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娶九次,暴君他跪了》
1. 初遇
晨光熹微,晓色破云。
七月初七,京城最热闹的乞巧节。朱雀大街上,人潮涌动,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人群中,一位身着月白襦裙的少女步履从容,青丝间一支银簪轻晃,衬得她如一支清荷摇曳于浊世。
“那不是光禄寺少卿家的沈小姐吗?”有人低声议论。
“嘘,小声些,她已经和顾典簿订婚了!”
沈芳如恍若未闻,只垂眸摩挲着袖中锦盒,那里头躺着方才从父亲处求来的紫玉佛珠。
珠串在晨光中泛着幽紫光晕,倒让她想起那人看书时低垂的眉眼。
“顾舟见了一定欢喜。”她唇角微翘。
两年前,她在城郊古寺避雨时,遇见了个穷得连纸墨都买不起的书生。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却执笔如执剑,字字锋芒毕露。她鬼使神差地留下银两,又悄悄派人送去上好的笔墨纸砚。
第二年春闱放榜,顾舟名落孙山。
沈芳如站在贡院外的槐树下,看着他从朱漆大门里缓步走出。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背脊挺得笔直,唯有紧握的拳头泄露了心绪。
“无妨的,”她递上一盏热茶,指尖不小心触到他冰凉的手背,“来年再考。”
“没有来年了。”顾舟苦笑,茶汤映出他泛红的眼眶,“家母病重,我需得侍奉母亲。”
几日后,沈府书房。
“父亲!”沈芳如跪在青石地上,“您不是常说顾子舟有经世之才?如今朝廷正举孝廉,何不……”
沈父重重搁下茶盏:“荒唐!他虽孝名在外,但无功名在身,如何配得上你!”
“女儿听闻,礼部正在寻访孝廉典范。”她仰起头,眼中闪着倔强的光,“顾郎侍母至孝,又通晓经义,正是合适人选。”
经不住爱女的苦苦哀求,沈父沉吟良久,终是叹道:“罢了,且让他以孝廉入仕,先补个典簿之职。”
订婚那日,顾舟在沈府后院的梨花树下,轻轻执起她的手。
“为何?”他声音微颤,“我如今一无所有……”
沈芳如将一枚玉佩系在他腰间,笑得眉眼弯弯:“因为你值得。”她指尖轻点他心口,“你的孝心与才学,终会得遇明主。”
春风拂过,吹落一树梨花。顾舟忽然将她拥入怀中,声音哽咽:“待我在京城站稳脚跟,定三书六礼,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她靠在他肩头,看着满地落花,心想:等多久都值得。
可订婚半载,顾舟待她始终客气疏离。
他会在人前温柔执她之手,会在宴席上为她布菜斟茶,却从不肯在她房里多留一刻。今日特意选了这佛珠,不过是想讨他一句真心话。
忽闻前方一阵骚动。
“快看!那是……那位大人?”有人压低声音惊呼。
“嘘!不要命了?敢议论他?”
沈芳如蹙眉望去,只见茶肆竹帘半卷,隐约可见一道玄色身影。
那人修长手指正扣着青瓷茶盏,骨节分明的手在阳光下如白玉雕琢,腕间悬着一枚古朴的墨玉扳指。
“听说他微服私访,已经处置了好几个贪官……”
“何止!前几日城东李家的公子不过多看了他一眼,就被……”
“嘘!他好美色,据说最爱逛青楼楚馆,连醉仙楼的头牌都……”
议论声戛然而止。
琵琶音骤起,醉仙楼头牌苏婉卿抱着阮咸而来,石榴裙摆扫过青石板,在茶肆前盈盈下拜:“大人,妾身新谱了《折桂令》,请大人品鉴。”
苏婉卿今日特意梳了飞仙髻,点了桃花妆,活脱脱就是要效仿当年名动京城的李师师。
谁不知道那位大人最爱风流才子与名妓的佳话?若能得他青眼,说不定就能像李师师那般名留青史。
帘内传来一声轻笑。
那声音似玉磬轻击,清越中带着几分慵懒。
沈芳如下意识驻足,却见竹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起。
那人竟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剑眉斜飞入鬓,星眸含威不露,鼻若悬胆,唇薄如刃。
一袭玄色锦袍衬得他肩宽腰窄,通身气度华贵非常,偏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散漫,仿佛这世间万物都入不得他的眼。
“这位大人……”旁边卖糖人的老翁突然压低声音,向不知情的人炫耀,“你们可知道是谁?”
沈芳如不由侧耳。
“这上京的大人物,不是丞相,就是皇族。”旁边的小贩接话。
老翁眯起浑浊的双眼,压低声音道:“这位贵人啊……老朽在京城摆摊四十载,见过不少达官显贵。可这般气度的,只有……只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意味深长地补了句:“诸位说话可要当心些。”
沈芳如望着茶肆中那玄衣男子的侧影,不由多看了两眼。
确实生得一副好皮相,轮廓锋利,五官浓艳,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风流韵味。这样的容貌气度,难怪那苏婉卿会主动上前献艺。
“这般人物……”她暗自思忖,“确实像是哪家王侯的贵公子。”
虽说坊间常有天子微服私访的传闻,但眼前这人……沈芳如轻轻摇头。
她虽未见过天子真容,却听父亲说过,当今圣上性情暴戾,动辄杖毙宫人。而眼前这位,分明是个玩世不恭的纨绔模样。
正想着,那男子忽然转头,目光直直朝她投来。
沈芳如心头一跳,慌忙移开视线,却听身后老翁还在絮絮叨叨:“老朽亲眼见过先帝微服时的排场,那阵仗……”
“老丈慎言。”沈芳如忍不住轻声提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佛珠,“妄议天家可是大罪。”她眼角余光瞥见那玄衣男子唇角微扬,修长的手指正悠闲地转着茶盏,哪有半分被冒犯的怒意?
若真是那位暴君,岂会容百姓这般议论?
正思量间,忽听茶肆内琵琶声起。
苏婉卿抱着阮咸盈盈下拜,眼波流转间尽是娇媚:“大人,说来也巧,这《折桂令》正是妾身昨夜梦得。梦中见一玄衣郎君立于月下,与大人竟有七八分相似呢。”她轻拢慢捻,指尖在弦上勾出一串清音,“想来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让妾身将此曲献与大人。”
那玄衣男子指尖一顿,茶盏在桌面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折桂令》?”他声音慵懒,却让四周蓦地一静,“苏姑娘可知,这曲子讲的是什么?”
苏婉卿面上一喜,纤指拨动琴弦:“回大人,是讲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之喜。”
“错了。”男子忽然俯身,玄色衣袖扫过案几,带起一阵微凉的檀香风,惊得苏婉卿指尖猛地一颤,险些碰翻了茶盏。
他低笑一声,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只有近处的沈芳如、苏婉卿等几人能勉强听见:“是讲……一个落第书生,痴心妄想,攀折天边月,最终……摔得粉身碎骨的故事。”
沈芳如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窜上脊背。
落第书生?天边月?这意象组合起来,分明是在影射她与顾舟!
顾舟本就是落第书生,且家世与沈府相比,确有云泥之别,曾也被一些刻薄之人私下嘲讽过“痴心妄想”……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她自己迅速否定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与顾舟之事,虽有风言风语,但具体如何,外人岂能知晓得这般清楚?更何况,她确信自己从未在何处见过这位气度迫人的玄衣男子,他怎会无缘无故知晓她的私事,又何必在此刻出言暗讽?
定是她近来因顾舟之事心神不宁,才会这般疑神疑鬼,对号入座。
沈芳如暗暗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只当是听到了一个不相干的讽刺故事。
然而,她身旁的苏婉卿却远没有这般镇定。
她先是一怔,待细细咀嚼完那“落第书生攀折天边月”的比喻,再结合那男子毫不掩饰的讥诮眼神,脸色瞬间刷地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不过苏姑娘这般姿色……”男子慢条斯理地用折扇抬起她的下巴,桃花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倒让本官想起一个典故。”
周围看客都屏住了呼吸。谁不知道这位大人好美色?看来苏婉卿今日要飞上枝头了!
他忽然俯身,道:“东施效颦。”
满座哗然!
苏婉卿浑身一僵,涂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终于明白,自己今日这身仿效前朝名妓的装扮,在这位大人眼里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可怜苏婉卿一张俏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男人却已经懒洋洋地靠回椅背,随手将一块碎银扔在她脚边:“赏你的,哭得再响些。”
围观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笑。
苏婉卿羞愤难当,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沈芳如蹙眉,从袖中取出绣帕,穿过人群递了过去。
“姑娘的琵琶曲《春江花月夜》,上月我在醉仙楼听过。”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当得起‘大珠小珠落玉盘’之誉。”
周凌挑眉,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
沈芳如却不卑不亢,只轻声道:“乞巧宴在即,苏姑娘若是以泪洗面,怕是要误了献艺的时辰。”
这话说得巧妙,既全了苏婉卿的颜面,又暗指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众人笑声渐歇,连周凌眼中都闪过一丝意外。
沈芳如正欲转身离去,忽然腕间一凉。
低头看去,那串紫玉佛珠竟无端断裂,数十颗玉珠“哗啦”散落一地。
她慌忙蹲下拾捡,却见一颗最为剔透的珠子滴溜溜滚向茶肆方向。
“姑娘且慢。”
一道清越嗓音自茶肆传来。
沈芳如抬眸,正见那玄衣男子俯身拾起滚至脚边的紫玉珠。
阳光穿过竹帘,在他修长指间投下斑驳光影,那颗紫玉珠在他掌心泛着妖异的光。
“这珠子……”他指尖轻捻,忽而挑眉,“倒是稀罕物。”
沈芳如心头一跳。
这紫玉珠是西域贡品,寻常人绝难辨认。
她不动声色地福身:“多谢公子。这不过是寻常饰物,不值……”
“西域紫晶,产于昆仑雪山之巅。”男人缓步走近,“三年方得一斛,先帝时便是贡品。”他忽然将珠子举至阳光下,“更妙的是……”
紫玉珠在光线中突然浮现出细密纹路,竟是一尊微雕的坐佛。
四周响起惊叹声。
沈芳如却暗暗攥紧袖角,这隐秘的佛像纹路,连她父亲都不知晓。
“姑娘可知这佛珠来历?”男人似笑非笑。
沈芳如眸光微转,忽然瞥见他腰间若隐若现的龙纹玉佩。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父亲曾说过的御赐之物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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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联系方才老翁的闲话……
“回公子的话,”她盈盈一拜,故意将声音提高些许,“这珠子是家父旧友所赠。那位大人曾随使节出使西域,最是喜爱……”
她故意顿了顿,果然见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西域使节入朝,正是三年前新帝登基时的事。
“有趣。”男人忽然轻笑,指尖一弹,紫玉珠凌空飞来,“接着。”
沈芳如仓促抬手去接,却见那珠子在空中划出一道莹紫弧线,眼看就要坠地。她下意识向前一扑,绣鞋踩到裙摆,整个人向前栽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突然揽住她的腰肢。
沉水香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那颗紫玉珠不偏不倚,正落在她被迫贴上的胸口衣襟处。
“姑娘这是……”耳畔传来低沉的调笑,“投怀送抱?”
沈芳如慌忙站稳,却发觉对方的手仍虚扶在她腰间。
那颗紫玉珠卡在衣襟交叠处,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她伸手去取,指尖却不小心擦过对方尚未收回的手背。
两人同时一顿。
“民女失礼了。”她急退半步,却见那人慢条斯理地捻起那颗紫玉珠,指腹在她方才碰过的地方轻轻摩挲。
“无妨。”他将珠子递还,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尖流连,“本官倒是觉得……甚是有趣。”
沈芳如正欲接过珠子,忽觉一阵清风拂过。男子的指尖在她掌心若有似无地一勾,惊得她险些将珠子又掉落在地。就在这暧昧的僵持间,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芳如!”
顾舟匆匆赶来,月白色的衣袂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他额间还带着薄汗,显然是寻了她许久。待目光触及那个玄色身影时,他脚步猛地一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微臣……”顾舟喉结滚动,下意识就要行大礼,却在膝盖将弯未弯之际,被一柄突然展开的折扇拦住。
“顾大人不必多礼。”男子手腕轻转,扇面上“清风明月”四个字正好映在三人之间,“本官不过偶遇沈姑娘,闲谈几句。”
这男人竟然真是当今天子,芳如心下骇然,却故作懵懂地转向顾舟:“这位大人见识广博,竟认得这西域紫晶呢。”
顾舟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周大人博学多才,自然……”
“本官倒是好奇,”周凌忽然打断,“沈姑娘这般玲珑心思,怎会选在乞巧节送佛珠?”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她手中的锦盒,“莫不是……与心上人不睦?”
这话问得刁钻。
沈芳如却不慌不忙,将锦盒打开:“大人明鉴。这佛珠是买给家姑的。七月初七不仅是乞巧节,更是家姑五十寿辰。”她故意露出盒中另一串白玉佛珠,“这一对紫白双珠,正合‘紫气东来,白首同心’的吉兆,是我要送给顾郎的礼物。”
周凌闻言大笑:“好一个‘紫气东来’!”他忽然凑近,在沈芳如耳边低语,“朕很期待,三日后璇玑宴上,沈姑娘还能给朕什么惊喜。”
在夏国,每年七月初七的乞巧宴是世家贵女们最为看重的盛事。
这场宴会又被雅称为“璇玑宴”,取其“璇玑玉衡,以齐七政”之意,由京城各大世家轮流主办。
宴会上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贵女们的斗舞环节。
那些精心编排的舞步,不仅展现各家闺秀的才情,更暗藏玄机,拔得头筹者,不仅能登上《玉台新咏》这样的贵族小报,更有传言说能在《璇玑录》这等记载世家贵女的典籍中留下芳名。
今年的璇玑宴格外引人注目。
坊间都在窃窃私语,说这次宴会表面上是府尹做东,实则是为那位暴君选妃。毕竟新帝登基三载,后宫至今无所出,朝中大臣们早就按捺不住了。
周凌的话轻若蚊呐,却让沈芳如后背一凉。
待回神时,那道玄色身影已消失在街角,唯余地上几片被风卷起的枯叶。
“芳如,你没事吧?”顾舟轻轻掰开她紧攥的拳头,温声道,“七夕佳节,我带你去放河灯可好?”
他指尖温暖干燥,沈芳如却盯着掌心佛珠发怔。
顾舟的目光不由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方才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周凌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那修长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发梢。
“芳如……”顾舟喉结微动,声音比往常低沉了几分。他想起陛下凝视芳如时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想起芳如接过紫玉珠时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心头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酸涩。
“三日后,府尹府设璇玑宴。”顾舟突然压低声音,指节不自觉地收紧,“陛下……也会列席。”
沈芳如抬眸,发现顾舟温润如玉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晦暗。他犹豫片刻,终是轻叹一声:“芳如……这次宴会,你别去可好?”
“为何?”沈芳如故意眨眨眼,“我可是准备了许久,就等着在斗舞中夺魁呢。”
顾舟眉头紧蹙,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腕间:“方才,陛下看你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化作一声苦笑。
沈芳如心头一跳,却故作天真地笑道:“顾郎是在吃味?”她凑近顾舟耳边,吐气如兰,“可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呀。”
顾舟呼吸一滞,突然将她拉入怀中。他的唇擦过她的耳垂,声音暗哑:“答应我,别去。”
沈芳如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终是柔声应道:“好。”
2. 斗舞
暮色四合,沈芳如独坐花厅,指尖轻抚锦盒中的紫玉佛珠。
今日在街市偶遇顾舟时,她本欲将这串佛珠相赠,偏巧光禄寺来人将他匆匆唤走。
不过顾舟临行前含笑应允,晚膳时分必来沈府。思及此,她唇角微扬,只待他登门,便可亲手将这被父亲视为传家之宝的佛珠赠予。
“小姐,顾大人今日怕是来不了了。”管家匆匆进来,额上沁着冷汗。
芳如指尖一顿:“怎么了?”
“顾大人……被下狱了。”管家声音发颤,“说是慈济寺出了个叛徒周骏,顾大人曾往寺里捐过香火钱,如今被牵连入狱,连探视都不准。”
芳如猛地站起身,锦盒“啪”地摔在地上,佛珠滚落一地。
她连夜求见父亲,跪在书房外,声音哽咽:“父亲,顾舟冤枉!他与那周骏素不相识,不过是捐了些香火钱,怎就成了同党?”
沈父沉默良久,终是叹道:“芳如,此事你不要管。”
“父亲!”芳如不可置信地抬头 。
芳如还想哀求,沈父却已转身入内,只留下一句:“回去吧。”
芳如踉跄离开后,沈父的小妾低声问:“老爷为何不帮?顾公子毕竟是小姐的未婚夫。”
沈父目光晦暗,声音压得极低:“他得罪的不是别人,是那位……”他指了指天,“谁也救不了他。”
芳如不信邪,翌日便去找表哥帮忙。
表哥在吏部当差,认识不少官员,可一连两日,他们递上去的诉状如石沉大海,连大理寺的门都没能进去。更可怕的是,坊间已有传言,说两日后顾舟就要被斩首示众。
第三日清晨,芳如与表哥终于拦下一位大理寺的官员,将顾舟与周骏毫无往来的证据呈上。那官员收了证据,却只敷衍道:“本官知道了,你们先回去等消息。”
芳如心知肚明,这证据,怕是永远递不到该看的人手里。
回府的路上,街市喧嚣,处处张灯结彩。芳如这才想起,今日正是乞巧宴。
“听说府尹府的璇玑宴今晚开宴,各家贵女都要献舞呢!”路人议论纷纷。
芳如脚步一顿,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既然正道走不通,那她便走一条险路!
她转身疾步回府,对贴身丫鬟沉声道:“去把我那套舞衣找出来。”
丫鬟惊愕:“小姐要做什么?”
芳如眸光坚定:“我要去璇玑宴,面见天子!”
璇玑宴。
偌大的府尹府人头攒动,灯火煌煌,贵女们衣香鬓影,却都在暗地里较着劲。
沈芳如一入场,便引来无数嫉恨的目光。
她不过着了件素雅的月白襦裙,发间只一支白玉簪,却因那欺霜赛雪的肌肤和盈盈一握的腰肢,硬生生将在场浓妆艳抹的贵女们都衬得俗气了几分。
“瞧她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儿。”兵部尚书之女赵明兰捏紧了手中团扇,嫉妒地盯着芳如那截露在轻纱外的雪白颈子,“装什么冰清玉洁!”
“哎呀!”芳如经过她身边时,赵明兰“不慎”将半盏葡萄酒泼在芳如肩头,猩红的酒液顿时在那月白衣料上洇开一片,“沈姑娘,真是对不住呢。”她嘴上道歉,眼中却闪着快意,这下看你还怎么装清纯!
芳如还未开口,四周已响起几声窃笑。
这些贵女们早就看不惯沈芳如,明明家世不是最高,却偏偏生得一副勾人的皮相。尤其是那双杏眼,不施粉黛也水汪汪的,不知勾走了多少公子的魂。
“赵小姐好生不小心。”苏婉卿款款而来,递上锦帕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芳如被酒液浸湿后更显婀娜的腰线,“沈姑娘这身衣裳......倒是更惹眼了。”
芳如抿唇,正要开口,苏婉卿又道,“沈姑娘若不嫌弃,可随我去更衣。”
芳如摇头:“多谢苏姑娘,我还有要事。”
芳如正欲避开人群,却在回廊转角处撞见一群贵女众星捧月般围着林月瑶。
那太常寺卿之女今日盛装华服,茜色罗裙上金线绣的牡丹在灯下熠熠生辉,正手持琉璃盏调制花酒。
“这‘醉芙蓉’可是我特意为陛下准备的。”林月瑶嗓音娇媚,指尖轻点盏中花瓣,“听说陛下最是喜爱......”
话音未落,她余光瞥见一抹素色身影,顿时声音拔高:“这不是沈大小姐吗?”她故意晃了晃满头珠翠,金步摇叮当作响,“怎么,你那未婚夫都下大狱了,还有闲情来赴宴?”
芳如脚步一顿,指尖不自觉地掐入掌心。
四周贵女们闻言纷纷掩唇轻笑,有人阴阳怪气道:“林姐姐有所不知,人家沈小姐可是出了名的清高呢。”
“清高?”林月瑶冷笑,“不过是仗着有几分姿色罢了。顾舟从前日日往我府上送诗,那首‘月上柳梢头’写得可真是......”
“林小姐记错了吧?”苏婉卿不知何时已站在芳如身侧,手中团扇轻摇,“那首诗明明是写给沈姑娘的,全京城谁人不知?”她眼波流转,故意压低声音,“倒是林小姐您,上次生辰宴上,顾公子送的可是......一套茶具呢。”
林月瑶脸色骤变,正要发作,芳如却已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林月瑶气急败坏的声音:“得意什么!顾舟不过是个阶下囚!”
芳如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苏婉卿快步跟上,低声道:“沈姑娘别往心里去,她们这是......”
“我没事。”芳如深吸一口气,在回廊拐角处停下脚步,“苏姑娘,你可知道陛下现在何处?”
苏婉卿摇头:“陛下行踪岂是我等能知晓的?不过……”她压低声音,“待会比舞环节,陛下必会现身。”
芳如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转身对贴身丫鬟道:“去把我备用的舞衣取来。”
“小姐!”丫鬟惊呼,“您真要……”
“快去。”芳如语气坚决,“这是救顾舟唯一的办法了。”
不多时,在偏殿的厢房里,芳如换上了一袭水红色广袖舞衣。
她将紫玉佛珠缠在腕间,对镜描眉点唇。镜中人眉目如画,却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
“小姐……”丫鬟声音发颤,“您订婚后忙于筹备婚事,许久没有练习,这太冒险了……”
话音未落,外间突然乐声大作。
“比舞开始了!”苏婉卿推门而入,看到焕然一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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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如时明显一怔,“沈姑娘你……”
芳如没有回答,径直走向殿外。鼓点再次响起时,她足尖轻点,如一片红云般飘然掠上高台。
广袖舒展间,那串紫玉珠在灯火下流转着妖异的光芒。
芳如每一个回旋都恰到好处地落在鼓点上,水袖翻飞如惊鸿踏雪,引得满座宾客屏息凝神。
“这是谁家的舞姬?竟有如此舞技!”
“那腰肢……啧啧,比醉仙楼的头牌还要软呢!”
台下议论声此起彼伏,却无人认出轻纱掩面的舞者正是方才被她们讥讽的沈芳如。
一众贵女们交头接耳,眼中既有嫉妒又有警惕,今日璇玑宴说是乞巧,实则是为天子选妃,谁不想借此机会飞上枝头?
林月瑶死死盯着台上那道翩若惊鸿的身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今日盛装打扮,为的就是能在众贵女中脱颖而出,博得圣眷。
“不过是个下贱舞姬罢了!”她猛地站起身,甩开侍女搀扶的手,“看本小姐来教她什么叫真正的舞蹈!”
一旁的赵明兰见状,也按捺不住地起身:“林姐姐且慢,这等粗鄙之人,何须你亲自动手?”她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紧盯着高阁方向,谁不知陛下最爱看斗舞?这可是露脸的好机会。
“都让开!”户部尚书之女王静姝直接推开众人,“我自幼习舞,让我来!”
一时间,竟有三四位贵女争相要上台。
最后还是林月瑶一把推开众人:“都滚开!我父亲可是太常寺卿,掌管礼乐,你们也配?”
她气势汹汹冲上高台,茜色裙摆如火焰般张扬。可刚跳了几个动作,就听台下传来此起彼伏的窃笑,她的舞姿僵硬如木偶,在芳如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衬托下,活像只扑棱的母鸡。
“哈哈哈,林小姐这是在跳驱邪舞吗?”
“快下来吧,别丢人了!”
“就这还想入宫?”
嘲笑声中,林月瑶一个趔趄,竟被自己的裙摆绊倒,重重摔在台上。珠钗散落一地,精心描绘的妆容也花了,活像个滑稽的戏子。台下哄笑更甚,其他贵女们非但不同情,反而暗自庆幸,又少了个竞争对手。
高阁之上,周凌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时已放下。
他微微前倾身子,目光如炬地锁住台上那抹红影。当芳如一个回身,轻纱随风扬起,露出半张绝色容颜时,他瞳孔骤然收缩。
“这舞姿……”他低喃,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仿佛在回味什么。
台上,芳如似有所感,蓦然回首。
隔着重重人影,她的目光与高阁上那道灼热的视线相撞。周凌唇角微勾,突然抬手示意乐师变换曲调。
鼓点骤然急促,芳如心头一跳,却见周凌不知何时已来到栏杆边,修长的手指随着节拍轻叩。那眼神分明在说:让朕看看,你还能跳出什么花样。
芳如咬唇,索性扯下面纱,水袖一甩缠上梁柱,借着力道腾空而起。
紫玉佛珠在空中划出莹紫流光,衬得她如九天玄女下凡。满座哗然中,她分明看见周凌眸色一暗,喉结微微滚动。
“有意思。”他低笑,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传朕旨意——”
3. 交易
“今晚的璇玑宴,朕要亲自赐酒。”
周凌低沉的声音如惊雷炸响,满座哗然。舞乐骤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台上那抹红影身上。
芳如还保持着最后一个回旋的姿势,胸口微微起伏,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
“这舞姬是谁?竟能得陛下青眼!”
“方才戴着面纱没看清,如今细看,这容貌真是美若天仙。”
芳如缓缓直起身,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灼热视线,有震惊,有嫉妒,更有掩不住的艳羡。
那些方才还对她冷嘲热讽的贵女们,此刻一个个攥紧了手中锦帕,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赵明兰死死盯着芳如那张明艳动人的脸,手中的团扇“咔嚓”一声折断了扇骨。
林月瑶更是脸色铁青,方才摔散的珠钗还未来得及整理,此刻发髻半散,活像个疯妇。
“沈姑娘,请随奴婢来。”一名身着绛色宫装的嬷嬷恭敬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向芳如行礼,“陛下在琉璃花厅等您。”
“琉璃花厅?!”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谁不知道那琉璃花厅是先帝为前任府尹的女儿——宠妃刘氏所建,寻常人连靠近都不被允许!
芳如垂眸,强自镇定地跟着嬷嬷离开。她能感受到背后如芒在背的目光,那些贵女们精心打扮数月,就为能在宴会上得天子一顾,却不想被她这个“舞姬”捷足先登。
琉璃花厅。
月光透过五彩琉璃,在芳如惊魂未定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她站在花厅中央,紫玉佛珠在腕间微微发烫。
“沈姑娘好舞技。”
低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芳如猛地转身,只见周凌不知何时已立在窗前。他褪去了玄色龙袍,只着月白常服,却更显得长身玉立,俊美如谪仙。
“参见陛下。”
芳如盈盈下拜,裙裾如花瓣般在青石地上铺展。
周凌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把玩着一只琉璃盏,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沈姑娘的舞,让朕想起西域进贡的火烈鸟。”他唇角微勾,“不过……”
话音未落,花园深处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巨响。
紧接着是女子惊慌的尖叫和男子狼狈的呛水声。
只见荷塘里水花四溅,礼部侍郎之子杜衡正手忙脚乱地拖着工部尚书之女程锦瑟往岸上爬,两人衣衫尽湿,程锦瑟鬓边的珠花还挂着几根水草。
“怎么回事?!”
“快!快去拿干净衣裳!”
宾客们闻声涌来,侍女们手忙脚乱地递帕子、取披风。
混乱中,芳如趁机凑近周凌身侧,袖中暗香浮动:“陛下,听闻醉仙楼新得了西域葡萄酒,窖藏十年方启……”
周凌眸光一暗,手中琉璃盏“叮”地搁在案上。
他起身时衣袍掠过芳如指尖,带起一阵沉水香风:“那便……去尝尝。”
醉仙楼二楼。
雅间里,夜明珠泛着幽光。沈芳如跪坐在案几前,素手执壶,为周凌斟了一杯琥珀色的琼浆。酒液在琉璃盏中荡漾,映着她微微发颤的指尖。
“陛下,”她深吸一口气,俯身叩首,“顾舟冤枉。他与周骏素不相识,不过是捐了些香火钱,怎就成了同党?求陛下明察!”
周凌斜倚在软枕上,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杯,目光却落在她低垂的颈间。那截雪白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让他想起方才宴上她惊鸿一舞时,那截若隐若现的腰肢。
“证据确凿啊。”他轻叹一声,语气惋惜,眼底却带着几分玩味,“朕虽为天子,也不能徇私枉法。”
芳如猛地抬头,正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周凌眼中似有暗流涌动,指尖在她腕间不轻不重地摩挲着佛珠,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陛下,”她强自镇定地抽回手,后退半步,“民女此来,是为顾舟鸣冤。”
周凌眸光一暗,慢条斯理地直起身:“哦?沈姑娘这是要状告朕的官员渎职?”
“大理寺收押顾舟三日,却迟迟不审理此案。”芳如攥紧袖中的诉状,“民女有证据证明他与周骏毫无瓜葛。”
芳如指尖微颤,将袖中诉状攥得更紧:“陛下明鉴,顾舟与周骏素不相识,此案分明……”
“这个?”周凌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在她眼前晃了晃,“沈姑娘的证词,朕早看过了。”
案几上的烛火猛地一跳,映得那文书上的字迹清晰可辨,正是她今日递进大理寺的证词!
芳如心头剧震,还未及反应,便见那文书被随手掷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这些……”周凌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褶皱,“可证明不了什么。”他忽然俯身,衣衫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你的顾郎,瞒着你的事情……可不止这一件。”
芳如倏然抬眸,正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星目里。烛火在他眼中跳动,如同暗夜里的鬼火,烧得她心头发慌。那目光太过露骨,让她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后腰却抵上了冰冷的案几。
卑鄙!她在心中暗骂。什么证据确凿?分明是他有意刁难!
芳如浑身僵直,周凌突然伸出手指,指尖在她腕间不轻不重地摩挲着佛珠,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那串紫玉佛珠在他指尖转了个圈,发出细微的碰撞声。他的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逼得她不得不抬头与他对视。
“陛下……”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声音却还是泄露了一丝颤抖,“顾舟一案……”
“嘘。”周凌突然以指腹抵住她的唇,那触感让她浑身一僵,“沈姑娘今日这舞,跳得甚合朕心。”他俯身靠近,龙涎香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尤其是最后那个回眸……”
芳如下意识后退,却退无可退。周凌顺势逼近,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紧绷的下颌线:“坊间都说朕好美色……”他低笑一声,“倒也不算冤枉。”
窗外的月光透过五彩琉璃,在他俊美的面容上投下斑驳光影。
那双幽深的星眸近在咫尺,目光如有实质般描摹着她的眉眼。
芳如呼吸一滞,能清晰地看见他眼中映着的自己,微微发颤的睫毛,紧抿的唇,还有眼底藏不住的惊惶。
“怕了?”
周凌低沉的嗓音裹挟着温热吐息,擦过她耳际。修长的手指自下颌缓缓下移,在颈侧跳动的脉搏处轻轻一按,激得她浑身一颤。
“除了顾舟……”他指尖流连在那寸肌肤,感受着指下骤然加速的心跳,“你就没有别的话,要对朕说?”
芳如屏住呼吸,颈间被他触碰的地方仿佛被烙铁灼过,滚烫得生疼。
这距离太危险,近得能数清他眼睫投下的阴影,近得能闻到他衣襟间沉水香混着龙涎的气息,近得……让她终于看清这位暴君眼底翻涌的,究竟是怎样的暗潮。
“臣女……”她强自镇定,却控制不住泛红的耳尖,“只求陛下明察秋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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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察?”周凌忽然收手,慵懒地靠回椅子,眼神却愈发幽深,“沈小姐可知,上一个敢这般算计朕的人,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芳如心头剧震,却见他又忽而倾身,修长的手指勾起她一缕散落的青丝:“不过……”他慢条斯理地将发丝绕在指间,“朕今日心情不错。”
那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将她融化,芳如终于确信,这暴君确实对她起了心思。传闻中他强占臣妻、掳掠民女的种种恶行在脑海中闪现,让她胃部一阵绞痛。
芳如深吸一口气,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若陛下愿开恩……”她声音微哑,每个字都似从齿间挤出,“臣女愿……”
周凌忽然抬手,冰凉的指尖抵在她唇上:“想清楚再说。”他眸色深沉,声音却轻柔得近乎蛊惑,“朕要的,可不是什么犬马之劳。”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声响。芳如抬眸,正对上他灼人的目光。那双眼如深潭,倒映着她苍白的面容。
“臣女……”她喉间发紧,终是轻声道,“愿以己身,换顾舟性命。”
话音方落,周凌忽然将她拉入怀中。他的唇擦过她的耳垂,声音暗哑:“记住你说的话。”
芳如靠在他胸前,听着那强健有力的心跳,心中一片冰凉。
她知道自己已踏入深渊,却别无选择。
周凌的唇烙在她眉心,灼热的呼吸混着龙涎香的气息,烫得芳如浑身发颤。
他修长的手指穿过她散落的青丝,猛地将她按在雕花屏风上。
“陛……下……”芳如的抗议被吞没在炙热的吐息间。
周凌的唇沿着她颈侧游移,在锁骨处重重一咬。她吃痛仰头,却给了他可乘之机,滚烫的舌撬开贝齿,带着不容抗拒的帝王威势长驱。
就在他手掌探入衣襟的刹那,巷子里突然传来女子凄厉的尖叫:“救命!有强盗!”
利刃入肉的闷响清晰可闻。
芳如猛然清醒,抵住他胸膛:“有人遇害!陛下……”
周凌却纹丝不动,拇指恶劣地碾过她红肿的唇瓣:“高玄。”他头也不回地冷声道,暗卫首领立刻如鬼魅般现身,“去处理。”
急促的脚步声远去,他再度欺身而上。
烛火摇曳,映照着案几上交缠的身影。
周凌修长的手指挑开杏色肚兜的系带,丝绸滑落的瞬间,芳如如玉的肌肤在微凉空气中泛起细小的战栗。
“陛下……”她羞愤地别过脸去,却听见房门被猛地撞开的声响。
“报!北境急——”侍卫的声音戛然而止。
烛光剧烈晃动,在墙上投下两人交叠的剪影,天子衣裳半敞,将怀中人儿压在紫檀案几上。芳如的月白罗裙早已滑落腰际,墨发如瀑铺散,衬得那截雪背越发晃眼。
“滚!”
周凌暴怒地抓起茶盏掷去,瓷器碎裂声与房门重重闭合的声响几乎同时响起。
寂静重新笼罩内室,一滴泪终于从芳如眼角滑落。
“现在知道哭了?”周凌粗粝的指腹抹过她湿润的眼角,却在触及那颗泪痣时骤然放轻了力道。他忽然含住她小巧的耳垂,在齿间不轻不重地碾磨:“晚了……”
温热的气息顺着颈侧游走。芳如咬紧下唇,却抑制不住喉间溢出的轻颤。周凌低笑一声,在触及恶意地加重了力道。
“既然要以身相抵……”他的唇几乎贴着她的,“就让朕看看,沈姑娘的诚意。”
4. 出逃
天光微亮时,周凌终于餍足。
他披衣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锦被中的女子:“顾舟的命,朕留着了。”
芳如没有抬头,只听见房门开合的声响。
一滴泪无声地渗入绣着金线的枕面。
半年后。
上京城最热议的话题莫过于年轻帝王对沈家女的痴迷。
“听说昨日陛下又赐了十斛南海明珠给宸妃娘娘……”
“嘘!小声些!太常寺卿家的林小姐不就是因为背后议论这事,今早被发现舌头被割了吊在自家府门上!”
“老天爷啊!我昨儿还看见林小姐在赏花宴上……”
流言蜚语中,芳如端坐在紫宸殿的梳妆台前,任由宫女为她梳妆。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周凌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爱妃。”他俯身从背后环住她,修长手指抚过她唇瓣,“那个乱嚼舌根的贱人,朕已经处置了。”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她不是夸你‘狐媚惑主’么?朕让她这辈子都说不出话了。”
芳如浑身一颤,铜镜中映出周凌雪狼的眼神。
他执起梳妆台上的金剪,慢条斯理地绞碎她一缕青丝:“你的名声、你的发丝,哪怕一根汗毛都是朕的。”碎发从他指间簌簌落下,“这些闲言碎语,朕一个字都不想再听见。”
大宫女突然扑通跪下:“陛、陛下,太常寺卿在宫门外跪着……”
“让他跪着。”周凌冷笑,“传旨,太常寺卿教女无方,革职查办。其女尸首悬挂朱雀门三日,以儆效尤。”
芳如指尖发冷。
她与林月瑶的嫌隙由来已久,半年前璇玑宴上,林月瑶就曾当众讥讽她“不过是顾舟的退而求其次”;昨日赏梅宴上,又因一句“以色侍人”起了争执。
可芳如万万没想到,今晨竟听闻林月瑶被赐死的消息。
“怎么?爱妃觉得朕处置不当?”周凌的手指突然收紧,捏得她下巴生疼。
芳如垂下眼睫,掩去眼中的惊惶:“臣妾只是……觉得陛下不必为这等小事动怒。”
周凌冷笑一声:“这后宫上下,没有比爱妃更紧要的事。”
他忽然贴近她耳畔,温热的呼吸激起一阵战栗,“朕倒要看看,往后谁还敢对你说半个不字。”
殿外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想必是太常寺卿的家眷。
芳如攥紧了衣袖,想起林月瑶最爱的那支翡翠簪子,昨日赏梅时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爱妃走神了。”周凌不悦地扳过她的脸,“看来是朕昨夜不够尽力?”
芳如强忍哽咽,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陛下说笑了。”
她目光掠过周凌刀锋般的眼角,忽然觉得这满殿的金玉堆砌,都透着一股血腥气。
殿外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芳如透过珠帘,看见年迈的太常寺卿昏倒在丹墀下,额角渗出的鲜血染红了汉白玉台阶。
周凌却笑着捂住她眼睛:“脏,别看了。”
她下意识拢紧衣领,那里还留着昨夜周凌亲吻时留下的红痕。
然而,只有贴身侍女知道,那华服下掩藏着多少青紫。
昨夜周凌疯了一般在她腰间掐出朵朵淤痕,就因为她梦中无意识喊了顾舟的名字。
“陛下,该上朝了。”大太监在门外轻声提醒。
周凌充耳不闻,反而将芳如打横抱起:“今日罢朝。朕要亲自为爱妃画一幅踏雪寻梅图。”他踹开试图劝阻的太监,“传朕旨意,即日起紫宸殿用度比照中宫,宸妃见君不跪,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
这般恩宠,本朝开国以来闻所未闻。
芳如靠在他怀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知道,这不过是暴君精心打造的黄金囚笼,而总有一天,她会带着顾舟,从这牢笼中逃走。
机会终于来临。
周凌出巡在即,芳如倚在龙案旁,手指轻轻拨弄着案上的奏折,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慵懒的试探。
“陛下此去半月,臣妾在宫中难免无趣。”她声音轻软,指尖却有意无意地划过他的手背,“不如赐臣妾一块令牌,也好让臣妾偶尔出宫散心?”
周凌眸光一沉,捏住她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她动弹不得。
他似笑非笑:“爱妃这是嫌宫里闷了?”
芳如迎着他的目光,不躲不闪,唇边噙着一抹娇嗔的笑意:“陛下若是不放心,大可派几个暗卫跟着。”她微微倾身,“还是说……陛下怕臣妾跑了?”
周凌低笑一声,忽而松手,从腰间解下一枚玄铁令牌,丢进她掌心:“朕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
三日后,刑部大牢外。
芳如一身华服,身后跟着二十名宫婢、十名侍卫,排场之大,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宸妃娘娘驾到!”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沉寂。
刑部侍郎匆匆迎出,额头沁出冷汗:“娘娘,此处污秽,您千金之躯,怎可驾临?”
芳如淡淡扫他一眼:“本宫奉陛下口谕,提审叛逆顾舟。”
“这……”侍郎迟疑。
她冷笑,指尖轻敲令牌:“怎么,要本宫请陛下亲自来跟你说?”
侍郎腿一软,当即跪地:“臣不敢!臣这就去提人!”
牢门开启。
顾舟被带出来时,形容枯槁,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如昔。
他抬头,在看到芳如的瞬间,瞳孔骤缩。
芳如强压下翻涌的情绪,面上依旧倨傲:“带走。”
宫门外。
马车早已备好,芳如亲自将顾舟扶上车。
车帘落下,芳如迅速褪去华贵的宫装,换上一身粗布衣裳。她指尖微颤地系好最后一根衣带,望向角落里那个形销骨立的男子。
“顾舟,我们走。”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芳如攥紧衣袖,直到京城的轮廓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敢松一口气。
寒风卷着尘土扑进车厢,她下意识拢了拢衣襟,几日前,她还穿着鲛绡纱裁制的宫装,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直闯御书房。
当时周凌正在与兵部尚书议事,她连通报都不等,提着繁复的裙摆径直闯入,在尚书惊骇的目光中,质问他。
“陛下答应过臣妾,不会对顾舟用刑!”她的声音在肃穆的御书房里如碎玉般清亮。
兵部尚书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周凌却只是抬手示意他退下。
书房只剩他们二人后,周凌一把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皱眉。“爱妃好大的胆子。”他的拇指摩挲着她腕间跳动的血脉,语气危险又玩味,“为了个叛徒,连朕的朝政都敢搅乱?”
她昂着头:“陛下若真当臣妾是玩物,不如现在就杀了臣妾!”话音未落,周凌突然大笑,竟亲手扶正她歪斜的簪子:“朕就爱你这性子。”他咬着她耳垂低语,“不过顾舟的命,得看爱妃今晚的表现……”
此刻,马车突然一个颠簸,将芳如从回忆中惊醒。
顾舟虚弱地靠在车壁上,久违的阳光透过车帘缝隙洒在他脸上,映出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容。
半年的地牢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深陷在眼窝里,布满血丝。
他艰难地抬起手,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芳如……”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惊雷般碾碎了马车内的宁静。
芳如的心猛地一沉。
她掀开车帘的手微微发抖,只见远处尘土飞扬,一队黑甲骑兵如乌云压境般疾驰而来。
那面绣着金色龙纹的玄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是御林军!
“别怕,”她强自镇定地放下车帘,转身握住顾舟颤抖的手,声音轻柔却坚定,“前面不远就有家客栈,我们先躲一躲。”
顾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山间客栈破旧的门楣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芳如松了口气,却在下一刻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她的心猛地揪紧,拉着顾舟加快脚步。
“快进去!”她推开门,一股霉味夹杂着劣质酒气扑面而来。
客栈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掌柜是个满脸皱纹的老者,正打着瞌睡。
“一间房,要最里面的。”芳如压低声音,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放在柜台上。
老掌柜浑浊的眼睛在看到银子时亮了一下,随即又恢复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慢吞吞地取下一把钥匙。
楼梯吱呀作响,芳如扶着顾舟上楼,感觉到他身体的重量越来越依靠在她身上。
进入房间后,顾舟终于支撑不住,踉跄着倒在简陋的木床上。
“让我看看你的伤。”芳如急切地凑近,手指颤抖着解开顾舟的衣襟。
胸膛上纵横交错的鞭痕和烙印出现时,她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
“别哭……”顾舟抬手想擦去她的泪水,却在半途无力地垂下,“不值得。”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刺进芳如心里。
她知道顾舟指的是什么,这半年来,她作为周凌的宠妃,锦衣玉食,而他却在地牢里受尽折磨。
“我去打些热水。”芳如匆匆转身,怕他看到自己崩溃的表情。
厨房里,她一边烧水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马蹄声似乎远去了,但她不敢放松警惕。周凌的御林军无孔不入,尤其是那个李佐,出了名的狠辣无情。
水汽氤氲中,半年前那场噩梦般的审判又浮现在眼前。
阴暗的刑堂里,顾舟被铁链锁着跪在地上,身上的囚衣血迹斑斑。
周凌高坐在龙椅上,突然一把将她拽到腿上。
她至今记得顾舟骤然抬头的模样,那双总是温柔注视她的眼睛布满血丝,青筋暴起的脖颈上还带着枷锁的勒痕。
“芳如!”
顾舟嘶哑的喊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当时她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也不敢哭出声,生怕自己的眼泪会成为刺向顾舟的又一把刀。
“姑娘,水开了。”老掌柜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芳如闭了闭眼,将那些画面强行压下。
现在不是回忆的时候,顾舟还需要她。
芳如谢过老人,端着热水回到房间。顾舟已经半坐起来,靠在墙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
“我帮你清理伤口。”芳如浸湿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身上的伤。每一道疤痕都让她心如刀绞。
房间里只有布巾摩擦皮肤的声音和水滴落入盆中的轻响。
芳如能感觉到顾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有太多她读不懂的情绪。
“你变漂亮了。”顾舟突然说。
芳如的手顿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的变化,华服珠宝,精致的妆容,这些都是周凌强加给她的。她厌恶这些改变,却不得不接受,只为等待今天这样的机会。
“别说这些。”她轻声回答,继续手上的动作。
顾舟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碰过你多少次?”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眼睛里燃着她从未见过的怒火。
芳如的心跳漏了一拍。“顾舟,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回答我!”他猛地提高音量,随即因牵动伤口而痛苦地弓起身子。
“你疯了吗?外面可能有追兵!”芳如压低声音急道,试图挣脱他的手。
顾舟却像没听见一样,执拗地盯着她:“我的未婚妻被那个暴君睡了半年,难道我没有权利知道吗?”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甩在芳如脸上。
她感到一阵眩晕,所有的委屈、恐惧和这半年来的屈辱一起涌上心头。
“你以为我愿意吗?”她的声音颤抖着,“我每一天都在想着怎么救你出来,我……”
“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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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你就用身体取悦他?”顾舟冷笑,“真是个好计划。”
芳如再也忍不住,扬手给了他一耳光。
清脆的响声在狭小的房间里格外刺耳。顾舟的脸偏向一边,嘴角渗出血丝。
“你以为这半年我好过吗?”芳如的眼泪夺眶而出,“每次他碰我,我都想死!但我不能,因为我知道你还活着,我要救你出来!”
顾舟抬手擦去嘴角的血,眼神复杂地看着她:“那你为什么不跟他同归于尽?为什么还要活着受这种屈辱?”
“因为我想见你!”芳如几乎是喊出来的,随即惊恐地捂住嘴。但已经晚了。
楼下传来一阵骚动,然后是沉重的脚步声。
芳如的脸色瞬间惨白,有人上来了。
顾舟也意识到了危险,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伤势过重而跌回床上。
芳如飞快地环顾四周,房间小得无处可藏,唯一的窗户外面是陡峭的山崖。
“躲到床下去!”顾舟急促地说。
可芳如刚俯下身,房门就被猛地踹开。
几个身着御林军服饰的壮汉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李佐,周凌最信任的爪牙,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冷酷男人。
“果然在这里。”李佐冷笑道,目光在芳如和顾舟之间来回扫视,“宸妃娘娘,陛下待您不薄,您就这样回报他?”
芳如挺直腰背,挡在顾舟前面:“李统领,放我们走,我可以给你足够的金银……”
李佐大笑起来:“娘娘说笑了。您觉得我会背叛陛下吗?”他的笑容突然消失,眼神变得阴鸷,“拿下他们!”
两名士兵上前,芳如奋力挣扎,却被轻易制住。顾舟怒吼一声扑向李佐,却被对方一脚踹在胸口,重重撞在墙上。
“顾舟!”芳如尖叫着,看到他嘴角溢出鲜血。
李佐拔出佩刀:“陛下只说带娘娘回去,可没说怎么处置你这个叛贼。”
顾舟艰难地站起来,眼神中是不屈的火焰:“来啊,杀了我!但放她走!”
“顾舟,不要!”芳如哭喊着,却被士兵牢牢按住。
李佐狞笑着举起刀:“真是感人。可惜……”
刀光闪过,芳如的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
她看到顾舟的瞳孔放大,看到他缓缓倒下,看到他胸前绽开的血花染红了粗布衣衫。
“不!”她的尖叫声撕心裂肺,挣扎着想要扑向顾舟,却被粗暴地拽回。
李佐甩去刀上的血迹,冷漠地吩咐:“把娘娘带走,尸体扔下山崖。”
芳如被拖出房间,她最后看到的是顾舟微微睁着的眼睛,那里面还残留着对她的眷恋。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破碎的啜泣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不多时,芳如被塞进车厢。
挣扎间,腕上那串紫玉佛珠突然崩断,晶莹的珠子滚落在猩红的地毯上,像一串带血的泪滴。
车帘猛地被掀起,夹杂着雪花的寒风灌入车厢。
周凌骑着玄黑色战马拦在车前,龙纹大氅上落满碎雪。
他俯身靠近车窗。
“爱妃何必为了个负心人寻死觅活?”低沉的声音裹挟着热气拂过她耳畔,修长的手指突然捏住她的下巴,“顾舟早在外头养了外室,连孩子都会跑了。”
芳如猛地别过脸:“你胡说!”她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周凌不怒反笑,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封泛黄的信笺,扔进她怀里:“好好看看,你心心念念的情郎是个什么货色。”
信纸展开的瞬间,芳如的呼吸凝滞了。
那确实是顾舟的笔迹,字里行间满是对“阿沅”的柔情蜜意,末尾还画着个稚拙的小人,旁边写着“我们的孩儿”。墨迹晕染处,依稀可见被泪水打湿的痕迹。
“这不可能……”她浑身发抖,突然抓起一颗滚落在座椅下的佛珠。
紫玉珠子沾了她的唇脂,在指尖泛着妖异的粉光。
周凌瞳孔骤缩,还未来得及阻止,就见她仰头将佛珠吞了下去。
“芳如!”暴君的嘶吼震落了车檐的积雪。
他几乎是从马背上飞扑进车厢,铁甲撞得车厢剧烈摇晃。
滚烫的手掌强行撬开她的牙关,指节在她喉间粗暴地翻搅:“吐出来!朕命令你吐出来!”
喉间传来剧痛,芳如却笑了。
终于……终于可以……
“姑娘?姑娘?”
一道清亮的女声将她惊醒。芳如猛地睁眼,发现自己竟站在府尹府的玉阶前。
身旁的侍女正疑惑地看着她:“姑娘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丝竹声。
芳如低头看向自己,淡青色织锦襦裙上绣着初春的杏花,腕间那串紫玉佛珠完好无损地泛着奇异的光泽。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听说今晚陛下会亲临璇玑宴,不知哪位姐妹能有这个福分……”
四周衣香鬓影,各府贵女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有人紧张地整理着钗环,有人小声议论着圣颜,还有人在偷偷往袖中藏绣了闺名的香囊。
芳如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指尖不自觉地抚上腕间那串紫玉佛珠,温润的触感提醒她,这不是梦。
“沈姑娘怎么还在这儿?”身后传来礼官催促的声音,“宴席就要开始了。”
芳如深吸一口气,抬眸望向灯火通明的殿内。透过晃动的珠帘,她隐约看见龙椅上那道熟悉的身影。
是周凌!她的心猛地一跳,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就是在这场夜宴后,她被迫入宫为妃!
她竟然回到了半年前那个改变命运的夜晚!
远处朱红院门大开,灯火将夜色照得恍如白昼。
“这一世,我绝不会让悲剧重演。”芳如攥紧衣袖,在踏入殿门时,目光坚定地望向了周凌所在的方向。
5. 相顾
然而珠帘轻晃,龙椅上已空无一人。只有案几上那盏未凉的茶,证明帝王方才还在此处。
“小姐?”青杏小声提醒,“该更衣了……”
芳如收回目光,回到厢房,她径直走向衣箱:“不,换那套湖蓝的。”
青杏捧着月白襦裙的手一顿:“可大人吩咐……”
“去把马车上的话本取来。”芳如的声音因压抑的情绪而微微发颤,指尖轻抚过腕间的紫玉佛珠,这是前世她没来得及送给顾舟的。
璇玑宴的灯火再次映入眼帘,芳如已焕然一新。
湖蓝色广袖留仙裙在行走间如流水般波动。
她踏入厅堂的刹那,明显感觉到投来的目光与前世截然不同,好奇多于嫉妒,惊艳多于敌意。
“哟,沈姑娘今日倒是转了性。”赵明兰果然如前世般拦在路中央,手中的葡萄酒杯危险地倾斜着,“不过蓝色可不衬你……”
就在酒液即将泼出的刹那,芳如突然侧身一让,同时袖中手指轻弹。
赵明兰脚下不知怎的一滑,整杯酒全洒在了自己杏黄色的裙裾上,活像尿了裤子。
“赵小姐当心。”芳如扶住她手腕,指尖藏着的一粒香丸顺势滚入对方袖中,“地上有果渍。”
赵明兰涨红了脸,正要发作,忽然闻到一股恶臭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
周围贵女纷纷掩鼻后退,连她的贴身丫鬟都忍不住皱眉。
芳如优雅退开,唇角微扬。
那香丸是她特制的“七里臭”,遇酒即化,足够赵明兰“香”飘整晚了。
“沈姑娘好身手。”苏婉卿摇着团扇走近,目光落在芳如从容的仪态上,“赵小姐这下可要懊恼好一阵子了。”
芳如浅笑:“苏姐姐说笑了,不过是赵小姐自己不小心。”她目光扫过回廊方向,“倒是林小姐似乎准备了特别的节目。”
话音未落,回廊处已传来林月瑶张扬的笑声。
芳如眯起眼,看着那袭茜色罗裙如火焰般灼人眼目。前世就是这杯“醉芙蓉”,让林月瑶进入皇家赏花会,最终招致杀身之祸。
“……陛下最爱牡丹,我这酒中特意加了……”
芳如径直走过去,在林月瑶最得意的时刻轻声插话:“林姐姐错了,陛下厌恶牡丹,和亲的南疆珞妃就是死在牡丹园里的。”
满座哗然。
林月瑶的手一抖,琉璃盏差点脱手:“你胡说什么!”
芳如从容地从袖中抽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封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牡丹亭记》。
“姐姐若不信,不妨看看这个。”她随手翻开一页,指尖点在某个段落上,“这里写得清清楚楚。”
林月瑶狐疑地凑近,只见纸上赫然写着:“那君王见牡丹则掩鼻,道是亡国之兆……”
她刚要发作,芳如已经合上册子,轻笑道:“哎呀,拿错了。这是前几日看的话本子。”
她故作惊讶地眨眨眼,“不过姐姐细想,话本里的故事,不都是从宫里传出来的么?”
林月瑶的手僵在半空,酒液在盏中晃出细小的涟漪。周围的贵女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有人甚至悄悄后退了半步。
芳如将话本重新塞回袖中,语气轻快:“横竖都是书里写的,姐姐就当个趣闻听听。这‘醉芙蓉’……”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那猩红的酒液,“还是留着自个儿品尝吧。”
林月瑶脸色煞白。她父亲虽为太常寺卿,却从未听闻这等秘辛。若真在御前触了忌讳……
芳如的目光平静如水,却让林月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姐姐可知道,”芳如的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南疆珞妃生前最爱茜色罗裙,发间常簪九凤朝阳的金步摇。”
林月瑶的手猛地一颤,指尖触碰到的金凤簪突然变得滚烫。
她想起去年宫宴上,自己确实见过一幅珞妃的画像,那画中人的装扮,与她今日竟有七八分相似。
“珞妃死后,陛下命人将她的所有画像都收了起来。”芳如继续道,指尖轻轻划过琉璃盏边缘,“听说……是因为看一次就厌恶一次。”
夜风突然转凉,吹得林月瑶后背发冷。
她想起父亲确实警告过,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任何关于珞妃的事。
芳如看着林月瑶渐渐惨白的脸色,轻叹一声:“姐姐今日这身装扮很美,只是……”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那支金凤步摇,“太容易让人想起心烦之事了。”
四周的贵女们好奇地张望,却听不清两人的私语。
林月瑶手中的琉璃盏“啪”地掉在地上,碎成数片。
她一把抓住芳如的手腕,将她拽到廊柱后的阴影处:“沈芳如,你到底想说什么?”
芳如任由她抓着,轻声道:“姐姐可知为何珞妃会被赐死?”不等回答,她继续道:“因为她总爱在陛下面前说别人的不是,最后……”
“够了!”林月瑶猛地松开手,胸口剧烈起伏。她突然想起自己方才正要嘲讽芳如的话,后背顿时沁出一层冷汗。
芳如理了理被攥皱的衣袖:“姐姐若不信,大可以继续。”她抬眼看向林月瑶发间那支金灿灿的步摇,“只是妹妹实在不忍心,看姐姐步珞妃的后尘。”
林月瑶的手不自觉地摸向发间的金凤步摇,指尖微微发抖。她突然想起父亲曾隐晦地提醒过,陛下最厌恶后宫搬弄是非……
远处的乐声渐起,比舞即将开始。芳如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欲走。
“等等!”林月瑶突然叫住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慌乱,“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上一世,林月瑶因一句“以色侍人”被周凌赐死,这一世,她不想再看一次。
林月瑶虽然曾经奚落过自己,却也罪不至死。芳如轻声道:“因为有些错,一旦犯了,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就看林月瑶自己的选择了。
林月瑶呆立在原地,看着芳如远去的背影,突然抬手拔下了那支金凤步摇,狠狠扔进了荷花池。
“沈姑娘。”身后传来苏婉卿的声音,带着几分探究,“你方才说的珞妃之事……”
芳如回神,冲她浅浅一笑:“苏姐姐,待会儿比舞,可愿跳一曲‘流云回雪’?”
苏婉卿惊讶地睁大眼睛:“那是前朝剑舞,早已失传,我如何会?”
芳如指尖微颤。她想起前世在御书房外等候时,曾透过雕花窗棂,看见周凌独自在月下习剑的身影。
那凌厉的剑势里,分明藏着“流云回雪”的韵致,这位帝王竟将失传的剑舞化入了自己的武学。
“我教你。”她轻声说着,引苏婉卿来到庭院角落。
月光下,她折下一枝垂丝海棠,花枝在她手中宛若有了灵性。
“看仔细了。”芳如手腕一振,花枝破空时带起细碎的花雨。
她的身姿翩若惊鸿,每一个起落转折都恰到好处,仿佛与天地韵律相合。
这是她前世躲在屏风后,偷学周凌剑招时悟出的要诀。
苏婉卿不由屏息。
芳如贴近她身后,轻托她的手腕:“这里要这样转腕,像执笔题字般……”她突然顿住,这个动作,与周凌批阅奏折时的姿态何其相似。
“看好了。”她手腕轻转,花枝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
每一个转身都精准复刻着记忆中的舞步,那是在无数个被召幸的夜晚,她为了取悦周凌而反复练习的成果。
苏婉卿看得入神,不自觉地跟着比划起来。
芳如停下动作,帮她调整手腕的角度:“这个回旋后要向东北角转身,那里……”她顿了顿,想起前世周凌总是坐在那个位置,“会有惊喜。”
芳如边示范边轻语,花瓣随着她的动作簌簌飘落,“转腕时力道要恰到好处,就像……”她的声音突然一顿,眼前浮现出前世周凌专注凝视的目光。
“你怎会懂得这般精妙的剑舞?”苏婉卿接过花枝,眼中满是惊叹。
月光下,芳如的指尖轻抚过飘落的花瓣:“曾经……有人最爱看这支舞。”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说给自己听,“但这一世,我不会再为他跳舞。”
海棠花枝在苏婉卿手中微微颤动,几片花瓣无声飘落。
芳如弯腰拾起一片,在指尖轻轻捻碎,就像碾碎那些不该再忆起的过往。
乐声渐歇,宴席间一时安静下来。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沉寂:“比舞开始。”
林月瑶倚在角落,手中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早没了先前争奇斗艳的心思。
其余贵女们面面相觑,竟无人敢上前,谁愿与醉仙楼精心调教的花魁一较高下?
就在这微妙的静默中,苏婉卿缓步登台。
她手中的海棠花枝犹带夜露,在灯火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乐声再起时,她手腕轻转,花枝破空划出一道银弧。
芳如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苏婉卿的每一个腾挪都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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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好处。
银铃随着她的旋转发出清越的声响,宛若月下清泉叮咚。那支被她亲手调教过的“流云回雪”,此刻正绽放出惊人的光华。
“第三个回旋……”芳如无声呢喃。
果然,苏婉卿在转身时精准地望向东北角,那里,一道颀长的身影正隐在廊柱阴影中。玄色衣袍上的暗纹在灯光下一闪而逝,芳如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好!”
满座喝彩声中,苏婉卿一个漂亮的回旋收势,裙摆如花瓣般绽放。
芳如的目光却死死锁在周凌身上,只见帝王漫不经心地抚弄着玉扳指,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这不对劲。
芳如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前世她跳这支舞时,周凌的眼神炽热得几乎要将她灼穿。
那时他手中的酒杯倾斜了都未察觉,酒液浸湿了龙袍袖口。
“再看一眼……”她无声呢喃。
可周凌只是懒懒支着下颌,目光游离在殿外的夜色中。直到苏婉卿退场,他都未曾给过一个正眼。
芳如胸口蓦地窜起一股无名火。
她精心设计的舞,她亲手调教的姿态,甚至每一个回旋的角度都计算得恰到好处,就为了这一刻的惊艳。
可那个男人,居然连看都不愿看?
“周凌……”她咬住下唇,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在期待什么。这个认知让她浑身发烫,既恼怒于他的漠视,更恼怒于自己的在意。
海棠树轻晃,周凌忽然抬眼。
隔着潮水般的人群,他的目光如寒潭映月般直直望来。
芳如呼吸一滞,手中的锦帕无声滑落。那眼神太过专注,仿佛满殿灯火都黯然失色,只余她一人立在光影之中。
帝王微微偏头,一缕墨发自玉冠边垂落,衬得那双眼愈发深邃。
芳如感到一阵莫名的燥热。
她记忆中,前世的周凌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那不是帝王审视臣民的威严,而是一个男子凝视女子时,那种近乎失礼的专注。
酒盏在他指尖转了半圈,停在某个微妙的角度。芳如突然意识到,从这个位置,他好像能看清她方才因恼怒而微微泛红的耳尖。
夜风轻拂,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周凌的目光随之落在她眉心那颗朱砂痣上,停留的时间长得几乎称得上放肆。
芳如不自觉地抬手想遮,却在半途硬生生改为整理鬓发,这个欲盖弥彰的动作,让帝王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芳如猛然回神,这才发现手中的锦帕已被攥得皱皱巴巴。
她不动声色地将帕子藏入袖中,指尖触到一片潮湿,不知何时,掌心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沈姑娘可是身体不适?”身旁的贵女关切地问道。
芳如勉强扯出一抹浅笑:“无妨,只是有些闷热。”
她抬眼望去,那道玄色身影已消失在人群中。
芳如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快步穿过回廊。
夜风拂过她发烫的面颊,却吹不散心头那股莫名的焦躁。她本不该追上去的,可顾舟还在大牢里等着她。
花园深处,周凌正独自站在一株垂丝海棠下。
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落花沾在他的肩头,仿佛帝王也沾染了几分凡尘气息。
“陛下。”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周凌的背影微微一滞。他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沈姑娘好大的胆子。”
芳如抿了抿唇,强迫自己上前几步:“臣女有事相求。”
“哦?”周凌终于转身,指尖碾碎那片花瓣,汁液染红了他的指腹,“为了顾舟?”
他语气中的讥诮让芳如胸口发闷。
夜风拂过,吹落一阵花雨,有几片落在她发间。周凌突然抬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她时停住,转而摘下了她肩上的一片花瓣。
“求人,就该有求人的姿态。”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若有似无的威胁。
芳如深吸一口气,正要屈膝,却被他用折扇抵住手腕:“朕要的不是这个。”
月光下,他的眼神太过露骨,让芳如瞬间明白了言外之意。她猛地后退一步,后腰抵上了冰凉的石栏。
“陛下说笑了。”她强自镇定,“臣女不过是想……”
“想用你那点小聪明来糊弄朕?”周凌忽然逼近,龙涎香的气息将她包围,“比如……教别人跳朕最爱的舞?”
6. 预言
芳如的背脊紧贴着栏杆,退无可退。她这才惊觉,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陛下明鉴。”她抬眸直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臣女只是不忍明珠蒙尘。”
周凌低笑一声,忽然向前一步。
“那这颗明珠呢?”他声音低沉,“为何不肯亲自为朕起舞?”
夜风骤起,吹落一树紫藤花。
淡紫色的花瓣在月光下飘舞,有几片落在周凌玄色锦袍的肩头。
芳如垂眸看着那几片花瓣,轻声道:“臣女更愿为陛下解忧。”
“哦?”周凌修长的手指捻起肩头花瓣,在指尖轻轻转动,“比如?”
“比如……”芳如的目光转向远处灯火阑珊的花园水榭,那里隐约传来丝竹之声,“工部尚书之女程锦瑟此刻正与礼部侍郎之子杜衡在东南角的芙蓉池畔私会。”
周凌指尖的花瓣突然碎成齑粉,随风飘散。他眯起眼睛:“沈姑娘何时也学起了那些长舌妇,专盯着男女私情?”
“臣女盯的不是风月。”芳如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薄刃划过夜色,“是天道。很快,他们两人会落入水中。”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语,夜风突然转急,吹得池畔柳枝狂舞如鬼魅。
周凌眸色一沉,刚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女子惊慌的尖叫。
“救命!有人落水了!”
侍卫们举着火把冲过去,很快从水中拖出两个狼狈不堪的身影。程锦瑟的茜色罗裙湿透贴在身上,而杜衡的外衫不知何时已经解开,露出湿润的里衣。
周凌的眼神骤然锋利如刀。他转向芳如,声音里带着危险的意味:“沈姑娘好手段,连朕安插的暗线都不如你消息灵通。”
芳如福了福身:“臣女不敢居功,只是恰巧……看到了即将发生的事。”
“哈!”周凌突然笑出声,随手折下一段紫藤花枝把玩,“沈姑娘莫非要说自己能未卜先知?这朝堂上下,装神弄鬼的人朕见得多了。”
远处嘈杂声渐起,程锦瑟的哭声与杜衡的辩解混作一团。
芳如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此处人多耳杂,陛下若有疑问,不如移步醉仙楼?那里的葡萄酒最是醇厚。”
周凌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将紫藤花枝别在芳如发间:“好啊,朕倒要看看,沈姑娘还有什么把戏。”
醉仙楼二楼雅间,窗外正对一条幽深小巷。
芳如为周凌斟满一杯酒:“一炷香后,巷子里会有人被杀。”
周凌嗤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沈姑娘,你可知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臣女不敢。”芳如平静地看着窗外,“死者是绸缎商之女,凶手是他欠债不还的赌徒表弟。凶器是一把刻着‘福’字的匕首,因为……”她顿了顿,“那是他去年生辰时,死者送的礼物。”
芳如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的绣纹。这些细节,都是前世在深宫里,表哥当笑话讲给她听的。
周凌把玩酒杯的手微微一顿。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杀人啦!”
侍卫迅速冲下楼,很快回报,确有一女子被刺身亡,凶器正如芳如所言。
周凌的脸色终于变了,他一把扣住芳如的手腕:“你到底是什么人?”
芳如不卑不亢:“一个能帮陛下的人。北狄使团半年后抵京,他们表面议和,实则带了三十死士准备在迎宾宴上行刺。”她直视周凌的眼睛,“放了顾舟,臣女愿将所知一切告知陛下。”
周凌松开手,突然大笑:“好一个沈芳如!朕可以放了顾舟,但有一个条件,”他俯身逼近,“你要入内阁,做朕的国师。”
芳如瞳孔微缩。入内阁意味着彻底卷入朝堂漩涡,但……她深吸一口气:“臣女遵旨。”
“很好。”他低沉的声音像羽毛般轻扫过她的耳廓,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朕会为你建一座道馆……”修长的手指突然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就在紫宸殿旁,让你日日夜夜……”拇指暧昧地摩挲着她的唇瓣,“为朕‘观天象’。”
芳如呼吸一窒,能清晰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温度。周凌的气息笼罩着她,龙涎香混着淡淡的酒气,让她不由自主地轻颤。
“希望沈姑娘的预言……”他忽然倾身,唇瓣几乎贴上她的耳垂,声音危险而蛊惑,“永远都这么……准确无误。”最后四个字几乎是气音,却像烙印般烫进她的心底。
待他退开时,芳如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沁出细汗。
周凌转身离去的背影挺拔如松,却在殿门口微微顿足,侧首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那眼神分明在说:你逃不掉的。
回到沈府,家的气息让芳如暂时忘却了周凌刚才带给她的压迫感。
顾舟被当堂释放的消息很快传来,凉爽的风裹挟着花瓣拂过面颊,远处传来家丁欣喜的声音,那声音如此鲜活,如此真实,与她记忆中那个黄金牢房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姑娘,您的手……”身旁的小丫鬟惊呼。
芳如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早已在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松开手,看着阳光下泛着微光的痕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起初很轻,而后越来越响,最后竟带着几分哽咽。
前世那个被困在金丝笼中的自己,那个眼睁睁看着顾舟血溅客栈的雨夜,那些辗转反侧的不甘与悔恨,都在这一刻,被温柔的风轻轻抚平了。
她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粉白的花瓣在掌心微微颤动,就像她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
原来命运真的可以改变,原来她不必再重蹈覆辙。
“真好……”她轻声呢喃,将花瓣贴近心口,任由阳光洒满全身。
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和顾舟在一起了。
暮色渐沉时,府门外终于传来马蹄声。
芳如攥着帕子站在廊下,看着两个家仆架着个人影踉跄跨过门槛。
那人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间隐约露出青白的下巴,可芳如还是一眼认出了顾舟常穿的那件靛青长衫,只是现在破得不成样子,前襟还凝着大片黑褐色的血迹。
顾舟被安置在西厢的矮榻上。
芳如凑近了才看清,他的嘴唇干裂得翻起皮,右手指甲全没了,指尖结着厚厚的血痂。
大夫剪开他后背的衣料时,芳如倒抽一口冷气,纵横交错的鞭痕里,有两道已经化脓了。
“造孽啊……”沈父搓着手在屋里转圈,“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答应顾家这门亲事。”
芳如没接话,拧了帕子轻轻擦顾舟额头的冷汗。
碰到他眉骨时,顾舟突然睁开眼。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现在布满血丝,目光涣散了片刻才聚焦到她脸上。
“……芳……如?”他的声音哑得不成调,却急着要起身,“大理寺……冤枉我……他们故意……”
“别说话。”芳如按住他肩膀,转头对大夫道,“先用雪参吊着气,我去库房找金疮药。”
她快步走出屋子,却在廊柱后猛地蹲下,把脸埋进裙摆里无声地发抖。
顾舟刚才的眼神她太熟悉了,和前世他被李佐杀死的那天,最后望她那眼一模一样。
指节攥得发白,她强迫自己深呼吸。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
三个月后。
“冀州蝗灾将起于中秋后七日。”芳如垂眸将铜钱排开,故意漏说了最关键的两个县,“需提前备好二十万石粮草。”
周凌指尖轻叩案几,目光在她微颤的睫毛上停留片刻。
这半年来,她的预言总是精准却有所保留,就像精心设计的鱼饵,让他不得不一次次咬钩。
“爱卿近日心神不宁。”他突然倾身,龙涎香笼罩过来,“可是挂念顾公子的伤势?”
芳如指尖的铜钱“叮”地一颤。
“臣的能力与心绪相连。”她抬眼直视君王,声音轻得像刃上薄霜,“若因未婚夫重伤而失控,或许会预见些……陛下不愿看到的未来。”
周凌瞳孔微缩。
他分明察觉她只能预言半年以内的事,却只是慢慢直起身:“传旨,赐顾舟百年山参十株。”转身时玄色衣袂翻涌如雷云,“明日,朕要听完整的蝗灾预言。”
又过了三个月。
北狄使团入京之时,周凌早已在城门口摆了几十口油锅。
李佐狞笑着将那些被铁链锁住的使者挨个踹进油锅,凄厉的惨叫声在城门楼间回荡。
围观的百姓面色惨白,有人当场呕吐,更有妇人吓得昏死过去。
可皇宫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丝竹声声,觥筹交错。
周凌斜倚在龙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夜光杯。
远处城门方向隐约飘来的惨叫声混着滚油的噼啪声,在他耳中竟成了最悦耳的乐章。
“陛下……”身旁的太监手抖得厉害。
周凌突然伸手擒住他的手腕,在太监惊恐的目光中,就着他的手将酒一饮而尽。
“怕什么?”他低笑着松开手,任由太监瘫软在地,“这才刚刚开始。”
殿外传来整齐的铁甲碰撞声。
李佐大踏步进殿:“禀陛下,三十人俱已行刑完毕。”
“好。”周凌猛地将酒杯掷在地上,“北狄假和谈之名,行刺杀之实,即日起,各州府征调三十万大军,一个月后,出征北狄。”
殿中霎时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凝滞。
芳如目瞪口呆,前世此时,周凌明明只是下令加强边防守备,为何今生竟要举兵北伐?
难道真是她亲手推倒了第一块骨牌、改变了历史?
文臣们手足无措,倒是李佐第一个出列:“臣愿为先锋!”
接着,满朝文武齐刷刷跪拜,额头触地的声响如同秋日落果。
周凌轻笑:“众爱卿……都很懂事。”
酒过三巡,芳如借口透气退到了回廊下。
夜风带着初秋的寒意,吹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这些日子回忆前世太多,眼前总时不时闪过些破碎的画面。
“沈大人好手段。”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芳如猛地转身。
那人身着深青色云纹官袍,静默地倚在朱漆圆柱旁,指间随意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
清冷的辉光落在他脸上,映出分明利落的轮廓,眉峰似剑,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道淡漠的弧度。
“在下刑部郎中郑禹。”他往前走了半步,“管着诏狱那摊子脏活。”
芳如的指甲一下子掐进掌心。顾舟手上那些伤,背上那些疤,都是拜这个人所赐?
“听说顾公子能下床走动了?”郑禹抿了口酒,“可惜啊,当初要是再用点劲儿,说不定就能……”
“郑大人喝多了。”芳如转身要走。
“你以为帮周凌除了北狄师团就是立功?”郑禹突然提高声音,“那你知道他接下来要入侵北狄?多少男儿要入伍?多少人要妻离子散?”
芳如脚步一顿。
会有很多人,因为她而妻离子散?
郑禹凑近她耳边,酒气混着某种腥甜的味道:“顾舟在昭狱的时候,我本可以让他永远出不来。”他声音很轻,“可惜啊,有人拦着……”
芳如瞳孔微缩。她没想到这人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要知道,她现在可是随侍周凌的国师。
“郑大人今日话里有话啊。”她轻笑一声,指尖却悄悄掐进了掌心。
郑禹后退半步,月光下他的笑容显得格外阴冷:“下官只是担心,国师大人夜里会做噩梦。”
待那抹青色身影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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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消失在回廊尽头,芳如才发觉自己的手掌正不受控制地颤抖。
“沈妹妹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
清脆的声音惊得芳如一颤。
林月瑶挽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走来,这位大小姐自从半年前听了芳如的劝,不再痴缠周凌后,倒是越发水灵了。
“这是徐子谦。”林月瑶脸颊微红,“在翰林院修书的。”她突然凑近芳如耳边,“妹妹快帮我看看,他是不是我的真命天子?”
自从芳如被周凌钦点为国师后,往日里鲜少往来的闺秀们突然都对她亲热起来。
虽然府上每日都会收到各府小姐的邀约帖子,但芳如总愿意相信,那些拉着她手说体己话的姐妹们,眼中闪烁的是真挚的情谊,而非对她身份的算计。
芳如望着眼前这个斯文书生,他正局促地搓着手,青衫袖口还沾着未干的墨渍。
前世记忆里,林月瑶此刻本该为周凌痴狂,哪会认识什么翰林院的编修?
“姐姐,”芳如轻轻抽回被拽住的袖子,“姻缘这种事,总要自己看准了才好。”
“好妹妹,你就帮我看看吧!”林月瑶不依不饶,杏眼里闪着期待的光,“上次你说陛下不是我的良配,可不就说准了?”
芳如眨了眨眼,突然伸手捏住林月瑶的下巴,故作严肃地左右端详:“让我瞧瞧,咱们林大小姐这张脸上,”她故意拖长了声调,“怎么明晃晃写着‘恨嫁’两个大字呢?”
“你!”林月瑶顿时炸了毛,扑上来就要掐芳如的腰,“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芳如灵巧地闪到徐子谦身后,拿他当挡箭牌:“徐公子快管管你家这位,还没过门就这么凶,往后可怎么得了!”
林月瑶又羞又恼,提着裙摆绕着徐子谦追打芳如。
徐子谦站在原地手足无措,脸红得快要滴血。芳如趁机抓起石栏上的落花,一把塞进林月瑶衣领里。
“沈芳如!”林月瑶尖叫着跳脚,抖落满身花瓣,“你给我等着!”
两个姑娘在回廊下追逐打闹,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芳如跑着跑着突然脚下一滑,被林月瑶逮个正着。两人一起摔在厚厚的紫藤花堆里,发髻都散了,还止不住地笑。
“好了好了,我认输!”芳如举手讨饶,却趁机把一捧花瓣盖在林月瑶头上,“新娘子戴花冠喽!”
林月瑶气呼呼地要报仇,却见芳如突然指着她身后:“呀,徐公子怎么走了?”
“什么?”林月瑶慌忙回头,却见徐子谦站在原地偷笑。待她再转身时,芳如早已提着裙摆跑远了,只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回廊里回荡。
待二人脚步声远去,芳如才从假山后探出身来。
她轻巧地攀上岩石高处坐下,裙裾在风中微微摆动。
远处宫墙外隐约传来操练士兵的号角声,她不由想起郑禹的话,这场因她而起的战争,当真会让生灵涂炭吗?
“在想战事?”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她差点从石上滑落。
周凌不知何时已立在假山下,玄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中还拎着半壶酒。
芳如慌忙起身行礼,绣鞋踩在青苔上打了个滑。
她暗自懊恼,自己重生前的记忆已到尽头,这半月来都在刻意避开皇帝,不想今日竟被抓个正着。
“陛下说笑了。”她低头,“北狄蛮夷,怎敌天朝雄师。”
冰凉的手指突然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周凌身上龙涎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是吗?”他眼中醉意朦胧,语气却清醒得可怕,“朕看你日日躲着朕,倒像是在等着收朕的阵亡诏书。”
“臣不敢。”芳如挣了挣,对方却收紧了手指,“请陛下松手。”
后背抵上嶙峋的山石,远处宫人的脚步声渐近,周凌反而欺身上前。
芳如好不容易挣扎开,正要告退,却见他晃了晃酒壶:“急什么?朕还没问完。比如……黄河秋汛?”
芳如心头猛跳。前世此时黄河明明风平浪静,他为何突然问起?
只得将计就计。
电光火石间,她已掐起手指:“昨夜观星,见豫州分野黑气盘踞……”话未说完,腕间突然一紧。
周凌扣着她的手腕将人拽到跟前,酒气混着炙热的呼吸喷在她耳畔:“爱卿既然能掐会算……”另一只手突然掐住她的腰肢,力道大得几乎要留下淤青,“不如算算,朕现在想用什么姿势处置你?”
芳如的呼吸骤然凝滞。
这半年来,周凌依着她的预言处置朝政、调兵遣将,她本以为那些深夜召见的往事早已被帝王抛诸脑后。可此刻腰间传来的灼热触感,分明比初见时更加放肆。
“陛下……”她声音发颤,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山石,“臣不过是……”
“是什么?”周凌的拇指在她腰间轻轻摩挲,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半年前在御书房,你不是算得很准么?”他故意压低嗓音,温热的唇几乎擦过她的耳垂,“连朕腰侧的旧伤都算得分毫不差。”
芳如心头一跳。那夜她借着烛光为他批注星象,指尖无意间擦过他的衣带,却被他反手扣在龙案上。记忆中的檀香与此刻的酒气重叠,让她一时恍惚。
“臣那是……”她话音未落,周凌突然收紧了掐着她腰肢的手。
“现在倒装起糊涂了?”他的鼻息拂过她轻颤的睫毛,“要不要朕帮你回忆回忆?”
远处突然传来禁军巡逻的脚步声,芳如趁机挣开些许距离:“陛下,有人……”
周凌却纹丝不动,反而就势将她困在假山与胸膛之间:“怕什么?”他低笑一声,指尖挑起她一缕散落的发丝,“朕记得你说过,今夜紫微星晦暗,”话音突然一转,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正好适合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7. 强吻
“陛下……您醉了……”她声音发颤,试图后退却被山石挡住去路。
周凌低笑一声,鼻尖几乎贴上她的:“是算不出?还是说……”突然贴近耳廓的唇瓣烫得惊人,“你那些预言,根本都是信口胡诌?”
“陛下圣明,河督衙门不是早就……”她话没说完,周凌突然把酒壶砸在石头上,瓷片溅起来划过她的裙摆。
“你也就看得清半年内的祸福。”周凌冷笑时露出森白的牙,“朕倒要看看,等决堤的灾民涌进京城,你还能装多久的神棍。”
芳如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陛下当真以为自己明察秋毫?顾舟被构陷入狱,在大理寺受尽酷刑,至今伤势未愈!”
“冤枉?”周凌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猛地抓住芳如的手腕,“顾舟勾结叛党,证据确凿!你一个装神弄鬼的女人,也配妄议朝政?”
芳如吃痛,却倔强地仰起脸:“陛下所谓的证据,不过是大理寺屈打成招的供词!顾舟为官清廉,心系百姓,怎会谋反?”
“心系百姓?”周凌冷笑一声,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那他可知朕的百姓需要什么?是安稳,是服从,而不是听信什么预言妖言惑众!”
月亮突然被云层遮住,他半张脸浸在阴影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攫住芳如,像刀刃抵住咽喉般令人窒息。
“陛下若不信我,大可以免了我这国师之位。”芳如强忍着手腕的疼痛,声音却像风中摇曳的烛火,“我给陛下的预言够多了,自问无愧于心。”
“想走?”周凌冷笑,手指猛地收紧,将她拽得更近。月光下,他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暗芒,“朕的国师,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做主了?”
“我才不要当你的国师!”芳如猛地抬头,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拉扯间她一个踉跄,整个人几乎撞进周凌怀里。
周凌盯着怀中的人,喉结上下滚动。“由不得你。从你第一次在璇玑宴上直视朕的眼睛,就该知道……”
尾音消失在交缠的呼吸里。
芳如挣扎间发钗尽落,青丝如瀑垂落,有几缕黏在周凌绣着金龙的衣襟上。
他掐着她下巴强迫抬头,拇指重重碾过她咬破的唇瓣:“这天下都是朕的,何况一个你?”
芳如猛地推开周凌,踉跄着后退几步。她的唇瓣还残留着灼热的痛感,耳边嗡嗡作响。
“臣与顾舟已有婚约。”她抬手整理凌乱的衣襟,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还请陛下......自重。”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却像一柄利刃,将两人间的旖旎斩得粉碎。
远处传来宫人急促的脚步声,却在转角处识趣地停住。
“滚吧。”周凌背过身去,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漠,“记住你的身份,沈芳如。朕能让顾舟活,也能让顾舟死。”
芳如几乎是逃出皇宫的。
夜风拂过她滚烫的脸颊,却吹不散唇上残留的触感。她抬手狠狠擦拭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停下。
沈府的灯笼在夜色中摇曳。
芳如快步穿过回廊,直奔西厢房,那是顾舟养伤的地方。
说来也怪,顾舟的伤养了半年有余,却总不见大好。
推开门,药草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
顾舟半倚在床榻上,正在翻阅一本书籍。听到动静,他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惊喜:“芳如?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我们必须离开京城。”芳如声音急促,“今晚就走。”
顾舟放下书卷,眉头紧锁:“发生什么事了?”
芳如跪坐在他床前,握住他骨节分明的手。那双手曾经执笔如飞,如今却布满伤痕。
“陛下执意要攻打北狄,这是要把整个大夏拖入战火!他还……”她咬了咬唇,跳过了那个强势的吻,“他迟早会杀了我们。顾舟,趁现在还能走,我们离开这里。”
顾舟静静注视着她,目光复杂。半晌,他轻轻抽回手:“我不能走。”
“为什么?”芳如几乎喊出声,又急忙压低声音,“你差点死在诏狱!陛下多疑残暴,我们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正因如此,更不能走。”顾舟咳嗽几声,强撑着坐直身体,“芳如,你有预知灾祸的能力,这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若我们一走了之,战争爆发时会有多少百姓丧生?”
芳如望着他苍白的脸色,心中百味杂陈。
顾舟这份仁心,正是她当初倾心的缘由。可此刻,这份善良可能会毁了他们的未来。
芳如倏然起身,衣袖带翻了案上的茶盏。茶水在案几上蜿蜒流淌,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我的预知能力只能预见半年内的事,陛下已经察觉这个局限。”她声音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佛珠,“这次不一样,顾舟,我们必须走。”
这半年来,她不止一次想要辞官远遁。可每每看到顾舟苍白的面色,看到他强撑着病体还要批阅案卷的模样,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就又咽了回去。如今,她再也等不得了。
顾舟撑着床沿缓缓起身,受伤的腿让他不得不扶着桌沿才能站稳。他伸手握住芳如颤抖的指尖:“芳如,看着我。”
他声音很轻,却十分坚定:“我明白你的恐惧,因为我也在害怕。但若我们只顾自己逃命,和那些见利忘义的小人又有什么区别?”
芳如猛地抽回手,眼中闪过一丝受伤:“你总是这样,永远把天下人放在第一位。”她的声音哽咽着,“可谁来护着你?谁来护着我?”
顾舟想要上前,却因腿伤踉跄了一步:“芳如……”
“够了!”她后退两步,眼泪夺眶而出,转身冲出了房门。
那一夜,芳如辗转难眠。
第二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芳如就已披衣起身。
她拢了拢散乱的发丝,正要去寻顾舟再作商议,忽闻窗外人声鼎沸,似有千百人齐声呼喊。
推开雕花木窗,清晨的薄雾中,长街上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
他们举着“止战”的木牌,高喊着“罢兵休战”的口号,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她这才想起,昨日朝堂上皇帝要出兵北狄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
虽然夏国将士骁勇,但北狄铁骑同样凶悍。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有的太平日子,百姓们谁愿意再经历战火纷飞?
“北狄铁骑凶悍,此战必是两败俱伤!”
“我家三个儿子,两个已经埋骨边关!”
“陛下三思啊!”
芳如的目光掠过攒动的人群,忽然在队伍最前方凝住。
苏婉卿一袭素白罗裙,乌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未施脂粉的脸上透着几分病容,却挺直腰背站在最显眼的位置。
“止战休兵!”她清亮的嗓音穿透嘈杂的人声,手中白麻布上“宁做太平犬”四个墨字力透纸背。
几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正护在她周围,却见她突然登上石阶,素手扬起一叠泛黄的纸页。
“这是醉仙楼三十五位姑娘联名的血书!”苏婉卿将纸张高高举起,晨风吹得纸页哗啦作响,“我们虽身在风尘,亦知家国大义!”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芳如看见巡城的衙役已经按住了刀柄,却因围观百姓太多而不敢妄动。
更令人心惊的是,苏婉卿竟从袖中取出把剪刀,当众剪下一缕青丝:“今日若不能止此战事,妾身便落发出家,再不回那醉仙楼!”
她话音未落,队伍中接连响起剪刀的咔嚓声,十几个姑娘纷纷效仿。
阳光下飘落的青丝如同黑色的雪,落在写满签名的血书上。
芳如突然想起去岁中秋,苏婉卿在画舫上抱着琵琶唱“商女不知亡国恨”时,眼中闪过的讥诮。
原来这风尘女子骨子里,竟藏着如此血性。
芳如顾不得多想,提起裙摆冲下楼去。
她奋力拨开拥挤的人群,一把攥住苏婉卿纤细的手腕,将她拽到街角:“你疯了吗?陛下的性子你难道不知?满朝朱紫都不敢置喙的事,你一个……”她急得声音都在发颤,目光扫过苏婉卿手中的血书。
苏婉卿唇角扬起一抹苦笑:“先帝开国时曾言‘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这才换得十余年太平。如今新帝登基不过三载,又要重启战事,加征赋税……”她望向街边面黄肌瘦的孩童,声音轻得像叹息,“果然这世道,兴亡皆是百姓苦。”
她说这话时,远处传来禁军整齐的脚步声。
苏婉卿转身就要回到游行队伍里。
芳如死死拽住她的衣袖,却听见这个素来娇弱的姑娘轻声道:“沈小姐松手吧,我们醉仙楼的姑娘,原就是提着脑袋过日子的。”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芳如心上。她望着游行队伍中那些普通百姓的面孔,突然明白了顾舟的坚持。
回到府中时,顾舟正在院中来回踱步,见她进门,立即迎了上来。
四目相对,芳如轻声道:“我留下。”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而且,我要想办法阻止这场战争。”
她遍寻前世记忆,终于有了收获。
那时她躲在御书房屏风后,亲耳听见周凌与心腹密谈,字字句句都在谋划北境那几座看似不起眼的矿山。
“周凌真正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开疆拓土。”
顾舟疑惑地望向她。
芳如轻声道出关键:“是矿山。北境那些被所有人忽视的矿山。”
翌日大朝会,芳如一袭绛色官服立于殿中。
“臣有本奏。”她盈盈下拜,声音不大,却让整个金銮殿为之一静。
抬眸间,正对上御座上周凌深不可测的目光。
“此处北境的几座矿山,比荒蛮之地更有价值。”她声音清越,指尖轻点舆图上那片区域,“臣有一计,可不费一兵一卒取得。”
周凌指尖轻叩龙椅扶手:“说。”
芳如走近,一缕青丝自鬓边滑落,若有似无地扫过周凌执笔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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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狄人逐水草而居,怎知山石之贵。我们只需……”她忽然压低声音,仅容君臣二人听闻。
说到关键处,纤纤玉指在舆图上划出迂回路线,发间步摇纹丝不动,显是筹谋已久。
周凌忽然倾身,龙涎香笼罩而来:“爱卿靠这么近,不怕朕……”尾音化作温热吐息拂过她耳垂。
芳如面不改色后退半步:“陛下若不想听,臣这就告退。”
“继续。”周凌靠回龙椅,眼中兴味更浓。
连续七日,芳如都留在兵部值房。
夜深人静时,周凌常不期而至。
这夜他推门而入,正看见烛光下芳如疲惫地揉着眉心,衣领微敞,露出一截如玉的颈项。
“陛下……”她慌忙起身,却被周凌按回座中。
他修长的手指拂过她肩头,将一件尚带体温的龙纹大氅披在她身上:“爱卿为国操劳,朕心甚慰。”
那夜烛影摇红,芳如伏案疾书,朱笔在绢帛上勾画新的条款。
忽觉身后暖意逼近,一阵熟悉的龙涎香萦绕而来。
周凌的手臂自她肩头越过,胸膛几乎贴上她的后背。
“爱卿这般让步……”他的唇几乎贴上她耳廓,“莫不是存了二心?”
芳如执笔的手微微发颤:“陛下明鉴,”她转过头,红唇几乎擦过他的下颌,“欲取先予,方为上策。”
周凌眸色转深,突然将她困在案前。
他拾起她散落的一缕发丝,在指间缠绕:“若此事不成……”
芳如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唇角浮起一抹浅笑:“臣自当领罚。”话音未落,衣袖无意间拂过案头,笔架应声而倒。
朱砂溅开的刹那,周凌下意识抬手去挡。
殷红的墨点星星点点落在玄色龙纹袖口,衬着芳如素白衣袂上斑驳的红痕,倒像是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笨手笨脚。”周凌皱眉,却伸手拈起她袖口一片朱砂,在指腹间捻开。
艳红的色泽染上他修长的手指,莫名显出几分旖旎。
芳如慌忙后退半步,却不料踩到方才跌落的毛笔,身形一晃。
周凌眼疾手快地扣住她手腕,将人稳稳扶住。四目相对间,她看见帝王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看来爱卿是急着要朕……处置?”他刻意放缓了语调,拇指在她腕间轻轻摩挲。
芳如只觉被他触碰的肌肤灼热难当,急忙抽回手:“臣……臣去准备明日谈判的文书。”说罢匆匆行礼告退,连耳根都染上了朱砂般的绯色。
……
最终协议达成那日,暴雨初歇。
芳如立在廊下,望着天边初现的彩虹。
远处传来百姓的欢呼声,街头巷尾都在传颂她这位“沈国师”的智谋。
她轻轻抚过手腕间的佛珠手链,唇角泛起一丝浅笑。
“沈大人。”
女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芳如身形微僵。
她早听说周凌要论功行赏,此刻已打定主意,要求一个恩典,与顾舟完婚,从此远离朝堂纷争。
芳如正了正衣冠,转身时唇角还挂着得体的微笑:“有劳姑娘通传……”
话音戛然而止。
林月瑶一袭素衣站在石阶下,手中寒光乍现。
锋利的寒意突然刺入腹部,芳如浑身一颤。
她踉跄后退,黏稠的温热液体已然浸透衣衫,顺着指缝汩汩涌出。
“月瑶......”颤抖的呼唤哽在喉间。
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扭曲得几乎陌生,曾经明亮的杏眼里翻涌着疯狂与恨意。
“你明明能预知一切……”林月瑶手中的匕首滴着血,声音颤抖得厉害,“你能救大夏千万将士,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提醒我徐子谦是个畜生?”
芳如突然想起这两个月忙于斡旋战事时,隐约听闻徐家出了变故。可她万万没想到……
“他拿我林家的祖产养外室!”林月瑶突然歇斯底里地笑起来,“等我发现时,那贱人已经怀了孩子,而我……我的孩子被他亲手打掉了!”
芳如倒吸一口凉气,牵动伤口疼得眼前发黑。她竟不知林月瑶遭受了如此非人的折磨。
更可怕的是,徐子谦讨好林月瑶赠送的古玩字画偷去讨好外室,而那些珍品中,不知被谁混着了几件北戎使节私下相赠的禁物。
通敌案发时,这些物件成了铁证,让整个林家都成了叛国同谋。
“昨日……刑部查抄林家……”林月瑶的匕首再次举起,在晨光中泛着寒光,“我爹娘不堪受辱,在狱中自尽了。这一切,原本你只要一句话就能阻止!”
第二刀狠狠刺来,芳如已无力躲避。
她顺着石阶滑坐在地,视线开始模糊。
恍惚间,她看到玄色龙纹袍角掠过眼前,听到周凌近乎嘶吼的“传太医”。
最后的意识里,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帝王颤抖着将她搂入怀中,滚烫的液体落在她脸上,不知是雨是泪。
8. 帝威
“姑娘?姑娘?”
熟悉的声音再次将沈芳如惊醒。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府尹府的玉阶前,月白襦裙上的杏花刺绣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这是……第三次了。”她在心中默念,指尖下意识抚上腕间的紫玉佛珠。这一次,她敏锐地注意到佛珠少了两颗,原本十八颗的佛珠串,现在只剩下十六颗。
芳如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难道每次重生,佛珠都会减少一颗?那是不是意味着……她的重生机会是有限的?
“姑娘可是身子不适?”身旁的侍女担忧地问道,声音与前世分毫不差。
芳如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中翻涌的记忆。
第一次,她被周凌强纳入宫,眼睁睁看着顾舟被李佐杀死;第二次,她与周凌谈判成功,却在即将带顾舟离开时被林月瑶从背后捅了一刀……
“我没事。”她轻声回答,目光扫过周围熟悉的场景。
贵女们依旧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有人整理钗环,有人窃窃私语。
而在远处的的廊柱旁,林月瑶正假装不经意地朝这边张望,那双看似温柔的眼睛里藏着淬毒的刀。
芳如迅速移开视线,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这一次,她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沈姑娘怎么还在这儿?宴席就要开始了。”礼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与记忆中的催促一字不差。
她不动声色地掩好衣袖,目光扫过满殿珠光宝气的贵女们,径直走向花园。
前两次的教训让她明白,周凌虽然残暴,但至少言出必行;而看似柔弱的林月瑶,才是真正致命的毒蛇。
殿内灯火通明,丝竹声悠扬。
芳如提着裙摆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前世的记忆轨迹,周凌总会在宴会过半时独自前往花园的凉亭,那是她唯一能避开众人与他密谈的机会。
夜风送来阵阵花香,她加快脚步向院子外走去。
转过一道雕花廊柱时,余光忽然瞥见赵明德正端着那杯猩红的葡萄酒,倚在必经之路的朱漆栏杆旁,眼中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芒。
果然又端着那杯酒在等她。
“赵小姐。”芳如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笑意,在对方尚未反应过来时,指尖不着痕迹地划过琉璃盏边缘。
酒液顿时改变了倾倒方向,像泼墨般从胸口一直晕染到裙摆。几滴酒液甚至溅到她精心描绘的妆容上,在脂粉间划出几道滑稽的红痕。
“啊呀!”
周围哗然。
“你!”赵明德呆立当场,酒杯“啪”地掉在地上。
芳如故作惊讶地掩唇:“赵小姐怎么如此不小心?”她声音清亮,引得周围贵女纷纷侧目,“莫非是这琉璃盏太沉,端不稳了?”
“明明是你……”
“我怎么了?”芳如向前一步,月光白的裙裾扫过地上酒渍,“我站在这儿动都没动呢。”她杏眼扫过周围,“各位姐妹可都看见了?”
几位曾被赵明德欺负过的贵女低头忍笑。
一旁的苏婉卿更是直接“扑哧”笑出声:“赵姐姐今日这‘红妆’,倒是别致。”
赵明德脸色由红转青,芳如已转身离开。
走到花园处,那太常寺卿之女依然如前世般盛装华服,正手持琉璃盏调制花酒。
芳如看着眼前众星捧月的林月瑶,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前世的记忆在心头翻涌,林月瑶的结局她早已预见。
无论是继续痴迷周凌,还是选择徐子谦,最终都逃不过凄凉的下场。
何必再报复她?
芳如脚步未顿,径直从她身侧走过。
“沈大小姐这般着急,是要去寻你那阶下囚的未婚夫么?”林月瑶却突然横跨一步,挡住她去路。
“让开。”芳如声音平静得可怕,“我没兴趣陪你玩。”
“沈姑娘当真不赏脸?”林月瑶指尖轻旋琉璃盏,盏中粉白花瓣突然翻涌起来,“我这酒里泡着南海鲛人泪,饮下后肌肤会……”
盏中酒液突然剧烈翻腾,一缕缕猩红色如同活物般从盏底盘旋而上。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那些红色丝线竟在酒面交织成一张狰狞鬼面!
“啊!”林月瑶尖叫着松手,琉璃盏坠地的脆响中,那张鬼面随着四溅的酒液扑向她茜色裙摆,所过之处金线牡丹瞬间褪色成惨白。
苏婉卿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方鲛绡帕,故作惊讶地掩唇笑道:“林姐姐莫慌,这不过是西域传来的‘朱砂戏’罢了。”她俯身擦拭林月瑶裙摆,帕子掠过处,褪色的牡丹竟渐渐晕染出粉色的花瓣形状,“遇酒则变色,最适合给姐姐添些颜色呢。”
围观的贵女们这才恍然大悟,定是苏婉卿早先在酒中动了手脚。
人群忍俊不禁,有人甚至笑出了声。
林月瑶气得浑身发抖,手忙脚乱地擦拭脸上的印记,却越擦越花,整张脸很快变得红一块白一块。
“哎呀,瞧我这记性。”苏婉卿状似懊恼地眨眨眼,“这印记要用牛乳才能擦净呢。”她转头对芳如俏皮地眨眨眼,“沈小姐,我们不是约好要去赏昙花么?再不去可要错过了。”
苏婉卿拉着沈芳如就想离开,可林月瑶已冲了上来,快步走到苏婉卿面前,扬起手就朝苏婉卿脸上扇去。
“啪!”
响亮的耳光声炸开,却是芳如抢先一步扣住了林月瑶的手腕。
她本落在苏婉卿身后,见林月瑶气势汹汹过来,便一个箭步上前,五指狠狠钳住林月瑶扬起的手腕。
“沈芳如!”林月瑶尖声叫道,“你竟敢……”
“我竟敢什么?”芳如声音冷得像冰,手上力道又重三分,“林小姐当众行凶,倒问起我来了?”
赵明德见状立刻冲上前来:“沈芳如你放手!”她伸手就要去扯芳如的鬓发,却被苏婉卿拉住手腕。
“赵小姐,”苏婉卿笑意盈盈地挡在两人之间,指尖不着痕迹地按在赵明德腕间穴位,“今晚可是陛下亲临的璇玑宴。”她声音轻柔,手上力道却让赵明德疼得白了脸,“您这指甲若是划伤了谁的脸面……”
芳如见赵明德被苏婉卿制住,手上一个巧劲,拽着林月瑶旋了半圈。
林月瑶猝不及防,踉跄着朝赵明德跌去,两人顿时摔作一团。
“走!”芳如一把拉住苏婉卿的手腕就要离开。
“拦住她们!”身后传来林月瑶歇斯底里的尖叫。
她狼狈地撑起身子,“今日谁放她们走,就是跟我太常寺府过不去!”
几个与林家交好的贵女闻言,立刻提着裙摆围了上来。
芳如感到有人扯住了她的披帛,珍珠纽扣迸溅在地。混乱中她看见林月瑶抄起案几上的银酒壶,面容扭曲地冲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芳如眼疾手快抄起案几上的青瓷果盘就要格挡。
瓷盘刚举到半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突然从斜里伸出,铁钳般扣住她的手腕。
“沈姑娘好大的火气。”
郑禹的声音在耳畔冷冷响起,稍一用力就让她五指发麻,瓷盘“哐当”砸在青石地上碎成数片。
林月瑶见状停下了动作,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芳如瞳孔微缩。郑禹?前两世的宴席上,从未有过他的身影。
“郑大人这是要徇私枉法?”她强忍疼痛抬头,“方才林小姐行凶时,怎么不见大人出手?”
郑禹闻言非但不松手,反而俯身逼近:“下官眼里,只看见沈姑娘持器伤人。”
“郑大人!”林月瑶如见救星,立刻梨花带雨地哭诉,“沈芳如当众行凶,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芳如暗自心惊。蝴蝶效应已经开始,她改变的行动正在引发全新变数。她试图抽回手,却发现郑禹力道大得惊人。
苏婉卿想上前解围,却被赵明德带人拦住。
芳如余光瞥见林月瑶正得意地整理鬓发,心头火起:“郑大人眼瞎心盲,难怪在刑部五年还是个六品郎中!”
郑禹脸色骤变,手上力道骤然加重:“沈姑娘这张利嘴,诏狱里的铁钳最会整治!”
“郑郎中好大的官威。”
一道慵懒低沉的嗓音从回廊阴影处传来,惊得郑禹浑身一僵。
众人回头,只见月洞门边不知何时多了道修长身影。
玄色锦袍上的暗纹在宫灯下若隐若现,玉冠束起的乌发间一抹金芒闪过,那是只有天子才能用的龙纹金簪。
周凌指尖转着个青玉酒盏,似笑非笑地睨着郑禹钳制芳如的手。
满园贵女瞬间屏息。
林月瑶的茜色罗裙“簌”地擦过地面跪了下去,赵明德拽着苏婉卿的袖子一起伏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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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如感到腕间钳制一松,郑禹已慌忙撤手行礼。
“微臣……”
“朕记得。”周凌慢悠悠踱步到郑禹跟前,靴尖不轻不重地碾过对方伏地的手指,“刑部近日在查江南漕粮案?郑郎中倒有闲心在这儿……”他目光扫过芳如泛红的手腕,“……调教闺秀。”
郑禹额头抵地不敢出声,被碾着的手指微微发抖。
周凌忽然俯身,从郑禹腰间扯下银鱼袋:“这鱼袋上的明珠,蒙尘了。”他随手一抛,那象征官身的鱼袋“扑通”落入荷花池中,“明日自己去吏部请罪。”
芳如看着周凌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浅笑。
“都起来吧。”周凌漫不经心地摆手,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芳如泛红的腕间,“朕偶然路过,倒看了场好戏。”
林月瑶刚要起身献茶,却见天子忽然用折扇轻点芳如肩头:“这姑娘……”扇骨在她皱巴巴的衣料上顿了顿,“随朕去琉璃花厅换件衣裳。”
满园贵女瞬间屏住了呼吸,一双双美目死死盯着那柄抵在芳如下巴的折扇。
林月瑶手中的绢帕被绞得几乎撕裂,赵明德更是将唇上的胭脂都咬出了牙印,这个罪臣的未婚妻,凭什么能得到圣眷?
芳如却对四周嫉恨的目光浑然不觉。
折扇冰凉的触感让她恍惚想起三日前御书房的情景,那时还是第二世,她凭借预知能力当上了国师,可以自由出入御书房。
当时,她也是这样被他用折扇挑起下巴,困在书桌和他的胸膛之间……
芳如面颊微红,不过她顾不上难为情,因为这正是她等待的独处机会。
前两次重生经历告诉她,必须在今夜说服周凌放弃取顾舟的性命。
“是,陛下。”她主动上前半步,面带笑容。
林月瑶嫉恨的目光如芒在背,芳如已乖顺地跟上那道玄色身影。
琉璃花厅内,月光透过五彩琉璃窗格,将斑驳的光影投洒在青玉地面上。
芳如刚踏入这片氤氲的光晕中,身后便传来“咔嗒”一声轻响,门闩落锁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内格外清晰。
“陛下,关于顾……”
“跪着。”周凌的声音裹挟着不容抗拒的威严,玄色龙纹衣摆从她身侧掠过,带起一阵清冷的龙涎香。
他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案几的青玉镇纸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玉面。
芳如抿了抿唇,缓缓跪坐在光洁的青玉地面上。
“顾舟一案证据确凿。”周凌突然俯身,带着压迫感的气息笼罩下来,“沈姑娘是要朕徇私?”他的指尖挑起一缕垂落在她颈间的青丝,在指间暧昧地缠绕。
芳如攥紧衣袖,前世的记忆如刀刻般清晰,若不是林月瑶背后那一刀,她早已带着顾舟远走高飞。
如今重来一次,她依然相信这预知能力能助她如愿。
“民女有预知之能!”芳如仰起头,正对上周凌深不见底的眼眸。她强自镇定道:“比如此刻,工部尚书之女程锦瑟正与礼部侍郎之子杜衡在芙蓉池畔……”
话音未落,远处果然传来“扑通”的落水声,紧接着是女子惊慌失措的尖叫。
透过琉璃窗,可见点点火光正急速向池边移动。
周凌却连眼皮都没抬,反而就着俯身的姿势,唇瓣几乎贴上她的耳垂:“来人。”他漫不经心地叩响镇纸,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耳际,“程小姐失足落水染了风寒,送去慈云庵静养。杜公子……”他低笑一声,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既这般爱戏水,调去岭南水师罢。”
芳如浑身一颤,这个反应与前世截然不同。
她刚要开口,却见周凌突然单膝跪地,与她平视。
“陛下难道不好奇民女如何知晓……”她的声音不自觉地轻颤。
“嘘。”周凌的拇指按上她的唇瓣,缓缓摩挲着那抹嫣红。
他的眼神渐渐暗沉,声音低哑:“朕更好奇……”另一只手突然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仰起头来,“沈姑娘既然能预知未来……”
他的鼻尖几乎贴上她的,呼吸交融间,带着几分危险的诱惑:“不如猜猜,朕今夜会选哪位贵女为妃?”
指尖顺着她纤细的颈线下滑,在锁骨处暧昧地画着圈,“或者……”唇瓣擦过她发烫的耳廓,“朕会要谁侍寝?”
9. 查案
芳如突然抬手,指尖不轻不重地压在他腕间穴位上,迫得他手指微微一麻。
周凌吃痛松劲的刹那,她已侧身脱出他的掌控,发丝掠过他唇角,带起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
“陛下,”她正色道,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臣女已经有未婚夫了。”声音清晰冷静,仿佛刚才险些被攫取呼吸的人不是她。
“未婚夫?”周凌低笑,揉着手腕,目光却更沉,“你的未婚夫,其实并不爱你,他早就背叛你了。”
这种话,周凌第一世就对她说过,现在是第三世了,芳如依然完全相信顾舟。
她甚至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陛下若真如此未卜先知,”她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却反而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不如先担忧一下半年后北狄使团入京之事。他们究竟是来朝拜,还是假借朝拜之名,欲对您行不轨?”
周凌却像是没听见,上前一步,再次逼近,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因呼吸微促而起伏的衣襟:“那些事,自有朝臣操心。朕此刻……只对你预知的‘方式’感兴趣。”他刻意放缓了“方式”二字,嗓音裹着浓浓的暗示。
芳如猛地抬眼,直视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她忽然不退反进,几乎贴着他胸膛仰起脸,红唇微启,呵气如兰:
“陛下信我,黄河秋汛、翼州蝗灾,臣女都可提前预警,助朝廷规避,救万民于水火。这才是真正的天机,而非……”她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近在咫尺的唇,“床笫之间的揣测。”
周凌瞳孔微缩,扣住她手腕将她猛地拉近,两人身体几乎紧贴,热度透过衣料传来。他低头,鼻尖蹭过她的额发,声音哑得厉害:
“好。不必等到半年后。明日,你去大理寺报到,任评事。若三个月内,你能凭你的‘本事’升任司直,朕就信你真有通天之能。”
他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腰,掌心滚烫,语气却冰冷而充满试探:“若不能……欺君之罪,连同你方才的‘不敬’,朕会一并清算。”
然而次日,芳如换上利落的男装,怀揣着雄心来到大理寺报到时,才真切体会到周凌那句“朕等着看”背后的含义。
大理寺丞董星是个面色严肃的中年男子,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官家小姐,眼神里毫不掩饰轻蔑。“李府灭门案?”他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那是连寺卿大人都觉得棘手的铁案,岂是你能碰的?”
他不顾芳如微变的脸色,从积满灰尘的档案架最底层抽出一份卷宗,随手扔在桌上。“既然陛下开了金口,你便从这些陈年旧案开始吧。这是五年前的程琪失踪案,京城富商程峰的独生女,中秋之夜在自己闺房里人间蒸发。你若能查出个子丑寅卯,再说其他不迟。”
芳如沉默地接过卷宗。她听说过这个案子,在前两世里,此案最终都成了无头公案。董星将这无人愿接的烫手山芋丢给她,分明是想看她知难而退。
周围的窃窃私语针一样刺来。
“瞧见没,就是她,光禄寺少卿家的小姐……”
“陛下亲点来的呢,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能有什么缘故?若是真上了心,舍得送来这儿吃苦头?”
芳如攥紧了卷宗。
她不怕吃苦,只怕刑部大牢里的顾舟等不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周凌给了她机会,顾舟的斩刑暂缓,前提是她能在三个月内升任司直,这意味着,她必须破获足以服众的要案。
她深吸一口气,向董星行了一礼:“下官领命。”
回到狭小的值房,芳如立刻展开卷宗。
纸张泛黄,墨迹斑驳,记录着五年前那个中秋夜的离奇失踪。
所有证词都显示,程琪当晚未曾离开过后院,却如同青烟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前任司直甚至动刑拷问了贴身婢女,依旧一无所获。
芳如闭目沉思。
前两世的记忆对此案一片模糊,这意味着她没有任何“先知”的优势。一切只能靠她自己。
她请来了在吏部任职的表哥帮忙。
表哥翻阅卷宗后,眉头紧锁:“芳如,此案太过蹊跷,且时隔久远,连当年经手的官员都调离的调离,辞官的辞官。董星分明是为难你。不如我先帮你周旋,换个易出成绩的新案?”
“不,就从这个开始。”芳如目光坚定地抚过卷宗上程琪的名字。
她注意到证物清单里有一沓寄往江南外婆家的书信。信的内容平平无奇,只透着一个闺中少女的温顺与孝心。
这样一个女子,为何会凭空消失?
芳如看着那娟秀的字迹,仿佛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少女身影在纸背后轻声哭泣。
翌日,芳如便根据卷宗记载的地址,寻到了程府旧宅附近的一处小院,当年程琪的乳母秦嬷嬷如今便住在这里。敲开木门,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妇人探出身来。
听闻芳如是大理寺派来重查小姐旧案的,秦嬷嬷先是怔愣,随即浑浊的眼中滚下泪来:“五年了……朝廷竟然还记得我家小姐……”
芳如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柔声引导:“嬷嬷,您是最了解程小姐的人。请您再仔细想想,小姐失踪前,可有什么异常?或是……可与什么人结怨?”
方才还沉浸在悲伤中的秦嬷嬷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神骤然变得警惕甚至带着敌意:“小姐她心地最是善良,待我们下人都极好!怎么会与人结怨!你这官员,查不出案子,莫非要往小姐身上泼脏水不成?” 她情绪激动,不由分说地便将芳如往外推搡,“走!你走!没什么好说的了!”
芳如猝不及防,被踉跄地推出院门,险些被门槛绊倒。她正狼狈地稳住身形,整理被扯皱的官袍,却听见一旁传来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大理寺新来的女官吗?这是……被百姓给轰出来了?” 说话之人身着刑部郎中的官服,正是以刻薄闻名的郑禹。
他身边跟着几名下属,此刻都面露讥诮,看好戏似的瞧着芳如的窘态。
芳如脸颊微热,但迅速挺直了脊背,目光冷然地扫过郑禹一行人:“郑大人倒是清闲,刑部的案子都已了结了?竟有暇在此围观同僚办案。”
郑禹没想到她会直接反击,愣了一下,随即冷笑:“办案?沈大人这办案的方式倒是别致,被苦主赶出门,莫非是什么新奇的查案秘诀?若是大理寺都这般办案,也难怪积压那么多悬案了。”
“如何办案,不劳郑大人费心。”芳如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至少下官深知,查案需直面疑点,而非人云亦云,或仅凭表象便妄下断论。”
郑禹被她这番话一噎,面上讥诮的神色微微一滞。
他本是习惯性地想挫挫这位空降大理寺、又备受瞩目的官家小姐的锐气,却没料到她不仅没露怯,反而句句在理,那股子沉静又执拗的劲儿,竟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他注意到她官袍袖口沾了些方才被推搡时的灰尘,下意识想抬手替她拂去,这莫名的念头刚升起就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转而化为一声更显刻薄的冷哼。
“呵,沈评事倒是伶牙俐齿。”他移开视线,不再看那双过于清亮坚定的眼睛,语气硬邦邦的,“但愿你的本事配得上你的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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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最后查出个笑话,徒耗朝廷俸禄。”
话虽如此,他却没像往常对待其他看不顺眼的人那样拂袖而去,反而像是脚下生了根,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她略显单薄的肩膀和紧抿的唇线,心底莫名生出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情绪。
他随即将这不适归因于纯粹的好奇,他倒要看看,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能在这桩积年旧案里折腾出什么名堂。
芳如却已不再理会他这番复杂的心绪,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紧闭的院门,不再理会脸色变幻不定的郑禹,拂了拂衣袖,昂首阔步地离去。
方才秦嬷嬷过激的反应,非但未让她气馁,反而让她更加确信,程琪的失踪,绝非表面那么简单。这嬷嬷,定然知道些什么,却似乎在害怕着什麼。
芳如从秦嬷嬷家所在的巷子里走出来,眉间紧锁,正思索着嬷嬷过激反应背后的隐情,却听见一个柔婉的声音唤她。
“沈小姐?”
芳如抬头,循声望去,只见醉仙楼头牌苏婉卿正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身姿依旧袅娜,却难得未见她近来常伴左右的那位清秀书生。
自苏婉卿将对周凌的那份痴念放下后,似乎终于敞开心扉,与一位常去醉仙楼吟诗作赋的寒门书生走得颇近,二人交往之事,在京城文人间也偶有谈及。
此刻,苏婉卿独自一人,见芳如眉间凝愁,便主动迎上前来,关切地问道:“沈小姐,何事在此踌躇烦心?”
芳如与苏婉卿之间因周凌曾有过些许微妙交集,虽非深交,但此刻见她目光真诚,又想到她身处风月场,见识或许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便简略说了程琪案及被嬷嬷驱赶的挫折。
苏婉卿听罢,眼波微转,轻声道:“原来如此。婉卿虽不才,但在那醉仙楼中,迎来送往,倒也练就了几分看人眉眼、听人弦外之音的本事。沈小姐若是不嫌,或许我可在一旁帮着参详参详,多一双眼睛,总能多看出些不同来。”
芳如见她目光真诚,又想到自己确实需要助力,便点头应允,心下却以为苏婉卿或许是一时兴起,或想借此在文人圈中博个“侠义”的名声。
不料第二日,苏婉卿竟真的一大早就来到了大理寺公署,甚至还推辞了与书生的约会。
她坐在芳如对面,极其认真地翻阅起程琪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家书,一坐便是大半日,那份专注与耐心让芳如暗暗吃惊。
夕阳的余晖洒入值房,苏婉卿纤细的指尖点在一封信的某处,抬起头,眼中闪着敏锐的光:“芳如,你看这里,程琪多次提到,若外婆来京,定要带她去‘百花茶馆’听新排的戏文。这很可疑。”
芳如疑惑:“看戏有何可疑?”
“看戏本身无错,”苏婉卿摇头,语气肯定,“但百花茶馆那种地方,龙蛇混杂,并非京城闺秀们会选择的消遣之处。真正有身份的小姐夫人们,看戏只会去‘梦金园’或‘水华楼’那等清雅地方。程琪特意提及要带长辈去那里,不合常理。”
芳如闻言,精神一振。
这确是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细微异常。“走,我们去百花茶馆看看!”
两人带着两名差役很快来到百花茶馆。
此处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的茶水和点心气味,台上的戏班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台下的看客三教九流,果然与闺阁小姐应有的喜好相去甚远。
刚进门,一个熟悉而讨人厌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啧,沈评事今日好雅兴,查案查到这戏园子里来了?还是查不出头绪,想来给我添乱?”
正是阴魂不散的郑禹,他似乎在此处理公务,见到芳如又是一顿冷嘲热讽。
10. 查案2
芳如脚步未停,只侧过头,目光清凌凌地扫过郑禹,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郑大人多虑了。下官查案,向来只循线索,不喜旁骛。倒是郑大人,似乎对下官的行踪格外关切?莫非刑部近日清闲,竟让郑大人有了时时留意大理寺动向的余裕?”
她语气平和,甚至带着几分客气的疑惑,但字字句句都像软钉子,精准地戳在郑禹那点别扭的心思上。
郑禹被噎得一怔,那句“时时留意”让他耳根微热,仿佛某种隐秘的心思被不经意点破,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却又无法直言反驳,只得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巧言令色!本官只是提醒你,莫要碍了刑部的正事!”
芳如却已不再看他,轻轻拉过苏婉卿的手腕,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婉卿,我们走。查案要紧,无关杂音,不必理会。”
她特意将“杂音”二字咬得轻巧,留下郑禹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注和此刻被无视的懊恼交织在一起,越发憋闷得厉害。
摆脱了郑禹的纠缠,芳如与苏婉卿径直找到了戏班如今的管事。
然而时过境迁,五年前的旧人早已散尽。芳如并不气馁,拿出些银钱打点,那管事才摸着胡子回忆道:“当年的班子啊……早散了架喽!班主老赵,听说后来混不下去,去了西郊给人赶车讨生活喽。具体的,你们得去问他。”
这线索虽模糊,却是一线希望。
芳如立刻通过表哥在吏部的关系,多方打听西郊车夫的行当,几经周折,终于锁定了老赵的住处。
翌日,两人寻至西郊一处低矮的院落。
芳如并未摆出官架子,只言明为旧事而来,态度恳切。
起初,老赵面对询问显得十分警惕,言辞闪烁,只想尽快打发走这两位显然来历不凡的女子。
但芳如并未以势压人,反而屏退左右,与苏婉卿一同坐在院中的小凳上,言辞恳切地说明了来意,并承诺绝不会将他牵扯进不必要的麻烦之中。
或许是芳如眼中的真诚与坚持打动了他,老赵叹了口气,终是松了口。
“唉,都是陈年旧事了……”老赵目光投向远处,陷入了回忆,“程家那位小姐,那会儿是咱们百花茶馆的常客,一来二去,就和班里的台柱子骞文……看对了眼。”
芳如与苏婉卿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她们没想到,看似规矩的富商千金,竟会与一名戏子暗生情愫。
“后来更惊人的是,”老赵压低了声音,“程小姐竟提出要下嫁骞文。而最让人想不到的是,程老爷……他起初竟然答应了!骞文那孩子高兴得什么似的,班里的兄弟也都替他庆幸,以为他遇上了真心人。”
“起初答应了?”苏婉卿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那后来呢?”
“后来?”老赵脸上露出惋惜和困惑,“后来就邪门了。骞文正高高兴兴筹备婚事呢,有一天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报了官,也没查出个所以然。紧接着,没几天功夫,程小姐也失踪了……大家私下里都猜,或许是程老爷终究反悔了,又不好明着阻拦,便使了手段。那对苦命鸳鸯,不是遭了不幸,就是被迫私奔了。”
苏婉卿蹙眉:“既然程老爷起初已同意,为何又要反悔?这似乎不合常理。”
老赵却撇撇嘴,带着几分市井的洞察道:“姑娘,您年纪轻,不知人心易变,尤其是程老爷那样的生意人,最是精明算计。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转头为了更大的利益反悔,这种事还少吗?说不定是有了更好的联姻对象,嫌骞文身份低微,辱没了门楣呢?” 他摇摇头,语气里带着点自嘲,“像我们这样的升斗小民,哪里摸得透他们富贵人家真正的心思。”
芳如沉吟片刻,觉得老赵的话虽带偏见,却也不无道理。
商人重利,程峰临时变卦的可能性确实存在。看来,要解开程琪失踪之谜,这位程峰老爷是关键人物。
这日午后,芳如探得程峰惯例会到盛香楼品茶,便早早候在楼外。
她正了正衣冠,深吸一口气,准备进去会一会这位关键人物。
刚踏上台阶,一个懒洋洋又带着惯常讥诮的声音便从身后响了起来:
“啧,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沈评事。” 郑禹摇着一把折扇,不知从何处踱步而来,挡在了芳如面前,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今日不在大理寺翻卷宗,倒是雅兴不浅,跑来这盛香楼?莫非查案查累了,想来此歇歇脚?”
芳如心中暗叹一声“阴魂不散”,面上却依旧平静。
她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看向郑禹,语气淡然:“郑大人似乎对这盛香楼情有独钟?下官竟不知,刑部郎中还需日日来此督查茶汤品质。”
郑禹被她反将一军,折扇一顿,随即嗤笑:“巧舌如簧。本官是怕沈评事查案心切,又像上回一样,被人毫不客气地请出来,平白损了我朝廷官员的颜面。” 他话虽说得难听,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她的脸庞,留意着她的神色。
芳如岂会听不出他话里的刺,却也敏锐地察觉到那背后一丝极细微的、别扭的关切。
她不愿与他多做无谓纠缠,更怕耽误了正事,便微微颔首,语气疏离却客气:“有劳郑大人挂心。下官尚有公务,失陪。”
说完,她不再看郑禹瞬间有些绷紧的脸色,径直转身,步态从容地迈入了盛香楼的大门,将他连同他那些未尽的嘲讽与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一并隔绝在了门外。
郑禹盯着她那决绝消失在门内的背影,握着折扇的手指紧了紧,最终只是冷哼一声,低声自语:“……不识好歹。” 却并未立刻离去,反而在原地站了片刻,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楼内,也不知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芳如与苏婉卿在雅间内静候。
待程峰被苏婉卿巧笑倩兮地引入室内,他还未及坐下,芳如便自屏风后缓步走出,一身大理寺官服,神色肃然。
“程老爷。”芳如开门见山,目光如炬,“令千金程琪,当年与戏子骞文两情相悦,此事,您可知情?”
程峰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恼怒取代:“那个下九流的戏子!竟敢妄图攀附我程家千金,痴心妄想!老夫当日没直接打断他的腿,已是仁慈!”
“仅是妄想?”芳如步步紧逼,声音不高却极具压迫感,“那程琪小姐的失踪,是否与此事有关?是否与您有关?”
“绝无此事!”程峰矢口否认,额角却渗出细汗,“琪儿是我的独生女,我疼她还来不及,怎会害她?”
芳如不再追问,只是缓步走至窗边,推开了临街的窗户。
她目光投向对面酒楼二楼正与人谈笑风生的郑禹,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惊心:“程老爷可知对面那位是谁?刑部郎中郑禹郑大人。他方才同下官说,此案疑点颇多,怕是需请程老爷去刑部诏狱喝杯茶,方能细细说清。”
“诏狱”二字如同惊雷,郑禹“铁面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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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的名声更是无人不晓。
程峰瞬间面色惨白,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大人明鉴!我……我说!”他颤声道出埋藏五年的真相,“那日我听信胞弟程波之言,说那骞文用心险恶,勾引琪儿意图不轨……我本只想教训那戏子一顿,让他知难而退,谁料他性子那般刚烈,挣扎反抗间,竟被失手打死了……琪儿她、她得知消息后,当夜就投了湖……我后悔莫及啊!”他老泪纵横,称程琪的尸身就埋在程府后花园的荷花池下。
雅间内一片沉寂,苏婉卿掩口惊呼。
芳如却并未动容,她冷静地注视着程峰,声音清晰而冰冷:“凶手,不止你一个。”
程峰与苏婉卿皆愕然抬头。
芳如眸光锐利,如同拨开迷雾的利刃:“程老爷,你膝下无子,若程琪出嫁,你这万贯家财日后归谁?自然是归你程氏宗族,而你那好弟弟程波,便是族中翘楚,最有可能接手。可若骞文入赘,家产便会由程琪继承。程波为谋家产,编造谎言,激你出手,一石二鸟。害死你女儿的真凶,是你,更是你那贪婪的弟弟!”
程峰如遭雷击,瘫坐在地,半晌,发出一声悔恨至极的嚎啕。
真相大白,程峰、程波皆被缉拿归案,受到律法严惩。
芳如智破五年悬案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大理寺内外激起了巨大波澜。
她翌日踏入大理寺衙门,明显感觉到周遭气氛的不同。
昔日那些或轻视、或好奇、或带着几分暧昧揣测的目光,此刻大多被惊叹、敬佩甚至一丝忌惮所取代。
“真没想到啊……那程琪的案子,多少能人查过都无功而返,竟真让李司直给挖出来了!” 一个年轻的录事压低声音对同僚道,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何止是挖出来,你没听说吗?那推理,那手段!三言两语就诈得程峰吐了实话,还揪出了幕后真凶程波!这心思,这魄力,啧啧……” 另一人摇头晃脑,满是叹服。
原先等着看芳如笑话的董星,此刻面色最为复杂。
他端着茶杯,站在廊下,听着众人的议论,半晌没说话,最后只悻悻哼了一声:“……倒是有两分歪才。” 语气虽仍硬邦,但那点轻视却已消散大半。
就连一些素来严谨持重的老官员,抚着胡须议论时,也难免带上几分赞赏: “虽是女子,但这份聪慧机敏,心思缜密,于刑狱一道上,确有过人之处。”
“陛下慧眼识人啊,当初还以为……咳,如今看来,是真瞧中了她的才干。”
原先那些关于“陛下是否看上她”的窃窃私语,虽未完全消失,却悄然变了风向,从对其容貌性情的揣度,转向了对帝王识人之明的钦佩,以及对芳如本身能力的认可。
在一片交口称赞中,升任司直的任命文书也很快下达。
这一次,再无人觉得意外或不妥。芳如接过那纸任命,神色平静如常,只在无人处,指尖才微微用力,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官职的提升,更是她在这龙潭虎穴般的大理寺,真正用能力撕开了一道口子,站稳了脚跟。通往顾舟的路,她又能往前迈进一步了。
虽仍不被允许探视顾舟,但不久后,她便得知顾舟已从阴森恐怖的诏狱转入了普通牢房。
条件得以改善,性命暂无虞。
芳如站在大理寺的院中,仰头望向湛蓝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11. 掌控
紫宸殿内,龙涎香的清冷气息几乎凝滞。
芳如跪在御座之下,金砖的寒意透过官袍渗入膝间,却远不及御座上那道目光带来的压迫感灼人。
她抬起头,颈项拉出一道纤柔而倔强的弧线,目光直直迎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陛下既不愿释放顾舟,能否恩准,由臣重新调查顾舟通敌一案。臣必倾尽全力,寻得证据,还他清白。”
周凌没有立刻回应。
他缓缓起身,玄色龙袍上的暗纹在光影中流动,如同蛰伏的猛兽。
他一步步走下御阶,靴底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每一下都像敲在芳如的心尖上。
他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独有的、混合着权力与冷冽的男性气息。
他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并未触碰她,却仿佛带着无形的热度,缓缓掠过她的脸颊轮廓,最终只用指尖的背面,极轻地蹭过她微颤的下颌。
“芳如,”他开口,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你总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这般急切地将自己送到朕的眼皮底下……你可知,朕的耐心,并非无穷无尽。”
那指尖的触感若即若离,像羽毛搔刮,又像烙铁般烫人。
芳如感到一股战栗从脊椎窜起,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窒。
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甚至微微抬高了脸庞,让那双氤氲着水汽与倔强的眸子更清晰地映在他眼中:“臣只求一个真相,陛下亦曾说过,欣赏臣这份执着。”
周凌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暗芒,像是被她的直视取悦,又像是被她的固执惹恼。
他忽地轻笑一声,气息拂过她的唇瓣:“好。朕便给你这份执着一个机会。一个月……”他伸出一根手指,几乎要点到她的鼻尖,语气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慢条斯理的残酷,“若一个月内,你查不清,找不到朕想要的‘证据’……那么,顾舟,即刻问斩,绝无转圜。”
这不是恩典,这是一个用顾舟性命和她自己作注的豪赌。
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角力与一触即发的张力。
芳如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细微的痛楚让自己保持清醒。
她迎着他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目光,清晰地看到那深处翻涌的不仅仅是帝王的威压,还有一种男人对女人才有的、浓稠的侵略与占有欲。
她深吸一口气,红唇轻启,吐出一个字:“好。”
周凌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而深沉,像是要将她此刻决绝又动人的模样彻底吞噬。
他缓缓直起身,阴影笼罩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弧度:“朕,等着看你的……本事。”
芳如退出紫宸殿时,只觉得浑身发软,被他目光抚过的那一小片肌肤依旧灼热发烫。
他那充满独占欲和情·欲暗示的眼神,比任何直白的威胁更让她心惊肉跳。
她明白,自己踏入的不仅是案件的迷局,更是帝王精心编织的情网与猎场。
顾舟获罪,直接原因是为慈济寺捐了些小钱,而该寺曾出了叛徒周骏,周骏又与顾舟私交甚笃。
芳如调来周骏一案的卷宗,连日翻阅,熬得眼下泛青,心绪却总难以完全集中,周凌那双仿佛能剥开她官袍的灼热眼眸不时浮现在脑海。
卷宗记载滴水不漏,她烦躁地揉着额角。
忽然,一个念头劈开迷雾:若无法直接证明顾舟与周骏叛国无关,或许……若能找出周骏案中尚未落网的同伙,以此天大的功劳,或可换取周凌对顾舟网开一面?
思路豁然开朗!芳如立刻起身,心口因这个希望而剧烈跳动,准备带人直奔周骏旧日住所再行搜查。
她刚快步走出值房,却险些与一人撞个满怀。
芳如抬头,只见苏婉卿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沈大人,”苏婉卿上前拉住她的衣袖,语气带着几分关切与嗔怪,“你近日连破数案,为民申冤,京城百姓都夸你是青天呢!可也不能如此不顾惜身子。这是我特意熬的参汤,你快喝了提提神。”
芳如心中记挂案情,哪有心思喝汤,只匆匆道:“婉卿,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此刻有急事……”
她说着便要绕开苏婉卿离开。苏婉卿却不依,再次拦住她,软语央求道:“再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你看你,眼圈都熬青了……罢了罢了,你若真不喝,那便让我跟你一起去!好歹我能帮你打个下手,总比你一个人硬撑强。”
芳如拗不过她,又见她确实真心想帮忙,只得无奈应允:“好吧,但你需得跟紧我,万事小心。”
两人带着两名差役,快步赶往周骏旧宅。
刚至巷口,却被几名刑部差役拦住了去路。
只见郑禹负手站在一旁,依旧是那副讨人厌的腔调:
“原来是沈司直大驾光临。”他慢悠悠地踱步上前,目光在芳如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语气公事公办,“真是不巧,这条巷子,刑部正在办案,已暂时封禁。沈大人若想去周骏的住处,恐怕得等上几日了。”
芳如心急如焚,闻言火气立刻上涌:“郑禹!你分明是故意刁难!周骏的案子早已结案多时,刑部此时在此办什么案?我看你是存心阻挠我大理寺查案!”
苏婉卿也在一旁帮腔,声音柔媚却带着刺:“郑大人,您这拦路的本事,可比您破案的本事强多了。”
郑禹被两人连番抢白,尤其是芳如那因怒气而愈发晶亮的眸子瞪着他,让他一时语塞,耳根微热。
他强绷着脸:“休得胡言!刑部办事,何须向尔等解释!”
“我看你就是心虚!”芳如毫不退让,上前一步,几乎指着他的鼻子斥道,“你若真在此办案,为何只见拦路的差役,不见查案的人员?郑禹,我告诉你,今日我非进去不可!你若再拦,我便直接上奏陛下,参你一个玩忽职守、阻碍公务之罪!”
郑禹被她这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确实有几分故意拖延的心思,但更深处,或许是某种不想看她为顾舟如此拼命的不爽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想引起她注意的笨拙方式。
此刻被她犀利戳穿,又见她态度决绝,他心下懊恼,却又莫名地有点被她这股凶悍劲儿慑住。
“……罢了!”他最终像是败下阵来,烦躁地挥挥手,让差役让开道路,语气硬邦邦的,“要进便进!但必须在刑部的监管之下,不得擅自行动,破坏现场!”
芳如冷哼一声,懒得再与他多费口舌,拉着苏婉卿便往里走。
到了周骏那荒废的屋舍外,郑禹又忍不住出声:“你们动作快些,别磨磨蹭蹭,这里……”
“郑大人!”芳如猛地回头,打断他的话,眼神锐利如刀,“你若真有心帮忙,便闭上嘴,要么一起找线索,要么就带着你的人离远些!在一旁指手画脚,絮絮叨叨,是刑部教你的查案规矩吗?”
郑禹被噎得彻底没了脾气。
他看着芳如那认真专注、甚至带着点悍然美丽的侧脸,心底那点别扭情绪奇异地化为了无奈。
他摸了摸鼻子,竟真的不再多言,反而挥手示意手下差役退开些,自己则默默地跟了上去,开始仔细查看起周围环境,竟是从“监管”变成了“协同”。
苏婉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凑近芳如,用团扇掩着唇,低声轻笑,语气带着几分了然与打趣:“芳如,我看这位郑大人……凶是凶了点,但好像,对你很是不一般呢。”
芳如正全神贯注地搜寻,闻言头也没抬,只蹙眉道:“休要胡说,他不过是怕我真参他一本罢了。”
三人不再多言,分头在布满灰尘的废宅中仔细搜寻。
郑禹负责卧房,苏婉卿查看客厅,芳如则径直走进了书房。
房间相邻,仅以破损的屏风或门帘相隔。
郑禹一边翻找,一边状似无意地隔着屏障对芳如说话,语气依旧带着他那特有的、欠揍的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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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司直,找仔细些,可别漏了什么关键线索,到时候又得来求我们刑部帮忙。”
芳如头也不抬,反唇相讥:“郑大人还是先管好自己那摊吧,若真能找到刑部漏掉的线索,下官必定备厚礼登门道谢。”
那“厚礼”二字,咬得意味深长。
郑禹似乎低笑了一声,正要再说什么。
突然!“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哼,清晰地从卧房传来!
芳如心中一凛,立刻抬头看向隔壁:“郑禹?”
无人回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她。
她猛地起身,疾步冲向卧房门口,刚要探头查看。
一道鬼魅般的黑影毫无征兆地从房梁上翻落!
那黑影手中寒光一闪,只见郑禹已倒在地上,肩背处一片血红,而那柄钢刀正再次扬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芳如劈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
芳如甚至来不及惊呼,死亡的寒意已扑面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原本在客厅的苏婉卿惊叫一声,竟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用力将芳如推开!
“噗!”利刃狠狠砍在苏婉卿的后背上,深可见骨!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鲜血喷涌而出,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软倒在地,瞬间失去了意识,生死不明。
“婉卿!”芳如被推得踉跄倒地,眼睁睁看着好友为自己遭受重创,目眦欲裂。
那刺客毫不犹豫,再次举刀向她砍来!芳如徒劳地向后挪动,绝望地闭上了眼……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尖锐至极的金铁交鸣之声,以及一声刺客吃痛的闷哼。
芳如颤抖着睁开眼。
一道玄色身影不知何时竟如天神般降临,精准无误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周凌手持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剑尖微颤,方才正是他轻描淡写般格开了那致命一击。
他高大的背影如山岳般将她完全笼罩,龙袍的广袖无风自动,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意和不容侵犯的威严。
那名刺客被这突如其来的拦截震得虎口发麻,眼中闪过骇然。
周凌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狼狈倒地的芳如。
他的目光如万年寒冰,死死锁住前方的黑影,声音低沉而平静,却蕴含着雷霆之怒,是对刚刚冲进来的侍卫李佐,也是对这方寸之地宣判: “朕要活口。若他死了,你们提头来见。”
“是!”李佐带人如狼似虎地扑上。
直到此时,周凌才缓缓转过身。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跌坐在地、脸色惨白、衣裙沾尘的芳如,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难以辨明的情绪,是怒其涉险的后怕,是见她无恙的安心,更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占有欲。
他伸出并未持剑的手,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的力量感,递到她面前。
他的声音比方才柔和了半分,却依旧带着不容抗拒的帝王威仪: “起来。”
见芳如因震惊和担忧苏婉卿而一时未动,他微微俯身,竟主动握住了她的手臂,稍一用力,便将她从地上稳稳拉起。
那手掌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坚定而灼热。
“可有受伤?”他问,目光迅速在她身上扫过,确认无碍后,才将视线转向一旁昏迷不醒、血染衣襟的苏婉卿,眉头紧蹙,“李佐,速传太医!尽全力救治!”
他的出现,他的出手,他此刻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掌控,都带着强烈的、令人心悸的力度。
他仿佛算准了她会遇险,并及时降临,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自己的羽翼之下。
芳如靠在周凌坚实的身前,他胸腔因瞬间发力而残留的震动,以及那混合着龙涎香、血腥味和纯粹男性气息的热度,如同无形的网,将她紧紧包裹。
惊魂未定的心尚未平复,却又因这过近的距离和强大的庇护而跳得更加失序,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感窜过四肢百骸。
12. 角力
周凌的手臂依旧环着她,并非全然的拥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他目光扫过现场,李佐已迅速制伏了刺客,并指挥随行太医立刻上前查看郑禹与苏婉卿的伤势。
郑禹肩背处伤口狰狞,失血过多已陷入昏迷,但太医诊治后确认暂无性命之忧。
而苏婉卿的情况则严重得多,那一刀伤及脊柱,太医虽竭力止血包扎,却面色沉重地回禀:“陛下,这位姑娘性命应可无忧,但……双腿恐再难站立。”
芳如闻言,如遭雷击,泪水瞬间涌上眼眶。
婉卿是为了救她才遭此大难!
周凌的眉头紧锁,他看了一眼面无人色的芳如,又瞥向榻上昏迷的苏婉卿,沉声道:“用最好的药,派最好的太医,务必保住她的性命,尽力救治。”
接下来的几日,芳如心力交瘁。
她既要强打精神处理大理寺的后续事务,又要每日探望重伤的郑禹和瘫痪在床的苏婉卿。
太医院虽竭尽全力,但苏婉卿的伤情非比寻常,所需珍稀药材及持续康复所需的资源,几乎非个人所能承担。
就在芳如为此忧心忡忡之际,周凌召她入宫。
紫宸殿内,他并未坐在御座之上,而是负手立于窗边。
夕阳为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却也让他的身影显得愈发莫测高深。
“苏婉卿的伤势,朕问过太医了。”他开门见山,声音听不出情绪,“需长年累月以珍奇药材温养,辅以金针之术,或有一线改善之机。然其所耗,纵是公侯之家也难支撑。”
芳如的心猛地一沉:“陛下……”
周凌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脸上,打断了她的话:“朕可以给她用最好的太医,提供天下间所有的珍稀药材,让她得到最周全的照拂,直至终老。”
芳如眼中刚刚燃起一丝希望,却听他继续道,语气平静却带着帝王独有的、不容抗拒的压迫:
“但朕,有一个条件。”
他一步步走近她,直至两人呼吸可闻。
他抬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苍白的脸,迎上他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眸。
“进宫,留在朕的身边。”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和绝对的占有,“做朕的宸妃。”
芳如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他的目光牢牢锁住。
“你不是想救顾舟吗?”他微微俯身,温热的气息几乎要烫伤她的耳垂,话语却如最锋利的刀,“你不是,想给苏婉卿一个安稳余生吗?”
“应了朕,这一切,朕都能给你。”他的指尖滑过她的唇角,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用你自己,来换。”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
芳如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声,以及眼前这个男人沉稳而充满掌控力的呼吸。
她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势在必得和深藏的欲念,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
为了婉卿的生路,为了顾舟那一线渺茫的希望……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沉寂的决然。
她缓缓屈膝,跪倒在地,声音干涩而清晰:“臣女……谢陛下恩典。”
……
自此,芳如成了大周朝后宫里最引人瞩目的宸妃。
赏赐如流水般送入她的宫殿,恩宠显赫,风头无两,与她第一世的境遇惊人地相似。
宫人们皆言,宸妃娘娘宠冠六宫,陛下几乎夜夜留宿其宫中。
唯有芳如自己知道,这万丈荣光之下,是怎样的暗潮汹涌。
每一次承欢,每一次看似温存的耳鬓厮磨,都是一场无声的较量与交换。
她在他身下婉转承恩,回应着他炽热的索取,眼神却时而会飘向窗外,带着无人察觉的忧思。
周凌总能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分神,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加强势甚至带着些许惩罚意味的侵占,仿佛要将她的身心都彻底烙上他的印记。
“爱妃在想什么?”深夜里,他常常扣着她的腰肢,在她耳边低哑追问,语气旖旎,却暗藏机锋。
芳如总是垂下眼睫,掩去所有真实情绪,用精心练习过的、柔媚的语调回应:“臣妾在想……陛下待臣妾真好。”
周凌会低笑,笑声意味不明,手指漫不经心地缠绕着她的青丝,他知道她在做戏,她也知道他知道。
但这戏,必须演下去。
深宫的日子在表面的荣宠与暗地的权衡中流逝。
这一日,御花园内,芳如正凭栏望着池中游鱼,思绪却飘向了宫外婉卿的病情与牢中顾舟的处境。
一阵环佩叮当声伴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芳如未回头,已知来者何人,皇后,先帝指给周凌的正宫娘娘,与皇帝情分淡薄,却最重权势与颜面。
“宸妃妹妹真是好兴致。”皇后声音不高,却带着天然的居高临下,“如今圣宠正浓,连御花园的景致,怕是都比旁人眼中的更美些吧?”
芳如转身,依礼微微屈膝:“皇后娘娘金安。”
皇后并未立刻让她起身,目光挑剔地在她身上流转,从发间那支周凌新赐的九鸾衔珠金步摇,到身上云霞般的绫罗,语气愈发酸涩:“本宫瞧着你,倒比初入宫时更显娇艳了。也是,陛下夜夜留宿漪澜殿,雨露恩泽,自是不同。”
若是前世,芳如早已不甘示弱,或巧言辩驳,或暗中设局,定要让这无宠的皇后尝尝苦头。
但此刻,她心中毫无争宠之念,甚至巴不得能借此机会触怒皇后,若能因此被贬斥、甚至赶出宫去,反倒是解脱。
她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平淡无波:“皇后娘娘谬赞了。陛下垂怜,是臣妾的福分。宫中姐妹皆沐皇恩,臣妾不敢独美。”
这近乎逆来顺受的态度,反而激怒了皇后,觉得她是在故作姿态,暗含讥讽。“好一个不敢独美!”皇后冷笑一声,“本宫看你就是恃宠而骄,目无尊卑!今日,本宫便代陛下好好教教你宫中的规矩!”
就在皇后扬手,身旁嬷嬷意欲上前之际,一个冰冷沉肃的声音骤然响起:
“朕竟不知,皇后何时有了代朕立规矩的权力?”
周凌不知何时已然到来,负手立于不远处的一棵花树下,脸色沉静,目光却如淬了寒冰,直直射向皇后。
众妃嫔与宫人吓得慌忙跪倒在地。
皇后脸色骤变,忙敛衽行礼:“陛下……”
周凌却看也未看她,径直走到芳如面前,伸手亲自将她扶起。
他的指尖温热,握住她手臂的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低头审视着她,语气听不出喜怒:“受委屈了?”
芳如垂下眼睫,轻轻摇头:“臣妾不敢。”
周凌这才缓缓转向皇后,目光如刀:“皇后近日似乎很是清闲,既有心思插手朕的妃嫔如何承恩,不如好好想想如何管理中宫,莫要再让朕看到后宫因无端是非而生乱。”
这话已是极重的训斥。皇后脸色煞白,嘴唇颤抖:“陛下,臣妾只是……”
“只是什么?”周凌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威压十足,“宸妃性情柔顺,不与人争,朕心甚慰。但这并非旁人可肆意欺辱的理由。传朕旨意,皇后言行失仪,禁足凤仪宫一月,静思己过。宫中事务,暂由贤妃代理。”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禁足皇后,剥夺宫权,这惩罚堪称严厉。
皇后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凌,最终在帝王冰冷的目光下颓然低头,被人搀扶着,狼狈离去。
周凌的目光这才扫过跪了一地的妃嫔众人,最后落在身旁低眉顺眼的芳如身上。
他自然没有错过她方才那刻意不争、甚至求罚的态度,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她就这般想离开他?
他忽然伸手,众目睽睽之下,自然无比地将芳如打横抱起!
芳如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揽住他的脖颈。
“爱妃受惊了,”周凌抱着她,大步流星地朝漪澜殿方向走去,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身后跪着的众人听清,“朕送你回去。”
妃嫔们跪在原地,窃窃私语声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叹与嫉妒。
“陛下竟为了宸妃,严惩了皇后娘娘!”
“还亲自抱她回去……这恩宠,真是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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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未有!”
“宸妃娘娘究竟有何魔力……”
芳如靠在周凌怀中,能感受到他胸腔内并不平稳的心跳和手臂强硬的力道。
她心知,他此举既是回护,更是宣告,用一种近乎霸道的方式,彻底断绝了她任何想要低调或抽身的可能。
夜色深浓,漪澜殿内烛火摇曳,将纠缠的身影投在纱帐之上,如同困兽之斗。
周凌的怀抱强势而灼热,带着不容拒绝的帝王意志。
芳如的挣扎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最终,她力竭地松懈下来,闭上眼,任由那份带着惩罚意味的侵占席卷而来,将她的尊严与意志寸寸碾碎。
她几乎要被这浪潮般的屈辱与无力感吞噬,这时,身上男人的动作却忽然变得缓慢而深入,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沉迷的缱绻。
他的呼吸沉重地喷在她的颈侧,唇齿间溢出的低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芳如……”
芳如猛地意识到,这是机会!
她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与心中的厌恶,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臂,攀上他汗湿的脊背,指尖仿佛无意地划过那些旧伤的痕迹。
她的声音带着情动时的破碎与沙哑,小心翼翼地试探:“陛下……您为何……总是这般没有安全感?仿佛臣妾下一刻便会消失似的……”
周凌的动作顿了一瞬,随即是更深的占有,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
他埋首在她颈间,低哑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却听不出多少欢愉:“安全感?朕自幼便不知那是何物。”
芳如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放柔了声音,如同最温柔的陷阱:“陛下是天下之主,怎会……”
“天下之主?”他打断她,语气骤然冷了下去,带着一种自嘲的戾气,“朕也曾是连一顿饱饭、一片遮瓦都是奢求的蝼蚁!”
他似乎被触动了某根深藏的弦,动作慢了下来,钳制她的手却依旧如铁箍般牢固。
在情欲与某种宣泄欲的驱使下,他咬着她耳垂,声音低沉而危险,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噩梦:
“朕的母亲,曾是先帝宫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宫女……被遗忘在行宫,带着朕这个见不得光的皇子……我们像阴沟里的老鼠,活着便是最大的恩赐。”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记得那年冬天,冷得刺骨……我们欠了三个月房租,那狗一样的房东……他当着朕的面……活活打死了朕的母亲……就为了一点铜板……”
芳如感受到他身上迸发出的浓烈杀意,吓得浑身一僵。
周凌却仿佛陷入了那个血腥的夜晚,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然后,朕就用母亲倒下时碰落的剪子……捅死了他。”
他猛地收紧手臂,勒得芳如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某种支撑,又像是要拖她一同沉入那无边的黑暗:“那是朕第一次杀人……朕记得那血……是热的,粘稠的,腥得让人作呕……但也让朕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倏地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情欲未退,却更盛满了偏执的阴鸷与掌控欲,死死锁住芳如瞬间苍白失色的脸:“这世间,唯有权力和绝对的控制,才能让人活下去,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才能……不再失去。”
芳如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她原本只是想试探他的弱点,却猝不及防地窥见了这滔天权势和浓情宠溺之下,隐藏着怎样一个在血腥和绝望中撕裂重生的灵魂。
那么小……就杀了人……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在他身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周凌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恐惧,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似是懊恼,又似是更深的疯狂。
他猛地封住她的唇,吻得近乎窒息,将她的战栗与呜咽全都吞没,接下来的占有带上了更强的掠夺性,仿佛要用最原始的方式,抹去她方才听到的一切,重新在她身上打下只属于他的、无可磨灭的烙印。
这一夜,芳如觉得自己仿佛在深渊边缘走了一遭。
她不仅未能找到全身而退的弱点,反而更深切地体会到了禁锢着她的,是何等危险而强大的力量。
13. 怨恨
漪澜殿的金碧辉煌与熏香暖衾,总让芳如在深夜惊醒时感到一阵窒息。那份“恩宠”如同华美的镣铐,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付出的代价。这日,得了周凌的允准,她终于得以出宫,前往安置苏婉卿的别院。
别院清幽,药香弥漫,与宫中的靡丽奢华判若两个世界。
芳如推开房门,只见苏婉卿安静地躺在靠窗的榻上,身上盖着素雅的薄被,曾经颠倒众生的容颜瘦削了许多,却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宁静。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她身上,却照不亮那双再也无法站起的腿。
芳如的心骤然一痛,眼眶瞬间就红了。眼前之人,本该是舞台上翩跹起舞、引得万人空巷的醉仙楼头牌,如今却……
“婉卿……”她声音哽咽,快步走到榻前,握住好友冰凉的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是她,是她害婉卿变成了这样。
苏婉卿却先笑了,笑容依旧带着昔日的风情,却更添了几分豁达。她反手轻轻回握芳如:“瞧你,都是宸妃娘娘了,怎么眼睛还红得跟兔子似的?我还没哭呢,你倒先替我哭上了?”
她语气轻松,甚至带着调侃,仿佛瘫痪在床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寒。
芳如的眼泪掉得更凶:“对不起,婉卿,都是为了我……若不是为了救我……”
“打住。”苏婉卿伸出食指,虚虚地按在芳如唇上,故作嗔怪,“再说这种见外的话,我可要生气了。当时那种情况,我能眼睁睁看着你挨刀不成?换做是你,你也会这么做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无法动弹的双腿,语气平静得令人心酸:“不过是换种活法罢了。以前靠跳舞吃饭,现在嘛……正好偷懒,躺着享清福了。”
芳如知道她在强颜欢笑,心中更是酸楚难当。她环顾四周,忍不住问道:“那个……那位常去找你的书生……”她记得婉卿放下对周凌的执念后,曾与一位书生交往甚密,言语间曾透露出对未来的憧憬。
苏婉卿闻言,脸上没有丝毫意外或悲伤,只是淡淡一笑,那笑里带着早已看透的释然:“他啊?自我出事,便再没见过了。也好,省得彼此耽误。这世间情爱,原就大多如此,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早惯了,不难过。”
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反而更让芳如心疼不已。婉卿越是表现得不在乎,芳如就越是愧疚自责。
“你放心,”芳如紧紧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陛下答应了会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太医,一定会治好你的!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苏婉卿看着她眼底的执拗与痛楚,轻轻叹了口气。她拉着芳如的手,让她坐在榻边,声音温柔却有力:“芳如,我的事,你真的不必时时挂在心上,成为你的负累。我救你,从未后悔,如今这般,亦是命数。”
她凝视着芳如依旧盛装着忧思的眼眸,话锋轻轻一转:“倒是你……在宫里,过得可还顺心?陛下他……待你可好?”
这一问,仿佛戳中了芳如最脆弱的心事。她在后宫中步步为营,在帝王恩宠下如履薄冰,这些都无法对外人言说。唯有在婉卿这里,她才能稍稍卸下心防。
看着芳如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苦涩,苏婉卿心中了然。她不再追问,只是用力回握了一下芳如的手,柔声道:“无论怎样,保护好自己。别为我担心,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离开别院时,芳如的心情愈发沉重。
婉卿的坚强与豁达,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深陷宫廷挣扎的狼狈,也让她更加看清,她必须尽快找到破局之法,不仅为了顾舟,也为了不辜负婉卿用双腿换来的她的性命,以及婉卿此刻强撑的这份“安然”。
马车刚驶离别院不远,便被人拦下。
侍女禀报,刑部郎中郑禹求见。
芳如微怔,示意让郑禹上前。
车帘掀起,露出郑禹略显苍白但依旧挺拔的身影,他伤势初愈,眉宇间却添了几分沉郁。他恭敬行礼:“宸妃娘娘。”
芳如屏退左右,只留二人在马车旁相对而立。
“郑大人伤势如何了?”她问道,语气带着一丝真切的关切,毕竟他是因查案而受的重伤。
“劳娘娘挂心,已无大碍。”郑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芳如,“臣今日冒昧前来,是关于当日刺杀之事。娘娘可知,那名活捉的刺客,已在刑部大牢内‘自尽’了。”
芳如心中一凛:“自尽?刑部大牢看守森严,岂会轻易让人自尽?”她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不寻常。
“是,线索看似断了。”郑禹压低了声音,上前一步,“但臣并未放弃。反复勘验那刺客遗物时,在其衣襟内侧极隐蔽处,发现了一个用特殊药水绘制的印记,平日无色,遇血方显。经查证,那是‘白阳会’核心死士的标记。”
“白阳会?”芳如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又不安,但思绪飞快运转。
“一个行事诡秘阴狠的邪教,常煽动民乱,与朝廷为敌。”郑禹神色凝重,“更重要的是,臣重新调阅了这名死士的轨迹,发现他与璇玑宴上一名守卫素有联系。那名守卫已经供认,璇玑宴时,他曾让这名刺客潜入璇玑宴。”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并且,记录显示,宴席中途,曾有数名负责搬运酒水的杂役‘临时换班’,但核验身份时,却发现那几人名册虽有,却无人能清晰回忆其面貌。且宴会外围,本应有三队侍卫交叉巡逻,但在斗舞后一个时辰左右,西侧巡逻路线因‘意外’被拖延了整整半盏茶的时间,恰好形成了一个短暂的视野盲区。”
芳如眼中闪过明悟,接口道:“你的意思是,那刺客‘无影者’,之前利用杂役身份混入宴会现场窥探,而真正的杀招,那些埋伏的死士,则是趁巡逻间隙,悄然潜入外围预设了埋伏点?里应外合?”
郑禹眼中掠过一丝赞赏,沉重地点点头:“娘娘明察秋毫,正是如此。若那日……臣能更早从这些细微异常中看出端倪,而非只盯着宴席之上的动静,或许就能提前防范,后续的许多悲剧……苏姑娘她……”他话语顿住,未尽之意清晰无比,带着深深的自责。
芳如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璇玑宴的混乱、无影者的窥探、精准的埋伏……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绝非临时起意。
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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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心惊:“据臣目前查到的蛛丝马迹,白阳会似乎知晓陛下对娘娘……非同一般。他们此次行动目标明确,直指陛下与娘娘您。行动失败,难保不会再生事端,臣担心,他们或许会试图再次对娘娘不利,以……胁迫陛下。”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汇聚!
芳如猛地想起周凌那夜在她耳边低语的过去,想起他提及权力与控制时的偏执。
原来自己早已成为别人用来攻击他的靶子!
而婉卿,竟是替她承受了这无妄之灾!
强烈的愤怒与怨恨瞬间淹没了她,是对白阳会的,但更深沉的,却是对周凌的!若非他强求,若非他树敌众多,自己何至于成为靶心,婉卿又何至于此!
她看向郑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与讥讽:“原来都是因为他!若不是他招惹这些亡命之徒,若不是他将我置于这风口浪尖……”
她将心中对周凌的恐惧、怨恨、以及他那不堪的过去化作了最尖锐的词语,倾泻而出。
她痛斥他的冷酷、他的偏执、他那沾满鲜血的过去,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自己内心的痛苦与负罪感。
郑禹从未见过如此情绪失控的芳如,也从未听过有人敢如此直言不讳地抨击帝王。
他先是震惊,随即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理解,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在她最脆弱、最愤怒的时刻,他看到了她那深藏在宸妃光环下的真实痛苦。
犹豫了片刻,郑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忽然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向芳如,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娘娘……芳如!离开皇宫吧!这样的日子不该是你过的!我……”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可以帮你!无论多么艰难,我……”
芳如在他灼热的注视和未尽的告白中骤然清醒!她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而郑禹的反应更是让她惊讶。
她不能将任何人拖入这泥潭。
“郑大人!”她猛地打断他,后退一步,神色瞬间恢复了疏离与冷静,“今日之言,我就当从未听过。宫中事杂,我先告辞了。”
不等郑禹再开口,她迅速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马车上。
车厢摇晃,她靠在软垫上,心脏狂跳不止。郑禹的话,婉卿的伤,周凌带来的巨大压迫与危险……一切都让她感到窒息。
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
她颤抖着手,取下手腕间的紫玉佛珠。此物已让她重生过两次,或许……或许再来一次,能挣脱这命运的桎梏。
她不再犹豫,将一颗佛珠吞了下去。
剧烈的绞痛瞬间席卷了她,意识迅速抽离……
不知过了多久,芳如猛地睁开眼。
刺眼的阳光晃得她有些眩晕。
她发现自己并非在马车中,也并非在宫廷之内,而是站在一座熟悉的府邸门前,府尹府。耳边是喧闹的人声,她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的,正是参加璇玑宴那日的衣裙。
台阶之上,盛宴即将开始。
她,再次回到了一切的开端,璇玑宴召开的这一刻!
14. 蛊惑
冰冷的恨意在胸腔里翻涌,芳如站在府尹府灯火通明的台阶下,深吸一口气,将前世所有的屈辱、不甘与绝望死死压下,只留下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这一世,她绝不再做棋子,绝不再向周凌屈服!
她挺直脊背,宛如一柄淬炼过的利剑,带着前世积攒的所有锋芒与冷意,再次踏入了璇玑宴这片虚伪的喧嚣之中。
丝竹管弦之声依旧靡丽,觥筹交错之间,尽是权贵们心照不宣的试探与攀附。
命运的轨迹似乎有着顽固的惯性,试探如期而至。
兵部尚书之女赵明兰,依旧是那副娇矜做作的模样,“不小心”地端着满满一杯鲜红的酒液,步履“踉跄”地直直朝着芳如撞来,脸上还挂着那套虚伪的歉意。
她早已准备好欣赏沈芳如惊慌失措、衣裙尽湿的狼狈模样,甚至想好了后续嘲讽的措辞。
然而,她预想中的画面并未出现。
就在酒杯即将倾泻而出的电光火石间,芳如眼神骤然一厉,非但不退,反而手腕一翻,以更快、更准、更狠绝的手法,将自己杯中那杯微凉的果酿,稳准狠地反泼了回去!
“哗啦!”一声。
酒液精准地泼了赵明兰满脸满襟!
精心描绘的妆容瞬间晕开,昂贵的云锦衣裙上染开一大片深色的污渍,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狼狈得无以复加。
“啊!”赵明兰猝不及防,失声惊叫,刺耳的声音瞬间划破了宴席一角的和谐氛围。
芳如却看也未看那张因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只慢条斯理地将空酒杯放在路过侍从的托盘上,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能冻伤人的寒意与强势:“手滑了。赵小姐,路都走不稳,还是在家多练练为好,免得下次……摔得更惨。”
这截然不同的反应和犀利的言辞,让所有熟悉她往日性情的人都愣住了。
这哪里还是那个温婉甚至有些怯懦的沈芳如?
这时,苏婉卿提着裙摆,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惊讶快步上前,低声问道:“芳如,你今日是怎么了?火气这般大?”她眼中满是关切与不解。
芳如转眸看向她,看到好友此刻完好无恙、眉眼鲜活的模样,前世她为自己挡刀瘫痪在床的景象如同最尖锐的刺,狠狠扎进心脏。
她硬起心肠,压下翻涌的酸楚与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预警,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冷硬语气道:“苏姑娘,今日宴非好宴,离我远点,对你没坏处。”
她必须将她推远,绝不能让她再被卷进这致命的漩涡。
然而,不明所以的苏婉卿被芳如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噎得一怔,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杏眼里瞬间漫上难以置信的委屈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芳如之前对她施以援手,为何今日会说出如此生硬驱赶的话语?
“沈芳如!”苏婉卿的声音不由得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受伤和薄怒,“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心关切于你,你竟如此不识好歹?莫非泼了赵明兰一身酒,便觉得所有人都要来害你不成?”
她胸脯微微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周围的目光如同针尖般刺人,将这份难堪无限放大。
她苏婉卿在风月场中长袖善舞,惯常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早已练就了八面玲珑的本事。
然而,这般毫不留情面的当面驱赶,依旧是极罕见的,上一次体会到这般毫不掩饰的冷待与难堪,还是源于那位高高在上、心思难测的帝王周凌。
可那毕竟是君王,天威难测,她纵有委屈也只能暗自咽下。
但此刻,这毫不留情的冰冷话语,竟是来自她刚刚才出手试图维护、甚至心存几分好奇与示好之意的沈芳如!
这比来自任何人的轻视都更让她感到一种错愕与不被理解的憋闷。
“好,好得很!”见芳如依旧绷着脸,没有丝毫解释或软化的迹象,苏婉卿气得俏脸微红,甩袖道,“既如此,便是我多管闲事了!沈小姐自便吧!”
她正要负气转身离开,将这讨人厌的沈芳如抛在身后,一个带着明显讥诮意味的声音却懒洋洋地插了进来。
“哟,这是唱得哪一出啊?姐妹阋墙?”太常寺卿之女林月瑶摇着一柄团扇,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目光在怒气未消的苏婉卿和面无表情的沈芳如之间打了个转,脸上挂着看好戏的愉悦。
她显然是目睹了方才的一切,此刻特意过来火上浇油。
她先是故作同情地看向苏婉卿:“婉卿姑娘真是好心被当了驴肝肺呢,某些人啊,不过是小门小户,眼睛却长到头顶上去了,看不起苏姑娘?”
这话明着安慰苏婉卿,暗地里却把“小瞧人”的帽子狠狠扣在芳如头上,暗示她因门第而目中无人。
说完,林月瑶又转向芳如,扇子掩着唇,笑声轻蔑:“沈小姐今日好大的威风!只是这泼酒撒气的做派,未免也太失我们京城贵女的风度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市井泼妇混进了这璇玑宴呢。”
她刻意提高了音量,确保周围竖着耳朵听动静的人都能将这嘲讽听得一清二楚,企图将芳如彻底钉在粗鲁无礼的耻辱柱上,更是要将她刚刚建立起的那么一点威慑力打碎。
林月瑶那刻意拔高的嘲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得周遭窃窃私语声更甚。
她得意地扬着下巴,等着看沈芳如如何下不来台。
然而,芳如只是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林月瑶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半分被激怒的羞恼,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审视,看得林月瑶心头莫名一虚。
“林小姐似乎对我的言行格外关切?”芳如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下了周围的杂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只是不知,这份关切背后,藏的是为赵小姐抱不平的义愤,还是……”她微微拖长了语调,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月瑶今日过分华丽的妆扮和刻意靠近御座方向的坐席,“……另有所图却求而不得、恼羞成怒?”
林月瑶脸色微变:“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芳如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若我没记错,上月十五宫中小宴,林小姐特意仿着陛下称赞过的江南飞仙髻,还‘不慎’将酒洒在了御前,就盼着陛下能多看一眼,可惜啊……”她故作惋惜地摇摇头,“陛下当时正与使臣议政,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这般‘用心’,竟未换来丝毫青睐,也难怪林小姐今日火气这么大,见谁都觉得是别有用心。”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得林月瑶目瞪口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这些细节,尤其是陛下那近乎无视的反应所带来的难堪,是林月瑶深埋心底、绝不愿被任何人窥见的耻辱!
她甚至事后反复安慰自己,当时无人注意。沈芳如,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温吞甚至有些寡言的沈芳如,她怎么可能知道?!又怎么敢如此狠毒地、当着这满京城有头有脸的贵女们的面,将它血淋淋地撕扯开来!
芳如面色平静。
她确实并非生来就爱嚼人舌根、揭人短处。
这些细微的尴尬,不过是她上一世在这吃人的宫廷与权贵圈中挣扎求生时,被迫练就的观察入微。
她像收集碎片一样,无意间记住了许多人的许多事,原本只为自保,从未想过要主动用作伤人的利器。
然而,这一世不同了。
若温和与隐忍只会让她和她在乎的人再次坠入深渊,她不介意让自己的言语也变得锋利。
周围的贵女们先是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每个人脸上都交织着震惊与极力压抑的兴奋。
旋即,不知是谁先没忍住,一声极其轻微的“噗嗤”笑声漏了出来,如同点燃了引线,压抑不住的嗤嗤低笑声顿时从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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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目光从对芳如的审视,瞬间变成了对林月瑶的嘲讽和看戏。原来她这般针对沈芳如,竟是因自己勾引陛下未成,怨气作祟!
“你……你血口喷人!你诬蔑!”林月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芳如,语无伦次,却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言辞反驳,因为句句属实!
芳如却已懒得再与她纠缠,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如同看跳梁小丑:“是不是诬蔑,林小姐自己心里最清楚。奉劝一句,有这功夫搬弄是非,不如回去好好练练仪态,下次‘洒酒’时,或许能洒得更好看些。”
“噗!”这下,连原本故作矜持的贵女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林月瑶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剥光了衣服羞辱,她再也待不下去,在一片讥诮的目光和低笑声中,狠狠一跺脚,用团扇掩面,几乎是落荒而逃。
接连打发掉赵明兰和林月瑶,芳如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更强了几分,让原本还想看热闹或上前搭话的人纷纷望而却步。
她毫不在意这些目光,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电,迅速在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的人群中穿梭搜索。
婉卿已被她气走,暂时安全,此刻,她必须争分夺秒找到那个关键人物,郑禹!
前世的信息在她脑中飞速流转:白阳会、无影者、璇玑宴的阴谋……只有找到认得无影者的郑禹,抢先擒住这个奸细,才能握住改变命运的筹码!
她记得郑禹提过,他研究过“无影者”的卷宗,记得那人的长相特征。
只有找到他,指认并擒住混入宴会的白阳会奸细,将这泼天的功劳作为交换,她才有筹码从周凌手中换回顾舟的性命!
她不会再乞求,不会再用自己的身体和自由去交换。
这一世,她要掌握主动。
若周凌不答应,她就联合父亲、动用表哥在吏部的人脉,发动所有能发动的朝臣力量施压!
她务必,要逼周凌放人!
芳如锐利的目光如同猎鹰扫过人群,很快便锁定了目标,不远处的廊柱旁,刑部郎中郑禹正与一位同僚低声交谈。
此时的郑禹,一身深色官袍衬得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却如同覆着一层寒霜。
他眉峰锐利,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勾勒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漠气质。
那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黑如墨玉,锐利如刀,看人时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直透内里,正是这双眼睛为他赢得了“铁面阎罗”的称号。
他周身都散发着一种严谨、冷硬且不容置疑的气场,与周围喧闹的宴会格格不入。
芳如毫不犹豫地走上前,甚至顾不得礼节,直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对那位同僚略一颔首,便伸手拉住郑禹的衣袖,将他强硬地拽到一旁角落。
郑禹猝不及防被她拉了个趔趄,俊美的脸上瞬间布满寒霜,眉头紧紧蹙起,显然极为不满这突如其来的冒犯和无礼。
他用力拂开芳如的手,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沈小姐?”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疏离和疑问,显然对这位突然找上门来的光禄寺少卿之女感到十分意外且不悦,“何事需如此急切?”
芳如无视他的冷脸,迫近一步,压低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促和肯定:“郑大人,听着!宴会上混入了白阳会的奸细,‘无影者’就在其中!”
她见郑禹瞳孔微缩,但脸上依旧是全然的荒谬与不信,立刻补充关键细节:“你仔细回想一下刑部关于他的卷宗画像!鹰钩鼻,左眉骨有一道寸许的浅疤,惯用左手!他现在一定伪装成了杂役或低阶官员混了进来,立刻派人暗中排查,必能擒获!”
郑禹闻言,脸上的表情已经从不满变成了彻底的匪夷所思,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他上下打量着芳如,眼神锐利如刀,试图从她脸上找出恶作剧或失心疯的痕迹。
15.顶撞
“沈小姐,”他声音更冷,带着公事公办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你从何处听来这些无稽之谈?‘无影者’乃朝廷悬赏捉拿多年的重犯,行踪诡秘,其卷宗细节更是刑部机密。岂是你能知晓,又岂是你能在此地信口指认的?”
“你书房暗格里藏着一把断刃,是你第一次独立办案缴获的纪念;你右肩有一处旧伤,是六年前追捕采花盗时因救人被暗器所伤,未曾上报!”
芳如打断他,语速极快地抛出两件极其私密之事。
这两件秘事,一件关乎他隐秘的骄傲,一件关乎他深藏的挫败与善念,皆是绝不可能为外人所知的隐私!尤其是右肩的伤处和救人之事,更是连他心腹都未必清楚!
而这些细节,皆是她前世在郑禹重伤昏迷、意识模糊之际,于病榻前听他断续呓语而得知,此刻却成了她取信于他最有力的武器。
郑禹脸上的冷漠与嘲讽瞬间凝固,如同面具般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窥破隐私的骇然!
他猛地后退半步,那双总是锐利审视犯人的黑眸此刻剧烈收缩,死死盯住芳如,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女子,又仿佛在看一个能洞悉人心的妖孽!
“你……你究竟是何人?!从何得知这些?!”
他的声音下意识地拔高,又猛地压下,充满了惊疑与戒备,右手甚至下意识地按向了腰间并不存在的佩剑位置。
若非此刻身在宴席,他几乎要立刻将她拿下拷问!
芳如迎着他几乎要噬人的目光,非但不退缩,反而欺近一步。
她眼底那簇灼亮的光焰跳动着,仿佛能焚尽一切虚伪与迟疑,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力:
“郑大人何必追问我是谁?你只需知道,白阳会蛰伏多年,其图谋远非寻常作乱!他们此番派出‘无影者’混入璇玑宴,绝非窥探那么简单!”
她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刀,狠狠凿向郑禹最敏感的神经:“陛下、重臣、宗亲……此刻皆在此宴之上!若白阳会趁机发难,制造混乱,甚至行刺,届时血流成河,震惊朝野,这个责任,你郑禹担得起吗?!你刑部担得起吗?!”
这番话说得极重,将未知的风险描绘成迫在眉睫的惊天阴谋。
芳如心知肚明,前几世白阳会此刻并未动手,但他们确有此心且日后造成了巨大祸患。
她不过是将未来的危机,提前且放大到了此刻,逼郑禹不得不防!
“擒住‘无影者’,便是掐断了他们此刻最关键的一环!不仅能套出白阳会的阴谋,更能避免一场泼天大祸!这是送到你手上的滔天之功,更是你身为刑官不容错过的职责!”
她目光紧紧锁住郑禹变幻不定的神色,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笃定,“信我!立刻暗中排查!否则,悔之晚矣!”
她将自己塑造成唯一洞悉危险的信使,将郑禹推向必须立刻行动的风口浪尖。至于这其中有多少是她为了达成目的而精心编织的、夸大其词的警告……成大事者,何拘小节?
这一世,她甘愿做一朵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黑莲花。
郑禹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理智告诉他,此女言行诡异,不可轻信;但那两件绝密之事又像铁锤般砸碎了他的固有认知。
她的眼神太过锐利明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与……某种他无法理解的预知力。
是陷阱?还是……真的天赐机缘?
利弊在脑中飞速权衡。
最终,对擒获要犯的渴望以及对未知风险的警惕让他做出了一个折中的决定。
他死死盯着芳如,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你在此地等候,绝对不要走动,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立刻去找人核实情况!”
芳如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一松,立刻点头:“快去快回!时间不多了!”
她看着郑禹匆匆离去的背影,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期盼着他能带来精锐人手,暗中布控。
然而,等待的时间变得异常煎熬。
芳如的视线紧紧追随着郑禹的背影,只见他步履极快,却并非走向任何可能藏有便衣同僚的区域,而是径直朝着宴会外围负责警戒的侍卫长方向而去!
更让她心头发凉的是,郑禹在与侍卫长快速低语时,极其隐晦地朝她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那眼神不再是惊疑,而是充满了冰冷的决断和一丝……抓捕猎物的狠厉!
不好!他根本不是去核实!他是去调兵来抓她!
芳如瞬间如坠冰窟,同时也暗骂自己一声愚蠢!
她竟忘了这一世的郑禹还不认识她,更是个彻头彻尾只相信证据和逻辑的“铁面阎罗”!
自己这番如同未卜先知的指控,在他眼里恐怕不是救命稻草,而是最大的可疑和威胁!他定是认为她与匪类有染,或者精神失常,无论哪种,先控制起来都是最“合理”的选择!
绝不能落入他们手中!否则一切计划都将泡汤!
念头急转之间,芳如已毫不犹豫地转身,提起繁复的裙摆,如同一条灵活的游鱼,趁着郑禹还未及带人合围,她的身影迅速隐没在灯火阑珊、人影幢幢的庭院深处。
咚咚!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并非全因奔跑,更多的是后怕与懊恼。
她太心急了!
顾舟刚被下狱,多少双眼睛正盯着沈家,她这个光禄寺少卿之女此刻若被坐实一个“蛊惑朝廷命官、散布谣言”的罪名,不仅她自己难逃责罚,恐怕还会立刻牵连父亲,让本就岌岌可危的顾舟雪上加霜!
跑了好远,芳如靠在冰凉的假山石后,强迫自己急速跳动的心绪平复下来。
郑禹此路已断,甚至因其疑虑而成了新的威胁。
没有擒获无影者的功劳作为交换筹码,她该如何才能让周凌松口放过顾舟?
她闭上眼,努力回忆着前世郑禹病中呓语和卷宗残片里关于“无影者”的所有细节,鹰钩鼻,左眉骨有一道寸许的浅疤,惯用左手。
这些特征清晰地烙印在她脑中。
她无法直接指认,但或许可以设法让这些特征,以某种“合理”的方式,进入某些关键人物的视线。
一个计划迅速在她脑中成型。
其一,制造混乱,近距离观察。
她可以在宴会中刻意制造一场小意外,比如“不小心”打翻酒水或与人碰撞,目标就选定那些符合部分特征,尤其是鹰钩鼻的低阶官员、侍从或杂役。
在道歉、搀扶或是擦拭酒液的短暂瞬间,她便能极近地观察对方的眉骨和下意识使用的惯用手。
若能锁定目标,她便可想办法匿名向与刑部不睦、又急于立功的御史透漏线索,借刀杀人。
其二,借他人之口,播下怀疑的种子。
或许,她还可以找到另一位可能也曾匆匆瞥过无影者画像的官员。
她可以装作无意地与之闲聊,目光“偶然”扫过目标所在方向,用一种略带疑惑和不确定的语气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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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您见多识广,可否觉着那边那位侍酒的杂役……侧面看去,似乎有些眼熟?倒像是在哪份传来的海捕文书上惊鸿一瞥见过似的,尤其是那鼻子的轮廓和眉骨那道浅痕……”
只需播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自会有人去深究。
这远比她自己赤膊上阵要安全得多。
思路逐渐清晰,芳如深吸一口气。
对,可行的方法还有很多,虽然会更费周折,更像是在黑暗中的摸索,但为了救顾舟,任何风险都值得一试。
而眼下,就有一个绝佳的机会,那些处处想寻她晦气的贵女们。
她们的挑衅,正好可以用来作为制造“意外”的完美掩护。
想到这里,芳如原本有些惶惑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锐利。
她理了理略微凌乱的衣裙和发髻,再次昂首挺胸,如同一支重新蓄满了力的箭矢,毅然朝着那珠光宝气、却暗藏刀锋的贵女堆走去。
这一次,她不再是猎物,而是要将猎人引入她布下的局中。
芳如正凝神搜寻着符合“鹰钩鼻”特征的身影,刚绕过一丛开得正盛的牡丹,却险些撞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一股清冽而独特的龙涎香气率先侵入鼻息,带着绝对的存在感和不容错辨的威仪。
芳如心头猛地一沉,急急后退两步,抬起头,果然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此刻正饶有兴味打量着她的墨眸。
周凌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此处的花·径上,负手而立,玄色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在她略显紧绷和心不在焉的脸庞上逡巡,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沈小姐行色匆匆,目光四下游移,”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像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收紧,“方才见你与林小姐似乎有些不欢而散,转眼又与苏小姐低语争执……此刻又像是在寻觅什么。朕倒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能让沈小姐,如此……心神不宁?”
他微微倾身,拉近了些距离,温热的气息几乎要拂过她的额发,那双深邃的眼睛牢牢锁住她,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还是说,沈小姐是在躲着朕?”
芳如被他困在馥郁的花丛与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之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属于上位者和精壮男性的强烈侵略性气场,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她强压下因寻找无影者而焦灼的心绪和对他突然出现的厌烦,垂下眼睫:“陛下说笑了,臣女岂敢。”
“哦?不敢?”周凌低笑一声,指尖看似随意地拂过一旁的花瓣,目光却未曾从她脸上移开分毫,“朕方才似乎还瞧见,你与那位刑部的郑禹郑大人,在一旁窃窃私语了许久?怎么,沈小姐何时与朕的刑部郎中,也有了这般深厚的交情?”
他的语气听起来轻松随意,仿佛只是闲谈,但芳如却敏锐地捕捉到那话语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与探究。
他是在试探她和郑禹的关系?
芳如此刻满心都是寻找无影者、拯救顾舟的急迫,根本无暇也无心应付他这看似暧昧实则充满掌控欲的撩拨。
一想到前三世无论她如何挣扎都逃不开他的掌控,甚至连累身边之人,一股邪火就猛地窜上心头。
她猛地抬起头,眼底压抑着烦躁和不耐,语气也带上了硬邦邦的刺:“陛下日理万机,何必对臣女与谁交谈、与谁争执这等微末小事如此关切?郑大人是朝廷命官,臣女若有疑问寻他求证,有何不可?难道这也要先禀明陛下吗?”
16.顶撞2
周凌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甚至堪称无礼地顶撞,眸中的玩味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危险意味的兴味。
他非但没动怒,反而更逼近一步,几乎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
“好一张利嘴。”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磁性的压迫感,“朕关切你,你不领情便罢了,何故像只炸毛的狸奴?莫非……真被朕说中了什么心事?”
他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神和步步紧逼的姿态,彻底点燃了芳如心中积压的怨愤。
她想起自己重任在身,时间紧迫,却被这人一再纠缠,新仇旧恨交织,理智的弦瞬间崩断!
“陛下!”芳如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眼底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您日理万机,何苦一再纠缠臣女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您到底想怎样?!”
她的抗拒和烦躁显而易见,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竖起了全身尖刺的幼兽。
周凌凝视着她这副与平日温婉模样截然不同的、充满生动戾气的面孔,非但不恼,眼底那抹兴味反而更深了几分。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仿佛觉得她这炸毛的模样很有趣,反而更逼近一步,玄色的衣袖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臂膀。
“朕想怎样?”他重复着她的话,尾音拖长,带着一种慵懒而危险的磁性,“朕只是觉得好奇。寻常贵女见到朕,无不谨小慎微,力求仪态万方。唯有你,沈芳如,为什么总在朕面前……格外不同。”
这看似褒奖实则充满掌控欲的话语,夹杂着他身上那不容忽视的龙涎香气和强烈的男性气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压垮了芳如紧绷的神经!
它像一把淬火的钥匙,猛地捅开了那扇紧锁的记忆闸门!前三世积压的所有委屈、所有屈辱、所有无法挣脱的愤怒和绝望,如同被压抑已久的岩浆,在这一刻轰然喷涌,瞬间淹没了她的理智!
凭什么?!凭什么无论她如何挣扎、如何改变,都逃不开他的掌控?凭什么他总能如此理所当然地介入她的人生,甚至连她与谁交谈、因何愤怒都要过问?!
那股压抑了三世的反叛之火猛地窜起,烧得她眼底一片赤红,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应声崩断!
她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都被这滔天的怒火焚烧殆尽!
眼前不再是那个需要她小心翼翼周旋的帝王,而是那个无论她重生多少次、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死死扼住她命运喉咙的暴君!
“为什么?”她猛地抬起头,不再掩饰那汹涌澎湃的恨意,目光如最锋利淬毒的冰锥,直直刺向周凌那双因她这突如其来的、完全超乎预期的剧烈反应而骤然缩紧、愈发幽深难测的眸子。
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却又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讥诮:
“陛下何必在此故作不知?!一次次逼问我,审视我,干涉我!我为何心神不宁?我为何不愿结交?我为何与谁说话都要被盘问?!”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控诉,“这一切,难道不全是拜陛下您所赐吗?!您难道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周凌被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浓烈恨意震得眉峰一蹙,心底那点逗弄的心思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他下意识追问:“因朕?朕做了什么,让你……”
“您做了什么?!”芳如厉声打断他,几乎是在嘶吼,“您无处不在!像一道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无论我做什么,去哪里,变成什么样,您都不肯放过我!您毁了我的人生还不够,还要毁掉我身边所有人吗?!!天下百姓何辜,要为你野心陪葬?苏婉卿又何其无辜,要因你之故瘫痪半生?!您凭什么?!就凭您是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她的话语如同最尖锐的匕首,一刀刀捅向周凌,也捅向她自己血淋淋的过去。
周凌被她这完全失控的爆发和其中蕴含的巨大信息量冲击得一时失语,眼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的困惑,他分明,还未对她做过那些她控诉的事!
就在他因这巨大的信息冲击而微一怔神的刹那,芳如眼底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
她不知从何处爆发出巨大的力气,将所有恨意灌注于双臂,猛地伸出双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推向周凌的胸膛!
“离我远点!”
周凌完全没料到她会突然动手,脚下又是湿滑的池边青石,猝不及防之下,竟真被她推得踉跄后退!
只听得“噗通”一声巨响!
水花四溅,打破了花园的静谧。
尊贵无匹的年轻帝王,竟被一个臣子之女,生生推入了初秋冰凉的池水之中!
周围的侍卫宫人、达官显贵全都吓傻了,呆若木鸡,一时间竟无人反应。
芳如站在池边,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在水中骤然沉浮、墨发湿透、玄袍紧贴身躯、显得无比狼狈却又因震惊和怒极而眼神骇人的周凌,一股混合着快意和后怕的战栗席卷全身。
很快,后知后觉的恐惧如同冰水般浇下,让她瞬间手脚冰凉。
她不怕死,可她害怕会连累父亲,连累沈家!然而此刻,她已无路可逃。
周围的侍卫宫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跪倒一片,却无一人敢贸然下水,因为水中的帝王,在经历最初的震惊后,非但没有震怒,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从胸腔震出,带着一种奇异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感,在众人寂静的呼吸里格外清晰。
他抹去脸上的水渍,湿透的黑发贴在额角脸颊,水珠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滑过微微滚动的喉结,没入同样湿透、紧贴在精壮胸膛上的玄色衣襟。
那双眼睛在月色和粼粼水光下,锐利得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趣和浓稠的欲色,死死攫住了岸上那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疯了……真是疯了……”
“沈家小姐这下完了……”
“御前失仪已是重罪,这、这推陛下落水……可是要诛九族的啊!”
周围的窃窃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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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如同毒蛇般钻入芳如耳中。
既然横竖都是死,那不如骂个痛快!
芳如把心一横,所有的恐惧都被一种破罐破摔的豁出去的疯狂取代。
她指着水中的周凌,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却清晰地传遍了角落:“周凌!你这狗皇帝!除了仗势欺人、强取豪夺还会什么?!我忍你很久了!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讨厌你!恨不得你……”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水中的周凌眼神骤然一暗,在她伸手指向他的瞬间,猛地探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却又带着一种滚烫的、不容抗拒的灼人温度!
“啊!”芳如惊呼一声,根本来不及挣扎,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入了冰冷的池水中!
“噗通!”
更大的水花溅起。
冰冷的池水瞬间淹没口鼻,刺骨的寒意激得她浑身一颤。
下一刻,一只强健如铁箍的手臂却牢牢箍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猛地将她带向一个同样湿透、却散发着惊人热量的坚实胸膛。
她还未来得及喘气,下巴便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指用力抬起,迫使她仰起脸。
紧接着,带着池水凉意却蕴含暴风骤雨般力量的唇便狠狠堵住了她所有的惊呼与咒骂!
那是一个充满掠夺性和惩罚意味的吻,粗·暴而深·入,带着池水的微腥和他身上独特的龙涎冷香,蛮横地撬开她的牙关,纠缠吮·吸,几乎夺走了她所有的呼吸和力气。
芳如惊恐地瞪大眼睛,徒劳地挣扎着,手脚却在冰冷的水中被他的身体和手臂牢牢禁锢,每一次扭动反而换来更紧·密的贴·合,能清晰地感受到水下他身体绷·紧的肌肉线条和某种危险的变化。
就在她几乎要窒息,身体因缺氧和冷热交织的刺激而微微发·软时,周凌才稍稍松开了她,唇瓣却仍若即若离地摩·挲着她被吻得红肿的唇,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
芳如猛地抬起头,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水珠不断从她潮红的脸颊和凌乱的发丝滚落,胸脯因急促呼吸而剧烈起伏,湿透的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诱人的曲线。
她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却愕然发现,刚才还跪满一地的侍卫宫人、官员贵女,此刻竟全都悄无声息地退到了远处,背对着池塘,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更让她心惊的是,远处一株茂密的梧桐树后,一片熟悉的官袍衣角一闪而过。
那是郑禹!他竟躲在暗处窥视!想必她刚才被强行拉下水、乃至被……的一幕,尽数落入了他的眼中。
一种混合着羞耻和奇异的报复快感掠过芳如心头。
就在这时,芳如脑中猛地闪过一个清晰的画面,前三世这场璇玑宴上,意外落水的是工部尚书之女程锦瑟和礼部侍郎之子赵衡!第一世,他们因此事而被传为笑谈,却也意外成就了一段姻缘。
可这一世……落水的怎么会变成了她和周凌?!
17.入宫
就在芳如因这变化而心神剧震之际,箍在她腰间的铁臂倏地收紧,周凌滚烫的胸膛紧贴着她湿透的、微微发颤的脊背,灼热的唇息再次贴上了她敏感的耳廓。
“看够了?”他低哑的嗓音带着未褪的情·欲和一丝危险的玩味,仿佛刚才那个失控强吻的人不是他,“还是在比较……与朕共浴,和被刑部郎中追捕,哪个更刺·激?”
芳如浑身一僵,试图挣脱,却被他在水下更紧密地禁锢。
周围寂静无声,所有侍卫宫人都背对着他们,仿佛筑起了一堵无形的高墙,将这方水池变成了与世隔绝的囚笼。
“陛下……”她声音发紧,带着屈辱和愤怒,“请您放手!此举与礼不合!”
“礼?”周凌低笑一声,另一只手竟慢条斯理地撩起一捧水,看着水珠从她纤细的脖颈滑落,没入衣襟,“朕的话,就是礼。”他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她颈侧跳动的脉搏,感受着她抑制不住的战栗,“方才指着朕骂‘狗皇帝’的胆子呢?嗯?”
他忽然松开了钳制她下巴的手,就在芳如以为他终于要放开她时,他却就着从背后环抱她的姿势,将自己的玄色外袍猛地扯开,然后不由分说地裹住了她湿透的、曲线毕露的身躯。
宽大的袍子瞬间将娇小的她完全包裹,上面还残留着他炽热的体温和浓郁的龙涎香气,如同一个无法挣脱的标记。
“冷吗?”他贴着她耳畔问,语气听不出情绪,手臂却依旧如铁箍般锁着她,不容她逃离。
芳如又冷又气,牙齿都在打颤,却倔强地不肯示弱。
周凌似乎很满意她这副敢怒不敢言、被他的气息完全笼罩的模样。
他忽然抱着她,就这么从水池中站了起来!
水花哗啦作响,他浑身湿透,墨发滴水,却依旧步伐稳健,抱着裹在他外袍里的她,如同掳获了最珍贵的战利品,一步步走上池岸。
他所经之处,所有跪着的侍卫宫人、官员贵女头垂得更低,无一人敢抬头窥视天颜,更无人敢多看被他紧紧抱在怀中的女人一眼。
“今日之事,”周凌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若有一字外传,朕便割了所有人的舌头。”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始终落在怀中脸色苍白、试图用他的袍子把自己藏起来的芳如脸上,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温柔:“至于沈小姐……”
他故意停顿,感受到怀里的身体瞬间绷紧。
“御前失仪,冲撞圣驾,按律……”他拖长了语调,欣赏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随即话锋一转,变成了慢条斯理的宣判,“即日起,禁足宫中,由皇后亲自教导。”
芳如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瞬间坠入了冰窟深处,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寒意。
禁足宫中?
这四个字如同魔咒,在她脑中轰然炸开。
她竟然……又要走上这条路?第一世被迫承欢、失去一切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让她窒息。
难道无论她如何挣扎,都逃不开这既定的命运?这绝望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浑身发冷。
然而,周凌并未给她更多沉溺于恐惧的时间。
他抱着她的手臂稳如磐石,仿佛她轻若无物。
说完那番话,他竟就这么抱着湿透的她,全然无视宫规礼法,也无视她在他怀中那点微不足道、更像是欲拒还迎的挣扎,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最近一处可供休憩的宫室走去。
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每一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所过之处,宫人侍卫、达官显贵皆慌忙跪地低头,无一人敢直视。
经过那株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他的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似无意般,极其冷淡地扫过树后那片因某种剧烈情绪而晃动、又在他视线扫过的瞬间骤然静止的枝叶。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和一种仿佛万物皆在掌中的绝对掌控感。仿佛在说,看清楚了,这是朕的人,朕想如何,便如何。
只是一瞥,他便收回了目光,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抱着怀中仍在微微颤抖的娇躯,径直走向那灯火通明的殿宇。
……
入得宫中,唯一能称得上“幸”的,或许便是周凌终究松了口,顾舟的斩刑暂缓,性命暂时无忧。
这让她沉重的心绪总算有了一丝喘息之隙。
然而,另一重令人头痛的麻烦已接踵而至,皇后的“亲自教导”。
更让她心下惴惴的是,这一世,周凌并未立刻册封她任何妃嫔名分。
这看似给了她一个缓冲余地、并非直接定性的处置,落在深知后宫规则的芳如耳中,却比一纸册封圣旨更让她感到心惊肉跳!
没有名分,意味着她此刻在宫中的地位模糊不清,非主非仆。
说得难听些,不过是个“暂居宫中的臣女”,一个依附于帝王一时兴起的“客居者”。
这等身份,在拜高踩低、最重规矩体统的深宫之中,简直如同砧板上的鱼肉!
若她已是妃嫔,皇后即便要“教导”,多少还需顾忌宫规礼法和陛下的颜面,手段不至于太过酷烈。
可她如今这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反而给了皇后更大的“操作”空间,皇后完全可以凭借中宫之尊,以“代为管教”、“教导规矩”为名,行磋磨之实,甚至手段可以更为“严格”且“名正言顺”,因为教训一个“不懂规矩”的臣女,远比惩戒一位有封号的妃嫔来得容易,也更不易授人以柄。
这绝非什么好事!这分明是将她置于一个更为脆弱、更易拿捏的境地!
并且,经历过前三世,她深知这位表面贤德宽和的皇后,手段有多么绵里藏针。
皇后出身高贵,最重规矩体统,前世就因周凌对她过分的偏爱而暗生不满。
虽然那时皇后碍于她“宠妃”的地位和陛下显而易见的回护,从未敢直接对她施以严厉的惩罚,但那些不痛不痒的“教导”和无处不在的规矩束缚,也足以让人喘不过气。
更让她记忆深刻的是,皇后虽不动她,却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她身边亲近的人不好过。
她至今仍记得,自己当时颇为喜爱的一个小宫女玲子,性子活泼,很会梳头。
只因有一次梳了个新颖别致的发髻,引得周凌多看了两眼,随口夸了句“巧思”,没过两日,玲子便被皇后以“发型不合宫规、过于轻浮”为由,调去了偏远的针线局,虽未受皮肉之苦,却再也不能回她身边伺候。
还有一次,她不过是多用了两口皇后小厨房送来、实则她并不爱吃的甜羹,陛下见状便赏了做点心的厨子。结果没几天,那厨子就被寻了个“怠慢职守”的错处,调离了重要岗位。
皇后从不直接碰她一根手指头,却总能精准地剪除她身边一点点鲜活的色彩和便利,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提醒她,谁才是这后宫真正的主宰,而帝王的恩宠又是多么飘忽不定,甚至会为身边人招致无妄之灾。
这种因自己而牵连他人的无力感和隐形的束缚,有时比直接的刁难更让她感到窒闷。
如今,周凌竟亲自下令,将她送到皇后手中“教导”?这分明是给了皇后一个绝佳的、名正言顺的借口,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来拿捏她、磋磨她!
这一次,不知道又有谁会因为她而遭殃?
然而,预想中的疾风骤雨并未到来。
如同第一世一样,她被送入漪兰殿,这里亭台楼阁精巧,室内陈设奢华,一应用度甚至超过了高位妃嫔。
皇后确实每日都来,却从不曾厉声呵斥或施以惩戒,反而神色复杂,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忌惮,每次只是例行公事地问问起居,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宫规条文,便仿佛完成任务般匆匆离去。
后来,芳如才从小宫女玲子那里,听到了她入宫那晚的详情。
玲子模仿得活灵活现,压低了声音道:
“姑娘您是没瞧见,陛下那晚去皇后娘娘宫里,压根没让人通报,直接就进去了。听说皇后娘娘当时正对镜卸妆,吓得簪子都掉地上了!”
“陛下呢,就跟回自己书房似的,径自坐下,还让皇后娘娘宫里的茶。他就那么慢悠悠品着,然后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抬眼瞧着皇后娘娘,说……”玲子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着那淡漠又慑人的语调,“‘沈氏那个性子,野得很,朕瞧着有趣,正亲自驯着,还没够。’”
“陛下还说:‘朕这人,有个毛病,自己的东西,怎么折腾都行,但旁人若是不长眼,碰了一下,或是……让她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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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份鲜活劲儿,’陛下当时敲了敲茶杯,声音不大,却吓得满屋子人都不敢喘气儿,‘朕就会,非常、非常不高兴。’”
“最后陛下还夸皇后娘娘呢,说:‘皇后你贤良淑德,最识大体,这宫里的规矩没人比你更懂。这‘悉心教导’的分寸,定然是把握得极好的,对吗?’说完,陛下茶也没喝完,就走了。留下皇后娘娘一个人,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听说一晚上都没睡好呢!”
得知此事后,芳如心中那股被困于宫中的郁气,竟奇异地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原来,这看似高高在上、总是用规矩压人的皇后,在周凌面前竟也如此战战兢兢,如同纸老虎一般。
一种微妙又带着点恶劣的愉悦感悄悄滋生。
既然那暴君非要给她套上“宠爱”的名头,那她不借机狐假虎威一番,岂不是辜负了他这番“厚爱”?
于是,当皇后再次端着一副端庄持重的模样,前来进行她那“例行公事”的教导时,芳如一改之前的沉默隐忍,眉眼间流转着漫不经心却又极具挑衅的光彩。
皇后刚板着脸,拿出惯常的开场白:“女子当以贞静为要,行不回头,笑不露齿,方显大家风范……”
芳如便慵懒地倚在铺着软缎的贵妃榻上,连起身行礼都省了,纤纤玉指随意拿起小几上那柄周凌昨日刚赐下的、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如意,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直接打断了皇后的话:
“皇后娘娘教导的是。不过呢……”她拖长了语调,眼波似笑非笑地扫过去,“陛下昨日歇在此处时,还夸臣女性子活泼些才有趣,说最厌那等死气沉沉、如同木偶般的美人。唉,您说这可如何是好?陛下金口玉言,臣女不敢不从;可娘娘您的金玉良言,臣女也不敢怠慢。真是左右为难,还请娘娘示下?”
她说着,还极其做作地轻叹一声,仿佛真的为此事烦恼不已,那神情姿态,俨然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皇后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保养得宜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又强行压下转为青白,攥着帕子的手指关节都捏得发白了,却硬是挤不出半个反驳的字来。难道要她当众说陛下的喜好不对吗?
芳如却还不罢休,目光“不经意”地落到皇后身后嬷嬷捧着的绣架上,那上面绷着一块极其华美的锦缎。
她忽然“哎呀”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语气惊讶又带着点天真:
“娘娘这料子……瞧着真是眼熟。这光泽纹路,莫非是去年暹罗进贡的那批‘浮光锦’?陛下前儿个倒是也赏了臣妾几匹呢,说是颜色太鲜亮张扬,宫里怕是没几个人压得住,也就臣女穿着还算勉强能看,让臣女拿去随便裁着玩,或是赏给宫人做帕子也行。”
她顿了顿,用一种极其欠揍的、关切的眼神看着皇后:“咦?娘娘这儿……怎么还是整匹的料子?还没想好怎么用吗?可是宫里的绣娘手艺不合心意?要不要……臣女把陛下赏的那几匹先送来给娘娘应应急?”
这话简直是杀人诛心!
皇后为了这匹浮光锦,明里暗里向周凌讨要过好几次,次次都被他以“过于华丽,不合中宫身份”为由驳了回来!如今竟被这狐媚子轻飘飘地说出“随便裁着玩”、“赏给宫人做帕子”这种话!
皇后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气血翻涌,精心维持的端庄面具几乎要彻底碎裂,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身形没有失态。
她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无比:“不、劳、妹、妹、费、心。妹妹……圣眷正浓,真是好、福、气!”
看着皇后那副恨不得生撕了她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甚至还得“夸赞”她的憋屈模样,芳如心里那股恶气总算出了个痛快。
她甚至还能回以一个更加明媚灿烂、堪称“妖妃”典范的笑容:“托陛下和娘娘的福。”
这种仗着暴君的势,反手将他一军,还能看着平日高高在上的皇后吃瘪却无可奈何的感觉……确实有那么点意思。
虽然这“威风”如同镜花水月,根基全系于周凌一人喜怒之上,并非她所愿,但偶尔用来气气人,倒也不失为这牢笼般生活中一点辛辣的调剂。
只是这快意过后,心底对真正自由的渴望,反而像被火星溅到的干草,烧得更旺了。
18.陪伴
周凌几乎日日都来,他的“探视”成了漪兰殿最令人捉摸不定的风景。
有时他批阅奏折至深夜,万籁俱寂,只余虫鸣。
他会忽然兴起,屏退所有宫人,独自踏着清冷月色而来。
漪兰殿的宫门对他从不设防。
他往往不让人通报,如同暗夜中的掠食者,悄无声息地出现。
最爱倚在内殿的门框上,玄色常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那双深邃的眼,在昏暗的烛火下亮得惊人。
他就那般慵懒地靠着,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殿内的“风景”。
芳如要么是对着一盏孤灯怔怔出神,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要么便是故意假寐,躺在软榻上,身体绷得紧紧的,眼睫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装睡装得破绽百出。
他也不戳穿,极有耐心地等待着,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掠过她故作平静的侧脸,最终让她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到了极点。
直到她忍无可忍,猛地回过头,或是倏地睁开眼,总能恰好撞进他早已等候多时的、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四目相对,寂静无声。
他这时才会慢悠悠地开口,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却更添磁性:“沈姑娘这般警觉……看来是朕脚步声太重,扰了清梦?”他顿了顿,语气里的促狭意味更浓,“还是说……你其实一直没睡,心里……很盼着朕来?”
芳如被他这话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心里那点被惊扰的不快和对他神出鬼没的怨气瞬间冲到了顶点。
她猛地坐直身子,也顾不上什么装睡伪装了,没好气地甩过去一个白眼,声音里带着刚“醒”时特有的沙哑,这声音当然是装的,和毫不掩饰的吐槽:
“陛下,您这自我感觉未免也太良好了些?”她指了指窗外高悬的明月,又指了指自己身上整整齐齐的寝衣,“您看看这时辰,再看看臣女这打扮,像是盼着谁来的样子吗?臣女只是睡眠浅,被某些不请自来、还专门喜欢站在暗处吓唬人的‘脚步声’给惊醒了而已。”
她故意把“脚步声”三个字咬得极重,眼神里的嫌弃几乎要凝成实质:“况且,陛下,您不觉得您这‘倚门框’的癖好有点……嗯,特别吗?这漪兰殿是缺把椅子还是少了张榻?您非要摆出那般……引人误会的姿势。”
说到“引人误会”时,她的脸颊微微发热,但输人不输阵,依旧强撑着瞪他。
周凌闻言,非但不恼,眼底的笑意反而更深了。
他直起身,终于从那片阴影里走出来,缓步逼近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跃。
“哦?误会?”他俯身,手臂撑在软榻两侧,将她困在方寸之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芳如觉得,朕是为何而来?总不至于是专程来听你这番……伶牙俐齿的吧?”
芳如被他骤然逼近的气息笼罩,心跳漏了一拍,但嘴上绝不认输,微微别开脸,小声嘀咕,却确保他能听见:“谁知道呢?或许就是闲得慌,来找茬儿,或者……纯粹是看不得别人睡得比您香?”
周凌低低地笑出了声,胸腔震动,似乎被她这大胆又带着刺的回应彻底取悦了。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因为刚才一番“激烈”言论而泛红的脸颊。
“你这张嘴……”他语气暧昧,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倒是比白日里更利了。看来是休息够了,既有精神顶撞朕,不如……”
后面的话消失在他骤然靠近的唇齿之间,化作一个带着惩罚和掠夺意味的吻,彻底堵住了芳如所有未尽的吐槽。
芳如内心暗骂:……混蛋!说不过就动手!暴君!昏君!
有时是午膳时分,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精致的菜碟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芳如刚拿起银箸,殿外便传来内侍刻意拔高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她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跳,只得放下筷子起身。
话音未落,周凌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极其自然地在主位坐下,仿佛只是回了自己寝宫,随意一挥手:“添副碗筷。把这些撤了,换御膳房刚做的来。”
不过片刻,她面前原本清淡合口的几样小菜便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满满一桌堪称艺术品的御馔,琳琅满目,香气扑鼻,却也……充满了她避之不及的珍奇食材和浓烈调味。
周凌并不急着动筷,而是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侧身看着她,深邃的目光如同欣赏一出有趣的折子戏,饶有兴致地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抗拒和不得不强装镇定的表情。
他尤其爱看她对着那些她明显不喜的菜肴,那微微蹙起的秀眉和下意识放缓的咀嚼动作,仿佛那不是美味珍馐,而是穿肠毒药。
看了半晌,他忽然轻笑一声,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执起银筷,精准地夹起一筷鲜红油亮的辣子鸡丁,不容拒绝地放入她面前那只剔透的白玉碗中。
“朕记得御厨说这是川地新贡的辣椒,滋味最是酣畅淋漓,”他目光灼灼,紧紧锁住她瞬间僵住的小脸,语气里带着一种恶劣的逗弄和不容置疑,“尝尝看。”
芳如盯着碗里那红得刺眼的辣椒,胃里已经开始提前抗议。
她试图挣扎:“谢陛下……只是臣女近日脾胃有些虚弱,御医叮嘱需饮食清淡……”
“哦?”周凌眉峰微挑,非但不收回成命,反而倾身靠近了几分,压低的嗓音带着磁性的嗡鸣,直接截断她的话尾,“是御医的叮嘱要紧,还是朕的旨意要紧?”
他靠得极近,几乎能看清她眼中自己的倒影,以及那强压下的火苗。
他唇角勾起的弧度更深,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慵懒,慢条斯理地吐出更惊人的话语:
“还是说……”他目光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粉唇上,语速放缓,“芳如是嫌用筷子麻烦,更想……让朕换个方式喂你?”
这话里的暗示太过赤裸,芳如的脸颊“轰”一下烧了起来,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羞的。
这暴君!简直……简直无耻之尤!
当着满殿垂头憋笑和那些假装没听见的宫人的面,她骑虎难下。
吃,是折磨自己的胃;不吃,天知道这混蛋会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来。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刀子几乎要实质化。
周凌却仿佛被这鲜活的眼神取悦,喉间溢出低沉而愉悦的轻笑,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选择。
最终,芳如几乎是视死如归地夹起那块辣子鸡,飞快地塞进嘴里,胡乱嚼了两下便硬生生咽了下去,辛辣的味道瞬间冲上头顶,刺激得她眼圈都红了,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
“如何?”周凌明知故问,指尖甚至悠闲地敲了敲桌面。
芳如被辣得舌尖发麻,心里把他骂了千百遍,面上却挤出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微笑:“陛、陛下赏赐……自然是、是极‘好’的滋味……”声音都带了点被辣出来的哽咽。
看着她明明狼狈不堪、眼里呛出了水光却还要强装乖顺的模样,周凌心满意足地靠回椅背,朗声笑了起来,仿佛这是天下最有意思的游戏。
芳如暗骂:极好的滋味?好你个鬼!周凌你给我等着!这辣味我记下了,迟早有一天拌着辣椒面喂你吃下去!混蛋!
他甚至会将她这漪兰殿的窗下软榻,直接征用为他的第二书房。
某个午后,阳光正好,他便携着一摞奏折或几卷书册,不请自来,极其自然地霸占了她平日里最爱倚着看风景的软榻,长腿交叠,玄色衣袍随意散落,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芳如只得悻悻地挪到一旁的绣墩上,拿着针线却心不在焉,针脚都歪了几分。
殿内一时只剩下书页翻动和朱笔划过的细微声响。
然而这份宁静假象很快便会被他打破。
他会忽然从奏折后抬起眼,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她,抛出一个个刁钻的问题:
“芳如觉得,淮南漕运改道,与固堤修坝,孰轻孰重?”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日天气,仿佛询问一个深宫女眷国家大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芳如捏着绣花针的手一顿,心下警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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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这问题无论怎么答,都可能触及朝堂纷争。她垂下眼,谨慎道:“陛下恕罪,此等军国大事,臣女愚钝,不敢妄议。”
他闻言,只是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朕就知道你会这么答”,却也不追问,转而拿起手边一本《岭南异闻录》,随意翻开一页。
“这书上说,俚人峒寨有‘放寮’之俗,男女以歌相合,倒是有趣。”他指尖点着书页,目光却落在她脸上,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逗弄,“芳如素来博闻,可知其详?莫非……光禄寺的藏书里,还有这等杂学?”
芳如脸颊微热,这问题看似风雅,实则刁钻!她若说不知,显得她方才的谦逊“愚钝”像是推脱;她若说知道……一个闺阁女子怎会详细了解边陲异族的婚恋习俗?
她抿唇沉默,试图以无声对抗。
他却不肯放过,放下书卷,步步紧逼:“嗯?怎么不说话?方才不是还说自己愚钝,看来是谦虚了?”他起身,走到她面前,阴影将她笼罩,“还是说……芳如其实知之甚详,只是……不愿与朕分说?”
他靠得极近,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混合着书墨的气息袭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芳如被他一再撩拨,那股不服输的劲儿终于被激了起来,忘了谨慎,抬起头脱口而出:
“陛下既知是‘异闻’,便当知其多为猎奇记载,未必尽信!俚人慕歌自择配偶不假,但其寨亦有严格族规,岂是外界所想那般不堪?陛下若真感兴趣,何不遣风宪官实地探访,而非于此追问臣妾?”
她语速略快,带着一丝被逼急了的锐利,眼眸因争论而显得格外明亮。
周凌看着她这副终于露出爪牙、据理力争的模样,眼中非但没有怒意,反而骤然闪过一抹极亮的激赏光芒,仿佛终于看到了被层层包裹下的那颗璀璨内核。
他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比的愉悦和一种“果然如此”的意味。
“好一个‘未必尽信’!好一个‘实地探访’!”他抚掌,随即却猛地伸手,一把将她从绣墩上拉起来,卷入怀中。
芳如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手下意识抵住他胸膛:“陛下!”
“芳如见识不凡,伶牙俐齿,顶撞起朕来更是条理清晰……”他手臂铁箍般环住她的腰,低头逼近,温热的呼吸几乎烫伤她的耳垂,语气变得低沉而危险,“看来朕平日……是太过纵容你了。”
“既如此,‘惩罚’……是少不了的。”
话音未落,便以吻封缄,将她所有未尽的辩驳和抗议都堵了回去,只剩下暧昧的水声和急促的呼吸声在温暖的午后空气中交织。
芳如不知一次想:混蛋!说不过就来这招!暴君!昏君!有本事放开我继续辩啊!……唔!
最让芳如心惊的一次,是她某日午后在窗边练字,抄录一首感怀民生多艰的诗句。
周凌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握住她执笔的手,胸膛几乎贴着她的脊背。
“写得不错,”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只是过于悲悯。天下之苦,岂是几首诗能化解的?” 他带着她的手,在纸上另起一行,写下一个杀伐果决的“定”字,笔锋锐利如刀。“朕更喜欢这个。”
芳如僵在他怀里,能感受到他平静语调下隐藏的磅礴力量与某种偏执的信念。
她忽然意识到,要找到这个男人的弱点,或许不能只看他暴戾的一面,还得穿透层层坚冰,触及那最深处的核心。
她依旧是他网中挣扎的蝶,但每一次看似无奈的共舞,每一次眼波流转间的试探,都是一次无声的较量。
她为他研墨,观察他批阅奏折时微蹙的眉峰;她陪他用膳,留意他对不同菜肴的偏好;她甚至在他看似放松的片刻,状似无意地提起一些模糊的往事……
猎人与猎物的游戏,在香炉升起的袅袅青烟中,在每一次眼神的交锋与指尖偶然的触碰里,悄然进行着。
芳如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所有碎片,等待着那个或许能一击必杀,或许能让她重获自由的时机。
19.请求
周凌凝视她片刻,脑中瞬间闪过西城那片地界,那所谓的“小店”实则位于临近西郊的一处略显荒僻之地,独门独院,周围并无复杂街巷民居,视野极为开阔。
他暗自权衡,以暗卫的能力,即便撤去明面上的护卫,牢牢掌控那片区域并确保万无一失也绝非难事。
次日,一辆看似朴素的青篷马车驶出宫禁,直往西城。
那家餐馆独踞一栋三层小楼,飞檐翘角,略显清寂。周凌果真只带了暗卫统领高玄一人随行,玄衣劲装的高玄如同帝王的影子,沉默而警惕地落后一步。
三楼临河的唯一雅间早已备好,陈设清雅,推开窗便能望见远处蜿蜒的土城墙和荒芜的郊野。
跑堂恭敬地奉上几样招牌菜式,其中一碗热气腾腾的乳白色汤饼被特意放在芳如面前,香气扑鼻。
周凌执箸,尝了一口,姿态闲适如同寻常富贵公子,然而那通身的矜贵气度与不经意间扫过窗外环境的锐利眼神,却与这市井小店格格不入。
芳如小口吃着汤饼,味同嚼蜡,全部心神都系于即将可能到来的转机。
她脑中飞速盘算着,若能借此机会暂时脱离周凌的掌控,哪怕只有片刻,她便能设法联络父亲,徐徐图之,总有办法助顾舟挣脱那暗无天日的牢笼。
席间静谧,只闻细微的咀嚼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突然,楼梯口传来极轻却迅疾的脚步声。高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帘外,并未入内,只以特定频率轻叩门框两下。
周凌执箸的手微微一顿。
高玄无声趋近,俯身在他耳边极低地禀报了些什么。
周凌面色未变,但眉宇间那点闲适慵懒顷刻消散,覆上一层冰冷的肃杀。
他放下银箸,发出轻微一声脆响。
他转向芳如,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不容置疑的意味:“朕有些急事需即刻处理,你在此稍候,莫要乱走。”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深沉难辨,随即起身,带着高玄快步离去。
雅间的门被轻轻合上。
方才那温和的假象瞬间崩塌。芳如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肋骨。
机会!这就是她等待的、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她几乎是立刻从绣墩上弹起,扑向那扇临街的轩窗。
猛地推开木窗,楼下街景微缩,凉风灌入,吹起她额前碎发。
三楼的高度让她一阵眩晕,直接跳下绝无可能。
目光疾扫,落在那铺着素净棉布的餐桌上。
她毫不犹豫地用力扯下桌布,动作迅捷而无声,又将另一张茶几上的衬布也一并扯过。
指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但她仍以最快的速度将布匹首尾相连,打成死结,做成一条简陋却结实的布绳。
她将布绳一端牢牢系在沉重的花梨木窗楞上,用力拽了拽确认稳固,随即毫不犹豫地将另一端抛向窗外。
布绳在空中荡了荡,长度恰好垂至二楼屋檐下方。
紧接着,她迅速脱下一只软缎绣鞋,估算着角度,精准地将其抛掷出去。
鞋子落在二楼延伸出的灰瓦屋檐上,位置显眼,仿佛仓皇逃脱时不慎跌落。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伪造的逃脱现场,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惶,转身环顾雅间。
墙角立着一个用来存放备用碗碟和坐褥的宽大榆木柜子。她迅速拉开柜门,侧身挤了进去,又将柜门轻轻合拢,只留下一道极细微的缝隙用以观察和呼吸。
柜内空间逼仄,弥漫着陈年木料和淡淡尘螨的气息。
芳如蜷缩其中,屏息凝神,连心跳声都仿佛被无限放大,撞击着耳膜。
她听到雅间的门被猛地推开,沉重的脚步声踏入,随即是一刹那死寂般的停顿。
“人呢?” 周凌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平日里的慵懒或温和,而是淬了冰般的冷厉,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
“窗户有布条!属下立刻去追!” 是高玄迅速回应的声音,紧绷如弦。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旋风般冲下楼去,雅间内似乎瞬间空无一人。
芳如紧绷的心弦稍松,一丝成功的侥幸刚爬上心头,她小心翼翼地从柜门缝隙向外窥视,确认无人后,才极其轻微地推开柜门,迈步而出。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呼吸骤然停滞。
方才理应疾追而去的大夏天子,此刻正端坐在方才用膳的那张花梨木圆桌旁,一手闲闲搭在桌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他甚至已经好整以暇地为自己重新斟了半杯酒,眸色深沉如夜,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早已料定她会从何处现身。
那眼神,是猎人看着自以为聪明的猎物落入终极陷阱的玩味与冰冷。
巨大的恐惧和被戏耍的羞辱感瞬间淹没了芳如!
连日来的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对自由的渴望以及对再次被囚禁的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周凌!”她失声尖叫,理智全然崩断,猛地抓起手边最近的一个白瓷酒杯,用尽全身力气朝他掷去!
周凌微微一偏头,酒杯擦着他的鬓角飞过,砸在身后的墙壁上,碎裂开来,酒液溅湿了龙袍的一角。
但这并未阻止芳如。
她仿佛疯了一般,又抓起桌上的碟子、碗盏,不管不顾地向他砸去,碎片和食物残渣四处飞溅。
“你杀了我吧!现在就杀了我!”她声音凄厉,带着哭腔,却更像是绝望的呐喊,“这种时时刻刻被你算计、囚禁、玩弄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你动手啊!”
一块尖锐的碎瓷片划过周凌的脸颊,一道细微的血痕立刻显现,沁出鲜红的血珠。
疼痛让周凌的眼神骤然一变。
碎裂的瓷片……尖锐的叫骂……女人凄厉的哭喊……还有那张油腻而狰狞的男人的脸,握着染血的碎瓷,一步步逼近……母亲脸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汩汩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破旧的衣襟,也染红了他十岁那年的整个世界……最后,那具冰冷的、躺在陋巷污秽中的尸体……
回忆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他多年来筑起的坚硬心防。
那血腥气和绝望感仿佛瞬间再次充斥了他的鼻腔和喉咙,让他几乎窒息。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复杂到极致的眼神死死地锁住她,那里面有帝王被忤逆的暴怒,有被她歇斯底里模样惊到的震动,有被她那句“玩弄”和“杀了她”狠狠刺伤的痕迹,但最深、最触目惊心的,却是那抹来不及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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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的、源自旧日血淋淋疮疤的剧痛,几乎要从他眼中溢出来。
有一刹那,芳如清晰地看到周凌眼中翻涌起近乎实质的杀意,冰冷、狂暴,仿佛要将她彻底撕碎。
她吓得停止了动作,僵在原地,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血溅当场。
然而,那骇人的杀意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快得仿佛是她的错觉。
他猛地转身,玄色衣袍的广袖带起一阵凛冽的风,拂过满地狼藉,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去。
脚步声沉重而迅疾地砸在木楼梯上,一声声,如同绝望的丧钟,敲在芳如的心上,直至彻底消失。
雅间内死寂一片,只剩下满地碎片和泼洒的酒菜,以及芳如自己失控般剧烈喘息的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残渣和破碎瓷器混合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她浑身脱力,沿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他刚才……眼中那瞬间涌起的、几乎要将她吞噬撕碎的冰冷杀意,绝不是假的。
在他眼里,她终究不过是一个暂时取悦他的玩物,一旦试图挣脱、甚至伤及他的颜面,便可被轻易毁弃。
甚至……可能还会连累她远在宫外、谨小慎微的父亲……
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
不能再等了!
必须立刻重生!
这一次,她要在他动手杀她之前,抓住那微弱的先机!
她抬起冰凉的手,急切地摸向腕间那串光滑的紫玉佛珠。
就在她的指尖猛地抠住珠串,用力欲扯断的刹那,一双手臂毫无预兆地从身后猛地紧紧抱住了她!
那拥抱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强悍用力,带着一种几乎失控的、失而复得的剧烈颤抖,将他身上微凉的龙涎香气和她熟悉的体温毫无缝隙地烙印在她背上。
他抱得那样紧,紧得勒痛了她,紧得仿佛要将方才那一瞬间被记忆鬼魂拽入深渊的自己,重新锚定在她真实而温热的身体上。
芳如骇然僵住,大脑一片空白,她完全没有听到他任何返回的脚步声!
周凌将脸深深埋进她纤细的颈窝,沉重而灼热的呼吸尽数喷薄在她最敏.感的肌肤上,激起一阵阵战栗。
他的声音嘶哑得完全变了调,褪尽了所有帝王的威严与冷厉,只剩下一种近乎破碎的、赤裸裸的情绪:
“别怕……” 他的手臂收得死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要通过这几乎暴虐的拥抱来确认她的存在,驱散那刻入骨髓的冰冷记忆,“是朕不好……是朕的错。”
他重复着,声音里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混杂着后怕与强横的占有欲:“朕原谅你了……朕原谅你了……”
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极大的力气,才在她耳边,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带着压抑痛楚和深切渴望的语气,低哑地哀求:
“芳如,别离开我。”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这完全超出预料的请求,让芳如彻底懵了。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绝望、所有的计划,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个沉重而滚烫的拥抱禁锢、熔化了。
她抵在佛珠上的手指,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无力地松开了。
20.请求
周凌凝视她片刻,脑中瞬间闪过西城那片地界,那所谓的“小店”实则位于临近西郊的一处略显荒僻之地,独门独院,周围并无复杂街巷民居,视野极为开阔。
他暗自权衡,以暗卫的能力,即便撤去明面上的护卫,牢牢掌控那片区域并确保万无一失也绝非难事。
次日,一辆看似朴素的青篷马车驶出宫禁,直往西城。
那家餐馆独踞一栋三层小楼,飞檐翘角,略显清寂。周凌果真只带了暗卫统领高玄一人随行,玄衣劲装的高玄如同帝王的影子,沉默而警惕地落后一步。
三楼临河的唯一雅间早已备好,陈设清雅,推开窗便能望见远处蜿蜒的土城墙和荒芜的郊野。
跑堂恭敬地奉上几样招牌菜式,其中一碗热气腾腾的乳白色汤饼被特意放在芳如面前,香气扑鼻。
周凌执箸,尝了一口,姿态闲适如同寻常富贵公子,然而那通身的矜贵气度与不经意间扫过窗外环境的锐利眼神,却与这市井小店格格不入。
芳如小口吃着汤饼,味同嚼蜡,全部心神都系于即将可能到来的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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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凌执箸的手微微一顿。
高玄无声趋近,俯身在他耳边极低地禀报了些什么。
周凌面色未变,但眉宇间那点闲适慵懒顷刻消散,覆上一层冰冷的肃杀。
他放下银箸,发出轻微一声脆响。
他转向芳如,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不容置疑的意味:“朕有些急事需即刻处理,你在此稍候,莫要乱走。”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深沉难辨,随即起身,带着高玄快步离去。
雅间的门被轻轻合上。
方才那温和的假象瞬间崩塌。芳如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肋骨。
机会!这就是她等待的、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她几乎是立刻从绣墩上弹起,扑向那扇临街的轩窗。
猛地推开木窗,楼下街景微缩,凉风灌入,吹起她额前碎发。
三楼的高度让她一阵眩晕,直接跳下绝无可能。
目光疾扫,落在那铺着素净棉布的餐桌上。
她毫不犹豫地用力扯下桌布,动作迅捷而无声,又将另一张茶几上的衬布也一并扯过。
指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但她仍以最快的速度将布匹首尾相连,打成死结,做成一条简陋却结实的布绳。
她将布绳一端牢牢系在沉重的花梨木窗楞上,用力拽了拽确认稳固,随即毫不犹豫地将另一端抛向窗外。
布绳在空中荡了荡,长度恰好垂至二楼屋檐下方。
紧接着,她迅速脱下一只软缎绣鞋,估算着角度,精准地将其抛掷出去。
鞋子落在二楼延伸出的灰瓦屋檐上,位置显眼,仿佛仓皇逃脱时不慎跌落。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伪造的逃脱现场,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惶,转身环顾雅间。
墙角立着一个用来存放备用碗碟和坐褥的宽大榆木柜子。她迅速拉开柜门,侧身挤了进去,又将柜门轻轻合拢,只留下一道极细微的缝隙用以观察和呼吸。
柜内空间逼仄,弥漫着陈年木料和淡淡尘螨的气息。
芳如蜷缩其中,屏息凝神,连心跳声都仿佛被无限放大,撞击着耳膜。
她听到雅间的门被猛地推开,沉重的脚步声踏入,随即是一刹那死寂般的停顿。
“人呢?” 周凌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平日里的慵懒或温和,而是淬了冰般的冷厉,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
“窗户有布条!属下立刻去追!” 是高玄迅速回应的声音,紧绷如弦。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旋风般冲下楼去,雅间内似乎瞬间空无一人。
芳如紧绷的心弦稍松,一丝成功的侥幸刚爬上心头,她小心翼翼地从柜门缝隙向外窥视,确认无人后,才极其轻微地推开柜门,迈步而出。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呼吸骤然停滞。
方才理应疾追而去的大夏天子,此刻正端坐在方才用膳的那张花梨木圆桌旁,一手闲闲搭在桌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他甚至已经好整以暇地为自己重新斟了半杯酒,眸色深沉如夜,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早已料定她会从何处现身。
那眼神,是猎人看着自以为聪明的猎物落入终极陷阱的玩味与冰冷。
巨大的恐惧和被戏耍的羞辱感瞬间淹没了芳如!
连日来的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对自由的渴望以及对再次被囚禁的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周凌!”她失声尖叫,理智全然崩断,猛地抓起手边最近的一个白瓷酒杯,用尽全身力气朝他掷去!
周凌微微一偏头,酒杯擦着他的鬓角飞过,砸在身后的墙壁上,碎裂开来,酒液溅湿了龙袍的一角。
但这并未阻止芳如。
她仿佛疯了一般,又抓起桌上的碟子、碗盏,不管不顾地向他砸去,碎片和食物残渣四处飞溅。
“你杀了我吧!现在就杀了我!”她声音凄厉,带着哭腔,却更像是绝望的呐喊,“这种时时刻刻被你算计、囚禁、玩弄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你动手啊!”
一块尖锐的碎瓷片划过周凌的脸颊,一道细微的血痕立刻显现,沁出鲜红的血珠。
疼痛让周凌的眼神骤然一变。
碎裂的瓷片……尖锐的叫骂……女人凄厉的哭喊……还有那张油腻而狰狞的男人的脸,握着染血的碎瓷,一步步逼近……母亲脸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汩汩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破旧的衣襟,也染红了他十岁那年的整个世界……最后,那具冰冷的、躺在陋巷污秽中的尸体……
回忆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他多年来筑起的坚硬心防。
那血腥气和绝望感仿佛瞬间再次充斥了他的鼻腔和喉咙,让他几乎窒息。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复杂到极致的眼神死死地锁住她,那里面有帝王被忤逆的暴怒,有被她歇斯底里模样惊到的震动,有被她那句“玩弄”和“杀了她”狠狠刺伤的痕迹,但最深、最触目惊心的,却是那抹来不及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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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的、源自旧日血淋淋疮疤的剧痛,几乎要从他眼中溢出来。
有一刹那,芳如清晰地看到周凌眼中翻涌起近乎实质的杀意,冰冷、狂暴,仿佛要将她彻底撕碎。
她吓得停止了动作,僵在原地,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血溅当场。
然而,那骇人的杀意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快得仿佛是她的错觉。
他猛地转身,玄色衣袍的广袖带起一阵凛冽的风,拂过满地狼藉,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去。
脚步声沉重而迅疾地砸在木楼梯上,一声声,如同绝望的丧钟,敲在芳如的心上,直至彻底消失。
雅间内死寂一片,只剩下满地碎片和泼洒的酒菜,以及芳如自己失控般剧烈喘息的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残渣和破碎瓷器混合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她浑身脱力,沿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他刚才……眼中那瞬间涌起的、几乎要将她吞噬撕碎的冰冷杀意,绝不是假的。
在他眼里,她终究不过是一个暂时取悦他的玩物,一旦试图挣脱、甚至伤及他的颜面,便可被轻易毁弃。
甚至……可能还会连累她远在宫外、谨小慎微的父亲……
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
不能再等了!
必须立刻重生!
这一次,她要在他动手杀她之前,抓住那微弱的先机!
她抬起冰凉的手,急切地摸向腕间那串光滑的紫玉佛珠。
就在她的指尖猛地抠住珠串,用力欲扯断的刹那,一双手臂毫无预兆地从身后猛地紧紧抱住了她!
那拥抱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强悍用力,带着一种几乎失控的、失而复得的剧烈颤抖,将他身上微凉的龙涎香气和她熟悉的体温毫无缝隙地烙印在她背上。
他抱得那样紧,紧得勒痛了她,紧得仿佛要将方才那一瞬间被记忆鬼魂拽入深渊的自己,重新锚定在她真实而温热的身体上。
芳如骇然僵住,大脑一片空白,她完全没有听到他任何返回的脚步声!
周凌将脸深深埋进她纤细的颈窝,沉重而灼热的呼吸尽数喷薄在她最敏.感的肌肤上,激起一阵阵战栗。
他的声音嘶哑得完全变了调,褪尽了所有帝王的威严与冷厉,只剩下一种近乎破碎的、赤裸裸的情绪:
“别怕……” 他的手臂收得死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要通过这几乎暴虐的拥抱来确认她的存在,驱散那刻入骨髓的冰冷记忆,“是朕不好……是朕的错。”
他重复着,声音里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混杂着后怕与强横的占有欲:“朕原谅你了……朕原谅你了……”
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极大的力气,才在她耳边,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带着压抑痛楚和深切渴望的语气,低哑地哀求:
“芳如,别离开我。”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这完全超出预料的请求,让芳如彻底懵了。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绝望、所有的计划,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个沉重而滚烫的拥抱禁锢、熔化了。
她抵在佛珠上的手指,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无力地松开了。
21.证词
那一晚,紫禁城的夜似乎格外沉静。
漪兰殿内,烛火被捻暗,只余一角朦胧的光晕。
周凌与芳如相拥而卧,锦被之下,他的手臂始终紧紧圈着她的腰肢,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亦像是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依赖。
他脸颊上那一道细长的伤口已由太医仔细处理,贴着一小块素净的纱布,在帝王威严的容颜上显得格外刺目,这是昨日她失控时留下的印记。
翌日清晨,这小小的纱布便在朝堂上引起了无声的波澜。
众臣觑见天颜伤损,无不惊骇,纷纷揣测是何等狂徒竟敢伤及龙体,奏请严查厉惩之声暗涌。
然而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周凌,面对臣工的惊疑与谏言,只漫不经心地以指尖轻触了一下那纱布边缘,非但没有怒意,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恍惚的笑意,仿佛那并非伤疤,而是某种隐秘的徽章,令众臣愕然不敢再深究。
下朝后,他回到漪兰殿,却见芳如只穿着单薄的寝衣,怔怔地立于窗边,望着窗外一株叶片渐黄的梧桐,眉宇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轻愁,仿佛整个秋日的萧瑟都落在了她肩上。
周凌脚步微顿,凝视她片刻,眼底那点微末的暖意渐渐被更深沉晦暗的东西取代。
他并未上前惊扰她,而是悄无声息地退至外间,召来了御林军统领李佐。
李佐躬身听命,大气不敢出。
周凌的目光掠过内殿那道纤细的背影,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冰冷:“去诏狱,提审顾舟。”
李佐身躯微微一震,显然知晓此事关涉极大。
他迟疑一瞬,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十足的谨慎:“陛下,臣斗胆请示……若他用那件事作为交换,或是受刑不过吐露出来……?”
周凌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锋,仿佛瞬间剥去了方才所有的恍惚与温情,只剩下帝王的无情与决断。
他沉默了一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最终冷冷地吐出命令:
“先去警告他。”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告诉他,若还想留条命,就管好自己的舌头。关于芳如……关于那件事,一个字都不许透露。否则,朕有的是办法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李佐心头一凛,立刻领命,躬身悄然退下。
周凌站在原地,目光再次投向窗边那抹身影,深邃的眸中情绪翻涌,是浓得化不开的占有,是冰冷的算计,亦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意识到的恐惧。
他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更衣。朕带你去个地方。”
不多时,马车并未驶回深宫,而是停在了刑部衙门外。
周凌并未给她犹豫的时间,径直将她带入内堂,下人恭敬呈上一套早已备好的、略显宽大的青色刑部员外部官袍。
“换上。”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目光扫过她惊疑不定的脸庞,“即日起,你白日便在此‘观政’,朕准你翻阅除绝密外的卷宗文书。酉时末,自会有人接你回宫。”
芳如怔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白日留在刑部?这无异于将她渴望已久的机会亲手奉上!她心脏狂跳,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迅速换上那身男装,宽大的袍袖更衬得她身形单薄,却别有一番执拗的气度。
她深吸一口气,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抬头直视周凌,目光灼灼:“陛下既允臣女在此观政,臣女恳请协查顾舟被诬通敌北狄一案!臣女深信其中必有冤情,求陛下允准!”
周凌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仿佛早已料到她会如此说。
他并未立刻回答,只是审视着她眼中那份熟悉的、不屈不挠的光芒,仿佛在欣赏一只试图挣脱金丝笼的雀鸟,既欣赏其生机,又了然其徒劳。
片刻后,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语调平稳,却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试探与无形的警告:“准了。但记住,芳如,凡事皆有度,莫要逾矩。” 那“矩”字被他轻轻吐出,却重若千钧,清晰地划出了她所能活动的边界。
第一日“观政”,芳如正埋首于堆积的卷宗之间,试图从浩繁文牍中寻找蛛丝马迹,一个身影便不请自来地停在了她临时安置的案牍旁。
来者正是刑部郎中郑禹。
他身着端正的补子青袍,面容严肃,下颌微抬,眼神扫过她身上那套明显不合体、甚至需要挽起袖口的青色官袍后,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轻蔑与讥诮。
“啧,”他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引得附近几位书吏悄悄侧目,“这刑部重地,何时竟成了裙带揽权之所?一套官袍,若无人‘鼎力相助’,怕是也难轻易披上身吧?” 言语如淬了毒的细针,精准地刺向芳如最为敏感的处境,“侍君之功”这四个字,虽未明说,却已如巴掌般甩在她脸上。
芳如握着卷宗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温婉的眉眼间瞬间凝起一层寒霜。
若依着她此刻被周凌半囚半宠养出的心气,以及急于查案的压力,几乎立刻便要反唇相讥。
然而,就在怒火升腾的刹那,一段来自第三世的记忆猛地撞入脑海,那时,她想要搜查周骏住所,是郑禹给了她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助力。
那点恩义,隔着生死与轮回,此刻清晰地压下了她的怒火。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令人意外的平静,甚至唇角还牵起一丝极淡的、看不出情绪的笑意。
她并未起身,依旧端坐着,目光平和地迎上郑禹充满挑衅的视线。
“郑大人忧心部务,明察秋毫,下官佩服。”她声音不高,却清晰稳定,仿佛对方刚才讽刺的是旁人,“下官才疏学浅,蒙陛下信重,得以在此学习观政,自当恪尽职守,不敢有负圣恩。”
她话锋轻轻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不经意间抛出了一枚石子,投入对方心湖:“倒是大人您,近日府上恐有琐事烦心。听闻令弟性情洒脱,近日似有泾川访友之约?秋雨连绵,山路崎岖,泾川道旁山体经雨水浸泡,恐有松动之险。兄长如父,还望大人多加劝阻,慎防意外,以免追悔莫及。”
上一世差不多也是这个秋意渐浓的时候,郑禹那位恣意洒脱、酷爱寄情山水的弟弟,便在泾川险峻湿滑的山道上遭遇意外,失足坠坡,虽侥幸保住了性命,却摔断了脊骨,自此不良于行,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郑禹脸上的讽意瞬间凝固,转为惊疑不定,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弟弟确有此计划,且是私下约定,并未对外宣扬!
他死死盯着芳如,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丝毫戏弄或打探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那感觉,仿佛自己家中最隐秘的角落被人无意间照亮了一瞬。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所有准备好的讥讽言语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为一声含糊的冷哼,眼神复杂地深深看了她一眼,拂袖转身离去,背影竟带着几分仓促。
两日后,郑禹再次找到芳如时,面色复杂,先前那股轻慢之气消散殆尽。
他竟真的因芳如之言强行拦下了弟弟,而当日下午,泾川便传来山石滚落、阻断官道的消息,若非阻拦及时,其弟恐遭大难。
他对着芳如,郑重一揖:“……多谢……姑娘提点。此恩郑某铭记。”
芳如侧身避开他的礼,神色淡然:“郑大人不必客气。我并非无偿相助。”她直视对方,提出条件,“我欲重审白阳会青木坛舵主刘燧之案,需调阅其全部卷宗及提审记录,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郑禹面色微变,略显为难:“姑娘来迟一步。那刘燧……前日已在诏狱中‘自尽’身亡。”
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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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心猛地一沉,线索竟又断了!
她指甲几乎掐入掌心。
却听郑禹迟疑片刻,又道:“不过……刘燧虽死,当时与他一同擒获的三名心腹手下,尚关押在刑部大牢。只是……”他顿了顿,摇头道,“那三人皆是硬茬,熬遍大刑也未曾吐露半分有用之事,姑娘只怕是……浪费时间。”
芳如眸光微凝,直觉告诉她此事绝非“浪费时间”四字所能概括。
她坚持要求亲眼观察提审过程。
郑禹拗不过,只得安排手下照办。
阴冷的刑讯室内,三名囚犯被分别带上来,个个伤痕累累,面对狱卒程式化的威逼利诱,或沉默以对,或破口大骂,确实顽固。
然而,在反复的审问间隙,芳如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人,那个名叫王五的矮壮汉子,在听到“顾舟”二字时,眼神总会不受控制地闪烁一下,下意识地舔舐干裂的嘴唇,手指也无意识地蜷缩。
尽管他很快掩饰过去,但那瞬间的动摇未能逃过芳如紧盯着他的眼睛。
“我要亲自问他。”芳如指向王五,语气坚决。
郑禹虽觉不妥,但想起此前恩情,还是应允了,只在一旁陪同。
芳如并未选择刑架,而是让人将王五带至一间相对干净些的讯问室,甚至吩咐给他上了一杯温茶。
王五狐疑地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警惕。
芳如并不急于发问,只是语气平和地与他闲聊了几句,甚至提及了他的家乡。
与此同时,隔壁刑讯室里,对另外两名囚犯的“审讯”骤然升级,皮鞭抽打□□的闷响、烙铁灼烧的嗤嗤声、以及压抑不住的凄厉惨叫声,清晰地穿透石墙,一声声撞击着王五的耳膜和神经。
王五端着茶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额角渗出冷汗。
芳如看准时机,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王五,你是个聪明人。刘燧已经‘自尽’了,死无对证。你觉得,下一个会轮到谁?你为他们卖命,他们可曾想过保你性命?你若肯说出实话,我或可求情,保你一条生路,甚至……让你远离这是非之地。”
隔壁又一声极其惨烈的嚎叫骤然响起!
王五猛地一哆嗦,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脸色惨白如纸,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嘴唇哆嗦着,终于嘶哑地开口:“……我说……我都说!求贵人饶命!”
芳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他。
然而,王五吐出的话语却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她的期望:“顾舟……顾舟他确实是白阳会的人!是……是会上安排他潜入军中的!联络北狄……也是上面的指令!白阳会……白阳会就是要借北狄之力,里应外合,颠覆……颠覆这大夏江山!”
“不可能!”芳如失声反驳,脸色瞬间苍白,“你撒谎!”
王五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涕泪横流地磕头:“小的不敢撒谎!句句属实啊贵人!上有天天下有地,小的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一旁的郑禹此刻面色凝重地上前一步,沉声道:“芳如姑娘,此话……虽令人震惊,但确是他亲口招认。加之此前种种旁证,顾舟通敌之罪,恐怕……已是铁证如山。而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芳如一眼,“此乃姑娘您亲自审出的结果,并非我等刑讯逼供、屈打成招。”
周围的其他官员也纷纷附和,看向芳如的目光变得复杂无比,既有同情,也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芳如僵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冰冷。
她亲手撬开了证人的嘴,得到的却是将她最想拯救之人推向更深渊供词!
这巨大的讽刺和打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是王五仍在说谎?还是……她所以为的冤情,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22.真假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失魂落魄地走到那间耳房的,只觉廊间的光影、耳畔的人声皆褪尽了颜色,化作一片混沌的灰白。
直至周凌推门而入,他面上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关切,语调却仍是一贯的散漫慵懒。
“芳如,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们约好……”周凌的话音未落,便被芳如猛地打断。
“约定?”芳如抬起头,眼神空洞,随即燃起一丝愤怒的火焰,“这全是你的阴谋,对不对?你早就安排好了!王五、赵六,还有那个孙七!你故意找来这三个人,一环扣一环,就是为了让我亲自‘审’出顾舟的罪证,坐实他的罪名!你好狠的心计!”
周凌眉头微蹙,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朕没有必要这样做。证据链本身就已完整,是你坚持要听。”
“我不信!”芳如的声音带着颤抖,“我要见顾舟。我要亲耳听他说。否则,你今日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再信!”
周凌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目光转向一直静立一旁的李佐。李佐几不可察地轻轻颔首,示意一切均已安排妥当。周凌这才重新看向芳如,语气缓和了些:“好。朕让你见他。”
次日,阴沉的会见室内,只有一桌数椅,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息。
周凌并未现身,除了李佐外,还多了一个面容冷峻的郑禹。
两人一左一右站在不远处,目光如鹰隼般紧盯着隔桌而坐的两人。
芳如的心几乎跳出胸腔。
她急切地望向顾舟,却意外地发现他并不像第一世那般伤痕累累、憔悴不堪。
除了略显清瘦,他的精神甚至称得上尚可。
“顾舟……”芳如的声音干涩,“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你真的是白阳会派去联络白狄的细作?”
顾舟垂下眼帘,声音平静无波:“是。都是我做的。我辜负了皇恩,也辜负了所有人的信任。”
“为什么?”芳如的声音颤抖着,“你明明是最忠诚的......”
“是我利欲熏心。”顾舟打断她,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悔恨,“白阳会许我高官厚禄,我一时糊涂……陛下待我恩重如山,我却做出这等背主忘恩之事,实在罪该万死。”
这番话让站在一旁的郑禹冷哼一声,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
李佐则面无表情地抱臂。
芳如紧紧盯着顾舟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破绽:“那你告诉我,你是如何与白狄联络的?每次会面在何处?”
顾舟对答如流,详细说明了几个联络点和方式,每一个细节都与先前审讯所得吻合。
他的忏悔显得真诚而深刻:“我现在日日悔不当初,只求一死以谢天下。”
郑禹在一旁低声对李佐道:“看来是真的没冤枉他,叛徒就是叛徒。”
李佐微微颔首,似乎对顾舟的表现很满意。
然而芳如的心却一点点向下坠去。
“顾舟,你看着我的眼睛。”芳如的声音几近哀求,“若你有一丝委屈,若有人逼迫于你......”
“无人逼迫。”顾舟抬起头。“一切都是我自愿所为。芳如,忘了我这个罪人吧。”
“不!我不信!”芳如身体前倾,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恳求,“你告诉我实话,是不是有人逼你?是不是周凌?你告诉我!”
顾舟的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盯着她道:“芳如……你相信白阳会里供奉的‘无妄真瞳’吗?”
芳如一愣,完全跟不上这突兀的转折。
顾舟继续喃喃道,眼神望向空无一物的墙壁,仿佛在凝视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们说,是‘真瞳’的指引让我看清前路……我才做了那些事。很奇怪……在牢里那段时间,有一次,我明明闭着眼,却好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家隔壁那个总在巷口玩泥巴的小男孩,他对着我笑……”
郑禹在一旁嗤笑一声,对李佐低声道:“看来这人不仅当了细作,连脑子都被白阳会那套神神叨叨的东西给蛊惑了。”
芳如心中蓦地一沉。
顾舟向来最是务实,从前还常笑谈“子不语怪力乱神”,如今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难道他真的被白阳会的邪说蛊惑了心神?
李佐适时上前:“沈小姐,时间到了。”
芳如还欲再问,但两名守卫已经上前将顾舟带起。
顾舟没有任何反抗,顺从地跟着守卫离开,自始至终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郑禹看着顾舟离去的背影,嗤笑道:“总算认罪了,这种卖国求荣之徒死不足惜。”
芳如僵在原地,耳边回荡着郑禹的话语,心中却是一片冰寒。
所有人都认为顾舟罪有应得,只有她感觉到了那份完美认罪下的不自然。
巨大的迷茫和更深的不安,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当晚,芳如辗转反侧,顾舟白日里那番关于“看见小男孩”的话语和他过于流畅的认罪,在她脑中反复交织。
一个念头骤然划过,她曾在大理寺的陈旧卷宗中看到过,白阳会为控制人心,会使用一种秘药,中毒者会精神恍惚,更容易轻信并依赖所谓“神谕”。
次日一早,她便寻到郑禹。
“郑大人,能否再请你再帮我一个忙?”芳如神色凝重,“下次给顾舟送水时,将他饮水的碗悄悄留下,再替我寻几味草药来。”
郑禹面露诧异:“姑娘要这些何用?”
“我怀疑顾舟神智受扰,并非本心认罪。”芳如压低声音,“他在堂上提及看见早已不在的邻家男孩,这绝非寻常。卷宗记载,白阳会有一种秘毒,便能致人产生此类幻象,令其心智脆弱,更易被操控。”
郑禹将信将疑,但见芳如态度坚决,终究还是照办了。
他寻来了草药,并设法留下了顾舟用过的碗。
芳如立即用草药调配出简易的验毒试剂,小心刮取碗沿残留的唾液痕迹与之混合。
片刻后,试剂果然呈现出卷宗所记载的晦暗色泽。
“看!果然如此!”芳如将结果示于郑禹,“他确实中了白阳会的‘迷心散’!”
郑禹看着色泽诡异的试剂,眉头紧锁:“这……这岂不正说明他与白阳会牵扯极深?否则对方何以对他用此毒药?”
“正相反!”芳如目光灼灼,“白阳会只对需要控制、而非真正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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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的核心成员使用此毒!这恰好证明,顾舟很可能并非自愿投靠,甚至可能是被构陷的!郑大人,我们必须帮他!”
她随即取出另一包精心调配的解药:“请你明日务必想办法将此药混入他的饮水中。”
郑禹犹豫片刻,看着芳如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与证据在前,最终重重点头:“好!”
次日,郑禹依计行事。
再次提审时,顾舟饮下那碗水后不久,眼神中的混沌与麻木竟真的渐渐褪去,虽然依旧憔悴,但那双眼睛却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应对问话时也不再是先前那套流畅却空洞的认罪之词。
郑禹按下心中对芳如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他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还顾舟一个清白。
他寻了个由头支开了看守,最终悄悄安排芳如再次去见顾舟。
狭小的囚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顾舟眼中往日的神采已然恢复,却盛满了沉重的痛苦与急迫。
“芳如,”他声音沙哑,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话语,“我并非叛国,一年前,我本是奉朝廷密令,潜入白阳会卧底。”
芳如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舟急促地继续道,目光紧紧锁住她:“我以为是为国效力,甘愿赴险。先前对你刻意疏远冷落,绝非本意!我是怕……我是怕自己卧底的身份一旦被白阳会察觉,会牵连到你,他们手段狠毒,我绝不能让你涉险!”
芳如闻言,心头猛地一颤。
原来先前订婚后,他那些莫名的疏远与冷落,并非情意淡薄,竟是怕将这滔天的风险带给她!
一股酸楚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怜惜瞬间涌上心头,让她喉间哽咽。
她望着眼前这个独自背负重任、身陷囹圄却仍一心护她周全的男子,只觉得既心疼又懊悔。
她不禁想到,若他当初能早些坦言,她又怎会心生困惑!
纵是刀山火海,她也定会选择与他一同面对,而非像如今这般,让他独自在阴谋与孤独中挣扎。
他喘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昔日的锐利:“后来,我取得了白阳会青木坛舵主的信任,眼看就要接触到核心机密……但就在此时,我与朝廷的联络人彻底断了消息,一切指令戛然而止。我成了断了线的风筝,困于敌营,进退维谷!”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直到那日乞巧节,我在街上亲眼看见周凌纠缠于你……那一刻我才猛然惊觉!哪里是什么联络中断,是周凌!是他一手策划!他早对你心存妄念,欲行那君夺臣妻之事,便视我为绊脚石。所谓通敌叛国,根本是他罗织罪名,要将我置于死地!”
“芳如,”顾舟的手紧紧抓住冰冷的栅栏,指节发白,“我不是叛徒,我是被陷害的!求你……如今只有你能救我出去了!”
这巨大的真相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开。
芳如踉跄一步,心中翻涌着震惊、心痛与恍然大悟。
原来顾舟这个文弱书生、傻小子,木讷之下竟藏着如此惨烈的隐情与守护。
她望着栅栏后那双急切而清明的眼睛,没有丝毫犹豫,重重地点下头:“我信你。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23.算计
与此同时,皇宫深处。
周凌坐在御案之后,见芳如久久未归,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安的预兆。
他蹙起眉,对侍立在旁的李佐沉声道:“去诏狱看看,芳如为何还未回来。”
“是,陛下。”李佐领命,即刻动身。
然而他还是迟了一步。
待他赶到诏狱那间僻静的囚室之外,恰好听到室内传来芳如清晰而坚定的声音:“……我信你。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李佐脚步一顿,立刻隐于廊柱阴影之中,屏息静听。
紧接着,便听到芳如压抑着愤怒的声音,虽低沉,却字字如冰刃般清晰:“……他周凌身为一国之君,竟行此等构陷忠良、欺天罔地之事!为了遂一己私欲,不惜罗织罪名,将忠心为国之人打作叛徒,将这堂堂诏狱变为诛心的修罗场……真是卑鄙至极!”
李佐心中一惊,不敢再听,立刻转身,策马以最快速度赶回皇宫。
他匆匆入殿,屏退左右,对周凌低声禀报:“陛下,臣去迟一步。顾舟……已将他是受朝廷委派潜入白阳会卧底之事,告知了芳如小姐。小姐听后极为震怒,言语间对陛下……多有指责。”
御座之上,周凌并未动怒,唇角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抬眼看向李佐,语气平静无波:“哦?她骂朕什么?”
李佐头垂得更低,谨慎复述:“小姐说陛下……‘构陷忠良,行径卑劣’。”
周凌闻言,竟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只带着几分冰冷的玩味。“好一个顾舟,”他慢条斯理地道,仿佛在点评一出与己无关的戏文,“死到临头,还不忘颠倒黑白,蛊惑人心。倒是演得一出忠肝义胆的好戏。”
他缓缓起身,踱至窗前,负手望着窗外宫阙重影。“朝廷确曾予他密令,许他卧底白阳会,那是朕予他的机会与信任。可惜他自作聪明,假戏真做,沉溺于白阳会许他的虚妄权势,早已将忠心抛诸脑后。朕判他通敌卖国,何错之有?”
他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向李佐:“他如今这番说辞,不过是穷途末路之徒,扯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攀咬罢了。芳如……终究是太天真了。”
李佐躬身请示:“陛下,是否需要臣再寻得力人证,将顾舟叛国之罪坐实,以安芳如小姐之心?”
周凌并未立刻回答。
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御案上的镇纸,眼底掠过一丝算计的锐光,最终化为唇畔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不必。她既已信了那套说辞,再多证据,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朕精心罗织的伪证。既然她认定朕是手段狠辣的昏君,那朕便让她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釜底抽薪。”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李佐身上:“立刻将顾舟秘密移送至白阳会总坛附近。做得干净些,但要留下足够明显的‘线索’,让他们的人能‘意外’发现这位朝廷钦犯。”
周凌眼底闪过一丝冷嘲。他太了解顾舟此人,也深知白阳会的手段。无论哪种结局,都尽在他的算计之中。
“若白阳会念旧情,容他活命……一个背负朝廷追捕、走投无路的双面卧底,除了死心塌地再次为白阳会效力,他还有何处可去?届时,他自会露出更大的马脚,反而替朕坐实了这叛国之名。”
“若白阳会不容他……他们清理门户的手段,向来比诏狱更彻底。倒也省了朕的麻烦。”
“无论生死,”他语气恢复帝王的淡漠,“他都将成为这盘棋上,一颗完美的死子。”
……
芳如未经通传便疾步闯入殿内,她直视着那高踞御座之上的男人,语气冷然:“陛下,顾舟蒙冤的真相,我已尽知。”
周凌并未因她的闯入而显露半分意外。
他缓缓自御案后起身,步下玉阶,步伐沉稳,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最终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
这个距离,已逾越了君臣之礼,能让他清晰地看到她眼中跳动的怒火,也能让她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绝不容错辨的帝王气息与男性侵略感。
“你来迟了。”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可怕,目光却如密网般将她牢牢锁住,“就在方才,刑部大牢遭白阳会突袭,顾舟……已被劫走。”
他刻意顿了顿,欣赏着她脸上瞬间闪过的惊愕与不信,才继续道,“虽他是朝廷钦犯,但朕,容不得乱臣贼子如此挑衅。已派人去‘救’了,生要见人,死……”
他话音未落,芳如已急声打断:“他关押在诏狱!何时去的刑部?为何无人知晓?”
周凌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嘲弄,更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暧昧。
他忽然向前又逼近半步,两人衣袂几乎相触,他微微俯身,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耳际:
“不是你不愿踏入诏狱那阴晦之地?”他语调放缓,字字清晰,如同爱侣间的低语,内容却冰冷彻骨,“朕体恤你,才特旨将他移去刑部。你若早说想见他,朕甚至可以将他调入宫中,就安置在你寝殿之侧……让你日夜都能看见。如何?”
芳如脸颊瞬间灼烫起来,是羞愤,更是难以置信的刺痛,她清晰地记得第一世时,周凌严防死守,绝不许任何人接近诏狱中的顾舟,第二世,顾舟回到沈府时已经血肉模糊、不成人形。而这一世,他竟将那段惨烈的过往化作轻佻的玩笑,用来撩拨她?
一股恶寒夹杂着滔天怒意直冲头顶,她猛地向后撤了一步,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微微发颤:“休要拿这等事胡言!你究竟……是不是你杀了他!”
“若朕真想让他死无对证,”周凌直起身,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而冰冷,先前那点暧昧荡然无存,只剩下帝王的绝对权威,“你根本连他的名字都不会再听到。芳如,朕给你的纵容,不是让你用来一次次挑战朕的底线。”
他周身散发出的强大气场让空气都仿佛凝滞。
芳如强自压下心头的悸动,脑中飞速权衡,他若真存了灭口之心,先前又何须允她踏入诏狱,亲耳听闻顾舟的“供词”?此刻与他硬碰并非上策,找到顾舟的下落才是关键。
父亲在朝中的门生故旧、表哥在吏部经营的脉络……这些皆可成为她暗中追查的依仗。
思绪飞快落定,她倏然抬起眼眸,毫不避让地直直迎向那双深不见底、威压迫人的帝王之目。
“陛下若果真问心无愧,”她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便准许臣女参与刑部后续追查事宜。臣女要亲眼看到真相,亲眼看到……结果。”
周凌沉默地凝视着她,他心下早已清明,此时的顾舟,若非已成了白阳会刀下的亡魂,便是再度摇尾乞怜,重投旧主麾下,正筹谋着如何反噬朝廷。
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勾。
允她参与追查,岂非正合他意?让她亲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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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她所坚信的“忠良”是如何彻底堕落,让她在一次次失望中认清现实,最终……彻底对那人死心,乖乖回到他的身边。
这步棋,他走得险,却能精准地掐住了她的命脉。
周凌淡淡颔首,准了她的请求,那声“准了”自喉间滚出,低沉磁性,裹挟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偏又揉进一丝仿佛纵容宠溺般的慵懒。“但记住,这是朕给你的恩典,而非你应得的权利。好好看着,别再做让朕失望的事。”
旨意既下,他的布局亦如暗网般悄然张开。
一面增派影中好手,如幽魂般缀在芳如身后,将她每一处行止、每一次蹙眉都纳入眼底;另一面,则令刑部与京畿驻军以雷霆之势清剿白阳会据点,刻意营造风声鹤唳之势。
他唇角噙着冷意,要的就是逼那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白阳会,在走投无路之下,亲手为他们曾经的“伙伴”送上绝路。
……
那如影随形的视线,芳如不过半日便察觉了。
她在胭脂水粉摊前佯装挑选,菱花铜镜的反光里,清晰映出那个隐匿在人群中的身影。
果然是周凌的人!一股被冒犯的怒意混着对顾舟处境的焦灼直冲头顶,她转身便疾步冲向皇宫,定要与他当面撕扯清楚。
刚踏入殿外廊下,还未及通传,里头官员惶恐的禀报声便已钻入耳中。
她猛地刹住脚步,屏息倾听。
“……陛下,密报确凿,白阳会近日不惜重金,自西域一神秘巫师手中购得一种极烈性的爆炸之物。其特征是……”
那官员声音发颤,“最棘手的是,据闻此物已被设下邪术,将于本月十五正午自行引爆!今日已是十三,若不能及时找出此物,京城恐遭大劫!”
殿内空气霎时凝滞。
芳如几乎能想象出周凌此刻眉宇深锁、指尖轻叩御案的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径直闯了进去,甚至忘了行礼,目光直直钉向御案后的男人:“陛下为何派人像监视囚犯一样跟着我?!”
周凌抬眸,并未因她的闯入和失仪而动怒,只轻轻一挥手,屏退了那面色惶惑的官员。
“跟踪?”他慢条斯理地重复,带着几分玩味的危险,“你方才不是都听到了?京城如今危机四伏,朕的芳如若是少了一根头发,”他语气倏然一转,低沉而缱绻,却又蕴含着不容错辨的强势,“朕会让很多人陪葬。那些人,是护你周全的盾,不是锁你的链。”
“我不需要!”芳如迎着他迫人的目光,寸步不让,心中急切想着若顾舟设法联系,身边皆是眼线该如何是好,“请陛下立刻撤走他们!”
周凌凝视着她倔强不肯服输的眼眸,殿内烛火噼啪一声,时间仿佛被拉长。
许久,他竟缓缓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股更深沉的压迫感。
“好,依你。”他答应得如此轻易,反而让芳如一怔。“但条件,”他语调陡然转冷,身体前倾,拉近两人距离,龙涎香的清冷气息几乎将她笼罩,“从此刻起,你每日需主动来向朕禀报行踪,事无巨细。若让朕发现你有一丝隐瞒,或遇险而不报……”
他话音顿住,指尖隔空轻轻划过她的脸颊轮廓,带来一阵战栗的错觉。
“朕不仅会重新派人,还会亲自将你锁在御书房,日夜不离朕的眼前。说到做到。芳如,你赌得起吗?”
24.牺牲
芳如的心因他那充满掌控欲的威胁而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厌恶在心底蔓延。
她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目光低垂,避开他的视线,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有机械的顺从:“陛下旨意,臣女遵命。”
……
此后每日前往御书房“禀报行踪”,于芳如而言都成了一种煎熬。
她总是准时出现在殿外,如同完成一项必须的苦役,行礼、开口,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疏离与刻板。
她静立于下首,目光从不主动投向御案后的那人,只定格在远处虚空的一点,仿佛能从中汲取忍耐的力量。
周凌批阅奏章时,殿内往往只剩下朱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她极力放缓的呼吸声。
一次,周凌因长久蹙眉揉捏眉心,目光不经意扫过她,却发现她手边那盏茶早已凉透。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得更紧,却未言语,只抬手示意内侍。片刻后,新沏的、温度恰到好处的君山银针被轻轻换到了她的位置上。
芳如看着那杯突然出现的热茶,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更深的讥诮。
她并未触碰那杯茶,仿佛没有看见一般,任由热气袅袅散去。
又一日,窗外忽起疾风,吹得她裙袂微动,案几上一些不甚紧要的公文散落开来。
周凌的目光从奏折上抬起,先是掠过她单薄的衣衫,随即落在那散乱的纸张上。他并未说什么,只朝身旁的内侍投去一个眼神。内侍立刻会意,无声上前,不仅将公文整理妥当,还将一架紫檀木屏风悄然移至风口,为她挡住了寒意。
芳如感受到风力减小,身体却绷得更紧。
这种无孔不入的“关怀”,在她看来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与控制,令她如芒在背。
他有时会问及刑部查案的进展,语气平淡如同寻常问询。
她总是用最简略、客观的语言回答,多一个字都不愿给予。然而,当她某日因连日疲惫而嗓音微哑,次日,御书房内便“恰好”备下了一盅一直温着的冰糖雪梨羹,由内侍无声地奉到她手边。
“陛下念及小姐劳顿,特赐的。”内侍低声道。
芳如看着那盅晶莹的羹汤,只觉得喉间堵得更厉害。她最终没有碰它,只垂眸道:“谢陛下恩典,臣女不饿。”
告退时,她行礼转身,背影决绝,不曾回头。
周凌的目光从奏折上抬起,久久地落在她消失的殿门处,最终落在她那杯丝毫未动的羹汤和凉茶上,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涩然。
……
这日,芳如在刑部翻阅卷宗,一名酒楼跑腿模样的少年怯生生前来通报,说是“一品居时新菜色已备好了,请您得空去尝个鲜”。
一旁的郑禹等人听得莫名,还笑着打趣:“莫非是哪家酒楼想巴结芳如小姐,这般殷勤?”
芳如心中却猛地一紧,面上只作淡然,应了声“知道了”便将人打发走。
只有她明白,这看似寻常的传话,实则是她与顾舟早年约定的暗号,“新菜”意指消息,“尝鲜”之地,正是他们昔日最常闲逛的西市。
她寻了个由头脱身,匆匆赶往喧闹的西市。
人流如织中,果然见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缓缓驶近,车帘掀开一角,露出顾舟焦急的侧脸。
“上来!”他低声道。
芳如迅速登上马车,车轮随即滚动起来。
顾舟不及寒暄,急急解释道:“我并非被白阳会所救!是周凌!是他命人将我迷晕,直接丢弃在白阳会一处据点附近!他们发现我时,我几乎……”他语气沉痛,“我这些时日一直被困在会中,寸步难行,更无法传递消息。今日是因舵主命我采买分坛所需物资,我才得以借此机会联系你!”
芳如听着,对周凌的算计与冷酷的厌恶不由又深了一层。
然而就在她目光扫过车内时,忽然瞥见车厢底板的缝隙处,似乎卡着一小块非木非铁的异物,其色泽与形状,隐隐与她昨日在殿外偷听到官员描述的西域爆·炸物特征吻合!
她心头剧震,不动声色地弯下腰,假意整理裙摆,指尖飞快地拨开那点缝隙仔细查看,这一看,顿时让她呼吸骤停!那藏于车底之物的奇特纹路与暗沉色泽,竟与昨日官员禀报给周凌的、那足以在十五正午引爆京城的恐怖之物,特征一模一样!
芳如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不动声色地直起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顾舟,压低了声音:“这车底藏的是何物?你从何处得来?”
顾舟顺着她的视线瞥去,脸上也是一片茫然与惊愕:“我……我不知道!这只是舵主吩咐我采买物资时用的寻常马车,我并未仔细查验过!”
“你不知道?”芳如的声音带上一丝急迫,“昨日我亲耳听闻,此物乃西域邪术所制,会在今日正午自行爆炸!威力足以摧毁半个集市!这可是真的?!”
顾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慌乱地闪烁:“我、我从未听闻……但若果真如此……”他猛地抓住芳如的手臂,语气急促而自私,“那我们快逃!立刻离开这里!”
芳如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用力甩开他的手:“逃?若它真会爆炸,这集市上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怎么办?难道就任由他们葬身火海?”
顾舟却愈发焦急,几乎口不择言:“管不了那么多了!芳如,你我性命要紧!快跟我走!”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让芳如彻底愣在原地。
她望着眼前这个曾让她心心念念、不惜一切想要拯救的人,只觉得无比陌生。
一股巨大的失望与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推开他,语气冷硬决绝:“要逃你自己逃。我会驾车将此物带至城外无人荒野。绝不能让它在此地爆炸。”
她紧紧盯着顾舟,期待他能说出哪怕一句阻拦或是同行的话,期待他能显露出一丝曾经有过的担当。
然而,顾舟只是僵在原地,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眼中只剩下惊恐与自保的怯懦。
最后一丝期望彻底湮灭。
芳如不再看他,毅然决然地跃上车辕,猛抖缰绳,驾着这辆承载着致命威胁的马车,冲出了喧闹的集市,朝着城西荒僻之地疾驰而去。
……
与此同时,皇宫之内。
一名官员疾步闯入殿中,仓皇禀报:“陛下!刚获密报,白阳会命顾舟运送的那批爆炸之物,其目标正是今日午时的西市!”
周凌骤然起身,脸色阴沉得可怕:“立刻命京兆尹、巡防营全力疏散西市百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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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有误!”命令迅速下达后,他心头却莫名一紧,立刻追问:“芳如小姐此刻在何处?”
“回陛下,先前回报说仍在刑部。”
“再去确认!”周凌厉声道,一种不祥的预感强烈地笼罩了他。
片刻后,回报证实了了他的担忧:“陛下……芳如小姐不在刑部!属下不知其去向!”
“顾舟……”周凌几乎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名字,瞬间想到了最坏的可能,顾舟想拉芳如同归于尽,要么就是想挟持她作为人质!
“备马!朕要亲自去西市!”
……
另一边,芳如已将马车驱至城西山脚下一片相对空旷的林地。
她跳下马车,回头望了一眼那死寂的车厢,心中一片冰寒。
死亡的阴影仿佛已触手可及,然而在这极致的寂静与危险中,一个不该出现的身影却猛地撞入她的脑海,周凌,那个她极力抗拒、厌恶其霸道与算计的帝王。
若是他身处此地,会如何?会冷眼看着她独自赴死,以最“高效”的方式解决这场危机吗?
起初,她几乎确信他会。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总是盘算着最有利的棋局,她或许也只是一枚可弃的棋子。
可随即,他那句低沉而蛊惑的话语,又一次在她耳畔响起,如同鬼魅般纠缠不休:“你得先学会,做一个彻头彻地的坏人……”
这念头让她心绪烦乱,甚至生出一种诡异的错觉,仿佛他此刻正站在她身后,用那种惯有的、带着侵略性的目光审视着她的抉择,欣赏着她最后的挣扎。
她几乎能感受到那如有实质的视线烙在她的背上,激起一阵战栗。
她猛地转身,试图将那幻象甩开,快步向林外走去。
然而,那爆炸来得太快太猛,根本不容她逃出生天!
震耳欲聋的巨响骤然撕裂苍穹,大地疯狂战栗!
恐怖的气浪裹挟着毁灭性的火焰,如同咆哮的洪荒巨兽,向她猛扑而来!她只觉后背遭到重击,轻盈的身子如同断线的纸鸢般被狠狠抛起。
就在意识即将被剧痛和轰鸣吞没的瞬间,一个撕心裂肺的呼喊竟穿透了一切嘈杂,精准地刺入她耳中!
“芳如!!”
她艰难地、难以置信地抬眼望去。
在一片炫目的火光与翻滚的浓烟中,那个她方才还在咒骂的男人,竟真的如同疯魔了一般,不顾一切地推开试图阻拦他的侍卫,那双总是蕴藏着深沉算计的眼眸此刻赤红一片,只剩下全然的惊惧与疯狂,死死地锁定了她!
他玄色的龙袍被气浪撕扯,几欲燃烧,却仍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疯狂地朝着她坠落的方向冲来。
芳如意识涣散之际,一个带着尖锐痛楚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起:这一切祸端,皆因你而起……是你构陷顾舟,是你用计谋与牢笼将我困于掌中,可为何……为何在我决意赴死之时,你又这般不顾一切地追来?
周凌……你这般作为,究竟算什么……
这混杂着怨怼、苦涩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震颤的思绪还未理清,更剧烈的第二次爆炸便轰然降临!
炽烈到极致的光芒吞噬了那双赤红的眼睛,也吞没了她最后一丝意识,无尽的黑暗彻底笼罩了她这一世。
25.自由
芳如再次睁眼,璇玑宴喧嚣的声浪与府尹府门前熟悉的景致瞬间涌入感官。
她又回来了,如同被无形丝线拉扯的回旋镖,一次次徒劳地重归原点。
指尖微微蜷缩,心底却不再如最初几世那般惊慌或充满孤注一掷的救意。
上一世,顾舟在马车旁那惊恐退缩、只顾自保的眼神,如同冰锥,刺穿了她曾经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热忱。
救,自然还是要救的,那几乎是成了她轮回中无法摆脱的执念,但那份不顾一切、甘愿牺牲所有的急切,却已悄然冷却。
而比顾舟的懦弱更让她心寒齿冷的,是周凌!
那个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
她已看得分明,顾舟的冤屈、那场几乎将她炸得粉身碎骨的爆炸,追根溯源,全是源于他的算计与构陷!
芳如心中那因未能救出顾舟而产生的挫败与失望,尚未完全散去,便被另一股更为凛冽、更为尖锐的情绪所取代,那是对周凌彻骨的愤怒与恨意,如同冬日寒潮,迅速浸透了她的心扉,将她先前所有的软弱与犹疑都冻结了起来。
这一世,她不仅要救出顾舟,更要教训那个狗皇帝!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扫过眼前觥筹交错的虚假繁华,唇角牵起一丝极淡、却冷冽的弧度。
她仪态万方地踏入宴会,环佩轻响,衣袂生香。眸光流转间,已将场中情势尽收眼底。
眼见赵明德端着那盏“恰到好处”的酒迤逦而来,她心底不由冷笑,这这么多世了,岂容你再故技重施?
就在对方即将“失手”的刹那,芳如纤足微错,裙裾如蝶翼轻旋,手中玉盏已抢先一步脱手。
琼浆玉液泼洒而出,精准地浸透了赵明德精心挑选的罗裙。
“哎呀!”芳如轻掩朱唇,“赵小姐恕罪。只是瞧您执杯时手抖得厉害,莫不是得了什么隐疾?这般年纪就如此,可真要好好诊治才是。”
看着对方青白交加的脸色,芳如心中升起一股快意。
重生数世,她早已将这些人可笑的手段看得分明。既然她们非要自取其辱,那便休怪她不留情面。
未待这边风波平息,林月瑶果然又摆着那副虚伪姿态近前,言语间尽是挑衅:“芳如妹妹今日倒是好兴致?也是,顾公子如今身陷囹圄,妹妹心中苦闷,出来散心也是应当。说来可惜,他当初对我可是百般殷勤,怕是求之不得,这才……”
若是往昔,这话定能刺痛她的心。
但此刻,沈芳如只觉可笑。
她忽的眸光一黯,竟瞬间泫然欲泣,一把攥住林月瑶的手腕:
“林姐姐……莫非你也梦见他了?”她声音轻颤,带着说不出的诡谲,“他昨夜入我梦来,浑身湿透,瑟瑟发抖,一直说地下好冷……问我为何不去陪他……还、还不住地唤着姐姐的闺名……”
林月瑶被这突如其来的阴森话语骇得花容失色,猛地抽回手,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尖声道:“胡言乱语!”说罢竟顾不得仪态,踉跄着转身疾走。
眼见林月瑶吓得花容失色,仓皇逃离,沈芳如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真是可笑。
第一世的她竟会被这等肤浅之人所伤。
更让她心惊的是,自己竟能如此面不改色地以顾舟的“身后事”作筏,心中却无半分波澜。那个曾让她甘愿轮回百世相救的人,不知从何时起,竟已激不起她心中半点涟漪。
这份冷静到近乎无情的转变,连她自己都暗自心惊。
但转念一想,历经数世磨难,若还如当初那般天真,才是真正的可笑。
沈芳如眸光轻转,越过喧嚣人群,落在不远处静立一旁的苏婉卿身上。
这一世,她不再带着最初的试探与权衡,而是以一种历经轮回后的通透与平和,坦然迎上对方那双总是含着善意与灵动的眼眸,报以真诚而温柔的微笑,微微颔首致意。
苏婉卿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便回以同样友善的笑容,步履轻盈地走近。
芳如看着苏婉卿,心里不禁想起第二世的情景。
那时她帮苏婉卿夺下了斗舞冠军,虽然赢得了风光,却也给苏婉卿惹来了不少麻烦,其他贵女的嫉妒、背后的闲言碎语,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刁难。
想到这些,芳如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那份冠军的荣耀,反而成了苏婉卿的负担。
待苏婉卿走近,芳如并未过多寒暄,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脸上,声音温润地开口:“苏姑娘,今日这璇玑宴群芳竞艳,不知姑娘可曾想过,也去争一争那斗舞的魁首?”
她语气恳切,不带丝毫施舍或怜悯,唯有纯粹的尊重与支持,“若姑娘有此心意,我必倾力相助,愿为你锦上添花。”
言罢,她心中那份前世带来的歉疚感似乎稍稍减轻,这一世,她将选择的权利真正交给了对方。
苏婉卿闻言,明澈的眼中闪过一丝讶然,随即化为浅浅的感动。
她能感受到沈芳如话语中的真诚与体贴,并非客套或算计。
她嫣然一笑,那笑容如同清泉流淌,带着自知与淡泊:“婉卿多谢沈小姐厚爱。”她声音轻柔却坚定,“只是这魁首虚名,于我而言,远不及静观京华盛景、领略大家风采来得自在快活。今日能来此赴宴,已是幸事,不敢再贪求其他。”
芳如听得此言,心中那一点担忧彻底放下,转而涌起一股欣慰之情。
她欣赏苏婉卿这份通透与豁达,自己重生数世方才悟得的道理,对方却早已了然于心。
如此甚好,她既成全了苏婉卿向往清净的本心,也避免了可能再次因荣耀而带来的烦扰。
“苏姑娘心境豁达,芳如佩服。”沈芳如的笑意从唇角蔓延至眼底,带着由衷的赞赏,“既如此,”她语气轻快了几分,眼中同时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光芒,“那我便不再谦让了。”
沈芳如心下清明如镜,这一世的斗舞魁首,她势在必得。
这不仅是为了复刻第一世的轨迹,得以被宣至琉璃厅面圣,更是为了实施那将周凌引往醉仙楼的计划。
而这一次,她前行的心境已截然不同,其中亦包含了对友人意愿的尊重与成全。
宴会间隙,她的目光掠过人群,瞥见郑禹正与同僚交谈。
趁无人留意,她悄然行至僻静处,自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备好的纸条,其上字迹,是她耗费数世功夫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御笔”。
她指尖微动,悄无声息地将纸条塞入郑禹腰带的褶皱之中,确保其必在宴散整理衣冠时才被发现。
……
舞毕,芳如果然再度夺魁。
一如第一世,内侍传旨,宣她至琉璃花厅觐见。
就在周凌欲开口之际,园中骤然响起惊呼,杜衡与程锦瑟竟双双落水,场面一时混乱。
芳如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上前一步,对周凌轻声道:“此处喧扰,陛下若欲品评臣女舞艺,不如移步醉仙楼?彼处有新到的佳酿,正可助兴。”
周凌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颔首应允。
醉仙楼二楼雅间,清幽僻静,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市井声隐约可闻。
芳如假意斟酌着酒水,心思却早已飞转。
借着上一世在御书房偷看案卷得知的机密,她清晰地记得,璇玑宴当日,白阳会的细作一旦窥见周凌与她离宫,便悄然埋伏于此巷,伺机行刺。
而第一世中,那个无辜丧命的绸缎商之女,根本并非死于什么赌徒表弟之手,不过是恰好撞破了这场埋伏,才被白阳会灭口,并精心伪装成一场谋杀。
此前三世,她皆有心救下这名女子,却苦于种种缘由,未能推进至这一步。
而这一世,一切截然不同,她不仅要借白阳会之手教训周凌,更要趁机扭转那名女子的命运。
心念既定,她寻了个斟酌酒水的由头暂退。
她并未真正远离,而是悄然绕至临巷的窗边,刻意提高声量,确保话语能清晰地落入幽深的巷弄之中:
“陛下在此歇息,尔等务必仔细护卫,勿让闲杂人等靠近!”
话音甫落,巷中阴影里似有不易察觉的动静,那埋伏已然就位。
她迅速整理神色返回雅间,却见周凌已面露明显的不耐,修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朕的耐心有限。”他抬眸,目光沉静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沈小姐若再无诚意,今日便到此为止。”
说罢,他拂袖起身,意欲离去。
芳如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急切,上前柔声阻拦:“陛下恕罪!实是臣女特为您寻的‘雪腴’酒温煮火候将至,此酒第一盏需在楼下通风处趁热品饮,方能尽得其冰雪之韵。酒保已在楼下候着了,恳请陛下移步片刻,一试便知。”
她语速微急,眸中带着刻意营造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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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讨好。
周凌闻言,目光倏然锐利,如鹰隼般审视着她,仿佛要穿透她精心维持的表象。
雅间内空气凝滞片刻,窗外似有极轻微的叩响掠过,那是暗卫高玄传来的警示。
周凌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与冰冷的玩味。
他忽然唇角微勾,那笑意未达眼底,反透出几分危险的意味。
他拂袖起身,一步步逼近沈芳如,直至两人衣袂几乎相触,才停下脚步。
“雪腴?还需对风而饮?”他低声重复,嗓音慵懒却带着磨蚀人心的压迫感,目光如实质般掠过她的唇瓣,最终锁住她的眼眸,“沈芳如,你今日费尽心思布的局,倒是比你在台上那支舞……更让朕有兴致。”
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便依你。朕倒要亲自尝尝,你这杯精心淬炼的‘毒酒’,究竟是何等滋味。”
这番话,连同他此刻过于接近的姿态和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黑眸,让芳如心脏骤缩,几乎确信他已看穿所有谋划。
她强压下喉间的干涩与翻涌的疑虑,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行至楼梯转角,临巷支窗微敞。
就在周凌目光看似被楼下景致吸引的刹那,数道黑影自巷中暴起发难!
利器破空之声骤响!
周凌似早有预料,唇边甚至噙着一丝冰冷的兴味,仿佛眼前这场刺杀不过是一场早已看透的戏码。
他身形如鬼魅般疾退半步,那支直袭后心的冷箭堪堪擦过他的衣角,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他反手精准擒住一名扑近刺客的手腕,力道狠戾一折,骨骼碎裂的清脆声响在巷战中格外刺耳,随即将其如同废弃玩偶般狠狠掼倒在地,声音冰寒刺骨:“高玄!”
暗卫首领应声自阴影中暴掠而出,剑光如匹练泻地,瞬间与多名埋伏者缠斗在一处,剑锋所织成的寒网死死护住陛下周身方寸之地,水泼不进。
周凌即便身处刀光剑影的核心,依旧从容得如同闲庭信步,只是那目光却如淬了毒的寒刃,倏地扫向巷子深处。
芳如正隐在一处堆叠的木箱之后,只露出一双冷静观察的眼睛。
她将自己藏得极好,确保绝不会被混战波及。
周凌的眼神复杂至极,穿透纷扰的战局,精准地锁住她,混合着一种近乎灼人的失望、了然的讥讽,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所有物背叛后燃起的阴鸷怒意,几乎要将她吞噬。
然而白阳会此番布置极为周密狠辣。
更有数人自屋顶跃下,扬手撒出漫天辛辣迷粉!
高玄虽剑舞如屏风奋力格挡,仍被几名悍不畏死的死士拼死缠住。
周凌屏息疾退,宽大袖袍挥散迷雾,却仍不可避免地吸入少许,那挺拔的身形微微一滞,动作出现了电光火石间的迟涩!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破绽,一张特制的玄色韧网如同蛰伏的毒蛇般当头罩下!
另几名高手迅速欺身而上,指风如电,精准狠辣地制住他周身几处大穴。
被彻底制住的瞬间,周凌并未挣扎。
他甚至低低地笑了一声,胸腔震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磁性。
他随即抬起眼,目光再次穿透距离,最后深深望了藏身暗处的芳如一眼。
那眼神中已无波澜,只剩下帝王冰冷的死寂,与一种近乎怜悯的嘲讽,仿佛在无声诘问,你费尽心机,所求便是如此?
白阳会众人得手后毫不恋战,迅速携周凌后撤入巷深之处。
高玄怒喝一声,挥剑斩翻两人,急追而去,同时一枚响箭尖啸着射入夜空求援。
芳如这才从木箱后缓缓走出,独自站在空旷了些的巷中。
周凌最后那一眼中的冰冷死寂与近乎怜悯的嘲讽,非但没有让她恐慌,反而让她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种混合着危险诱惑和极致快意的战栗窜过脊椎。
成功了!
她真的做到了!那个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害她轮回受苦的帝王,此刻终于被她亲手推入了陷阱。
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感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看着他被带走的方向,芳如眼中没有丝毫不安,只有明亮得惊人的光彩。
她聪明地置身事外,毫发无伤地达成了目标。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都充满了自由与胜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