儿,但她也鲜有机会于夜色四合时在湖边漫步。
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此间竟是另一番景致。
谢璟引着谈思琅行至湖畔一处怪石边,那石边竟还点了一盏小灯。谢璟解释:“是我命府上人点的。”
“这方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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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长得像为我开蒙的那位夫子,回京之后,每每有拿不准的事情,我便会来此处站一会儿。”
是父亲尚在人世时,为他请的开蒙夫子。
曾经的谢府太过冷清,他寻不到人说的话,都说给了这方怪石听。
谈思琅一愣:“你竟……”
竟有这样……童稚的一面。
“嗯?”
“总觉得你与我想象之中的不太一样。”
“夫人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模样?指缝里都流淌着血腥气吗?”
“……也没有。”
“我查过的那些案,让人这样以为,其实也很正常。”
“我没有这个意思……”
谈思琅看着灯光映照下仍旧朦朦胧胧的怪石,放软声音:“就……方才你说的那些,听上去就很有意思。”
“那你有欢喜一点吗?”
谈思琅微怔。
所以他带她来这里,是因为觉得她不开心吗?
还有方才在尚书府,他没话找话,也是这个原因?
谈思琅闷声道:“我没有不开心啦。”
她只是……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
她总不能将那“领扣松,衣带宽”的唱词大剌剌地念给谢璟听呀!
也许,她也可以学着谢璟,将心中的困惑,说与这方怪石听听?
只是,他是怎么察觉到她的心绪的?
掌管刑狱的大理寺卿,竟是这样识得辨别人心吗……
谢璟其实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今日与谈思琅说那样多的话,已花去了他许多心神。
他看向眼前的少女:“总之,夜风曾告诉过我很多答案,我希望它也会告诉你。”
谈思琅伸出尾指,挠了挠谢璟的掌心,也学着他的语气:“总之,多谢你。”
和着湖面的风声,她哼起不成调的小曲。
许是因为晚膳时饮过酒,此时又被这和煦的夜风吹得有些醺醺然。
对上落入妻子眼中的星影,谢璟竟有一瞬想要说出自己的心意。
他想告诉她,他倾慕她已久。
但他不敢、也不能。
他清楚,今时今日的一切,都是建造于一座“谈思琅并不知晓赐婚真相”的蜃楼之上。
她不知晓,他其实是个觊觎表弟青梅的恶人。
可那又如何呢?
即使是镜花水月,也好过从未亲眼见过。
谢璟握紧了谈思琅的手。
谈思琅抬眸看向他:“嗯?”
谢璟轻笑一声:“没什么。”
白濛濛的清晖流转于谈思琅的眉眼。
谢璟忽然生出些无根的妒意。
他也想像月光那般,轻吻她乌黑的眉、清凌的眼。
23. 上药
晚晴风过竹,深夜月当花。
谈思琅微微踮起脚尖,放软声音,问道:“今晚你要急着回府吗?”
“不急,”谢璟答,“夫人可是有什么事情?”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在湖畔再走一走?”谈思琅看向谢璟,眸光熠熠。
虽已大概下定了决心,但她……还是想再磨蹭磨蹭。
就一小会儿!
一小小会儿……
对上妻子亮晶晶的眼,谢璟轻笑一声:“自然可以。”
此处只有他们二人,他恨不得与她一直走到月色的尽头。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谈思琅眉梢一弯,娇声道:“我想去看看湖岸的流萤。”
谢璟轻轻颔首。
二人往湖岸走了几步。
念着四下并无外人,谈思琅半蹲在岸边的草丛间。
谢璟在她身旁小半步的地方站定。
迟疑片刻,也学着谈思琅的模样,单膝蹲了下去。
淡青色的衣袍沾上了些碎草叶。
他一手提着羊角灯,一手虚护着谈思琅,生怕她无意间脚下一滑、跌入水中。
湖畔的野草在谈思琅的裙摆旁摇摇晃晃。
谢璟盯着她的后颈。
谈思琅忽而回头。
她双手似是捧着什么。
谢璟猜,大概是些流萤。
却见谈思琅倏地张开五指,将手中的东西都抛往他的衣襟。
谢璟下意识低头去看,却并未看到流萤。
又或者说,除了在脚边摇荡的野草,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谈思琅盈盈笑道:“是你送我的夜风呀。”
她将尾音拖得很长,听起来像是百花醴那般甘甜又浓稠。
谢璟眼睫轻颤。
草丛间绚丽的流萤时隐时现,环绕在谈思琅的裙摆,像是天际的忽闪忽闪的星,又像是她的眼睛。
既已看过流萤,谈思琅站起身来。
谢璟伸手扶着她,而后郑重其事道:“多谢夫人。”
他抬眼前望。
他看见谈思琅的身后,挂着一轮半满的、淡蓝色的月亮。
晴夜的风软绵绵的,却将他吹向了半空。
他双脚悬空、无法触地。
谢璟后知后觉,尚书府的女儿红,竟这样醉人。
-
谈思琅与谢璟回到谢府时已是将近亥时,蔡萱已经睡下了。
夫妻二人径直回了栖竹院。
谢璟仍是在谈思琅之后沐浴。
谈思琅尚未离开太久,净房中还飘着雾蒙蒙的热气。
谢璟幽幽叹了口气,而后深吸了一口这混着清甜味的热气。
望梅止渴,原来是这般滋味。
他盯着浴桶旁的山水屏风,隐隐能在上面看出一个如梦似幻的、熟悉的人影。
他忽然有些后悔大婚那日的所为。
可惜……今日太晚了。
她应该已经睡下了。
谢璟从浴桶中站起身来。
……
谈思琅还没睡。
她正坐在床榻边后悔方才蹲在岸边看流萤的事情。
夏夜的湖岸,除了流萤,还有蚊蚋。
此时,她原本光洁的小腿上,冒出了两个红肿的小包。
痒痒的。
很难受。
她正在等去寻药的青阳。
听到“吱呀——”的推门声,谈思琅闷闷地抬起头来:“你回来了。”
“怎么了?”谢璟大步行至谈思琅身前。
谈思琅将小腿伸直,委委屈屈道:“被咬啦。”
方才为了能看清小腿上红肿的小包,青阳帮她将寝衣的裤腿挽了起来。
那双细腻洁白的小腿,就这样明晃晃地撞在谢璟眼前。
今日寝屋中点的灯有些晃眼了。
谢璟在心中记下。
“是我不好,竟忘记湖岸有许多蚊蚋,我应提前备上些驱虫的香包,”谢璟尽量凝神,不去乱想,“别挠,仔细伤着自己。我差人去取药。”
“……我没怪你,”谈思琅轻声道,“我们出府的时候,你也没想过要带我去湖畔呀。”
是因为后来看她不开心,才有了这一出。
况且方才在湖岸,她很是欢喜,不至于此时又不分青红皂白地去责怪谢璟。
谢璟正要开口,却见青阳拿着一小盒药膏,急匆匆地赶回寝屋。
“给我罢,”谢璟颇为自然地对着青阳伸出手,“我来帮夫人涂。”
青阳一愣,求助似地看向谈思琅。
谢璟悠悠解释:“总归是我让夫人受了蚊蚋之困。”
谈思琅轻咬下唇。
罢了罢了,反正今晚,还要那什么……
涂药就涂药罢。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不想再煎熬一日了。
未等谈思琅答话,谢璟已从青阳手中接过那盒药膏,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退下罢,这里有我就行。”
他俯身半跪在谈思琅身前,额头不经意地碰到了谈思琅的膝盖。
谈思琅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
谢璟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很认真地用右手食指取了些冰冰凉凉的药膏。
他伸出左手握住谈思琅的脚踝,轻轻按了按。
就像大婚那日,为她除去鞋袜时那般。
谈思琅低声说了句什么。
“怎么了?”
“没事……”
谢璟手指间濡湿的热意混着膏药的凉意一起落在谈思琅的小腿,烧起一片独属于春天的湿气。
两重呼吸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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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凝成迷迷蒙蒙的旖旎的绯红。
谈思琅攥着锦绣裀的边缘,劝慰自己冷静些。
还没做什么呢。
只是涂药而已。
他们已经是夫妻了,这些算不得什么的。
只是谢璟人好而已。
这是好事。
谢璟的动作既轻且柔,惹得谈思琅有些迷迷瞪瞪的。
她含含糊糊地问:“好了吗?”
“尚还有一点。”谢璟语气平缓。
谈思琅扭了扭身子,小腿也跟着动了动。
细腻的肌肤蹭着谢璟的手指。
谢璟沉声道:“就快了。”
“哦……”谈思琅答。
她没有催他,只是一直被他握着脚踝,有些麻。
却也说不上是哪里麻。
其实谈思琅的小腿上也就两处红肿,谢璟再怎么拖延,也不过小半刻钟的时间。
他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可还有别处被咬了?”
“没有。”谈思琅盯着被高高挂起的茜色纱帐。
她知道,纱帐上绣了并蒂的莲花。
不过此时,她只能看清半片花瓣。
“当真没有了?”谢璟语气平淡,似乎只是在担心谈思琅。
“真的没有了。”
谢璟道:“那便歇下罢,今日耽搁许久,已经很晚了。”
“哦……”谈思琅揪着寝衣,想要开口说自己纠结了大半日的事情。
可是方才那股麻意似乎窜到了她的唇边。
谢璟将悬着的纱帐放下。
烛光被挡在纱帐之外,床榻间又暗了下来。
二人并排躺下。
谈思琅耳畔又飘起了《惊梦》里的唱词。
她翻了个身,借着纱帐外那盏昏黄的灯,打量起谢璟的侧脸。
他的睡相很端正。
平躺,双手交握放在腹间。
就像他这个人。
“你……睡了吗?”谈思琅轻声问。
谢璟顿了顿,方才答道:“尚还没有。”
“还没有啊……”
“嗯。”
“你不困吗?”
“还好。”
谈思琅往床榻外侧挪了挪,凑到谢璟身侧。
谢璟手臂一紧。
他险些无法克制自己。
他声音哑得厉害:“明日不是还要去玉渊潭吗,早些睡罢。”
谈思琅鼓起勇气,用气音吹在他耳边:“……我,约莫是准备好啦。”
她紧张得很,打了一整晚的腹稿在此刻全部成了空白。
却见她一手攥着寝衣,一手捏着锦被边缘,连声音都有些变形:“我们……试试罢。”
她忽而忆起,他曾对她说过许多次的那句话。
“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