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投个好人家》
1. 第 1 章
一、
二、
三——
她数到三,窗上忽然贴上两张笑脸。
一对红唇白脸的童男童女趴在玻璃上,阴嘻嘻地冲她咧嘴笑。
黄灿喜眯起眼,想回家。
她正犹豫这两份工作到底还做不做,背后忽然传来“嘟嘟——”两声喇叭。
回头一看,驾驶座上坐着个二十多岁的小胖。全身上下都是潮牌,还戴着一副绿色镜片的墨镜,怎么看都与这片旧小区格格不入。
墨镜从他鼻梁滑下,他咧嘴一笑:“黄灿喜,上车!”语气熟稔得像老朋友。
黄灿喜愣了愣,“……你是?”
“遗物整理所的,你的同事车昊东,叫我东东就好。”他笑着解释,“我看过你的简历,所以认得你。”
说完,又把墨镜推回去,“嗙”地轻轻拍了下车门:“走呀!第一天就碰上活儿,不知道算你倒霉还是幸运。死了十六天才被发现,估计魂都快散完了。”
见她还杵在原地,他挥手催促:
“快上来,办公室现在没人。这么热,我都快晒化了。”
黄灿喜:“……”
她连合同都还没签呢。
“你怎么这么笃定我能合格?我今天可是来面试的。”
嘴上这么说,腿却很老实地走了过去。
她拉开车门,一脚迈上门槛,膝盖先撞上一袋十斤米,米酒咕噜一声滚到鞋尖;空调口的黄符被风吹得像小旗子,对她招手。
她端着包,屁股悬空半寸,又往车外缩了几厘米。
东东见状,也有些不好意思,趴在驾驶座靠背上,把后座的杂物往一边拨。“你有驾照吗?”
黄灿喜挑眉,“有。”
“那肯定能被录取。”
黄灿喜被逗笑,“原来你们缺的是司机啊?”
忙活了半天,终于在后座腾出两个空位。多出来没地方放的东西,她干脆全抱在腿上,又等了会儿,才把车门关好。
她往后座扫了一眼,那童男童女不知为何车上也有一对,笑得跟窗上的一模一样,让她心里直发毛。
“公司到底是做什么业务的?”
她记得招聘网站上写得神神秘秘,岗位叫客户经理,具体要求竟然只有一条:会开车。
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业务?”东东笑笑,“死人生意,活人也伺候。”
语气像是在开玩笑。
“公司加上你也就五口人,我,你,老板,失踪人口,还有一个长得像古天乐的实习生。”
“古天乐?”黄灿喜立刻来了精神,“能有多像?”
她想起何伯常说自己年轻时像刘德华,可这能一样吗?
“古,天,乐,本,人!”东东一字一顿,语气笃定。
不过十分钟,车子便停在一个老小区门口。
小区很僻静,住户稀稀落落,像是拆迁拆剩的残片。连门牌都没有,外卖小哥来了都得迷路。
东东递来一个工作牌,让她先上楼,他换身衣服就跟上。
黄灿喜应了一声,心里却暗暗惊讶。竟然连工作牌都已经做好了。
上面印着ECS和她的个人信息,照片还是简历上的那张长发照,与现在的短发判若两人。
她抱着一箱材料往楼上走,刚差一个拐角,就听见一句冷得透骨的话,
“他死了十六天,魂魄早就散尽,那些只是你们的幻想。”
只见远处,一名高个长腿的男人正站在两位疑似委托人面前。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窥视,那人眉头一拧,投来奇怪的目光。
黄灿喜双眼倏地睁大,当真帅得和古天乐不相上下!
偏偏三十多度的天,他却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风衣外套,衣摆直垂到膝,光看着都让人觉得闷热窒息。
她忙不迭跑上前,先朝委托人礼貌点头,再规规矩矩报上自己的名字,自我介绍。
可显然委托人并没将黄灿喜看在眼里。
“死了就死了,还给人添事!”
她一抬眼,就看见对方眼底的那股高高在上。
瞬间觉得实习生嘴巴再毒一点也好。
来时,东东已经大致告诉她死者的情况。
委托人是一对夫妻,男的五十多岁,女的四十出头,两人有个十三岁的儿子。
死者余米米,是男人和前妻的女儿。高中毕业后在医院做护工,因是零工,平日熟人不多。直到有人想介绍活给她,才发现她已失踪十几天。
后来消防员破门,发现她死在出租屋里,已是第十六天。警察确认非他杀后,多方联系,才找到父母。
本来这对父母一直躲着警察的电话,却不知为何突然主动联系,说要尽快处理此事。警察于是牵线,请ECS来做遗物整理。
一路上气氛就透着股怪劲,而这对夫妻,更是怪到了顶点。
她听说余米米是彝族人,因此搬上来的材料,大多按彝族的习俗准备。彝族多不信佛、道,而是有自己的保护神。
可眼前这两人,浑身挂满佛像饰物,金光晃得人眼睛发酸。只是看相,就不是什么良人。
“死人比活人懂事。”实习生冷冷吐出一句。
夫妻二人被噎得咬牙切齿,却不敢还嘴。
黄灿喜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偷笑。没想到实习生眉一皱,扫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她的嘴角立刻垮下来。
怪了,今天见到的人,没一个正常的。
“唉!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东东喘着气跑上来,潮服已经换成了工作隔离服,墨镜变成护目镜挂在脖子上。
他一到,热情地接过话茬,夫妻俩的脸色才缓和些。
黄灿喜愣了愣,原来还有工作服?怎么不见实习生穿。
她往脚下那双大了一圈的高跟鞋看去,亏她今天还穿着高跟鞋小西装。
简单询问结束。
黄灿喜凑到东东身边,低声问要干什么。
东东乐呵呵地:“你今天第一天,只要看就好。”
“东东,按汉俗礼做。”实习生大逆不道地使唤正规工。
东东怔了一下,点头,将彝族物品拨到一边,只留下香烛、茶水、米等。
黄灿喜本想帮忙,又怕弄错惹事,只好乖乖在角落坐下。
遗物整理,这词比她想象得还要诡。
她本就没把ECS当正规公司,不过是想看看他们怎么“行骗”。可没想到,这两人竟当着所有人的面,堂而皇之地装神弄鬼起来。
香烛点燃,烟雾袅袅升起,又被一阵风吹散。
两人默默朝门口低头鞠躬。
实习生低声道:“叨扰了,逝者安息。”
他右手指尖蘸了点温茶,静静洒下三滴。
三滴茶水落在干涸的水泥地上,竟生出一朵朵细小的花。
那花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逼得黄灿喜下意识屏住呼吸。
东东见时机差不多,稳稳在门口摆上一碗清水和一碗米。
他抬手摩挲指尖,粗盐粒在空中飞散成一片微光。
微微点头示意后,他推开了那扇一直紧闭的门。
一股怪味瞬间扑面而来,呛得黄灿喜和那对夫妻齐齐捂住口鼻,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实习生像是嗅觉失灵,手执三支燃香,径直走进死者的房间,语声低沉,像在与空气对话:
“今天来帮您整理遗物,请勿见怪。”
黄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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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眯着眼,等刺痛慢慢缓过来,才偏过头向门内探去。
这一眼,足够烙进一辈子的记忆。
垃圾。
一层又一层,无穷无尽地堆叠着。
破旧的衣物、发霉的纸张、发黑的塑料袋、早已腐烂的残渣……气味腥甜又带着腐臭,挤压着每一口呼吸。
屋里几乎被垃圾塞到天花板,挤走了空气,也挤走了光。窗户被严严实实封死,唯一的空地上,实习生站在那里,香火在他手里忽明忽暗,烟雾被挤压成断断续续的细丝。
忽然,一只扑扇着翅膀的小虫,从垃圾缝隙中窜出,直直撞向黄灿喜的脸。
她猛地侧身,心口一紧,连话都说不出来。
怪!实在是怪!
今天见到的一切,都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怪气。
她一溜烟跑下楼,双腿飞快交错,等回过神,已经冲出六里地。
手还在发抖,她掏出手机,,拨下一串罪恶的号码。
电话一接通,黄灿喜便劈头盖脸地抱怨:
“谷主编!这活是人干的吗?!”
“你换个人去行不行?是不是骗子公司我不敢断言,可他们一整个公司,从里到外都透着古怪!”
“嗯?怎么个怪法?”
对面那人低低笑了一声,手指摁着圆珠笔的按钮,像是在等她爆料。
黄灿喜喉咙一滞,一时竟说不出哪里最怪。
哪里都怪,公司怪,同事怪,客人也怪……
她猛地顿住脚,忽然想起了一件唯一不怪的事:
实习生是真的帅得过分。
“您行行好,让我回去吧。”
“报道第一天就让我去骗子公司当卧底,这种事……”
是人干得出来的吗?!
她咬住嘴唇,却不敢真说出口。
啪地挂断电话,她转身,打算顺着原路跑回去。
可还没跑出几步,身体忽然像被人操控,左脚绊了右脚,身体打斜,眼看就要摔下。
她手疾眼快,勉强扶住花坛才稳住身形。
擦了把冷汗,又咬牙再度拔腿狂奔,不一会儿,又把那六里地跑了回去。
然而那对夫妇已经不在。
门却留着一条缝,臭味像有了形状般,从缝里慢慢渗出。
随之钻出来的,是让她头皮发麻的怪声。
“ue——uei——”
像指甲刮过黑板,又像有人用喉咙低低哭泣。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搭在门把上,缓缓推开。
屋里的垃圾似乎被清走了一些,空出了大片地面。
可剩下的,依旧是一堆杂乱无章的东西。票据、小票单、方便面的空盒、快递纸箱、本子……
这些,到底是垃圾,还是“遗物”?
一时间,她竟分不清。
脚步缓缓踏进去,视线扫过房间,最后停在拐角处。
那里,站着实习生。
而在他面前,站着一个“人”。
或者……不能算是人。
因为她已经死了。
余米米。
十六天前,就死去了。
黄灿喜反倒没了恐惧,像卸下重担般,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低声嘀咕:“对了,最怪的,其实是我……”
——因为她的身后,一直跟着一位七十九岁的老奶奶。
跟了她整整十几年。
如今,竟又多了第二个。
这个发现并没让她更害怕,反而让她觉得,自己疯得更彻底了。
她皱起眉,看着余米米一步步踉跄逼近。
那干瘪的身体、空洞的眼神,像被无形的线牵着,缓慢而执拗地朝她走来。
2. 第 2 章
余米米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在滑。
她像一只巨大的蛞蝓,贴着地面缓缓滑行,身后拖出一串湿痕,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东东不在,她透过余米米的身影,看见了它身后的实习生。
他戴着手套,站在桌子旁,手里捧着一本书,不知在翻什么。
黄灿喜直接迎上余米米,一个滑步,趁它不注意,从身侧唰地掠过去,稳稳落在实习生身边。
风掠过,带动他额前的一缕碎发,三庭五眼在光影下像被精心雕过,锋利得晃眼。
黄灿喜一时间竟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来夸。
“你回来干什么?”实习生抬眼问她。
“请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她开门见山。
“好。”他几乎没犹豫,就报出一串数字。
黄灿喜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却见他神色依旧淡然。
她双眼近乎射出两道慈爱的光,连语气都放慢了些,
“你叫什么名字?”
“周野。”
她一点点输入,却发现输入法竟自带这个名字。
“好熟悉,这名字我怎么这么熟悉……”
她低声嘀咕,举着手机绕着周野转圈,同时左躲右闪,避开对她穷追不舍的余米米和八旬老奶。
周野似乎被她转得有些烦,将手里的书啪地合上,随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藏制小刀。寒光一闪,刀已出鞘,直直插进书本中央,支立在那里。
余米米竟在眨眼间消失无踪。
黄灿喜惊得嘴巴微张,“怎——”话还没出口,就立刻捂住。
“你看到了?”周野淡淡瞥她一眼。
“……没有,怎会。”多年养成的习惯让她下意识否认,“我该看到了什么?”
她绕开脚边那块被不知什么液体浸得发黄的地砖,蹲在周野身旁,“东东呢?怎么就留你一个人在这?”
近看,那把藏刀精致得不像寻常之物,刀柄镶着宝石与玛瑙,隐隐透着一股凌厉的魄气。
“他有事。”周野言简意赅,说完又拾起一本书,慢条斯理地按着自己的节奏将书垒好。
黄灿喜有感而发,“ECS的老板也太缺德了吧,居然让实习生一个人处理这么多东西。”
周野停下手,转头看向她,“……我叫周野。”
“嗯,我已经存进备忘录了,刚还给你发了短信。”她歪着脑袋笑,“你收到了吗?”
“……”周野像是没辙。
偏偏她还笑得一脸灿烂。
“黄灿喜……”一些歹毒的话已经在喉咙里蓄势待发。
还没来得及出口,她突然站起来,挽起袖子,精神抖擞地嗷了一嗓子,主动提议帮忙整理,让他教她。
周野沉默了片刻,竟也将方才的事翻过去,只淡淡让她先去外面的箱子里换掉高跟鞋,戴上手套再回来。
不过几分钟,她就变身完毕。更离谱的是,不知是谁如此贴心,竟准备了一双正合她码数的鞋,穿着甚至比她来的那双高跟鞋还合脚。
周野看着不好相处,做事却很细心,几乎有问必答。
从对死者的尊重、隐私的保护,到遗物的分类与打包,他一项项耐心讲解。
她听得入神。若不是刚才开门时的第一印象过于冲击,她甚至会认同这份工作的意义。
“那你们为什么要上香念词,做法?”
周野想了想,不知是哪一步让她误会:“……一部分是给死者家属看的表演,一部分,是送死者上路必须的仪式——”
“……死者上路了吗?”她忽然插嘴。
周野看向她,“没有。”
“如果不上路,它会一直留在人间吗?”她又追问,恨不得把周野的嘴撬开,让他一次多说两个字。
她觉得自己疯了,竟问出这种话。可她无法忽略,身后那个跟了她很久,却不能向任何人解释的存在。
怪不得神棍满嘴荒唐,也总有人信。
人被逼急了,哪里还有理智可言。
“会。”
一字落下,黄灿喜彻底死了心。
她沉了半秒,又扯出笑容:“那也挺好。”
说完便自己找了个位置,低头整理遗物。
周野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继续手里的活。
她对这些不熟悉,又抱着敬畏,分得格外细致。生怕一不小心,就遗漏了什么。
证件,银行卡,钥匙,票据,照片,毕业照,衣物,厨具,书籍,少许现金……
余米米明明有着“活着”的全部证据,却在死后十六天才被人发现。
她的视线落在旁边那个触目惊心的人形印记。人无法永生,但死者接触过的地方,往往能留下极长久的痕迹。
甚至,听说尸油会沿着楼板裂缝滴到楼下。
可就算如此,等一切清理干净、地砖换新,还是会有新的住户搬进来。
她一边想着,一边翻开手里的本子。
竟是一本日记。
眼睛比脑子更快,一眼就撞上那句触目惊心的字:
“救救我。”
刚要合上的手,顿时停住。
她愣了片刻,还是继续往下翻。
日记的时间线跨度很大,并非每天都有记录。最早可追溯到小学五年级,直到死前一星期的求救讯息。零零散散的片段,让黄灿喜只能勉强拼出一个轮廓。
余米米幼年丧母,父亲很快再娶。九岁那年,继母生下弟弟。父母对她并不好,又因工作繁忙,把照顾弟弟和继母残疾父亲的护理工作全推到她身上。
时间被掏空,她无法正常交友,学习也受到影响,却换来父母和老师的不解与指责。
高中毕业后,她没能继续读大学。低学历让她四处碰壁,只能在熟人介绍下,继续干“熟悉”的护理零工。
好奇心驱使她翻页。
不得不承认,窥探别人的过去,竟是如此令人沉溺的一件事。
尽管它的本质,是足够让人心口发凉的悲伤。
她也顾不上在场的其他人,只是一页页地往后翻。
直到一幅奇怪的图腾闯进眼帘。
线条粗重,形状逼仄,看上去像一只老虎,却又哪里怪得说不出来。
她在何伯的地下室里见过类似的图案。
彝族创世史诗《梅葛》中有记载,老虎的骨头、头尾、内脏等被用来创造世界。
对虎的崇拜,几乎刻在每个彝族人的骨子里。
可怪就怪在,旁边还画着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像个泡酸菜的坛子;坛子上方,又画着几滴水。
而在图案一侧,写着一句让人心口一紧的话——
【我好恨,为什么弟弟五岁时可以去国外。】
十四岁的余米米,究竟出于什么才写下“恨”?
若只是因为弟弟能出国旅游,而自己只能留在国内,这份沉重未免过了头。
但联系前因后果,这又岂是她一个外人能轻易断言的事。
她继续往后翻,本想就此结束——
却在最后一页停住。
那一整页,密密麻麻全是同一句话:
好可怕,水,水,好可怕,救救我,水,好可怕,水……
字迹凌乱、重复,像是一个精神失衡的人在崩溃边缘不停涂抹:
又梦到水了,好可怕,水,哪里都是水,出去,我要出去,
出不去,水,越来越多,出去,水……
落七八糟的笔画里,是一股慌乱得令人窒息的绝望。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虽然后面还有很多空白,但余米米的人生,已在这一页上结束。
黄灿喜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已经是下午。
她转过头,看到周野问她:“你知道余米米是怎么死的了吗?”
“我想她应该是个文静、温柔善良的人。她为忙碌的父母照顾弟弟和爷爷,可这些占去了她的时间,也让她长大后,无朋友,无工作,无经济,无希望。”
最终,连呼救的力气都失去。
周野听完,并未说对错,只淡淡开口:“这是‘自我忽视’。”
“自我忽视?”她正想问清楚,周野却没有解释,反倒转了个话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死得太久,痕迹会消失,生前的事就难以判断。”
“……你真有意思。”黄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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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笑着眨眨眼,她有时候真的搞不懂周野的脑回路。
笨蛋帅哥,重点是笨蛋。
周野:“?谢谢。”
……
两人在屋子里熏了半天,黄灿喜早就彻底入味。
她拿着消臭剂对准自己喷了足足十多分钟,才勉强把那股死人味压下去。
正准备对准周野,也喷上两下,却发现他身上一点味道都没有。
“……你好香啊?”
接下来,两人去拜访了几位死者生前有过交集的人。
所有人都不知道余米米已经去世,得到的信息大多与她的猜测相符。
其中一人,是初中毕业照上与余米米挨在一起的同学。对方听说她的死讯时,神情中有难掩的悲伤。
“她被后妈压榨得很惨,为了照顾弟弟和外公,每天都睡不了几个小时。”
“我劝过她,可她性子太软,总说逃不掉,逃不掉的。”
“我问‘为什么’,她没答。”
“后来有一天,我看到她用石头砸自己的脑袋,砸得头破血流。我吓坏了,一问,才知道她为什么‘逃不掉’。”
“她说耳边一直有滴水声,祖先神告诉她,要,听,话。”
“她一边砸一边流泪……太吓人了。”
说到这里,那人摇摇头,转身离开。
黄灿喜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些内容,肚子就先叫了起来。
黄昏的光把她照得暖黄。
周野这才想起,两人中午饭都没吃,“我请你吃饭。”
黄灿喜如闻仙音,立刻把周野拐进最近的华莱士。
她没去柜台点单,反倒教周野用团购。经她一番手把手操作,赢来周野一句感慨:“竟然这么便宜。”
黄灿喜颇为得意。
“你怎么没绑支付宝微信?……什么?你连这俩都没有?你是山顶洞人吗?”
“行,待会我给你开一个。你有银行卡或者信用卡没?我先帮你用卡付吧。”
她一抬头,就见周野递来一张黑卡。她接过端详片刻,随手翻到背面,黑卡下竟超绝不经意地夹着一张名片——
所长:周野。
世界瞬间就安静下来。
黄灿喜盯着周野,含恨咬牙,声音隐忍,“老板,公司的古天乐到底是谁?”
汉堡端上桌,两人面对面安静地吃着。
黄灿喜望着玻璃上的倒影,觉得真是神奇。
明明这张桌子只有两个人,但是硬生生坐满了四张椅子。
小时候没玩上的《电眼美女》,长大后竟然玩成了真人版。
她只是说不准自己的精神状态,会不会有一天,也糟到和余米米一样。
她拿出小笔记本,一点点翻看今天得到的线索。
视线停在那只老虎的图腾上,她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以图搜图。竟真搜出了相关信息,是云南昆明某个村落文化的图腾。
“找到了!是这里!”她近乎兴奋地将屏幕递给周野。
“余米米一定是在每年回村的时候,受了某种暗示,所以才精神状况恶化,最后发病死亡!”
“我记得下午还找到过她手画的地图,说不定能去她村子找线索!”
话音未落,她把汉堡塞进嘴里,猛地站起身。
却被周野拉住:“东西已经全部转移了,房子东东也让人去清洗了。”
黄灿喜喉咙一噎,沮丧涌了上来。
难道事情就此结束?
她能感受到余米米的痛苦。那一页页写下的求救,竟在死后才被人看见。
正如周野说的,死亡的时间一久,真相就会模糊。
对自己漠不关心的父母,温柔文静的外表下藏着的软弱与孤绝……谁也没注意,一个人就这样在屋里死了十六天。
周野在一旁拨通电话:“东东,订两张机票。”
“嗯。”
黄灿喜低着头继续啃汉堡,顺手把小本子收进包里,脸上说不上的惋惜。
“啊……是吗?”
“黄灿喜,你身份证号是多少。”
她一愣,抬起头。
“我们去云南,哀牢山。”
3. 第 3 章
飞机穿云破雾,从盛夏一跃进入春天,直达昆明。
黄灿喜第一次来昆明,兴奋得像来春游的小学生,背着旅行包左看右看,被街头的美食和工艺品看得眼花缭乱。
一转头——周野不见了。
她当即一身冷汗。周野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刚服完刑出社会的人,而就在上飞机前两小时,她才手把手教他申请了微信号。
143斤的大胖小子,竟然还能失踪?!
她掏出手机拨电话,却一直打不通。稍一回想,她的脸色瞬间像被雷劈。
她竟然忘了教周野关飞行模式!
等反应过来,人已经冲进了商店街的广播站。工作人员看她这架势,立刻明白是来找人的,干脆问:“叫什么?”
“周野。”
工作人员冲她比了个“好”。
下一秒,整条商业街的六十个喇叭齐齐响起——
“周野小朋友,你的妈妈在广播站找你!”
广播的尾音还没落,黄灿喜就预感到,这份工作可能保不住了,组织交代的任务,她也完不成了。
可当看到周野黑着脸,完整地出现,她立刻装傻,把一切抛诸脑后。
她痛哭流涕地冲上去,大喊:“找到了!找到了!”
广播员一回头,看到一米六七的女人和她的一米□□的儿子相拥在一起。
就因为这事,两人一路闹到从昆明坐普速到赫木县,再从县城上了大巴,周野也没消气。
一上车,周野就戴上帽子,闭眼装睡。
黄灿喜使了浑身解数,也没能再让这位受了伤的男人重焕光彩。
旅游没人聊天,兴致就少了一半。
大巴在省道上慢悠悠地晃,信号一格格地减少,沿途的平房越来越稀,只剩下一圈又一圈的梯田,在阳光下闪着五彩的光。
她把零食往嘴里塞,望着窗外的风景,越看越没意思。于是将座椅放倒,瞥了周野一眼。
他们这趟去哀牢山,本是一时兴起;可周野的行动力怎么看,都像是早有预谋。
不管他想干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真的不想身后再多跟一个“鬼”。
无聊得很,她掏出昨晚熬夜查资料时写的笔记本,一条条地复习。
云南哀牢山一带是混合民族区,余米米却不像来自我们熟知的凉山彝族,倒更像是旁支,信仰文化略有不同。
彝族论到坛子的文化,最常见的就是坛坛酒。除此之外,并无特别。但彝族支系繁多,甚至村与村之间方言各异,她也不知道余米米究竟是哪一派,昨晚搜了一整夜,仍是一无所获。
大巴每开一段就停下,司机将书信递给车门口的人,再继续赶路。
车上坐满了回乡的人,两只“鬼”无处可坐,只能蜷着身体蹲在走道,看上去分外可怜。
黄灿喜从包里翻出一把折叠椅,架在七旬老奶的屁股下。随后合上眼,顺着引擎的低鸣声沉沉睡去。
再一睁眼,车子已经晃到了恰坡乡。
她们已经是车上最后的客人。
迷迷糊糊间,黄灿喜看到周野弯腰,将差点被人踢到司机座旁的折叠椅扶正。
她猛地想起一个问题!
自己能看见那两个“鬼”,周野能不能?
“老板,你看到了什么。”
“没有,怎会?我应该看到了什么。”周野这个学人精,丢下这句话就钻下车去。
黄灿喜摇摇头,心想这人竟然还没消气。
跟着下车时,四周已经荒到几乎没人影,满眼的绿扑面而来,空气湿得刘海都塌了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将满脸倦意一并吐出,这才注意到,周野正和一个男人说话。
男人自我介绍叫徐圭山,小麦色皮肤,五官立体,眼睛狭长,腼腆地操着带口音的普通话。见她过来,还招呼着怀里的女儿出来打招呼。
周野不知从哪找来了这么个向导,竟和余米米是同一个寨子的。
徐圭山说,他父母早年从寨子出来,他自己是城市户口,但户口本上仍印着一个“彝”字。
如今与汉族妻子定居在昆明,这次回去,是带女儿徐豆子参加祭祀。
听到“祭祀”两个字,黄灿喜眼睛微亮。
她深知好奇是杂志撰稿人的生命力。
但也知道,好奇常常是通往坟墓的捷径。
徐圭山开车载着他们,在不平的乡道上颠簸前行。
豆子和她父亲一样腼腆,可经不住黄灿喜拿零食逗。不一会儿就“姐姐”“姐姐”地黏在她身边不肯走,玩累了便窝在她的大腿上睡着了。
黄灿喜见状,悄悄凑到徐圭山耳边:“你说的祭祀,是做什么的?不能不参加吗?”
余米米的日记里,对祭祀的描写不多,可她初中同学提到过,每次余米米回乡参加祭祀后,她的状态都会变差。这让黄灿喜不免为豆子担心。
徐圭山垂下眼,比她更沮丧:“达斯木寨的血脉,无论走到哪,都会被召回去……躲不开的。”
“……我们不能违抗先祖之神。”
黄灿喜正要再问,忽然在后视镜里捕捉到徐圭山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恐。她猛地一愣,再眨眼时,那表情已消失无踪。
她下意识收紧了手指,偏头看向周野。他像是终于睡不着了,撑着下巴望着窗外。
乡路十八弯,在她的屁股都快被颠裂的时候,大巴终于驶进一个小村寨。再往前就是山路,只能步行。晚上贸然上山太危险,只能先在这住一晚。
到了这里,会说普通话的人更稀少了。大多数人穿着青黑色厚布衣,肩披短披风,男人系包头巾,女人缠头帕,襟袖间的红黄细纹在落日余晖中格外醒目。
淳朴的乡民被周野那副白净、盘靓条顺的模样,惊得说话都带着结巴,十分热情地要给几人上迎客酒。
黄灿喜跟着徐圭山父女放下东西后,打算去解救周野。
谁知她出门,就看到这人单枪匹马地用一张嘴把一众乡人逼得作鸟兽散,此刻正站在一棵巨大到只能望见树干的古树下。
她笑嘻嘻追上去:“老板,其他人呢?”
凑近了,她才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树干上贴着一圈交错的布条,有的还留着清晰的字迹,却全是看不懂的古文字。
它们像是祭祀用的符,环环相扣地缠在树干上,宛如给这棵树贴上的一圈创口贴。
她认出来,这是村里的神树。千百年的自由生长,让它几乎擎天而立,村子像是顺着它的根须一点点长出来的。
树皮漆黑,裂缝里渗着潮气,似乎一直在无声地呼吸。风吹过,挂在树上的布条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像谁在她耳边低语。
“这树长得真好,城里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树。”
“它快死了。”
“……”黄灿喜舔了下后槽牙,心想周野不仅会咒人,现在连树也不放过。
“土色灰、根脉虚,水口失守。十一年前,脊断了半节。这树是靠悬着一口气活着,撑不了多久。”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气走了,树站不住。人,也站不住。”
风里布条齐齐摆动,仿佛应和了他的话。
黄灿喜静静听着,抠了抠脑袋:“你原来真是风水神棍?”
周野摇摇头离开,黄灿喜嘴角刚勾起笑,下一步鞋底就打滑,整个人像陀螺一样在地上滚了一圈,仰面躺下时才看清!
这神树并不只是高大,而且诡异得让人心里发凉。
枝条像被什么攥过,扭成了怪异的弧度。
有的蜷成一团,宛如枯手蜷爪;有的笔直伸出,却在末端硬生生折成直角,冷冷指向那些注视它的人。
风一过,枝叶发出的不是沙沙声,而是细碎而急促的“咋、咋、咋、咋”,像虫爪刮过木板。
原来她一下车耳边时不时传来的声音,竟是从这里冒出来的。
“老板!等等我!”她连忙爬起来追过去。
跑到火塘旁,人们已经围坐成圈分发晚饭。
她一靠近,豆子便笑嘻嘻地黏上来,把自己手里的粑粑卷掰了一半递给她。
黄灿喜低头直接叼走,香料和肉末的味道瞬间弥漫在口中。
她还是第一次吃粑粑卷。嚼着嚼着,竟觉得这村子和她查到的彝族村落习俗确实相似。
主人家更是热情地端上杀鸡汤和排骨,暖意融融的笑容,瞬间冲淡了方才在神树前鼓起的那点不安。
晚饭间,她和周围人闲聊,大部分人都听不懂她的普通话,只有一个在县里读书、暑假回乡的单眼皮小妹与她熟络。
黄灿喜借机打听一些事,可每到关键处,小妹的嘴就紧紧闭上。
她笑笑,也没再追问。
晚饭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等她收拾完回屋,村里已静得只剩那“咋、咋、咋、咋”的声响在空气中缠绕,甚至比先前更清晰。
而奇怪的是,村民们似乎全都听不见。
不过,她也只在这里住一晚,明早就走,就算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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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推门回房时,她猛地看见角落里站着一个人。
眯起眼,她认出是单眼皮小妹。
“怎么了?还不睡?”她笑着走过去。
小妹欲言又止,环顾四周,见附近没人,这才在她耳边压低声音:
“你别去达斯木寨……阿莫说,那地方,很怪。”
小妹劝了也没用,他们四人中,每个人都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黄灿喜带着这句话,伴着一夜雨声入眠。
翌日吃过早餐准备出发,她抬头看见小妹依旧一脸愁容,便笑着挥手,示意她别担心。
等徐圭山将周野留下的钱推还给主人家,跟上来,他们才正式动身。
一条通向林深处的土路在脚下延展,据说足有四公里。昨夜的雨让地面湿滑泥腻,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石灰岩特有的腥涩气息。
抬头,是高得遮天蔽日的针阔混交林;低头,则是不知深浅的幽暗沟谷。
雾气如白浆自天际倾泻,在林间四处游走,时隐时现。脚下的腐殖土松软潮湿,每一步都像踩进了厚厚、却看不见底的雪。
四面八方传来古怪的声响,有的像野兽低吟,有的像木枝摩擦的低语,在雾里交错缠绕,钻进耳膜。
黄灿喜心口一紧,胆气提到了嗓子眼。她很清楚,她们正踏着余米米走过的路,通往达斯木寨。指南针早已被山里的磁场扰乱,毫无作用。
四周的树木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如果不是有本地人领路,她和周野肯定会在这片林子里迷路。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徐豆子开口,
“爸爸,我要自己走。”
“不行。”徐圭山想也没想就拒绝。
可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还是引起了黄灿喜的注意。她朝他看去,只见他已汗流浃背,满脸通红。
“要不我来背一会吧?”
话一出口,徐圭山的脸色更红了。
而黄灿喜背着大包,从头到尾走得轻松自在,连气都没喘一下。至于周野,他一路上低着头,不知在看手里的什么,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三个成年人里,竟然是他最先露出体力不支的模样。
在女儿面前承认这一点确实伤自尊,可徐圭山别无选择,再硬撑下去,只会拖慢队伍的进度。
他把豆子交给黄灿喜,低声道:“不好意思啊,待会就换回来。”
豆子却很开心,小脸贴在黄灿喜肩窝里,呼吸带着羊奶香。
这样一来,队伍的速度又快了起来。
徐圭山对她的好感,让他的话也多了几分。就在这段路上,他终于愿意开口,说出达斯木寨的“怪”。
他缓缓讲起自己的经历。
他在外长大,五岁那年被父母带回寨子;之后虽然再次离开,可每年都要回来一次,参加祭祀。
“那个祭祀,到底是为了什么?”
五岁,余米米的弟弟出国的年纪也是五岁,这会真只是巧合吗?
黄灿喜对这个祭祀的好奇,几乎和潘多拉面对魔盒时别无二致,越是讳莫如深,她越想撬开。
徐圭山的嗓音带着堵意,脚步渐渐放慢,忽然,话从他的牙缝里漏了出来,带着一股诡异的模糊,
“要接受传承……训话的仪式。寨里五岁的孩子,要独自守夜,听着滴水声……那是先祖之神在低语。”
“毕摩说,若童心里无敬畏,不肯听话,祖灵便会在夜半来访……或许只是留下训诫,或许……会把魂一并带走。”
黄灿喜一震,脚步顿住,双臂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小豆子,感受着她呼呼安稳的睡息。
她抬眼看到徐圭山的神情,痛苦与恐惧交织,像是在回忆无法逃脱的梦魇。
“为什么要去?”她问,带走?是哪门子的带走?
“躲不开的。达斯木寨的血,脉……去到哪都躲,不,开。”
“寨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接受这个训话,躲不开的。”
“嗙——”
黄灿喜猛地转头!
“嗙——”“嗙——”
迷雾缠绕的林间,传来鼓声,一下一下,沉闷得像是从地底敲起。
每一声都被山风裹着,钻进耳骨,带着湿冷与一股不知名的腥气。
雾气深处,似乎有影子在缓缓摇动,不知是树影,还是人形。
鼓声忽远忽近,节奏怪异得让她心口发紧。
徐圭山的声音低了下来,
“我们到了。”
4. 第 4 章
一种文化,必定有它的始源。
红河哈尼族世代面对高山、沟壑纵横的狭窄山谷、极高的降雨量与亚热带河谷气候,形成了林、村、梯田、水的四位一体格局。
在这种环境里,诞生了对山顶森林的敬畏文化。以禁伐、禁猎、禁污为核心的禁忌,代代相传。
而此次的目的地达斯木寨,就深藏在红星水库东部、尼美村南部的密林深处,人迹罕至。
这个名字,她还是从徐海生口中确认的。音同“达斯木”,意为“深林里”。
那么达斯木寨的始源自哪里?
徐海生说,他也不清楚。
父母那一辈就已走出大山,但每年到了某个时刻,似乎总会听到一种声音,将他们召回。
就像现在一样。
浓雾中,声、味、景,仿佛隔着一层白色的膜。
只有鼓声能穿透这层膜。沉闷、缓慢,却带着湿冷腥味,与雾融为一体,像无形的蛛网,将人紧紧包裹。无论你往哪走,都无法逃开。
她们随着鼓声靠近,雾色渐浓,寨口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树缓缓从灰白中显出形状,粗根如黑蛇缠绕石基,被黑、红、黄三色麻绳死死捆缚。
绳心处嵌着兽牙与鸟骨,风一吹便轻轻碰撞,发出细微而不均的“咔咔”声;再往里,黑石与粗木搭成的屋墙若隐若现,屋檐下钉着三具泛黄的牛头骨,太阳纹、虎纹、人形面具纹密布在木板、石块乃至兽骨之上,在雾气中仿佛在缓缓流动。
她正盯着那些图案发怔,脚踝忽然一紧,像有什么冰凉而轻的东西缠了上来,她猛地退了几步,心口怦怦作响。脚下只是没过脚踝的湿草,雾在草尖间悄然流动,她蹲下拉开鞋口,才看见皮肤上多了一圈细细的印痕。
旁边也不见虫子和藤蔓,这红痕到底是怎么来的?!
周野忽然开口:“给我铲子。”
黄灿喜一愣,从包里掏出工兵铲,“你偷看女孩子的包?这不好啊,老板。”
周野嘴上没回应,但铲尖破土,半截铲柄没入松软的黄土中。他俯身,翻出一片带着酸甜气味的湿土。
又取出盐、酒、水,分别点在东西中三方,低声吐着听不清的词句。最后,将钱币、符纸与几块盐块埋入坑中,覆土、踏实。
周野做神棍的模样颇具观赏性,黄灿喜忍不住看得入神。一方面,又觉得他在自然保护区埋工业垃圾,实属缺德。
可下一刻,原本呼啸的山风与林间的野兽鸟鸣,忽然静了下来,气息缓缓,不再急促。
她还没回过味,就听到周野淡淡一句:“不要离我太远。”
黄灿喜:“……”
这话不是该她说吗?
来时她虽不识路,但一路都留下了记号。
真有危险,她也能扛着周野下山去。
不多时,徐圭山已同寨中人交涉归来,身后跟着几名当地寨民。
为首一名老人气质迥异,额角深纹如刀刻,灰白发辫垂肩,漆黑的目光仿佛能从雾气里探入人的魂魄。宽袖长袍绣着暗金与深红的几何纹,扭曲如日月与兽形,行走间轻轻摇曳。
他怀里抱着一卷泛黄的经书,指节粗长干裂,指甲染着不知是朱砂还是什么。
“这是毕摩,阿曲么。”徐圭山低声介绍,又用彝文与之交谈,并从周野手中接过两份盖有红章的文件。
黄灿喜看不懂彝文,却认得那鲜红的圆章——某某民俗文化研究中心。
她瞪大眼,悄悄瞥了周野一眼,见他神色平静,顿时确信这人是早就算计好一切!
她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抱怨:“老板,我们干这种事……真的不会进去吗?”
周野:“……?为什么。”
黄灿喜没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毕摩低声吟了两句古歌,声腔悠长。随后抬手示意放行,但叮嘱两人不可随意走动。
黄灿喜笑着,用昨晚才学的几句彝语道谢,发音生涩,却惹得几名寨民侧目。
来的路上徐圭山告诉了他们三条寨中的禁忌:
1.不得靠近祭屋、祭物;
2.不得冲撞毕摩、苏尼;
3.白日不得点火把(哪怕起雾);
此刻踏进达斯木寨,又多了一条:
4.禁伤树木,且在神树旁不得高声喧哗或打闹。
来别人地盘做客,自然要守人家的规矩。黄灿喜拉上周野,郑重点头,保证会互相监督,不给他添麻烦。
徐圭山这才松了口气,牵着徐豆子离开。
他一走远,黄灿喜的眼睛立刻解了禁,四下乱瞟。
第一条禁忌里的“祭屋”就在寨中央。
黑石垒墙半隐在阴影中,屋顶覆着枯草,屋脊裂缝间,一棵古树枝干直刺云雾。黄色土墙上密布图腾,在雾气中仿佛微微颤动,凑近一看,原来是大大小小的虫子爬在上面。
更诡的是,村中各处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黑红坛子,有的甚至还用布条紧紧裹住。
达斯木寨不大,仅一百二十余人。徐圭山说,以前多达三百,如今近百年来日渐稀落。
她对寨子好奇,寨子的人也对她和周野好奇。
只是那眼神里,多的是警惕与审视,像在衡量陌生人是客、是敌,还是灾。
行动受限,还被防备,这让他们想查清余米米的死因,无疑更添几分凶险。
寨中忌讳男女客同眠一火塘,徐圭山便引来一名女子,说是他的亲戚。女子二十出头,颧骨高耸,眼神像徐圭山一样,总是躲着别人的脸。
她带黄灿喜去一间土房隔间。哪怕语言不通,仍靠着微笑和手势交换了名字。
寨民的名字很长,通常是“家支+父名+本名”。
而女子本名叫唯斯妮,有个五岁的女儿,叫和(huo)咯。
和咯比徐豆子还怕生,几乎像只小考拉,挂在母亲的腿上。那双嘴唇发着紫,似乎心脏不好。语言隔阂让三人只能干笑,聊不出什么结果。
再回到火塘边时,周野已经坐在里侧,她和唯斯妮则在左下方落座。或许是紧张,她还没感到饥饿,就等来了午饭。
火塘上的铁锅里,肉在沸水里翻滚,汩汩冒泡。
味道说不上香还是臭……只是怪。
那是一股腥味夹着野兽的膻气,钻进鼻腔。
锅里的不知名肉块插着两根木签,随锅翻滚。毕摩将肉捞出,木签歪得离谱。周围的空气顿时僵了半拍。
显然,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黄灿喜浑身一紧,只剩眼珠在四周打转。
徐海生的脸色也惨白,像是想起了不该想的事。
寨民如此排外,她忍不住胡思乱想。就怕上一批客人……此刻正躺在石锅里。
那肉颜色红紫,坨坨分明,腌过的纹路还在。唯斯妮给她舀了一碗,而周野和其他男人一样,碗里的肉塞得满满,比她多上两倍,她忍不住又偷偷笑,心想谢天谢地。
周野斜了她一眼,又低着头,像什么都没想直接吞下。
她也闭着眼豁出去将一碗汤尽数喝下,味道却要比想像中的要好,她嚼着口中的肉,肉发酸,甜咸,很柴很结实,汤里还有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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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野草。
甜咸的汤滚入喉中,抛开猎奇竟越喝越好喝,一碗汤下来,竟开始期待晚饭吃什么……
她边吃边借着徐圭山的翻译,拍马屁称赞这碗汤好喝,周围原本绷紧的神情这才缓了一些。
细问之下才知道,这甜咸的味道,来自野蜂蜜与一种特殊果子发酵成的酱料。麂子肉用酱料腌足半年,封在坛中,等祭日开坛,味道才这样独特。
寨子自有它的信仰,取天地精华,自给自足。然而从他们的衣着和神情看,与外界的差距却大得惊人。
今晚,正好要举行一场祭祀。
祭祀的内容,八成就是徐圭山提到的“接受传承”“训话”,把孩子们凑在祭屋里守夜。
她想再问几句,毕摩却已收起笑容,不再开口,显然触碰到了外乡人不该问的事。
饭后,周野被寨民拉去看别处,她只能在寨子里随意走走消食。
方才汤里的两根歪木签,果然是寨中的占卜之术。结果很糟,他们被视作“不祥的客人”。
这种身份,让寨民不放心他们独自行动。按照计划,她原本该进屋帮忙处理菜,如今却被客气地挡在一旁,任由她闲着。
为了今晚的祭祀,猪羊已牵到毕摩家门前。祭屋前的空地上立着禁忌牌,徐圭山特地叮嘱过不能靠近。
她远远望去,空地中央,祭坛用野兽白骨堆成,骨缝间缠着写满咒语和图腾的布条,在风中猎猎作响。永不停歇的鼓声与骨铃的清脆声混在一起,昏乱的声音和味道,逼得人无法喘气。
这地方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她举着相机,在允许活动的范围内随意闲逛。
那无处不在的黑坛子尤其吸睛。大大小小,整整齐齐地依墙而立、绕树根一圈圈排开。坛身刻着密密麻麻的部落文字和图腾,繁简不一,像是时间和信仰在同一个器物上层层叠叠。
不仅是祭祀用物,似乎日常也在使用。部分坛口被一层蜡状物死死封住,边缘却渗出丝丝黑色污迹。坛盖贴着布条,布上用木炭与暗红色液体勾勒着符号。
大多是风、雨、太阳、虎,像是自然与野兽的化身。
这在她查过的资料中从未出现过。似乎与彝族的主流文化早已分离,成了一个独自演化的分支。
她关掉闪光灯,对着坛子按下快门。
回看照片时,冷汗骤然冒了出来。
镜头里,坛口上方静静缭绕着几缕白烟。她眨了眨眼,抬头看去,空无一物。以为是镜头脏了,她用袖口擦了擦,再望过去,烟已不见。
正愣着,不远处一群瘦得像柳条成精的小孩正一动不动盯着她。
她笑着招手,从口袋里摸出糖果,正要递过去,
“呢席木——!”
一声暴喝,如石子破瓶,炸裂而来。一个男人怒气冲冲踏着尘土而来,目光如刀。
黄灿喜反射性地收回手,双手合十,不停用从徐圭山那学来的彝语说着“对不起”。
孩子们也被吓得一缩,男人粗暴地把他们拽走,临走前又狠狠瞪了她一眼。
她暗暗松了口气,转头却看见徐豆子孤零零地蹲在一旁,小脸垮着。
“怎么啦,豆子?爸爸去哪儿了?”
“去和叔叔们在一起。”
“那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话音刚落,徐豆子撇着嘴,眨了几下眼,又一颗豆大的泪珠掉了下来。
“姐姐,我很快就要死了。”
她低低地补了一句——
“要变成坛子里的肉了。”
5. 第 5 章
肠胃里还未消化的肉,伴着胃酸涌上喉头。
她和周野罪不至此。
黄灿喜蹲下,语气尽量温柔:“告诉姐姐,谁说你会变成坛子里的肉呀?”
她的那一碗里肉和骨头很少,但看起来并不像有人类骨头的痕迹。
“是他们告诉我的。”豆子比划着,指着刚才那群柳条精呆过的地方。
“彝语我会说一点点,刚刚在旁边听他们说……会被塞进坛子里。”
黄灿喜额头沁出细汗。
余米米日记里写的“封闭”“挤压”,以及徐圭山口中的传说,竟是把人活生生塞进坛子里?
而且很可能人在里面依旧清醒,蜷缩着浸在冰冷的水里,想逃却被死死封住,只能等到第二天,等毕摩带着众人来解开……
余米米恨的,或许并不是弟弟能出国,而是弟弟能逃过这近乎虐待的祭祀。
她斜眼望向树下的坛子,雾气的阴凉顺着脊髓往上爬,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若不去想,这坛子不过寻常之物;可一旦有了那种念头,坛盖上那颗绿豆大小的透气孔,就格外刺眼。
腌制发酵用的坛子,为什么需要留这样一个孔?
她抱紧豆子,轻轻拍着后背安慰:“不会的,不会的。”
几乎没再犹豫,她伸手揭开其中一个坛盖——“铛!”地一声脆响。
探头望去,只见里面是某种酱汁。
黄灿喜长长松了口气,拍了拍豆子的后背,笑着说:“你看,是酱汁啦。”
她心里发毛,一边安慰,一边忍不住好奇这到底是什么果子做的酱汁?
凑近坛口,轻轻扇了几下风,闻到的是水果混着酒精的味道……可其中,却隐隐夹着一丝腥臭。
不对。
黄灿喜缓缓移向旁边稍大一些的坛子,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
那股腥臭味,是从隔壁那个被“封印”的坛子里渗出来的。
哪怕外层被蜡封得密不透风,仍有一丝气息泄了出来。
她尽量压住声音问:“豆子,爸爸和其他小朋友有说过,不听话的小朋友会去哪吗?”
“会被阿普笃慕‘收回去’。”
“收回去?”
“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姐姐,我不想去,我害怕。”
徐豆子哭着,死死攥住她的衣服,把那件便宜冲锋衣硬是揪出了两个洞。
“乖,乖……一会儿姐姐去问问你爸爸,不哭哈。”
她又俯身在徐豆子耳边低声说:“姐姐给你糖果。”
糖果塞进手里,徐豆子看着,眼里还挂着泪,“可是爸爸说,现在不能吃。”
“为什么现在不能吃?”
“不知道……只是说,吃了午饭以后,就不能再吃寨子里的东西。”
“还有呢?爸爸还让你做什么?”
“不准吃晚饭,要洗澡,穿那些黑黑的彩色衣服。”
“还有……在起雾之前睡觉。”
黄灿喜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担忧已经明显写在眉眼间。
她索性将徐豆子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安慰,又问:“你知道今晚有多少个和你一起的小朋友吗?”
“三个。”
“谁?”
“呢(ni)摸旯,玛哈,和咯。”
黄灿喜微微蹙眉。
徐圭山说,他是听到某种召唤而来;可她自己,不也同样是被一股声音驱使着来到这里。
她是来解开余米米的死亡真相,更是来解开自己身后的谜团。
视线掠过豆子背后,那两具一路尾随的、空洞的躯体,她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头疼,精神仿佛悬在崩溃的边缘。
世界上除了人,究竟有没有鬼、神、妖、怪、灵……她并不清楚。
但在她看来,人的生命绝不该被“回收”。
她伸手,在徐豆子的小脸上轻轻拂过,别掉两滴泪:“不哭哈。要是饿了,就吃姐姐给你的糖果,快藏好,别让别人发现。”
徐豆子抽噎着止住了泪,软软应了一声。
两人牵着手在村子里闲走。徐豆子的彝语并不好。据说徐圭山平时几乎不跟她说这种话,就算她想学,他似乎也不愿意教。
结果她的英语反倒比彝语流利,叽叽喳喳地当场给黄灿喜表演了一段。
路过祭屋时,徐豆子嘴里低低叨咕着。
黄灿喜一怔,问:“豆子,你知道墙上写的是什么吗?”
那墙上的图腾与文字,似乎按着某种规律排列。
徐豆子鼓着腮,皱着眉想了会,才缓缓开口。
果然,那竟是达斯木寨的历史。
正如她的猜测,达斯木寨原本是从某个彝族村落分出,传说1852年,支格阿鲁让毕摩带族人迁来此地定居。
1950年后,人口逐渐减少,到1980年时降到最低,仅剩五十二人;然而1983年起,人口开始回升,如今已有一百二十八人……
徐豆子觉得无聊,抬头望向黄灿喜,却见她站得笔直。
雾气间的天光斜照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浅浅歪在墙面上。墙上的虫子如潮般涌下,将那道影子衬得像一团乱麻。
徐豆子摸了摸口袋里的硬糖,舔了下嘴唇,没有催她。
没一会儿,徐圭山来接走徐豆子。
临走前,徐豆子依依不舍地在黄灿喜脸上轻轻亲了一下,这才牵着徐圭山的手,慢慢走远。
徐圭山的脸始终藏在阴影里,几根胡须胡乱地翘着,被光一侧,肩都塌了几分。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没了光,雾愈加浓重,空气冷得像是落了雪。
鼓声从未停歇,数不清的火塘被点燃,火光中夹着辛辣的草药味,辣得她嗓子发痒,咳了几声,却始终咳不掉卡在喉咙深处的那团脏东西。
选日子、净身、准备供品、布置场地……
祭祀前的繁复仪式,一层层铺垫出“神圣”,却在虔诚的外壳下,暗暗渗着控制与算计。
黄灿喜坐在祭屋旁的一个火塘边发呆,听到脚步声靠近,回头一看,是与她分别了半天的周野。
见他手脚俱全,只是头顶翘起一撮头发,她才松了口气,却也没了开玩笑的心思。
“回屋去。”周野说得理所当然。
“回屋?”她一愣,“回什么屋?”
徐圭山从他身后走出,带着两人来到一间用黄土垒起的破屋前。
黄灿喜探头一看,脸色瞬间变了,震惊得一把攥住周野的手腕。
屋里只有几片干草皮,除此之外空无一物,连一丝光都没有。四面没有窗,只在角落留着一个脑袋大小的洞。
偏偏那扇门,却是全屋最结实的东西。
她甚至怀疑,周野是不是把寨子的禁忌一二三四全犯了个遍,两人才被安排住进这种关押重犯的地方。
“老板,你今天去哪了?!”
周野却毫不在意,反手抽回手腕,自己挑了块草皮,挨着墙根坐下,仿佛这种安排他早有预料。
徐圭山脸色憔悴,说话带着微颤:“不好意思啊,祭祀的内容不能让外人看到。今晚你们就在这里,明早会有人放你们出去。”
明早……明早。
一股怒火从胸口直冲上来。
黄灿喜一把抓住正要离开的徐圭山,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怨与怒:
“你之前说,这个祭祀会死人。小豆子这么害怕,你为什么还要带她来参加?”
徐圭山对女儿的疼爱,几乎肉眼可见。只要他在,小豆子的脚几乎不沾地,甚至可以说是溺爱。
可这样一个父亲,竟会为了某种祭祀、某种信仰,让自己的女儿受这种委屈,甚至冒着丢命的风险。
这让她如何理解?!
指责涌到嘴边,却被生生咽了回去。
又是这副表情!
徐圭山脸色惨白,眼神明明是悲伤的,嘴角却诡异地上扬。昏暗的光线下,那笑更显森冷。
“逃不掉的,谁都逃——不,掉,的……只要是达,斯,木,寨的血脉,谁都——逃,不,掉,的。”
“可以的!”黄灿喜骤然打断。
“余米——”她话到一半,猛地收声。
她不确定能否说出口。余米米和他出自同一个地方,可她的弟弟在五岁那年去了国外。
未受规训的人,心中没有那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影响自然轻得多。
徐圭山应当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所以才尽量不让小豆子接触太多达斯木寨的语言与文化。
“……徐圭山,你既然已经走出山里了,就别再把你女儿带回去。”
徐圭山眼中闪过崩溃的神色,一把将她甩开,猛地转身跑向外面。
跟在他身后的达斯木寨人,“砰——!”地一声把门合上。
随后厚重的锁被扣落下。
黄灿喜转身,抹掉脸上的灰,摸黑朝周野走去,在他面前蹲下。
“老板,完蛋了。这地方谋财害命,而且只谋自己人。”
“他们为了不让乡人往外跑,立下这些莫名其妙的寨规,把五岁的小孩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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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子里过夜。”
“又挤又黑,坛子里估计还有水。要是睡着还好,睡不着,就得整晚听着不知道从哪传来的怪声音。受一晚的折磨,不知时间,不见终点。”
“只是为了‘听话’。”
“只是为了火源不灭。”
她深吸一口气,抬眼看他:“我说得对吗?”
如今坛子藏人的动机与方法已经拼凑清楚。
若要中止这场人间悲剧,就得让仪式停下。
今晚只要她破坏门锁,让周野去寨口那棵树下等,她去祭屋救出徐豆子和其他孩子,再在寨口汇合……
冷不丁地,脸上一阵痒。
黄灿喜抬眼,才发现——是周野的手。
她心口骤停,僵在原地,清晰地感到那只手顺着她的头发滑过,
然后,拈出一只小虫子,随手碾死。
周野像是能读心般开口:“山里有山里的规矩,我们本就是外来人,不能打扰他们,不然会遭到‘反噬’。”
可显然他没读到后半段。
黄灿喜回过神,撇了撇嘴角,在心里低骂,神棍!
她话锋一转,“我们该不会也要饿肚子吧?”
事实证明,达斯木寨果然只坑自己人。
太阳彻底落下,鼓声愈发急促,如浪潮般一波波席卷,将整座寨子、整片山都吞没。
她撅着身子,凑到那个脑袋大小的洞口试图往外探。
腥味和湿气扑面而来,可视线在黑暗与浓雾中寸步难行。
心里猛地一沉。
该不会小豆子已经睡下了吧?
她一愣神,就见有人过来,寨人给他们送了饭。
比中午更加丰盛,依旧是中午的那锅肉汤,却多了不少料,看得出这场仪式极为重视。
路上她听说毕摩会诵经作法,原本还想近距离看看,如今却一点心思都没有了。耳朵始终追着屋外的动静,甚至没察觉自己的呼吸,正一点点与鼓声契合。
屋角放着一桶水,闻起来还算干净,她便舀了一捧洗手,又顺手洗了把脸。
端起碗,她喝了一口肉汤,忍不住感叹:“这汤真好喝,一开始还觉得味道怪,没想到像臭豆腐一样,闻着怪,吃起来香。”
“诶,你怎么不喝啊?”
“你要是不饿,我就帮你吃了。”
她今晚还得大杀四方,怎么也得把能量拉满。
周野淡淡问:“好吃吗?”
“特别好吃!”
“再吃就会死。”
“……这话可真是有点冒犯啊。”
可他语气无比认真,显然并非随口讥讽。
“吃食饮水,用水洁身,换衣入眠。”
“在这些步骤下,你会慢慢失去外来的痕迹,逐渐被山归化。”
“少吃点。”
“……这些都是哪本杂志看来的。”
很明显,她和周野的民俗信息来源不在一个频道,她翻的是学术文献,他看的,大概是博人眼球的奇闻志怪。
他劝她,她也劝他。
“老板,你还是少看点吧,想想东东,想想你手下的员工们。别干违法的事,争做守法公民,谨言慎行,好吗?”
嘴上是这么这么说着,但她终究还是放下了碗。
与同样是外乡人的周野坐在一起,多少能冲淡一点不安。
她坐在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距离,举着相机一张张翻看今天拍下的照片。
看了许久,也没法解释那些白色烟雾是什么。
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啪嗒”一声,相机滑落在地,她的头轻轻歪到周野的肩上。
……
…
“嗒——”
世界倏地变得狭窄而安静。
她微微睁开眼,手脚一阵剧麻,才意识到自己蜷缩着,半泡在冰凉的水里。
想动,却只能带起极轻微的晃动。
这是一个狭小到令人窒息的空间。
每吸一口气,都像从别人怀里硬挤出一点空气。
她抬手向四周推去,这才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上宽下窄的容器中。
心头骤然一紧,试着向上顶,却纹丝不动,像是被什么死死封住。
四周黑得像吞噬了一切,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
低头一摸,手脚……小得像个孩子。
她屏住呼吸,才发现口中还含着一小块没来得及化完的糖。
见鬼了!
这不是她的身体。
6. 第 6 章
心脏跳得快要脱口而出。
黄灿喜拍了拍自己的脸,却没能把自己拍醒。
她宁愿用鬼压床来解释,也不愿承认这是一场无处可逃的噩梦。
她竟然附身在徐豆子身上。
可凭这样的身体,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等心跳慢慢平复,她才察觉坛盖上,似乎有东西在轻轻敲打。
“嗒——”
“嗒——”
“嗒——”
她猛地反应过来,是水滴。
达斯木寨夜里的雾极重,雾珠凝成水,沿着坛盖一圈圈似年轮般的沟槽汇聚,最后顺着那颗绿豆大小的透气孔渗了进来。
水滴坠落,为这密闭的空间一点点注入冰冷而缓慢的毒。
空气越来越稀薄。
如果水位继续上涨……会不会没过头顶?
她不敢想。
更别提,这里关着的,都是只有五岁的孩子。
“嗒——”
“嗒——”
那声音有规律地敲打着她的神经,像某种催眠。哪怕并非出于意愿,她的眼皮仍一点点沉下来,仿佛只要闭上,就会坠入一种近乎幸福的麻木。
可就在这时,水声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模糊的低语。
贴着耳边,像有人俯在她的肩膀旁说话。
她下意识地附和了第一句,却在第二句猛地清醒!
那是句彝文。
既然如此,这就绝不可能只是她的幻听。
她仰起头,凑近那颗透气孔,用手指引着水线,想看清外面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
贴近孔眼时,视野先被一层摇曳的光影笼罩……
像隔着水面看世界。
焦距一点点调整,亮与暗的交界处,渐渐浮现出一团……
?
……线?
许多黑色的线从高处垂落,密密麻麻,纠缠、汇聚,在昏暗里轻轻摆动。
她屏住呼吸,轻轻眨了眨眼。
……那不是线。
那是头发。
顺着发丝的尾部往上探,黑暗中缓缓显出一张女人的脸。
她在天花板上?
隔着浓雾与昏光,那张脸显得模糊又遥远,像一只倒挂在阴影里的巨型蜘蛛,静静悬着不动,至少离她有好几米的距离。
黄灿喜下意识往后缩,背抵上冰冷的坛壁。
心脏狂跳,像失控的球在胸腔里乱撞,憋得她几乎窒息,还呛了两口来路不明的水。
可还没完,
缺氧让眼前发黑,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
孔洞里,出现了一只黄色的眼。
没有任何预兆。
那张原本悬在天花板上的脸,直接出现在孔洞前。
没有过程,没有靠近的声响,空气被瞬间抽空,距离被粗暴地压缩到零。
一只黄色的眼睛死死盯住她,近得几乎能闻到湿冷的气息。
“hie——hiehie……”
她在笑,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
“hie——hiehie”
又是几句彝文低语,与方才在耳边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黄灿喜手脚发麻,气血几乎不畅。
可越害怕,她的拳头就握得越紧。
她摸到方才碰过的那块坛壁最薄弱的地方,深吸一口气,在吐息的瞬间,抬肘猛击。
毫无变化。
她不敢去看那怪物一眼,也不敢停下。
咬牙!再来一肘,震得徐豆子这副小身板骨头都像要散架。
又是一击!
——薄弱处裂开了一条细缝。
她的手脚已经发颤,呼吸急得比心跳还快,几乎是靠本能落下第五击。
“嗙——!”一声巨响。坛壁炸裂,碎片飞溅。
一身黑底彩纹祭服的五岁女童,从破口里爬出,浑身湿透,像个刚爬上岸的水鬼。
她脑子发昏,下意识看见面前的影子,一个激灵,抬头将口中的脏水吐了出去。
周野一个闪步,像躲瘟神似的退到一边,低头盯着鞋面上那一滴水,脸色微微发绿。
黄灿喜眨了眨眼,视线渐渐聚拢,开口问:“这是哪?”
周野答:“祭屋。”
她从地上撑起身,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太强,竟不由自主想起徐圭山说过的四个禁忌。
人和鬼的界限、现实和梦的界限,都在这一刻变得模糊。
也只有此刻,身边那两只“鬼”不在眼前。
那现在,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为什么会在豆子身上,而周野,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可无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这邪门地方。
她四下打量,确认刚才的怪物不在,才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忍不住瞠目。
这里真的是祭屋?
好奇怪。
祭屋中央,破土生出一棵盘根错节的古树,枝叶冲破屋顶,直伸向雾气笼罩的天。树根盘绕压着兽骨与陶罐,空气中弥漫着陈木与血腥交织的气味。
若先有祭屋,何以屋中植树;若先有此树,又为何枝叶穿屋而出?
如此不合逻辑的景象,此刻却真真切切立在眼前。
树顶破了天,雾卷着一团朦胧的光倾泻而下,映亮地面数以千计的坛子,密密麻麻地铺满整片地面。
她从偏间走出,穿过坛子之间狭窄的缝隙。
要在这片坛阵里找出剩下的三个孩子,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放开手中那点犹豫,选了一个贴满封条的坛子,撕下咒文布条,刮掉厚厚的蜂蜡。部分蜂蜡陷进指甲缝里,她咬牙用尽力气,才将坛盖掀开,
瞬间,泡成尸液的水与白骨冲击着她的视觉与嗅觉。
她猛地合上盖子,又伸手去摸下一个。
周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黄灿喜,回去吧。我们已经打扰太多了。”
她头也不抬,一个接一个地掀开,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我想去救和咯。”
“和咯的心脏不太好……再晚一步,她就会和那些牺牲品一样死去。”
“明明是因为病痛而虚弱,却被编成‘回收’的理由,用‘听话’把人牢牢锁在这里,不许流失。甚至用‘听话’将自己的女儿绑在身边,当作服从性容器。”
“人心怎么会恶劣到这种地步?”
她翻开的坛子里,泡着的全是各式古怪东西。再这样找下去,恐怕天亮都未必能找到。
“呢摸旯——,玛哈——,和咯——”
可没人回应她。
她喘着气,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涌了上来。
方才那长发怪物到底是什么?她抹去额角的冷汗,刚摸向下一个坛子,动作却忽然一顿,转头看向周野,试探着问:
“老板……你知道和咯在哪吗?”
周野没有动,黑眸沉沉地盯着她,那几乎执拗的目光,就像在等一串暗号。
浓雾间,她刹那明心,咽下一口气,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犹豫地开口:“周野,帮我找找……”
周野神色依旧冷淡,可眉眼却微微下压,嘴角也抿得更紧。
他伸手从风衣里抽出一本奇怪的本子,没有封面,像是被从别处撕下的后半段,只剩几页发黄的纸和一张红色封底。
封底密密写满了草书般的字,乱到几乎像画,不像字。
本子握在他手中,他低声念着什么。
明明没有风,发黄的纸张却像被无形的手翻动,一页页轻轻掀过,直到停在某一页,戛然而止。
“在树下,东南方,离树开始数的第七个。”
黄灿喜心头一震,立刻站起,循着指示走去,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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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找到了那个坛子。
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撕开封条,伸手去撬坛盖。
心跳快得像要冲破胸腔,她只能用不断换气维持理智。
此刻她的眼里只有眼前的坛子,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变化。
一阵风卷起周野的风衣衣摆,他却岿然不动。
左手拇指轻轻一划食指指腹,一道细小的伤口渗出血珠。
他以血为墨,在那页发黄的纸上书写。
血落在纸面,瞬间化作漆黑的墨痕。
刹那间,风起雾清。
黄灿喜敏锐地察觉到坛里有什么动了一下。
“和咯!是你吗?!”
她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盖子猛地掀开!
果然,里面蜷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小女孩,嘴唇泛着淡紫。
看到她还有呼吸,黄灿喜才狠狠松了口气。
刚把人从坛里抱出来,脚下忽然一震,
地动山摇,光影明暗交替,风扫过枝叶,摩挲间发出怪异的声响:
“啷啷——啷——啷——”
她下意识警惕地四下扫视,却惊觉树根在动!
不,准确地说,是整棵树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挪动!
周野一把抓住她的手肘,将她提起:“黄灿喜,该走了。”
“可是还有两个!”
“他们没事。”
他的声音沉稳得像一剂安定剂。在这种诡异的时刻,依旧冷静得可怕。
这份从容,到底来自哪里?
黄灿喜一愣,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然而,出口却在瞬间被封死。
方才的地动山摇,原来是树根扭动改变了地形,如今出口已被彻底堵住。
黑色的“线”再度从地面蔓延而来。
她下意识后退几步,背抵上一堵硬邦邦的墙,仰头一看,周野的手正摸在她脑袋上。
黄灿喜被这个身高差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现在手头上没有任何工具,更别说五岁的身体能打出几分力道,又怎能保护她家老板。
不过眨眼的工夫,黑色的发丝已将四周封成一隅。
那怪物现出真身,它以一种扭曲诡异的姿势,像蜘蛛般四肢着地,攀附在古树的树干上,
低沉地吟着:“uei——uei——”
“uei——uei——”
却似乎在顾忌什么,始终没有从树上下来靠近他们。
黄灿喜还未来得及看清,耳边便炸响“嗙——嗙嗙”几声,地面上的坛子像地雷一样接连炸开,腥臭的液体瞬间充斥整个空间。
瓦片碎片中,竟蠕动着一团团的肉,
那些早已死去的五岁孩子,此刻……竟动了起来?!
它们像丧尸般,半挂着腐肉的骨架摇摇晃晃前行,肉的质地介于固体与液体之间,黏腻得令人作呕。
七旬老奶、余米米是鬼!那这些又是什么?!
“老板!救命啊——!!”
黄灿喜忍不住尖叫,若是坏人,她还敢抡棍子;可碰上这种丧尸,她压根没辙。
树上的怪物依旧没下来,只咧嘴笑着,尖锐而愉悦地吐出几句彝文。
黄灿喜随手摸了个木棍,却听到身后的周野开口,却不是对她说话。
他说了一句彝文。
黄灿喜一愣,天都塌了,原来这地盘里只有她一个外乡人。
可怪物听完他的那句话,笑意骤敛。
下一瞬,他们脚下的地面仿佛被重锤击中,猛然下陷!
黄灿喜一个趔趄,差点屁股着地,
周野伸臂揽住她的腰,将人一把捞起,直接搂在怀里。
紧接着,地面又是一沉。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本能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耳边传来他低低的一声笑——
“黄灿喜,睁眼看,用耳朵记住。”
7. 第 7 章
周野的呼吸近在耳畔,带着山林潮湿的冷意,痒得像一阵风。
黄灿喜下意识听话,微微掀开眼皮的一条小缝。
他低声在她耳边吐出一串古怪的音节,尾音陡然一压,像一块石子砸进死水。
那是正统彝族的退神语,却又夹着汉系风水镇煞的收局咒。两种本该泾渭分明的体系,被他用得丝丝入扣。
怪物僵在树干上,似乎被戳中禁忌,原本阴笑的嘴缓缓合拢,额骨下微微颤动。但它的眼底深处,却翻涌出更阴冷的怨。
黄灿喜眯着眼,透过黑色发丝的缝隙,看见地面上爆裂的坛阵,腥液顺着新裂开的暗缝,一点点汇向古树的根部。
那根底下,黑得像无底洞。
周野抱着她,侧身一跃,避开几只扑来的肉团灵童。
手一翻,一把藏刀凭空出现在掌中。眨眼之间,刀身泛起莹白的光,从短刀化作手臂长的尖刃。
事到如今,这人似乎真想教会她点什么——
“水口闭,阳不入;浊气困,阴煞出;”
“镇脉逆,龙首附;坛养煞,尸气溢;”
他持刀翻腕,在泥地上划出几道凌乱却有节奏的线痕。符形一成,地气像被逼出肺腑,沿着线条猛地喷出一口白雾。
“欲开局,先断根。”
话音未落,刀突然又凭空消失,他借势夺过一根半裂的木棍,在地上摩擦削尖,猛地插进主根的虚口处。
“咔——”
像是骨头被生生折断。
顷刻间,黑色的发丝猛然回缩,仿佛有人从脉管中抽走了血。
树干上的怪物发出第一声尖利的惨叫,四肢无力,从树上硬生生坠下,砸翻一地坛灰。
腥臭被山风卷散,原本封死的出口,传来一丝微不可闻的风声。
周野低下头,眼底的光冷得能映出她的影子,
可声音却格外温柔,像在哄人入睡:
“回去吧,趁气还没回笼。”
顿了顿,他补上一句:“我会马上去找你。”
……
…
黄灿喜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寨口那棵古树下。
地平线上泛着一抹浅浅的白光,像是天快要亮了。
她的周围被划出一个圆圈,圈内插着一根快要燃尽的香。
那两只“鬼”一左一右地守在圈外,背包和相机整整齐齐地放在她手边。
待全身的力气回笼,她立刻站起身,从背包里抽出工兵铲,又将背包背好。
浓雾深处,一团黑影正急速涌来。
她眯起眼定睛一看——
是苏尼,带着一群达斯木寨人冲向她。
他们的脸上挂着同一种诡异的表情,眼神麻木、痛苦、悲伤,嘴角却僵硬地上扬。
浩浩荡荡,如同一支卷着风与雾的军队,眨眼间便逼至眼前。
黄灿喜手握工兵铲,眼底没有一丝惧意。
借力一挥,将冲在最前面的人整个人挑起,狠狠砸在地上。
像是找回了久违的自信,第二铲落下——“嗙!”
眨眼间,她脚边已经倒下一大片人影。
可达斯木寨人仿佛不知疼痛、不懂畏惧,前扑、倒下,再爬起;前扑、倒下,又爬起……
周而复始,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潮汐。
忽然,山风骤止,一道火光劈开浓雾!
一把火把横扫而来,将人群冲散。
徐圭山持火而来,直奔寨门口的那棵古树。
他猛地一甩,火把插进树枝与树干之间的窝口,
“唰——!”
火舌瞬间沿着枝叶蔓延开来,整棵树在轰然声中化作熊熊燃烧的火炬。
黄灿喜一惊,冲上去想拽住他一起离开。
手刚搭上他的肩,他却回头看向她。
——在笑。
漆黑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四肢的形态却已近乎溃烂,
如同坛子里那些被泡烂的尸体,介于固体与液体之间的质态,
让人从喉咙发麻到背脊发凉。
1.不得靠近祭屋,祭物
2.不得冲撞毕摩,苏尼
3.不得白天点火把,(哪怕起雾)
4.禁伤树木,在神树旁高声喧哗,打闹。
啊。
他们四人,全犯了。
熊熊大火之下,周围又热又闷,山摇地动,仿佛整座山都活了过来。
有什么东西在她脚边急躁地窜动。
这次她早有准备,一铲劈下,精怪惨叫着溃散。
她的心口猛地一震,抬头望去。
天空在诡异的雾气笼罩下,竟泛着猩红的光。
“疯了……”她喃喃,
“我怎么疯得更厉害了。”
神树燃烧,达斯木寨人的脸上浮现出惧意,纷纷涌上去扑火,再无暇顾及她。
此时,远远看见周野从屋檐翻下,怀中抱着沉睡的徐豆子。
她刚松了口气,就听见他突地高喊:“把钱币收回来!”
哪怕他说得不明不白,黄灿喜却立刻领会,一铲劈下,带出一枚钱币与一块拇指长的瓦片。她再挥一铲,却依旧不见那枚符咒。
抬眼间,不过数秒,周野已冲到她面前,从百米开外直奔而来。
“走!”
他一把拽住她,转身疾奔。
黄灿喜怔了怔,才追上他的步伐。
风从耳边呼啸掠过,身后,毕摩已带着一群人追来。
这是山神的诅咒吗?
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
哪怕科学发展至今,也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可她知道,这世间确实存在一些无法解释的事。
恐怕在1852年,带族人避乱而来的,并非真正的毕摩。
更像是个“苏尼”。
毕摩,通天神,识彝文,精彝经,晓天文历法,知伦理祭法。
苏尼却不同。不识经文,不通典籍,只会跳神驱鬼、捉魂逐煞,偏于术而不达道。
那苏尼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假扮成毕摩,领着百余口钻进哀牢山深处。可他掌握的所谓“经典”,根基已歪;在这样的半吊子传承之上,才有了达斯木寨。
到了上世纪五十年后,外面的世界变了天。寨人为了活路纷纷外迁,达斯木寨濒于空落。假毕摩便设下这场祭祀借精神枷锁,将孩子与达斯木寨死死系在一起。
不论他们走到何处,脑海中都会回荡那挥之不去的阴影。
至于其余的……
正统毕摩可通天神;
假毕摩,却无意间唤来了邪崇。
百余年来,歪斜的祭祀以血肉滋养,直至孕出那长发的怪物。
而这座山,早已变成它的游戏场。
此刻,山“活”过来了。
她来时系好的标签正一点点消失,像冰雪融化在草间,回家的方向被吞进山的腹中。
黄灿喜慢下脚步,愣在原地,一股绝望扼住喉咙。
周野察觉她的异样,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是让你跟紧我吗?跑起来。”
他拉着她疾奔,像是认得这条路般,不带一丝犹豫。
脚下的腐殖土如同沼泽,每一步都像踏在巨兽湿滑的舌面上。
她终于明白了徐圭山所说的“逃不掉”究竟意味着什么。
“逃不掉的。”
“逃,不,掉,的。”
“嗙——!嗙砰!”
脚下的路在不断塌陷,被拉长、重叠、反复出现,像轮回,眨眼又化为她来时看到的无数山谷;
“哗啦!——”
“嗙!嗙砰!”
山势骤变,如脊骨断裂般扭起,湖水失去了方向,倾泻成瀑布,轰鸣中夹着低不可闻的喃喃,湍流在瞬息间漫过脚踝,寒意像把沉重的脚铐;
成千上万的树木猛地朝他们倒下,枝叶间闪烁着似乎并非光线的东西,竭力封堵去路;
“轰隆——嗙!”
山体的神经正试图将他们一同缠入、葬入山的腹腔。
“救救我。”
“好可怕,水,水,好可怕,救救我,水,好可怕,水——”
“好可怕,水,哪里都是水,出去,我要出去,
出不去,水,越来越多,出去,水……”
千影同奔,万绿如潮。黑影与白光在眼角疾卷交错,化作裹挟全身的色带,将黄灿喜卷进风与影织就的漩涡。
色风刮面,裹着湿冷的泥腥与枝叶的锋芒,逼得黄灿喜眯起双眼。
光影鼓动、破碎,在缝隙间窥见了余米米的弥留之际。
在笑。
她也在笑。
黄灿喜瞪大了眼,心脏跳得实在大声,她在心脏爆炸的声音中
——看到了活路。
刺眼的光中,两道温暖的影子浮现。
东东趴在一辆黑色面包车的车窗上,冲他们挥手。
车头引擎盖上,坐着一个黑人,叼着烟,低头玩手机。
听到动静,他抬头,看向从密林中冲出的三人。
周野搂着黄灿喜的腰,肩上扛着熟睡的徐豆子,三人都十分狼狈。
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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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喜粗喘着气,直到心跳声从耳边退去,才听见东东的抱怨:
“灿喜,老板,你们也太慢了。我和添乐都快闷死啦。”
阳光落在她身上,她像是终于回到了现实。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
车子一路颠簸着驶向县城。
黄灿喜窝在座位里,手脚都还没缓过劲来。
她中考跑两百米的时候都没这么拼过命。
闲聊中才知道,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才是公司的正牌“古天乐”,本名顾添乐。脸上都是钉子,发型十分炫酷,像多频路由器;身薄如纸,衣品极具个人特色。
是实习生,不常来。
嗓子沙哑,开口安能辨我是雌雄。
一问,他还是某视觉系乐队的主唱。
还有一个一直没出现的,叫沈河。这个名字一出现,东东和顾添乐都满脸嫌弃,似乎人缘不好。
黄灿喜听得乐呵呵,把刚才的阴影抛到脑后,加入两人的七嘴八舌,完全不管后座那位脸色惨白、像尸体一样躺着的周老板。
本来她还有点担心周野,东东却摆摆手说他只是贫血。
下一秒,车头就怼上了树桩,把她的注意力彻底转移。
乐呵没几句,车又开进了沟里。
如此循环三四回,黄灿喜终于察觉不对,问顾添乐:“你是刚拿到驾照吧?山路是有点不好走。”
谁知东东十分爽朗地哎一声接话,“哪有,这车子里有驾照的,就只有灿喜你啊!”
“让我开车!!——”
车开到半路,徐豆子醒了,眨着眼要爸爸。
东东怎么劝都没用,可谁都没法让她变出一个徐圭山来。
徐圭山,终究还是归于大山。
科学都无法解释的东西,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却懂了。
可懂了又如何,眼泪还是流,趴在黄灿喜腿上,安安静静地流,可还是能被这一车子大人给听到。
谁心里都难受。
黄灿喜握着方向盘,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徐豆子,
“过来。”
在后座一路躺尸的周野却突然出了声。
徐豆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手臂胡乱擦了眼泪,踉跄着走过去。
黄灿喜还以为周野这人会说出点什么安慰的话来。
没想到他只是摸了摸风衣内袋,片刻后,掏出两个盼盼法式小面包递给徐豆子。
“徐圭山让你记得吃早餐。”
“呜……呜——”
徐豆子整个人都在抖,死死揪着衣角,眼睛疯狂眨着,想把泪水眨回去,可还是没能关住。
眼泪一颗颗地从眼眶边逃出来,逃了一颗又一颗,逃了一颗又一颗,
逃啊逃,
逃啊
逃
。
普速到达昆明,徐豆子回到了妈妈的怀里。
他们一行人登上了回广东的飞机。黄灿喜靠在窗边,看着渐行渐远的绿山与梯田,心里的雾气却怎么也散不去。
云层缝隙间,那座山依旧寻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哪怕经历过那么恐怖的事,世界依然照常运转。
她叹了口气,把自己摔回椅背。商务舱没座位,他们三人都坐在后面,只有周野在前舱继续半躺着。
老板不在,可她也没有聊八卦的心了。
东东忽然开口:“你知道,余米米为什么会去照顾弟弟和外公吗?”
“……”黄灿喜想了想,说,“是因为她爸妈知道达斯木寨的事后,利用这点,让她没法拒绝?”
“那对夫妇其实也不知道余米米的情况。”东东摇摇头,笑得意味深长,“但在他们眼里,小孩帮家里分担,就是天经地义。”
“在余米米小时候,家里并不富裕,夫妻俩早出晚归,家里确实只能靠她一个孩子去照顾另一个更小的孩子,以及一个卧病在床的老人。”
“后来,家里做生意有了点收入,就不再需要她了。”
话说到这里,东东没再继续,把一张纸递了过来。
“灿喜,这份报告交给你来写,可以吗?”
黄灿喜愣了愣,低头看纸上的几行字:
生平
死因
心愿
“……反噬?”她抬头,“这是什么?我们不是遗物整理所吗?”
东东眯起眼笑:“你忘啦?我们遗物整理所的业务是——”
“死人生意,活人也伺候。”
8. 第 8 章
人死后会去哪?
不知道。
只知道余米米的骨灰,要下海了。
余米米父母火化了余米米,却一直没去领骨灰。警察联系到ECS,周野不知从哪弄来一份代理书,把骨灰领了出来。
兜兜转转,无论是壳还是魂,最后都落到黄灿喜手里。
她捧着骨灰盒,看着周野在悬崖边点燃一张黄纸。火苗舔着纸面,灰屑被风卷走,化成细丝消失在海天之间。
“这要是我啊,”东东在旁边说,“走之前怎么都得带上那冤鬼爸妈。”
海风一阵凉,黄灿喜咧了下嘴角,没笑出来。
电话响了。
她递过骨灰盒:“帮我拿会儿。”
屏幕上的号码像催命符,让她眉头跳了一下,转了两个弯,才敢接通电话。
“我都说了,我们去云南只是玩。”她压低声音,“你问也没用,我真没什么可说的。”
“黄灿喜,反了你啊。”那人的笑在电话那头飘着,“班不上,工资我还照发,结果你在外面摸鱼。算了,大人有大量,我送你条消息。”
“什么消息?”
“余米米的骨灰是不是没人领?那大概永远没人会领了。”
“我外国的报社朋友刚告诉我。她爸妈在国外旅游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井里,被发现时已经死了十六天。诡异的是,他们死的时候,姿势是蜷缩的,脸上还笑着。”
“十六天”这仨字被海风灌进脑子里,凉得有点上头。
她蹲在草丛里,捋平了表情后,才回到悬崖边。
周野正把骨灰骨碎倒向大海,一瞬间,那层灰像轻纱般飘散,干干净净地消失在风里。
余米米的身影越来越淡,最终像一缕雾,浅浅地在空中散尽。
海浪在下面拍岸,像拍巴掌,又像在笑。
或许对余米米来说,这是一种迟来的逃跑。
生时没能逃成,死后,顺带把枷锁也踢下去了。
——余米米,
祝你投个好人家。
……
…
中午吃塔斯汀,是黄灿喜提议的。
失踪半个月的周老板买单,是东东怂恿的。
东东和黄灿喜像两只嗡嗡乱飞的蚊子,围着周野转圈哄人,甜言蜜语叠加输出,让周野连个过分的话都说不出口。
闹够了,黄灿喜说:“你们先去,我放个外套。”
东东也正好要去拿东西,于是四人一鬼分成两路,在塔斯汀汇合。
黄灿喜刚走到车旁,余光透过玻璃,瞥见里面“唰”地动了一下。
她脚下立刻刹车。
东东见状也收脚,“怎么了?”
黄灿喜盯着车窗,压低声音:“我一直想问,公司就五个人,那天余米米的房间半小时内收得七七八八,谁干的?
还有,平时办公室卫生谁做的,快递谁搬的?”
答案只有一个。
“整理所还有别的鬼?!”
东东:“……”
他走过去拉开车门,探头说了几句。
然后有两东西从车玻璃下缓缓探出头。
——是金童玉女纸人一对。
还会动。
黄灿喜眯起眼,想离职。
东东笑得眼泪都挤出来了,“你说的是他们吧?不是鬼,是我做的纸人。来,叫灿喜姐姐。”
男童眉如墨画,眼亮似灯泡;女童脸泛桃红,唇红似烈焰。
俩纸人一左一右抱住东东的腿,活像过年被家长拎出来表演才艺的倒霉娃。
黄灿喜惊讶东东竟还有这手艺,怪不得办公室的纸人总是出现在奇怪的地方。
“你的画风……很有个人的见解之处。”
“周老板挑的。”东东连忙澄清,还不忘捂着两纸人的耳朵。
黄灿喜有以下几点要说:“……”
“我本来想画新八唧和神乐的”他说着,神情有点哀伤,显然他也不是很能理解甲方的审美。
黄灿喜却一愣,上下打量他潮到风湿的穿搭。
“你也看动画片?”
“你也看番?”
东东同样惊呼,他闻不出她身上的同类气息,犹豫开口,“你看什么?”
“柯南,海贼王,火影忍者。”
“哇啊——!!”
……
四人在塔斯汀汇合,空调的噪音大过凉气,位置小得要命,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下,六条长腿别扭的拐着,谁都不想碰谁。
但毕竟是黄灿喜挑的,大家也没意见,反正吃啥都一样。
汉堡上桌,黄灿喜却心不在焉,东东叫了好几声才抬头。
她啃着汉堡,余光瞥了周野一眼,见他气色好了些,不像从哀牢山出来时那样白得透明。
她大概猜得到原因,可脑子里还是回荡着那句话:
“外人进山要守山规,打扰了会遭反噬。”
而“反噬”这个词,她在写余米米报告的时候也见过,却没想到那夫妇二人会在国外意外死亡。
蜷缩着、笑着,死了整整十六天才被发现。
如果人鬼能共存,那谁来决定反噬的标准?
那股反噬的力量,又是从哪儿生出来的?
黄灿喜眼巴巴地看着周野,啃了一口汉堡,塞在腮帮子里,嘴皮子一动,关心起来,“你怎么前几天看起来好虚的样子?”
全桌的男人都沉默了。
“你看起来很实。”周野干巴巴地回。
黄灿喜嘿嘿一笑,放下汉堡,露出肱二头肌:“全国青少年泰拳锦标赛广东赛区第一名,四连冠。”
“后来被禁赛才没拿成五年,成了我人生一大遗憾。”
“奖金有八千块呢。那一年差点学费都没能凑上。”
全桌再次沉默。
安静之中,周野的手机突然响起超级大声的
【收款码到帐——
一(停顿)百(停顿)万(停顿)元】
黄灿喜:“……”
她眉毛拧成个倒八,迷茫地盯着周野,后者却躲开了视线。
她低头,默默放下肱二头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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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抖地握起塔斯汀汉堡,含着泪咬了一大口。心想下次怎么也得狠狠宰周野一顿。
——至少要让他请肯德基。
堡一吃完,几人纷纷鸟散各做各的事。不过谁也没回办公室。正如东东说的,那地方大多数时候都空着。
黄灿喜家在老城区,外表只是栋两层半的自建房,水泥墙灰扑扑的,没什么特别。
回到家,她径直走到一楼某间房门前,敲了几下。
没人应。
“奇怪……”她皱了皱眉。
何伯很少这样出门一个月都不回。
她从小住在何伯家,上大学搬走后,何伯像是被野性唤醒,把泰拳馆一关,报了个游山玩水的组织,隔三差五就不见人影。
可这一次,离开得有些久了。
她叹了口气,本来还想着要逮着人问点事的。
抬脚上了对面楼梯,拐进地下室。
门轴有些老旧,推开时发出一声“咿呀”,空气中涌来纸张与旧木混合的味道。
墙边一排排书架并肩挤满了书,厚薄不一的书脊露出斑驳的纸色,有的还用布条包着。
靠近时,那股带着时间气息的怪味更浓。
她熟门熟路地走到靠里的书架,从一堆书中抽出一本硬壳古籍,翻到中间一页,将手里的瓦片放上去比对,形状与书页插图一模一样。
这是她在达斯木寨老树下挖出来的东西。第一眼见到时,她就认了出来,因为何伯房间柜子里,也有一片几乎一模一样的瓦片。形状像某种拼图,似乎需要收集多块才能拼成完整的图案。
只是书里并没说明它的来历,她也没机会去找何伯确认。
何伯不过是一名普通的泰拳教练,然而这些书怎么看都不只是单凭热爱能收集来,有一些更是手写的孤本,手一触上就能摸到一些土沙和干燥的苔藓粉,凑近一听,书本像在呼吸。
小时候她嫌何伯的书全是民俗怪谈,没一本《十万个为什么》能帮她去学校交差。
如今再看,这些书的出现像是命中注定般,将她引向另一个世界。
让人不由得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心情。
她的指尖在书脊上轻轻滑过,抬头望向角落里的那个身影,忽然想起今天的日期。
趁雨停,她出门去隔壁的711买了块小蛋糕,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晚上过了高峰期后的便利店人不多,没人注意到她。
她给蛋糕点上小蜡烛,望着手机发了会儿呆,余光却落在玻璃上映出的自己与摇曳火光的影子上。
趁背后空无一人,她小声开口:
“奶奶,祝你生日快乐。”
明明无风,蜡烛却“啪嚓”一声灭了,只剩一缕白烟,在暖色灯光下缓缓升起。
——《孝童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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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站:保定米北庄村-《纸人昏村》
周野:“你知道哪里的纸片人最多吗?”
东东:“动漫星城。”
周野/黄灿喜:?
9. 第 9 章
“漫展核心三要素是什么?”
“申摊!夜排!别回头!”
“非常好,现在几点!”
东东cos空知英米,双眼呆滞,身穿黄T,拎着大包小包两大袋子,挤在人堆里等着开门放人。
“8点50!”
黄灿喜cos春米,梳着包子头,穿着旗袍,性感又可爱,背上还驮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
“非常好!补充一下水分,我们还有十分钟就要——”
话音戛然而止。
东东愣住,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手机。
黄灿喜一愣,眨眼望去。
周野发来消息。
——来活了。
死者陈米,男性,祖籍福建泉州米米村。
大学就读于广州米米高校英语专业,毕业后任职于广州市米米米教育培训机构。
三日前,被路人发现于海边落水,因突遇海浪卷入深水,虽经救援仍未能挽回生命,现场确认死亡。
综合现场勘查、检验及调查情况,排除他人加害因素,确定死因为溺水所致,性质属意外死亡,
非他杀。
“非他杀,非他杀!非他杀!!”
东东怨气极大。为了买到喜欢的同人本,他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结果偏偏在临门一脚的时候,被一脚踹屁股上。
他抬头看着楼梯,还没到顶,自己却热得气喘如牛。
瞧见黄灿喜和纸人搬着大堆东西,还能轻轻松松往上走,他只得咬牙拧过头,小声抱怨:
“人死不能择日,但工作能不能朝九晚五?”
“好像我们也没有正常上过班吧。”
黄灿喜笑着戳破,一脚跨仨台阶,丝毫不怕闪到胯。
“灿喜你——”
东东猛吸一口凉气,却在这闷热的楼道里吸进了一大口馊臭。
迎面走来一个下楼扔垃圾的邻居。
纸人瞬间僵停在楼梯上。
那人扫过黄灿喜和东东身上的cos服,也不过是多瞟两眼。
可当余光扫到那两个纸人时,眼神顿时凌乱:“你、你你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的?这、这……”
“遗物整理。”东东心情不好,又重复了一遍,“给死人整理遗物的。”
说得再清楚不过,邻居却几乎瞬间落荒而逃,丢下一袋黑色垃圾袋,跑得影子都没了。
东东无语至极,捂着口鼻瞪向那袋垃圾:“我们果然是金字塔最底端的。”
“虽然在最底层,但住的是最高层。”
黄灿喜耸耸肩,无奈地和纸人一起继续往楼上爬。
她加入ECS遗物整理所已经快一个月了。
原本只是为了完成杂志社派下的卧底任务,谁料糊里糊涂地卷入哀牢山深处的祭祀,发现了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一面。
为了探寻自己身后的秘密,主动留在了这个“骗子公司”。
终于到达陈米的房门前。
黄灿喜捻起三炷香,双手合十奉上,插入香炉。
东东在门口摆上一碗清水、一碗白米,撒下些米茶混合,嘴里念叨:“净地清平,添香敬奉。”
然后轻轻敲了三下门板,压低声音道:
“今天来帮您整理遗物,请勿见怪。”
门“吱呀”一声开了,屋内的景象却出乎意料的简洁、干净。
黄灿喜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房间不大,不过二十平,典型城中村的麻雀屋,但厨房厕所齐全,倒也算精致。灰白色为主调,装饰极少,分明是一人独居的生活痕迹。
唯一显眼的,是屋内架着的一个神龛,供奉着妈祖。
黄灿喜分到了处理电脑数据的工作。
遗物整理,不只是打包物品,电脑硬盘、手机里的数据也要完整备份。
有时甚至还得根据委托人的意愿,处理死者的网络账号。
黄灿喜在一声哈欠中开始了她的工作。
她眯起有些发酸的眼,将网站书签一个个点开,逐一解绑注销。
很快就发现,死者陈米和父母的关系似乎并不好。
两年前父母开始催婚,几乎每天都追问他什么时候回乡相亲。直到半年前,陈米才回话说,自己已经有女朋友,而且还有孩子。
孩子?
黄灿喜看到这里,猛地一惊,回头扫了眼这满屋子单身独居的布置,再拧回去。
说不出的违和。
更诡异的是,陈米的父母,看起来不像会主动联系ECS的人。
那么委托人究竟是谁?
如果真是另有其人,问题就麻烦了,交涉也会更加棘手。
再往下挖,情况更扑朔迷离。
陈米看似普通的教培顾问,却经常在周末往返河北,最早能追溯到一年前。
要是异地恋或许还能解释,可通讯录里根本找不到能对得上的人。
这倒是勾起了黄灿喜的好奇心,瞬间也不困了,把浏览器历史和垃圾箱都翻了个底朝天。
果然,让她找到些端倪。
“煤气泄漏会不会爆炸殃及邻居?”
她盯着屏幕一愣,就听见厨房里东东忽然惊呼:“哎呀!这人怎么在家里养东西。”
“啊?还有宠物?”她急忙跑过去,结果发现柜子里也有个神龛,只是没有神牌,只剩几根残香,和火熏过的黑灰痕迹。
凑近些,还能闻到淡淡的香烛味,显然这里曾经供奉着什么。
“这看起来像是个杂灵,不知道他养哪去了。”
东东皱着眉,扫视屋子四角,“这出租屋风水其实挑得不错。朝南向,采光足,前面是一条小巷,开阔不受冲煞。格局方正,卧室靠里,藏风聚气。”
他顿了顿,叹气:“本以为陈米是个懂行的,可没想到他竟然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错误?”黄灿喜抬眉。
“正神忌混杂,妈祖和这些小灵体同在一屋檐下,香火就会被分食,两边都不安宁。”
说着,他还张牙舞爪地学阴间腔调,吓唬她:“甚至会家嘈屋闭,血光之灾。”
黄灿喜眼睛弯弯,“嘿”地笑出声来,“那现在怎么办,听起来好像挺危险啊?”
“得找到那个神位,让老板来处理。”
她这才反应过来:“……老板呢?不是他发短信让我们来的么,人影都没见着。”
“不知道。”东东“啪”地一声把柜门合上。
黄灿喜只好叹口气,目光绕了一圈,还是忍不住低声问:“委托人是谁?你说……会不会是——”
话还没说完,门外就响起了急促的砸门声。
东东皱眉去开门,黄灿喜则调出周野的号码,挂上蓝牙耳机拨了过去。
她转身回到房间,忽然发现奶奶正杵在房中,盯着窗外。
一个念头猛地闪过,她怎么一直没见着陈米的鬼魂?
耳边传来“嘟——嘟——”的拨号声。
黄灿喜心口一紧,手却已经动作,麻利地把鞋套绑紧,拉了拉窗框钢架的结实程度,随即一脚跨上去,顺着窗户往外爬。
楼下是七楼的高度,她却像没看见似的。
在电话切到忙音的瞬间,对面却接了。
“黄灿喜。”
她一边踩着湿滑的外墙往天台上爬,心跳都堵在嗓子眼,嘴上还不忘汇报:“老板,我和东东已经到了。东西不多,估计半天就能整理完。”
外墙长满苔藓,她攀得艰难,心里的疑问也越来越大:“不过……委托人是死者陈米吗?”
几乎话音刚落,她就摸上了天台的围栏。
飞机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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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恰巧划过,她没听清周野的回答。可当眼前的景象扑面而来时,答案已不重要。
黄灿喜怔在半空,呼吸都忘了。
陈米的魂就在眼前。
他静立着,仿佛一尊水泥浇筑的灰白雕像。胸口破开一道狰狞的空洞,钢筋般的肋骨裸露其间。
而在骨骼深处,一颗七彩心脏正缓慢跳动。
那光彩逼得人移不开眼,沉甸甸压在胸口,像要将她整个心神旋入其中。
“黄灿喜。”电话那头,周野又唤了一声,“钥匙找到了吗?”
她猛然回神,眼前的迷幻随风散去。
钻过围栏,双脚轻轻落地,天台尽头果然静静伫立着第二座神龛。
神龛之中,一枚银色的钥匙横陈其中,表面渗着细密的水汽,宛如刚被一只湿冷的手,刻意留在这里。
“找到了。”
不过眨眼,楼下却传来愈演愈烈的争吵声。
“你等下再说……好像东东在门口和谁吵起来了。”
她顺着原路爬下去,却看到了比天台更魔幻的一幕。
一对中年夫妻,正和东东厮打成一团,偏偏东东身上空知英米的cos服还没换下,看起来……像是“男女并力,空拳震猿王”。
“都是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把我儿子害成这样的!”
男人怒吼着,又是一拳,打得东东的假毛都差点飞出去。
“人不人鬼不鬼!”女人也补了一拳。
黄灿喜硬着头皮上前,一把拉开三人,挡在他们中间,“请你们冷静点!”
她连忙掏出工作牌解释,“我是ECS遗物整理所的客户经理,黄灿喜。是受您儿子陈米先生的委托,来替他整理遗物的。”
男人闻言沉默了一瞬,随即气性上涌,脸憋得通红:“什么整理遗物!是不是你们?!是不是你们和那个女人骗我儿子?!”
黄灿喜一肘子抵住他疯狂扑来的胸口。
东东同样满头大汗,眉头死皱着:“先生,你再这样,我们就要联系警察了。”
可“警察”二字像是戳中了男人的命门,他暴怒挥拳,拳风擦过黄灿喜的脸颊。
“去警察局?警察也骗我们!”
“他们说我儿子没结婚,根本没有‘linbu’这个人。”
“可我儿子明明和她连孩子都有了!”
黄灿喜的手顿住,目光被男人递来的手机屏幕吸引。
蜘蛛网般碎裂的屏幕里,是一张模糊又诡异的三口之家合照。
第一眼,她就被画女人怀里的婴儿吸住目光。
那不是“人类”,而是一只纸扎婴儿。
她猛地抬头望向中年夫妻,两人却像毫无察觉,再低头一看,注意到照片里的女人,脸被一道强烈的光线冲掉,只剩下过曝的白斑,看不清五官。
黄灿喜:“……”
她一时间真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委托人的父母,他们的儿媳和孙子可能是AI生成的图片?
这时,耳机里周野的声音急切甩来,“黄灿喜,听得到吗?”
“在的在的,老板。”
“黄灿喜,钥匙找到了那就带来米北庄村。我在这里等你们。”
“事情有点麻烦……等下,别,啊——”
黄灿喜倒抽一口气,整个人僵直在原地。
她还是头一回听见周野惨叫。他酷哥形象逐渐崩溃,粘都粘不回来。
“黄灿喜——!快来,今天就来!”
“灿喜!救救我!别揪我假毛,很贵的!灿喜!!”东东也在惨叫呼救。
这诡异的事,一波接着一波涌了过来,撞得她脑子停机。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扭打成一团,人类大战猩猩的修罗场。
黄灿喜:“……”
——世纪大乱。
10. 第 10 章
这事实在说不清的诡异。
周野到底为什么会惨叫?
黄灿喜和东东收拾完陈米的遗物和他父母,就顺路从龙归驱车去白云机场。穿云破雾一路北上,几番辗转,马不停蹄,终于在傍晚五点多抵达了河北米北庄村。
听说周野要亲自来村口接她们。
嘴损心邪的两人受宠若惊,讨论了一路都没掰扯出个结果。
最后只好胡乱敲定——
怕不是哪位大娘看上了他们那如花似玉的老板,非要指名留下做个赘婿。
比他们先一步抵达的,是保定的秋天。
黄灿喜从出租车里钻出来,脚下踩进满眼秋色。
街道潮湿,空气里氤氲着一层化不开的灰雾,混着残存的热浪,闷得人胸口发紧。
东东在后头结账。刚一下车,司机便猛踩油门,车子顺着043省道滑远,不留半点痕迹。
只剩他们两个并肩站在路口,大包小包堆在脚边,像两位突兀的访客。
黄灿喜斜眼瞥他,忍不住被那身黑底银线的唐装晃了眼:“是不是你这身衣服把司机吓着了?我刚才看见他一路都在后视镜里偷看我们。”
“你懂个屁。”东东摆摆手,不以为然,“这衣服大有讲究。你待会儿就知道,为什么顾添乐死活不愿意来。”
黄灿喜只笑,掏出手机,拨通周野的电话。
河北米北庄村,中国殡葬第一村。
传说清朝时就有人做纸扎人偶。纸花被广泛用于丧事后,大片田地改建成纸花厂,农闲副业渐渐成了主心骨生计。此后又修成一整条市场街,吸引外地商人络绎不绝。
纸人、纸花、冥币……只要阳间有的,米北庄都能给你造一份送往阴间。
这么个充满特色的地方,陈米竟在这还有一间房子,而且几乎每周末都往这赶,着实让人费解。
电话没等多久,村口的人堆里就响起一道熟悉的手机铃声。
黄灿喜和东东同时望去,见着正接电话的周野。
他明明被人群围着,却格外显眼,把其他人都衬得像一根根灰柱子。
身上还是那件熟悉的藏蓝风衣,可风衣里赫然是一套大红花秋衣秋裤。
“噗——”东东一见,立刻躲到黄灿喜身后,笑得跟秋风里抖的枯树一样。
黄灿喜迷茫地与周野对视,趁着距离尚远,悄声和东东嘀咕:
“米北庄果然是个有魔力的地方,半天不到,就能逼得老板穿上秋衣秋裤。”
那身风衣,显然是他最后的倔强。
东东笑得直不起腰:“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换衣服了吧。”
黄灿喜叹了口气,“嗨……”
“黄灿喜!”
“哎!”她连忙拽着东东,快步小跑上前。
才一靠近,就先被一群目光上下打量。一个高个子的村民开口问东东:
“你就是东东的老师?”
“嗯?”黄灿喜满脑子问号。
东东硬生生忍住笑,掏出介绍信,淡定道:“没错,我就是他们的老师周野。搞民俗研究的,这次专程来了解咱村的习俗。
“事先事忙,今早才来得及和县里打过招呼。对了,县办公楼在哪儿?”
唐装穿身上,当真给他添出几分为人师表的文人气息。
众人挤着脑袋去传看那张红章文件,“哎,还真是。东东,你咋不早说。”
“东东”冷着脸,脚下一双帆布鞋,整个人像个没被社会毒打过的男大,立在那儿一言不发。
黄灿喜心里笑疯了,嘴角绷得直抽筋。
再眨眼时,只见东东已经与几位村民有说有笑,手里夹着根烟,神情怡然自得。
这么一对比,周野确实是比不得。
恰巧今天市场街逢集,两人一路磨磨蹭蹭,可苦了周野。
他走到哪儿都像大明星般惹眼,偏偏带来的衣服全泡了水,一时半会儿晾不干,只能硬着头皮穿着条大花裤游街。
市场街长得像望不到尽头,三轮车在人群里穿来插去,川流不息。有人挑货进货,也有人举着手机边走边播。
黄灿喜看了一路,挑挑拣拣就是没遇上心水的。
“谁会买给自己——”她话还没说完,就见东东被一个纸扎手办当场封神,眼睛都直了。
走走停停,好容易走到民宿门口。东东抱着一大堆战利品,笑嘻嘻的,没买到同人本的怨气一扫而空。
黄灿喜推门而入,迎面扑下来四个纸扎人,一字排开,整齐喊着:“欢迎~回~家~”
她吓得连连后退,直接踩在周野那双干净的鞋头上,留下一抹黑印。
趁着周野眉毛没别死的功夫,赶紧扒拉开,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这还是专门给博主拍视频的人气民宿。
小小四合院,院子倒不小。房主人在每间房里都留了小巧思,包你不白来,视频素材保证管够。
“你……你眼光真好哦。”黄灿喜感慨。
周野还是没能听出弦外之音,“还行。”
更巧的是,这民宿偏偏夹在两家汉堡店中间。黄灿喜眼前一亮,指着说:“晚饭吃这个,明天午饭吃那个。”
可她没能如愿。
行李一放下,村支书便开着三蹦子,把三人颠颠簸簸拉去了他家。
四合院里八仙桌一摆,正中搁着一锅保定炖大鱼,热气翻腾,香味正盛。
桌边早坐满了人,村里做绢花的、扎纸人的、卖寿衣寿盒的,个个都来凑了个热闹。院里挂着几盏昏黄的小灯,把院子同街道生生隔成了两个世界。
烤鱼的烟雾腾起,香气扑鼻。杯盏交错间,黄灿喜终于明白,为何周野死活不肯干“民俗专家”这差事。
这活也就东东能撑起来。
他长得一脸真诚,嘴上又爱夸人,一上酒桌就能把气氛点起来,硬是带得满席人都热络起来。要是周野坐那位置,准得冷场,连半句消息都套不出来。
酒一过肚,话头便滔滔不绝。先前还吹得脸红脖子粗,这会儿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一个带一个,把心底的难处都抖了出来。有人说生意难做,有人怨规矩太紧,也有人叹后继无人。酒意上头,话却愈发直白。
黄灿喜捧着露露,也听出了几分醉意。
“娘咧,现在连香都得带电嘞!”
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黄灿喜差点笑喷。幸好东东眼尖,抢先举杯,笑嘻嘻地替大家缓了个场。
见时机差不多,东东给村支书满上酒,顺口问:“你们认识陈米吗?我办公室一老师的亲戚,让我来帮他搬个家。”
米北庄不大,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可真正常住下来的,都是在这儿扎了根的生意人。
村支书抿了一口酒,眯眼想了会儿:“陈米?有点印象,是不是那个戴眼镜,高高瘦瘦的娃娃。”
“诶诶!”另一人接过话茬,“是不是周六日老来的那位?平时不怎么出门,好像是干外贸的吧,隔三差五来买点纸扎。”
“咋的,周老师,你认识啊?这周末咋没见他来了?”
东东咧嘴一笑:“他人去外地,不回来了。”
村支书咂咂嘴,有些惋惜:“出国了啊……”
话头就这么接着聊下去,一晃就到了十点半。
周野面前,花生壳堆得像一座小山。
众人醉醺醺的,村支书这才开口催大家回家。
桌上说得明白,米北庄的老规矩,十一点前必须散。
“村里人信的有,不信的也有,但外地人最好还是守点规矩。”
“晚上灯少,早点回去安全。”
“周边都是田地,蛇啊黄鼠狼啊,虽说这些年少了,可偶尔还是有人被咬。”
说到这份上,哪还有再留下的道理。大家屁股一撂,纷纷起身,在主人热情相送下告辞。
村支书还要亲自开三蹦子送他们三人,东东忙不迭婉拒,说什么也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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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一位长辈。
出了门,两人站在门口等东东。
街上已静得出奇,只剩各家店铺门前的霓虹灯忽闪流动。雾气一裹,那些红红绿绿的光影就像流散开来,把人带进了个似真似幻的怪地方。
夜风拨发,酒气散了些。
黄灿喜拍了拍衣袖,想把身上的饭味驱走,侧头一闻,果然,周野身上半点酒气都没有。
“贵衣服原来都不容易沾味道的吗?你竟然一点味道都没有。”
“黄灿喜,把手给我。”周野忽然开口。
她愣愣伸出手,他低头在她掌心画了个符样的东西,线条凌厉。
“这是干什么用的?”
“增加胆子的。”他答得很认真。
黄灿喜乐了,反倒伸手去抓他:“那你也把手伸出来,我也给你画一个。”
她指尖在他掌心慢慢划着,画的不是符,只有简单两笔,可她动作故意拖得很慢,指尖缠缠绕绕,余光里,她分明看到周野的瞳孔渐渐放大。
黄灿喜坏心思地勾起嘴角。
她画完,收手笑道:“老板,你要是害怕,就把这个“人”字吃掉。我就会来捞你。”
说着,她还示范般张口“嗷呜”一口。
周野却没反应,只是盯着掌心怔怔看了会儿,然后抬手把痕迹抹掉了。
“你干嘛呢!”黄灿喜顿时炸毛。
她泡了个铁臂铜人,要不是看他长得帅自己早就不忍了。
东东从后头追上来,打的哈欠都带着一股酒味。
黄灿喜正准备回去,却听周野淡淡一句,说他要去办点事。
“这个点?”她愣住。
周野只是点头,于是三人就在这分了家,黄灿喜和东东一道。
街上纸幡迎风,宛若七彩瀑布,华丽又盛大,夜里也不收,密密匝匝地悬在半空。
白日还能看作是一种艺术,夜里视线昏暗,远远望去,竟像是再走几步就要撞进阴曹地府的门口。
更要命的是,现在纸幡多改用布料,夜风一吹,布片互相摩擦,发出“飒飒——萨萨——”的声响,无规律地挑拨着人心里那根弦。
纸人纸幡在风里一晃一晃,LED灯一打,倒更添几分妖娆,说不清是艳是诡。
何况背后还跟着两只鬼,她每一步都走得发怵。
“在哀牢山里都没这么瘆人。”她声音有点发虚,“老板是去干什么了?”
“抓东西去了。”东东也打了个哆嗦,“别管他,我们得先去那纸人馆。”
黄灿喜怔了怔:“我还以为你忘了。”
饭前东东就说过,纸人带不过来,要去朋友那借两个。可村支书叮嘱过十一点前必须回去,现在离十一点只剩十来分钟。
“他也就这个点开门。”东东说着,就见黄灿喜低头,不知在找什么。
“你在干嘛?”
黄灿喜直起身来,手里举着一块砖:“挑个武器呗,晚上没灯,我怕有坏人。”
东东:“……”
黄灿喜偏生长着一张明艳的脸,眉眼锋利,气质却明亮爽利。笑起来,唇角漾着酒窝,仿佛糖水里泡过,却一抬手挥拳,陈米他爸的鼻下就能喷出两条瀑布。
“哪天把你和老板的脸贴ECS门口,怕是连鬼都不敢闹事。”
黄灿喜乐呵呵地应着,两人闲聊着,反倒没那么吓人了。
可走了十多分钟,路却越来越偏。终于,他们看见远处挂着一盏红而旧的灯笼。
灯下,有个小女孩在踢毽子。
毽子毛随风一晃,她的小辫子也跟着晃,脆生生的碰击声在静谧的街上回荡。
黄灿喜心口“砰砰”直跳,紧紧攥住手里的砖。
这时候,哪来的小孩在街上踢毽子?
那女孩的毽子啪嗒落地,她缓缓低头,接着慢慢回过脸来。
与黄灿喜的视线对上,她唇角一弯,笑了。
“您来啦~”
11. 第 11 章
黄灿喜一晃神,脚步慢了半拍。
东东就先她半步跨过门槛,乐呵开口,“你哥呢?”
“在里面。”
说着,女孩歪着脑袋,抬眼轻巧看来,“姐姐。”
黄灿喜愕然止步,唇瓣微张,眼底猛然升起讶色。
刚才远远看去,人鬼难辨,谁能料到这竟是一具纸人?!
皮肤下仿佛尚有血液游走,微风拂过,胸膛随之轻轻起伏。一举一动竟如此自然生动,一言一语更透着几分灵智。
怪不得东东说,他朋友做的纸人更加厉害。
怕是到明日醒来,她都难以相信,自己亲眼见过这般光景。
“姐,姐?”女孩又唤了句。
黄灿喜回过神,蹲下身子,试探着开口:“你好呀。”
女孩眯起眼,神情恬然,像只贪睡的猫般心满意足:“哥哥姐姐快进。”
屋子的格局与他们住下的民宿相似,却更显荒旧。哪怕收拾得一尘不染,仍掩不住多年雨水冲刷留下的斑驳痕迹。屋外湿浓阴重,屋内却弥散着一股干涩的竹香。
一进门,还没走上几步,迎面便立着一位“薄如蝉翼”的女子。
眉如远山淡棕,细若烟痕,几乎与额间的柔光融为一体;眼形狭长微垂,神情恬然,面容如皎月般澄净。
身姿亦如月下清风,衣袂轻扬,仿佛要随风而去,又真切地立在眼前,生动得令人移不开目光。
本该是静止的纸扎,却在与她目光相接的瞬间,唇窝浅浅漾开,眉眼亮起光来,带着轻快与暖意:“您来了。”
又是这句。
门前的丫头,她还可当作误会;可这第二人也如出一辙地说着同样的话,仿佛她真的曾来过此地。
她抬眼扫过院中景象,强压心头疑惑,缓缓迈步踏入屋内。
然而,屋外不过两名纸人已堪称惊世之作,屋内却满满当当。或坐或立,或现代,或古代,或西方,或东方……
每一尊面庞都带着恬淡从容的神色,神态安然,几乎与活人无异,灵动得叫人心头发凉。
与市面上贩卖的那些商品纸扎不同,她们更像一件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就在你眼前,那宣纸肌理的脸缓缓抬起,唇瓣微启,仿佛有一缕柔兰的气息拂上你的面颊。
黄灿喜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自己也将与他们同化,随时会褪去血肉,化作纸中一员。
还没收回嘴巴,一转身就转上一黑影,她担心撞坏纸人,连忙后退,谁料不知踢到什么,重心不稳,伸手一抓,就抓到一个热乎的手。
她抬头一看,心底却涌起一股不和谐之感。
这人比纸人还似人偶。肤若凝脂,白得几近透明,眼角却晕着一抹桃粉,眼下高低两点浅痣。
眉目纤长如画,双眸赤若丹砂,睫羽纤长飞天。发如漆云,齐整垂落,鬓畔长坠轻摇,映得身形更显清瘦修长。
举目望去,似仙似鬼,似玉似雪,唯独不像人。
“灿喜,好久不见。”他低头笑吟吟地打招呼。
是他了,吴道源。
东东也不客气,“老吴,借我两个纸人。”
“你挑。”
东东抬脚一跨,就跑去隔壁挑人。
徒留黄灿喜,魂还没回笼,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人:“……你认识我?”
吴道源假意嗔她一眼,笑容温润:“你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你忘了?”
忘得一干二净。
这么有特点的一个人,她怎么可能不记得?大概那会儿,她的大脑还没完全开机。
黄灿喜嘴角抽抽:“既然你认识我,那你认识何伯吗?他最近一直不在家,手机也联系不上。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他?不知道。”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说不定过几天就给你找了个伯母。”
吴道源忽然仰头大笑,笑声放肆,天仙一般的脸瞬间崩了滤镜。
黄灿喜僵了僵,扯扯嘴角。
她平淡无奇的二十多年里,从未遇过任何“非自然”的瞬间,结果何伯却认识这样奇怪的人,还懂得驱使纸人的术法。
谜团一个接一个,偏偏何伯此刻还失踪。
“你这手艺倒是真的好。”黄灿喜忍不住感叹,“纸人不仅能模仿真人的样貌,还能像真人一样活动。”
吴道源侧目凝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不过班门弄斧。”
说完,才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她身后。然后回过头,点燃一炷香。烟气徐徐,空气里弥漫起一阵幽幽清香,让人不自觉心绪平静。
“你们是为陈米的事来米北庄的吧。”
“你晚上才开门,消息倒是挺灵通。”黄灿喜感叹,忽然想起那个伪人婴儿,“该不会……他的纸人孩子是你做的?”
“不是。”吴道源淡淡一笑,“不过他妻子,是我做的。”
黄灿喜一怔。
“陈米是朋友介绍来的,他说想要一尊纸人作妻子。”
“我原本想拒绝。他倒好,还提要求,说纸人不用画脸,嘿,瞬间我就想将他轰出去。”
“可后来,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我又觉得,这也不错。”
“秘密?”黄灿喜忍不住追问。
“想知道?那你得用东西来换。”
他指尖搓了一下香灰,眼神映着她的脸,意味不明。
黄灿喜一愣,想起在飞机上,东东就提醒她,吴道源穷得响叮当,性格古怪,就是一臭搞艺术的,可做纸人一绝,如果想求他点什么。
不收钱,要拿别的跟他换。
她听得吴道源这几句,犹豫片刻,还是从包里掏出一个汉堡,递过去:“今天出门偷偷买的,本来想当夜宵……你要是想要,就给你。”
吴道源脑子都清澈了几秒,手抓上那个堡,一掐,软的,真是汉堡。
“哎哎哎,你对我们家的客户经理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东东猛地冲过来,一个手刀劈开了他两中间的那个堡——
汉堡就顺势滑到吴道源手里。
黄灿喜眯眼笑,“你喜欢?那太好了,秘密呢?”
“吴道源你又忽悠小姑娘的东西?”东东竖眉叉腰,强烈谴责,
“你要是敢欺负我们客户经理你就死定了,我找我们老板来评评理。”
吴道源:“?”
……
两人再出门,身后多了两尊纸人,
黄灿喜又捡一块石头,抬头的瞬间,灯笼下的小女孩还在,正笑着对她挥手,随后又继续踢毽子。
“锵——锵——”几声扰得她心绪难平。
夜里的灰雾浓得惊人,眼前万物都灰蒙蒙的,路灯高悬,灯下闪着橘红色的星尘。
她拿出手机一看,已经十一点半了,初来乍到就顶风作案,实属不好。
“真暗啊,”东东感叹,“好在米北庄规划得好,地形方直,怎么走都能走出去。”
“不过地平无山,容易来生意,却跳不来横财。”
两人按照来时的方向走,却越走越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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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搅雾浆,撩得纸幡摇摆,“飒飒”几声,迎面走来几枚浓淡墨影。
黄灿喜屏住呼吸,眼睛一点点瞪大。
起初以为是雾气作祟,灯影模糊,才看花了眼。再一眨,却见熟悉的店铺全换了模样。
方正的黑体大字照片全换了图,寿衣寿盒、纸花冥币店摇身变成时尚的便利店、百货商场、酒吧、网吧。
两排街市俱成纸屋,门口纸人招呼纸人,各自笑得千奇百怪。
小腿微热,她低头一看,一条纸狗抖着糊成的耳朵,从她脚边溜过去,吐出一口白雾,那雾气里还带着焦纸的腥甜味。
红绿LED灯此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火。
红灯笼一盏盏燃起,直排到天际,像一条游龙横贯在市场街的夜空之上。市声鼎沸,却轻飘飘得像纸张翻动。
或许是那一层暧昧不清的雾,让一切都真假难辨起来。
她屏住呼吸,忽觉自己太真,天地之间自己倒像个异类,如同自天外跌入此间的陌生过客,恰巧撞入这片异世幻境。
她愣神往前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想要回头,却猛地想起今天周野的叮嘱——
“不要回头。”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和东东一起穿过这片“幻境”。
眼睛却忍不住四处捕捉新奇。
恍惚间,她瞥见一个摊位,货品堆里摆着一个熟悉的物品。
“东东,我要买那个。”
她指向摊上那片黑色瓦片。
还未走近,忽有狂风大作,灯笼齐声摇曳。
眼前一闪,一个无面女子已凌空掠下,落在摊前,一把夺走那瓦片。刹那之间,她的身影从黄灿喜身边疾驰而过。
黄灿喜心头一急,下意识想要回头,整个人却猛地被一股力道拽住,脑袋硬生生扭了回来,压在一方宽阔的肩头。
她本能地抬砖拍去。
耳边却突兀传来熟悉的声音,
“黄灿喜,你要拍我?”
“嘿嘿,怎会呢,老板。”黄灿喜钻出头来,眨眼甜甜一笑。
如果不是这身衣服没有味道,她的砖头早就招呼在周野脸上了。
可为什么三人里,偏偏只有她不能回头?这也太亏了。
东东收回盯向无脸女消失方向的目光,再看向眼前这一对扭作一团的身影,从眼缝中射出两道无语。
见黄灿喜终于不再挣扎回头,周野才松开手,“你们怎么还在外面?”
“吴道源的屋子太乱,我翻了好久才找到适合的。”东东开口解释。
周野微微侧头,望向后头跟着的两个纸人,思索片刻,“正巧,那我们去陈米家里。”
说着低头看向黄灿喜,“你带钥匙了吗?”
陈米在米北庄的住所,位于市场街尽头一片老旧小区。三栋楼,入住率不高,邻居们大多常年不在。
几人上了楼,楼道比外头街市还要阴暗,蔓延着一股苔藓味。
周野抬手,敲门三声。
“咚——咚——咚。”
黄灿喜推开门。
第一眼,漆黑的房间里,有盏烛火一样的灯微弱摇曳,孤悬在黑暗中,吸引住所有人的视线。
烛火正中,赫然供着一方神位。神位上的影子晦暗不明,似乎随时要跃出。
黄灿喜眯着眼,想看得再清楚些,“啪”地一声,按下开关。
只是一瞬,香灭了,灯亮了。
她怔在原地,呼吸骤停,
以为自己死了。
12. 第 12 章
她脚边是一块金子,金子的旁边,是一座金山。
昏黄的灯光倾泻而下,彩色瞬间灌满她的双眼,耀得几乎要刺穿眼球。
四面八方尽是纸屋、纸桌椅、纸车、纸家电……铺天盖地,堆成一座座看不到顶的山。纸色簇新,竹骨生涩;糨糊与纸灰的气息混杂在空气里,黏得人不敢眨眼。
脚边的金色纸元宝被风卷起,像藏了魂似的,在她脚边巴结般跳动、闪光,与整片纸扎汇成一片艳俗的五彩诡海,将人一点点拖向地底。
纸海中央,孤零零立着一座神龛,宛如跳动的心脏。香烛方才熄灭,只余一个空壳。
东东看得呆了,忍不住失口:“口刀……我还是头一回见有人收藏这种东西。”
愣是他见多识广,也没见过兰博基尼驮着龙舟驶向阴阳桥的景象。
门口的纸人佣队列整齐列着,笑得殷勤,空洞的眼神几乎要凑到人脸上,亲吻般热情。
黄灿喜两眼发直,竟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一步。风声拂过,两侧纸扎忽然齐刷刷晃动,“飒飒飒”抖落,整片纸山轰然倾塌,猛地将她活埋其中。
她在里面乱窜,手脚翻飞,纸张湿黏地贴在身上,像什么东西死死挽留。力竭之际,她终于从纸堆里伸出一只白净的手。
周野破开纸浪,一把将她拽了出来。
她半边身子仍埋在纸堆里,头发凌乱,脸上满是碎屑,狼狈地扒拉开裹在身上的时尚女装纸衣,喘息着说,“这间房除了纸扎,什么都没有。”
东东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皱着眉四处打量:“真是大开眼界……可他拿这些死人东西,到底是要干什么?”
黄灿喜看了一眼旁边的陈米的魂,他依然跟在旁边,那颗七彩心脏在缓慢地鼓动着,只是看,似乎也能听到那跳动的声音。
“他从吴道源那里买来纸人妻子后,说不定这些都是他买来给他妻子。”
而中心供养的那个神龛,布置和天台的神龛相似,似乎是两地供养着同一灵魂。
“过家家吗?”东东搓搓手,将那群佣人大队伍的脸转过去,“这品味没谁了。”
黄灿喜望向神龛上的插电的烛灯,似乎是特殊设计过,一旦谁开灯,蜡烛就会切电。
她暗感不妙,转头问周野:“刚才开灯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那个烛灯怎么灭了。”
她也不敢乱指,鬼知道这开门见神龛,住的是哪路神仙。
“是他请的是魂。香一断,东西就会跑。”
周野是真的野,竟直接上去把电蜡烛拔了下来,随手塞到黄灿喜手里。眼神平静无畏,好像递给她的只是个玩具。
“跑了会怎样?”黄灿喜摩挲着那截还留有余温的塑料,心里发毛。
“它不仅能穿死物,也能上活人。”
“陈米他……真是看不出来啊。”
表面上是个普通人,心肠却花花绿绿,能招魂,能养鬼。
“你今天抓的,就是它?”
“嗯。”
黄灿喜这才松口气,想着若真跑了,至少东西算是安全。
她扶着纸扎山,小心翼翼地爬到高高垒起的神龛前,细细端详。
神龛是杉木制成,布局对称,金漆彩绘。但上头的图案和文字格外陌生,并非寿、福,或花鸟蝙蝠之类的吉祥纹样,反倒像……狐狸。
她把电烛灯放回神龛,随口问:“这是湘西赶尸派的寄魂纸偶吗?”
她从何伯的藏书里读过类似的记载:湘西人为了让客死异乡的人落叶归根,在赶尸之前,会先让亡魂寄附在纸人身上。
陈米或许是被父母逼婚逼急了,才会用此法捕捞一缕孤魂寄生在那张无脸的纸女身上,用来糊弄父母。
那张照片,也正因纸女无脸,所以才无法现脸。
周野听完,凑近盯着神龛供品,随口提问:
“这有什么?”
黄灿喜照本宣科:“香案、香灯、茶酒、符咒。”
“供品位置不能乱摆。香炉居中案台,前排清茶,后排烈酒;左右也有讲究,左酒右茶;两侧摆供,左甜右果。”
周野说得头头是道,末了又补一句,“湘西多是巫傩体系,请祖灵、山鬼、土主,摆法都不一样。你知道陈米是哪一路的?”
黄灿喜一愣,心里直嘀咕:这人怎么还考上她来了。
听闻福建广东纸扎业同样发达,潮汕、闽南都有“纸人寄位”,用纸人做替身,为亡者分灾。
可陈米更像是在“养魂”,为应付父母催婚,将孤魂拘来附在纸人身上。
她虽自小耳濡目染,再加上记者身份听过不少奇闻异事,却也不至于像周野这样对门道清得离谱。
周野来历神秘,能降怪,也精通风水术法,却偏偏要开一家遗物整理所。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咬紧后槽牙,偷偷白了他一眼。
看向东东刚刚站的地方,心里直想开溜。
见她心不在焉,周野嘴角压下去,“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但我也没头绪。你要是知道,不如直接说。”她没好气地回怼,心有余悸,又想起吴道源提过的陈米秘密,索性试探道:“你捉鬼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话音未落,就听见隔壁东东大喊:“天啊!你们快过来!”
黄灿喜闻声赶去,一探头,差点被晃晕。
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整齐码满了漫画、手办和周边,几乎堆到天花板。
东东哭嚎着念叨:“《全职猎米》《棋米》《灌篮高米》……”
他双手颤抖,仿佛见到一位革命老同志的陨落。
周野与黄灿喜对视一眼,“……”
东东哭得忘我,鼻子一动,眼泪啪嗒掉下来:“……怎么还有一股焦味。”
他狐疑地翻开柜子,从最里面精准无误地抽出一本烧焦的漫画书。
漫画本身没什么特别,大概是意外被火蹭过,却还被刻意保存下来。
陈米果然浑身是谜。
广东的出租屋,像是给父母看的幌子;真实的他,则藏在米北庄三十平的小屋里,像个秘密基地,堆满纸扎和漫画。日常生活必需品反而半点不见。
这不是单纯的囤积症。
漫画和纸扎,他都分门别类、井然有序。
像是在这些东西里汲取能量,却因工作失意、经济困窘,支撑不下去,最后才走到跳海自尽。
“这些东西……总不能送给他爸妈吧?”
黄灿喜眼底闪过一丝惋惜,“陈米的父母看起来,本就抗拒他喜欢动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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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物的去向无非四种:留、捐、焚、弃。
别说那堆纸扎如何处理,眼前的漫画就是个问题。光凭父母骂他们妖魔鬼怪的态度,这事根本不可能靠沟通解决。
她挨了零拳,东东挨了三拳,陈米挨了几拳?
而且她一个不小心,对陈米的父亲使用含笑九拳,基本上已经不能再见第二面了。要是东东真不愿意接手,那就得把烂摊子丢给顾添乐去收拾。
周野却全然不为此烦心,人淡如菊,“委托人希望整理好后,寄给朋友。”
一查才发现,所谓“朋友”,指的是论坛上的网友。
原来陈米还是某汉化组的翻译大神。介绍他认识吴道源的朋友,也正是源于此。
“陨落啊——!”东东仰天长叹。
周野忽然把话题拐了回来,“你想和我一起行动?”
黄灿喜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
她原以为周野会装聋作哑,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明晚吧。你不是六点就得和东东去保利世贸参加漫展?”
黄灿喜有气无力地抬眼瞪了周野一眼。再看看时间,快两点,她还在加班。
“谢谢你,你真体贴。”
周野眉毛先皱再松,脑子难得清醒一次:“你是认真的?”
黄灿喜低低一笑,狡黠地瞥他一眼,拉开椅子,摸上那台老旧的电脑,开始整理陈米的资料。
这台电脑是陈米大一时买的。七年了,几乎一步三卡,却装满了他整个大学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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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动漫社、汉化组;
混地下风水论坛;
学巫术;
来米北庄村;
买纸人。
七年很长,她却在三小时里一口气看完。
再抬头,右下角显示7:07。
她听得鸟叫,可窗外依旧一片漆黑。
她压下心头的古怪,掀开窗帘,却发现窗子早被铁板死死封住。
一愣神,身后忽然传来“飒飒”的声响,像无数纸张在翻动。
回头一看,陈米蜷在一个女人怀里,手里还紧紧抱着书。女人轻轻抚着他的头发,画面安宁温柔,宛若一幅画。
只是,
女人抬头时,没有脸。
“陈米的秘密是什么?”黄灿喜问吴道源,
陈米说,“我想要画上我妈妈的脸,你画不出来的。”
——黄灿喜猛地惊醒。
她正坐在电脑桌前,时间7:06。
胸口急促起伏,还在为刚才的梦发抖。
窗外阴沉得像要下雨。
她拉开窗帘,却对上一堵灰墙。
下一刻,电脑发出一声刺耳的电磁响,“滋——”。
键盘自己敲动,
【把身体?】
【把身体jie给我】
【把身体借给我。】
她想拔掉电源,可四肢像冻僵,根本动不了。
轰——!雷霆炸响。屋顶被挖机硬生生铲开,大雨倾泻而下,将她整个人吞没。
她在水中拼命挣扎,见得桌椅漂浮起来,像棺船翻滚。
唯有电脑屏幕依旧亮着,不停闪烁那行字:
【把身体借给我。】
13. 第 13 章
一旦承认鬼存在于世的合理性,梦与现实的界线,瞬间就变得模糊。
待耳边的一切声息归于平静,她才缓缓睁开眼,时间跳到8:07。
屋子里敞亮,晨光从半掩的窗缝涌入,卷起的窗帘猎猎翻飞,窗户不知何时被推开。
身后的两只鬼依旧静静立在两侧,身影笔直,仿佛成了某种古怪却令人心安的守护。
她揉了揉眼睛,伸腿活动,才发现脚上的鞋套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只,孤零零躺在一边。
院子里,东东正挥手指挥纸人们搬运东西。熬了一整夜,脸色油黄,眼皮耷拉。
抬头见黄灿喜坐在台阶上,正大口啃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驴肉火烧,他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
“嘿——中式汉堡!在哪买的,好香。”他凑近,笑得眼睛发亮。
黄灿喜撕下一半递给他。两人一边嚼着,一边犯愁陈米的遗物要如何处置。
大多数遗物的去处只有垃圾场。
人死了进火葬场,物品死了也要进垃圾场。卡车尾门一合,轰然关上,生前再珍稀的人与物,到头来不过是一把灰。
昨晚她们依照陈米的遗愿,联系上了汉化组的朋友。
漫画和周边有人认领,就等快递车来拉走。也有人说自己在保定,要亲自上门取。
可纸人纸屋如何处置?送不出去,挂闲鱼也卖不掉。大大小小足有五百余件,真要一股脑儿丢进垃圾场,怕是能吓坏那里的工人。
民宿的小院早被堆得满满当当。谷子周边被东东按类别分拣好,贴上标签,整齐地封在纸箱里,静静列队,等着人来取走。
清晨的太阳才探出半张脸,箱子上的透明胶带便泛起一片白花花的光,晃得人心里发涩。
黄灿喜还在发怔,心里空落落的,忽听一人低声嘀咕:
“城里竟然有整理遗物的工作,真矜贵。”
话音从门口飘来,她和东东同时眯眼望去,想看清是谁嘴这么臭。
原来是陈米的大学舍友,如今在保定市工作。
那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胳膊下夹着个文件袋,站在院门边踟蹰了一下,才走进来。
他和陈米同是福建人,起初因着一口乡音,很快熟络起来。
那会儿他带着陈米进动漫社、去漫展、拉进汉化组。大一的陈米,就像块木头,在这样的世界里,偏生抽出了一朵花。
这同学挑挑拣拣,没挑出一个想要的,话倒不少。黄灿喜很快察觉,他不是来拿东西的,而是来找个听众。
“他爸妈有病,天天逼他喝符水。”
“有一阵子,他很久没来学校,我们才知道被锁在家里,同宿舍的差点去报警。”
院子里只剩秋风拌着落叶,飒飒扑面。
连平日不冷场的东东,也罕见地没有搭腔,只垂眼在一旁,把箱子上的胶带一圈圈按紧。
这人却滔滔不绝,把陈米父母的做法一件件数落。或许因毕业后联系稀疏,他的话里夹着记错与矛盾,前后并不对上。
吴道源提到他,他却不提吴道源。
“妈祖都喜欢打游戏、穿漂亮衣服,他爸妈却觉得这些东西会带坏他。”同学苦笑,“就这样把他锁起来,不许碰手机。可他那时候,都已经二十二了。”
话到这,他停了下来。手在纸箱上胡乱翻找,眼神落在这,飘到那,却没有一处能停。
“他……死因是什么?”话零零碎碎地从他心底挤了出来。
“失足,被海卷走。”东东抿着嘴。
“哦。”只是一个极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紧接着,他脸上浮起一丝笑。
他没有再问什么,离开了,什么都没带走。
第二个人爽约了。
听说地址是在保定的米北庄村后,突然改口,说家里没地方放。
处理好物,就要开始处理“人”。
周野说过,要抓到无脸纸女,必须先找清它的“名”和“形”,摸出它的根源。
可米北庄一年到头死人无数,谁也说不准是哪只野鬼中标。
“昨晚那靓女小腿蹬得那么起劲,怎么看都不像寻常孤魂。”
东东的话,不无道理。
黄灿喜皱眉:“可我翻过陈米的论坛和动漫社的聊天记录,他就是个普通宅男。除了吴道源,也没见他跟什么高人搭过线,又哪来本事把厉害的妖魂哄进纸人里?更何况,妖为什么会答应?”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东东也不过比黄灿喜早进ECS三个月,风水玄学懂得有限。
“你没来之前,顾添乐又总是不在,我每天都要接受老板的智力问答。”
他说到这,叹了口气,像是终于憋不住似的,手心忽然覆了过来。
“接下来就靠你了。”
黄灿喜吓得赶紧甩开。原来周野这“考考你”的怪癖,竟然一直都有。
瞎扯着,两人迎面撞上一大爷,被问上哪去。
黄灿喜笑呵呵:“想打听这附近的传说。”
这话一出口,两人屁股就注定粘在石凳上。
“你们想听故事?找我准没错!这村子上下五千年,我门儿清。”
大爷咧嘴一笑,“先考考你,知道河北地处哪儿不?”
黄灿喜有点懵,望向东东。东东接收到她的求救信号,乐到没边,将这话茬全盘托下,
“叔,我知道。华北平原,挨着燕山太行。”
“好嘞,你看老师就是老师。”大爷眉飞色舞,“河北这块地儿,京畿要冲,兵家必争。过去皇帝祭天祭祖,都跑这儿来。你们来河北,白石山去没?大茂山呢?北岳庙,奶奶庙?都没去过?唉——白瞎了!”
“这地儿,石头能成精,山里有怪,佛道两家炼丹修仙,啥都有。”
黄灿喜边听边记,偷偷心里骂了一句周野。
这人电话里喊得惊天动地,催他们当天飞过来,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结果呢?就只是因为一个人拗不过热心大娘,硬是被人塞了件大红花秋衣秋裤而已。
这咬牙赶来,别说旅游了,现在她魂都快离体了。
“还没来得及呢……等过几天吧。”
说到这,大爷忽然有事,拍拍裤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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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喜心里刚松口气,还没来得及站起,她俩又被继承到另外两大娘手里,大娘手里做着纸花,正无聊。
“什么?米北庄的传说故事?”
“这地方可热闹了,什么五大家仙,晚上还能听到宋辽两军在打仗呢。”
黄灿喜记笔记的手一顿,抬头追问:“听说这地方以前战乱多,所以战神、石神、城隍庙特别兴盛,这附近有吗?”
可她问完这句,也不知道是没说明白,还是没听清,大娘直接跳过去。
“你们去雄县的古战道看看吧,我二姐的闺女就在那儿卖票,我这就给你打电话。”
说着掏出手机,真给她俩打电话去。
大爷大娘的话零零散散,有时答非所问,好在黄灿喜和东东两人,一个会听,一个会问,一下午拼出了个结论。
——米北庄曾经供过土地神。
两人都有些吃惊。按理土地神庙必在村口或大树下,可她们昨天来的时候,眼睛扫遍村子,什么都没有。
而且村民提起这事就支支吾吾,不愿多说,像是避讳。
这下麻烦了,陈米的事还没理清,又牵出米北庄的隐秘。
小地方没报纸,消息全靠嘴传;如今口不愿开,只能托关系去复印点资料。
八十年代后,国家鼓励编纂地方志,记录历史、姓氏、习俗。
然而直到2000年前后,《村志》的热潮才覆盖全国,而米北庄被正式记录的历史,也是从2002年才开始。
消息的来源已定了性,米北庄村的《村志》内容,大多是发展史、规划,如何成为“中国殡葬第一村”。至于志怪、传说,就更为敏感,鲜少提及。
最为特殊的,是小孩失踪被拐的案件,比别些地方要少。
或许也和村里晚上十一点不在外面逗留,这一不成文的村规有关。
而最关键的土地神,却在《村志》里悄悄“隐身”。
黄灿喜躺在院子盯着复印件,风一吹,字迹在眼前挤成一团。
她上下眼皮打着架,风再一吹,手一松,轻飘飘的一张复印件就顺势盖到脸上成了眼罩。
她就沉沉睡过去。
待意识逐渐回笼,朦胧之中,她仿佛被置入一片无边的黏稠之海。
天地褪尽形色,只余下不断崩塌、又在寂静中重塑,仿若从未真正存在,却在此刻以古老而不可名状的方式涌动。
她的身体也失去了重量,不再是血肉与骨骼,只是游离在其中的一点意识。
四周辽阔得没有边界,空洞而死寂,世间一切声音都被吞没。
她并未选择,却被某种律动引领。
身体自行迈开步伐,仿佛顺应着天地的呼吸,缓缓向前。
脚下明明是虚空,却激起一层又一层流光涟漪,她如同朝圣者在无形圣路上的跋涉。
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看见另一道身影。
孤单而渺小,却在这片空无的海上,独自伫立。
黄灿喜张开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周野……这是梦,还是现实?”
“我该去哪?”
14. 第 14 章
周野望着她,笑容温柔得不像话。
黄灿喜瞬间就明白,自己在做梦。自打进了ECS,她从没见过周野笑。
这人是温柔的,哪怕她和东东把ECS的天花板掀了,他也不会骂一句。
可他身上总带着一股不通人性的呆气。她拐弯抹角地损他,他还一本正经地回句“谢谢”。
如果说东东是鬼,那周野,会不会是还没长回灵智的鬼?
想到这里,她嘴角不自觉上扬,主动去牵他的手:“路在哪,周野?”
又学着他在哀牢山时的语气,轻声说:“回去吧,周野。”
话音一落,世界轰然崩塌。她和他同时化作一滩水,溅散无形。
再睁眼时,她已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毛毛被。
她往里一缩,余光却瞥见旁边另一张沙发上,也睡着一个周野。呼吸均匀,神色安恬。
夕阳从窗外斜斜洒入,在墙面上晕开一块淡紫色光影,把两人的轮廓拖得又浅又清晰。
黄灿喜骨子都酥进沙发里,心想:无论梦多恐怖,终归只是梦。
她拿起手机一看,竟睡了两个多小时,又到吃晚饭的点。
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正要出客厅,眼前一幕却让她傻了眼。
她奶奶和陈米的魂正坐在东东身旁,帮他捶背捏腿。东东则悠悠闲闲,翻着陈米的漫画。
黄灿喜摇摇头,“见鬼了。”
转身就撞上周野。
她揉着太阳穴,特地瞥了一眼他的嘴角,才放下心来。
“老板,太可怕了,我最近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心理医生还放假不上班。”
三人磨磨蹭蹭出门吃饭,正巧遇上村里绢花大户的厂长。
厂长一听他们要去隔壁派乐汉堡,眼睛瞪大:“你们干么呀?!”
“来保定吃汉堡?扯犊子咧!来我家吃!”
“我们要去吃汉——”
黄灿喜手疾眼快,一把捂住周野的嘴,干笑两声“哈哈。”
她是真怕了,周野这情商真是感人。
“走!”东东笑得眼睛都眯成缝,当场和厂长大哥二弟起来。
周野凑到她耳边:“你不是想吃汉堡吗?”
黄灿喜压着他肩膀踮脚,压低声音:“今、晚、偷、偷、吃。”
转眼圆桌一摆开,保定烤鱼、总督豆腐、鱼香肉丝、牛肉罩饼……八个核桃齐刷刷上桌。
哪怕东东设定上是他们老师,但放在这桌子上,三人就是小辈,被一群长辈轮番劝:“大学生还小咧,多吃点,长身体。周老师,今年多大了?结婚没?”
黄灿喜心里想着汉堡,屁股刚落下时还想着最多八分饱。
结果碗里越堆越高,再抬头,肚子撑得她不得不站起来消食。
米北庄村的店多是前店后厂,夜里机器不停,绢花就在“嗡嗡”的声浪中织成,一浪压着一浪,和院落巷子里老鼠野兽钻行的窸窸窣窣混杂在一起,竟自成一派。
她揉着胃在院子里闲逛,正欣赏晾晒的绢花,忽然听见大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走过去一看,厂长的妻子也赶来,“估计是拍视频的外地人迷路了。”
米北庄村的路灯高,雾一大,光被吞得发昏,外地人确实不好找路。
可两人推门一瞧,门外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
黄灿喜探头左看右看:“没人啊。”
厂长夫人笑笑:“估计走了吧。”
望着黄灿喜没有丝毫防备的眼神,她还是忍不住叮嘱:“晚上要是有人敲你门,你可别开。”
黄灿喜哈哈一笑:“不怕,坏人来了我一个能打三。”
厂长夫人摇摇头:“就怕不是人。”
她指着一个方向,“我老公告诉我的,九十年代的时候,津雄高速和043省道那有个狐仙祠,后来征地需要,就把它推了。”
说到这里,她迟疑了一下。
“本来说换一个地方,但是阴庙款不好下,以前这块地大家都穷,也就没闲钱再建,后来村里做起殡葬买卖,出了名,富起来了,谁都没再提起这件事。”
“大家都想往前走,能别回头就不能回头。河北地很平,哪里都能来,哪里都方便去,四四方方的,走错路了也不用回头,一直走,也能走对。”
“狐仙祠没了后,里面的小狐狸的魂就跑了出来,晚上在街上乱蹿,晚上十一点前回家,别开门,可能也有这个原因吧。”
黄灿喜心里一震,没想到米北庄竟还有这样的历史。
她忍不住追问:“那位狐仙娘娘叫什么名字?”
“记不得了。”
她不死心,“linbu?阿布,是叫阿布吗?”
厂长夫人听后却笑了,“应该不是这个。”
“我是福建人,我以为你喊我妈妈呢。”
她笑着离开,留下一个满脸复杂的黄灿喜。
黄灿喜犹豫回头,周野竟神出鬼没地站在身后。
想起那个诡异的梦,她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会喜欢你妈吗?”
俄狄浦斯情结,又称恋母情结。
哪怕陈米的母亲如此反对他的爱好,他依然会在妻子身上寻找理想化“母亲”的影子。
难怪需要遗物整理所,原来所有人都有不愿被别人看到的一幕。
“陈米难道是把米北庄的野狐仙寄在他的纸人妻子上?”
自打来了这里,她怪梦不断。要真是狐仙作祟,也就说得通了。
“我想……这片地原本有过土地神,护春耕秋收,保一方平安。
后来米北庄村的产业链变了,村民不再需要神灵。推祠建路,成了必然。
可又怕惹怒狐仙,于是留下那些像自保一样的‘村规’。”
她一口气推理完,却没听见周野的回应。抬头时,正撞进他炙热的目光。
哪怕他不言语,那目光里的肯定也让她忍不住想更进一步。
“我一直想,纸人怎么才能驱动,但又总觉得哪儿不对。
“原来寄魂不是终点,而是过程。
“陈米用的是福建乩童的方法,先请神入纸,再请神上身。”
周野抱着手臂倚在门上,低头轻轻笑了一声,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狐仙就算失供成孤魂,也不是陈米这种门外汉能困住的。
它是自己愿意进的。神龛再小,也是个遮头的屋;一炷香再弱,也是条香火。”
他顿了顿,歪头打量一脸认真的黄灿喜,口无遮拦,“黄灿喜,你怎么突然间开窍了?”
黄灿喜正沉迷在推理热里,冷不丁地被他一把揪出来,
“当然是以图搜图,你那天问我供品摆法,我转头就去搜了,说是闽南那边的。”
“老板,时代变啦!”
这里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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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哀牢山那种深山老林,当然要巧用现代科技。
周野没听懂,却没逃过她眼底的得意。他不知为何,见黄灿喜笑了,自己也跟着笑。
黄灿喜却“哈哈”两声,捏上他的嘴巴子,“别笑,求你别笑。你一笑我就害怕。”
周野果真收了笑,眉头微蹙,不解地把她的手摘下,反而握在掌心:“那我们出去吗?偷偷——”
“吃汉堡去。”
黄灿喜眼都直了,这会儿谁还吃得下汉堡。
白天集市的影子已经散尽,进货的货车装满彩色的殡葬用品,从市场街驶上043省道,往各地去了。
他们赶在店打烊前买到汉堡。
热乎乎的汉堡握在手里,换来了亮晶晶的眼睛。
黄灿喜笑眯眯地掰下一小块,剩下的塞给周野。
周野几口吞完,回头发现她还在盯着那一小块发呆。
“你不吃吗?”
黄灿喜被他的目光唤回神,眼直勾勾地看着手里的那小块汉堡,叹了口气:
“我小学的时候,奶奶死了,可她一直跟着我。
我跟别人说,慢慢就没人愿意理我,到最后理解我的,只有何伯和我的心理医生。”
她低笑一声,眼神柔和。
“我那会儿收集了一大堆肯德基、麦当劳的优惠券,可没朋友陪我去。
“后来何伯知道了,硬是一口气陪我把券全用完。
“那个月差点没交上房租,嘿嘿。”
她咬下一口,“汉堡真好吃。两块面包夹点肉菜,还有饮料和小菜,什么价位都有。”
“现在想想,幸好奶奶跟着我。
“她死的时候,我太小了,烧不出什么大房子、大家电。她要是在下面受欺负怎么办?
“活着时我没法让她吃汉堡,生病时我没法给她用好药。如果哪一天她彻底离开我的话,我要烧很多金元宝,纸扎给她,让她在另一个地方也能财富自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她将最后一口汉堡送入口中,唇角弯起,笑意浅浅。
酒窝漾开,像春水绿波,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明亮。
风忽然掠过,吹乱了她鬓角的发丝。
周野看着她,目光竟没挪开,直到心里像被绊了一下。
他本该移开眼睛,却不知怎么,手先伸了出去。
伸到一半,进退两难,只得僵硬地拂去她嘴角的面包屑,
迎上那点子疑惑,他嗓子有点哑,“……祝你成功。”
黄灿喜笑意更深,轻声回:“谢谢。”
米北庄村最后一家店的灯暗下的瞬间,整条街上的灯笼忽然齐齐亮起。
白日的集市散尽,夜晚的鬼市接踵而来,天衣无缝般自然。
雾气弥漫,灯火隔着一层细纱,虚虚浮浮。只有鬼,只有“不正常”的东西,才容许在这样的光里出现。
雾浆里的影子起起落落,像有人在招手,轻声邀他们进去。
未知总是最可怕的。
周野忽觉脑后一阵风,猛然回头,抬手正好制止住那块砸向后脑的石头。
他语气震惊:“你又想拍我?”
黄灿喜眨眨眼,眼神无辜。
她低头,唇轻轻贴在他制止住她的手腕上,脉搏跳得分明,发丝拂过他的手臂,痒得他一瞬僵住。
“不行吗?周,野。”
鬼市开始了。
15. 第 15 章
她像只妖。
甜只是她的皮,骨头却是艳的。
温热的脸贴在周野的手臂上,灼得他眼都眯起来,却没有收回手。
黑色发尾黏在她的脸上,给她白瓷般的脸添了几道惊心动魄的裂缝。
周野盯着她,想把她看穿,低声吐出:“不好。”
“不好?不是‘不行’?”尾音懒洋,却妖媚得像钩子。
“老板、周老板、周老师,你是不是会读心?为什么我想什么都瞒不住你?嗯?”
她笑吟吟,手里砖头被她捏成碎石,“沙沙”落下,“这样‘不~好~’。”
周野眼眸渐深,手上力道不自觉收紧。
“诶——老板松手,我手痛。”
黄灿喜眉头轻蹙,眼带委屈地偷瞧他一眼。
周野果真松开,眼里的疑惑逐渐散去,像找到了答案,忽然笑出声。
那笑不同于往常温润,而是彻底放开的畅笑,像是看见什么荒唐好笑的玩意儿。
“黄灿喜,你别这样。”
可黄灿喜像是中邪,愈发逼近,几乎要钻进他怀里:“周野,那个瓦片,问你你也不肯告诉我,你是不是也有?”
周野笑到往后仰,把她推开,收声时仍抿着嘴笑,余光瞥她:“你把委托人父母打进医院的事——”
一切都如倒带般猛地抽回。
黄灿喜眼睛瞪圆,从周野身上爬出来,“老板,你怎么在这?”
“我们两?我们两怎么抱在一起?啊——?”她抽气,她不可置信,她搓脸发疯、茫然四顾,“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去买汉堡吗?汉堡呢?几点了。”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忙。
黄灿喜就这么在周野面前,将自己全身上下六个口袋全翻了个遍,甚至有一个口袋还破了个硬币大小的洞,她又灰溜溜地塞了回去。
“哈哈。这地方风水不好,我自从来了米北庄村之后,总会失去一些记忆,你刚刚对我干什么了?我怎么会——?”
周野指着地上的石块:“你刚想砸我。”
又抬手指向自己的手腕:“还用我的手擦嘴。”
黄灿喜愣愣地盯着他,后槽牙磨得“吱吱”响,心里暗忖:哪天得让周野也尝尝“含笑九拳”。
周野瞥了她一眼,有点无奈,却收了笑。
“你找到狐仙的‘名’和‘形’了吗?”
黄灿喜立刻掏出小本本:“大家对这事都避讳不谈,是真记不得,还是不想说,我也不清楚。
不过……如果土地庙真在省道那一块,我倒有个头绪。”
“《村志》里不讲志怪,但是讲了一道历史。”
“传说在千年前,工匠挖宋辽战道时,挖出一块五彩的石头,视为奇石,供奉在雄县某处。零几年,北京的专家大队来考察,发现那奇石不过是一块发着绿光的铜矿石。”
“说不定,那石头被供奉在米北庄村的村头,大家给一块铜矿石供奉了千年的香火。”
她说到这里,又觉得神奇,“一块石头被供奉千年,真的会诞生怪力乱神吗?”
“当然。”周野撑着脸,静静听她推理完,才开口:“石头不会生神,是人给了它灵。
“有人就有信仰,有信仰就有念,鬼神便在念里活,也在念里灭。
“所谓正统教义,不过是把民间流传的东西收束成条理罢了。
“真正能让神留下的,不是庙,不是经书,是人一代代的记得。
“死亡并不是终点,被遗忘才是。”
纸灯在风里摇晃,光影落在周野脸上,竟像古旧壁画里的人影,模糊而澄明。
黄灿喜看着他,突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亲历过千年前的祭祀。
她不知道这人来路,也猜不透他经营ECS的目的。
杂志社让她当卧底挖料,可挖什么?这些东西,就算真挖出来,也没人能刊登。
黄灿喜深吸一口气,合上笔记本。
“我们把村支书抓了,逼他问出狐仙的名字吧。”
周野恍然大悟,眼底浮光,带出一丝惊喜。
吓得黄灿喜连忙打住,“想嘛呢!只是开玩笑,现在可是法治社会。你后面有人也不能这样来。”
“没人。”
“啧,总之得快点解决这事。”
狐仙一日不解,她就被怪梦缠身,心力交瘁。
她揽下去村口考察的活,让周野去村尾布阵乘凉,等她找到狐仙的名字,再一汇合,将它一网打尽。
周野几乎没多想就答应了,将她刚才捏碎的一块石头放回她掌心里:“收掌。”
黄灿喜顺从地合上手。
周野:“你给它起个名字。”
黄灿喜秒答:“麦辣鸡腿堡。”
周野:“……”
她正要笑,眉毛却猛地一跳。拳心里传来心脏般的鼓动,石头仿佛活物,在她掌心里怦怦作响。
她吓得张开手,只见那块碎石自己跳到地上,蹦蹦跳跳,像在回应她的呼唤。
黄灿喜目瞪口呆。
“只有半小时,它会带你去狐仙祠的旧址。别耽误。”
周野最后一句的声音还在雾里回荡,他的身影已然没入其中。
小石头在地上连跳几下,像只指路的雀子,带她前行。
没多久,她走到村口。
周围的纸厂、印刷厂、饭馆,此刻全都化作纸屋,高高垒起,层层叠叠。
纸屋搭出的街道笔直宽阔,橱窗里摆着琳琅满目的百货,走廊尽头甚至亮起电影院与咖啡馆的牌匾。
黄灿喜一晃神,还以为自己眨眼就回到了城里。
可小石子继续一点点跳动,最终停在一片平地上。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块普通的水泥地。
没有祠堂,没有古树。
看不到过去的影子,她抬眼越过纸屋,看到了电影院和咖啡馆后面零星的玉米地和几片蒙着绿网的“森林”。
她心里泛起难以言说的摇晃。
神灵不是因物而生,而是因人而生;不是因存在而永恒,而是因记忆而延续。
若米北庄人缄口,不再告诉子孙,十年、二十年后,狐仙会逐渐消亡。
可到那时,又会有第二个“某某仙”被记起,进入下一个轮回吗?
她正思索着如何联系狐仙,如何了结陈米一案,远远一望,雾气里竟浮出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陈米的父母?!
她猛地心头一紧。稍一回想,顿时明白——是陈米的舍友。
那人离开时神色不对,八成没想通,还是把陈米的藏身处告诉陈米父母,还是将陈米的内心剖出来,盛给他的父母。
两人风尘仆仆,脸上满是疲惫。竟不知从哪找来一辆三轮车,硬生生蹬着驶进雾里。
市场街在雾气中如梦似幻,两双眼里尽是迷茫,却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驱赶,让他们无法等到下一个日升。
黄灿喜心里一绷,又急又怕,猛地冲出去追:“陈先生!”
她高声喊,可雾气吞去了她的声音,也吞去了她的方向。
她四处找寻,也顾不上那些什么“十一点后不要在街上逗留”“不要回头”的村规。
“陈先生——!陈太太!”
喊声在纸屋间反弹,没人回应。
只有那些穿梭在街上的纸人,听到她的叫喊后,纷纷停下手上的动作。
有人停下了剪纸的剪刀,有人停下了编花的绳,甚至还有人停下了折叠冥钱的手势。
他们齐齐转过头来,直勾勾望向她这个“外来者”。
黄灿喜后背一凉,想起饭桌上,村民喝醉后说漏嘴的一件事:
“以前有吵架离家出走的娃娃,大半夜跑出去,第二天才在市场街街尾那棵树下找着。”
“可那娃娃吓坏了,饭也不肯吃,话也不会说。”
如果那小孩是看到眼前这景象,被吓到也是必然。
黄灿喜脸色煞白,弯腰捡起几块石头攥在手里。
四周越来越静。街上的纸人咧嘴笑得怪异。
空气像凝成了实质,沉得让人透不过气。
忽然——
一声悠长的唢呐自远方响起,拖着阴冷的腔调刺破夜空。
紧接着,鼓点如潮水般涌来,铿锵密集,铃铛声清脆相随。
那节奏像从天顶砸下,黄灿喜只觉得耳膜颤动,身子都被砸得生疼,她下意识闭眼抬手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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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家家户户的门窗此刻全闭合,毫无灯火。
手里砖头紧紧握着,却找不到目标。身后是模糊的来时路,眼前则是一片翻涌的影子。
恐惧攫住了她每一根神经。
“砰、砰、砰噔、砰隆——”
鼓点规律,像是古时某支无名战曲,澎湃又森冷,仿佛音刃,劈开浓雾。
她眯起眼,看清前方——
一台纸扎电脑,正蹦跳着向她冲来。
还未来得及惊呼,电脑身后紧随一行浩荡的纸扎大军的影子。
黄灿喜咬牙,猛地挥拳砸向那纸怪。
电脑轰然压扁,却爆出一团腥热血雾,猛地喷洒在她脸上和胸口。
她僵在原地,愣愣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
又掷出一块石头,血雾依旧溅入眼中,灼得眼白通红。
她下意识舔了舔,竟是甜的,带着滚烫的腥味。
唢呐、锣鼓、钹声越奏越响,夹杂着沉重的脚步声。
仿佛一支幽灵军队正踏着鼓点逼近。
随后,洗衣机、电视机、高铁,一个个纸扎接踵而来。
它们有腿似的,歪歪扭扭地扭动,像被灵魂塞进壳子里,在雾中跳着不知名的舞。
鼓点催动着它们,一队队,不紧不慢,追着黄灿喜而来。
纸人纸扎越聚越多,街道彻底失控。
她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心,眼见前后左右同时涌来大军,脚步一寸寸后退。
恍惚间,她瞥见那熟悉的纸扎兰博基尼与龙舟船,它们竟在雾中相撞。
一声轰鸣,爆出大片腥红血雾,直扑她面门。
血珠挂在她睫毛上,沉甸甸压下眼皮,呼吸都变得涩痛。
雾中,相撞的纸扎身躯竟抽出新的形态,旧的腿、新的手,东拼西凑成新的怪诞身影。
黄灿喜心底发寒,一边胡乱抡石头,一边后退,直到背脊猛地撞上冰冷的墙面,退无可退。
唢呐、锣鼓、钹声齐奏,曲调急促如狂。
纸人们从两侧的屋檐、门缝里爬出,咧嘴的笑脸在雾气中一张张亮起来。
她越害怕,它们越狂躁,仿佛在玩某种恶趣味的游戏。
石头耗尽,心脏跳到嗓子眼。
周野叫她别害怕,可这样的情况又怎能不害怕?
纸扎猛地扑来,像成群的蝴蝶,轻盈却疯狂,一层又一层将她裹住。
白纸贴在她脸上,紧紧黏住,遮住了眼鼻,像要把她整个人吞没。
迷茫间,她听到了纸扎在说话,
它们说:
“阿布,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
声浪叠咏,如唤醒的咒。
黄灿喜怔住,掌心忽然亮起一道柔光。
那是周野画给她的“胆大符”,光亮像呼吸般起伏,将血雾与阴影轻轻推开,竟真的让她心绪安定下来,“胆大”起来。
她不再害怕,纸人也逐渐趋于安定,她被纸人推举着越升越高。
脚下的世界纷乱成彩,嘈杂却虚幻。
纸人们手拉着手,环环相扣,将她托举到半空。
它们穿着最时尚的服装,却在空中跳着古老的舞蹈;口中吟唱的句子,像跨越时间的隧道。
“更高,更快,更多。”
“妈妈,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阿布,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
“更高,更快,更多。”
“别回头,别回头,继续走。”
“妈妈,妈妈,妈妈——”
呼喊一声声叠起,越来越急,越来越乱,像要把她的耳膜塞满。
她被推得越来越高,眼眸里满是眩晕。忽然喃喃出声:
“妈妈?”
下一瞬,那声音似乎从纸人、从她自己心底同时涌出:
“对啊,我的妈妈去了哪?”
16. 第 16 章 陈米,
“妈妈,你在哪?”
“妈妈,我是谁?”
“妈妈,我该去哪?”
四周寂静无声,黄灿喜却清晰听见某种呼唤,自极远处缓缓传来。
她一步步向前,光点成了唯一的方向,“双脚”在液面上划出蜿蜒的轨迹。
这里只有她。
直到远方浮现另一道影子,像符号般孤立在海的深处。
她才骤然意识到,她才是一个人。
周野回首,眼神疲惫,却依旧带着温柔的笑。
而透过他的眼睛,她却看到更疲惫的自己,骨骼裸露,碎肉摇曳,灵魂如薄纱般随风消散。
七指相扣,自然而然,仿佛早已重复了千万次,他们一同穿越混沌的虚无,抵达尽头。
脚下逐渐倾斜,潮汐退去,平地化为某种起伏的肌理。
她低头望去,那并非土地,而是一张张皱折的五官。
他们正立在一具庞大的身体之上。
眼、鼻、口、耳……
一切都在昭示着,这是个正在酣睡的婴儿。
然而那半阖的眼睑下,却隐隐显露出一个头颅大小的凹槽。
静默,却极有吸引力。
黄灿喜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及的一瞬,恍若猿猴初通灵智,洪流般的意识轰然灌入脑海。
她脸色瞬间惨白,痛苦得连呼吸都是奢侈。
仿佛被整个天地的记忆碾过,身心同时被撕裂,又被迫重组。
当她再次睁眼时,眼神却澄澈懵懂,像初生婴儿望见世间,空无所执。
她怔怔间发现,自己正漂浮于天空之上。
狂风烈烈,脚下灯火幽幽,身体却不再属于自己。
黄灿喜心头一震,狐仙终于来了。
狐仙在哪?
在她身上。
她把身体“借”了出去,人与妖浑然一体。
只在刹那,她便知晓了狐仙的“名”,它的过去,它的当下,以及那尚未抵达的未来。
正如她推测的一般,狐仙源于一块自古战道里掘出的五彩石,被供奉千年,风沙侵蚀,本该无灵的石头,渐渐化作狐狸的影子,为这一隅之地扛下风雨。
当那年深夜,有孩子离家出走,徘徊在鬼市街头,身体被寻回,魂却散佚。
有人提议带去狐仙祠旧址,拜一拜狐仙。
第二日,孩子果然恢复,却一直念叨着想再见一次“狐仙娘娘”。
可大人们说,没有。
哪有什么狐仙娘娘?
这地方本就特殊,和怪力乱神牵扯只会徒增烦恼。人人都害怕沾上。
于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笑,只当作是孩子的胡话。
纸扎大军不再无序,像听令的士卒。
狐仙抬手轻点,纸扎便排队踏步,从空中齐齐跃下,宛如羚羊跳崖,落进各家各户的门内。
黄灿喜怔住,狐仙竟是在替陈米处理那些无人要的纸扎?
这一幕像梦似的。
人有善恶,妖是否也有好坏?
她看着,心底生出一种说不清的迷惘。
不过是一念犹豫——
风止云卷之间,一圈蓝火骤然迸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合围。
她惊呼未出,衣领猛地被提起,寒刃自胸口贯入。
没有疼痛,只有冷意,如幽兰般幽微沁骨,令她浑身战栗。
她惊愕不已,顺着刀刃望去,只见周野低眉。
眼中无喜无怒,慈悲与杀意仅隔一线。
他身上并非呆气,而是阅尽千帆后留下的麻木!
喉咙一堵,黄灿喜还未来得及呼喊,刀口处便源源不断涌出蓝银色的溢光。
光如泉水,似在寻主,凝聚于他掌心。
随之,纸人、纸品纷纷崩解,失去魂魄的外壳化为普通纸屑,簌簌坠落。
天地空旷,唯有一团狐狸般的荧火,在夜色里跳跃不息。
黄灿喜怔怔,胸口忽然一抽,刀便悄然消失。
眼看周野掌心合拢,那团荧火溅开,如铁花散射,随即泯灭归一。
只余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头坠落。
她连忙伸手接住,掌心里静静卧着一只小狐狸模样的石头。
它灼热如火,却不是外物在燃,而是热量从她心口流出,倒灌回她身上。
仿佛从寒渊中被抽离出来,心跳缓慢,却溢出化不开的情感。
“这是那块奇石,无人供奉,只剩这些了。”周野向她解释。
她猛地抬头,瞪向周野。
却见他手中,正收起一枚瓦片,正是狐仙操控无脸纸女时,夺走的那枚!
“周野,那枚瓦片!”
“黄灿喜,我替你保管。”
他嘴角微微一翘,羽睫下的眸子黝黑,深不见底,藏着万缕心思与秘密。
“要你保管?!你果然——”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噤声。
因为此刻,地平线亮起一道金色光线。
那是从043省道拔地而出的晨曦。
天——亮了。
一声鸡鸣嘹亮,万邪俱退,万物复苏。
米北庄村人陆续醒来,推门、开店、摆货,等候今日的客人。
市场街的街尾大树下,有人发现一对夫妻。
两人蜷在地上,被人拍醒时,眼神茫然,面色疲惫。
“陈叔,你咋睡这了?”
一个穿黑底银线唐装的小胖蹲在他们眼前。
东东眯眼笑着,趁着酒意上头,人也大胆,伸手拍得陈米父亲的脸“啪啪”响,
“陈米的行李我们帮着搬就行,你俩放心吧。”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两夫妻互相望着,喉咙哽咽,半天只挤出一句:
“……我来帮儿子搬家来了。”
陈米的父母,终究还是找到了他第三个家。
他们看上去老了许多。
似乎终于意识到,儿子的心里一直有一个他们从未懂过的世界。
可他们依旧没有承认错误,只是用一种矛盾而执拗的方式继续“爱”着孩子。
一边痛恨二次元带走了他,一边又小心翼翼地整理遗物。
一件件握在手里,既熟悉,又陌生。
那是儿子的切片,也是他们再也拼不回去的碎片。
那些曾经恐怖得能吞掉他孩子的东西,最后他孩子拥有了,却没能留住。
纸人被狐仙遣散,悄无声息地钻入各家。
有人诧异家中多了几样纸扎,却因新巧别致,反倒留下。
热闹散去,反而更显荒凉。
黄灿喜垂眼,望着手中那份报告书。
生平
死因
心愿
她一笔一划,平静写下陈米的一切。
直到“反噬”一栏,笔尖骤然停住。
她抬眼,越过人群与遗物,直直望向那个穿着风衣的男人。
目光尖锐而直白。
那天的汉堡,她和吴道源的交易,换来两条秘密。
第一条,陈米想在无脸女的脸上,画上他母亲的容颜。
第二条,周野拥有掌管生死的能力。
周野明明一早就知道陈米有自杀的倾向,却未曾阻止。
她缓缓闭上眼,后背倚在椅子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半晌,终于在“反噬”一栏,写下两个字:
周野。
秋叶飘飘,一切如常。
葬礼那天,黄灿喜去了。
她看到骨灰盒上窝着一只狐狸的影子。
一拨拨土盖上去,狐狸也被埋了进去。
直到地面重新抚平。
秋叶落下,叶子和他,都化作了泥土。
陈米的魂魄渐渐淡去。
他撕开水泥般的皮肤,拆掉钢筋般的肋骨,只留下那颗七彩的心脏,和缠满符咒的肠子。
他别扭地张开双臂,拢住父母一下,随即化作灰烬,瞬息散入万物之间,不留半点尘念。
那本烧焦的漫画书,把黄灿喜牵入过去。
二十年前,泉州米米村的一场乩童祭祀里,有个回乡人,不慎把一本《漫友》遗落在村口碎石地。
众人沉醉在祭祀氛围里,唯独他,像是命中注定般回头,在那片灰白的碎石地里,发现了一本五彩的封面。
他弯腰捡起的瞬间,世界忽地不同了,腐木上抽出了一朵柔软的小花。
米北庄的纸扎老板说,福建有客人订了一整套漫画纸扎和动画片纸扎,要烧给儿子。
他能收得到吗?
水泥地底,仿佛仍有一颗五彩心脏在缓缓跳动。
它或许还在另一个世界,不肯停下。
许多年后,《村志》里有几页模糊霉烂,谁也记不得那几页记载了什么。
笑着笑着,米北庄就这样翻了页。
保定米北庄很奇怪。
它像新与旧缝隙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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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道伤口。
田地与树林环绕,却在田埂上硬生生架起高架桥,工厂与学校嵌在其中。
夜幕垂下。
市场街两侧,机器轰鸣不止。
人却不能回头。
只能被人潮和灰雾裹挟着,往前——往前。
“路的尽头在哪?”
“一直走,别回头。”
“看到森森烟酒了吗。”
“那就是幸福家园。”
——陈米,
祝你投个好人家。
……
…
几天后,ECS办公室。
“东东,这个给你。”周野递来几本书。
东东一低头看见封面,当场嘴里射大炮,“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举着那几本同人本,满办公室乱窜,翻过沙发,跨越桌子,有氧运动一圈,最后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死死抱着宝贝们。
“老板,你是怎么买到的?!”
“找人买的。”周野回答,像是答了,又像没答。
那天漫展没买到的同人本,不知周野从哪打听到,托人弄来了几本。
东东看着封面,乐得像开了花,差点在办公室设坛上供。
黄灿喜斜了周野一眼,心里暗骂谁说周野不通人性?
她也从包里掏出一本递过去,“我也买了,不知道有没有撞。”
那天离场前她就有预感,第二天必然来不了,索性果断喊了代购。
东东感动得眼泪汪汪,拽着黄灿喜的小手,“灿喜,我要当你的爱堡!明天我请你去吃楼下新开的德克士。”
他脸上下着小雨,心情是激动的,也是复杂的。
他没敢说,其实自己也在通贩下单了。
黄灿喜笑得不见眼,“后天吧,我明天约了心理医生。”
气氛正好,门口突然“砰!”地一声巨响。
所有人一齐皱眉看去。
“嗨!咸鱼们,你们的沈哥哥回来啦!”
一个穿着宝蓝撞色夏威夷衬衫的人推门而入,拖鞋啪嗒,行李箱轱辘咯吱作响。
“稀奇了,这破地方楼下怎么新开了三家汉堡店?哈哈哈哈哈——”
几乎是一瞬间,除黄灿喜外,在场每个人脸色都瞬间变得像踩到狗屎。
黄灿喜愣住,再一看,满脸不敢置信,“沈医生?!你怎么会在这?”
她的心理医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还以为只是同名。
来人中分短卷发,头发看似不羁,实则每根都被精心打理过。
身着夏威夷衬衫短裤,不经意地露出两根又直又长的腿,脖子上还挂着旅行枕头,一看就能让人清楚,他是从哪来。
与记忆中穿白大褂、温柔耐心的沈河医生,竟是同一个人?
“灿喜,楼下的快递上写你名字,吓我一跳,原来你真的在这儿。”
“你咋跑来给傻子打工?哈哈哈——”
手一抖,就将行李箱上的快递盒送到黄灿喜手里。
沈河一见东东,两眼发光地粘上去,双手猛搓东东的小脸蛋,“哈!哈!哈!哈!哈!东东~你又长高了。”
“滚滚滚咕噜咕噜咕噜——!”
黄灿喜目瞪口呆,眨眼间,周野已经不知道遁哪去了。
ECS不愧是海澜之家,一月上两次班,每次都有新发现。
她叹口气,低头撕开快递箱子。
里面全是卷成团的废报纸。
她狐疑地合上快递,收件人确实是她,寄件人一栏却空着,只写着“张家界某县”。
再伸手一探,指尖触到一个木疙瘩。
掏出来,是一只半边的木质面具。
足足有十五厘米高,沉甸甸像块砖。黑漆斑驳,眼孔硕大,眼缘涂着朱红,额头刻着守护神兽的纹样。
靠近一闻,血与草灰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长年浸过祭坛的痕迹。
黄灿喜怔怔看着,心口隐隐发颤。
可就在她把面具凑近的瞬间,眼孔里,映出了不该看的景象。
——《纸人昏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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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站:湖南张家界-《卖鬼集》
沈(万人迷)河:“咸鱼们,你们有新的死了么订单,上路吧——哈哈哈哈哈!”
黄/周/东/顾:“……”
黄灿喜:“这次死谁?”
东东:“全家。”
17. 第 17 章
“死者刘米,男性,七七年生。
“一个月前,被进山探险的驴友群发现于八大公山的千米高峰坠落身亡。因地形险峻,尸体至今未能打捞。”
“死者杨米米,男性,刘米之子,零二年生。一周前,意外死亡。”
“就是这些。麻烦ECS将两人的遗物整理打包。”
便衣说着,将手中资料一合,递给旁边的沈河,口吻却陡然轻快,“沈医生,谢谢你带回来的特产,大家都说好吃。”
沈河微微一笑:“那真是太好了。”
两人言笑晏晏,自然得像多年老友。
黄灿喜看得狐疑,悄悄贴近东东,压低声音:“我还以为ECS是偷税漏税、不交五险一金,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公司。”
东东一本正经:“怎么会,都给你交上。”
黄灿喜笑不出来。这样的话,她不就交两份社保了吗?
正纠结怎么劝报社的人放她一马,却猛地一怔,脑中闪过什么,“啊!我知道这件事!”
声音太大,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她。
她急忙补了一句:“……是我朋友告诉我的。刘米和杨米米,好像是在同一地点坠亡的。”
便衣无奈摇头:“冬天山里危险,平时不对游客开放。杨米米被村民发现时,偷偷闯进了封闭路段,还带了绳索,看样子想爬下山。可惜脚下一滑,直接坠落。等想拦也来不及。”
他顿了顿,低声补充,“最开始猜测他是下去捡他爸的尸体。后来附近发现过熊的踪迹。又估计是慌乱躲避,才失足……这一家子,也算倒了血霉。”
只是倒霉吗?
一个普通人在山里失足坠落,本来就起不了什么水花。
可黄灿喜想起,有个业内朋友曾和她吐过苦水。
说一个月前,有人不断地朝他们报社的官微私信,一次又一次的骚扰他——
【我家人遭人陷害,救命。】
【我爸爸从小带着我躲藏,但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人生人,牛生牛,救救我和我父母。】
……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妈】
“太他x吓人了。”
朋友脸色蜡黄,眼神迷茫,似乎自己也在不经意间深陷其中,
“他每天都烦我。你也知道,我们做新闻运营的,私信都不能关,但是每天得处理上百条来源不详的人间疾苦。”
“放假补课的、大病筹款的、劳动仲裁的,大多人拒绝一两次,就熄火了。”
“可唯独这个叫‘寸土不让步’的网友,足足坚持了半个月。”
“最后我看不下去,就问他详情。”
“可是他开口就给我讲神话故事,x的,给我整无语了。”
“原来是神经病。”
现在看来,不是杨米米放弃寻人,而是根本没法再寻。
便衣见她神色复杂,心里奇怪这位新人妹妹是哪位,他望向沈河:“虽说没到两年,但那地方下去险之又险,神仙都难活,活下来的几率也就万分之一的可能吧。”
沈河只是淡淡一笑:“哈哈。”
没有机会了。
此刻刘米和杨米米的魂就站在她眼前。
他们头上戴着巨大的面具,和她之前得到的半块极为相似;身上青紫交错,还带着浓烈的草药味。
那些汁液像墨水一样在皮肤上晕开,勾勒出古怪的符纹。
黄灿喜抿紧嘴唇,还是问出了心里最怕的那个问题:
“杨米米的母亲呢?”
便衣答:“失踪了。两年前忽然不见踪影。刘米死前一周,刚替她办了死亡证明。眨眼刘米就跟着去了。所以也有人说,刘米说不定是殉情。”
“灭门啊……”东东低低嘀咕了一句。
便衣见时间差不多,和沈河又客套几句,便起身要走。
临出门前,他还特意回头叮嘱:
“这案子情况蛮复杂的,ECS的各位在整理遗物时,如果发现别的东西,千万不要对外泄露。遗物打包好后,直接送去社区代管,麻烦你们了。”
周野神色淡淡,答得很干脆:“ECS的员工不会泄露死者的隐私。”
便衣笑了笑,似乎想起什么,又顺口问周野哪天有空,说局长想请他叙叙旧。
黄灿喜没心情听这些,眉头拧紧,脑子里仍翻滚着刚才的那些信息。
她随意扫了一圈四周,愈发觉得心里发凉。
这屋子很旧,大约有四十年历史,却收拾得干净整洁。
一楼开着小饭馆,平日游客不少;二楼堆放食材塑料盒和一些杂物,也是这家三口的生活区。
本该是个温暖的小家,可如今满屋浮着浅浅一层灰,像是已经空置许久。
可问题是,在他们ECS进来之前,似乎已经有人搜查过一遍。
黄灿喜眯起眼,盯着角落里一个塑料盒,灰层断开,明显有过移动的痕迹。
仿佛有人取过东西,又草草放回去。
她心里一叹。
精神疾病也好,殉情也罢,一时半会谁都难下定论。
她转头瞥了周野一眼,忽然没头没脑来一句:
“快过年了,你不会让我过年还得出差吧?先提醒你,过年加班工资可是三倍的。”
她伸出三根手指,语气认真。
可说完,她心里却又揪了揪。
快过年了,却始终不见何伯回来。
不担心,那是骗人的。她攒了好多话,想要问他。
周野终于停下手里的罗盘,抬眼上下打量黄灿喜一圈,忽然冒出一句:
“你有钱买衣服吗?”
黄灿喜愣了,狐疑地眯眼:“问这个干嘛?”
“去旅游。”
“现在?”她小脸一垮,心里盘算着还有工作没做完,语气里全是不情不愿。
“现在。”
周野表情认真,不像是开玩笑,她察觉到不妙,迟疑问道:“我们俩?”
“我们三。”沈河不知从哪扑过来,整个人挂在周野身上,像条被扒了骨的咸鱼。
周野余光一瞪,肩膀抽抽,把沈河抖落。
“黄灿喜,你——”周野刚要叮嘱几句,却看见黄灿喜正眼巴巴地望着沈河。
“沈医生也去?那我也去。”黄灿喜笑得像春天的花,“认识沈医生这么久,都没机会和沈医生一起旅游,好期待啊~”
“我们这次去哪?”
“一个深山里的煤油灯旅馆,你听说过吗?”沈河微笑,眉眼温润。两人笑得一派和谐。
周野摸了摸后脖:“?”
……
次日一早,晨光熹微。
黄灿喜拎着背包踩着嘎吱作响的雪,出酒店门便看见车子前站着一个周野。
她捏紧背带走过去:“沈医生呢?”
“他先去旅馆等我们。我们要先去另一个地方。”周野瞥了他一眼,淡声回。
“哦。”她应了一声,绕开他,从另一边上车。
车子徐徐驶出,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车厢里却安静得过分。
一向最会唠嗑的湖南司机也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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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股冷气场毒哑,最后实在受不了,啪地打开收音机。
音乐悠悠扬扬地晃在车厢里。
黄灿喜闭上眼,靠着座椅养神。车在高速上飞驰,不知过了多久,她再一睁眼,天地已变了模样。
原本笔直的大道早没了影子,取而代之的是蜿蜒曲折的山路。雪压在树梢,随着疾驶的车身纷纷抖落。天地一色,远处的山峰若隐若现,雾像呼吸般吞吐,视野里不见半点人烟。
“叔,现在到哪了?”
司机打了个呵欠,反应慢了半拍才开口:“刚过龙潭村,再有四十分钟就到。”
他抬手指了指前方的山岭:“这地儿冬天啥都没有,你们跑这来干嘛?昨晚下了雪,去天子山坐索道,看雪景,才叫美。”
黄灿喜被说得一怔,打起精神陪司机搭话,一边时刻盯着前路,生怕司机疲劳打盹,把他们几个直接开下坡去。
余光一扫,正好看到周野缩在另一边车窗,眼睛阖着,呼吸悠长。凭她的经验,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在假睡。
等到离终点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周野忽然“诈尸”似地睁开眼,开口让司机在这儿停下。
“这儿?”司机一愣,满脸写着古怪。
黄灿喜也莫名其妙。可周野给黄灿喜递去一沓钱,硬是把司机后半截脏话都捏进喉咙里。
黄灿喜赶紧付了钱,跳下车追上去。
只见周野立在雪地间,掌心扣着一只罗盘,铜针微微颤抖,表盘刻着她看不懂的笔划与密语。
她明明能推理出一个人半生的脉络,却推不出他一丝一毫的来处。
这人身上没有味道。没有来源的东西,自然也就不会有去处。人亦如此。
长风衣下,是雾霾蓝的高领羊毛衫,休闲裤把双腿捆得笔直,一直落到一双马丁鞋上,全不像是来爬山的装扮。
他立在奇峰怪树之前,雪压枝头,似要将人吞没;他却也如山谷里的一根石柱,沉默伫立,被风吹,被雾缠,和这片天地一样沉默而永恒。
风卷过他的发丝与衣领,却带不走分毫。
雪气扑面而来,冷得像无数细针扎入皮肤,直钻进鼻腔与胸腔。呼吸之间,是湿润而生硬的味道,带着山林腐叶未化的气息。
寒意顺着喉咙一路压下去,她吐出一口白雾气,顷刻被风卷散,像是在与整座山交换呼吸,吸进的是山的寒冷,吐出的却像被山夺走的一部分体温与灵魂。
石壁裂缝间,一株孤松直指天际。
黄灿喜顺着望去,心底忽然一沉。
她在哪?还在人间?
一座座染雪的墨色奇峰,从云雾深处拔地而起,错落有致,矗立于天地间。
雾气翻涌,雪光摇曳,山峰远远近近,真假难辨。
她屏住呼吸,只觉自己不过是一片随风飘摇的叶子,在这浩瀚山海中无处着落。
她怔怔地向周野走去。
不知是不是海拔太高,她的双腿越来越沉,每往山里走一步,脚下就更重一分。
张家界不缺神话与传说。
会不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早已布满妖、灵、怪?
她拍了拍被冻僵的脸,强制回过神来,又反手去摸背包。
指尖冰凉,心情犹豫,脚步和呼吸都骤然停住。
全身心都在告诉她——
不要再往前走了。
雪花飘落间,她忽然想起,在奶奶病发前,她独自出门玩的路上,也听过这个声音。
事隔多年,那个声音又再一次活跃——
黄灿喜,不要再往前走了。
18. 第 18 章
她仍琢磨着方才的声音,周野冷不丁开了口,将她的思绪拽了回来。
“你冷不冷?”
“什么冷不冷。”黄灿喜一抬头,就见周野不知从哪变出一个纸袋。
她狐疑地盯着他,伸手一抽,竟抽出一件冲锋衣。黑白相间,企鹅配色,吊牌还挂着。昨晚不见人影,原来是去买衣服去了。
“给你的。山里夜里冷,可能要在外头过夜,人会冻死。”语气依旧不冷不热,却难得有人味。
“真亏你有这个常识。”黄灿喜心里忽地亮堂,像雪地里闪出的微光。她叹口气,手指摩挲着衣料,没推辞,顺手撕了吊牌,直接在他面前穿上。衣服大小正好,正如她初到ECS时,那双正好的鞋子。
她低着眼皮,无意间扫过脚后的雪地,那里空无一物。
轻点两下脚,把鞋底的碎雪抖落,又悄声收回视线,转向周野。
她像只扑腾的蝴蝶,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举起双手,“哇啊,正好合身。”她笑眯眯的,“真暖和,老板,你怎么眼光这么好?”
周野却有些局促,“你心情好点了?”
“特别好。”
周野的目光抓着她的身影,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终究没开口。
雪地寂寥,他只默默带着她往前走。十分钟后,脚步停在一个坡下。
黄灿喜眯眼打量四周,很快就明白周野为何在这下车。
他说的“有事”,竟是带她来命案现场。
围栏低得胆颤,只到大腿的位置,几株七扭八歪的老树横在一旁,枝桠在风里抖得让人眼花。
风自脚下的深渊呼啸而上,裹着雪雾和冷意,直扑在脸上。白与灰交织,雾气与雪色搅成一体,眼睛根本无法判断下方有多深。
她弯腰拾起一块石头,顺势丢下去,久久没有回声。
听便衣的描述,她还觉得残忍。如今身临其境,才知道他们如此快下定论的依据——这地方确实神仙都难活。
她不过俯身前探了一寸,手心就冒汗。风稍大一些,她甚至担心自己会不会就这样被卷下去,尸骨无存。
耳边“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猛地回头,见周野正从背包里抽出攀岩绳。
他动作平静,打算下去一样。
黄灿喜心口一滞。
她知道这行当危险,可没想到周野疯到这个地步,怕不是想亲自去捞尸。
心里叹气,伸手向周野讨要,“你给我,我下去。这地方不知道有没有野兽毒蛇,必须得有一个人在上面看着绳子。”
周野在米北庄村的表现不尽人意,她担心这人又偷偷藏东西。
米北庄村的那一刀实在过于震撼,她现在心口都在发凉。
“那你小心落脚。”周野一如既往答应得爽快,惹得黄灿喜忍不住猜忌,这人是不是又想坑她。
黄灿喜低头检查绳索,好东西,比自己随身带的结实许多。她咬了咬牙,嘴里忍不住嘀咕:
“老板,你可别突然坑我,我可是设置了十封定时邮件——”
“快下去。”周野握着绳索,两只眼都在催她。
黄灿喜调好对讲机,手心紧攥绳索,脚一点点踩着湿滑的石壁往下。神经绷得死紧,不敢松一口气,心跳被她硬生生按住,只敢把注意力分散到四周。
岩壁密布藤蔓,树根裸露,像从山体里硬生生伸出的筋脉。
或许是冬天的缘故,虫鸟都销声匿迹,一切寻常,寻常得过了头,没有尸体,没有异常。
风掠过她额头,将冷汗衬得更凉。忽然,脚下触到实地。
她愣了下,竟是一个能容七八人站立的平台。
她按下对讲机,声音颤抖,“我直线下降大概三十米,踩到一块平台,上面有些黑色污渍……没见到杨米米和刘米。要不要再下去?”
话刚落,余光里却闪过一抹红。
那布条就像从岩缝里长出来似的,鲜红欲滴,像是山的血管。
对讲机里周野的声音透着电流噪音,“找找出口。”
遥远又模糊,她根本无心听进去。
她的眼神牢牢粘在那红布上。
那上面的纹路,竟和刘米、杨米米魂魄上的刺青相似!
心口“砰”地重重一跳。
她伸手去扯,布条纹丝不动。再咬牙用力,碎石簌簌而落,风声骤然尖利。
她索性松开绳索,双手死死攥着,猛地一拽,红布终于被扯动!
山发出隐约的闷响,碎石雨点般砸在她的肩背,又滚落进深渊。
她手指扒开剩下的石头堆,呼吸骤紧,惊呼出口:
“有个密道!”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重得像灌进喉咙。
而血腥之外,又裹着草药与香灰的气息,熏得她眼睛发酸。
外面那摊血迹,不过是表皮,这里的血,正沿着密道,绵延进更深的山腹。
她心里震撼,难以用言语去形容。
这洞俨然不是人工雕琢,张家界地质以石英砂岩为主,亿万年的风化、流水切割,才塑成今日这般奇观。石灰岩区又遍布溶洞,幽深难测。但这洞口又是如何形成?又通向哪里?
听说这附近的山民崇尚自然,将先人葬于山腹绝壁之中,称为“悬棺葬”。
或许她找不到刘米、杨米米,反倒打扰到十几具早已风化的白骨老前辈在这歇息。
对讲机“滋啦”一声,周野的声音带着金属回音,听起来却格外无力:
“上来吧。洞口弄开就行,别落东西。”
“但是……”
“上来。现在不是时候。”
他说得笃定,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黄灿喜心里骂了一句,周野比张家界还神秘。
她犹豫了几下,还是听从了。
离开前,她将那条红布塞进了口袋,攀着绳索艰难往上。
破天荒,她眼前伸来一只手。她撇了撇嘴角,却还是一把抓住:
“下面有密道,你一早就知道的?”
“刚才才知道。”周野的声音比平时还要少。
黄灿喜挑眉,盯着他脸色发白,不由关心道:“你没事吧?是高反?还是贫血?”
她在哀牢山也见过同样的脸色,此刻心口不免发凉。
周野只是摇了摇头。
二十分钟的车程,硬是走了一个多小时。脚下雪声簌簌,乡道越走越窄,左手是山,右手是云。如此险峻之地,竟然还修出了一条水泥路,像是山体的生长纹。
这地方这么难走,若不是心怀目的,谁会来?
她一边抱怨,一边被山风刮醒,猛然脱口:“刘米……不会是这附近寨子的人吧?”
周野淡淡点头,脸色薄得像纸。
他们今天的目的地,是八大公山上的苗寨——帕家村。
帕家村在深山之中,无信号,无电,与外界的联系只有一座公用电话。若不是几年前有个爬山博主误入发了帖子,也不会有人知道这的存在,更不会有人夏天来避暑探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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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来,他们三实属奇葩。
水泥路早已不见,只剩积雪覆盖的山道。穿过林木深处,雾气缠绕间,终于见到人烟。
寨子依山而建,溪水环抱半圈。杉木枝间若隐若现的吊脚楼,灰白寻常,像是天地间顺势生出的骨节。
村口立着一块斑驳木牌,刻着“帕家村”,苔藓攀附;几盏煤油灯吊在旁边,油火跳动,空气中混杂着煤油味与潮湿的木气。
好普通的一个村,好普通的一个旅游村。
黄灿喜眨眨眼,不知是不是期待太高,心底竟生出几分失落。
刘米拼命回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村民们见着外人,热情招呼。两人跟着村民进去,不多时便抵达安置的住处。
黄灿喜推开门,八平米的屋子里,白天也弥漫着一层湿雾。屋梁上悬着一盏煤油灯,火芯暗暗跳动。
灯下围着火塘,灰白的石块上积着老旧的煤痕。接待的村民不知从哪搬来一只铁火炉,笑着叮嘱她晚上冷了点燃取暖。
放好行李再出来时,正遇上周野。她立刻屁颠跟上去,低声抱怨:“真的没有信号,也没电。我还以为只是说说。你住得惯吗?”
“为什么住不惯?”周野说得自然,招了黄灿喜两个白眼。
招待厅里,火塘正燃,柴火噼啪。
沈河坐在火光边,手里捧着碗米酒,笑意融融,像早已在此等候。
见到沈河,黄灿喜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越过周野,径直在沈河身旁坐下,“冷死我了,这地方偏得很,沈医生你一个人怎么上来的?”
柴火正旺,火光烘得她骨头都酥了,心绪也跟着松懈。可才刚暖透,周野又带着一身寒气坐到她旁边。
没多久,热乎乎的米酒被端上桌。
他们的向导李仁达,二十出头,眼睛笑眯眯的,笑容淳朴,嘴角横着一道浅浅的刀疤。疤痕随着笑容牵动,既带着几分草莽的野气,又不失少年人的爽利。
他穿着粗布外套,却在袖口和领口绣着几道彩线,绯红、靛蓝交织,是典型的苗家图案。
他是村里少数会讲普通话的人,大多数村民还是习惯用苗语交流。
他热情地主动搭话,普通话虽有些磕绊,却不妨碍意思。
黄灿喜喝着酒,目光不住扫过这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屋子。怎么都没法把这地方和刘米的“坠崖”联系起来。
疑问压在喉咙里半天,终于寻了个空档开口:
“李向导,你认识刘米吗?”
话音一落,气氛猛地被拽住。
屋里的人都愣了下。
李仁达眨了眨眼,反应很快,干笑一声:“谁?刘米是谁?”
这下轮到黄灿喜愣住。她下意识望向周野,只见那人神色如常,低头慢悠悠地抿着米酒。
话题像石子落进深潭,没泛起半点涟漪,很快被带过。
聊得久了,客套也少了。李仁达笑眯眯地问他们:“怎么年底来山里?”
沈河接得自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拍点武陵山脉的雪山和雾凇,当春晚的短片。”
黄灿喜捏着米酒的手一颤,差点把碗扣了。
沈河比东东还能胡说八道。
可村民们淳朴,竟没怀疑,反倒热情给沈河介绍了几个地方。说着,又笑着转头招呼另一桌:“吴大哥,你不是也要拍视频吗?正好和他们一起。”
黄灿喜顺着看过去。
果然,她一进门就注意到,冬天进山的奇葩,还不止他们三。
19. 第 19 章
黄灿喜一进门,就注意到坐在角落的那位大哥。
他身材高大,肩宽背厚,鼻梁像突兀立在平原上的山峰,随意三笔就能勾勒出一张饱满的脸。灰色羽绒服裹着他,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
可这人低调的打扮,一张口就让满屋子人的目光刷地聚了过去。
“嘿!你们也是来这拍片的?我也是!”
他一边举着热米酒,一边拎着小椅子“铿铿当当”地挪到他们身边,脚步带着力道,连地板都跟着震了几下。
“我在抖音上有个号,叫爱探险的峰哥,全平台粉丝十多万呢!你们是拍春晚短片的?咱加个微信呗!”
那股子东北腔子热情得直往人耳朵里钻,黄灿喜都被弄得有点招架不住。
“哎呀,这没信号啊——”大哥挠挠头,咧嘴笑,“那你们给我留个码,我下山一定加上。”
除了黄灿喜掏出手机拍照,剩下两片绿叶,一个笑一个冷,大哥瞬间秒懂。
然而三言两语,椅子已经堂而皇之挪到沈河身边。
沈河见招拆招,几句客套就化开他的攻势,坐姿端正得像堵防御塔。
东北大哥本名石成峰,平时喜欢游山玩水,拍些探险短视频。这回看着年关将近,想着人少好出片,才特地挑了这个时节进山。
初见只觉得他热情似火,没想到段子信手拈来,把黄灿喜逗得“嘎嘎”直乐。
不过半个小时,她就和他“哥哥妹妹”相称,关系铁得很。
空气里饭菜的香气越来越浓,勾得黄灿喜暗暗咽了好几次唾沫。
早上托周野的福,走了将近一小时的山路,她早已饥肠辘辘,几碗米酒根本填不下去。
等李向导推门来招呼去隔壁屋吃饭时,她十根手指都在兴奋地动弹。
一进屋,桌上早已摆满热气蒸腾的菜肴。
虽然客人不过他们四人,村民却摆出了最高的待客规格,李向导一一介绍着桌上的菜。
腊肉蒸酸萝卜、山野菜炖土鸡、银鱼油渣炒豆干、酸汤鱼……再搭上酿制的米酒。
看得黄灿喜眼都花了。
偏偏这农家乐不止是酒菜,还附带了表演环节。鼓点轰然,丝巾飞舞,村民们载歌载舞,将村子的历史与苗族的风俗唱给他们听。
然而周野和沈河一点面子都不给,筷子动作不疾不徐,吃得心无旁骛。
鼓声磅礴,震得桌面酒水都在颤,合唱的歌声此起彼伏。全村三十六人,虽多是老人和孩子,却合声如潮。
黄灿喜强撑着笑,眼神却早被桌上冒油的酸汤鱼勾走,心里馋得发昏,完全顾不上思考这个寻常旅游村,究竟和杨米米的死亡有什么关联。
好在峰哥够意思,一边喝酒一边鼓掌,“好!——”声音盖过了半场。
茶余饭后,李向导又热情地带他们去村子周边走走。
冬天的山路寂静,峡谷幽深,峰峦重叠,白雾间悬着瀑布,像一条条冰冷的银链。
古树参天,杉木枝叶在风雪里沙沙作响,气息湿冷。
黄灿喜摸上粗糙湿滑的树干,手心凉得发僵,才真切意识到自己并不在幻觉之中。
职业习惯终究还是上来了,她掏出小本子,飞快记下所思所感。
湘西苗族同样信奉“万物有灵”,敬畏祖先、鼓神与自然灵,以此孕育出一整套价值观与禁忌。
黄灿喜听着李向导的解说,忍不住感叹:“你们和彝族还挺相似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话多少显得唐突。
好在李向导只是“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或许是因为都生活在山里吧。靠山靠水,火是生命,山神和兽神才会被供奉,它们给我们狩猎与农耕。”
“但因地域不同,苗族内部也有许多旁支,风俗习惯各有不同。”
黄灿喜心里暗暗佩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竟能说得如此清晰。难怪村里人推他做下一任巫师。
只是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甘心守着这只有三十六户人家的小寨子?
她点头道:“是我说错了。仔细想想,彝族崇虎为图腾,而苗族……”
她顿了顿,似乎陷入某段模糊的回忆。
李向导顺势接过话:“是牛。”
“相传祖先打猎时偶遇一头小水牛,把它收养驯化,又由此发明了犁具,从狩猎走向农耕。”
“椎牛祭祀,就是为了纪念这一转折。”
黄灿喜猛地回过神来,脸色却多少有点发青,她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杨米米那句“人生人,牛生牛”会让她如此印象深刻。
只因为她小时候,在何伯的地下图书室里,翻到过一本记载椎牛祭祀的古书。
书里不仅写了椎牛起源、祭祀的形成和仪式细节,还在开篇用了大量的篇幅描绘“三头水牛”的视角:
小牛崽在草地上安静觅食,却被人类强行掳走,鼻穿铁环,被迫拉犁;
大公牛拼死追逐,乱石与棍棒齐下,将它活活打死;
大母牛眼看伴侣惨死、幼崽被掳,无力挽回,只能消失于山林。
年纪尚小的她,当时对民俗细节毫无兴趣,反倒被书中另一段情节吓破了胆:
女妖“加减加宜”携幼儿出现在祭祀场中,幼儿哭喊着:“阿爸的脑壳还悬在梁上。”
紧接着便血洗全场,九坡九岭的男女尽数葬身祭坛。
她连做了两日噩梦。
如今再回忆,心境已不同,记忆也模糊。
但有一点她记得清楚,那故事里有椎牛,有打猪,
唯独没有“杀人”的桥段。
她心里隐隐一沉。
正在出神,她猛地撞上前方的李向导,撞得鼻子发疼,脸几乎埋进对方的后背衣袍。
“黄姑娘,你没事吧?”
黄灿喜强挤出笑容,摸着鼻子连连摆手:“没事没事,你没事吧。”
转身时却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地抬眼搜寻周野。
手自然搭在周野肩上,凑近嗅了一下。
——李向导身上,竟透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帕家村全村的煤油灯,没日没夜地齐齐亮着,煤油味几乎笼罩了整个村子。
黄灿喜先前只觉得刺鼻,此刻出了村口,才惊觉李向导身上除了煤油,还有第二股气味,浓烈的血腥。
她心头猛地一凉。
若只是午饭的鸭子、腊肉,绝不可能浸透得如此厚重。
那得是大型动物的血腥,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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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糟的东西。
她强撑镇定,装作随口问:“那帕家村的椎牛祭,是什么时候举行的?”
“苗寨一般是在秋收,”李向导笑容依旧,白牙耀眼,“我们村不同,在腊月底。”
这笑容看似淳朴,在惨白天色下却透出一股说不清的森冷。
她僵硬地转过头,望见周野和沈河一个在逗鸟,一个在喂猴子,跟在逛长隆似的自然悠闲,她心口才稍稍安稳。
这一下午,他们拍下不少素材。
除去那股血腥味带来的心悸,黄灿喜几乎沉醉在山林奇观里。
她找了个角落,专心查看刚拍的视频和照片,正看得入迷,肩后忽然探出一个影子。
“嚯——”她吓得猛一抖,心里暗骂自己怎么一点没察觉。
来人是峰哥,他嘿嘿一笑,压低声音:“你是不是练过泰拳?我认得你。我侄女跟你一届比赛,她输得哭鼻子,说第二年一定要杀回来,结果等了一年,你没去。”
“世界真小。”黄灿喜挤出笑。
两人一来一去,倒也聊开。靠着这层“侄女”的缘分,气氛亲近了不少。
可说到最后,峰哥却压低嗓音,话锋一转:“老妹,还是早点回去。这村子,邪门得很。”
黄灿喜侧目笑笑,随口推脱:“工作在身,邪门也得硬着头皮上。”
“……你上司是谁?我帮你劝一劝,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峰哥的神色,隐忍而凝重。
仿佛真有什么说不得的秘密,压他心口。
这可勾得黄灿喜心头一亮。
她本以为峰哥找她闲聊,不过是打发时间。难不成真有什么料?想来他来这地方的目的也不单纯。她随手一指远处,正和沈河掐脖子的周野,“我老板。”
峰哥只瞥了一眼,立刻摆手:“确实,一看就不好说话的。”
黄灿喜笑眯眯,话锋一转:“怎么个邪门?这村子大家都挺热情的。只是跟我之前接触的苗寨差了些,可能因为山太深。”
“湖南不同云南,多是成片聚居,修路修得快,哪怕偏一点的村子,都有路,都有伴。可这村子却孤零零地在一片深林里……”
峰哥犹豫了片刻,忽然压低声音,招手让她跟上。
“你知道湘西苗子的根从哪来吗?我之前跑过藏区,那边神教鬼怪多,但要说‘怪’,要说真神秘,还得是这湘西的地气。”
黄灿喜面上带着几分不以为然,“赶尸、放蛊、巫术……山水阻隔,消息不通,才生的误传。如今做旅游,神秘感也不过是手段。”
“你真是正得发邪……”峰哥呲牙咧嘴,表情一时难辨。
“可要是你不信这些,那你现在看到的,又该怎么解释?”
她顺着峰哥的手指看去,透过灰雾的窗户,能看见屋里一座祭坛。
祭坛正中,立着一个巨大的面具。
那面具狰狞异常,三十多厘米高,漆黑斑驳,獠牙朱口,额头还雕着某种纹理。
竟与她先前在快递里掏出的那半块面具几乎一模一样!
她心口骤然一紧,呼吸都僵住了。
“都说建国之后不准成精。”
“可你有没有想过,怪物在人群里,伪装成人?”
20. 第 20 章
“你来这么久,见到他们的巫师没?”他上一句还没结束,就紧跟着下一句,
“因为他不住这。”
“那住哪?”黄灿喜一愣。
石成峰没回答,只抿着嘴,登山鞋在岩石地板上碾出“咯吱”的摩擦声,转身离开,只给黄灿喜留下一个背影。
黄灿喜压着眉,捏紧相机,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找自己说这些,到底什么意思。
妖怪伪装成人混在人间的故事不少,《白蛇传》《聊斋志异》……可说到底也只是借妖述人情。人里有坏人,也就能想象妖里有好妖。
杨米米死之前,到底遭遇了什么,才会一次次发出那样的求救讯息?
就好像……一家人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盯上,世世代代。
鼻子一动,她被从天而降的酸汤肉给招魂。
她坐在饭桌前,酸锅升起的雾气缝隙间,看到了村民的热情,却又对下午的插曲,心里抵触。两种画面重叠,如同两个世界。
都怪周野的那几句话,让她现在看什么都不对劲。
雾气缓缓升腾,直至触到煤油灯。光亮又把桌前四人的影子劈开,投向不同的角落。
“沈医生,这个好吃。”
“老妹,这个不错。”
“真的?我尝尝。嗯呢,好吃。”
三人其乐融融,周野才像是单独行动的那位。
他本来吃得不紧不慢,忽然像是察觉到什么,抬眼望向黄灿喜。顺着她的目光,再落到沈河身上,脑子猛地像是拍了一巴掌。
一顿饭吃得黄灿喜心满意足,自哀牢山出来后,她几乎什么都能当珍馐。
月色朦胧,数不清的煤油灯把村子的昏暗一层层掀开,织出一帘帘橘色的幕。
她在村子里闲逛消食,惬意而松快。
才走几步,在拐角吊脚楼的阴影下,就瞥见一个黑影。
她脚步一顿,才看清是个野生周野。
“吓我一跳,你躲这干什么。”她抱怨着走过去。
灯火照上他衣袖,眉眼与鼻梁却还藏在阴影里,只被勾勒出淡淡的轮廓。冷峻的线条,在这昏光里反倒添了几分柔和。
她视线无意停在那抹微显苍白的唇上,像被月色浸透的薄片,心口一滞,忙移开,却还是撞进他眼底那点碎光里,晃得心神不稳。
“……你真的没事?你可是我们的老板,要是倒下了怎么办?”
她还在劝,他却忽然开口:
“你和沈河是什么关系。”
黄灿喜眯起眼,好你个周野,终于问出口。
她抬起手背挡住半张脸,掩着笑,娇嗔得像个少女怀春:
“也……也没什么啦,不过是……从小暗恋到大。”
话音未落,她立刻反手捂住周野的嘴,眉眼发急,带着几分恳求:
“你别告诉他啊……他肯定会嫌我年纪小——”
“不是……你……他?”
周野猛地扯下她的手,瞳孔像被惊雷劈过,满眼是不解与震惊。那神色,比他当初撞见她和东东在办公室吃榴莲时,还要更直白、更无法置信。
“他就是骗你这种小女孩!”
黄灿喜一愣,眼睛扑闪了下,心虚,却还嘴硬,声音微颤破碎:
“……怎会呢,沈医生是好人。小时候大家都说我是疯子,就只有何伯和沈医生信我。”
她偏过头,小心翼翼背着他问:“你和沈医生是朋友,那你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吗?”
话音轻轻落下,她回头一望,周野已经不见了。
黄灿喜得意挑眉,别了下耳边的碎发。
可心底那点气还是没散。
这一群人明明把她蒙在鼓里,还装得若无其事。
她原以为沈医生只是个热心的大哥哥,可靠又帅气的心理医生,却没想到,这么多年默默陪伴在她身边的人,竟和ECS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自己自小能见鬼,闲时只能躲在何伯的地下室读民俗旧书打发孤独。
长大后又因为兴趣报了新闻传播,最后顺理成章,被推着走到ECS,成了卧底。
看似意外的每一步,回头一想,竟都像是命里早写下的。
她推理总结、写下别人的一生,那她的命簿,又在谁的手里?
她一转身,拐角的阴影里,竟有无数双眼睛,半条村子的人都在看热闹。
好家伙,她演一出少女心事,竟成了全村吃瓜的对象。
她顺着煤油灯指路,回到自己的吊脚楼,上到二楼,点燃火炉,驱赶周身的寒意。
心里却翻腾不止,默默消化今天得到的碎片。
帕家村和别的苗寨共享同一条文化的根脉,可八大公山的水土,硬是养出了不同的村貌。
表面上,它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旅游村。
可那失踪的母亲、坠崖的父亲、呼救无援而死的孩子……竟和古老的椎牛祭传说,处处暗合。
网红石成峰嘴里一句“怪物在人群里”,更像是一根钩子,勾得她忍不住往前追。
她一点点在小本子上画圈牵线,笔尖最终停在那句“人生人,牛生牛”上。
可便衣的档案明明写着,刘米分明从父辈开始,就离开帕家村,近几十年来都住在村外。他和这里不该再有瓜葛,为何偏偏在这时,回到山里丢了命?
她合上笔记本,熄掉火炉,穿上冲锋衣,悄声推门而出。
夜晚的帕家村安静得出奇。
星月都被一层淡淡的雾气所遮挡,黄灿喜在成群的煤油灯下穿过,留下一片重叠的影子。
她收敛脚步声,悄悄摸去白天见到的那间祭坛房子。
还未靠近,就见火塘前围着一圈村民,老少皆有。
他们每人都神情严肃,各自忙碌。有人在打磨尖刺,又有人沾着乌黑的汁液,在红布条上写下古老又晦涩的文字和图案,还有人在折叠纸宝。
画面迷幻得像场梦,老人低声吟唱,像是咒语般的词句与磨刀声交织,给空气里添了一股神秘而肃杀的味道。
她一句都听不懂,只能用眼睛死死记着,想着明天问周野。
可下一瞬,墙壁上映出一道黑影,她猛地回头——
是李向导。
“黄姑娘,你怎么在这?”
他依旧穿着蓝靛染布衣袍,袖口滚着五色花边,头帕下那双圆眼炯炯发亮。
唇角带着亲切的弧度,看起来仍是热情的李向导——如果忽略他手里那把锋利的镰刀的话。
黄灿喜后退一步,硬生生压下声音里的颤抖,垂着眼解释:“房间里有虫子,我想找点杀虫剂。”
“虫子?”他笑笑,语气依旧温和,“我去帮你看看。”
夜里昏暗,一盏煤油灯照不清几步之外,更何况冬天虫蛇早已冬眠。
李向导在她房间里翻找了半天,自始至终什么也没找到。
他抬起头,笑得露出那口白牙,“没找到虫子,要不换个房间?”
黄灿喜迎着他眼里的漆黑,心口却像踩在悬崖边。
她摇摇头,匆忙抓起背包,说不用了,转身就出了门。
她径直绕到隔壁吊脚楼,走到二楼,咚咚两声,敲响了周野的门。
周野没一会就开了门,还不等他说话,黄灿喜就一把将他塞回房间,顺脚把门勾上,“说来话长,我找你拼房来了。”
此时此刻哪有什么男女旖旎,她眼底只有活命的渴望。
周野穿着素色睡衣,头发翘了一个角,整个人显得罕见的柔软。
黄灿喜压低声音,眉头皱成一团,犹豫几秒,还是把刚才看到的说了出来:“我……好像看到一只长着尸斑的人手。”
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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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着火塘,然而火塘边,还有一张两米宽的矮桌,上面盖着红布,红布的走势平缓得高低错落。在一片冷色的红布中,露出一条乌青的手,指节处沾着泥沙。
话一落,她打了个寒颤,下意识靠近周野。
这村子里到处是煤油味,唯独靠近他时,心口才安静些。
“你看到祭屋了?”
周野低声问,声音压得很沉,身影恰好把她整个人笼住。
黄灿喜搓着手,试图搓回一点温度,可想起那一幕,心底还是止不住发凉。
“看见了……一群人半夜不睡,围着火塘不知在搞什么。”
她把刚才见到的细节全都说了出来,绘声绘色。说到最后,也许是因为多了个人商量,心里的恐惧稍微松动,语速也快了些:
“如果那尸体是他们村民的,不告诉我们也可以理解,怕吓着游客嘛。
可我又怀疑,那是不是刘米或杨米米……可如果真是他们,尸体怎么从那悬崖峭壁里捡回来?”
周野忽然问她:“黄灿喜,你能分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吗?”
他顿了顿,眼神幽深:“杨米米,他就分不清。”
黄灿喜缓缓眨了下眼,“……你是说,把坏人叫做牛?”
都说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没想到这句假设,却招得周野勾了下嘴角,笑意不明。
“你,笑,什,么?”
她伸手戳他肺管子,眼神半是心虚半是恼火,“你去找过沈医生?他到底怎么说的,你身体是不是有问题?”
“非常好。”
周野的回答平静得过分。
一行人里只有她一个女生,可她怎么都不想回自己的屋睡。
挑来拣去,也就周野这屋适合。屋子不大,两张床挤得满满当当。
火塘里的柴火噼啪燃着,把屋子烘得暖,也烘着她心口的乱。
安静了好一会,黄灿喜在被子里闷声开口:
“我在报告的‘反噬’那写了你……不会让你身体不好吧?”
周野垂眼,“不是你。”
火塘爆出火星,月光从窗缝斜斜落下。黄灿喜探出脑袋,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在光里闪着水润。
他声音莫名放软:“你还记得我说过,进山要守山里的规矩吗?”
她一愣,想起在达斯木寨时,他确实在寨口埋过什么。
“这次为什么不埋?”
“因为我们不是来做客。”他说得言简意骇,声音带着一股潮意。
黄灿喜内心折磨,直觉告诉她,这趟帕家村之行,周野的身体会越来越不好。
“要不……你回东东那,我跟沈医生查完案就回去。”
周野沉默,眉眼皱起,眼里带着权衡与疑惑。
这让黄灿喜不忍心再逗他,半天不到就熄火,“我小时候是暗恋过沈医生一段时间,青春期嘛,不丢人。”
“提他干什么?”周野打断她,目光格外认真,“我会帮你完成的。”
他像是在许诺。柴火升腾的暖意烘得她眼酸,她心一软,眼皮一合,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抱着周野的风衣。
顶着鸡窝头爬起,见他正蹲在火塘前添柴,身上也穿着一件一模一样的风衣。
“……早。”她咳一声,去洗漱。
黄灿喜草草吃了早餐,趁着石成峰落单的功夫,猛地跟上去。
石成峰裤子还没拉下,旱厕里多了个漂亮姑娘。
“老妹,大哥也是男人……你咋这么彪悍呢?”
黄灿喜见四下无人,才捏着鼻子凑近,低声质问:“昨天你提醒我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帕家村的巫师去哪了?”
石成峰手里还攥着纸,脸色一僵,咬了咬牙,低声道:
“我是从一个粉丝私信里知道的——”
21. 第 21 章
“我也搞直播,他经常来我直播间,一来二回就混熟了。有次私信我,说他们家从小到大都在搬家。”
“因为这事儿,他从小就不理解他爸妈。他爸也老换工作,后来才知道,他们家好像是在躲谁。”
“是不是欠别人钱了?”黄灿喜心里暗叹,这世界真小,这都能遇上。杨米米真不愧是逮到人就一通说。
“我最初也是这么想啊,怕他哪天开口就跟我借钱。”石成峰挠了挠头,“后来再找我聊,我都说忙。隔了一周,他就跟我说,他爸没了。”
石成峰掏出根烟,还没点燃,就被黄灿喜一把夺走打火机,“这点火,你也不怕把旱厕给炸了?”
他斜了她一眼,把烟塞嘴里狠狠吸了一口,结果被臭味呛得直咳嗽。
抹了一把脸,他叹口气:“他最后一次联系我,说他家以前是这村里的。后来他爷爷搬去水绕四门,那地儿出事儿后又回了村,他爸那一代又折腾跑出来,去了广东打工,稀里糊涂地没落脚,最后还是回了张家界。”
“你知道得真清楚啊。”黄灿喜随口一说。
“哥人缘好。”石成峰笑得更深,眼睛都快没。
她又问:“水绕四门是八七年的那事吗?”
“我寻思是呗。”
黄灿喜捏着笔,在小本本上写写画画,“我知道这事,前几天张家界的公众号还提过。”
当年水绕四门正处在两地交界,八十年代张家界的山水刚被世人看见,旅游价值骤升。因为分钱不均,村支书带头去抢人、烧房子,最后不了了之。
四十年过去了,现在的人当然难以理解当时法治缺位的状况,但也正因如此,才催生了武陵源区和张家界市的设立。
“你记这玩意干啥呀?”石成峰探过脑袋,好奇地瞅她的小本子,一脸打趣,“哟,不愧是媒体工作者哈。”
黄灿喜嘴角僵了僵,“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可她心里却起了几分疑心,这人绝不是表面上的热心大哥。
能悄声跟在她背后没让她发现的,李向导是一个,石成峰也是一个。
李向导还能解释为猎人练出的本事,那石成峰呢?这身手可不是健身房能练出来的,所谓“旅游博主”,八成只是个幌子。
她思索片刻,忽地缓缓开口,像是随口一提:
“我们仨其实是私家侦探。杨米米他爸死之前,说有人追他,要我们保护他儿子,可他什么都没说明白,就去了。杨米米不听劝,非要跑去捞尸,结果也遭遇意外。”
话音未落,石成峰双眼死死瞪大,紧紧盯着黄灿喜。
黄灿喜摁下圆珠笔,“啪”一声。
——显然她赌对了。
“杨米米不是意外。”石成峰低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声音小得几乎只剩下气音,“是这村子里人害死的。”
他顿了顿,脸色阴沉,“是村里那位失踪的巫师……下蛊,害死的。”
他断断续续说了些自己的推测,却被黄灿喜一句句推翻。
可那些解释不通的地方,也只能归到怪力乱神的范畴里。
两人唠了半天,再出来时,遇上沈河。
或许味道真是大了点,就连向来体面的沈医生,也忍不住抬手捂住鼻子,低眉浅笑:“周野之前给我打电话,说你和东东在办公室偷偷食粪……”
黄灿喜脸色当场崩坏。
哪怕是她,也没法在暗恋过的人面前丢这种脸。
后槽牙“咯吱咯吱”磨得响亮,她眼睛里全是火星子:
“周野!周野!!”
下午的活动依旧是参观村里的风情习俗。
李向导一一介绍村子里的一切。
灶台、锅碗瓢盆、水源,昨晚见到的镰刀、杉木棍,甚至是那张祭祀用的大面具。
“这是椎牛祭祀时,巫师会佩戴在头上的面具,是沟通生死两界的桥梁。战胜牛的人,死后能得到祖先的认同。”
“这是我们帕家村的宝物,外人若碰了,会沉到红河里。”
话音一落,石成峰手猛地收了回去。
虽不知道所谓“红河”是哪一条,但只听名字,就够危险。
外人不能触碰面具,他们只能凑近观察。黄灿喜越看,表情越凝重,末了笑着轻描淡写一问:
“帕家村的巫师去哪了?”
“前几年生病,下山看病去了。”李向导答得很快,快得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假。
接着是体验苗寨服饰的环节。
黄灿喜是女生,便由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妹妹帮她更衣。小妹妹普通话磕磕绊绊,她只好凑上去和她们多聊几句。
可越聊,她们却越沉默,不住地往门口看去,似乎十分不愿意和她单独行动。
黄灿喜罕见地没有眼色,她不停地问、不停地问、刨根问底地问,随后一股寒意从脚底一路爬到后颈。
她终于知道怪异从哪来。
表面上,村民们都很热情,但除了李向导,几乎没人真正和他们交流。
她原以为是语言不通,才造成这份疏远。
然而仔细一想,却不对。
这群人看似苗族,却对苗族的禁忌、习俗、礼节……全都不熟。那种陌生,不像遗忘,而更像是刻意伪装。
苗汉互融,文化确实可能消融,可会发生在这种与世隔绝的深山里吗?
她心头一阵发凉,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她随手扯下沈河,小声问:“这真的是苗寨吗?怎么其他人看起来,都不像苗族人?”
沈河神色温和,拍拍她的肩膀,低声笑道:
“我可没说过,我们去的是苗寨。”
“那帕家村?”黄灿喜愣在原地。
深山老林里的一个村子,总不能为了招揽游客,特地假扮吧。
“当然是假的。”沈河推了推眼镜,笑意温和,却带着锋芒,“不愧是你,灿喜,你是在哪里发现的?”
黄灿喜盯着他的笑,忽然生出一种陌生感。
童年的滤镜正在一点点崩塌。沈医生是这样的性格吗?她怎么都说不上来,只觉哪里变了。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在帕家村附近拍摄五天,但若想要等到椎牛祭,李向导肯定不会让他们继续留下来。
黄灿喜挠挠头,怎么也想不通。
“老板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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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吗?再多住两天,他怕不是就香消玉殒了。”她头疼,昨晚的场景还在脑子里盘旋。想着要不要给周野送点什么,让他撑一撑。
“他死不了。”沈河目光凝着她,忽然换了个话题:“黄灿喜,我听说你在ECS和周野、东东他们经历了不少。你现在还觉得这些只是幻觉吗?”他顿了顿,“包括你身后,那位陪了你很久的,‘你的奶奶’。”
煤油味,溪水声,沈河的笑、布料粗粝的触感——这是她现在所能感受的一切,一切都如此真实。
如果人的来时路能被安排,那世界是不是也能按照人的期待来运行?
“是幻觉。”她低下头,缓缓眨走眼里的酸涩。
“是吗?”沈河的声音温柔,却像暗潮涌动,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只不过心跳快了几下,她的思维就慢了半拍。
下一瞬,她猛地被人一把拽开,才回神。
周野站在阴影里,眉眼冷淡。
见着周野,黄灿喜眼睛就不知道往哪放,幸好脑子快人一步,先发制人,“……你说你们俩是朋友,我怎么感觉不大像呢。”
两人果然一愣。
沈河“哈?”地嘲讽一声,推推眼镜,丢了个理由就离开。
黄灿喜环视一圈村子,在一根根枝桠上数过,最后落在周野身上,生硬地又重起了个话题,“你生日是几号?”
“正月初七。”
“什么啊,这年头谁还看农历。”她嫌弃两句,打开手机,“……你怎么也是水瓶座?我听说水瓶和水瓶在一起,会不停吵架。”
“水瓶座?”周野第一次听见这词,眼神直勾勾盯着她,想要她解释。
这是周野的知识盲区。可他只要走出舒适区,就会发现,满地都是盲区。
“解释不来,但我允许你复活一次,你回去把这MBTI一百题做了,告诉我结果。”
她说得神秘,把周野唬得一愣。手机轻碰,一百题就这么传到他手机来了,还附带五张黄灿喜的个人精选自拍。
“哎呀,不小心手滑了。”
……
午饭过后,李向导扬言要带他们进山,寻找珍稀动植物。
石成峰却突然改口说不去,要回城里,嘴里嘟囔着“雾气太大,拍不出啥好片”。他收拾东西时,还特意多看了黄灿喜几眼,欲言又止。
黄灿喜心里犯嘀咕,但三个人一起走,总不至于怕。
他们跟着李向导,雾气越裹越厚,林木遮天蔽日,时不时能看到树干上刻着祭祀用的图纹。黄灿喜一一拍下,心里逐渐确认,帕家村和正统的苗寨文化,并不一样。
山路越来越僻静,天地苍茫,人像是雪白画卷上的几粒墨点。
黄灿喜对这仙境一般的大自然感到害怕。
李向导是潜在危险,而周野怔生病,沈河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医生。
无论如何,她得护着这两人回ECS。
可偏偏,这两人像是两块同极的磁石,根本没法走到一条线上。
雾气浓得像要压塌山林。她紧紧拽着周野的手,“你别跟丢了。”
回头一看,李向导和沈河,竟然已经不见了!
22. 第 22 章
她脸色瞬间煞白,连着喊了几声,也没见有人回应。
回头确认路标,却像被风雪生吞,眨眼就消失无踪。
再低头看指南针,指针疯狂抖动,打着转。
“真是条条大路通死路……”
黄灿喜心口一凉,怕沈河出事,更怕他们真的走不出去。
“李仁达不会有事的。”
周野却全然不在意,低着头,在雪地里四处寻摸什么。
黄灿喜压住慌张,凑上去追问:“那我们怎么办?要怎么出去?”
“磁场紊乱,就看山,看水。”
他接过铲子,顺着草木生长的方向挖了几下,硬生生刨出一条被冻僵的小溪。
“山势遮掩,就看地脉。”
他俯身掬起一把冰水,嗅着泥腥,几下就推断出路。
抬头,却看见黄灿喜撑着铲子,居高临下望着他,脸上满是无奈。
“我们这是要下山?不去找沈医生吗?”
她声音里带着火气。周野这种对生命的淡漠,在她看来几乎冷血。
“他又不是没长腿。”
周野冷冷一句,把人怼得无话。
然而他带领的方向,竟和她凭直觉推出来的下山方向完全相反。
“……老板,我们这是去哪?”
“进山。”
黄灿喜脚下一滞,猛地抬头望着一片白得发荒的天地,只觉荒唐至极。
“我们不就是在山里了吗?!”
“还没有。”
她跟着周野逆水而上,风雪越飘越大,起初只是零星,转瞬间便急促如针。
水流结冰,雪又掩去原有的走势。无线电失灵、风雪遮蔽、地图失效。
这已不是外人该深入的地方,甚至不像是人类能存活的地方。
黄灿喜低头,瞥见雪地里一坨冻硬的粪便,心里一抽,眼睛发直:“周野,跟你商量个事……”
“咔嚓。”
她话音未落,风雪之中,黑影直起上身,肩背鼓起,立起时比她还高出半个头。
大雪压枝,风声呼啸,母熊带着两只幼崽,在交错树影与飞雪间若隐若现。
它们显然也看到了人类,母熊鼻端喷出白气,低吼着,压迫感排山倒海,直逼过来。
不过二十米,像生死的距离。
黄灿喜捏紧铲子,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心脏几乎卡在喉咙口。二级保护,动手不是,不动手更不是。
余光一扫,熊崽好奇地靠近,黑亮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的背包。
她正欲后退,却瞥见周野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本红色的本子。
她再一眨眼,本子就消失无踪。周野的脸色,比风雪还要苍白。
这一切快得像幻觉。
黄灿喜低头再看,熊崽已经扑上来,爪子划在她腿边,毛茸茸的重量压得她一个趔趄。母熊怒吼,雪片在耳边炸开。
她猛地抽脚,肩膀一沉,推开周野,手腕一抖,熊喷“嘶”地喷出一股白雾。
刺辣的气柱炸开,母熊鼻端一抖,被呛得踉跄后退半步,喷出的白气在空中炸散。枝头随之颤抖,雪檐的细粉簌簌而落,像碎沙落盘。
还未来得及换气,整片雪板轰然塌下,山体巨响震耳欲聋。
“黄灿喜!”
周野的喊声透着慌急。她猛然回身,熊爪已扑到眼前。黄灿喜反应极快,铲子猛挑,硬生生挡下这一击,铁刃与兽爪相撞的瞬间,手臂一麻。
还未松口气,雪浪扑面,粉雪卷着她们整个人。
眼前顷刻灰蒙,她只觉一只手死死拽住她,整个人被拖走。脚下再无立足,他们只能抱紧彼此,像雪球一样顺着斜坡滚落。
冲击力重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震散,她下意识抬臂扣住周野的后脑,指尖死死攥紧他的风帽绳。周野反手将她压进怀里,护得密不透风,两人绞紧在一起,半点缝隙不留。
不知滚了多久,天地终于安静。
雪雾散尽,她从彼此胸腔急促的心跳声中缓过神来,咬牙撑起身子:“周野,醒醒。”
她费力钻出雪堆,把失去意识的周野挖出来,拖到一旁。
呼吸急促,她抖手举起手电,光束划开黑暗。心跳随着光线一寸寸加快。
四周不是山谷,而是一处巨型溶洞。
石笋长短不一,如同春笋一般破地而出。顶拱高耸,像巨兽的脊梁,滴水声丁零,回音深远。湿润的水汽弥漫,溶石反光,像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空气里混杂着泥腥与潮湿的冷,逼得她呼吸逐渐急促,口干舌燥。
周野说的进山,该不会是这会才算吧。
黄灿喜抬眼望着他们跌落的洞口,心里一阵发凉,运气再差一点,他们早被尖石串成两串冰棍。
周野外伤不多,却怎么喊都醒不来,脸色比吴道源还要白。
他的背包失踪,而自己身上的罐头和水,最多只能支撑两人一天半。
她深呼吸,花了三分钟做好心理建设,把周野背上身。背带勒得肩膀生疼,像有谁攥着她脖子一般难以呼吸。
她咬牙按着周野教的方法,摸索石壁、辨水流,然而溶洞的石乳大同小异,仿佛陷进鬼打墙。
随着深入,石壁变得光滑,竟带着人工打磨的痕迹,上面刻着扭曲的纹理与符号,像极了她在帕家村见过的那些图案。
她指尖还在石壁的纹理上来回描摹,脑子里满是疑问,心口被一种不安的窒息感死死压着。
正愣神间——
“嗒——嗒——嗒。”
石壁深处,传来脚步声。缓慢且轻,像是有人刻意收着脚步声,从黑暗里一步步逼近。
她猛地僵住,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滑。下意识屏住呼吸,攥紧了手里的电筒。光圈在洞壁上抖抖索索地一晃,照出一片湿漉漉的岩石,却照不到声音的源头。
直到那道脚步声骤然停下,一束手电忽然从黑暗里亮起,晃得她眼睛发花。
一个熟悉的嗓音响起,带着压不住的惊讶。
“哎呀妈呀,咋是你?!”
石成峰。
黄灿喜也怔住,“你不是回城了吗?!”
石成峰憋着笑走过来:“李仁达一看就不是啥好鸟,我要是不说走,估计肾都得让他们抠走。”
他那件灰扑扑的羽绒服不见了,此刻换上一身墨绿冲锋衣,口袋鼓鼓,登山扣、头灯、镁条一应俱全,像是早有准备。与之前扮作旅游博主的随意模样判若两人,看起来像是来干票大的。
黄灿喜想起张良就葬在张家界的水绕四门,此刻再看石成峰,感觉他面相都变了。
可在这困境里,她没有选择。多一个活人就是希望。石成峰干脆利落地把周野扛到背上,肩膀一沉,却连哼都没哼一声,背依旧挺直。
两人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溶洞深处走去。谁都不知出口在哪,也不知为何山下会藏着这样一个庞大的洞穴,更不知它与帕家村之间到底有何联系。能依靠的,只有周野昏迷前交代的方法。
黄灿喜顺着洞壁走,指尖一寸寸摩挲那些古老纹理,忽然“咔嚓。”一声轻脆的碎裂响。
她低头一看,石缝里裸露出一截森白。她心口一紧,猛地抽出电筒一照。
一根棒骨。
她和石成峰对视,空气瞬间凝固。
“不是人骨。”石成峰蹲下比对片刻,摇摇头,语气却并不笃定。
可再往前走,白骨逐渐多了。石块间横七竖八,被水流打磨、风霜侵蚀过,一块块活像天然的艺术品。间或还能看到一些粗糙的陶罐,表面覆着厚厚的灰。
黄灿喜心底发凉,握紧电筒的手都在冒汗。
这地方,绝对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它不像天然洞穴,更像是帕家村用来举行祭祀的地方。
沈河说帕家村不是真正的苗寨,那又是什么?
“这里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怎么发现这洞穴的啊?”
黄灿喜被他一句问话拉回神,愣了下,“你问我?”
她盯紧石成峰,眼底有怀疑,“石成峰,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你这话啥意思?大妹子,你说得瘆人啊。”石成峰挤出一丝笑,玩笑话刚贴上嘴边,又被黄灿喜堵了回去。
“你难道不是和杨米米一起当过兵?”黄灿喜侧着脑袋打量他,语气十分笃定。
石成峰对杨米米的事知道得太清楚,哪像单纯“直播间网友”。如果不是直播,那就只能是兵营。
从石成峰的行为习惯,不难看出他当过兵,可他却刻意隐去这段事。
“你是从杨米米那听来帕家村的事,于是才来的?”
石成峰脸色难看,眉毛皱得死紧,似是权衡,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和他就是一个连的。退伍后也经常联系,但前段时间他突然留下一串信息后就消失了。”
他断断续续又抖了一些事,却难以分辨哪句真哪句假。
“杨米米的爸妈一直希望他能转士官,他本来也有机会,但最后还是退伍了。拿着那点退伍费,在桑植县车站口盘了个小饭馆。”
黄灿喜挑眉,“他当兵多久?那地段客流不小,竟然能靠退伍费盘下来?”
石成峰不想说,却抵不过黄灿喜的追问。
“那是捡漏。”嚓地一声,香烟就叼嘴上,“二二年买的,谁知道风向一转,游客多了,张家界活过来了。他才刚赚点钱,还没孝敬他爸呢,他爸就没了。”
黄灿喜一怔,“我好像一直都猜错了方向。”
因为杨米米死前的那些私信,她一直以为是帕家村导致他们一家三口遭殃。
但如果是因为挡了谁的生财之道呢?
三十八年前,为了钱财可以烧房杀人,如今呢?难道不会?
石成峰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咬牙道:“……我知道你想说啥。我一开始也以为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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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
石成峰目光闪烁,吐出那句压在胸口的话:“你知道杨米米为啥参军吗?”
“因为穷?”黄灿喜脱口而出。她记得杨米米学历不过高中,刘米又总是打短工,全家人四处漂泊,日子清苦。
“也有这么一个原因,但杨米米自己说,是他爸妈想将他上交给国家。”
黄灿喜嘴角一僵。
“你看!我当时也是你这么个表情。真要报效祖国,咋不考个好成绩,当个士官,在兄弟面前扯这屁话呢?”
石成峰的声音还在溶洞里回荡,忽然换了口气,“可后来我才知道,他爸妈是真打算让国家保护这颗宝。”
“卧x!!哪来的水?”
黄灿喜听得入神,忽地被他的大嗓门震得头皮一炸。
她举起手电筒抬头,水滴落下,顺着她的脸颊一路滑到脖颈。头顶的薄冰正缓慢融化,冰层里隐隐有什么在蠕动。
“啪!”一条蛇掉在石成峰脚边。
空气顷刻一冷。紧接着,又是一条硕大的蜈蚣,活生生砸在黄灿喜的肩膀上。
“快跑!”她猛地弹指,将蜈蚣甩开。可虫群像听见号令一般,窸窸窣窣地从四面八方掉落,朝他们涌来。
“x了!能跑去哪?!”石成峰面色铁青,腿却比嘴巴老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命。
溶洞太大,他们无论跑向哪,头顶都有毒虫坠下,像潮水一样追随。
“怎么到处都是虫子啊?!”他嚷得嗓子发尖,忽地一脚踩空,吓得双腿直抖。
黄灿喜瞥去,一眼心凉,前方竟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手电筒回扫,蛇、蜈蚣、蝎子、蜘蛛,还有一些根本叫不出名字的虫子,正疯狂攀附而来。
“谁把虫子给冻天上了!”他吓得手一抖,一脚踢翻几只蝎子,嘴里念念有词,开始祷告起来。
黄灿喜叼着手电喝道:“别把我老板摔下去!”
她抡起铲子,“哐”地在地面划出一道沟。虫群一触即死,瞬间被碾得稀烂,血腥味弥漫。
窸窣声骤停,虫潮像是迟疑。
“大妹子,你看头顶!”石成峰喊破了音。
黄灿喜猛抬头,只见洞顶黑压压塌下,蛇虫雨点般砸落。毒蛇直扑,她挥铲生风,急退一步险险避开。虫群却齐刷刷调头,只追着她不放!
黄灿喜一怔,为什么?
“你咋招虫子稀罕!”
她真是恨不得一铲子拍石成峰嘴上!
空气里虫液酸甜夹腥,像发酵过的草药渣,黏腻得让人头皮发麻。
她指骨攥得发白,咬牙一横,把周野托付出去:“帮我看着我老板!”
说完,她踩着虫尸杀出一条道。石风阴冷,心口乱撞,她想不明白虫子出现的原理,眼下只好找出虫子追她的理由。
背包被她猛地甩出,自己反身狂奔。可窸窸窣窣的声潮并未追随她,而是汹涌着扑向那只坠地的背包。
她又将背包倒扣,所有物件撒了一地。
虫潮只在半片面具与那枚瓦片周围簇拥,其余东西无人问津。
答案终于显现。
她盯着那半块面具,心跳越来越快,像是要从她的胸腔飞出。
她手止不住地颤抖,将面具举到眼前。透过眼洞,接受了她的“幻觉”——
成百上千个“她”。
魂魄状,残影状,像蜡烛焰影,又像腐烂水草,一具具攀附在她的双腿上。
手臂扣住小腿,指骨掐进血肉;肩膀叠着肩膀,脸贴着脸,黑漆漆的眼洞正对着她。
尸山一样的结构,将她嵌进无数个自己构成的坟茔,镶进骨血。
虫潮算什么?鬼影又算什么?
她身后,一直跟着无数个“她”。
而雪崩之后,又多了一个。
一个个曾经的“她”,阻拦着她往进:
“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
黄灿喜呼吸一窒,手心死死扣着那半张面具,指甲抠进木质里,血与草药的味道混在一起,喉咙腥甜。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周野为什么“贫血”了。
她抬头望去——
几根巨型石乳天柱撑起溶洞穹顶,她脚踩累累白骨,眼看虫潮一路翻涌蔓延,爬成一条猩红的河流。石台、骨罐、雕像堆叠重影,把一切都推向同一个方向。
那尽头,有一个致命的吸引力,无形的呼唤在她耳边低语,不是声音,而是本能:
往前——往前
她恍然意识到,
帕家村,不过是这场故事的入口。
23. 第 23 章
两股声音在耳畔撕扯,指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就像那天她从余米米的屋子里仓皇逃出,却偏偏又听见某个莫名的呼唤,召她折返。可脚下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拽着脚踝,不许她回头。
她下意识地摘下面具,怔怔低头。
只见虫群密密麻麻,从她脚背涌动而上,黑影层叠,攀附在衣衫,仿佛在皮肤上绘制出一幅诡异而活生生的花纹。细足轻快而冰凉,每一步都像针,扎在她心口。
眉心骤然一紧,她低呼一声,刺痛将意识扯回。
蜈蚣与蜘蛛钻入裤腿,冰冷的身躯贴肤而行,锐利的口器正啃噬小腿。
她呼吸猛然滞住,背起背包,发疯似的蹦跳,狂乱抖落身上的虫群,如无头苍蝇般在溶洞里乱撞。胸腔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声像在锤打耳膜。等她猛地回头,虫潮已不知何时停下,影影绰绰地散在黑暗深处,不再追随。
她急忙撕开裤脚,两条小腿已被啃出五六道伤口,青肿突起,火辣作痛。其间一条蜈蚣还死死咬着,她还没伸手掰开,它便骤然松口,触须乱摆,像是惊惶逃窜,跟着另外两条漏网之虫一起钻入洞壁缝隙,消失无踪。
心口倏然沉下,她下意识后退。脚底“咕叽”一声,湿滑而粘腻,显然危险还未解除。
手电一抖,光线斜落。照见一滩漆黑浓稠的液体。气息中夹着泥土的湿气与腐败血腥,令人作呕。
然而那并非孤零零的一滩,而是顺着坑洼的黄褐黏土蜿蜒向前,像一条暗河潜入溶洞深处。
她怔在原地,只觉那流淌的痕迹,更像是某种庞然巨物拖曳身躯时碾压留下的痕印。
喉咙发紧,她艰难咽下唾沫,顾不得腿上肿胀的伤口,紧攥手电,一步一步逼近黑暗。
溶洞依旧寂静,但人工的痕迹越来越深:地面横陈着一具具四方长条木箱,头顶是无数交错的绳结,垂落的红布像血瀑般摇曳。
黄灿喜从怀里摸出杨米米坠崖洞口捡到的红布条,一对比,果然是同样的布料和图案。
她的呼吸愈发急促,手电的光扫得更快,地上散落的骨骸大小不一,杂乱无章,已无法辨别来历。
直到确定四周没有危险,她才肩膀一松,整个人无力地靠在一个木箱旁,任由伤口火辣作痛。
她随手摸索着,却触到箱沿上深深的勒痕,边缘还有一根削尖的木条,钉入其中。
黄灿喜脸色一白——她竟是坐在别人的棺材上。
她惊愕回头,手电光照亮漆黑深处,五六副棺材横七竖八地摆放着。
心脏扑通直响,她抬手铲开棺盖。
里面尸身早已腐烂,静静躺着两具白骨,皆是成年男子,面具覆面,身披黑彩相间的祭服。
她惊疑难定,又连撬几具,竟皆是如此。棺材风化程度不同,仿佛这些年不断有人被送进来。
数不清的棺木,像符号般横竖堆叠,仿佛按照某种诡异的阵式摆放,祭祀着看不见的存在。
人生人,牛生牛。
人在这里,像牲畜一样被献祭。
最让她心底发凉的,是角落那口崭新的空棺,静静敞着,像是在为谁准备。
她缓缓转头,看向刘米和杨米米父子的魂魄,心情难言。
刘米将儿子上交给国家,恐怕是为了避开这样的命运。
他一辈子都在躲,四处打短工,频繁搬家,让儿子随母姓,却依然时时担心被帕家村人找上。
可依照祭祀的内容来看,牛才是主角。
椎牛祭祀在贫穷年代以猪代替,已经是无奈之举,为何帕家村竟悄然演变成以人代牛?
沈河说这不是苗寨,可处处又透着苗寨的影子。
更诡异的是,代替“牛”的人,是由什么来决定的?
为什么杨米米的爷爷辈早已逃离,却依旧无法避免被当作献祭?这所谓的“追杀”,像是延续了几代的执念。
凭帕家村那三十多口爷孙?
“总不至于真是什么蛊毒吧……”她想起方才那些毒虫,背脊发凉。
手里攥着那半块面具,思绪缠绕着周野,担心他和沈河的生死。两人恐怕早就知道这地下有秘密溶洞,所以才执意要她同行。
好奇像烈火一样要烧穿她的胸腔。她屏住呼吸,从背包里掏出一枚小巧的照明信号弹。火光窜起,伴随尖锐的爆裂。
白光如织,刺得人心颤,眼前的“世界”暴露无遗。
黄灿喜只觉手脚发麻,如同被下了定身咒一般,那一刻,她几乎产生错觉——
她,以及眼前所有的棺木和尸骨,都是献给中央那尊看不见的神灵。
这是一个庞大到无法形容的地宫。穹顶高耸难测,绳索如蛛网层叠交织,红布条自高处垂下,宛若血瀑直泻。脚下棺木铺天盖地,森森叠叠,一眼望不到边。累累白骨蜿蜒蔓延,似汪洋般层层堆叠,汇聚在地宫正中。
而在中央,三尊巨大的石牛矗立,背脊如山,神态动作竟然栩栩如生,气势森严,令人心魄震颤。
帕家村人难不成就是在这里举行椎牛祭祀?但如此规模,怎会是三十六口人能展开的?
她蹲身打量脚下的白骨海,挑出几块打量,发现不仅有大型动物的骨头,甚至还有小型动物的骨头。
四处打量,只见无数杉枝编成的仗仪散落其间,像是祭祀用具的残影。粗大的木柱零星矗立在棺木之间,而在那些木柱顶端,仰放着一具具牛头白骨。
她惊叹这其中的不可能,下意识走近,才发觉那三头石牛并非自然天成,而是人力凿出。
远望只是有鼻子有眼,近看才发觉。牛的一家三口,神态竟细致得逼近活物,公牛昂首,母牛低回,小牛紧贴在侧,连眼眶与颈肌的纹理都清晰刻出。更诡异的是,牛身上隐隐浮着晦涩的纹路,像是某种图腾。
黄灿喜指尖轻轻触上,电流般炸开,她牙齿直打颤,手不由自主地缩回。
公牛高达五米,抬头才能看清全貌。她凝眉细看,发现牛口中似乎卡着什么,灯光打去,那物件闪着亮光回应她。
黄灿喜琢磨片刻,取出钩爪,绳索抛去,稳稳勾在牛角上。攀爬而上,靠近时才惊觉,这竟又是一片瓦片?
她心脏砰跳,马上意识到周野这次的目的。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她环顾四周,见一切风平浪静,这才深呼吸,一把摸上那块瓦片。
瓦片似乎长在石牛的嘴里,卡扣得严丝合缝。可就在她手指触上时,一个陌生的念头忽然涌起,像是知晓了某种暗语,往里推,再微微一倾。
“咔哒。”
瓦片顺利取下。她刚松了口气,头顶却骤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下一瞬,危险擦面而来!她双脚下意识猛蹬,一道白浆般的白线“唰”地划过脸颊,重重砸在眼前的石壁上,发出震耳的轰鸣。
她瞳孔猛缩,抬起手电往声音源头一照——
只见一只三米大的蜘蛛横卧在穹顶,它腹部膨胀,足肢利如弯刀。她一直以为的“绳索”,竟全是它吐出的蛛丝!
蜘蛛的身躯,却有着人的笑脸;绒毛密布,口器蠕动,齿缝间还沾着未曾消化的虫尸。笑容僵硬而诡异,像极了她在达斯木寨的祭屋里看到的怪物。
——快逃!
这是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她全身的肌肉瞬间收紧,手电晃出一幅幅撕裂的光影,像慢放的走马灯。
然而那巨型蜘蛛却比她更快,见到她时,像疯了一样顺着蛛丝疾扑而下,几息之间,蛛丝已封住她的退路。
黄灿喜猛地一铲劈下!
可那蛛丝粘韧如铁,铲刃不但没能斩断,反被死死裹缚。她心口骤然一沉,阴影轰然扑来,整个人被巨大的压迫感笼罩。
呼吸骤停,她只能反手一抬,将照明灯猛打在那张诡笑的脸上。
白光炸裂,映得洞窟里一切都扭曲不稳。她趁机暴退,却没来得及喘气,背包又猛地被一股力扯住,她跌跌撞撞落地。抬头一看,沈河立在身旁。
他额角一道血痕蜿蜒,浸透了衬衫大片前襟,眼镜不见,双眼空洞冷冽。
“沈医生?!”黄灿喜震惊呼喊,“你没事吧——”
可沈河没有回应。他甚至没看她。黄灿喜恍惚间,被他猛地扣住手腕,反手一抛,将她整个人推向那张笑脸狰狞的巨型蜘蛛。
“沈河!”
她撕声喊出,带着濒临崩裂的绝望。
“倏——!”地一声,
她破风而去,精准无误地避开层层蛛网,硬生生摔在巨型蜘蛛身上。
绒毛粗糙得像刀片,一下子刮破了她的衣物和手臂,皮肉火辣辣的疼;可那张笑脸却柔软得诡异,像生肉一样黏腻。
一股念头急转而上,她忍住晕眩,迅猛侧身,一把铲子反手扎下!
铲刃狠狠刺进笑脸,浓稠的黑汁猛然爆开,腥臭扑面,溅得她满怀。
蜘蛛怒吼,发出撕裂耳膜的怪音,八足狂舞,如铁鞭横扫四方。威力惊人!石乳被打得粉碎,骨罐哗啦坠地。
黄灿喜也被甩得在棺材之间翻滚,背脊磕得生疼,耳边全是“砰砰”巨响,分不清是蜘蛛的挣扎,还是自己被生生摔飞的落声。
她手脚发麻,还没稳住,蛛丝“唰”地抽来,锋利得几乎要把她腰斩。黄灿喜猛地翻身避开,铲子横挡,却瞬间被厚重胶质死死裹住。她咬牙狂扯,肩关节几乎要脱臼,硬生生扯开一道口子,借力滚开。
蜘蛛彻底疯了,利齿寒光一闪,直扑她的头颅!
一股阴影压下,她几乎是本能拼死挥铲,狠狠掼向它那张人脸般的笑面。
它却像是有灵智,四足一撑,护住脸部。看得黄灿喜惊魂直瞪,大脑几近短路。
然而不过换息,沈河已悄声潜到它背后。
他一声不吭,额前碎发垂落,眼睛瞪得骇人,手指骨节纤细,却像钳子般攥住蜘蛛的腰腹。
“咔——”指骨生生掀开甲壳!
黑色脓液喷涌而出,夹杂着未消化的毒虫尸体,腥臭直冲鼻腔。
蜘蛛嘶吼如爆雷,整个溶洞随之震颤。
黄灿喜身上晕眩未消,耳边骤然“砰!”短促巨响,震得胸腔都跟着一颤。腥臭翻卷而来,却又被另一股刺鼻的硝烟味硬生生压过去。
她眉心猛跳,耳膜轰鸣不止,手电筒的光在乱石间抖动。紧接着又是持续数秒的巨响,整座溶洞晃动,石屑翻飞,四散坠落。
余光一撇,她心口猛地一紧。
沈河似无意触发什么机关,三尊石牛前方数十米外的石板竟应声裂开,缓缓敞出一个三米宽的洞口,漆黑深不可测。
黄灿喜心口一震,来不及喘息,就听见沈河语气轻快,
“灿喜快走,想死不成?”
话音未落,他已带着血影,灵巧无比地钻进那洞口。
黄灿喜咬紧牙关,回头望向蜘蛛,那庞然怪物仍在抽搐,似乎未死透。她心头一凉,不再犹豫,紧跟其后。
洞口初时逼仄,石板挤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空气里弥漫的不是湿润,而是干枯的尘土味,呛得她胸口发闷。石壁伸手即触,冰凉刺骨,寒意一路颤进心口。越往里走,空间渐渐宽阔,高至三米,可容五人并肩行走。最让她心惊的是,石壁上竟零星悬着长明油灯,火焰仍在跳跃,仿佛早有人为他们点亮。
沈河脚步没有半点迟疑,像是对这迷宫熟门熟路。他在前方快步穿行,黄灿喜却气息渐重,呼吸越来越急促,腿像灌了铅。终于,她脚下一软,整个人靠着铁铲才勉强支撑。
沈河停下,转身一笑,温柔得几乎令人忘了方才的险情绝境:“灿喜,你还好吗?要不要在这里先歇一歇?”
黄灿喜脸色惨白,眼里已经看不清光点。听到他这句话,像是最后一根弦断了,手一松,铁铲“当啷”掉在石地上。她整个人瘫坐下去,背抵石壁,只有那一点豆大的火光在摇曳,比她此刻的生命都顽强。
沈河走近,半蹲在她面前,双手覆上她的腿。那触感让她心头猛地一沉。曾经那个温柔可靠的邻家大哥,此刻却如同一张剥落伪装的皮。她一直以为的仰赖,不过是自己单方面的幻觉。
虽早有心理准备,却依然刻骨。
呼吸变得支离破碎,眼前的画面扭曲成线。模糊的人影中,她看见沈河的手里亮出一支注射器,寒光一闪。冰冷的针头扎进她的皮肤,肾上腺素瞬间涌入血脉,带来一阵灼烧般的清明。
她的视线逐渐聚焦,沈河低着头,额前被血黏住的碎发贴在脸侧,凌乱而张狂。
他替她处理好腿上的伤口,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板药片,声音微夹,眼角那抹血与笑意叠在一起,说不出的怪诞:“灿喜现在能自己吃药了吗?~”
黄灿喜沉默了两三秒,上牙死死咬住下牙,嘴唇微颤,话模模糊糊地从嘴边出来,却快如闪电,锋利十足,“你要是把我以前的事告诉给你我以外的第三个人,你,就,死,定,了,沈河。”
她暗恋过谁?哦,已故。
黄灿喜一把夺过药,直接塞进口中,嘎吱嘎吱嚼得像是健胃消食片。
沈河不为所动,反倒笑得更欢,仿佛她的怒火只是他最可口的养料。
他慢条斯理地擦去额头和胸口的血迹。可那皮肤光洁如初,干净得没有一丝伤口。血从何来?她看不透。
他在黄灿喜身旁寻了个位置坐下,像是知晓黄灿喜心中所想,自己主动供出所知的情报。
原来李向导一早就打着弄死他们三人的心思。将他们三人丢在雪山里迷路,最后化作“不听劝,硬闯无人区”的三具尸体。
她与周野走得近,但沈河不是。不过眨眼,他就与她俩走失。可沈河反倒一路跟随李向导找到溶洞入口,趁其不注意,硬生生从他手里夺下了地宫的地图残卷。
沈河早就知晓帕家村的秘密,不如说,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早在雍正年间,因苗民起义,许多苗族被迫离开贵州、湘西腹地,逐渐散落到更偏远的山中。帕家村便是其中一支。
本也能依山吃山,自给自足,可一场天灾让粮荒骤起,村民饿到双眼占掉半张脸,肚子却鼓起,连头巾都压得脖颈弯曲。
哪来的牛、猪、肉?
人都不剩两块肉。
“没肉。”
“骨头也能吸。”
“好酸、好酸、真柴。”
“‘它’儿子呢?”
“关着。”
“哎呀,母‘牛’跑啦!”
“跑哪了?快追、快追!”
村民提着棒骨,脚步在泥雪里“扑扑”砸响,追逐声由远及近,像蝗虫般压来。
灯笼的火焰被风一吹一闪,红影抖动,照在他们干瘦的面孔上,眼窝塌陷,嘴角滴着不知是贪婪的唾液还是血水。影子被拉长,重叠在一起,仿佛无数恶鬼并肩行走。
母“牛”去哪了?
不知道,但这群恶鬼大军找到了他们的巢穴。
山的深处,一张巨口般的溶洞敞开,黑漆漆的,却不断吐出五彩气息,仿佛山在呼吸。
洞内空阔无比,犹如蚁穴,空间不可丈量。中央一块巨石冷冷伫立,又如同山神的心脏。
村人围着它,认为这是祖先之神的指引,于是他们将子“牛”宰杀献上,在巨石前进行这异化的椎牛祭祀。
巧的是,天灾第二年结束了;苗寨帕家村,也结束了。
——村人将这归功于祭祀的成功上。
更巧的是,椎牛祭祀的传说里,一早就写好了结局。
——女妖“加减加宜”血洗全场,九坡九岭的男女尽数葬身祭坛。
“只是因为这样?”黄灿喜猛地打断,脸色比刚才更差,“你是说当年逃出去的女人,设法让村人用这种祭祀方法自相残杀?甚至沿用六十多年?!”
“……我不信,我没法相信,这么多年过去了,杨米米的爷爷都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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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离开帕家村了,为什么杨米米和刘米,还会成为祭祀牺牲品?一场仇恨能影响这么久?”
她努力分辨沈河口中的那套说法的逻辑所在,却发现人的情感和鬼怪的存在,一旦试图用逻辑去解释,那终归是无解。
她疲惫至极,顺着墙角滑下,枕着背包就地倒下。双眼直直盯着火光,盯到酸涩,声音虚弱到几乎听不见:
“我不信……而且,杨米米两年前在县城低价收了饭馆,说不定是遭人嫉妒害死的……或许不是为仇,而是为财。你凭什么断言,是村里的人?”
可话说到一半,黄灿喜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她似乎睡着了,连呼吸都很浅。
沈河却俯下身,撑脸继续讲述这一故事,
“灿喜,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全看你如何判断。世事并非黑白分明,你掌握的线索,也不会是全知。”
他顿了顿,目光幽暗,声音低得几乎贴进她耳骨:
“就算你知道了,写出来又能怎样?什么都不会改变。高楼能盖起,但人心里的鬼怪不会搬离。法律的网能关它们,可一旦利益足够丰厚,这网,就关不住。”
他笑了,轻声一句:
“黄记者,你说呢?”
什么都不会改变吗?
哪怕意气反驳,她自己都没有几分底气。
当年因为利益,才有火烧水绕四门的事。
如今呢?或许也是同样的理由,角逐到你死我活。不仅是县城旅游景点的小饭馆,就连深山村寨里的土地亦是同理。深山寨子里的土地,在土地改革后,谁家住哪里,全靠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来决定。山里地皮本该无尽,可一旦有限,一旦有利,世事就全然不同了。
她依然清楚李向导向她介绍这一祭祀时的表现。
他嘴角咧到耳边,双眼不像是看着她,像是穿过她,看向村外的一切。
他口中的“椎牛”,已不是单纯用木棒捶杀牛的屠戮,而是一种精神升格,是献祭、是奉献。水牛不过是媒介,死后被送往祖先处享用。
她无法理解。小时候为女妖的复仇而噩梦连连,长大后才发现,人心才是更难以揣测的妖怪。
“为什么要奉献?为什么要献祭?我读了二十多年的书,也不见有这些字眼。我是我,我的命只属于我。我确实是忘本了,可我的本在哪?我连爸爸妈妈都没有,我只有奶奶和何伯,还有……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帕家村的巫师正统失传,如今李向导一人掌管全族。李向导,又是为什么会在这已经奄奄一息的村子里?他是否也和她一样,拥有着自己都不清楚的任务或使命?
她掏出面具扣在脸上。
果不其然,与巨型蜘蛛一战后,她的脚边又多了一只“她”。
那些难以形容的残魂,蜡烛般摇曳,却死死攀在她身上。
她走过的每一步,都是死亡与复生的叠影。她正在一条无比危险的路上,不断死去,不断活来,似乎永远都不会迎来终结。
“我真的是人类吗?人类为什么能借助一个面具,看到死去的自己?还是说,这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
沈河的声音倏然滑入她耳边,低沉又危险:“是幻觉吗?”
“……如果不是幻觉,那你在其中,又算什么角色?”
黄灿喜怔怔开口,嗓音像被尘覆住,
“无论是精怪,还是鬼神……若我看不见,它们就不存在。可偏偏是我,被迫要看见。为什么是我?”
“余米米也好,陈米也罢,和我一样,都是尘埃般渺小的人。无论结论写成‘非他杀’,还是我拼死为她们翻案,世界的齿轮依旧会转动,不会停下。她们不是唯一,时间不曾怜悯,规则也从未改变。”
沈河凝望她:“灿喜,这真的是你心里想说的吗?”
不是。她明白,不是。
她常说是“好奇”驱使,可剖开后,真正驱赶她的,是体内那个无法熄灭的声音。它一次次把她推向深渊,逼她踏入无法抵达的世界,去完成根本不属于她的任务。
她并不愿意,可血液里早就写下了命令。身体不是她的,她只是承载者。
沈河低低一笑,像为她下了判语:
“你真是可怜。”
“什么?”
“在此之前,你得先睡一觉。”
她迷迷糊糊,“我该不会是唐僧转世吧。东东也不是猪啊……”
“东东、东东、我们肯德基的券……还没用啊……”她嘴里嘀嘀咕咕着没头没尾的话,沈河笑得邪气,伸手一把捂住黄灿喜的嘴,她也不挣扎,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却再也找不到过去的影子。
黄灿喜不知是累晕的,还是憋晕的,总归是消停了。
破天荒的,这一觉什么梦都没有。
醒来时,她只觉得浑身酸痛,头痛得像要炸裂。洗漱间,余光里瞥见沈河正对着石壁仔细比对,手里还有张破损的地图残卷,一边写写画画。
他早已换下昨夜那件沾满血污的衬衫,此刻穿着干净清爽的衬衫与西装裤,一瞬又回到风度翩翩的心理医生。
她有点迷茫,现在到底是什么季节?周野裹着风衣,而沈河却一副春日模样,她被风雪冻得流鼻涕,他们仨如果站在一起,简直能凑齐四季。
“你看得懂上面的内容?”她吞下药物,活动僵硬的四肢,感觉身体轻盈了一点,手脚也不再冰冷。
“你想知道写什么?那你过来,我告诉你。”他语气轻快,显然坏水已经就绪。
黄灿喜狐疑,却还是走过去。“你怎么会知道苗寨语言?”
石壁上的字迹鲜艳,仿佛新刻上不久。字形似蝌蚪,线条弯曲扭转,夹杂着鸟纹、牛角纹、漩涡纹,原始而野性,如某种巫术的咒语。
不像苗文。
可若是古苗的祭祀文字,倒也说得通。若真能带回去,这发现对考古界的苗族古文字研究,都可能是重磅。
“这算苗语吗?”沈河笑着自问,又轻快接上,“准确地来说,这是来自四千五百年前的古文字。”
“在帕家村之前,这片地宫的文明就已存在。”
他口中的内容让黄灿喜惊愕不已,如听玩笑,“甲骨文也不过三千多年,哪来的四千五百年前的文字?这里难不成还真有没落的部落文明?”
沈河眼底不见一丝急躁,慢慢开口解释,“黄帝战胜蚩尤的传说,你可还记得?黄帝成了始祖正统,而蚩尤的文字被说成‘失传’、‘不成体系’。可传说不代表一定是假的。”
黄灿喜心口发紧。她再一次凝望那些怪异的图腾符号,心脏像被擂鼓震得生疼。也不纠结沈河那些话真伪,忙问,“写的什么?”
“如何成仙。”一语落下,如石块砸进心湖。
“成仙?!”
她猛地吸气,手忙脚乱地从衣服里掏出小本子和相机,呼吸急促,“真的假的?谁留下的,什么时候?!”
“假的。”
黄灿喜手上一滞,脸皱成梅干,眉毛一挑,“沈河?”
她声音扬起来,眼睛都瞪成三角。
“内容是如何成仙没错,东西也是老东西,可内容就算看了也成不了仙人。”沈河缓缓蹲下,指尖摩挲着石壁,
“小小人类,竟然妄图揣测成仙路径?”他语气说不上的狂妄与轻蔑。
“是吗。”她咬牙,将墙上的符号一一誊抄下来。握笔的力气过大,连圆珠笔上都隐隐出现几根裂痕。
若说成仙,无论哪朝哪代,都有无数人追求成仙,她对如何成仙不感兴趣,却不免好奇,是什么让古人决定留下这些成仙秘法?
“成仙……仙人……”她喃喃,猛然心头一震,在原地瞪着眼睛彷徨,心里冒出一个惊人的猜测,“难不成张良的墓穴在八大公山?!”
沈河像是终于等到这一刻,心满意足,
“灿喜,我们一起来找那本《太公兵法》,好吗?”
24. 第 24 章
“不去。”
黄灿喜冷着脸,猛地一把把沈河肩膀推开,火气从胸腔直冲上喉,“周野跟我们走散,他在石成峰手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良心呢?你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他?”沈河抿着嘴,眼神一闪,嗤笑一声,“他说他不需要朋友。”
黄灿喜怔了两秒。
沈河在ECS这事是她从未料想到的。但看沈河与ECS其他人的接触,还以为是关系好才打得这么凶,“你俩今年都多大了……整这死出。”
沈河鼻尖轻哼,像把烦心事一甩,目光又落回她身上,循循诱哄:“你知道《太公兵法》的来历?”
“你想听哪一段?”黄灿喜胸口那口气在五脏六腑里乱撞,她眯起眼,像能蹦出火星,“传说仙人黄石公给他考验,又赠兵书,他研读后助刘邦打下天下。”
“……但我看来这不过是政治手段,真有传说中的那么邪乎吗?”
“《太公兵法》不止治国,还是成仙的敲门砖。自然是和石墙上记录的那些,人类臆造的修仙之法不同。你如果不信,呵,不如你去试试真伪?”
他顿了顿,“这书我必须要拿下。”
洞壁油灯抖了抖,火光把他额角的影子拉长。
黄灿喜盯了他数眼,长叹口气:“我有得选?”
身后是没死透的大蜘蛛,前面是去向不明的石道;他手里攥着的地图残卷,她也看不懂。最坏的结局,是困在这鬼地方活活饿死。
她咬了咬后槽牙:“行。但先说好,约法三章。我问石墙上的内容,你必须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
沈河爽快答应,末了还抬手拍了拍黄灿喜的头顶,哈哈小笑。
黄灿喜“呵呵呵”地跟着笑,拳头却越来越硬,气氛一度诡异。她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东东和顾添乐总是沉默。
幸运的是,正如她所猜想的一样,石墙上的歌谣与图案,讲述着一个部落与墓穴的历史。
在帕家村迁入八大公山之前,就有更古老的一支苗族先民生活于此,具体年代早已不可考。他们并不用数字纪年,而是以“大事件”为碑,将时间刻在歌与纹里。
传说蚩尤战败后,这些作为蚩尤后裔的苗人一路南迁,终在八大公山落脚。险峻山势给予他们草药与机关的庇护,却难解温饱,直到“仙人”张良来此云游修炼,传授他们粮食种植与占卜巫术。
张良仙逝后,为守秘密,苗人遵循张良的指点,修墓而非修庙,并世代守护。
“秘密?是指《太公兵法》吗?”
黄灿喜低头琢磨,忽然被脚边的小石子勾了神思,她停下脚步,扫了一眼四周,“你真会认路吗?我怎么看着……我们好像又绕回来了。”
沈河顺着她的眼睛望过去,语气竟也平静:“确实。”
黄灿喜目瞪口呆,“原来你根本找不着路?!我见你和周野一样走得心无旁骛,还以为你们都自带高德,结果一直在瞎走?”
这破天盖地的质疑泼下来,沈河却半点不慌,喉咙里憋出几声破碎的笑,将手里的野兽皮地图残卷捏得“啧啧”作响:
“会认路也不过如此。风水玄学,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黄灿喜低着头凑过去,仔细端详他手中的地图。
墓穴位于地表溶洞深处,虽在苗疆地界,却依旧沿袭西汉的砖石墓制。前殿、后室、耳室皆备。如果要寻那本兵书,很可能作为陪葬品封在西耳室的文书库里,也可能与张良同葬于内椁。
她事无巨细地追问地图上的文字与标识,可越看越心惊,这地形图与他们脚下的路线并不契合。
“如果这张地图是真的,那我们很可能还没真正踏进墓穴。”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一横,决定赌一把:“我有个猜想,要是弄错了,你告诉我。”
“周野说过,墓葬讲究依山傍水、藏风聚气,水口闭合,阳光不得直入。可我们走了这么久,不仅听不见水声,连空气都干得不正常。你知道为什么吗?”
沈河沉吟片刻,才慢条斯理开口:
“山中自养万物,正气能生灵,邪气便养崇。你见过的笑脸蛛,就是阴火郁结,邪气滋生的怪物。这里干燥无水,并非自然,而是有人锁了水脉,截断生机,只留一口阴气徘徊。”
黄灿喜觉得耳朵痒痒,周野说过的话似乎就在耳边,她飞快地翻开随身的小本子,直到指尖顿在某一页,一语敲定,“是截水锁脉。”
水为血脉,气随水行。若水被锁,他们所在之处便还只是虚堂假室,真正的墓门,必在水脉转折之处。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底庆幸周野平日里那句句智力问答。
“我们绕了这么久,原来还在假门假道里。要找到正门,就得找到被封住的水。”
沈河推了下眼镜,随后抬手指向一个漆黑的转折口,“你要找水?那我知道该往哪走。”
他们重新启程。
黄灿喜却盯着地图,心神不属。
此刻细琢磨,周野平日那些不合时宜的自言自语,竟成了她此刻保命的智慧。
她心里震得发麻,恨不得马上把自己的心得,讲给周野听,却又一阵担心这人究竟能撑多久。
“你真的没事吗?周野呢?”
她盯着沈河的额头,细腻得像玉石,看不见半点毛孔,更没有伤口的痕迹。
“我知道ECS的大家都不是普通人,但……无论神佛还是精怪,总有弱点,总有终结。”
她眼底真诚,语气却无奈。
似乎架着自己十几年来锤炼出的筋肉和胆量,总将自己立在“保护别人”的位置。可她背后跟着的,明明是一群比她高一百倍的妖魔鬼怪。
沈河偏不正面回应,他觉得好笑,干脆低头,“要不要摸摸。”
黄灿喜愣了愣,当真伸手,指腹在发间穿过,在他头皮上划过一道轻若无物的痕迹。那一刻时间被拉长,她缓缓眨下眼,喉咙里溢出一声叹息般的感慨:
“真好……怪不得人人都想成仙。”
不仅是阶级的跨越,连肉身都能超脱。
致命的伤口,眨眼便能痊愈。
而周野,更是能以血换命。
“哪怕是仙人,也要守规矩,不然世界不就乱套了?”沈河笑着打断她,“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保护神。我们得快些,不然就要被发现了。”
烛火摇曳,他的影子与壁画渐渐融为一体。
黄灿喜忽地一愣,脱口问:“那张良知道我们在挖他的坟吗?”
沈河一脸坦城,声音轻飘:“等我拿到手后再通知他。”说完,他快步走远,声音在石壁间回响,叫她脚步更沉。
灯火幽幽,照在她半是好奇半是茫然的脸上。
她一遍遍打量壁画上苗裔抵御邪兽,张良指点农耕与巫术的种种细节。
又无法忽视壁画下,陶罐层叠,千百年沉淀,孕出的那种无法形容的气味。那股气息混合着记忆里达斯木寨的景象,让她心口发紧,不由地多想。
她胡思乱想间,沈河脚步忽然停下,低声道:“没路了。应该就是这里。”
黄灿喜抬头一看,眼前豁然开朗。
与方才逼仄的石壁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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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这里是一片新的天地。
八座巨门环形而立,高耸到目力难及。门上浮雕着远古巨兽,张牙舞爪,昂首俯瞰,如同在盯着两只渺小的蝼蚁。中央只伸出一条细长石桥,孤悬半空,直抵一块二十平米的立足台。
脚下是一片幽深的暗湖。湖面平静得不可思议,仿佛整块黑玉,毫无波澜,水下深不见底,却映照着门影与人影。无风无声,静得让人呼吸都变得迟疑,鸡皮疙瘩倏地爬满一身。
她靠近立足台,探头仔细一看,心口一震。
湖底竟沉淀着无数金子,金光闪烁,元宝堆积得如山海,水波未动,却亮得刺眼。
她忍不住喃喃,“我在米北庄都没见过这么多金元宝……”
回身时,却吓得一愣。
沈河整个人双眼死盯着湖面,像入了魔一般,脚步一步步逼近,重心摇晃,眼看就要栽入湖中!
“你疯了?!”
黄灿喜猛地扑上去,将他死死压倒在立足台边。下一瞬——
“嗖嗖嗖!”
数道箭羽破风而来,贴着她肩膀钉进石板,发出尖锐的震响。火花四溅,险些洞穿她的手臂。
沈河这才像是从水底被硬生生拽回来,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却仍带着残余的迷恋。
他眼珠转动得极慢,像还没完全挣脱幻境,喉咙里挤出的声音低沉得不像人,仿佛在对谁耳语:
“这……都是假的。”
可那语调里却没有解脱,反而裹着一层黏腻的留恋。像是明知眼前的一切虚妄,却依旧舍不得从梦里抽身。
他唇角轻轻扯动,视线从湖面抽离,移向黄灿喜。
黄灿喜看着他,心底发凉。沈河的眼神根本不像是“清醒”,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在暗中牵扯,半边是人,半边是怪物。
“假的?”
黄灿喜额头沁满冷汗,小心翼翼起身,目光紧盯着方才的七个箭孔。她屏气数息,见再无异动,这才慢慢站稳,“你是说那些金子都是幻象?”
沈河淡淡反问:“你看到的,是金子?”
这话问来多少有点转移话题的嫌疑。
可黄灿喜不介意,显然湖底景象因人而异,显现的都是各自的执念与欲望。
她有点不好意思,含糊打趣,“仔细看,还有家国大业和ECS的工作。”
沈河没再搭腔,只是神色恍惚。黄灿喜识趣地收声,掏出望远镜去观察那七孔。
八扇石门高达十米,门上雕刻着古老纹饰,似兽似草,又像日月星斗,古拙而神秘。
而箭孔深邃漆黑,宛如墨砚。她小心试探,再抛一块碎石。果然,两米高的位置再度触发机关,数根利箭齐发,将碎石打得粉碎。
“原来如此……”
她抬手在本子上飞快画下机关位置,心头为这不知原理的机关震得发麻。
伸手,“地图给我。”
可沈河依旧愣神,像是被湖底的幻象勾走了魂。
黄灿喜心口一紧,不免好奇,他究竟在水里,看见了什么?
地图入手,却毫无头绪。
线索乱如蛛网,要真靠推理,从头到尾推一遍,怕是得耗上几天几夜。可干粮和水源一点点见底,出口依旧无迹可寻……
呼吸在胸腔里起伏,黄灿喜缓缓收紧指尖。
她盯着沈河的后脑勺数秒,心跳慢慢加快,
下一刻,她悄无声息地摸上了铁铲。
电光火石间,黄灿喜眼神一凛,一抹不满压过所有犹豫。
铲刃划破空气,带着呼啸生风的弧度,直朝那颗脑袋劈去!
25. 第 25
这一铲来得突然而狠。
沈河原本沉溺在幻象里,毫无防备,猛地被扯回现实,下意识抬手去挡,却还是慢了半拍。
铲尖划过,冷光在他眼前划过,仅半指之距。那一瞬,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帧都震撼。
“啪——”
眼镜被扫落,划破寂静的空气,坠向水面。
黄灿喜下意识屏住呼吸,等着水声溅起。
然而湖面并无波澜,只有轻轻一凹,像极一层薄膜,将眼镜包裹吞没,寂静得骇人。
就这样,眼镜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涟漪都没留下。
她心口一紧,幸亏方才沈河没有摔进去!
水面太诡异,像是某种会择人而噬的存在。
“你做什么?”
沈河皱眉,失了眼镜的遮掩,眼神锐利而凉薄,眉梢往上挑着,带着一丝薄怒。
“睡醒了,沈医生?”
黄灿喜把铲子横在肩头,像握着一件玩具。
“不管你刚才看见了什么。如果你是冲着那本《太公兵法》,就别再浪费我的时间和生命。”
她仰着脸瞥他,眼神清亮得过分。笑意全无,甜美的皮相像是被剥落的假壳,骨子里艳烈而干净的锋芒才是真相,叫人宁愿信她生来就是只妖。
沈河唇线紧抿,气息凌厉,叉着手整个人冒着火气。
黄灿喜挥完狠话,又贴上去“沈哥哥、沈哥哥”地唤上几声,明明带着调侃求和,却把他的脸色逼得发青。她嘴角差点笑到天上去。
她压下心底的不安,将地图与笔记本摊开在两人之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觉得这地方不对劲。这八扇门到底通向哪?还有这湖水,怎么看都不像普通水源。”
沈河静了几秒,忽然摇头,声线压低,“八门我不清楚。但这不是湖。”
他顿了顿,眼神深沉,“这是河。还记得李仁达提过的‘红河’吗?表面看似死水无波,实际上下面,应该有一道暗流,通往另一处空间。”
“那我们得下河?”黄灿喜闻言又瞥向水面,心口像被蚂蚁啃咬般发痒,细细密密地不安。她举起相机,可取景框里无论怎么看,水里也没有金子,更没有其他。
这河水比想象中的要还要神秘恐怖。
“不行。”沈河语调压得极低,“你身上是不是还带着那半张祭祀面具和瓦片?那东西一旦沾水,你就会直接坠底。沉下去,谁也捞不回来。”
黄灿喜愣了愣,想起李向导的那些警告,心里一凉。
“他说得这么笃定,可谁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帕家村的?说不定是张良,或者更早就灭绝的那一脉苗寨留下的。”
嘴上这么辩驳,她还是把“下河”的念头彻底压了下去。
千辛万苦才到手的瓦片,她绝不可能拱手送进水底。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块瓦片,掌心摩挲。
两块瓦片都不过拇指大小,通体乌黑,边缘隐隐泛着一层青磷光。没有味道,触感却凉得像金属,坚硬无比。
说是“瓦片”,可怎么看都不像是陶,反倒像是某种古怪的合金。
“这到底是什么?一共有几块?”
“周野手里已知有一块,何伯那里也有一块,加上我手中的这两块,”她嘴里碎碎念,按照记忆中瓦片的形状一一画下,试图从断裂接口推断整体形状。
拼得入神,却没察觉沈河眼里的那一瞬犹豫。
沈河盯着她背后的鬼影,忽然开口,“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只是知道周野找过你,才搬去了你家附近。”
“周野找过我?”黄灿喜猛地抬头,呼吸一紧。
“你是十二年前搬来的……那我十二年前,就遇见过周野?”
“你还记得你奶奶死之后,搬去何伯家住,半天不到就离家出走的事吗?听说那天周野找过你。”
“我觉得蹊跷,所以干脆在你家附近开了诊所。可周野直到一年前才再次来广州开遗物整理所。”
黄灿喜说不出话来,她压根没有这段记忆,左想右想,又觉得不对劲,“我十岁竟然会离家出走?我?”
沈河侧脸偷笑,余光扫过水面,眉头骤然一皱,声音低沉下去:“……水平面在涨。”
黄灿喜心头一震,猛地望去,原本离立足台还有十公分的水面,此刻只余五公分。肉眼可见,水位正以诡异的速度上涨,几乎是眨眼间,就已贴上台沿,黑色透明的河水像一道薄薄的影子,正在吞没他们周围的光。
她眼皮疯狂跳动,脑子里一阵乱响,下意识攥紧手里的笔记本,捏得纸页起皱。忽然灵光一闪,几乎是直觉般撕下那两页。
一张是瓦片拼合的假设图,一张是她方才画下的巨门与箭孔分布图。
她用手电光打下,瓦片裂缝的投影正好映在方位图上。裂缝的线条宛如水脉,自一点蔓延开来。她屏住呼吸,逆时针缓缓转动手中的纸。
“嗖——嗖——”
几根箭羽破风而至,冷光险险掠过面颊,却被沈河伸手一把攫住,指间“叮”地震响。
“你这是……找到什么了?”他眼底掠过一抹狐疑。
黄灿喜心无旁骛,紧盯着手中纸页。
终于,在某一刻,她猛然停下,六个箭孔与瓦片的六条裂缝,竟完美衔接,就像六条支流汇聚到同一个源点。
她胸口一松,长长呼出一口气,声音颤着低低道:“果然……瓦片一共七块。”
语气刚落,心底却骤然一寒,“可为什么……何伯手里也有?”
沈河挑眉,眼睛眯起,黑着脸笑出声提醒,“小侦探,虽然不想打断你,可再不想点办法,你就要连同这发现一起沉进河底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脚下的立足地已被水淹去大半,两人能勉强容身的地方不过半米地方。沈河索性将她横抱起来,整个人也不得不蜷着身,背贴着石壁,脚尖悬在水面上。那姿势滑稽又危险,可显然头上脚下皆是生死,要不沉底,要被成刺猬。
她呼吸急促,额头几乎抵上沈河的下颌,近得能感受到他胸口起伏的热度。空间逼仄,四肢无处安放,只能紧紧叠在一起。
黄灿喜抿紧嘴唇,眨了下眼,心里清楚,沈河若真想保命,早有别的方法,这样耗着不过是想拖着她一起。
她强压下心跳的混乱,冷静开口,“我找到出去的办法了。这八扇门通向哪里暂时不清楚,但那个箭孔才是真正的关键。”
她指着一个半空中的那个箭孔,孔径极窄,估摸着只能容一人爬过。六孔与六条瓦片裂缝一一呼应,唯独这个第七孔是多余的。
“这只是我的推测,你要不要赌一把?你把我甩过去,我钻进去。如果是出口,你跟上;如果是机关,我开门后就退回来。”
沈河沉默半晌,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后慢慢挑眉,竟似在感叹:“怎么才一眨眼,你就这么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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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喜拳头捏紧,手中纸张不小心落进水面。霎时,纸被无声吞没,连个水花都没泛起。
红河水位疯涨,刹那已经逼近脚尖。四周没有风,没有声,只有水在无声侵蚀,把他们逼得蜷缩在狭窄的缝隙里。
虽然周野在给她续命,可她也不想浪费每一次机会。
“拼一把吧,大不了逃出去后,给周野煮十锅红糖水补补血。”
黄灿喜如此想着,手心烫了一下。那张“胆大符”竟在掌心里微微发热,像在无声回应她。
“抓紧了。”沈河嗓音沙哑。
话音一落,他指尖一弹,“滋啦”一声,她背包拉链猛地自己拉开。登山绳索宛如活物,从背包里猛窜而出,在空中甩出一道流光。
绳索像有灵智一般,疾射上钩,挂住高处的石兽雕首;另一端又猛地甩出,咬在目标箭孔旁的石兽上。速度之快,几支箭羽跟着破空而出,却全被绳索抢先一步,“铮铮”钉入水面,下一刻就被红河吞得干干净净。
黄灿喜瞪大了眼,被沈河紧紧抱在怀里。蜷缩的姿势里,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的炸响。
他直起身来,原本无风无声的洞窟,骤然卷起一阵冷风。她刘海与鬓角翻飞,心口猛然一紧。天旋地转间,她眼角余光捕捉到身后一排排箭羽正追命而来!
“灿喜!”
沈河低喝,声如惊雷。
黄灿喜反应比思绪更快,一把攥住绳索,猛地挣脱他怀抱,借着全身的重力滑下!肾上腺素瞬间飙升,她像坠落的流星般冲向那狭小的箭孔。身后箭羽呼啸,破风声几乎要撕碎她的鼓膜。可她不敢回头,只死死盯着前方那唯一的黑暗。
一息未满,她五指扣上石板,单手一撑,硬生生挤进石孔之内。
没有箭矢跟进,而箭孔内亦死寂一片。
她粗喘着,手电筒照亮眼前。管道比她预料的大些,石砖砌成,狭长无尽,像一条灰白的虫腹。她只能像腹中虫一样扭动身子,膝盖与石面摩擦出刺骨的凉意。
这被封死般的空间压得她血液发凉。她想起在达斯木寨被塞进祭坛罐中的感觉,心口立刻结冰,手脚止不住颤抖。
她干脆将手电叼在嘴里,腾出双手往前爬。石壁粗粝而冰冷。
“摸到了吗?”
心跳越来越响!她不确定那声音是幻觉,还是沈河在洞外催促。
她牙齿死死咬着手电,爬得更快。汗水顺着下颌滴落,眼前的光影抖得支离破碎。终于,指尖触到了一样东西。
……是手。
“呜呜呜——!”寒意像毒蛇一样瞬间爬满她脊髓!
她本能地猛缩回手,可对面更快,一只湿滑冰冷的手,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像火烙般将她钉死。
刹那间,她被生生拽向前,石壁粗硬碾压她的身体,砂砾划过皮肤。电光火石之间,她的额头“咚”地一声,贴上一块冰冷光滑的硬物。呼吸扑在她耳边,粗重而阴湿。
手电“啪嗒”一声落在管壁,光斑晃动,照亮一张惨白到渗血的脸——
李仁达。
他嘴角咧开,裂到耳根,露出一口染红的齿。双眼鼓胀,瞳孔放大,里面装着她惊惶的面孔。
“hia——ha……”
李仁达的额头紧紧抵着她的额头,阴冷而破碎的气音舔入她的耳道,“黄姑——娘,你,怎,么,在,这?”
依旧是那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却字字如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