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神棍模拟器[快穿]》
1. 仙人临世
“去啊!去啊!”
简朴的竹屋前,一群孩子缩在巨石后头七嘴八舌地喊着。而石头前方的空地上,穿着一身粗布破衣的瘦小孩子僵在原地,眼睛直直地看着地面,像是个石头雕做的小像。
见他没有反应,有个胆子大的孩子急了,伸出手去在他背上推了一下。
“去啊!你不是自己要跟着来的吗?”
那孩子向前踉跄一步,放在两侧的双手紧了紧,却依然没有动作。
伸手去推他的孩子见他这副反应,很是不忿地跺了跺脚:“你这家伙,之前还眼巴巴盯着这屋子看呢,现在真给你带到跟前来了反而还装傻!”
“是呀,又不是让你去在油锅里捞东西,敲个门而已,不会让你断手的!”
叽叽喳喳的呼喊声似乎并没有被前头的男孩听进去,哪怕后头的几个孩子都急到巴不得从石头后面翻过来也依旧沉默。
见怎么说对方都没反应,一个男孩憋屈的闭上了嘴,扯了扯前头同伴的衣袖。
“他不只是个哑巴吗?听得到我们说话吧!”
同伴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你个猪脑袋,他肯定听得见啊!不然我们一说他怎么就跟上来了?”
“那他干什么不动?”男孩瘪了瘪嘴,“要不,还是换个人过去?”
听到这话,已经半趴在石头上的女孩转过头来:“这可不行,他有大用处,我们都做不到那种。”
“他能有什么用处?一个没人要的小哑巴而已。”
“哎呀,你前几天没出门不知道,这小哑巴上山捡蘑菇直接从山上滚下来了,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正好碰见了上山采药的仙人……”女孩又把自己的身子转了回去,专心致志地盯着不远处的院门,“仙人对他可是有救命之恩呢,说不准就会愿意搭理他了。”
“什么仙人?哪个仙人?”原先在最后面的小孩一股脑的挤到了前头来,兴致勃勃地问道。
“就是前几天帮村子找到了两口井的仙人。”女孩认认真真地解释道,“我娘那天就在现场,她说仙人的头发像雪一样白,眼睛和金子一样!”
“对对对,我爹那时也在场,亲眼看到那仙人就只是抬眼看了看四周,然后点了两个位置,一挖下去,那水就咕涌着往外冒了!”接话的孩子夸张地张开了手,“王老说,仙人是上天派来救我们命的,再晚几天,我们全村的人都要渴死!”
“哇……”一阵惊叹声在石头后面蔓延开来。
从仙人的事迹里回过神来,之前发问的孩子瞥了眼空地上的男孩,有些发酸:“那他这运气还真是够好的……能被仙人救呢。”
旁边的一个小孩也接过话来,语气里多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艳羡:“我爹娘说了,仙人身边都是有仙气的,粘上了那抹仙气,说不成就有仙缘了呢?”
女孩斜眼看他:“要不你也像他一样从山上摔下来?而且那些故事里不都说了,那些被仙人选中的童子可是再也回不来了!你舍得你爹娘?”
男孩被她说得梗了一下,紧接着压低的声音嘟囔道:“再怎么样也总比现在的日子要好过吧……”
“哎呀,都别说了,要是吵到仙人了怎么办?”领头的孩子实在是受不住了,扭头有些不满地喝斥。
石头后面顿时安静下来,紧接着齐齐将目光投在了“小哑巴”的背上。
约莫着等了几分钟,又有人等的不耐烦了,小声抱怨道:“让我们闭嘴有什么用?倒是让他动起来啊!再这样下去,不等他敲门,仙人自己都把门打开了!”
还没等周围的人有所反应,就像是要印证他的话那样,于众目睽睽之下,竹屋的门颤了颤,向外打开——
所有声音都在那一瞬间销声匿迹,无论是躲在后边的孩子也好,还是站在空地上的小哑巴也好,都在这一刻变成了动也不会动的石头,只会怔怔地望着那道素白色的身影。
那是个有些清瘦的男人,穿着身简单的素白长袍,面料并不算太好,五官却漂亮的让人炫目。此时已是午后,火辣辣的日光照得地面发烫,可落在那头银白色的长发上时却莫名让人联想到月光。
先前他们对仙人的印象只停留在家中大人的闲谈之中,直到切切实实的看见仙人容貌,他们才终于知晓,为什么只是两口井就让村子里的人无比坚定的认为这个忽然出现的陌生人是仙。
“是……是仙人……”领头的孩子磕磕巴巴地说道,语气活像三魂丢了六魄。
就像是将其他人的魂叫回来了般,各种各样的声音顿时充斥了这片空地。总归也只是一群藏不住事的孩子,自认为将窃窃私语藏的很好,实则被别人听得一清二楚。
“真的是仙人啊,那头发比月亮还白呢……”女孩呆呆地说道,“真漂亮……”
“我娘真的没撒谎,仙人的眼睛真的像金子那样!那,那天上岂不是遍地都是金子银子?”
“你可一边去吧!一身铜臭味!像这样的仙人肯定都要住在云搭的仙宫里,用着我们见都没见过的仙器,怎么可能在乎凡人用的珠宝?”
“……”
这边说的热闹,可离仙人最近的“小哑巴”却还没有回魂,只是怔怔地抬着头,望着那双宛若灿阳的眼睛。许是盯得久了,那双眼睛的主人也顺着望了过来,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浅笑。
“今天我这院子前头怎么这么热闹?”他向着男孩招了招手,“小家伙,我记得你,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男孩的整副身子都因为这个动作颤了一下,紧接着就像是好不容易能动起来的假人那样,僵硬无比地迈出了步子。
他本来尚还能保持着抬头的姿势,可在一声似有似无的轻笑飘进耳朵里后便猛然将头垂了下来,死死盯着地板,就好像上面有朵花似的。
这下好了,又是一声轻笑从前头传来,让他只觉得脸上连同着耳朵后头一起烫的发狠,分不清是因为这毒辣辣的太阳还是因为不争气的自己。
眼前只有灰扑扑的土,听到的一切就会在耳朵里无限放大。布料摩擦的声音在此时无比明显,仿佛也有一张布在他心口磨着。
下一秒,视角里忽然多出了双白皙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左右按了按。
“嗯,恢复的不错。刚才看你那副样子,我还以为我包扎得有问题呢。”
那双手有些冰凉,按在他皮肤上时比先前他在山上碰到过的花还要细腻。脑子的想法在这一刻都彻底消失,只留下本能控制着他用力地摇头,否定了对面人的这句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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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我包扎的没问题,别晃了,当心晃的脑袋晕。”那双手放开他的手腕向上移去,扶住了他的脑袋。
麻布蹭在脸颊上,激起一阵痒意。不甚明显的草药香向他扑来,虽说他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却也觉得自己方才失控的心跳在这香味下慢慢平静下来。
可惜的是,仙人的下一句话就并不独属于他了。对面人将手收回,越过他向着石头后方问道:“劳烦来位好心人和我说说这是发生什么事了?难为这么多人顶着大太阳也要站在我这院门前头。”
仙人的衣袖一收回去,那淡雅的香气自然也不会继续眷恋于他。男孩的脑袋不受控制地追随着布料而去,心里泛起阵阵失落。
他从未觉得自己无法说话是件多么可怜的事,但在这一刻,他却有些希望自己不是个哑巴,这样他就可以直接回答仙人的问题,而不是望着那双眼睛看向他人。
“我们都是来见您的!”
“对对!我们想要见见仙人是什么样子的!”
其他人可不顾他心里头是怎么想的,争先恐后的回答仙人的问题。
“还有,还有……我们是来道谢的!”发觉话都被别人说了去,女孩绞尽脑汁,又想出了一个新的理由来,“来谢仙人您救了我们村子的命!”
此话一出,其他孩子也像如梦初醒一般纷纷附和起来:“是啊!我们都可感激您了!”
“要不是您,我们都得渴死呢!”领头的孩子脑瓜子一转,当即就要跪下来,“仙人大恩大德,我们自当没齿难忘!”
后头的人有样学样,也要跟着跪下来。可膝盖还没弯下去,一股突如其来的风便从下往上吹来,惊得他们差点原地跳起来。
那白衣仙人嘴角的笑容又扩大几分:“我只是个普通过路人,这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忙。而且,你们村子里头的那位王老已经给我付过报酬了——”
他将左手抬起,衣袖顺着他的手臂滑下,一只镶金玉镯就这么出现在他们眼中。
“看见了吗?这么漂亮一个镯子呢,别说两口井,二十口井也抵得上。再说了,我可不喜欢别人跪我。”
“那,那刚才那阵风……”女孩很快便将方才那股怪风与对面人说的话联系起来,怔怔地发问道。
“只是一点小把戏而已。”他淡然地将手放下,让衣袖重新将腕上的玉镯遮住。
小把戏?孩子们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兴奋。
这怎么可能是小把戏!他们刚刚可都感觉到了,那风可是从地下往上吹的!哪有风会从地下来呢?这地上又没有缝!
不过……
“原来仙人也喜欢镯子啊?”
听到这句话后,孩童们齐齐一愣,紧接着便扭过头去怒气冲冲地寻找起了声音的来源。
被“冒犯”到的本人倒是相当坦然的回答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会不喜欢?人生在世总有个喜好,有的人喜欢吃喝,有的人喜欢书画,而我……”
白衣仙人再度将衣袖撩起,轻轻晃动手腕,连带着那只玉镯子也跟着转动起来。玉与金交错在一起,分明是那样华贵的一只镯子,却与他这浑身素白的装扮相称极了,仿佛他生来就应当被珠玉环绕。
“——最喜欢财宝。”
2. 神棍模拟器
孩子们见他没生气,齐刷刷地放松下来,继续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
“当然没有问题,我们也喜欢金子!”
“是呀,漂亮的大镯子谁会不喜欢呢?”
“这个镯子可配仙人您了!特别好看!”
孩子们的世界最纯净,有关于仙人的传说也只在家中长辈口中听闻,对于仙人的印象自然也全权来自自己的幻想。他们想要日日穿绫罗绸缎,想要花也花不完的金子银子,想要做他人口中锦衣玉食、无忧一生的贵人。
既然仙人是比那些世家大族还要厉害的人物,那么也理所应当喝的是琼浆玉液,穿戴的是无上珍宝。眼前的仙人从云端上跑下来,要走这么远的路,就像是他们远离家乡之后会想念家乡之物一样,仙人喜欢这些财宝也是情有可原。
更何况,那玉镯子佩戴在仙人手腕上的模样实在是太过相称,让人忍不住生出“本该如此”的想法。
站在最前方的瘦弱男孩虽然发不出声音,没有办法与他们一同附和,但却也悄悄地瞧着那只素白的手腕,于心中认同了他们的话语。
这镯子戴在仙人身上合适极了,而且……他总觉得,一只镯子不够。
……还需要更漂亮、更华贵的东西,才能和眼前人相称。
他的心声自然不会被他人知晓,声音逐渐平息下来,这个话题就此揭过。领头的孩子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仙人,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张开嘴又闭上,吐不出半个字来。
仙人倒也不急,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目光沉静,看得他们的脑子越发空荡。
不行,不能这样冷落了仙人……领头的孩子疯狂给身边的同伴打着眼色,在对上足足五次目光后,有孩子才藏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
“那仙人,您以后,是不是就住在我们这里了?”
空地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仰着头向他望来,等待着一个回答。
谁不希望自己身边有仙人庇护呢?自打皇权动摇后,这世道也跟着乱了起来。为了避战,他们已经搬了一处又一处地方。现在只是稳定的水就让他们难为成这个样子,接下来呢?接下来又会遇到怎样的麻烦?
若是仙人愿意留下来……那,他们是不是就不用抛弃自己的家乡,不用再流浪下去?
沐浴在众多期盼的视线里,白衣仙人的目光扫过这一张张饱含紧张与期盼的脸,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摇了摇头。
“抱歉,我到来时就已经说过,我只是一个过路人。”
他说的委婉,但没有人会听不出来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孩子的脸上总是藏不住事,他们脸上的笑容很快被沮丧所替代,就连从方才开始一直没有多少表情的“小哑巴”也不由得露出了失魂落魄的神色。
“可是,为什么要走呢?”女孩不太甘心地开了口,“您不是都在这里建了房子了吗?”
“暂时落脚也得有个地方住,况且你们看——”白衣仙人转过头去,指向了竹屋上方还没有铺满的茅顶,“这也不算什么房子。”
“我们可以帮您建好的!我们村子里的人可擅长这个了!”又有一个孩子忍不住开口说道。
领头的孩子就像忽然找回了自己的魂魄,急急忙忙地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个大大的房子:“对,我们三天就可以建起这么大一栋房子呢!”
让他们失望的是,那张漂亮的脸上依旧是一片平静。
“我很感谢你们的好意,只不过,先前你们的大人也这样跟我提议过,我已经拒绝了。”
白衣仙人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让他们更加心碎的话语:“对了,还得劳烦你们回去之后转告家中长辈,我明日辰时就出发,届时不必送我。”
说完,他便转身向着屋子里走去,只是在即将进门前侧过头来,留下一句叮嘱:“现在日头正烈,你们还是尽快归家去吧,免得把脸给晒伤了。”
白衣仙人的身影消失在竹屋的门扉后,至于一群失望的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齐郁闷起来,先前目睹仙人真容的激动也荡然无存。
“我还以为我们以后就有仙人庇护了……”一个年龄稍小的孩子喃喃道。
“为什么我们刚刚不能问问仙人要去哪里呢?”有孩子怀揣着最后的希望开口,“说不定,说不定恰好与我们顺路呢?”
领头的孩子虽然也心有不甘,但也知道仙人这么决绝的态度不是他们轻易可以改变的,因此咬了咬牙,劝慰道:“好了,就连我们的爹娘和王老爷子他们都没能留得下仙人,那我们就留不得了。”
所有人都哑口无言,无法反驳这句话。过了好一会儿,有人怯怯开口:“那我们接下来要干什么呢?”
“干什么——当然是回家!”女孩握紧拳头转身就走,语气虽然恶狠狠的,但是也能听出几分没能完全掩盖的难过,“我们还要帮仙人带话,你们忘了吗?”
她走得太快,不一会儿就远远地将其他人甩在了后头。随后,好几个大一些的孩子也咬牙跟了上去。余下的孩子虽然心里头并不想离开,但看着同伴逐渐远去的背影也犹豫起来,到底还是迈开了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片空地。
一开始领头的那个孩子缀在最后面,临走之前转头看了眼还呆在原地不动的瘦弱男孩,有些诧异地呼喊:“喂,小哑巴,你不走吗?”
听到这句话,男孩慢半拍地摇了摇头,眼睛依旧盯着紧闭的院门。
领头的孩子踌躇片刻,最终看了眼头顶的太阳,还是狠下心来:“算了,你又不是傻子,总知道找个地方避太阳的。”
说完,他就一路小跑着朝同伴的背影跑去。
原先热闹的空地顿时冷清下来,只留下一道瘦小的身影立在中央。毒辣的太阳照射着他的脊背,不一会,他身上的短褐便被汗水浸透。
竹屋的窗前忽得飘过了一抹白色,他仿佛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紧接着就像下定了决心般向着院门走去。
——————————
竹屋里,白衣的仙人将门合拢,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早就说过,既然马上就要走,房子盖不盖也无所谓。”他抬头望向才铺了一半的屋顶,“可惜我白忙活这么久。”
【那你打算住在哪?住树洞底下?】一只通体纯白的螳螂从窗台跳下,紧接着,带着些许电流声的机械音便在竹屋内响起。
“有何不可?”明砚平静地回答道,“许多故事里的仙人不都是幕天席地而睡。”
【……所以你愿意睡在竹林里,枕着随时跳出虫来的落叶?】螳螂晃动的前肢停了停,发出了相当犀利的疑问。
明砚沉默了几秒。
——他好像还真做不到。
虽然没等来真切的回答,但螳螂望着他这副样子也已经明白了自己这位宿主的心中所想,有些得意地向前一蹦,跳到了他的肩头。
【你看,我的建议不可能有错的。】
明砚又叹了口气,选择不在这个话题上深究:“萧国主预计还有多久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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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指定地点?”
【日子已经近了,约摸着也就这几天的事。你要是明天早上出发,那正正好可以到洮阳郡。】螳螂的复眼中划过幽蓝色的光芒,【我们在过来的路上做的事情应当已经传到那边了,到时按照剧本来就好。】
“好,那我去检查一下牛车。”明砚点了点头,朝着后门走去。
明砚,一个普通的早死鬼,还没来得及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就被这个名为【神棍模拟器】的东西投放到了古代,要求他扮演蒙蔽圣听的神棍,全部任务完成后就可以让他重获新生。
虽说这番行径颇有强买强卖的架势,但考虑到自己是个身无外物的鬼,明砚很快便适应了这个新身份,并且已然扮演得炉火纯青。
根据系统给的剧本,他这个招摇拐骗的假仙应该要“偶然”将落难的萧国主,待对方功成名就时便凭借救命之恩要挟萧国主许诺他国师之位。后来破绽太多被质疑之时,装模做样的演了一出仙人归山的戏码,逃离了大梁。而他的任务,就是扮演这个拜金的假仙,直到以骗子之身荣登高位。
按理来说,他应该直接降落在萧国主到达洮阳郡当日,无奈投放时出了些差错,就只好一路散播所谓仙迹,一路寻觅牛车的赶过去了。
可现在正值乱世,牛车可不好找。前半个月他都靠着自己的双脚,直到前天偶然到访这个村子才终于用两口井的位置换来一辆破损的牛车,今天才刚刚修好。
“自从来了这里,我的动手能力还真是有了显著提升。”明砚平静的语气下藏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指责。
螳螂有些心虚:【毕竟我只是神棍模拟器,总不能真把你变成神仙……而且,我不也帮你把牛车修好了吗?】
明砚不置可否,只是在看到那辆饱经风霜的牛车时凉凉地开口:“罢了,看在你明天就要当牛的份上,我便不计较了。”
——系统也是可以利用的资源,这点他将一直牢记心中。
还没等螳螂说出什么反驳的话,院门便忽然传来了一阵响声。敲门的人显然连力气都不敢用太多,听上去竟是有几分可怜。
嗯?那帮孩子还没走?明砚疑惑地皱了皱眉,绕过牛车朝着前院走去。
午后的太阳光有些刺目,瘦小的男孩被竹门的阴影盖住,险些让人分不出来。还是明砚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那到几分钟前才刚见过的身影。
灰扑扑、瘦弱,却也透着股倔强。
“你怎的还在这里?”他走过去,看了眼这孩子空荡荡的身后,“其他的孩子都走了,你不跟上去吗?”
男孩猛地摇了摇头,无言地将脸仰了起来,一双乌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先前的伤口出问题了?可是还有哪处不舒服?”明砚将院门打开,微微俯下身去,与那双眸子对上。
男孩又是一阵摇头,沐浴在他困惑的目光中,有些笨拙地比划起来——
他没有手语的概念,只能靠着想象把自己要说的话给转化程动作。先是比了两个并排走的人,接着指了指自己,随后,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垂落在自己身前的袖子。
他不敢抓得太紧,说是抓,更像是捏了一把面前的布料。见眼前人的脸上依旧挂着疑惑,便努力想了想,比出了第二套动作。
走、我、和你。
明砚愣了愣,在男孩固执地比划到第三遍时扶住了他的肩膀,轻声问道:
“你是想跟我一起走?”
男孩的眼睛如同被点燃的烛火般亮起,坚定地点下了头。
3. 辰时出行
【你这神棍扮演得还真是到位,剧情都还没开始走就已经有童子想要投入你名下了。】
螳螂颤动着翅膀,非常人性化的做出了窃笑的动作。
明砚偏过头去瞥了它一眼,没有理会这极为低水准的调侃,望着眼前孩童那双写满了坚定的眼睛,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年纪尚小,或许还没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他放在男孩肩膀上的双手微微用力,向下按了按,“你和我相识不过几天……你可有想过,若我是个不怀好意的骗子,你又当如何?”
男孩又猛然摇起头来,不断指着眼前的白衣仙人,再指指自己的伤口,紧接着有些急切地张开了口发出了几声含糊不清的气音。
明砚知道他这是在反驳自己的最后一句话,不由得更加无奈了:“这只是个假设而已……罢了。”
他稍稍用力,将男孩的身子转了过来,紧接着在那瘦骨嶙峋的背上轻推,带着他走出了院子,来到了空地的边缘。这处地方离村子不远,抬眼望过去,临时搭建起的茅草屋挤在一块,偶然还能看到在路边嬉戏的孩童。
“我与你们的村长聊过,也知道你的身世。”明砚顿了顿,确认那张稚嫩的脸上没有多少难过的情绪才接着说下去,“我这一路上必定不太平,更何况,我和你们是不同路的。”
“此番我辞行,便再也不会回来这个地方。游子有家可回尚且牵肠挂肚,你要是一走,可连故乡都找不到了。再者,你真以为和我一起流浪会是什么好事?”
男孩的脑袋动了动,看上去很想将头扭过来,但却被一只手轻柔地制止了动作。他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抬起双手,还想接着比划。
下一秒,宽大的衣袖落在肩颈处,带着些许寒意的手不轻也不重地揉了揉他的头顶。那股转瞬即逝的药香再度飘入鼻腔,让他忍不住身子一僵,手里的动作也跟着停在了半空。
“好了,回去吧,以后莫要再提这件事。”
从头顶传来的触感消失,眼前掠过一抹素白,如同被风吹走的云。男孩有些怅然若失地转过身去,却只看到了白衣仙人的背影。
半晌后,他抿了抿唇,头也不回地向着村落跑去。
————————————
辰时显然不是个多么适合出发的时间。清晨的寒意还未完全褪去,一身白衣的青年站在牛车前,拍了拍车架上的铆钉。
他之前没什么动手经验,这辆车还是在系统的远程指挥下修好的……唉,他也不求什么,只求别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散架就好。
拉车的黑牛正半闭着眼睛,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地上还沾着露水的草叶。白衣青年注意到了它的小动作,俯身靠在牛的耳侧说了些什么话。整幅场景配上这恰到好处的薄雾,远远望去,连牛车都多出了几分出尘。
但事实上,这俯身的动作并非是仙人对于坐骑的关切,而是带着无奈的问询:
“那孩子在车里对吧?你怎的不拦一拦?”
【毕竟是你未来座下童子,我怎么舍得斩断这么好的缘分?】黑牛的尾巴甩得更欢快了几分,【再说了,我现在只是一头拉车的牛,忽然像生出灵智一样去赶人,不觉得很诡异吗?】
“你都说他是我座下童子了,那仙人身边有头仙兽相伴不也正常。”明砚直起身子,向着车厢望了一眼。车帘后,一团小小的影子正在不断挪动着,不难看出影子主人的坐立难安。
【那宿主,你打算怎么办?将他赶下来,还是顺势让他跟着你走?】黑牛收回了些许调侃的心,好奇地问道。
明砚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来到车厢旁,撩起了车帘。端坐在车厢里的身影颤了颤,像是被这简单的动作吓丢了三魂六魄,呆呆地望着眼前人,过了半晌都没有反应。
“我不是同你说过,莫要再提这件事了吗?”明砚用手指点了点男孩的眉心,“怎么,正路走不通,想要暗度陈仓?”
他的手指没用多少力道,但也足够将一个发愣的孩子戳得脑袋往后倒了倒。这个动作像是点回了男孩的魂魄,他手忙脚乱地比划起来。
只不过,被扰乱的心还是影响了他的表达,比划出来的意思支离破碎。过了一会儿,许是知道光靠手说不清楚,他又慌慌张张的从角落里扯出了一只小布包,像是献宝一般用双手捧到了青年的面前。
明砚愣了愣,迎着孩童期盼的目光,后知后觉的明悟了这个动作的意思。
“你想让我看这个?”
男孩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拆开了布包上的结。他定是很宝贝布包里的东西,用从其他地方收来的布条和叶子包裹的严严实实,就连拆开都要几分力气。
只不过,在里头的东西彻底展露在明砚视线之中后,他便明白这孩子为什么要把布包绑的这么严实了。
“这是……”他的眉头因为惊讶而微微皱起,“金项圈?”
布包最里层的布料已经极为老旧了,颜色也从原来的亮色变成了如同在尘土中滚过一圈的灰。而在这么一张平平无奇的布料之上,赫然躺着一只做工精美到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金项圈。
或许是看出了他对金项圈感兴趣,男孩又将布包往前递了递,直直地朝着他的手而来。距离近了,这金项圈上的花纹也就清晰起来,更能看出打造项圈之人的用心。
我、给你、这个。
男孩用空出来的手努力比划着。
你、带我走、好吗?
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眼前人的面庞,不放过上面划过的一丝情绪,忐忑地等待着回答。一阵煎熬的沉默过后,他听到了仙人长长的叹息。
“你这又是何苦呢?”
仙人微凉的手掌覆盖上他的手,带着他将金项圈重新藏回布包之中。男孩发出一声急切的气音,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想要将那只手挣开,却在下一秒听到了让他如释重负的话语。
“罢了,既然你都在我跟前放上贡品了,那我便应下你许的心愿吧。”
他的眼睛猛然睁大,身体仿佛在这一瞬变成了不会动弹的雕像。他看到仙人对他微微一笑,雪白的发丝垂落,如同月光倾泻而下。
“不过我要事先说好,我不会照顾孩子,当我的童子可是会很辛苦的……你能接受吗?”
叮。车前的黑牛晃了晃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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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上的铜铃发出轻响。他听到自己如鼓般炸响的心跳,平生从未如此肯定地点下了头。
……
一炷香后,牛车晃晃悠悠地驶离了这个小小的村落。车厢内,白衣仙人正靠在隔板上闭目养神。而他的对面,瘦小的男孩端坐着,脊背挺得像是块钢板,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悄悄的瞥一眼那道素白的身影。
由于修理人手艺不算精湛,再加上土路崎岖不平,牛车行驶得并不安稳,就连吃惯了苦的男孩也有些熬不住,不得已调整了坐姿。可白衣仙人却仿佛没有受到这颠簸的一点影响,从始至终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本来还想要强撑着把背挺直的男孩看到对面人这副淡然出尘的模样,犹豫了半晌,也试着将自己靠到了隔板上——
咚!下一秒,车轮滚过路上的石块,连带着他的脑袋狠狠与木板撞了一下,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磕到脑袋了?”听到声响的白衣仙人睁开双眼,语气中带着些许笑意地开口,“抱歉,忘记叮嘱你别将头靠在板子上了。”
被仙人亲眼目睹自己的丢人行径,男孩的脸上顿时泛起羞耻的红,捂着自己磕到的额头,甚至无法给出像样的回应,只是狼狈地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可还没等他挪到自己选中的新地方,就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腕。
“你坐到我身侧来吧,靠着我或许会好受些。”
胸膛里的心脏又开始混乱地鼓动起来,他怔怔地顺着这股力道坐了过去,在反应过来自己正坐在哪里后猛然低下了头,死死盯着延伸到自己面前来的一节布料,身体比方才还要僵硬数倍。
整个人都被白衣仙人的药香所笼罩,让他的心跳根本无法平复。他试着屏住呼吸,却绝望的发现这没有一点用处。
他不知道仙人的身上应该是什么味道,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天上定是种满了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那些他跑断了腿也找不到的草药多的像是杂草,随便扯下一把来就足够就救一个人的性命。
村子里的人都说,和仙人呆久了,也能沾上几分仙人气运……说的难道就是这奇特的药香?
他还看到了仙人垂下的长发,正正好悬停在他的手背上方,发丝比他在河岸看到的芦苇还要白、还要轻。
难道仙人都有着这么一头白发?又或者说,眼前的仙人是从月亮上下来的?不然又怎么会有一头和月光一样漂亮的头发?他的思绪开始逐渐飘远,就连身边人的呼唤都险些听不见。
“……小孩?”
明砚刚轻声唤出这一句,就看到自己身侧的男孩原先自然放松的肩膀猛然收紧,慌张地抬起头来看向他,眼底的情绪甚至还没来得及藏好。
这副样子让他忍不住嘴角上扬几分,生起了捉弄人的心思。他看出这孩子过分的拘谨,便坏心眼地故意歪了歪身子,凑近了问道:
“等下午到六安河后,我们得在那里待一会儿,你知道为什么吗?”
眼前的孩子因为他的突然靠近而越发僵硬,活像是个木偶那般一顿一顿地摇了摇头。
“因为你要好好收拾一下你自己,然后……”他勾起自己的一缕头发,“我也要洗个头发。”
4. 惊弦
大抵是系统真的为他们的出行挑了个好日子,等牛车晃晃悠悠的到达六安河旁时,云层正好遮蔽了烈日,连带着风都凉快了许多。
颠簸了一路,别说是小孩,就连明砚这个身子骨健壮的大人都有点受不了,下车的时候都能听到自己的骨头在咔咔响。
“看来还是得找个工匠帮忙修修。”白衣仙人整了整自己身上的衣服,侧过头对着身旁的男孩说道,“不然还没等我们到下一座城,我们的骨头就得散架了。”
男孩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回应,只能木讷的点了点头,紧接着小幅度的活动起了自己的四肢,眼睛直直的盯向不远处的河水。
到最近的城镇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再加上此处的河水较浅,水草丰茂到牛车甚至无法直接开到岸边去,不过这倒是正好顺应了明砚的心意。
他说想要洗头发可不是在说笑——先前一直在急急忙忙的赶路,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演一出“仙人沐发”。眼下终于来了机会让他能把这头长发好好洗洗,明砚面上不显,其实早就在和系统确定合适位置了。
就算系统可以帮忙让他的身上保持洁净,心里那一层总是过不去的。
出了好几个时辰的大太阳当然也不是没有好处,明砚刚把手探入河水之中便挑了挑眉,对着还站在牛车旁的男孩招手,示意他过来。
“这太阳出的好,将这水都晒得没那么冰了。”
白衣仙人将小孩拉到自己身前,从袖口里扯出一张帕子,塞到了对方手里,对上那双还有些茫然的眼睛,笑道:“怎么,需要我动手帮你擦一擦?”
男孩顿时将手里的帕子抓紧了,干脆利落的往脸上泼了两把水,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抗拒。明砚没有将着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行为放在心上,站在旁边安静地等他收拾好自己。
这孩子的动作熟练,看上去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倒是个爱干净的小孩子。明砚满意地点了点头,只是看到他略显粗暴的擦脸方式时无奈地笑了笑。
就是这擦脸的力度……
“下手轻一点,你这是对自己的脸有仇吗?”他俯下身,握住了男孩的手腕,将那块帕子抽了出来,用手指头戳了戳对方脸上已经泛起红来的皮肤。
“我这帕子本来用的面料就不怎么样,小孩子脸皮薄,待会儿擦破了有的你受的。”
男孩有些局促地将手放了下来,手掌贴在身体两侧,活像是干了什么错事被人训斥的样子。明砚更加无奈了,索性自己亲自动手,帮忙把剩下没擦干净的鼻头给擦了。
能拿的出金项圈的孩子果然不会普通到哪里去,将那些粘在脸上的灰尘和泥点子擦干净后,清秀的五官就显露出来。要不是身上的破旧衣裳太过扎眼,说是哪个富商家里乖巧的小儿子都有人信。
“干干净净的,看起来好看多了。”白衣仙人眉眼弯起,将帕子放在一旁,抬起男孩的手臂,在上头捏了捏。下一秒,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眼中染上几分困惑。
这孩子的实际年龄居然有十三岁了?但是看起来就只有十岁模样啊……
他将手收回来,再次打量了一番男孩的身形,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年纪?”
男孩诚实地摇了摇头。
明砚叹出一口气来,拍了拍眼前孩童的肩膀。
这孩子没有家人,又身有残疾,在这种环境下营养不良再正常不过……后头好好补补,应该能够将个头补回来。
男孩不懂这声叹气背后的意思,有些无措地观察着他的脸色,思考是不是自己的回答让仙人有所不满。
他之前有听村子里的其他人说过,仙人招收童子也是有要求的,年岁太大或太小都不能过关……难道说他的年岁不符合仙人的要求吗?
还没等他继续乱想下去,仙人的声音便再度传来:“罢了,总归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相识了这么久,我好像都不知道你的名字,总不好一直小孩小孩的叫你。先前村子里的人都如何称呼你?”
男孩低头想了一阵,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用双手放在脑袋旁比划了个垂髫的样子。
【他的意思应该是村子里头的人都像那帮小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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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喊他小哑巴。】系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飞虫凑了过来,非常热心地充当了翻译器的角色。
明砚望着男孩脸上平静的神色,眉头皱的更紧。
他显然是从小到大都被这么叫,甚至没意识到这是个不好的称呼。
“既然你已经成了我座下童子,先前的名字不好再用,那我便根据身周的物件为你起个新名字吧。”明砚沉吟片刻,回忆起了先前那金项圈上面的纹样,“我还记得你那项圈上有个景字,日后我便唤你阿景可好?”
阿景……男孩眨了眨眼睛,模仿着对面人的口型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字,接着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呆呆的笑来。
白衣仙人也跟着嘴角上扬,揉了揉他的脑袋:“看来我这名字起的不错。”
【听你那前半段话,我还以为你要叫他阿六。】系统幽幽地说道,【毕竟这里是六安河呢。】
明砚眉心一跳,不动声色地将衣摆上的飞虫扫开,寻了块看起来干净的石头坐下,解开了自己的发绳。银白长发顺着肩膀滑落,在阴天里也如日光下那般耀眼,垂落到水中时如同流淌的月光。
他选择先给阿景收拾是有原因的——这头长发看上去柔顺漂亮,打理起来却是麻烦极了。先前他独身一人时还有些局促,现在多了个帮手就不一样了。
“阿景,帮我去车上把放在前头的小盒子拿来。”打湿头发的空挡里,明砚侧过头去,呼唤了自己的“童子”去跑腿。
阿景没有丝毫疑虑地转身,快步向牛车跑去。很快,过高的水草便淹没了孩童瘦小的身子。
没过多久,草叶被拨开的沙沙声便传了过来。明砚将湿透的头发捞起,刚想伸出手去接过自己的梳洗匣,就听到凌厉的破空声响起——
哗!水花四溅,白衣仙人直起身子,脸上的笑容尽数褪去,目光在那支箭矢上停留了几秒,随后冷冰冰地看向了声音的来源。
不远处,骑在马上的男人从隐藏身形的树后走出,惊愕地睁大了双眼,下意识地吐出了一句话:
“……你不是鹤?”
5. 月影
“……你不是鹤?”
下一秒,男人猛然回过神来。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话语的不妥当,他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摘下斗笠快步上前。在看到那一头银白色的发丝时,男人愣了愣,眼中闪过一抹讶异。
只不过,他很快便将眼底的情绪藏了起来,换上了歉意的神情,拱手行礼道:“实在抱歉,鄙人一时将公子看做了在水边觅食的白鹤……方才那一箭可有伤到你?”
白衣仙人并没有立刻回应他关切的询问,而是盯着他手里的斗笠看了几秒,语气淡漠:“公子可是有隐疾,平日里见不得日光?”
“这……这倒没有。”男人露出了尴尬与困惑混杂的眼神,“公子何出此言?”
“那为何出来打猎还要戴着斗笠?”明砚俯身将那根半数没入河底的箭矢拔出,递到了那男子的眼前,声音依旧平静,却反而更让人感到羞愧,“我劝公子还是将斗笠摘了为好,不然这次将我看作是鹤,下次又将某个过路人看作是鹿或者狼的可就不好了。”
“……”男人沉默了一阵,将眼前的箭矢接了下来,竟是还能保持着脸上的笑,“公子说的是,鄙人必将痛改前非,牢记今日之过。”
水草间又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声响,瘦小的孩童抱着木盒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在看到仙人身旁的陌生男人时警惕的停下了脚步,后退到了水草边缘,死死的盯着那根泛着水光的箭。
在看到阿景后,明砚的脸色缓和了几分,向着孩子招了招手:“阿景,过来吧。”
阿景这才重新迈开步子,小心翼翼地挪到了白衣仙人身侧,只是目光依旧没有从男人的身上挪开。
“这位是……”男人的视线依次在白衣仙人的发丝、面庞和身侧的瘦小孩童上扫过,眼中恰到好处的带上几分好奇。
明砚不动声色地将阿景往身后推了推:“这是跟在我身边的童子。”
阿景顺着他的力道将自己的身形藏了起来,只露出小半张脸来望着男人。
“童子?”男人顿了一下,若有所思的问道,“阁下是修道之人?”
明砚微微颔首,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自己湿漉漉的长发向上挽了挽,摆出了很明显的送客态度:“阿景胆子小,不习惯见生人。误会已解,我也不便以这种模样与公子久谈,不如就此别过吧。”
方才起身得太过急促,他还没来得及处理被打湿的长发,此时,水珠还在顺着发梢往下滴落,打湿了肩颈处的布料,连带着脖颈处都水光一片。
此时他将长发挽起,耳侧落下几缕发丝蜿蜒着贴在肌肤之上,不显得旖旎,反而晃得人怔神。
男人因为这幅景象心神一晃,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快步向前,伸手挡在了他们的面前。
明砚脚步一顿,眉头微皱:“公子这是何意?”
“虽说那一箭虽然没有伤到公子,但也不能掩盖我的过错……于情于理,我都应当赔礼才是。”说着,男人便将身侧的荷包摘下,双手递到了白衣仙人身前,脸上的愧疚相当真切,看不出有造假的痕迹。
“方才我看公子要走,情急之下才做出此等冒犯之举,还望公子见谅。”
衣摆忽然被谁扯了扯,明砚侧过头去,对上了小孩有些担忧的眼睛。他安抚性地在那颗脑袋上揉了揉,接下了那只荷包。
眼前的男人定然不会是普通人家出身,荷包刚落入手中,面料上精巧的刺绣便已经映入眼帘。明砚面色不变,扯开系口,将里头的东西倒在掌心。
铜钱、碎金,还有小件的玉雕……倒是大方。
他将里头的一块玉石摆件挑出来,其他通通倒回荷包里,将其放回了男人的手中。
“公子出手之阔绰,真是让我惊叹不已。不过,我只要这一件就够了。”
男人直起身子,望着白衣仙人手中那只小巧玲珑的白玉麒麟挂坠,仿佛早就预料了结果,动作自然地将荷包挂了回去:“公子愿意收下便是鄙人莫大的荣幸了。这玉通体莹白,与公子相称至极,应当是早就与公子有缘。”
“按你这个说法,今日你朝我射的那一箭也是有缘?”明砚似笑非笑地看了面前人一眼,随手将玉麒麟放在了阿景手里的梳洗匣中,没等那人回答,便转了个方向朝着上游走去。
“走吧,阿景,那一侧的水流平缓些。”
男人站在原地,注视着白衣仙人逐渐远去的身影。被水浸湿的长发略显凌乱地被他侧挽在颈侧,河面诚实地倒映出他的身型,因为时刻不停的风而显得有些破碎。远远望去,那水中的倒影像极了一只未来得及打理羽毛的白鹤。
……这也不能全然怪他看错。男人嘴角的弧度上扬些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侧的荷包。
——————————
虽说出了点小插曲,但接下来便顺利多了。为了避免又出什么状况,明砚特地缩短了自己的清洗时间,站在旁边老实等待的小孩还没来得及走神,一只手便已经伸到面前,朝他要擦头发的布。
【都让你换件显眼点的衣服了。】系统化作的飞虫趁机跳到他肩膀上,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现在还好,等下雪天,你全身素白的往雪地里一站,任谁都分不出来那里有人站着。】
【民间传闻里的仙人不都穿白衣服。】很显然,只是这次意外并不能让明砚改变自己的审美。
【那你不还收金子呢?本来扮的就是假神仙,穿件鲜艳点的衣服怎么了……唉,说到这里,你刚刚为什么不把荷包里的东西都拿走?】飞虫震动翅膀,绕着白衣仙人飞了一圈,嗡嗡声里诡异地可以听出几分好奇。
【贪多必失。拿多了就不是仙人的个性,而是铜臭味了。再说了,那堆铜钱碎金加在一起可能都买不起那个玉麒麟。】
【其实你就是觉得拿着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很麻烦吧……喂,你怎么又这样!】
没等系统把话说完,明砚干脆利落地将肩膀上的飞虫甩进水里,将头发上的水沥干后仔仔细细的用布擦过,等到不会再打湿布料后才披散在了自己身后。
午后最热的时段已然过去,河面上的风吹的人心神怡然。在意了好些天的事情终于得以解决,明砚的心情轻快不少,就连牛车的颠簸似乎都并非难以忍受了。
经过这好几个时辰的相处,阿景也终于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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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下来,属于孩童的那一面也得以展露,悄悄地蹭到了车帘旁边,从帘布之间的缝隙去看从车厢两边掠过的景色。茂盛的水草连成一片,伴随着车厢的起伏,就像是一层层的浪。
他不知道寻常牛车应当是怎样的速度,也自然不知自己身下这辆牛车的速度已经可以比上马车。他只知道仙人寻来的牛肯定也不是普通的牛,否则怎么会从早上到现在一点停歇的时间也没有。
在系统的不懈努力下,天边的云刚染上几分霞红,前方的草野也终于被耕地所代替。为了避免还没有进城就成为人群的聚焦点,系统特地放慢了速度,带着牛车慢悠悠的向前走,时不时还停在路边,假装要嚼两口草。
明砚探头向前看了两眼,粗略判断了一下和洮阳郡的距离,幽幽地叹了口气。
唉……看起来今晚他们是难逃露宿街头的命运了。
果不其然,当最后一缕日光也消失在地面后,目即之处依旧没有驿站的影子。黑牛很自觉地拉着牛车拐到了一处空地上,接着便趴到树下,平静地闭上了双眼。
木材在火焰中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白衣仙人用树枝拨了拨火堆,望着还在勤勤恳恳往这边搬柴火的瘦弱孩童,无奈地笑了笑。
“这些木头已经够了,不用再捡了。”他将自己的衣摆往旁边铺了铺,“坐过来吧。”
阿景愣了一下,望着地上那块素白的布料,有些踌躇,最终还是没能选择就这样坐上去,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布料抬起,等自己坐下后才安稳的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明砚看着只觉好笑:“你这又是做什么?我不已经席地而坐了?多脏这一块布料也没什么区别了。”
阿景很坚定地摇了摇头,无言的表示这片布料这样放着就好。
【人家小孩把你当从月亮上下来的仙人呢,怎么敢直接坐仙人衣服上。】系统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带着藏都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明砚又叹了口气,望着小孩的头顶,到底还是默认了他的做法。
空地上又安静下来,一时之间只有篝火劈啪作响,偶尔还掺插着孩童认真咀嚼干粮的声音。白衣仙人侧着身子,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不远处的河面。那里,晚归的渔船摇摇晃晃地从月影上划过,像是落到镜面上的墨点。
阿景到底还是个在长身体的孩子,不出一会儿就将手里的干粮吃了个干净,望着空布包发着怔,有些坐立难安地观察着仙人的侧脸,害怕在那上面看到分毫厌恶的神色。
他吃的这般粗野,仙人应当不会嫌弃他吧?
而且……他好像还没看见仙人动过包裹里的干粮。难不成他像饿死鬼投胎一样,将两个人的干粮都吃掉了?
想到这里,阿景攥紧了手里的布料,心中越发忐忑起来。过了一会,他鼓起勇气般咬了咬牙,刚要抬手去扯白衣仙人的衣袖,就看到那人忽然将头转了过来,月光将那头银白的长发细细地勾勒而出,也柔和了那如浓墨绘制而出的五官,漂亮又疏离,让人的心脏都忍不住漏掉半拍。
“你想去看月亮吗?”他看到仙人眉眼弯弯,声音轻柔得像清晨的雾,“顺便,还能给你加个餐?”
6. 仙人从哪里来?
说后半段话时,仙人眼中含着的笑意更深,目光轻飘飘地向下落去。阿景下意识跟随着仙人的目光低头,在看到自己手上皱巴巴的空布包时,一股热意直直涌上面颊,连带着耳根也像是在烧。
他又能听到自己失序的心跳了——只不过这一次,更多是因为如火焰般泛滥之全身的尴尬与羞怯。
望着面前试图把自己当成缩头乌龟的小孩,明砚笑了一声,大发慈悲的收下了自己那点坏心思,抓住小孩的手腕,带着他将那块布料叠好放在一边。
“反应这么大做什么?本来就是给你吃的东西。”
小孩怔了几秒,有些迟疑地指向了白衣仙人的胃部,又扭过头去看了眼牛车。虽说他的表达不是很明晰,但明砚很快便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男孩困惑的点,安抚道:“你还在长身体的年纪,吃得多再正常不过……至于我,你不用考虑太多,我又不是木头,饿了会自己找吃的。”
白衣仙人顿了顿,的语气里带上几分调侃:“还是说,你觉得我们已经穷苦到连两人份的干粮都准备不了了?”
阿景赶紧摇了摇头,面颊上的红晕已经逐渐扩散到了脖颈,甚至比被火光照耀到的地方还要红上几分。刚才一直趴在树下的黑牛忽然沉闷地叫了两声,尾巴懒洋洋地在地上扫过,引起一阵虫鸣。
白衣仙人转过头去瞥了眼黑牛,手上稍稍施力,将同样扭过头去好奇观察声音来源的男孩从地上带了起来,朝着不远处的河岸走去。
“走了,今日天气极佳,说不定还能抓到一条大鱼给你加加餐。”
阿景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往前走了好几步之后才慢了半拍的点点头,另一只手默默地抓住了仙人的袖子。
地面上的沙石在草鞋底下嘎吱作响,远处传来水草被风吹动的沙沙声。握住自己手腕的手带着些许凉意,就像是某天他在山上溪泉里碰到的漂亮石头,光滑的、莹白的,让他觉得这熟悉的世界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仙人说的没错,今夜的月色确实很漂亮。白日里遮蔽天空的云终于舍得散开,露出了后方皎洁的明月。这处河岸的水草被渔民特地清扫过,空出了一小片河滩。
牵着他手的白衣仙人在看见河滩时心情似乎好了不少,很是洒脱地在河滩边缘蹲了下来,手指伸入水中,将那轮明月的倒影搅碎。
阿景呆呆地跟着蹲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跳跃在波纹之间的粼粼月光。这里离洮阳郡已经很近,河面自然与他们下午时见到的宽阔许多。水中的月影完整而清晰,就像是站在岸边稍稍伸出手,便能够触及到落入水中的月亮。
“你瞧,漂亮吧?”在他发呆的空隙里,白衣仙人已然直接盘腿坐了下来,歪着脑袋看他,眼瞳中倒映出面前的景象,仿佛也有浮光在那汪灿金中跃动,“就是可惜今夜并非是月圆之夜,否则还能更漂亮些。”
阿景不懂月亮,也不懂赏景。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又呆呆地继续望着河面上的影子。
在先前许多个夜里,他和月亮最深的联系便是借着月光跌跌撞撞的找到下山的路。这样认真抬头像是看花看草一样去看月亮,是在他滚下山,却直直滚进仙人衣摆的那个晚上开始的。
那天晚上的月亮和今天晚上一样明亮,他的身上沾满了泥土和烂叶、骨头钻心般的痛,狼狈的像是濒死的老鼠。可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却看到自己眼前有两轮月亮。
从那时候,他就在想,仙人肯定都是从月亮上下来的——至少他眼前的一定是。
一阵风突如其来的吹过,原先被白衣仙人随意拢到颈侧的长发松散开来,伴随着他俯身的动作垂入水面之中。月光亲昵而又仔细的吻过他每缕发丝,倒影与水中月交叠,是那般融洽。
有那么一瞬间,阿景近乎看不到眼前人的影子,只看到了一轮皎洁的、无法触及的明月。
难以形容的恐慌感忽然卷席了他的内心,促使着他抬起手来,抓住了自己跟前的那片衣袖。他抓得是那样用力,仿佛下一秒,眼前人便会化为他抓不住的月光,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通通变为他的幻梦。
我们回去吧!他恍惚间听到了自己呼喊,可无论他的喉咙如何用力,都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不要走……不要回月亮上去……
哗!伴随着什么东西破开水面的声音,停在河面中央的竹筏微微晃动起来,端坐在上方的老翁取下钓起的鱼,慢条斯理地放到了旁边的鱼篓中。
这番动静自然也传到岸边两人的耳中,白衣仙人思索片刻,随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那般,带着点歉意地侧过头来,对他说道:
“差点忘了,我们这次出来可不只是看月亮这么简单。”
阿景凝望着那张在月光下越发柔和的侧脸,眼中盛满了恳求,指着不远处的竹筏和自己努力比划起来。
他不要鱼了,他想要仙人和他一起回去。
可仙人好像忽然看不懂他的动作了。他看到那双灿金色的眼中划过一抹狡黠,伸手折下了旁边的一根芦苇。
“嘘……”白衣仙人嘴角上扬,将芦苇花的那一端轻轻地探入河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点,一会你就知道了。”
阿景抿了抿唇,还是在那双眼睛温柔的注视下将手放了下来,死死盯着那根轻飘飘的芦苇。周围忽然变得安静无比,只能听到从草丛中传来的虫鸣。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下一秒,芦苇杆突然弯起,就像是水面下有东西在咬着一端,与另一端的人较劲!
哗啦!水花四溅。白衣仙人手腕一提,一条约莫着有巴掌大小的小鱼就这么被芦苇给带了上来,落在地面上不断挣动着。
是鱼?!瘦小的孩童睁大了眼睛,心中的惶恐不安顿时变为了惊讶,险些直接一头栽进河中。
“看,这不就抓到了?”白衣仙人的语气里染上几分雀跃,原先那无法形容的渺远感也随着散去,如同从月亮上落回了人间。
察觉到了眼前人的变化,阿景终于松了口气,将注意力转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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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上钩的鱼上。他激动中带着几分好奇地伸出手去,试探性地戳了戳鱼的身子。
指尖传来鱼鳞特有的滑腻感,他有些恍惚地收回手指,还是不太敢相信仙人真的拿一根芦苇便将鱼钓了起来。
白衣仙人对自己的成果相当满意,兴致勃勃的想要再折一根来。
“怎么样,再多钓一条?”
阿景猛然从惊喜中回神,坚定不移地摇了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
我们、回去。
“好吧。”被拒绝的仙人眉眼间攀上几分失落,让阿景的心立刻被愧疚所淹没,“那我们回去吧。”
一路上,男孩都紧紧地握着明砚的手,生怕他又像刚刚那样,下一秒就要顺着月光飞回月亮之上。无法探知小孩内心所想的明砚虽说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相当宽容地任由他握着,甚至配合着加快了脚步。
熟悉的火堆映入眼帘,阿景无声地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几分羞耻,僵硬地松开了白衣仙人的手,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对方脸上的情绪。
好在,仙人并没有意识到他这点小小的反常,只是和平时一样微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将鱼交到了他的手上。
“你先去火堆那里坐着吧,我去牛车上拿一下处理鱼的东西。”
他乖巧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仙人往树下走去,认真地翻弄起了眼前的火堆。
在他将目光移开后,系统终于找到了机会,幽怨地说道:【你这一招厉害是厉害,就是难为我藏在水底下到处给你找鱼了。】
【体谅一下,小孩正在长身子,也不能一直让他啃干粮。】明砚于心中轻描淡写的回复道。
【你但凡去找人借个钓竿我都不至于这么辛苦了……让鱼假装是自己咬住芦苇有多困难你又不是想不到。】系统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控制着黑牛的身躯哼了两声。
【那我下次不这样了。】明砚很没信服度的许下了承诺,随即掀开车帘,向里探去——
下一秒,他的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一股力道猛然将他拉入车厢之中!背部与冷硬的木板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双手被交叠着摁在头顶,连带着双腿也被死死压住,甚至无法屈膝将上方的人抵开。
车帘重新落下,挡住了车厢外的月光。视线被黑暗所占据,他只能听到头顶混乱的呼吸声,以及液体不断滴落在木板上的声响。
浓郁的血腥味涌入鼻腔,刺骨的寒意从接触的部位蔓延开来。将他制住的人浑身湿漉漉的,像是个刚从河中爬起来的水鬼,连带着将他的衣物也打湿了大半。
炽热的气息扑散在脖颈处,明砚不太适应地动了动,呼吸都要因为这忽然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而变得不畅。眼前的“不速之客”察觉到他的挣动,居然还相当无耻地呵斥:“别动……”
明砚在心中发出一声冷笑,可还没等他开口,一颗沉甸甸的东西就忽然砸在了他的颈窝处,连带着压在他身上的人一起没了动静。
明砚:“……?”
7. 萧国主
身上压着的东西又冰又沉,简直不像是个活人,而更像是块刚从水里捞起来的石头。双手摆脱了禁锢,明砚活动活动手腕,试探性地在男人的脸颊上掐了一把——意料之外的,毫无反应。
车厢里的血腥味已经浓郁到快要让人麻木,足以说明身上的人伤势有多重。再加上有这身湿透了的衣裳压着,要是掐这一下就能醒才会让明砚意外。
可人在无意识状态下往往会变得更加沉重,这人还醒着的时候就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此刻昏死过去,直接把他双臂以下的部位都压得动弹不得。
胃部因为受到挤压而源源不断的传来不适感,明砚皱了皱眉,稍稍用力将那颗脑袋抬了起来,摸索着找到了人中的位置,用力一掐——
被他捧起的脑袋依旧一动不动,就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明砚的眼睛微微睁大,在愣了几秒钟后缓缓地将手伸向了男人的颈侧,在感受到皮肤下方的跳动后才松了一口气。
幸好,还没成一具尸体。
将人叫醒是行不通了,明砚用双手抵住男人的肩膀,同时曲起膝盖用力将其推翻过去。伴随着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响,男人如同一具死尸一般从他身上翻落,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胃部与胸膛上的压力终于消失,明砚撑着牛车地板坐起,伸出手去将车帘掀开一角。月光从缝隙中透入车厢,照亮了男人此时狼狈的模样。
和明砚猜测的一样,他明显刚从河里爬出来,黑红相间的衣裳在河水与血液的竟然下已然化为了一片乌黑,只能隐隐约约看清楚上方绣制着的纹样。男人头发散乱,水草一般粘在面庞,令人分辨不清五官,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来取人性命的恶鬼。
他不知道在车厢里呆了有多久,木板已经被血液所浸透,从中央位置开始扩散开来,星星点点。明砚将车帘别起,看着已然面目全非的地板,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可比那些描绘灵异志怪的话本子唬人多了……要是不处理一下就贸然开进城去,怕是要被护城的官兵当即扣下来送进大牢。
半夜三更从河里爬出来,带着一身伤躲藏到路过的牛车里……怎么看都是个麻烦人物。
“这可怎么处理……”白衣仙人面无表情地擦了擦脖颈上沾到的血迹,语气轻柔,却平和得有点诡异。
【等等,宿主!】一颗牛头忽然从布帘下方探了进来,【这是萧国主萧崇!】
白衣仙人手上的动作一顿,偏过头去,带着些许疑惑地发出了短暂的一声:“嗯?”
黑牛努力的将自己的脖子往前伸:【剧本里说,萧崇在前来洮阳郡的路遭人暗算,被迫与下属分离,为了躲避追击跳入了六安河中。本来你应该在这两天于河岸处捡到他的……】
“抱歉。”明砚很有礼貌地打断了系统的话,指向了同死尸没什么区别的男人,“你的意思是他本来还要在河岸上躺几天?”
这样都能活下来——习武之人的命果然硬啊。
【具体时间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把他救起来就好,就是没想到他会自己找过来。】
“我也没想到。”明砚一边说着,一边朝篝火的方向瞥了一眼。火堆旁,那道小小的身影还在勤勤恳恳的添着柴,似乎还没发现这一头的意外。
“你把这把小刀给阿景送过去,顺便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白衣仙人稍加思索,打开放在角落里的包袱,将一把小刀放到了黑牛的嘴前。
【你确定他不会起疑心?】
“不会,阿景很信任我,只要我不主动呼喊他,他不会贸然过来催促的。”
委派一头牛去送东西听起来实在是有些滑稽,但在黑牛真的笨拙地用嘴将小刀叼起之后又多出了几分玄幻感。等系统退出去后,明砚将布帘稍稍合拢,在重新正回身子的那一刻忽得对上了一双眼睛。
他特地留下了供月光照进来的缝隙,正正好落在那双眼睛上方。湿漉漉的发丝遮盖住了男人的大半张脸,却没有遮挡住他的目光。
男人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重新睁开眼的,连呼吸频率都没有分毫改变,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背光而坐的白衣仙人。
明砚的动作因为惊讶而微微一顿,但很快便恢复了正常,沐浴在对面人的警惕目光中面不改色地在包袱中翻找起来。
车厢里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平和,只能听到包裹中瓷瓶相撞的清脆声响。在白衣仙人将其中的一只瓷瓶取出时,男人终于开了口。
“方才你在和那头牛说话?”
明砚微微颔首,又将一卷长布条取了出来:“你听了多少?”
“不多。”男人有些僵硬地偏了偏头,看向车帘之间的缝隙,眯起眼睛,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也就听到你叮嘱那头牛送小刀这句。”
“哦,那你这时间挑的倒是挺好的。”白衣仙人语气轻松地回应,听不出来其中的情绪是好是坏。
说完这句话后,他朝男人的方向靠近了些,伸手在男人的腰间摸索起来。萧崇的呼吸短暂地停了一瞬:“……卡扣在侧面。”
“啊。”白衣仙人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摸去,终于解开了腰带,“多谢,我不怎么穿这种样式的衣物。”
萧崇闭了闭眼:“看得出来。”
虽说解开了腰带,但想要将湿透的布料与伤口分开也并非易事。由于拖的时间太长,许多处伤口都与布料粘连在了一起,若是粗暴撕开的话定会加重伤势。明砚一边小心翼翼的揭开布料,一边随口叹道:
“早知道就将小刀留下来了。”
可惜,那把刀现在应该已经插在鱼腹里面了。
伤口被牵扯的疼痛如同千针刺骨,渗出的冷汗与河水混杂在一起,在墙壁上晕出一片暗色。萧崇牙关咬紧,在听到这句话后才分出一缕心神:“所以,你真是在和那头牛说话?你又怎么能明白它回应了什么?”
他方才仔细观察过,那头牛没有张嘴,也没有发出声音,可偏偏眼前这人却像是听到了牛的心声般与牛交谈起来。若是那头黑牛不为所动也就罢了,可他却亲眼看见它叼起小刀离去。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还有这头银发和异于常人的双瞳……萧崇的眼底划过一抹思量。
“我和它说话靠的不是耳朵。”白衣仙人轻描淡写地抛下了这句话,紧接着将最后一块布料剥下,咬开瓷瓶口的红布,将里头的药粉尽数倾倒在伤口之上。
“嘶——”明砚能清晰的感觉到手底下男人的腰腹猛然收紧,伴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就算听不到吃痛的声音,也能够具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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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感受到对方的疼痛。
他用手掌在男人僵硬的肌肉上轻轻拍了拍,权当是安抚,但手上撒药粉的动作却毫不留情。
萧崇身上的伤口不多,主要有三处,一处在腰腹上,另外两处都在肩膀。虽说有些失血过多,但好在没有伤及要害脏器,处理过之后应当就没什么问题。
将剩下的擦伤也一同清理完后,明砚用干净的布条环过男人的腰腹,将伤口包扎起来。他身上被萧崇打湿的衣服还没有干透,粗麻布紧紧贴在皮肤之上,连带着发丝一起。三种不一样的白交织,让这本该圣洁的颜色在此时也染上了几分暧昧不清的色彩。
由于距离靠得过近,萧崇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视线完全一道无关紧要的地方,便干脆将眼睛闭上,假装前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白衣仙人手上动作依旧,像是没有察觉到他微妙的异常,只是在为布条打结时问道:“说起来,你还真不怕我趁人之危取你性命?”
闻言,萧崇睁开双眼,直直地对上面前灿金色的眼瞳。
“你要是真对我有杀心,也不会让黑牛把小刀带走了。”
白衣仙人没有回答,只是嘴角上扬些许,像是默认了这句猜测。
剩下两处伤口的包扎就方便许多。明砚将手收回,与眼前人拉开距离。药粉还没有完全生效,才过去不久,布条上便已经隐隐渗出了鲜红。只不过,萧崇本人倒是目光清明,甚至还有余力将自己撑起,看不出方才刚从昏迷中醒来。
明砚望着他的动作,嘴角笑意加深。
嘴上说得倒是动听,其实这人方才一直藏着力气在防备着他,只要他一表现出恶意就立刻动手。
不过,明明之前还以为失血过多短暂昏迷一瞬,现在却还有力气……习武之人的身体都这般硬朗?
他的内心所想自然不会被他人知晓。萧崇调整好坐姿,捂着腹部的伤口微微俯身,在说到称谓时顿了顿:“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救。”
“我路遇歹人,走投无路之下才不得已闯进你们的车架,自知已经十分冒犯。公子愿意不计前嫌为我包扎,我甚是感激。萧某灾祸未解,也不好意思连累无辜,即刻便会自行离开。”
“当然,为报救命之恩,萧某愿意奉上全数身价。只要是公子开口,便是拼尽全力也应当满足。”
男人的眼中盛满真诚,如果不是肩膀处有伤口,明砚相信他会在说这话时加个抱拳的动作。
面对着男人真挚的答谢,白衣仙人却迟迟没有给出回复。在一阵沉默过后,眼前那道素白的身影动了,却不是为了靠近,而是退出了车厢。
萧崇的眼底划过讶异,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我不喜欢在他人有难时束手旁观。你的伤势严重,怕是没走几步路便要开裂,放你独自离开和见死不救无异。”
白衣仙人转过头,那双灿金色的眼瞳在阴影之下依旧恍若星火,为这张昳丽的脸添了几分非人的冰冷,如同谁也无法触及的明月。
萧崇因为这一眼而愣了神,可下一秒,他的灵魂便又被猛然拉回了躯体。他看到眼前人双唇开合,吐出了一个让他心头大震的称呼——
“萧国主。”白衣仙人轻声说,“休息一夜再走吧。”
8. 风寒药
没理会后头心神大震的萧国主,明砚相当果断地将车帘放下,向着不远处的火堆走去。
火堆旁空空如也,只留下几根还没来得及放进去的柴火。明砚脚步一顿,随即眯起眼睛,看向了河岸的方向。果不其然,在水草丛的边缘,一头黑牛正立于孩童身侧,懒洋洋地看着他对付手上的鱼,身体刚好能挡住孩童的视线。
察觉到他的目光,黑牛的尾巴晃了晃,紧接着,系统的声音便在他的耳边响起:【解决了?】
【解决了。】明砚往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放了几根木柴,【原剧本里“我”把萧崇救下之后发生了什么?】
【原剧本里“你”救下萧崇之后,他依旧对你保持着防备,将自己身上的钱财首饰都给了“你”,随后便寻了个借口离开了。后来萧崇荡平淮南,“你”借那天从萧崇衣裳上看见的纹样认出了他的身份,便装作投奔明主的样子去到了大梁。】
【这样……】明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方才也应该说了要自行离开吧?】系统从他这句话里读出了几分端倪,问道,【你向他要了什么?金玉首饰?】
【啊,我没向他要东西。】
【你没要?】黑牛的身体猛然一僵,紧接着不可思议的扭头,看向那道素白色的身影,【那,那任务怎么办?】
【只是现在没要而已,我没想让他现在就走。】火堆终于重新旺盛起来,明砚放下手里的树枝,无视耳边系统接二连三的追问,走到了阿景的身边。
他明显不怎么会杀鱼,相当笨拙地模仿着往日里处理鸟雀的方法。等明砚敲敲他脑袋让他停下手中动作时,那条鱼的表面已经坑坑洼洼,鱼皮和鱼鳞混杂在一起落地,甚至有几处都能看见露头的鱼骨。
阿景被脑袋上突然传来的力道吓了一跳,手中的小刀一抖,鱼鳍连着一大块肉就这样被削了下来。看清楚来者是谁后,他先是呆呆地静止了几秒钟,紧接着不太好意思的将手里的鱼移到了身侧,试图挡住白衣仙人的视线。
“好了,不必再刮了。”明砚望着他脸上的神情,有些无奈地按住了男孩的手,“鱼鳞已经刮的够干净了,再刮下去,一会儿吃的就不是烤鱼,而是鱼骨汤了。”
哪怕有夜色掩盖,也依旧能够清晰地看见一抹赤红飞快地爬上了男孩的脸颊。他嘴唇开合几次,最终讷讷地点了点头,终于放过了那条可怜的鱼。
还没等明砚抬脚往回走,一颗牛脑袋就从旁边拱了上来,焦急地咬住了他的衣袖。
【你不打算按剧本走?】
【你之前有说一定要按剧本走吗?】明砚对上黑牛写满了忧虑的眼珠,面无表情地回应道,【我记得你说过,只要达成[君王言听计从,百姓深信不疑,且获封国师]的目标就行了。】
系统卡顿了一下,咬住明砚衣摆的嘴下意识松开。
好像是这样没错……
但很快,它又想到了新的矛盾点:【萧崇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能从这么多埋伏底下逃出来,你强留他下来也未必留得住。】
可惜的是,它那狠心的宿主并不想要待在原地继续探讨,而是趁它松开嘴的机会已然带着阿景往前走了好几米,只留下了两句简洁的话语:
【这你倒是不用担心。】明砚回想起自己临走之前男人复杂的眼神,【他看上去也不是很想走的意思。】
系统:……?
眼看着前面的两道身影越走越快,它暂且按下心中的疑惑,一路小跑地跟了上去。
火堆依旧烧得旺盛,和他临走时别无二致。明砚若有所思的盯着里头明显是刚填进去的柴火,刚想转过头去看一眼牛车,手腕却忽然被一双手紧紧握住。
他低下头,看向那双手的主人。瘦小的孩子脸上此时满是警惕,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牛车的方向,重心下压,像是一头对着未知危险呲牙的狼崽子。
或许是因为太过心急,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只敢抓仙人衣袖的“惯例”,在明砚稍稍动了下手腕后下意识地握得更紧。
几乎是阿景握上来的下一秒,明砚便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果不其然,牛车帘子被完全掀开别于两侧,而一道黑影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坐在牛车上,无声地与孩童对视。
方才明亮的月色因为飘过来的阴云而黯淡不少,也将那人的面容隐藏在了夜色之后,只能隐约看到轮廓。习武之人的身材高大,让随村迁徙路上见过不少盗匪的阿景生起了本能性的警惕,额上渗出冷汗,耳边甚至能清楚的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
那人敢近乎挑衅地坐在他们牛车上,就说明绝对不是好对付的……阿景后槽牙咬紧,焦急地抬起头看向白衣仙人,刚要比划些什么,就看到白衣仙人神色如常地往前走了一步。
他睁大双眼,有些慌乱地想要将仙人留下,双手却像不听使唤一般松开了力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截白皙的手腕远离。
一种如火焰焚烧般的不安感瞬间烧遍了他的全身,阿景三步并两步地追了上去,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了仙人素白的衣袖,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那道离他们越来越近的黑影。
终于,身前人在距离牛车一步远的位置停下,语气淡淡:“萧国主,你腹部有伤,还是不宜走动为好。”
将自己藏在白衣仙人身后的阿景愣了愣,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般探出头去,对上了一张并不像他所想那样凶神恶煞,反而可以称得上英俊的脸。
“我只是看你们的火要灭了。”男人咳嗽了几声,目光在瘦小孩童的身上一扫而过,“而且,也只是几步路的距离罢了。”
“萧国主心中有分寸便好。”明砚垂眸,揉了揉某个还在事态外的小孩的脑袋,轻声叮嘱道,“阿景,去烤鱼吧。”
阿景扬起脑袋,眼中含着几分恳求,但在与那双灿金色的眼瞳对视几秒后还是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里的布料,三步一回头地朝火堆走去。
牛车前的人影只剩两道,在短暂的沉默后,萧崇率先开了口。
“你的发色与瞳色都异于常人,又敢带着一小童上路……”他顿了顿,眼中多出几分探究,“若是我没猜错的话,或许我该称呼你一句仙师?”
白衣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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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长叹一口气,并没有应下这句称呼,又或者是直言拒绝,而是给出了看上去毫不相干的回答:“萧国主直接唤我明砚就好。”
萧崇愣了愣,一时之间竟是忘记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回答得倒是精巧……既不显得含糊不定,又没有真的回答他的问题。
只不过,反而是这样的回答却让他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烤鱼的香气伴随着微风传来,明砚偏过头去,看了眼火堆旁那道瘦小的身影,对男人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关切:“现在风大,萧国主又刚落过水,还是进车厢里呆着好。”
萧崇很顺从地点点头,刚将自己挪到右侧靠里的位置,就看见一道素白色的影子也跟着探了进来。
白衣仙人一只膝盖屈起跪在木板上,右手撑着车厢壁,俯下身去够车厢深处的包袱。他披散的银发随着他的动作擦着颈侧落下,恍若上好的绸缎,又像是垂落的蛛丝。萧崇盯着那摇晃的发丝看了几秒钟,紧接着无言的移开了目光,只是呼吸微不可查地放轻了些。
不得不说,对面人确实有一副极好的相貌。萧崇的思绪短暂的游离了一瞬。
难道天上的云宫里的仙人个个都有这样昳丽的容颜?
陶瓶被打开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白衣仙人将另一只腿也收了回来,改成跪坐的姿势,静静地将手中的陶瓶递到他的面前。萧崇伸出手去,在看到两人对比明显的手背颜色时眉心一跳,再度移开了目光。
手背被一只微凉的手托住,紧接着,伴随着药丸在瓶身中摇晃的声音,几粒棕色的圆球便落入了他的掌心。
“这是预防风寒的药,萧国主先吃了吧。”
手腕被略微粗糙的布料蹭过,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从相处的地方扩散开来。萧崇下意识地抬眼,正巧看见身前人低头倾倒药丸的动作,纤长的眼睫轻颤,很好的压住了那双灿金瞳中的冷冽,让原先遥远的人忽得降落在他面前。
在倒到最后一颗药丸后,应当是为了让他放心,白衣仙人另外将一颗药丸倒出,干脆地吃了下去,随后对着他笑了笑。
“还请萧国主放心,这只是普通的药丸罢了。”
萧崇的呼吸一顿,随即干脆顶着白衣仙人困惑的目光直接闭上了眼睛。
“多谢,我一会就服下。”
拖住他手背的那只手并未撤去,他能够清楚的听到衣摆交错摩擦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极轻的叹气。
“难不成萧国主像垂髫孩童那般也惧怕着吃苦药不成?”萦绕在鼻尖的冷香似乎又浓郁了些,那带着笑意的话语如同在他耳边响起,“又或者说,我得先给这苦药包上糖衣先?”
萧崇:……
在明砚的注视下,这位未来的雄主僵硬地抬起手,将药丸放进了嘴里,甚至没有过多停顿地咽了下去。
几个呼吸后,男人的肩膀忽得放松下来,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向旁边倒去。而目睹了一切的明砚却早有准备一般,相当淡定地帮他摆正了身子。
风寒药里添一点安神的东西再正常不过了,不是吗?
9. 入城[二合一]
临近晌午时分,前往洮阳城的官路上,一辆牛车正在缓缓前进。前头拉车的黑牛似乎是不习惯这样的速度,时不时眯着眼睛打个懒散的哈欠。
而狭小的车厢内部,理应为同伴的三人氛围却有些古怪。躺在车厢前端的男人紧闭着双眼,而瘦小的孩子将自己塞到了与他相对着的角落里,时不时隐晦的朝他瞥去,眼神中隐隐带着几分警惕。一身白衣的青年端坐于中央位置,恰到好处的将两人隔开,却反而加重了眼下场景的微妙感。
车辙于转动之间发出嘎吱声,一阵接着一阵,隔着车厢木板无比清晰地传到车上三人的耳中。
没过多久,应当是车轮碾过了石子,连带着整辆牛车也颠簸了一下。原先紧闭双眼的男人眉头皱起,放于腹前的手不自觉的动了动,紧接着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陈旧的牛车顶,身下的木板不断传来震动。萧崇将头缓缓地转过一侧,在看到一片素白色的衣角时,有些混沌的大脑顿时清明起来。
他用手撑着木板坐起,皱着眉环顾一周,紧接着将目光重新落在了白衣仙人的身上。
那张昳丽的脸上还是和昨夜一样的清浅笑意,还没等他开口,就仿佛读到了他心中所想般说道:“这是去洮阳郡的路。”
萧崇紧皱的眉依旧没有松开,眼底满是猜忌:“……昨夜那药是什么?”
“就只是普通的风寒药而已。”明砚的语气平和,让人不知不觉便对他心生信服,“当然,在调配药丸时我加了一些安神的药物。萧国主近几日思虑应当不浅,自然生效的也就快了些。”
只是安神的药物?萧崇不出几个呼吸便将这句话当作是敷衍的谎言。
他也曾喝过不少安神汤,可没有一个像是那些药丸一样能立刻见效的。更何况,虽说他不懂药理,也懂得剂量与功效的关联。那几粒小小的药丸里还能塞下十几味药不成?
最关键的是……想起昨夜自己想也没想就将药丸吞下的动作,萧崇表情一僵,又萌生出了闭眼的想法。
该死,他掉下水的时候把脑袋也跟着一起伤了吗?
将心中杂乱的思绪压下,他沉吟片刻,说道:“萧某在此多谢仙师费心……只不过,仙师既然要去洮阳郡的话,那还恕我需得离开了。倒不是别的原因,而是我的目的地正好与去洮阳郡的路相反。如果不嫌麻烦的话,待会到了某棵树下将我放下来就好。”
望着他脸上真情实感的歉意,明砚神色不变,耳边却是响起了系统的机械音。
【他唬你呢。说什么目的地相反,等你把他放下去,没过多久他又调转方向回来了。】
【我知道。】明砚于心中回复,【他真的不怎么会撒谎。】
撒谎的时候眼睛直接与他平视也就罢了,里头的情绪也有些用力过猛,一看便知道是在演戏。
许久没有等来对面人的答复,萧崇将方才的话在脑子里又转了一圈,确定没什么差错之后斟酌着又要开口。只不过还没等他张开嘴,对面便传来了白衣仙人的声音。
“难道是我看错了吗?”白衣仙人眉头轻轻皱起,眼中浮现出几分不解。
“——萧国主,您不是要去洮阳郡赴宴?”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像是是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却让萧崇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景察觉到他气息的转变,如同护主的小兽般扑了过来,挡在白衣仙人的面前,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面对着男人毫不掩盖的杀意,明砚嘴角的弧度却没有一分一毫的改变,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身前孩童的脑袋。
“萧国主,你这样会吓到孩子的。”
说完,他便抬手挥了挥衣袖。还没等萧崇反应过来,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重量施加在他的双肩,死死地压住了他的手臂。
哪怕他之前已然有所猜测,但当这神异古怪的手段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时,萧崇还是忍不住心神一颤。他试着与这股力道相抗,却使劲浑身解数也无法抬起手臂,如同有人在他背上放下了千斤重的沙土。
还没有完全闭合的伤口因为他施加的力道又隐隐有崩裂开来的痕迹,下一秒,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那股重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白衣仙人拉开他的衣襟,用那双灿金色的眼睛仔仔细细的在他肩处的伤口上扫过,在确定他的伤口并无大碍后才松了口气。
“伤口才上过药,要是开裂了可就麻烦了。萧国主,你可要好好注意才行。”
背后就是车厢壁,萧崇退无可退,只能有些痛苦地发觉那缕若有若无的淡香又开始缠上了他,将他对眼前人升起的那点戒心都冲散了几分。
他先前还觉得那帮子文人在和人争论之前都要沐浴焚香只是在做表面功夫,现在居然升起了一个荒诞的猜测:熏香不会真的能在谈判中起作用吧?
他秉承着最后那点微弱的警惕性将头偏过,不去与那双眼睛对视:“你似乎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萧崇能在余光中瞥见那道白色的声音歪了歪脑袋,像是在思考,紧接着声音中带上几分了然:“啊,我记得我在昨夜就已经回答过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过路人。”
“普通的过路人?”萧崇发出一声冷笑,“那方才压着我的是什么?普通的孤魂野鬼?”
白衣仙人无奈地笑了笑:“那萧国主认为我是什么?”
“如果说我一开始觉得你是方士,那现在……”萧崇的目光落在白衣仙人垂下的银发丝之上,“我觉得你更像是只仙鹤化作的精怪。”
他说出这句话后,整个牛车厢中陷入一种难言的沉默。白衣仙人似乎是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难得露出了失态的神情。
这副反应让萧崇更加肯定了心中所想,语气越发坚定起来:“六安河中常有仙鹤出没,而且你那天夜里从六安河边回来,明明手上一件工具也无,却能带回来一条活生生的鱼。仙鹤善捕鱼可是人尽皆知之事。至于你身边这个小童,也是你在河中捡的吧?”
他说得这番信誓旦旦,听得一旁的阿景都忍不住呆了一下。白衣仙人依旧没有回答,过了半晌,萧崇才听到了对面人压抑不住的笑声。
“噗……抱歉。”明砚捂住双唇将头侧过去,只可惜挡不住眼里的笑意。
无声地笑了好一会儿,明砚终于缓过来了些,将头转回来对上那双困惑的眼睛。
“萧国主觉得我是仙鹤,那我便是吧。只不过,阿景可不是河里的小鱼,而是货真价实的和萧国主你一样的人。”
阿景此时也回过神来,虽然还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萧崇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眼中的困惑更深了些。
难不成他推断错了?可瞧眼前人这副样子,不可能像乡野村夫那样扎进河中徒手抓鱼啊。
可惜的是,眼前的人并没有想要为他答疑解惑的意思。白衣仙人越过他掀开前头的帘子,对着前头的黑牛轻拍两下掌。几个呼吸之后,牛车便缓缓降下速来,稳稳的停在了道路的边缘。
明砚眯起眼睛向前看去,简单判断了一下剩下的距离,说道:“估摸着再过两个时辰就能到了。”
阿景很自觉地将装有干粮的包裹从角落里拖出来,找出了自己的那份。而萧崇则是目光跟随着明砚的动作,忽得发问:“仙师对这条路很熟悉?”
明砚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我是仙鹤吗?成日沿着这条河飞,自然而然也就熟了。”
萧崇哽了一下,张了张嘴,却一时无法吐出什么话来,只得有些憋屈的将嘴闭上了。
明砚包裹里的干粮只是最普通的冷硬烧饼,为了赶路,他们也不便点火加热,吃起来像在嚼老树皮。只不过,车厢里的三个人明显都对自己的食物没有意见,无言地结束了这一顿有些草率的午饭。
萧崇率军征战时吃的东西比这还差一点,因此接受良好。只不过在伸手去拿水囊时,不经意间瞥到了不徐不慢进食的白衣仙人,强烈的违和感立刻如同一根刺般扎进了他的心头。
明砚的吃相与他的气质很是相符,虽说没有像士人那样将饼撕成小块,看上去却让人赏心悦目,甚至让人可以忽略掉那块简陋的烙饼。
但眼前这副场景似乎不该是这样的。萧崇皱着眉想。
这人应该要住在各种奇珍异宝堆砌出来的云宫里,吃着凡人难以想象的精脍与仙果,而不是坐在这么一辆灰扑扑的老旧牛车里。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白衣仙人抬起头来,对着他笑了笑。
“我这干粮粗糙,萧国主吃得可习惯?”
萧崇收回视线,扭开水囊的动作有些心不在焉:“行军打仗之际有的是比这更不方便的时候,放在那时,这些干粮就已经是山珍海味了。”
白衣仙人眼中的笑意更深:“那就好,我还怕萧国主填不了肚子呢。既然已经垫好了胃,那么——”
一只素白的手伸到了萧崇面前,上面放着三颗令他无比熟悉的深棕色药丸。他的眉心一跳,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向白衣仙人看去,对上了一双写满了无辜的眼睛。
“……这不是预防风寒的药么?”萧崇努力维持着自己声音里的平静。
“是啊。”明砚回答得理直气壮,“可萧国主在前来赴宴的路上遇难,应当不想要一进城就暴露自己的身份,打草惊蛇吧?服下这药后,不仅可以伪装成重病之人,也能更好的熬过这一路上的颠簸之苦。”
萧崇眉心跳得更厉害了,忍不住做了个深呼吸:“仙师,你们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明砚虽说有些不解,但还是回答了这个有些没头没尾的问题:“东南方向,怎么了?”
“确定不是正北的那条官路?”男人追问道。
明砚愣了愣,很快便明白了这个问题背后的意思,既无奈又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敢情这人还记着那套仙鹤化人的结论,觉得他一路跟着马车在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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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崇有些郁闷:“那萧某不明白,仙师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
“你既然都唤我一声仙师,那我会些卜算之法不也正常?”明砚将男人的一只手抬起来,把三粒药丸倒入他的掌心,用上了几分哄孩子般的语气,“萧国主还是尽快服下吧,再拖晚一些,怕是要天黑才能醒来了。”
萧崇的眼神因为这句话而不自觉地飘忽了几秒,随后轻咳一声,沐浴在白衣仙人的目光下顺从地吃下了三粒药丸。和昨夜一样的沉闷声音响起,明砚熟练地将他的身体摆正,转过头去轻声询问:“吃完了吗?”
阿景还没有从那三粒药丸的威力之下回过神来,闻言怔怔地点了点头,看向明砚的眼中盛满了崇拜。
仙人真不愧是仙人,这么简单就能将人放倒……
“前面就是洮阳郡,入城门时你坐到此人身侧,装作是照顾人的学徒,我下车应答便好,明白了吗?”
在得到孩童肯定的答复后,明砚揉了揉他的脑袋,看向了前方。
“那就走吧。”
————————————
洮阳郡外,背着行囊的过路人匆匆向前,与其余的人或车马擦肩而过。但当路过一辆晃晃悠悠的牛车时,他却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甚至在走到牛车前方后再度回头望去。
原因无他,只因坐在车厢前头的人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一身白衣的青年端坐在牛车前端,面容隐藏在帷帽之下,只能看见几缕银白色的发丝。他并没有像其他驾车人那样手拿鞭子,面前的黑牛却像是通人性一般稳稳向前,方向不偏不倚。
一路上,像他一样忍不住投以目光的人还有不少,甚至乎有几辆马车也跟着放慢的速度,供车厢里的人挑帘去看。
沐浴在众多视线之中,白衣青年却始终沉静,宽大的衣袖在木板上铺散开来,恍若鹤的羽毛。
这副引人注目的样子自然吸引了守城官兵的注意,他们对视一眼,齐齐走上前来,却在伸手去拦时不由得放软了些态度。
“太守有令,进城需例行盘查。这位公子,失礼了。”
白衣青年颔首,帷帽的纱也随之轻轻晃动:“有劳二位了。”
官兵的语气顿时更柔和了些:“公子入城有何目的?牛车上是否有货物?有没有同行之人?”
“我是名云游的郎中,此次入城是想要为病人取药。我的药童和病人就在车厢内,不过重病之人受不得惊吓,还望二位体谅,动作轻些。”
这并非是多么过分的要求,官兵并没有多想便答应下来,掀开帘子往内看去,果然看到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小童端坐在平躺着的男人身前。男人双目紧闭,面色发青,一看就是重病在身。
他们顿时放松下来,对着前头的素白身影拱手行礼:“检查无误,公子可以进城了。”
“多谢。”白衣青年侧过身来,虽说有纱布遮挡,但他们却仿佛可以看到那张脸上清浅的笑意,令人恍惚一瞬,“天气炎热,两位大哥执勤辛苦,要小心暑病。”
官兵同时愣住,等他们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时,那辆坐在牛车上的身影已经缓缓离去,隐没在街道之上。
洮阳郡临近江南,又有世家盘踞,皇权的动荡一时之间还没有影响到这里。街道上行商来来往往,吆喝声不断,相当热闹。明砚根据系统的指引寻到一家客舍,刚要询问店家如何寄存牛车,就听到身后的街道传来一阵骚乱声。
“快来啊!有贼人!”
明砚循声望去,正巧看见一道灰扑扑的身影粗暴地推开人群向他们跑来。
“唉呀,这可真是……”店小二低声叹道,摇了摇头。
“店家为何叹气?”白衣仙人注视着不远处的闹剧,轻声问道。
“最近洮阳城里多了不少外来人,这当街偷鸡摸狗的事也多了起来,衙门都要抓不过来了。这不,又多了一个。”店小二语气里带了几分唏嘘,“听这声音,应该是对面卖字画的铺子吧?真是奇怪,偷什么不好,偷个不值钱的字画。”
那横冲直撞的贼人推起人来毫不手软,半条街都因为他而闹腾起来。白衣仙人听完店小二的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藏在衣摆下的手轻轻一划——下一秒,那道灰扑扑的身影莫名一顿,就像是失去了平衡那般狠狠扑倒在地!
人群立刻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而直到他的反剪着双手压在地上时依旧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哈!还真是恶人有恶报!”看到这一幕的店小二拍掌称快,哈哈大笑起来。
白衣青年并没有和他一样对这小贼的霉运嘲讽,只是微微一笑,在店小二的视线之外张开手,接住了飞回来的一缕无形的风。
而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与他曾有过“一箭之缘”的青年望着那道素白的身影,略微出神。
立于他身旁的小厮好奇地问道:“公子,您在看什么?”
男人收回视线,像是随口一答。
“看一只……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鹤。”
10. 不是上药吗?
由于随身带着一位病人,明砚在掏钱时还是叹着气多掏了些,选择了一个好点的套间。
毕竟总不能让“昏迷不醒”的病人自己住一间,那就太可疑了。
或许是因为目睹的方才那大快人心的事情,店小二很是热情的在他们上楼时来帮了一把,免除了明砚不知道该如何将一大只硬邦邦的习武之人搬上三楼的苦恼。
只不过,店小二明显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在萧崇的身体离开地面的那一瞬,他的脸色一变,差点没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带着向前栽倒。
“哎呦!大夫,你这病人也太沉了些!”店小二有些狼狈的稳住身形,忍不住说道。
分明脸色看上去苍白成那样,他还以为和那种外实里虚的痨病鬼一样呢!怕不是个乡野村夫,上山砍柴的时候被这位好心的大夫给捡到了吧……倒还真是好运气。
白衣青年但笑不语,只是悄悄地让系统在下端托了一把。这下他们搬运的进程就顺利多了,不出一会儿便安安稳稳的将病人放到了榻上。
店小二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不动声色地按了按酸痛的手臂,隐隐有些后悔自己头脑发热上来帮忙的决定。
可下一秒,他就听到那谪仙一般的大夫对他温声唤道:“辛苦店家了。”
一瞬间,那点后悔便烟消云散。店小二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脸上的笑容带着傻气:“这,这没什么,都是我的分内之事而已。”
“那也是要谢的。”白衣仙人侧过身去,看了眼窗外的街道,就像是随口一问,“对了,我初来乍到,还不知道城里的药铺在哪,又有哪些吃食,店家可否为我说一说?”
店小二的腰杆挺得更直了些,语气雀跃:“那您可就问对人了,这条街上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东西!像是吃食,往南街走就是了,好吃好玩的一箩筐。如果是药铺的话,也是要往南街,走到伞铺之后沿着巷子直走,第一家便是!”
但说完之后,他又踌躇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叮嘱道:“不过,入夜之后还是别在外面走了——最近这城里可不太平。”
进店的时候他可就注意到了,整整半条街的人都在盯着这位小大夫看啊!有时太过引人注目,反而会招歹人惦记。
明砚若有所思的地点了点头:“这样……多谢。”
目送店小二离开,在门板合拢的那一刻,明砚便伸出手去,拍了拍男人的脸颊。令他出乎意料的是,除了眉头动了动之外,萧崇再无别的反应,完全没有要醒来的趋势。
看来剂量还是给多了。白衣仙人的眼中浮现出几分失望,默默地在心里留了份记录。
找店的路上稍微拖了点时间,此时天边的残阳都快要被大地彻底吞没。明砚一边指挥着阿景将蜡烛点起来,一边从窗台往下看去。
原先热闹的街道已经逐渐安静下来,只留些路人正在加快了脚步赶路,倒是对应上了店小二方才的叮嘱。
衣袖被人扯动,明砚将目光从窗外移开,转头对上了孩童乌黑的眼睛。
“点好蜡烛了?”
阿景点了点头,望向他的眼神中隐隐带着几分期待。
明砚心领神会地抬起手,在那颗脑袋上揉了揉:“好孩子,去休息吧,坐了好几日的牛车真是难为你了。”
阿景这才满意地离开,绕过隔断朝自己的床铺走去,留下明砚望着他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有时他会觉得这孩子像小狗一样,尤其喜欢被人摸脑袋。
既然晚上不便出门,晚饭便是由客舍简单提供的饭菜了。萧崇依旧睡得很沉,明砚原先还有闲心坐在桌前等,后面就干脆坐到了床头,好整以暇地望着那张脸,就等着看他什么时候才能醒。
阿景还在长身体的年纪,本就贪睡,在旁边强撑了一会儿后还是打起了瞌睡。明砚把人催上床,看了眼窗外皎洁的月亮。
阿景的床榻和这边隔着层隔断,此时也没了声音,应当是已经睡下了。厢房内一片沉静,只能偶尔听到窗外官兵巡逻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床榻上传来了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将明砚出走的注意力叫了回来。男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刚捂着脑袋想将自己撑起,一张如浓墨勾勒般的昳丽面庞便闯进了他的视线中。
萧崇本就因为久睡不太清醒的大脑瞬间一空,就连那只白皙的手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脸颊都没能及时反应。
白衣仙人望着他脸上的表情,挑了挑眉,故意摆出了一副了悟的样子:“嗯,根据范例来看,剂量应该还要再减少一些。”
萧崇瞬间回过神来,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你拿我试药?”
“我可没有,只是把握不好用药的量罢了。”
白衣仙人笑得眉眼弯弯,那双灿金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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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极了窗外于天上挂着的那轮弯月。萧崇心里的那点不悦顿时烟消云散,转化成了对自己定力的恼怒。
在河里泡了半天对他来说果然还是有影响的——至少他的脑子肯定是被水给泡胀了。
他刚想说些什么挽回一下自己岌岌可危的颜面,胸前便忽然一凉。白衣仙人动作相当自然地扯开了他的衣襟,另一只手撑在床头,俯身向他靠近。银白色的发丝垂落在他的皮肤之上,带起丝丝寒意,直接把他的力气也一起冻住了。
过了半晌,他才大惊失色地护住了自己剩下的衣服,活像个被人抓了尾巴毛的老虎,茫然之中又带着几分震惊。
“你这是——”
一言不合直接上手的白衣仙人很是无辜的眨了眨眼睛:“给你检查伤口。”
说着,他便隔空指了指男人肩膀上的布条,语气中带上几分笑意。
“萧国主,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他的态度是那样的自然,反而让反应极大的萧崇不自在起来,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后,还是僵硬地将手放了下来。恍惚间,他听到对面人笑了一声,紧接着,微凉的指尖隔着布条点上伤口,有些刺痛,还带着点痒意。
开始正式检查后,笑意便从那张昳丽的脸上退下,取而代之的是专注。对方用的力道恰到好处,可萧崇却宁愿他随意一点。
那股淡香又阴魂不散的缠了上来,萧崇控制着将自己的目光落在床尾,思绪却不自觉地开始飘忽起来。
这股香到底是什么?香膏?香囊?难道说,仙鹤化成的精怪也会像文人一样沐浴焚香?
成功转移注意力后,那似有似无的痒意终于不再让他坐立难安。但很快,伤口接触空气的刺痛感便将他的意识拉了回来。
“接下来要换药,你忍着些。”明砚轻声叮嘱着,手中撒药粉的动作却是没有丝毫停顿。
虽然伤口已经有所好转,但上药的疼痛感依旧没有减轻半分。萧崇明显是个相当能忍痛的人,药粉撒下去的那一刻都没有吭声,只是能从那紧绷的腹部肌肉上看出他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般平静。
在撒到腹部的伤口时,明砚顿了一下,忽得用空出的手在男人因为疼痛而收紧的肌肉上轻轻按了按。
手腕猛然被一只手抓住,男人的眉头微微皱起,声音里困惑与羞恼掺半:
“不是上药吗?”
11. 幸会
“不是上药吗?”
萧崇的声音有些古怪,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东西。原先保持着匀速平缓起伏的胸膛在说出这句话后频率不自觉的加快,幅度也随之增大,哪怕不去仔细听,也能清晰地察觉到他呼吸的混乱。
明砚试着动了动,可还没等他挪动半寸距离,那只手便猛然将他扣得更紧了些。
只能说真不愧是武将,就算是受了伤,扣住他手腕的力道却一点也没小。
男人的掌心有些烫,连带着将他那一小片肌肤也烘上了热意。明砚使了一些巧劲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语气平和地回答:“是在上药。”
还没等萧崇接着追问,他便又补充了一句:
“我只是想提醒你,忍痛也不要用这种方式,当心用力过度伤口又裂开了。”
这话听着倒是坦坦荡荡,在加上他坦然自若的表情,又为他的说辞增添了几分可信度。萧崇狐疑地看着白衣仙人那谪仙般纤尘不染的模样,对视半晌后将信将疑地将手放了回去,顺带着说服了自己。
眼前人的神色不似作假……仙鹤长久不与人接触,不懂得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应当也正常。
——总不能是存心在戏弄他。
小小的戏弄完眼前的病号,明砚手上动作加快,没一会儿便处理好了剩下的换药工作。
在新的布条束好的下一刻,萧崇便立即将自己的衣服拉了回去,仿佛自己身处在冰天雪地里,再晚一秒就要以这副衣不蔽体的形态不体面的死去。
明砚权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等萧崇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后调正了坐姿,轻声问道:“萧国主明日有计划吗?”
萧崇耳后的红还未完全褪去,可在听到这句问题后却很快平复下了自己的心神,回答得滴水不漏:“萧某一介病号,除了养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养伤啊……”白衣仙人将这三个字又念了一遍,紧接着从床上站起,端起了一旁的烛台,意有所指般说道,“这也是个好选择,只是我没想到,萧国主居然是个如此安分的病人。”
萧崇抬眼,直直地与他对视:“萧某一向遵循医嘱。”
“那我便放心了。”白衣仙人对他笑了笑,五官在烛火的照耀下如同笼上了一层柔和的纱,冲淡了原有的疏离感,“晚饭在外头的桌上,萧国主别忘了。”
萧崇微微颔首,无言地注视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
……
这一夜安然度过。等明砚穿戴好衣服从隔断后面走出时,另外那一大一小已经坐在了圆桌前,各自盯着一处地方沉默,活像自己对面只是坐了尊石雕。
明砚脚步一顿,左看看右看看,带着点笑意开口问道:“你们起的这么早,却在这里装石头?”
他的声音一出,圆桌旁的两个人才终于“活”了过来,齐刷刷地抬头望向他。
萧崇只是看了他两眼便移开视线,像是要掩盖什么般为自己倒了杯冷茶:“我向来习惯这个时候起来晨练。而且,我昨天睡的已经够多了。”
明砚听出了这句话里隐隐的幽怨,权当做自己什么也没听见,微笑着点了点头:“确实,睡太久了反而对身体不好。不过既然有伤在身,萧国主还是暂且搁置晨练这项活动为好。”
萧崇:“……多谢提醒。”
阿景在看到他时便眼睛一亮,坐立难安的等两人交谈完后立即站起身来,快步走到白衣仙人身边,扯住了他的衣袖,又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出发吗?
明砚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这急切的两个字。
不知道为什么,在牛车上时这两个人就有些不对付的样子,倒是印证了那句“有人天生就会气场不合”。
现在正是早市的时候,外头的街道上已经热闹起来。明砚想了想,答应了这份请求:“走吧。正好,还能去街上买份早点。”
嗒。茶杯不轻不重的落在桌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也将两人的目光吸引过去。萧崇神色自然,平静地拿起了茶壶,再次将茶杯填满,仿佛刚刚那只是自己的无心之举。
白衣仙人注视着他,忽得弯唇一笑:“萧国主要一起去吗?”
萧崇倒茶的动作一顿,不太自然地轻咳了一声。
洮阳郡的早市热闹,去逛逛也未尝不可。只可惜的是,他现在不方便在街道上露面,对面人的邀请注定要落空了。
他压下嘴角的笑意,淡淡地拿起茶杯,刚想开口婉拒,就听到对面人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萧国主昨夜不是说要呆在客舍中养伤吗?况且早市上鱼龙混杂,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罢了吧。”
男人嘴角的弧度瞬间降了下来,茶杯悬浮在空中半晌也没挨到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了正常的语气:“……确是如此,与萧某方才所想别无二致。”
“那我们就先走了。”白衣仙人眼中的笑意深了几分,没有分毫留恋地带着阿景绕过圆桌直直地朝门口走去,只是在临走时留下了一句善意的叮嘱。
“对了,我昨夜拜托了店家将早饭送上来,应该一会儿就到了。”
萧崇背对着他,背影看上去莫名有些郁闷:“我记住了。”
木门被拉开,又被人果断地拉上,没有分毫拖泥带水。房间中唯剩的人沉默了半晌,随后抬头,将茶杯里的冷茶一饮而尽。
而走廊上,一大一小的两道身影已然走到了楼梯口处。大堂里还没什么人,只有位账房先生站在木台后头,算盘打得劈啪作响。
眼前忽地掠过一抹素白,他条件反射般抬头瞥了一眼,却也因为这一眼,险些拨错了手底的算珠。
身着白衣的青年正在一边前进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帷帽。纱帘飘动之间,一双灿金色的眼睛轻飘飘地朝这边看来,与他对视了短短一瞬后又平静的移开。
等那道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后,他才终于低下头去看算到一半的账本,忍不住喃喃道:“我的老天爷啊……这仗打着打着,还把山里头的仙人给叫出来了。”
身后的感慨自然传不到明砚的耳朵里。此时他正按照昨天店小二给的指引,往食铺密集的南街走去。
哪怕带着帷帽,一身素白的装扮,再配上那鹤般纤长优雅的身姿也已经相当引人注目。一路上,或直接或隐蔽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他们身上,让阿景不太适应地将那截素白色的衣袖抓得更紧了些。
明砚不动声色地将小孩往自己身边揽,脚下步伐平缓,像是根本没有受到这些注视的影响。
只不过……他垂眸,瞥了一眼孩童抿紧的嘴唇,还是在下个拐角处选择了一条行人较为稀少的路。
这一侧似乎多为民居,偶尔能看到几家售卖书画的店铺,店面紧闭,显然还未正式开始营业。不过,这也让那些聚过来的目光少了许多。
阿景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悄悄地加快的步伐,直到与白衣仙人并肩而行。帷帽的纱布时不时划过他的手臂,像是具象化的风,让他的心无比安定。
在走到下一处分叉路时,明砚停下脚步,和系统确定好位置之后低头对着孩童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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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条路走过去就是药铺了,我们先去抓药,然后再去吃早饭,可以吗?”
阿景自然不会拒绝他的请求,这句话刚说完便果断的点了点头。明砚嘴角上扬,正要问他待会想吃些什么,就听到了一道穿透力极强的呼喊声:
“小贼!别跑!”
白衣仙人有些茫然地向后看去,还没等他寻到声音的来源,旁边的小巷里就猛然蹿出一道人影,直直地往他身上撞来!
紧跟着从巷中跑出后头的青年看着这一幕,睁大眼睛,高喊道:“那位公子,当心——”
他虽然没有看清楚那贼人的样子,但看那身材定是个粗鄙壮汉。那和鹤一样的漂亮公子被这么撞一下,怕不是要折成两截吧!
他越想越慌,焦急地加快了脚步,心里已经盘算好了该用什么姿势扑过去才能及时拦下这场悲剧,却在下一秒看见那道素白身影稍稍向后退了一步,帷帽下伸出只白皙的手,对着壮汉凌空一点——
于众目睽睽之下,那壮汉就像中了邪一般膝盖一弯,直挺挺地跪在了白衣青年身前一寸距离。
在所有人都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神时,白衣青年淡定自若地俯下身,从壮汉的衣带下抽出了一张叠好的纸。壮汉已经彻底呆住,张大了嘴,怔怔地任由他动作。
还是后方的青年最先反应过来,指挥着同样呆在原地的仆人:“愣着干嘛?快把这家伙绑起来啊!”
其余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动作起来,手忙脚乱的将跪在地上的壮汉捆住。那道素白色的身影就这么静静地立在一旁,等到家丁将那人从地上拽起之时,帷帽下才传来了极轻的一声叹息。
“你并未到走投无路的境地,又为何要平添罪孽呢?”他能清晰地看到一双灿金色的眸子居高临下的与他对视,“世间恶事终有报,踏出一步,可就回不了头了。”
眼前人的灵魂如同遭受天雷击顶般,被狠狠钉回了躯壳之中。壮汉浑身颤抖着,疯了一般要将头往地上磕去,三个人都险些控制不住。
“仙人!仙人!我错了!都是我一时鬼迷心窍——”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仆人堵住了嘴。青年皱着眉头快步走来,对着家仆挥了挥手。
“你们就这样让他在街上乱吠?快把这罪仆压回府啊!”
那三人又是一番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把人重新从地上提了起来,匆匆忙忙地朝北边跑去。
街道上的闹剧终于得以终止,刚才还怒气冲冲的青年在转头那一刻眉心尽数舒展开来,对着他拱手行礼。
“府内没能管好仆人,让公子笑话了。”
“无事,我并无大碍。”清冽如泉般的声音隔着纱布传来,让人不禁对那帷帽之下的脸生出好奇。他抬起手,将手中的纸递到了青年面前。
“物归原主。”
青年的目光恍惚一瞬,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太自然接过那张纸。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在确定没有破损后松了一口气,将其塞进了衣襟里。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我不甚感激。”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试探般地问道,“追回的赃物在我家中极为重要,请问……我可否知道公子名姓?”
帷帽下的人微微颔首,连带着垂下的纱布轻轻摇晃起来。紧接着,一只白皙的手抬起,掀开了面前的纱帘——
青年睁大眼睛,表情在一瞬间化为了空白。
“明砚,一个居无定所的方士。”那双灿金色的眼睛微微弯起,恍若新月,“幸会。”
12. 孽缘
“幸,幸会……”
望着那张恍若谪仙般的面庞,青年磕磕巴巴的将白衣仙人最后两个字复述了一遍,语气僵硬到像是有谁抽走了他的魂。
这并非怪他,而是方才那幕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强了些——朦胧的轻纱之下,如冰雪堆砌而成的人带着清浅笑意向你望来,银白发丝摇晃,入目是一抹耀眼的灿金。
若是他一开始还在诧异为何会有人戴着帷帽将自己遮个严严实实,在看到这张脸后,一切都仿佛有了解释。
他从小到大见过不少方士,可那些虚伪的骗子所做的伪装都只在皮上,不在骨里。眼前的这位公子……不,仙师才是真正的仙人之姿。
更何况,他可是亲眼目睹了方才那一幕——这可不是那帮子装疯卖傻的老骗子能做到的!
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努力的用短路的脑子编造出正常的语句:“杜家二子杜锦樊,上月刚满十九,尚未婚配……总,总之,很高兴能够认识仙师。”
在第一个字吐出来时,他便被里头的傻气惊到了,可也不好意思突然把嘴闭上,只能硬着头皮像竹筒倒豆子那样把自己的身份全抖了出来。
全部说完之后,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面前人的脸色,在确定那张脸上的笑意并未消退、反而加深了些许时松了口气,但又诡异地生出了几分失落。
唉……他原先那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吐出来的流利介绍给他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就在他懊恼之际,白衣仙人垂眸,眼中划过一抹暗芒,宛若随口一提般说的:“杜家……可是洮阳郡守杜仲达的那个杜家?”
“啊,对!就是那个杜家!”杜锦樊不太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我忘记说这个了,仙师莫怪。”
“面对生人,有所顾忌也是情有可原。”沐浴在对面人有些遗憾的目光中,明砚将帷帽的纱布重新放下,那张昳丽的脸也被掩盖回了白纱之后。
“既然贼人已经抓到,那我便告辞了。”
说完,他就牵起一旁孩童的手,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可还没等他踏出两步,身后就传来了急切的呼喊声:“等等!仙师请留步!”
明砚藏在纱帘下的嘴角微微上扬,故作疑惑地停下脚步,回头淡淡地问道:“杜二公子可还有事?”
杜锦樊在他看过来后,耳廓顿时泛起了红晕,眼神飘忽:“我爹曾经说过,君子当知恩图报。仙师帮我找回的那物对杜府意义重大,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更别提是这么大的恩情……”
他的话卡顿了一下,似乎在绞尽脑汁地要拿什么来做报酬:“呃……我,我愿,我愿用……”
忽然,他的目光下移,落到了那粗糙的素白衣袖之上。杜锦樊眼睛一亮:“我愿用羽衣来还仙师的恩情!”
方才他的注意力都被仙师非同寻常的仪态所吸引过去,现在才发现仙师身上的衣袍不过是件简陋的粗布麻衣。
这怎么能行呢?仙人就该身着云纱鲛绡,霞光环绕才是!最好,最好是用鹤羽织就的长袍,缀上珍珠……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杜锦樊的脑海中便已经勾勒出了一道渺远出尘的身影,衣摆上白鹤的羽毛摇曳,如同画卷中晕上的那抹恰到好处的墨。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这个主意好,恨不得立刻找到城中最好的绣铺。但时间紧迫,他也只好委屈委屈仙师,退而求其次去找成衣了……
“羽衣?”白衣仙人抬起手臂,素白的衣袖挥动。他的声音轻柔,“会不会太过贵重了些?”
“怎么会!”杜锦樊顿时激动起来,顾不上太多,抓住面前的那截衣袖便要带着人往成衣店走,“别说是一件羽衣,就算是千金织造的衣裳,被仙师穿上都是它莫大的荣幸!”
明砚没有推拒,而是顺着他的力道向前走了两步,微微颔首。
“那……便麻烦杜二公子了。”
阿景还没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条件反射地跟上了明砚的步伐,在看到那截被青年攥在手中的布料时表情一僵,嘴角顿时垮了下来,赌气一般往帷帽之下拱。
这人比那个蹭吃的男人还要找人讨厌!孩童贴在白衣仙人身侧,盯着眼前的那道身影,有些愤愤不平地于心中想到。
但很快,他又轻而易举地被哄好了——原因无他,在他成功的挤进帷帽之内后,一只微凉的手便无声地垂落,握住了他的手腕。
阿景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垮下去的嘴角又不受控制地重新扬起。
维系着这样微妙的氛围,三人踏入了位于南街的成衣铺中。杜锦樊前脚刚踏进店门,后脚就迫不及待的开口道:“掌柜的,你这可有现成的羽衣?花色不要太俗,素净一些,但不要太素净,像鹤那样的花色就很好。”
掌柜刚因为那道戴着帷帽的身影微微出神,就听到了这番苛刻的要求,顿时露出了无奈的神色:“杜二公子,你这要求着实是有些让人为难了。若是定做还好,可成衣……我上哪找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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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一件成衣啊?”
杜锦樊有些不甘心地追问:“找不出类似的花色,素色的也行,但用料一定要是最好的那种。”
“这……”
——“杜二公子何必拘泥于羽衣?换成云锦纱做的衣裳不也与这位公子相配?”
就在掌柜为这要求为难之际,店外便忽得传来了一道声音。紧接着,穿着身藏青暗纹锦袍的男子便施施然踏入店中,对着白衣仙人拱手行礼,眉眼间尽是温文尔雅的笑意。
“公子,又见面了。”
早在听到他声音时,明砚便认出了他的身份,眉头微微皱起:“……是你。”
男人的笑容未变:“上回与公子相遇时实在太过仓促,又因我的过错而惹公子不快,鄙人只得抱憾离去,没想到会在这洮阳郡内再遇到公子。”
他不提倒好,一提到这个,明砚就想起了那一箭,脸色不由得冷了下来。
……还真是孽缘不浅。
心里这么想着,他也直接这么说了出来:“看来这件事倒是给你我之间生出不少孽缘。”
隔着一层帷帽,众人看不见白衣仙人脸上的神色,但听那淡漠的语气,多少也能猜到应当不算太好。
听到这话,男人的眉眼间爬上几分失落:“先前那事确实是我失礼冒犯了公子,我不求公子原谅,只求公子能给我一个相识的机会。也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刚才一直憋着没开口说话的杜锦樊终于忍不住了,直接一个跨步横插到了两人之间,语气不善:“姓谢的,没看到仙师不想理会你吗?还要凑上来自说自话干什么?”
男人的笑意顿时淡了下来:“杜二公子,我算是你的长辈,就算看在这层关系的份上也请你对长辈尊重点。”
“别乱攀关系,杜家和谢家往上寻八代都找不出有联系。再说了,你不过虚长我几岁,怎么就自称长辈了?”
眼看这两人就要堵在成衣铺的门口吵起来,掌柜顿时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左看看右看看,劝哪一个都不是,只能试着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戴着帷帽的青年。
白衣仙人极轻地叹了口气,撩开了挡在面前的纱帘。那张昳丽的脸上已然染上寒意,眉心微微蹙起,只是一眼便让两人齐齐地合上了嘴。
“两位若是要吵,不妨换个地方。”他瞥了一眼店外,“不然,整条街的人都要聚过来了。”
……他暂时不是很想在塑造出仙人的形象之前先来个祸水的名声。
13. 淡极生艳
换地方是自然不可能换地方的,但那些投来的视线还是唤醒了他们的理智,让这原先剑弩拔张的氛围缓和些许。
杜锦樊不太甘心地看了眼门外的人群,又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恶狠狠的瞪向了眼前的男人,压低了声量,但语气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和善:“让开点,我还要和掌柜说话呢。”
男人稳重如山,丝毫没有要移动的想法,语气淡淡:“杜二公子不觉得自己的要求太过苛刻了些吗?何必要让掌柜为难呢,你看,还会惹得仙师不快。”
杜锦樊眯起眼睛:“我的条件苛不苛刻好像不是谢公子你可以评价的——让掌柜的自己来说,我就不信今天这店里还没件合适的羽衣。”
忽地被战火波及到的掌柜顿时露出了苦笑,不知所措的望着面前的两位贵客,最终条件反射般将求助的目光看向了一旁的白衣仙人。
幸运的是,白衣仙人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又是一道轻飘飘的眼神过去,针锋相对的两人顿时再次安静下来,甚至自觉地拉开了点距离。
店面中一时陷入了难言的沉默,杜锦樊假装自己在认真打量着墙面上的布料,实则心中已经暗自泛上了几分悔意。
他怎么就没能沉住气呢?这下好了,还破坏了自己在仙师心中的印象……不过,听那姓谢的说的话,对方似乎与仙师之前就认识?
孽缘……杜锦樊认真琢磨着这两个字,智商终于又重新占据大脑。
既然能让仙师用这么绝对的词来评价他,那这姓谢的之前肯定没干什么好事。哼,明知道自己的形象已经够差了还要拖着他一起下水,真不愧是一贯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士族。
想到这里,他又朝男人飞过去一个眼刀,但相当彻底的被对方所无视了。
而被他心心念念着的明砚此时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实则听着耳边系统的调侃,已经在心里叹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气。
【恭喜我们的未来国师现在就拥有第一批簇拥者了。】原先无机质的电子音在此时也染上了几分人类的情绪,有些贱兮兮的,【想要当好领导者,学会协调追随者之间的关系可是必修课,仙人不去管管?】
【……我还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吵的?】明砚抬起手来,揉了揉眉头。
难道就为了决定他身上穿羽衣还是纱衣吗?
旁边的两人虽然一直默不作声,但也时刻注意着他的神情变化。在看到白衣仙人微微蹙起的眉头之时,两人均是呼吸一顿,紧接着迅速改变了自己的态度。
杜锦樊对着掌柜吩咐道:“……要是真没有合适的羽衣,其他材质也可以,但用料要最好的,上面不要有太花哨的纹样。”
随后,他挂上了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看向了明砚。
“仙师要在这里待多久?若是来得及,我今夜……不,我一个时辰之后就去找最好的成衣匠,做一件称得上仙师的羽衣出来!”
“杜二公子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习惯了漂泊,不会在洮阳郡中久住。”白衣仙人抬眼,对上了青年失望的目光,“无论是羽衣还是纱衣,只要是杜二公子诚心相赠,那对我来说便是莫大的欢喜了。”
杜锦樊那颗失落的心顿时又重振旗鼓,如同滚动于簸箕中的豆粒,于胸膛中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他的脸上情难自劲地浮现出了有些傻气的笑容,说话也跟着磕巴起来:“那,那我让掌柜将适合仙师的成衣拿出来,仙师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掌柜早在明砚开口时便已经挪到了柜台之后,就等着杜锦樊开口。可还没等他匆忙地从身后掏出锦盒,就听到刚才一直没开口的男人温声道:“不必这么麻烦,我这里正巧有一套成衣。”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便走进来两个侍从,其中一位手中捧着只锦盒,恭恭敬敬地站到了男人的身边。男人嘴角的弧度扩大,旋开上方的卡扣,缓缓揭开了盒子——
“这套衣裳是用江南那边最时兴的布料做的,薄而不透,触手微凉易消暑,望上去如月光粼粼。”男人将那锦盒托起,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对上了那双灿金色的眼眸。
“昨日偶然在街上远远的见到公子身影后,谢某便想起了这套衣裳。或许是命中注定,今日真的让我又遇见了公子。”
杜锦樊在望见那面料时便已经睁大了眼睛,听到他这番话后脸上的表情都快挂不住。
可最让他不甘心的事,哪怕他有心想要反驳,但无论如何,这身衣服显然都合该穿在白衣仙人的身上。
是啊,还会有谁比眼前人更适合这套衣裳呢?月中仙就该着月光织造的衣裳,其余凡物都配不上他。
白衣仙人神色淡淡,伸出手在面料上轻抚,垂眸问道:“这也是赔礼吗?”
“不,算我的私心。”男人轻声道,“这身衣裳,只有在仙师身上才最合适。”
明砚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也开始唤我仙师了?”
“我一听这称呼就喜欢得紧——仙师应当不会介意吧?”
白衣仙人没有回答,只是抬手将孩童招来,像是默认了这个称呼:“那就多谢公子了——阿景,帮我将这身衣裳收起来吧。”
阿景听话的走上前来接过锦盒,只不过在抬头的那一瞬间不太友善地望了眼那张笑盈盈的脸。
……他不喜欢这男人的笑容。
男人神色自若,仿佛并没有将孩童的这点敌意放在心中,只是在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杜锦樊时假惺惺地关怀道:“实在抱歉,杜二公子,抢先将你要送的东西送了出去……不如,我们再去别的铺子走走,看看有没有更适合送给仙师的礼物?”
杜锦樊恶狠狠的磨了磨后槽牙,但还是不得已地咽下了这口恶气,勉强摆出一副笑脸来望向了明砚,声音里隐隐带了几分可怜:“仙师……”
明砚当然不会拒绝有人给他送钱,微微颔首道:“那便走吧。”
既然有成衣铺,那不远处定然也有珠宝行。杜锦樊正憋着一口恶气,又因为自己没法私自调用家里的库房拿出更好的宝贝来,就只能报复性消费一般,只要是适合的首饰就眼巴巴地递给明砚戴。到了最后,不仅是头发上和脖颈上,就连两节腕上都缀满了首饰。
就在杜锦樊还打算再拿一双白玉耳铛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白衣仙人撩起衣袖,有些无奈地晃了晃手腕。一时之间,玉石相撞,叮当作响,垂落于银丝之中的珠坠摇晃,直让人看恍了神。
分明他挑的都是十分素净的款式,可凑在一起时,却让白衣仙人原先出尘不染的气质中多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淡极生艳。杜锦樊呆呆地望着眼前人,脑海中只余下这个词。
“这些便已经够了。”
再让这两个人逛下去,怕是要把镯子和手串一路戴到他的胳膊上去。
那双并不过分红润、泛着层恰到好处的粉的唇开合,让杜锦樊不由自主地呼吸一滞,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眼神几乎是逃一般地移开。
“啊……嗯……”
他只觉得自己的语言能力彻底停转,只能有些慌乱地吐出几个不成逻辑的语气词。好在的是,眼前人似乎并没有看出他的不对劲,又或者说相当贴心的没有揭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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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萦绕在鼻尖的淡香散去,杜锦樊暗自松了一口气,却也生出了几分怅然若失。
……不对,他在可惜什么?意识到自己此刻心情的杜锦樊只觉得耳后如同被火焰灼烧,泛着阵阵烫意。
他怎么能,怎么能对仙师生出这种不敬的想法……
在他与脑中天人交战之际,刚才也没少往那素白身影上“添砖加瓦”的男人如同幽魂般无声地移了过来,与白衣仙人保持着不算过分靠近、却也隐隐超出了寻常社交的距离。
“这些首饰,仙师可还喜欢?”男人好似很愧疚地往向了那截白皙手腕上的珠串,“就是可惜,都是些寻常料子,不值多少钱,只得委屈仙师了。”
“既然是你们的心意,那也不论贵重与否。”明砚垂眸,淡淡地回应道。
“仙师说得是。”男人轻笑一声,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仙师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明砚瞥了眼他,歪了歪脑袋:“我还以为谢公子不打算告诉我了。”
男人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只是想给仙师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俗话说得好,欲擒故纵,这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明砚不置可否:“不过,谢公子也无需告知,毕竟以你我二人的关系,知晓姓氏便足矣。”
“仙师的这一番话还真是让我有些难过。”男人的眉头微蹙,眼中也同步多出了几分落寞,声音轻柔,“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能从仙师的口中听到我的名字。”
他微微俯身,将距离拉得更近了些。
“谢家谢承越,仙师也可以唤我谢五郎。”
白衣仙人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表明自己已经记下。
街道上的人逐渐增多,天上悬挂的太阳已然悄无声息地移到了头顶的方位,食摊也跟着热闹起来。
谢承越瞥了眼店铺外,眸中划过思索,决定乘胜追击:“不知不觉竟是已到晌午,实在是我们太过拖延,耽误了仙师……事已至此,不若我们一同移步天香楼中用过午膳再继续?”
杜锦樊也难得认同了他的观点,匆匆忙忙地挤上来:“对,天香楼的菜色在洮阳郡内可谓一流,仙师可愿意和我们一同去?就当是……就当是我们为今天那场争执向仙师作赔了。”
沐浴在一左一右两道期盼的目光中,明砚相当果断地拒绝了这份邀请:“抱歉,我还需回去照料病人,只得失陪了。”
“病人?”杜锦樊愣了愣,不太甘心地追问道,“是仙师在路上救治的可怜人?”
“对。”明砚面不改色地扯谎道,“他病得严重,几乎整日昏迷不醒,只有午时会偶然清醒。”
“竟是如此棘手的病症……”谢承越轻叹道,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与我同行前来的人中有我谢家的府医,可需要让他去看一看这位可怜人?”
“谢公子的好意我替他心领了,只不过,他目前的情况不太见得生人。”明砚很是遗憾的叹了口气,随即对着听怔了的孩童招了招手,“下次有机会的话再聚吧——阿景,走了。”
阿景回过神来,快步走上前,握住了那只朝自己伸来的手。
只要能让这两个烦人的家伙不再缠着仙人,那无论说什么都是好的!
无视后方投来的两道落寞目光,明砚将帷帽重新放下,踏入了人群之中。
半刻钟后,客舍里,“只有午时才会短暂醒来的可怜病人”听到声响转过头来,在白衣仙人将帷帽摘下后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
“……你这些是,用法术变的?”
14. 允诺
明砚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话,而是用目光在房中扫过,于那和早晨相比并无变化的床榻之上微微停滞。
果然,他就知道萧崇不会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里——明显在他被那俩人缠上之际,这家伙也出去了一趟。
只不过,他并没有当面拆穿,而是挂上了一副微笑,看似答非所问地说道:“萧国主休息的怎么样?”
萧崇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看不出一点心虚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还不错,只不过街上有点吵。”
“也是怪我在挑选客舍的时候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白衣仙人叹了口气,朝着后方的孩子招了招手,示意他将手中的锦盒放在一旁的桌上。阿景听话地走上前来,站在一旁望着白衣仙人将盒上的卡扣打开。
下一秒,一抹雪白就这样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布料在窗外日光的照耀下泛着粼粼波光,耀眼夺目。
【我知道这种纱,特别受士族的喜爱,只不过在这个朝代还比较珍稀。】
系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窗外溜了进来,凑到明砚的耳边说悄悄话。
【那人还真舍得给你下血本……这就是地方豪族的豪迈程度?】
明砚不置可否,捻着最上方的布料将整件纱衣抬起,特地放轻了些力道。布料展开之后,表面特殊的流光更加明显,像是流淌的溪水,表面上反射着绚丽的光。
谢家的底蕴放在这里,做工当然也不会差劲,上方的纹样低调而精巧,尤其是腰带上的鹤文,手指抚在上面,甚至不用去看,便可以借助指腹传来的触感去在脑中勾勒出完整的图案。
而另一侧,没有等来回答,却紧跟着看见这套衣裳的萧崇顿时眉头微蹙,语气里染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你的这套衣裳……”
“路上偶然遇见了一位故人。”明砚将衣服放下,淡淡地回应道。
故人?萧崇一愣,目光又移向了白衣仙人满头满颈的首饰,心口忽然一阵发闷,让他忍不住将目光移开,试图缓和这莫名而来的郁闷。
“所以,这些首饰也是你那位故人送的?”
“那倒不是。”明砚轻描淡写地将手臂抬起,衣袖随着他的动作滑落,露出了下方被各色玉石点缀的手腕,“首饰是杜二公子送的,作为我帮他找回失物的答谢。”
萧崇顿时又将目光移了回来,声音中难掩震惊:“杜二?”
洮阳郡守的次子……只是短短一个早上不见,这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原先杜二公子是想赠我一件羽衣作为答谢的,但不巧的是,成衣铺中并没有合适的款式,又正好在半路遇见了谢公子——也就是我那位故人。”
白衣仙人嘴角微扬,看上去心情很是不错,但很快,眼中又带上几分无奈。
“既然谢公子已经送了我一套衣裳,杜二公子就商量着将礼物换成了这些首饰……只不过,买的实在是多了些。”
杜二还不够,还要再加个谢家的人?
萧崇抿了抿唇,目光在那些珠串上游觅,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难以掩盖的酸意:“这些料子似乎不像是杜家平日里会拿出来相赠的品质。”
“在心不在贵,心意到了便好。”白衣仙人像是没有听出对方话语里那点微妙的情绪,偏过头去笑着说道,“还是说,萧国主你也想效仿杜二公子,为报这救命之恩给我送些首饰来?”
萧崇一时语塞,也不知是哪来的酸麻感,迅速从胃部一路爬到了他的心口,随后又爬到了他的口舌,让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不过是些寻常珠宝行里的物件,为什么会这么开心?
他说不上来自己这郁闷感到底从何而来,又是基于什么立场,但他只要多看那截素白衣袖下的手腕一眼,心口就像被烧了一样刺得慌。
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萧崇才闭了闭眼,试图平缓这古怪的情绪。
杜二还真是聪明,知道要送的东西单看不够份量,便特地挑多了些,也就只能哄哄眼前这种不谙世事的仙鹤精怪了。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那些首饰点缀在白衣仙人身上的样子,实在是漂亮极了。就像是这个人合该被人用各式各样的玉石珠宝堆砌,就连每一根头发丝都要仔仔细细地打理好。
他内心的纠结自然不会被他人所知晓,因此,在房间安静下来后,白衣仙人有些困惑地抬起头来,对着男人轻声唤道:“萧国主?”
萧崇脑海中的杂乱思绪顿时被打散,他将眼底的复杂情绪压下,抬眼撞进那双灿金色的眼瞳中。
“你若是想要,那萧某自然是给得的。”
大梁盛产宝石和玛瑙,他能给眼前人的,定要比杜二送的首饰好千倍万倍。到时候这些不值几个钱的玉镯珠串?通通碾碎用来建屋子好了。
萧崇于心中想到,无声地冷笑了一声。
他说出这话后,明砚眼底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故意问道:“萧国主可说话算话?”
“我既然敢说出来,那自然会——”
萧崇的话突然卡在了喉咙口,原因无他,只是那道素白色的身影忽然来到了他的面前,撩开了自己的袖子,将只带了两只玉镯、还有所空缺的手腕放在他面前晃了晃。玉石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宛若滴落在铜镜上的水珠。
“那,我正好还缺一串红玛瑙点缀。”那双灿金色的眼眸又笑得像一轮新月了,“萧国主,你可允?”
咔哒。
这是萧崇不自觉将放在桌沿的手扣紧时所发出的声响。
那张恍若谪仙的脸离他实在是太近了,他甚至可以感受到从那双唇之间吐出来的微弱气流,很轻的扫过他的面庞。
他先前总是与帐下的将士们调侃,画本子里头那些个撞见精怪就被迷得走不动路的人一定是有毛病,才会因为一张脸和几句话就被哄得什么都给出去了。
可现在,他别说一串红玛瑙了,就算对面人开口找他讨要一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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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玉建成的云宫,他都能怔怔地点头答应下来。
……精怪,都是这样摄人心魄的吗?
他勉强用自己的意志力拉回心神,故作自然地颔首,眼睛却是无声地移开,避开了对面人投来的视线:“只要一串红玛瑙?”
“萧国主还想我多要一些?”白衣仙人面露惊讶,“其他人都巴不得用句轻飘飘的承诺就把恩情给打发了,没想到萧国主竟是这般重情重义之人。”
“萧某只是觉得,若是用一串红玛瑙便能抵下这救命之恩,那我的命也太廉价了些。”
这是个挑不出差错的回应,明砚直起身子,与男人重新拉开距离,装作没看见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失落。
“那我可就当这红玛瑙是萧国主给的添头了。”他手腕一翻,指节在桌面上轻叩,“我和阿景在下面打了些吃食,萧国主来尝尝看这洮阳郡的面和大梁相比有何不同?”
其实一个时辰前刚吃完下属送来的早膳的萧崇动作一僵,不太自然地轻咳两声。
“悉听尊便。”
————————
夜色已深,白日里热闹非凡的街道此时一片寂静,去留下打更人敲击木梆的声响。
而三楼的一间客舍之中,靠里的床铺上,一道身影悄然从床上坐起,目光在不远处的隔断上扫过,又仔细侧耳倾听半晌,确定另外两张床榻上的人都已睡熟后才翻身下床,推开了事先预留好的窗缝。
由于要伪造出熟睡的模样,男人身上只着一件里衣,从敞开的衣襟之间隐约可以看见肩膀上的布条。可显而易见的,伤口并没有影响他的身手。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干脆利落的从窗口翻了出去,紧接着一个借力踏上屋檐,全程只发出了些许细微的声响。
屋顶上早已候着一人,在看见他时快步迎了上来:“将军。”
萧崇颔首以示回应,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信纸,展开后快速浏览一遍,眉心紧蹙。
半刻钟后,他将信纸重新叠好,放回下属的手中,低声问道:“宴请名单上的人还有多少没到?”
“就剩王家和朱家,还有通阳郡守没来。”
萧崇眼中划过寒芒,发出了一声冷哼:“呵……也不奇怪,他们一向是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至于各宾客的院子里,似乎没有特别的动静……将军可还要我去查别的方面?”
“不必,继续盯着那边。”萧崇语气淡淡,“还有,多派一点人去看着杜府,若是有异常,便留一封暗信给杜仲达。”
“是。”
必要的工作都已交接好,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下属再次恭敬行礼后便要离开。可就在他准备转弯之际,男人就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将他叫住。
“等等。”
他转过头,有些惊恐地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上露出了陌生的、微妙的、名为羞耻的情绪。
“我们带过来的那些钱财里,有没有上好的红玛瑙?”
15. 束发
【宿主,任务进度条突然往前跑了30%唉!】
安静的房间中,无机质的机械音在白衣青年的耳边响起,语气中盛满了困惑。
【你这个系统都不知道,我又怎么能知道呢?】明砚保持着表面上的熟睡姿态,于内心中回复道。
他的睡眠浅,早在萧崇鬼鬼祟祟地起身那一刻就已经醒了,只不过没有睁开眼睛,当面揭穿这位不听话的病人的偷跑行为罢了。
但,和他嘴上说的不同,他倒也能隐隐猜出进度条上涨的原因——怕不是真的去为他寻了那串红玛瑙手串。
明砚隐藏在黑暗中的嘴角微微上扬,只觉得脑海里的那张脸也随之多出几分傻气。不出所料的,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蒙着傻气的模样都会一直停留在他心中。
系统没见过这种情况,一头雾水地嘟囔道:【真是怪了……怎么还能在这种情况下涨?】
宿主不还好端端的躺在床上吗?连面都没见着……难不成萧崇上了趟屋顶自己给自己洗脑了一通?
还没等系统研究个所以然出来,窗台处就传来一阵悉悉窣窣的碎响。紧接着,一道黑影便从窗外敏捷地翻了进来。
在踏上地面之后,那道黑影停顿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应当是在认真地分辨屋内另外两人的呼吸声。在确定好他们依旧在熟睡后,萧崇略微放松了些,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
系统早在萧崇翻窗进来之时就飞到了他的身边,绕着他飞了好几圈,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飞回来后语气更加郁闷了些。
【他看上去就只是普通的和下属见了个面,也没什么不同。总不能是他那个下属其实是你的信徒,给他传了一柱香的教吧?】
明砚没有回答这颇有些无厘头的猜测,只是一边继续维系呼吸的频率,一边聆听着从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哒。哒。越来越近。
这明显已经超过了从窗台到萧崇自己床榻的距离,而正如他所猜想的那样,又过了几个呼吸之后,脚步声停止,一道了目光就这样明晃晃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萧崇正站在他的床头。无需多加思考,明砚便已然得出了这个结论。
男人特地将呼吸放得很轻,就像是害怕自己的呼吸声惊扰到眼前人的睡眠。随后,他俯下身来,轻轻的用手碰了碰白衣青年散落在枕头上的银发。
“杜二的品位真是有够差的。”他听到了男人压低了音量的喃喃。
这么漂亮的一头银发,就应该配琉璃才好。白玉虽素净,却不够通透,反而少了意境,压住了那缥缈感。
那杜家的小子肯定没看出眼前人的身份。想到这里,萧崇忍不住嘴角上扬,不知为何有些得意。
他又认认真真地用目光在白衣青年的额前扫过,确定好大致的尺寸之后才重新直起身子,却在准备转身离开时顿了顿,目光还落在那头银丝之上,里面隐隐带着几分挣扎。
几乎是过了整整半刻钟的时间,在系统都忍不住想要开口说话之际,萧崇终于动了。
寂静的房间中,布料摩擦的声音异常明显。男人在床榻边单膝跪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一缕发丝,俯身轻嗅。
……他还是分辨不出这股淡香到底是什么味道。
是花?是木?又或者是凡人未曾见过的香料?
若是后者,那他可以理解为何传说里凡人误入精怪的领地后便会迷了心窍了。
萧崇的眼中划过一抹遗憾,又像是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此时的举动有多么像一个登徒子,欲盖弥彰般将那缕发丝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站起身来后果断转身就走,颇有种落荒而逃的味道。
而在他的身影消失在隔断屏风后的下一秒,白衣青年幽幽地睁开了眼睛,侧过头去凝望着那扇屏风。
随后,他捻起自己的一缕发丝,有些困惑地放在鼻尖嗅了嗅。
似乎没什么特殊的味道啊……真是奇怪。
——————————
当清晨的阳光再次穿透纸窗照入室内之际,两人就像是全然忘记了昨夜发生的事,神态自若地坐到了一张桌子上。
明砚今天有些犯懒,在店小二将早餐送上来时还没有束发,发丝就这么披散在身后。他微微支起身子去够桌子另一头的小菜,发丝伴随着他的动作从肩头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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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似有似无地划过了男人的手背。
萧崇正在喝粥的手一顿,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些,垂眼望着自己的碗,仿佛喝粥是他的头等大事。
阿景有些担忧地望着白衣仙人那头披散的长发,在明砚低头准备喝粥时还是忍不住跳下椅子,一个折返,将发带递到了白衣仙人的面前。
“啊,多谢了,阿景,我差点忘了这个。”明砚放下勺子,微笑着接过发带,很随意地将头发束至脑后。
他的想法很简单,就只是想不让头发落下来,因此绑得甚是松垮,有几缕碎发没能拢进去,散落在脸侧。
阿景多看了那发束几眼,但考虑到白衣仙人并没有开口让他去动手,便还是老实地把头低了下去,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早饭上。
这本该只是早间饭桌上的一个小插曲,但就在明砚低头喝了几口粥后,右侧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来,动作间没有丝毫迟疑地绕到了他的身侧。
明砚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平静的眼睛。还没等他开口询问,脑后的发丝就被人轻柔地碰了碰。
发带被解开,银丝披散而下。萧崇垂眸,认认真真地用手当作发梳,让那银发从指缝间流淌而过,再收拢到另一只手的掌心,表情严肃到像是在处理着什么重要至极的文书。
他梳得实在是仔细,尽管动作有些生疏,但除了发丝被扯动的酥麻感,明砚感受不到一丝疼痛。在愣神的空档里,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冒出一句话来:
这也是报答救命之恩的内容之一?
收拢好发丝,萧崇又确定好没有疏漏之处后才仔细地将发带绑回,松紧程度恰到好处。
无言地做好这一切,他重新坐回座椅之上,神色淡然到像是自己只是去取了个东西,只余白衣仙人眉头微蹙着碰了碰那发辫,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应该说除了萧崇自己之外,这个房间里就没有任何一个生物是反应过来了的。
系统的声音过了半晌才在明砚的耳边响起,原先不该有任何波动的机械音在此时甚至带上了几分颤抖。
【这就是任务进度条30%会给的反馈吗?】
16. 幽怨的萧国主
萧崇主动为人束发给人的震撼实在是太大,直到踏上街道的那一刻,阿景都没能从那一幕中回过神来。
“看路。”就在他马上一头撞到路边店铺的招牌之际,白衣仙人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将他的魂唤了回来。
阿景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耳朵,快走两步贴在了白衣仙人身侧。明砚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点了两下孩童的额头的以示警醒。
只不过……其实他也没有什么立场去责怪阿景。
他有些不自觉地晃了晃藏在帷帽之下的头发,眉头微微皱起。
昨夜那前进的30%任务进度在他的意料之中,但萧崇今日的这番举动就让他有些困惑了。
这算什么?示好?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虽然表面上都保持着匀速向前走,但都心不在焉。好在今日他们要去的是药铺,街道上的行人不算繁多,也不至于撞到人。
“仙师!”刚拐入昨天经过的街道,一道熟悉的声音便在不远处响起。明砚将思绪收回,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果不其然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他微微颔首:“杜二公子,好巧。”
杜锦樊看上去像是专门在这里等待了许久,脚步匆匆地走了上来,又在距离他三步远时猛然停住了脚步,有些心虚地挠挠脸颊。
“是啊……真没想到今日又遇见仙师了。”
明砚瞥了眼他额头上蒙着的薄汗,权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看来你我二人缘分不浅——杜二公子今日可没丢东西吧?”
“当然没丢!”杜锦樊赶紧摆手否认,“昨日仙师你帮我们抓住那小贼之后,我父亲将全府上上下下都敲打了一遍,保证接下来的日子里整个杜府像铁桶一样严实。”
说完之后,他顿了一下,又眼巴巴地往前挪了两步:“仙师,你今日出来想要买什么?”
“只是抓些药罢了。”白衣仙人叹了口气,“我救治的那位可怜人近日睡眠浅,总是半夜惊醒,便想着熬一些安神汤。”
——最好能让萧崇换一换和他那下属碰面的时间,别再半夜三更地跑过来蹲在他床头打量他头发了。
“仙师真是心善!”杜锦樊丝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词,随即小心翼翼地指向了药铺的方向,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正巧,我也要去药铺一趟,呃……配个驱蚊虫的药包!”
【这傻孩子比萧崇还不会撒谎。】系统在明砚的耳边小小声地吐槽道。
明砚没回话,只是对着青年那张期盼的脸点了点头,紧接着继续朝药铺的方向迈步,像是默许了对方的请求。杜锦樊的眼睛更亮了些,赶紧凑了上来,不近不远地缀在了白衣仙人的身后。
不过,虽说他演了一出“强行偶遇”的大胆戏码,但直到明砚从药童手里接过药包时,这家伙也只是老老实实的跟在后头,时不时偷看他两眼,甚至真的配了几个驱蚊用的香包。
在药童把做好的第一只香包递到杜锦樊手上后,那香包还没在他手上停留多久,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明砚的眼前。
药铺里面自然不会备着空香包,眼前这个纹样精细的绣囊不出所料是杜锦樊提前准备好的,上方用银线绣了云纹,很是淡雅。想来这场蹲守也并非是对方的一时兴起。
“仙师要不要也挂一个?虽说以仙师的神通,大抵是不需要用到这香包的……”青年的声音越来越低,“而且,这香包会不会破坏仙师身上的薰香?”
明砚刚准备接过香包的手一顿。
萧崇这样,杜锦樊也这样……难道说,他身上真的有自己闻不到的气味?
或许是他停顿的时间有些长了,杜锦樊有些不安地凝视着那张藏在帷帽后的脸,心中生出了几分懊恼。还没等他踌躇着将手收回来,掌心便一空,眼前人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响起。
“杜二公子有心了。只不过,我平日里并不熏香。”
青年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猛然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化作了行动迟钝的木雕,过了半晌才怔怔地吐出几个字来:“啊,原是这样……”
所以,不是熏香,而是……体香?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火焰,瞬间点燃了他的耳后。他有些狼狈地将目光移开,掩盖在衣袖下的手狠狠的掐了把大腿。
不可冒犯仙师!在心里也不行!
幸运的是,或许他掩盖的还算及时,他那点乱飘的小心思并没有被他人知晓。没等剩下的几只香包装好,他随口吩咐下人在此等待,自己则像游魂般跟着眼前的素白身影走了出去。
白衣仙人对他的跟随没有意见,默许了他的行为。三人就这么沉默着向前走,街道两侧的店铺逐渐变得密集起来,走在路上的行人也多了不少。吆喝声不绝于耳,将那到素白色的身影都染上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杜锦樊一时望得有些出神,不知为何觉得这变化好,却也不好。
仙师原本像和这人间隔着一道银河那么远的距离,现在靠近了些,让人生出了几分希冀,却也莫名令他不自在起来。
就好像,这道身影就该高高的悬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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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端,谁也留不住,谁也够不着,无论谁都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将人扯下来。
他想得出神,一时没有发现已然走到了哪里。知道眼前人忽然停下,才猛然惊觉已经到了白衣仙人落脚的客舍。
“杜二公子,送到这里就好了。”
“仙师不多逛一会儿吗?”青年的声音中盛满了落寞,那双眼睛可怜兮兮地望了过来,“这条街上有些铺子里会卖些稀奇的小玩意,出了洮阳郡就见不到那种。若是仙师不感兴趣……”
他的左看看右看看,在瞥到阿景时顿时眼前一亮:“说不定,仙师身边的这位童子会感兴趣呢?”
忽然被扯入话题的阿景眉头一皱,还没等他做出反应,白衣仙人的声音便已响起:“杜二公子所说的我很感兴趣,只不过,我刚来这里时店家曾叮嘱过我,现下鱼龙混杂,事端也多了起来……早市来往的人太多,我怕节外生枝。”
说完,他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书画铺:“说起来,在我抵达洮阳郡的当日恰好就撞见了一起偷盗案。和昨日杜二公子所抓的小贼一样,那贼人也不偷金银珠宝,反而去偷些书画,还真的古怪。”
杜锦樊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望过去,在看见那书画铺的招牌时有些惊讶,随即眉头紧皱:“那是我家名下的铺子,但这几日……我和我父亲并没有收到消息。”
嗯?明砚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
两起偷盗案,不仅偷的都是书画一类的东西,还正好都与杜家有关……巧合到了这种地步,并不是巧合了。
他隐隐猜出了几分蹊跷,表面上却丝毫不显,声音温和:“杜二公子可以回去与令堂谈谈此事,以免留下祸患。”
“好,多谢仙师告知此事,这条消息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杜某不胜感激。”涉及到家中事宜,杜锦樊顿时将个人情绪抛到了脑后边,匆匆行过礼后便快步离开。
明砚望着他的背影,待那道身影彻底隐没于人群后才收回视线,向着客舍走去。
这座城中看似一片歌舞升平,但早已暗流涌动。萧崇遇刺一事必然与杜府的骚乱有关——不过,这正好迎合了他的需求。
光凭外表可是很难立起仙人形象的。他得找一个契机,让萧崇相信他真的是仙。
熟悉的门扉已然出现在眼前,明砚收敛好眼底的情绪,推门而入。而就在他踏入房中的下一秒,窗边便投来一道眼神,里头带着藏也藏不住的幽怨。
“今日杜二公子可又送了你什么礼物?”
萧崇靠在窗边,幽幽地问道。
17. 顽疾(二合一)
这话一说出口,整个房间似乎都静了下来。明砚的动作一顿,随即望着那张故作平静的脸,嘴角微微上扬。
“萧国主今日怎么有闲情雅致在窗边看风景?”他走到圆桌旁将自己的帷帽摘下,问道。
“……只是正好想开窗吹吹风,没想到这么凑巧能看见你和杜二公子。”
萧崇在那双带着笑意的灿金眼眸望过来时便隐隐生出几分后悔,有些不自然地又将目光重新移开,装作在看窗外。只不过,只要认真看看,便会发现那目光并没有一个准确的落点。
他背对着明砚,没有办法看见他的动作,但却能听到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响,以及某些重物被放在桌面上的声音。随后,脚步声越发靠近,似乎是对方正在朝他的方向走来。
约莫几个呼吸之后,他的余光中出现了一抹银白。紧接着,带着笑意的声音便从身侧传来。
“那今天的巧合还真是丰富,先是在路上偶遇了杜二公子,又是回来的时候正好撞上萧国主你开窗通风。”
明砚在窗边站定,与萧崇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虽不至于太过亲密,但也足够让自己将对方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
在听完他说的话后,萧崇放在窗台的手指动了动,表情不自觉的绷紧,说话的语气都忍不住沉了下去。
“偶遇?”
他依稀记得,杜府离这一块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吧?杜二大清早的跑过来这一头,难不成还能是为了晒太阳吗?
……轻浮又鲁莽。想到这里,他的表情更冷了几分,简直像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明砚把他的表情变化看的清清楚楚,很贴心地没有马上点破,而是放缓了语速,接着说道:“杜二公子恰巧也要去药铺配置驱蚊用的香包,我们便在必经之路上碰见了。至于你问他有没有给我送礼物……”
白衣仙人偏过头去,拎起挂在腰间的香包,于男人的面前晃了晃。
“如果这也能算是礼物的话,那就是这个驱蚊香包。”
萧崇盯着眼前那只小巧的香包,表情并没有因此变得缓和。沉默了好半晌,明砚才听到面前人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有些勉强的“嗯”。
香包上的云纹绣样精巧,靠近底部的位置可以看到几簇不甚明显的兰花。理应来说,这样好的作工他应该夸赞几句,但看着那只被白衣仙人放在手中的香包,可以说出来缓和气氛的客套话就通通被堵在了喉咙口。
他不知这股难受到底是从何而来,也不知为何自己会生出这种情绪。说到底,本来就是萍水相逢,再加上一份救命之恩就再无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
古怪。真是古怪。为什么每次站到这人面前自己的脑袋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蒙住了一样,昏昏沉沉,冒出来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想法。
更古怪的是,明明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依旧无法重新夺回自己的思绪。
这样想着,他的眉头无意识地越蹙越紧,也忘记了维系自己脸上的平和表情。于是,于他出神的注视里,那只手被抽回,重新掩盖在了布料之下。
“萧国主怎得这副表情?”白衣青年的眼中带上几分困惑,“难不成,是不喜欢这香包的味道?”
萧崇刚才还有些停滞的大脑瞬间高速运转起来,毫不犹豫地说道:“是,我从来不喜欢将这类东西随身带着。”
“那就有些可惜了。”白衣仙人叹了口气,将香包放到了一旁孩童的手中,“你与我同处一室,起卧食宿皆在一起……既然你这个病人不喜欢,这香包就放到窗口处吧,倒也能起到驱虫的作用。”
心口原先的那点酸涩顿时烟消云散,萧崇强行压下自己上扬的嘴角,轻咳一声:“多谢仙师体谅了。”
最碍眼的香包处理完毕,可萧崇还没有忘记自己方才在窗台处看到的东西。于是,他装作不经意地瞥了眼白衣仙人脸上的表情,就像是随口一问:“不过,杜二公子可是有什么急事?我看他离开得匆匆,连辞别的话都是草草了事。”
“说实在的,我也是一头雾水。不过听杜二公子留下的只言片语,应该是我告知的事情正好与他杜家有关。”
明砚回答得轻描淡写,可萧崇却很快捕捉到了其中关窍,稍微正色了些,追问道:“与杜家相关的事……是在入城那天?”
他和明砚分开的时间并无多少,思来想去,也只有他服药睡死的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了。
白衣仙人微微颔首,认可了他的猜测:“那日我刚进城,还在和店家交涉,对面的书画铺便遭了贼人。那贼金银不偷反而偷些字画,我觉得相当新奇便记了下来。没想到今日与杜二公子提起这事,才发现那书画铺竟是杜家的产业。”
萧崇眼中划过暗芒,若有所思的喃喃道:“原是如此……”
专偷书画……怕是借着这名头在找信吧。
这场宴会,还真是一场鸿门宴。
他情绪的外泄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很快,他便将眼底的情绪按下,侧过头去,对着那双灿金色的眼睛说道:“这么说来,他应该还你两份恩情才对。”
“怎么,萧国主想要替我去讨债?”明砚嘴角的弧度扩大了些,声音中染上笑意。
没成想,萧崇真的顺着他的话顺杆子往上爬,故作正经地思索起来:“虽说萧某不太擅长催债,但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要是被杜家扣下来,仙师作为债主可要救救我。”
明砚实在是没忍住,偏过头去笑出声来,笑够了之后才兴致盎然地接着问道:“按这样算,你岂不是又欠我一份恩情?”
萧崇回答地干脆:“两两相抵,我帮仙师催债,那这份多出来的救命之恩自然也被抵掉了。”
在旁边偷听许久的系统终于忍不住了,发出了一声疑惑的气音:【啊?】
刚才不是还在聊正事吗?为什么就过了几秒钟的时间,话题就演变成这样了?
虽说这话题跳跃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些,但也很好地驱散了房中原先甚为古怪的氛围。萧崇望着那双弯成了新月的眼眸,耳后根莫名又发起烫来,有些不自在地直起了身。
“今日风大,还是先进去吧,免得被吹一脸的尘土。”
明砚的耳边还环绕着系统的碎碎念,让他有些心不在焉,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这句话。窗外的吆喝声响亮,让他下意识瞥了一眼对面,也让他原先抬起的脚顿在了原地。
街道对面,一道熟悉的人影正站在屋檐下,弯着眉眼对他笑了笑。明砚愣了几秒,紧接着装作没看见般移开了视线,毫不犹豫地伸手将窗合拢。
听到声响的萧崇回过头来,有些困惑:“怎么了?”
白衣仙人面上笑容依旧:“我只是突然想到,这扇窗正对着圆桌,还是关上为好,免得尘土跑进吃食里头。”
他的语气自然,萧崇也并没有多想,只是在看见阿景手上的香包时眉心一跳,快步走上前去将那枚香包拿到了自己手上。
阿景抬起头来,对他投去疑惑的目光。萧崇有些心虚的避开了孩童乌黑的眼瞳,压低了声音:“我来挂吧。”
阿景又狐疑地多看了他几眼,但考虑到这枚香包出自谁人之手,还是果断转身离开了窗边。在确定没有人在关注这一头后,萧崇抬起手臂,将香包挂在了窗框的最上方,尽量绳结收到了最紧,确保要仰头才能看见。
——嗯,这个位置正正好。
……
……
随着宴会日期不断逼进,街道上的行人也明显增多了不少,偶尔还能看见一些非同寻常的面容,洮阳郡一时变得热闹无比。
马车在街道上驰过,车厢中装着客人的随礼,一车又一车地往杜府而去。明砚站在窗前望着不知第几次经过的马车,耳边是系统无机质的机械音。
【明面上杜家只是个普通的官宦世家,但实际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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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前来赴宴的人都是冲着杜仲达的祖母,也就是平南县主来的。当初皇城动荡,杜老太太的父亲作为文臣,硬是将还年幼的皇帝从一片血光的大殿里头救了出来,只不过没挨过叛军,死在了宫门处。
这场牺牲为他唯剩的几个女儿挣了县主封号,时过境迁,也只有早早随夫家南下的平南县主还健在。虽说如今皇权衰落,但这救驾之恩还是有几分影响在的。而且,杜家和豫王是姻亲,可以说是隐隐和豫王联系到了一块。在原定剧本里,这场宴会的主持还有豫王的参与,也是豫王将萧崇邀请过来的。】
乱世将至,各方势力都已经蠢蠢欲动,而洮阳郡的这场生辰宴就是隐隐燃起的导火索。
只不过,这城中的暗流涌动倒是影响不到明砚。萧崇还在隐藏着自己的行踪,想要借机查到暗算自己的势力,自然也不会将他也连带着推到大众视野里,所以日子还算是乐得清闲。
……除了每次萧崇半夜翻窗出去之后都要在他床边盯着他看一会儿这事着实让他有些困扰。
明砚叹了口气,将街道对面那如同固定刷新出来般的人影直接忽略,抬手便要关窗。只是下一秒,往日只会挂着笑脸与他对视的人却是忽得抬起了手臂,朝他挥了挥。
明砚的眉头微微蹙起,不太理解这个动作的含义。对面人似乎是看见了他的表情,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跨过街道,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来。
……嗯?明砚眉心一跳,几乎是下意识的朝房门看去。果不其然,约莫着半盏茶的功夫,他们的房门便被人叩响。
“大夫,楼下有位姓谢的公子说要找您。”
还真是找上门来了。
明砚揉了揉太阳穴,瞥了眼空荡荡的床铺。萧崇自从知道他并非对这城中的事一无所知后就逐渐肆无忌惮起来,试探过他态度之后,哪怕是大白天也不见踪迹,先下房中就只有他和阿景两人。
短暂的衡量过后,明砚用眼神示意孩童不必跟来,随即收拾好自己的表情,拉开了房门。
“我知道了,现在便下去,多谢店家。”
他今日没带帷帽,惹得甚少看见他真容的店小二恍了神,过了好一会才讷讷地点了点头,像游魂天外一样带着人往楼下走。
以谢承越的性子,自然不会选择直接在街边又或是大堂里见面。店小二引着他在廊中拐了两道,将他带到了一间独立的茶室里头。
“谢公子这几日还真是有闲情雅致,顶着这酷暑的天也要站在下面看别人的窗子,我自愧不如。”还没有落座,白衣仙人淡漠的声音便已然传来,不用转头就已经可以料想到那张昳丽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谢承越笑容未变,挽起自己的衣袖,缓缓倒出一杯茶来。
“仙师莫怪,我实在是难抑想要与仙师见面的心,便只能出此下策了。”没等对面人开口,他便眼波流转着接上了一句话,“若不是我日日守望,仙师今日也不会应邀而来了。”
明砚:“……你倒是油嘴滑舌。”
“那我可就将这句话当作是仙师对我的夸赞了。”谢承越相当坦然地认下了这句话,将自己面前的茶杯朝对面人推去。
“这是我从谢家带来的茶叶,还望仙师能够喜欢。”
白衣仙人望着那杯中清澈的茶水默然几秒,却并没有端起,而是又将视线落到了男人身上。
“茶就不必了,谢公子有什么话直接说出来便是。”
男人的眼中顿时多出了几分真情实感的失落:“既然如此,谢某便开门见山了——”
他伸出手,将自己的袖口向上扯,露出了下方的手臂。有些意外的是,虽说谢承越看起来是个清瘦的文人,可小臂线条却是流畅,掌心也有一层不厚的茧看得出平日里应当有在研习剑术。
谢承越垂下眼睫,声音里带着几分恳求。
“传闻仙师医术了得,可否看一看我这顽疾是否真的无药可医?”
18. 血光之灾
谢承越说得诚恳,望向白衣仙人的眼中如同蒙着一层水光,彰显着他的一颗真心——虽说表演痕迹略重了些。
明砚望着那节递到自己身前来的手腕,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
他确实略懂一些医术,可他也没忘记与眼前人第一次见面的时是幅什么样的场景。
“那可真是怪了,谢公子说自己身有顽疾,可前些日子六安河旁我与谢公子初遇时,谢公子看上去并不像体弱之人应有的样子。”
不仅不像是体弱,还能拿着弓箭沿河狩猎呢。
谢承越神态自若地接着开口:“正因如此,谢某才会称这病为顽疾。”
明砚瞥了眼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发现什么说谎的痕迹。
世间病症一向千奇百怪,有些未曾听闻的怪病倒也正常……他思索片刻,还是姑且耐心地问道:“那敢问谢公子得的是什么病?”
谢承越叹了口气:“自六岁起,我就常被梦魇缠身。每每从梦中惊醒,总会一阵心悸,背上额上冷汗淋漓。更加离奇的是,在这病发作后的几日,谢某身边总会发生或大或小的祸事。久而久之,这也快成了我的心病。”
他将身子稍微往前倾了些,手指几乎要触及那一截垂落与桌面上的素白衣袖。
“在来洮阳郡之前,谢某这病曾发作过一次,那日去狩猎也是为了散心……可在遇见仙师后,直到今日那祸事都没有降临。于是,我便斗胆来求问仙师,或许这折磨了我许久的病在仙师面前就有化解之法了呢?”
白衣仙人神色淡淡地将手抽了回来,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谢公子这病倒是离奇,应当请的不是郎中,而该是僧人道士才对。”
谢承越很是自然地将手收了回去,扯出一抹苦涩的笑:“自然是请过的,大大小小的寺庙,出名的不出名的都请过了,都说不出所以然来。谢某修了八辈子的福分才能遇到仙师,当然不想错过这份机会。”
只能说真不愧是世家大族培养出的人,每一个神态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说出的话也令人挑不出差错。明砚定定的望着那张脸半晌,随即忽然笑了起来,一时让人有些恍神。
“好啊,既然谢公子你都如此诚心,那我总没有拒绝的道理。”白衣仙人那双柳叶眉微微蹙起,像是有些为难,“只不过,我却是没有化解的思路……但有一点我能够肯定。”
他抬起手,于男人的额前遥遥一点。
“你确实还有一灾,就在不久之后。”白衣仙人垂下眼睫,声音轻柔,“不出意料的,怕是血光之灾啊。”
谢承越:“……”
哪怕是已经做好的心理准备,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谢承越握住折扇的手还是忍不住地收紧,将扇骨捏出吱呀的细微声响。几个呼吸之后,他脸上的笑容又恢复正常,只是声音中的情绪却难以掩盖。
“还请仙师详解。”
“你眉眼间有血气笼罩,只不过被你的命格掩去,因此常人看不出来。”明砚沉吟片刻,“若是我没算错的话,你前些日子应当犯过杀业。”
谢承越垂眸:“仙师果当是料事如神,谢某曾在一月前处置过家中罪仆。虽是事出有因,但也是杀业。”
“那便是了。”白衣仙人叹了口气,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放下时指尖于桌面上轻敲。
“本就有因果缠身,再加上外力相迫,就有了这血光之灾。但要化解的话倒也简单——只需谢公子按照我所指示的去做就好。”
谢承越自然不会拒绝,很是谦逊地说道:“仙师尽管发话便是。”
他的话音刚落,面前便多出了一只手掌。白衣仙人将掌心向上抬了抬,与他微怔的眼睛对上。
“谢公子,将手给我。”
不知为何,一向对男女欢爱之事退避三舍的谢承越在此时望着那只递到自己身前来的手,竟是生出了几分迟疑。并非是警惕,而是在这一刻,他的呼吸控制不住的乱了一拍,连带着思绪都停转了一瞬。
那只手白皙匀称,指尖带着点淡淡的红,指甲被修剪得圆润整洁。在看到的那一刻,他的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词便是漂亮。
……他先前,有觉得一个人的手这么漂亮过吗?
他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压下了心中的情绪,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白衣仙人似乎并没有将目光落到他的脸上,因此也对他方才错乱的那拍呼吸一无所知,只是认真地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用指甲在男人的指腹上一划——
刺痛感从指尖传来,也拉回了谢承越的思绪。手指的束缚被放开,他将手掌翻转过来,看到自己的食指指腹上有一抹鲜艳的红。
“谢公子,将这滴血滴入茶中,随后不用晃动茶水,直接饮下。”
谢承越对此并无疑虑,干脆利落地挤压指腹,将血滴入了面前的茶杯中,随后一饮而尽。也是奇怪,当他将最后的茶水也咽下之后,指腹的伤口便愈合如初,看不到一点痕迹。
若有所思的摩挲着自己的食指,抬眼与对面人对视:“敢问仙师,接下来还需要谢某做什么?”
“接下来?”白衣仙人唇角勾起,看上去很是愉悦,似是一只狡黠的狐狸,“这便是全部的破解之法了——既然见了,血这不就算是血光之灾吗?”
谢承越的眼睛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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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睁大,讶然片刻后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仙师可是还在为那件事而怪罪与我?”
“怎么会呢?我的忘性一向大,早就忘了是什么仇了。”明砚语气轻快地说道,在谢承越说出下一句话之前便站了起来,朝茶室的门走去,“好了,这病我也看完了,谢公子,再会吧。”
在拉开门时,他顿了一下,回过头去说道:“对了,谢公子,你的血光之灾很有意思,竟是从口入的……你可要好好记得。”
“仙师——”
回应谢承越的,是茶室门被果断关上的清脆声响。他将那即将说出口的话又咽回喉中,望着那杯喝到一半的茶水,竟是笑得更加温和了些,如同望着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宝。
“公子?”闻声从屏风后走出来的小厮望着男人的这副样子,忍不住放缓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呼喊了一声。
谢承越将那只茶杯拿起,反复摩挲着杯壁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走吧。”
“是。”小厮不敢多问,点头应下后便引着男人朝备好的车马走去。
他们落脚的院子距离这间客舍并不算遥远,谢承越靠在马车壁上,侧头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不过,小厮早已习惯了他的作风,也只是安静地待在一旁不言语。
车轮转动的声音忽得变大了几分,好几辆马车从他们的车旁掠过,看那车厢晃动的弧度,里头载着的货物应当份量不小。谢承越认出了马车厢上杜家的纹样,眼中划过暗芒,开口问道:
“明日便是生辰宴,杜家还在筹集宴上的食材?”
小厮赶忙回答道:“听杜府管家的说,豫王特地为平南县主寻来了来自西域的美酒,先前一直放在郊外的酒窖里,这不,今天才匆匆忙忙的运过来做准备呢。”
他思索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几分新奇:“我记得先前路过的时候有听到,常走西域的行商说那酒的颜色是艳红艳红的,像是血一样艳,也不知道是怎么酿出来的。”
……像血一样艳的酒?
谢承越眉心蹙起,下意识地将这句话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下一秒,如同一道火光于脑海中炸响,先前的一切都在这刻串联起来。
他倚靠在马车壁上的肩膀先是猛然收紧,紧接着又浑身舒展开,将头抵着车厢,无声地笑了起来。
血光之灾……祸从口入……原来如此。
“安远,你说,我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一只高傲的鹤心甘情愿地留下呢?”
他实在是太喜欢这位仙人了——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想将其留在身边。
19. 红玛瑙
解决掉某个不请自来的大麻烦,明砚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回房的楼梯。
虽说谢承越成日待在他楼下的样子有些惹人心烦,但看在那件纱衣的份上,他还是姑且给出了警醒。
【宿主,他好干脆地就走了唉。】系统惊奇的声音于他的耳畔响起,【我还以为他会追上来。】
毕竟看那日日蹲守的固执样,也不像能甘心让这场对话草草结束。
【谢承越是个聪明人。】明砚垂下眼睫,平淡地回应道。
而聪明人最明白什么是点到为止。若是谢承越真的不依不饶地追上来,那件纱衣所带来的好感自然也就烟消云散。
系统若有所思地发出了声气音,还没等它接着开口,明砚便已然走到了三楼,推开了客舍的门。
听到开门声,原先还垂头发愣的孩童顿时将脸抬了起来,眼睛都亮了好几个度,按耐不住地快步上前,用担忧的眼神将白衣仙人上下扫视了一遍。
明砚的表情缓和不少,揉了揉阿景的头以示宽慰,随即看向了桌边那道近日里难得出现的身影。
“萧国主,怎么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白衣仙人的声音轻柔,却让萧崇喝茶的动作不自觉地顿了一下,心头莫名浮现出了几分心虚:“咳……事务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我自然就回来了。”
“原是如此。”明砚微微颔首,走到圆桌旁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我还以为是萧国主今日的事务遇到了什么阻碍呢。”
萧崇愣了愣,嘴巴比脑袋还快地吐出了一句:“你这是在关心我?”
白衣仙人这下可把目光彻底放到他的脸上了,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地挑了挑眉,随即忽得扬唇一笑,抿了口茶水。
“萧国主觉得呢?”
这个答案属实是有些似是而非,但萧崇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听到这句话后,几乎是短短一个呼吸,就将其理解为了“是”,哄得自己的嘴角都忍不住上扬了些许。
他掩耳盗铃般抬手掩住嘴唇,又装模装样地假咳了一声,转移话题的方式极为生硬:“先不说这个了……仙师方才可去了哪?我甫一进门没见到仙师身影,还以为走错了房门。”
“啊,这个。”白衣仙人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令萧崇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的话语,“谢公子邀我同他一聚,我看他连着好几日都来寻我,实在是心诚,便答应下来。”
他的话音刚落,对面人的嘴角便瞬间垮了下去,偏过头给自己灌了杯茶,眼中震惊与酸意参半,还带着些许困惑。
连着好几日……?为何他的下属送来没有和他汇报过这件事?
还没等他从这个事实中缓过神来,白衣仙人那清冽的声音便接着响起:“我进城时的说辞是云游郎中,或许谢公子是听闻了我这名头,便想来寻能化解自身顽疾的机缘吧。只是可惜,我总归不是个真正的大夫。”
萧崇猛然转过头来,眉头紧蹙:“谢家五郎能有什么病?”
要是真的有病,那谢家还能放心地把家中大权全数交予他?再说了,能有什么病是富甲一方的谢家没法解决的?
怕不是个借口,只是想要将眼前人给叫出来——
望着男人脸上堪称是丰富的情绪,那双灿金色的眼睛微微弯起,如同悬挂在夜空之上的新月。明砚慢吞吞地又抿了口茶,这才顶着对面人那炽热的目光接着说道:
“这病说来也奇怪,只要谢公子噩梦缠身,数日之后必会有灾祸降临。前几日这病症又发作了一次,这才找上门来。我虽不懂治病,与命格方面确是有一番研究……”
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直视着对面男人的眼睛:“我算出,他会有血光之灾。”
萧崇怔了怔,若有所思地沉思了半晌,开口问道:“那这灾可有破解之法?”
“你这问题倒是和谢公子的一模一样。”白衣仙人笑着说道,“我告诉他,祸从口入,可要小心些入口的东西——说起来,萧国主,你也需要小心些。”
萧崇不出几个呼吸便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了然地点了点头:“萧某必会烂熟于心。”
他也曾派人去查过豫王,可那院落如今被包装得像个铁桶般严实,他一连探查了几天都一无所获,只知道那礼品单似乎有蹊跷。
如今想来,应当便是那豫王准备的酒有问题……
在脑中飞快地构建好了对策,萧崇无意识地变换坐姿,却在移动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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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被袖口中的硬物抵到,让他的思绪顿时被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是了,中途被别的东西转去了注意力,他都忘了自己回来这一趟是要干什么了。萧崇摸了摸藏于袖口中的小盒,故作自然地将其掏了出来,推至白衣仙人身前。
明砚望着那只简朴的木盒,隐约猜出了些什么,但还是问道:“萧国主,这是……”
“是我先前答应过你的红玛瑙手串。”萧崇将木盒上的卡扣打开,可以听出在努力维系着自己平淡的语气,“时间比较紧迫,我带过来的东西也还在打捞中。不过,这是我能找到品质最好的一条了。”
木盒缓缓打开,这只于集市中随处可见的木盒正端端正正地躺着一条色泽鲜艳的红玛瑙,在光线的照耀之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泽,只消一眼,就可以看出其价格之珍贵。
白衣仙人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惊讶,缓缓将那条红玛瑙手串拿起,于阳光下仔细端详,再轻轻摇晃——
半透的玛瑙上,如同火焰般的纹路似乎也跟着摇晃起来,美得令人发怔。
萧崇有些紧张地望着他的动作,紧张得甚至有些傻气,像是个等待夫子批改作业的学生,又像是送花后等待心上人回应的痴人。
终于,他看到了“验收者”的下一个动作。
嗒。玛瑙圆珠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声响,那串艳丽的红玛瑙手串滑过白衣仙人的腕骨,轻巧地与下方的白玉手镯贴在了一块。那手串还是宽大了些,留下一小块空余,虚虚地悬于那截白皙的手腕之上。
萧崇望着这一幕,抑制不住地出了神。
世人皆说,雪中落梅乃是世间绝境。而现在,他也得出了个结论——素净者当留一抹艳色。
素白的色彩中平添了一抹夺目的红,却并不突兀。连带着那虚无缥缈的人也跟着落到了他的眼前,被他用这艳红套住。
那双灿金色的眼睛朝他望过来,里头盛着的是让人恍神的盈盈笑意。
“这可衬我?”
男人缓缓地眨了眨眼,一字一句:“没有比这更相衬的了。”
不过,若是眼前人身上的红再多些,再多些……
——能够穿上红裳,披上红霞就更好了。
20. 欢喜
窗外,明月还高悬于天,夜幕笼罩着整座洮阳郡,让一切都归于宁静,只能听到更夫拖长了嗓子的报时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悠长的敲梆声于街道之间荡开,城南的一间客舍中,男人悄无声息地从床上坐起,看向了不远处虚掩起的窗户。几个呼吸之后,一道朦胧的黑影便在窗外一闪而过,像是个无言的信号。
萧崇无声地叹了口气,翻身下床,朝着圆桌走去。房间内一片寂静,如同沉潭中的水将他包裹,很微妙的令他感到了平静。
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潜移默化的,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这听起来着实有些荒谬,就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分明还不到半月,分明也并非多么亲密,为何他会对这日子感到依恋?
……只不过,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
萧崇心乱如麻,脚下的步伐也不由得顿滞起来,等膝盖撞上冷硬桌腿的那一刻才猛然回过神来,从怀中掏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信纸。
“萧国主?”
柔和的烛光忽得于眼前亮起,萧崇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光亮的来源。隔断旁,白衣仙人举着烛台,静静地矗立着。他的身上只穿着件素白的中衣,连外袍都未披,银白的长发披散,在火光之下恍若一抹虚幻的月影。
可那双灿金色的眼睛中又是那样清晰地倒映出对面人的身影,让虚无的影子也变得真切。萧崇几次翁动嘴唇,却无法对着那双眼睛吐出只言片语。
或许是见男人迟迟没有动静,白衣仙人又向前走了几步,将手中的烛台放下,瞥了眼于窗外摇晃的黑影。
“现在便要走吗?”他的话并没有直接点,但在场的二人都对此心知肚明,“我记得要傍晚才开宴。”
萧崇垂眸:“情况比我原先所想还要复杂些,比起被别人的计划带着走,不如先发制人。”
“说得也是。”明砚颔首,目光落到了男人指间的信纸上,了然地对男人摊开了手。
萧崇显然感觉到了他的视线落点,却是全身一僵,过了好一会也没将那张纸递出来。
明砚挑了挑眉:“怎的?这信不是留给我和阿景的?”
萧崇眼中划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沐浴在对面人略显疑惑的目光中将信纸重新折起,塞回了衣领中。
“既然你已经站在我面前,那么也无需用这信纸了。”
他压低了声音,向前走了一步。
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倒映在那屏风之上,亲密无间的交叠在一起,仿佛一对交颈的爱侣。
萧崇放于身侧的手几番收紧,迎着那双带着几分好奇的眼睛,颇为没头没尾地吐出了一句话:“昨日我送你的红玛瑙,你可喜欢?”
“自然是喜欢的。”明砚将手向上抬起,轻轻抖了抖手腕,那藏在衣摆下的艳红便展露于两人眼前,“应当没有人会不喜欢这么好看的红玛瑙吧?萧国主怎的突然问起这个来?莫不是想要反悔了收回去——”
下一秒,一只带着热意的手便握住了他的手腕。男人的脉搏隔着薄薄的皮肉无比清晰地传递而来,可以真切的感受到对方那涌动的情绪。
“你虽没与我说过,但,我猜你喜欢金玉,玛瑙,各种漂亮的东西。这串手串是我在洮阳郡寻来的,是最好的一串。”
“可是,大梁有比这更好的玛瑙,还有一望无际的草场,可以摸到月亮的山,遍地的金子和玉……今夜戌时去城北的塔楼边,那里会有我的马车。”
萧崇似乎是没怎么说过这种话,声音都有些颤抖,莫名让人听上去觉得他在心虚。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将语速加快了,急切地补充道:
“这并非是在胁迫你,我还欠你救命之恩,回了大梁,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开口,而且洮阳郡在今夜之后必定会混乱起来——若是你不愿意,你也可以现在就向我提出报酬。”
说完这一长串话语后,他便紧紧地闭上了嘴,只等着对面人回应。
也不知道他私底下将这话练了多久。明砚的脑海中忽得浮现出这句话。
于是,他望着男人盛满了紧张的眼睛笑了起来,一双灿金色的眼眸如同弯起的月牙:“大梁真的像你说得那样好?”
“千真万确,无半句虚言。”萧崇打量着他脸上的神色,轻声问道,“所以,你是如何想的?”
掌心中被他握住的手腕微微挣动,白衣仙人将手抽回,垂下眼睫,避开了他的视线。萧崇的呼吸几乎要在这一瞬停滞,失落感尚未来得及蔓延上心头,就听到了对面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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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萧国主盛情相邀,那我也没有拒绝的道理。”白衣仙人故意顿了一下,眼中的笑意更浓,“不过,你可得确保大梁真的有你说的那样好,比蓬莱仙山还要好才行。”
他的本意只是想逗一逗眼前这听了他话后就愣成木头的人,却没想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肩膀便被人揽住,身体猛然贴上了另一人的胸膛。
萧崇紧紧地将他拥进怀里,体温隔着薄薄的布料传来,就算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也能在脑海中勾勒出那泛着傻气的笑。
他的体温对于明砚来说有些烫,感觉像是被个大号的暖毛毡抱住,又像是什么热烘烘的大型动物。
真是古怪,习武之人的体温都这样吗?明砚有些愣神地想。
“热烘烘”的大动物将头搭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如同紧贴着他的耳畔般清晰,就连有些颤抖的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好,那我就造一座云宫,造一座这世上最好的云宫给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藏也藏不住的欢喜,力道却是控制得极好,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明砚愣了愣,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中回过神来,刚想要推开,却在抬起手臂时犹豫了半晌,环住了身前人的肩膀。
算了。明砚想。就当是被一只过分热情的大狗抱住好了。
————————
阳光透过窗纱照入室内,于地面上拖出道暖洋洋的光晕。床榻上的孩童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在看见窗外那太阳的位置后猛然坐起,心里的那点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只见圆桌旁赫然是一道熟悉的素白身影,在慢悠悠地为自己倒着茶水,也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接收到孩童有些惊慌失措的眼神,明砚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调侃般说道:“醒了?看来我昨夜换上了安神香确实有几番用处。”
意识到自己起得比仙人还要晚,阿景的脸上一片愧疚,赶忙从床上爬下来,一路小跑地来到明砚身前就要扑通一声跪下,可膝盖还没弯下去,手臂便被人稳稳托住。
“好了好了,这是我故意让你睡多一会的。”明砚有些无奈地说道,轻轻拍拍孩童的脑袋,示意他看向窗外那比平日还要热闹上数倍的街道。
“毕竟,今日我们可是要花大体力去玩上一通呢。”
21. 朴实无华的愿望
“别往前挤!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把锣鼓敲响些,老太太可是七十大寿,这是天大的喜事!”
……
此时正值午后,本就热闹的南街在此刻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锣鼓喧天。道路两旁的铺子都支起了长篷,铺着油纸的长桌从头连到尾并着排到一块。百姓将其围得水泻不通,抬着大碗菜肴的伙夫从人群里艰难地挤进去,刚将菜端到桌上,那大碗中的菜便被哄抢一空。
举着菜单的小厮站在一张桌子后头高声报着后头的菜名,实在没法子要站出来维护一下秩序,还没来得及踩上台子,就被人堆带着往后头挤去,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从中间退到了人群边缘,只得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贴在一起的脑袋。
“悠着点啊!后头还有很多碗!不要抢!”
可惜的是,他扯着喉咙的叫喊被鞭炮声的淹没,落到人群中如泥牛入海。
他有些脱力地垮下脸来,刚想再找个高点的地方站上去,鼻腔里就忽然钻进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淡香,直将他那一团浆糊的脑子都给冲得一片清明。
“劳驾,这位小哥,能告诉我这是发生了何事吗?”清洌的声音自他背后传来,小厮猛然挺了腰板,转过头去,在看到那遮挡了来者面容的白纱时情不自禁地感到了几分失落。
“我们家老太太,也就是平南县主七十大寿,豫王殿下特地设了这流水席举城同庆呢!”虽没能一睹来者芳容,小厮还是很有耐心地答复道。
“原是如此……”白衣青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知是在疑惑还是在喃喃自语,“豫王竟是愿意下这么大的功夫,还真真是孝心可嘉。”
“可不是嘛!自从两家结了姻亲,每次回门,王爷可都是喊平南县主老太太的,都亲成这样了,能不用心吗?而且王爷知道老太太礼佛,特地请来了城外的普济寺的僧人设的素斋宴。您再往那边走走,还能看见免费给供灯添油的队伍,别说多热闹了!”
小厮相当自豪地说道,又在瞥见白衣年身上那明显价格不菲的衣裳时迟疑了一下,提醒道:“公子应当不是寻常人家吧,怎得这个时辰了还待在外头?等这流水席摆完,府里头可就要开宴了。”
“多谢小哥提醒,只不过,这身衣裳是他人所赠,我本人仅是个云游四方的郎中罢了。”白衣青年笑着摇了摇头,捏了捏身旁孩童的手,“既然这边正热闹着,那我们也不去和其他人挤了。阿景,走吧,我们去别处看看。”
名为阿景的孩童点了点头,抓紧了白衣青年的手,跟着他向着分岔路走去。白纱在走动间摇晃,小厮眼前一晃,恍惚从那缝隙间看到了一抹银色。
等等,那身布料,还有那头银发——
脑中忽得划过惊光,小厮回过神来,努力向着那道身影离开的方向挤去。
“公子,公子留步啊!”
可令他绝望的是,只是几个呼吸的空档,那道素白色的身影便被淹没在了人群里,无影无踪。他颓唐地站在原地怔了半晌,随后一拍脑袋,朝着杜府跑去。
“不管了,和二公子说一声先!”
他实在是没想到在大街上还能突然撞见二公子要找的那位贵人啊……还望那位贵人没有走远。
另一边,并没有花多少力气便穿过了人群的明砚放慢脚步,目光扫过街道两侧。
虽说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看到无处不在分发杂粮包与灯油的杜家下人时,他还是没忍住挑了挑眉。
【算上方才那流水席,这得花多少银钱?豫王为了设局倒是舍得下血本。】
系统化作了一只不起眼的飞蛾趴在他的肩头,闻言低声道:【等到了傍晚起千灯那环节还得烧更多银钱呢。不过,要是这鸿门宴真成功了,这些花出去的银钱也不算什么了。】
【宴请名单上大多数是洮阳这边的名门望族,豫王想要借此机会把洮阳彻底拢在手里,顺带着用萧崇的命给小皇帝献忠心。很简单的招数,却有用。没人会想到他会用杜家的声誉和平南县主过往的荣誉去赌。】
世家大族用了数代人的时间将彼此织成了一张大网,需有一次机会暴力破开,才能让权力重新开始流动。
明砚垂下眼睫,有些突兀地问道:【原剧本里萧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杀出条血路来的?】
【不然怎么能称得上雄主之名呢?我这个系统选人也是要看资质的。】系统得意地说道。
明砚不置可否,在踏上那条熟悉的街道时脚步一顿,朝着左右两边多看了几眼。阿景不明所以地也跟着停了下来,对他投去困惑的目光。
白衣仙人感受到他的视线,眉头微蹙,竟是生出了几分不知如何解释的无奈。
每当他踏进这条街道,说不上原因的,总是会隐隐生出几分预感。就像是……后头会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
“我们还是往城东走吧。”他捏了捏掌心中的手,温声道,“听闻那边卖的东西多是些玩具和杂物,比这头要有趣点。只是,要辛苦你和我走上一段时间的路了。”
阿景向来都是无条件服从明砚的意见,很是乖巧的点了点头,望着白衣仙人开始比划起来。
我之前、走的路、很多,不怕。
明砚藏在白纱后的嘴角弧度扩大了些:“好,那我们便走吧。”
————————
杜府,庭院里,身着一身浅色锦袍的青年立于假山前,注视着一株从竹编篱笆上方跨过的蔷薇。宾客大多都在正厅,此处颇为沉静,只能听到令人心安的潺潺流水声。配上那道挺/拔的身姿,倒是一幅祥和至极的光景。
只可惜,很快这片祥和很快便被突然响起的脚步声所打破了。
“谢公子真是好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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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来这院里头赏花。”约莫着三十来岁、身着华服的男人朗声说道,在离谢承越不近不远的位置停下,望着那越篱而出的蔷薇感叹。
“说起来,这花的长势倒是相当有趣。栽这花圃时这花尚还好端端地和别的花长到一块,后来旁边填了土要添些草地,撒的水多了些,花匠就发现这花的根系好似不甘留在原地那样开始往篱笆外头长。几日不见,已经有一朵花跨过了这篱笆,跑到更辽阔的地方来了……谢公子你说,这花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有可脑袋,也会不甘于被篱笆给束缚住,哪怕冒着被花匠修剪掉的风险也要往水更多的地方跑呢?”
谢承越神色平静:“王爷说我的兴致好,自己不也一样吗?”
豫王顿了顿,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说的也是,是我厚此薄彼了……只不过,谢公子似乎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看似平和地对上了对面人的眼睛,里头却藏了几分锋利。谢承越垂眸,淡淡地开了口:“争夺利于自身的资源让自己活下去是所有生物的共性,花也是如此,王爷所言在理。但,我看着这花心中生出的感慨却是与王爷不同。”
豫王挑了挑眉,语气中染上了几分兴昧:“哦?可否说出来让本王听听?”
“一些世俗杂念罢了,王爷听了可不要笑话。”谢承越将目光重新放回那朵蔷薇上,眼波流转,甚至有些许柔情,“我一看这花,便想到了近日于我心头环绕的一位佳人,甚至生出了几分期盼来。”
豫王了然:“那想必是位如花一般娇艳的美人了。”
可下一秒,他便看到对面人摇了摇头,用最为平淡的语气吐出了最为惊世骇俗的话语:“他与这明艳的蔷薇恰恰相反,是谁也捉不住的仙鹤。我望着这花想他,不过是生出了世人最俗的痴妄——”
“我想他有朝一日如这花般越出墙,若是能越到我这侧来,那就更好了。”
豫王明显没预想过会是这样的答案,表情空白一瞬,缓过神后眼中的警惕消退许多,挪揄道:“好,好啊,谢公子也是位性情中人!我便预祝谢公子得偿所愿了。”
谢承越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就在豫王还想要开口之际,又一道脚步声响起,只不过这一次却凌乱无序,光是听着便能想象出来者的慌乱。
“王爷,王爷!”
豫王表情顿时冷了下来,皱着眉头看向气喘吁吁的小厮,低声呵斥道:“慌里慌张,遇到什么事能让你在客人面前这么失礼?”
小厮的额算是汗珠,面色苍白到可怕,磕磕绊绊地吐出了一句话:“萧,萧崇……”
豫王没听清,但只是模糊的几个音节就让他再也维持不住表面上的平静,往前跨了一大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是,是萧崇!”小厮颤抖着抬起了手,指向了前院,恍若白日见鬼,“萧崇来赴宴了!”
22. 怜悯
悬在头顶的太阳缓缓地朝着西边挪去,那炽热的日光终于稍稍褪去了几分毒辣,容得地面上的人于街上漫步。发放香油的仆役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扫了眼后方依旧漫长的队伍。
“城里原来有这么多人供佛啊……”一个粗使丫鬟松快着自己发酸的肩膀,低声抱怨道,“平日怎么不见普济寺里有这么多人。”
她的话音刚落,后脑勺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穿着麻布围裙的婆子斜眼望着她:“王爷说了,来领的人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老太太的心诚就好——行了,把空桶搬墙边去。”
丫鬟瘪了瘪嘴,却不敢说些什么,老老实实地提着空桶朝巷子里走去。
狭窄的巷中已经堆放了不少空桶,还掺着不少周边小贩的杂物,一时之间难以落脚。丫鬟一边嘟囔着一边往里头挤:
“我说的又没错,哪有这么多人礼佛还供灯啊!还不如发给我们这帮下人,油从我们手里流过去,我们却一滴都捞不着……”
她费劲地将油桶抛到油桶堆顶上,残油从桶口处缓缓漫出来,滴落在地上晕出一片暗色。丫鬟伸了个懒腰,刚想回头——
“呃!”后颈处猛然一痛,她瞪大眼睛,只来得及从喉咙中挤出一声短促的气音便眼前一黑,无力地扑倒在了地上。
人体与地面接触发出沉闷声响。几道黑影从遮挡物后走出,其中一道偏矮的人影蹲下来扒着丫鬟的眼皮检查了一番,朝布料品质明显不同的人影点了点头。
“确定晕过去了?”有些尖利的声音响起,在得到下属肯定的回复后,声音的主人又发出了一声冷哼,“待会把她腰牌摘下来,引那婆子走。动作利索些,别误了咱家的事。”
黑影无声地躬身应答,随即消失在了小巷的尽头。那人用脚在油桶上踢了两脚,尖利的嗓音在笑意的浸染下更加刺耳难听。
“嗑睡来了就送枕头,你们说,豫王后头会不会后悔自己大方成这样呢?就是可惜,他得到地府再后悔了。”他转过头,脸上的笑意尽数消退,对着身边的人下命令道,“处理干净。怎么做应该不用我多说了吧?”
黑影沉默地脱离队伍,扯下丫鬟挂在腰间的木牌,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提起,带着往卷子深处去。嗓音尖利的男人满意地点点头,缓缓走向了巷中的暗门。
待这片狭小的空间彻底沉寂下来后,一道素白身影悄然无声地出现了巷口,藏在帷帽下的眼睛君有所思地望向被阴影遮盖的巷尾。
这声音……是个太监?
还没等他再做探究,衣袖便被扯了扯。明砚低下头,对上了孩童带着忧虑的脸。
“我忽然想起有东西落在客舍里了。阿景,能劳烦你去帮我取过来吗?”明砚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道。
阿景抿了抿唇,刚想要摇头,一道黑白相间的影子便从空中落下,停在了屋檐之上,优雅地舒展自己的脖颈。
“这只鹤会陪着你的。若是两个时辰后我还没回来,就去找那只黑牛,让它带你去城北。”白衣仙人微凉的手指抚上孩童的面庞,声音轻柔到令人无法说出抗拒的言语,“我会没事的,我答应你。”
孩童乌黑的眼瞳里倒映着面前人昳丽的面庞,眼中划过一抹不甘,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明砚嘴角上扬,于他的背上轻轻一推:
“去吧。”
白鹤腾飞而起,伴随着孩童一步三回头的动作盘旋于上空,白衣仙人放下帷帽上的轻纱,平静而坚定地向巷中走去。
待粘在自己背上的目光彻底消失后,明砚垂眸,对着肩膀上的飞蛾低声问道:“定位到了吗?”
飞蛾抖了抖翅膀:【定位到了,在西北方向,目的地应该是靠近城墙那边的仓库。那里还有不少生命体,不出所料的话也是杜家的下人。】
明砚颔首:“预计还要多久?”
【一刻钟能到。】
明砚瞥了眼隐约泛起霞光的天边,叹道:“够用了。”
距离点起千灯祈福的环节,还有半个时辰。
——————————
城西,城墙下方不起眼的平房,厚重的门被人重重踹开。紧接着,一道黑影像抛垃圾般将肩上的重物往地面的暗门上一扔,确定暗门将人吞没后,眨眼间便又消失在了门外。
疼痛感唤醒了丫鬟的知觉,使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嘶……好疼……”
她撑起身子,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身周环境,在看到一片黑暗后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爬了起来,刚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膝盖就狠狠撞上了某种硬物,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吗?有没有人在这里!”
她的呼喊于空间中回荡,寂寥的让人可怕。她不安地握紧了拳头,正想再喊一遍,就听到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六丫头,别喊了,没有用的。”
“王大娘?!”丫鬟猛然回过头后,努力地分辨出那黑暗笼罩的面容,“你,你怎么在这里?”
她没等来回应,而是等来了一声同样熟悉的冷哼:“我说什么,迟早那几条街上的也会来。”
“林管家?”丫鬟的脑袋已然彻底混乱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别嚷嚷了,这里都是自家人。”角落里幽幽地传来了一声叹息,“与其研究这是哪,不如看看自己脚下是什么。”
丫鬟这才后自觉地感觉到了裤脚的粘腻感,她颤抖着用手指在布料上抹了一把,放在鼻尖一闻——是香油。是她这两天闻过不知多少次的香油。
地上,墙上,桶里……全是香油。就算她的脑袋再迟顿,这时也该反应过来了,浑身抖得像个筛子。
“这么多油,要是来上一把火……”
“那整条街连带着我们都要完蛋了。”林管家凉凉地说道。
丫鬟的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目光飞快地从墙上掠过,企图找到一丝生机。
没有……为什么会没有出口?
难言的绝望于黑暗的空间中蔓延开来,没有人再说话,只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啜泣。丫鬟环抱着膝盖,学着曾经听到过的念佛声,低声念起了佛经。
她不想死,她每天都跟着老太太虔诚地供神拜佛,连斋都跟着一起吃……她都这么诚心了,若是那些神佛听到她的呼救声,无论哪个神仙,求求来救她——
咔。锁扣被打开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所有人浑浑噩噩地仰起头来,看向那声音的来源。
亮光透入了黑暗,就像是一把利刃,硬生生地划破了恐惧。暗门被再度打开,可这一次,却不再是令人恐惧的黑影。
入目是一抹洁净的银白。帷帽的纱帘垂落,如同世间最为皎洁的月光。那俯身垂眸的青年逆着光,垂下的衣摆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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淌的云霞,昳丽到不似凡人的眉眼间笼着层抹不去的担忧,令他们升起莫名的熟悉。
这表情他们一定是在哪里见过的,而且见过很多次……
人群中,丫鬟忽得睁大了自己的眼睛,记忆中的画面逐渐与眼前人的面庞重叠。
是了,她想起来了——
这幅怜悯的样子,她曾在神像的脸上见过千千万万次。
仓库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望着那道身影恍了神,直到那谪仙般的人摘下帷帽,露出了满头夺目的银发。
“……是仙人。”
仓库中,不知是谁喃喃道,也说出了其余人共同的心声。
他们的祈求终于起了作用——仙人来救他们了。
……
因为那句不知何人吐出的惊叹,接下来的救援活动要顺利不少——至少明砚是这么认为的。
抓着最后一人的手将其从仓库中拉出,白衣仙人将暗门复原,刚要起身离开,余光就瞥到了好几道屈膝便要跪下的身影。
“危机关头,就不用讲究这些虚礼了。”他手掌轻轻向上一托,一股无形的方面稳稳的将几人的膝盖托住,止住了他们的动作。
上了年纪的婆子眼中闪烁着泪光:“多谢仙人相救,我们就算下辈子做牛做马都难以回报这份恩情啊!”
“是啊,要不是仙人,差一点我们都要做冤枉鬼了!”
“仙人便受我们一拜吧!”
后头七嘴八舌地附和着,眼见着又有人要跪下,白衣仙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打断了他们的话。
“闲话放到后头再说,这里还不安全。我只解决了看守的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别的人过来……先走吧。”
“可是……”人群中还有人依依不舍的想要多说些什么,就听到门口处传来了惊呼声。
“火!”那年轻的小厮颤颤巍巍地指向不远处的塔楼,“塔楼上有火!”
还未出到外头去的人困惑地说道:“火光?到起千灯的时辰了?”
“不是啊!是真的着火了!”
管家目光一凌,快步挤开人群来到门外,在看到那跃动的火光后顿时朝着身后喊道:“还没到起千灯的时候——那是真的火!”
白衣仙人收起了脸上的笑意,表情严肃地叮嘱:“你们出去之后立刻往人多的地方跑,一边跑一边喊走水,让人来救水,明白了吗?”
说罢,没等众人回应,他便用手掌向前一推。丫鬟只是觉得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推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向前跑去。她冲出仓库门,没忘记对着那两道昏倒在地上的黑影吐了两口唾沫。
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那座如同噩梦一般的平房被她抛到了脑后。新鲜的空气灌入肺部,让她终于后知后觉的感到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街道上忽得传来一阵喧哗声,所有人都抬起头向塔楼看去,或是惊讶或是欢喜的指着那闪烁的火光,以及那道若隐若现的银白虚影。
她再次看到了仙人的身姿:沉静而朦胧,与后方的明月交叠。仿佛只要再来阵风,他便要披上羽衣、顺着月光回到天上去。若不是自己还活着、还在奔跑,她几乎要以为那只是自己临死前的幻影。
贪婪的火舌顺着塔楼向下蔓延,她抹了把不知何时溢出的泪水,扯开了嗓子高喊:
“走水啦!走水啦!快来救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