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杀了我的前男友夏油君》
1. 第 1 章
风和日丽,天气晴朗。
夏油杰坐在自己的墓碑上,一只不知哪来的麻雀,在墓碑前的糕点上啄了两口。
穿过他的胸腔,便扑啦啦地飞走了。
墓碑整齐地排列着,他面前的那一块昨天刚刚受过祭拜,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映出天空与绿草的影子。
甚至还能看到麻雀的身影一闪而过。
唯独没有他。
这也是正常的,毕竟他现在只是一只鬼。
——
说回五天前,夏油杰睁开眼睛,在他认为自己已经死去以后。
他以为这又是好友的手下留情,然而定睛一看,他就和自己躺在棺材里的尸体来了个面对面。
那天是他下葬的日子,墓园是一座咒术师专用的墓园,正因如此,他见到的才是一具尸体,而不是一捧骨灰。
夏油杰的葬礼,参加者只有五条悟和家入硝子,以及他自己的鬼魂。
葬礼一切从简,等夏油杰再回过神来时,墓地里已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
身为一只鬼,别说干点儿什么,他就连自己的墓碑都碰不到。
他于是开始后悔自己没好好听一听两位同级好友在墓前冒出来的那些垃圾话。
至少还能让他琢磨着追忆往事,缓解身为孤魂野鬼,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去的无趣。
迫不得已之下,夏油杰只好把墓地里所有的墓碑都欣赏了一遍,来充实自己的做鬼生活。
直到今天,最后一块墓碑也被他欣赏过了。
夏油杰幽幽地叹了口气,他希望自己的某位熟人,或者仇人,能记得今天是自己的头七。
哪怕是来刨坟的,都能让这里热闹一点。
——
十分钟后,夏油杰决定收回自己的话。
他并不是真心希望有人来掀他的棺材板的——真的。
——
水无月莲并不像夏油杰想的那样是来挖坟的。
虽然他觉得自己如果真干了这事儿,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他确实只是赶在头七这天来扫墓。
来看看他的前男友,或许也是今生唯一一名男朋友的最终归宿。
他还记得接到这个消息时,是在凌晨两点。
有赖于他与五条悟这几年的联系仅限于几条拜年短信,水无月莲姑且认为对方在这个时候打扰他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
“喂喂~莲啊,好久不见~”
电话那头的男人一如既往地活力四射,仿佛同在日本,他的那头却已经有太阳冉冉升起。
“那个啊,打电话主要是想告诉你——杰死了。”
“我把他杀了。”
像是悬在耳边许久的,被吹得鼓胀到极致的气球被突兀戳破。
水无月莲只觉得心脏和大脑砰的一声同时跳起,又安静而平和地复位。
他的理智也在几秒内重新占领高地。
假装对电话那头一瞬间的哽咽毫无察觉,他没什么语气起伏地回答。
“……凌晨两点给我打电话他也不会复活。”
“哈哈,抱歉啦,主要是明天就要下葬,不然那群老橘子又要叽里呱啦烦个不停……”
“你要来吗?”
“不了,”水无月莲瞄了一眼不远处的挂历,“明天我有工作,应该也赶不上。”
“是吗?真遗憾。”
电话打到这里,水无月莲的困意早被驱散干净。
窗外的风声清晰起来,默数十秒,他决定开口主动把电话挂断。
五条悟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我是觉得,你好歹应该对着他痛骂上几个小时。”
“我都和硝子说好了,就算你要鞭尸,我们也会装作没看见。”
饶是早就知道他的个性,水无月莲也忍不住扶额。
“我没有那种嗜好。”
“而且都快过去十年了。”
他叹了口气,好歹明白了对面的意思。
“明天我肯定是去不了……头七吧,头七我去看他,你记得把地址发给我。”
“好,”这次五条悟答应得格外干脆,“跟你说个好笑的,今天我翻夜蛾老师的学生登记表,杰的紧急联系人那里写的还是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他当时煞有介事地说你是他表哥,人在东京,有急事的话,比父母过来更方便一点,结果真见到你人了,我们才知道都是瞎说八道。”
水无月莲摸索着被罩上的图案:“我们分手的时候他都要叛逃了,哪还会想到这个。”
“还有别的事吗,没事的话以后有机会再联系。”
“……好吧,”五条悟仿佛是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记得冷静点,别一生气把坟刨了。”
“那你还要让我‘鞭尸’?”
“我和硝子在的时候当然可以~你一个人把坟挖了自己还填的回去?”
水无月莲果断结束了这场走势奇怪的对话。
被挂了电话的五条悟倒也没再贫嘴,用短信送来了墓园的地址以及墓碑的具体位置。
重新躺回床上时,水无月莲确信自己应该是睡不着了。
然而他这一觉居然结结实实地续上了,还久违地做了梦。
——
之后的几天过得也稀松平常,这边帮着附近的小妖怪们驱逐了作祟的咒灵,就到了头七这天。
少年一身轻便舒适的黑色运动服,左手捧着一束白色洋桔梗,站在四下无人的墓园门前,任由寒风吹拂被草草束在身后的黑色长发。
恐怕任何一个人站在他面前,都会觉得他还是个刚刚抽条的高中生。
谁能想到他只比夏油杰小一个月,今年已经有28岁了。
如果五条悟现在在这里,大概能看出他根本不是单纯的显小,而是真的停留在了18岁那年。
这也是他最终选择拒绝这人一起参加葬礼的邀请的原因之一。
伫立片刻,水无月莲迈开脚步,踏进墓园。
报上自己的名字,他很快就得到了入园的许可,想来是五条悟提前打过招呼。
接待他的工作人员絮絮叨叨地抱怨这新立的墓碑最近一周总是诡异地出现祭拜的糕点与花束。
幸好她见多识广,知道只要没造成什么破坏,可以只当没看到。
水无月莲想大概是夏油杰叛逃这段时间在盘星教认识的朋友。
所以其实五条悟完全不用担心他的好友缺乏挂念他的亲朋好友。
就像他来前多少有些不情愿一样。
或许夏油杰本人也并不觉得回魂时见到他是件值得欣慰的事。
“这里就是‘杰’先生的墓碑。”
思绪被工作人员的轻声呼唤打断。
水无月莲抬起头,刚想道谢。
定睛一看。
记忆中那张熟悉的脸正和他隔着墓碑面对面。
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比他还要震惊一点。
千百句话压在心底,偏偏今天也没了说出口的机会,水无月莲第无数次在心底长叹,最终只能默然吐槽一句。
真是孽缘。
——
“然后你就把他领回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人肆无忌惮的笑声填满了整间客厅。
水无月莲为此头痛了一天,听到这笑声,觉得太阳穴都在狂跳——他许久没有这么心烦过了。
“侑子小姐。”
他叹了口气,试图让壹原侑子正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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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
“我是真的很头痛。”
然而壹原侑子完全不买账,只是停下来无情的嘲笑,挑眉继续问道。
“不过是鬼魂而已,处理鬼魂是什么难事?”
“你接手店铺到现在,超度的鬼魂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
“难不成咒术师连鬼魂都比别人的特别?”
水无月莲当然知道这是壹原侑子刻意的调侃,也知道正是因为自己从前的有意无意的嘴硬造成了这个结果。
所以他只能虚心接受来自时空之外的前辈的教导。
并在对方终于放过他之后坦白。
“超度以后,他恐怕要先去地狱受罚,才能进入轮回。”
水镜那端的壹原侑子抬眼望他:“因果报应,合该如此。”
“你早点下定决心,说不定这辈子还有机会和他的转世再续前缘。”
水无月莲深吸一口气:“那也要他真能进入轮回,而不是在地狱别扭到世界毁灭的那一天。”
“你这话说得他好像什么冥顽不灵的变态反派。”壹原侑子换了个坐姿,忍不住调侃。
“他不是变态,也未必想当反派,只有冥顽不灵是真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
水无月莲沉默半晌:“我不知道。”
“而且我现在也确实没法超度他……他有执念,执念不消,就得一直做鬼。”
“嗯?”壹原侑子听他这么说倒是起了点兴趣,“执念应该很明显。”
“他的魂体是高三时的样子,那年发生的事情太多,我猜不出来。”
“再多能有多少?”
“叛逃,杀人,灭自己满门,成立xie教……哦,顺便还和我分了个手,差点也把我灭了。”
“……那还真是勤劳。”壹原侑子肃然起敬。
“要是这样,你不如直接问他,这么复杂的执念,占卜起来相当费劲。”
水无月莲端起茶杯,稍微润了润嗓子:“他现在见我就像老鼠见了猫。”
“嗯……我帮你问问?”
“至少现在不行,”水无月莲又是摇头,“他现在在我床上。”
“这破镜重圆的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壹原侑子突然觉得自己和后辈有了无形的代沟。
“……他在大太阳下面晒了好几天,又没想到我能看到他这个形态,情绪太激动,差点魂飞魄散。”
“我现在在卧室里给他上香。”
“不知道这一时半会儿醒不醒得过来。”
壹原侑子欲言又止。
“哦。”
“听起来不太中用。”
“你确定不准备移情别恋吗?”
水无月莲瞥了眼壹原侑子的神色,就知道她话里有话。
“……他身体很好,只是现在魂体弱。”
“嗯哼,你很笃定嘛~”
“好歹也正经交往了四年。”
水镜表面轻轻荡开一层波纹,预示着本次通话时间的结束。
虽然二人之间没什么正经话,但壹原侑子知道,水无月莲也不是想寻求什么帮助,说白了,他只是缺一个商量倾诉的对象。
拨弄了下鬓角的碎发,女人主动开口:“时间快要到了,那么,祝你们顺利。”
“希望下次能和那位‘负心汉’正式认识一下。”
“谢谢。”水无月莲坦然接受了对方的祝福,“你要等的人等到了吗?”
“……快了,”壹原侑子愣了愣,但也回答,“就在这些日子。”
水无月莲冲她笑了笑,举了举手中的茶杯,突兀间终于有了点青年人该有的朝气。
“侑子小姐。”
“也祝你一切顺利。”
2. 第 2 章
水无月莲敢肯定店里新来的男鬼在他活着的时候都没睡过这么长的觉。
他当初把人丢在自己卧室一是店里收拾出来的屋子统共没几间,二是他觉得很快就能夺回自己的卧室。
事实是水无月莲昨天被迫睡在了紧急打扫出来的客房里——失眠了。
他认床。
第无数次入睡失败后,清晨五点,他冲进自己的卧室,手里拎着自己的枕头。
啪——
啪啪——
啪啪啪!
睡美男睁开了自己不大不圆也不炯炯有神,但是和脸上的其他部分搭配起来还算帅气的眼睛。
眼睛里满是茫然。
“起床。”水无月莲无情地把人一掀——夏油杰真人他掀不动,但是魂体还是没问题的。
然后放枕头,上床,盖被一气呵成,在床上利落地把自己裹起来,才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
“我要睡觉。”
那只白皙纤瘦的手手背向外,摆了摆。
意义明确:赶紧滚蛋。
夏油杰下意识遵从了这一指示。
他现在怀疑这一切都是一场类似于爱丽丝跌入兔子洞以后的幻境,或者说梦境。
也许他在发动事变的路上不慎睡着了?
又或者死后的世界就是如此的光怪陆离?
走出门,又轻轻把门合上。
被过道的凉风一吹,他方从混沌中稍微清醒了一些。
夏油杰发现自己似乎重新拥有了实体,能够推开门,能够感受到风从皮肤拂过。
他更加确信自己或许是在做梦。
但又想不出这个真实到悚人的梦境出现的原理。
于是他走起来,穿过走廊,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栋传统的日式町屋,从会客厅到卧室,各种功能的房间一应俱全。
他对这样风格的建筑并不陌生,毕竟曾经身为盘星教教主的他为了自己的人设,也长久地居住在类似的建筑内。
正因如此,他才能大致看出装修的造价远比看上去更加奢华而昂贵,甚至有一些摆设别说用钱买,就是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去寻找,都不一定能找到并拿到收藏资格。
夏油杰从不知道水无月莲居然还拥有或者说只是单纯的居住在这样一栋房子里。
在他的记忆中,他的前男友一直生活在一间两室一厅的从外观上略显陈旧的公寓中。
但陈旧只是外观。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踏进那间公寓,扑面而来的就是淡淡的熏香气息。
那香味清淡又很有存在感,即便和饭香混合在一起也不显得让人恶心,但离开那间公寓后,它又充斥在鼻腔中久久不散,令人时刻思念这份味道。
随后右手边是被擦得一尘不染的玄关柜,左手边是换鞋凳。
向客厅里望去则是一台投影仪和幕布,幕布的对面是柔软到一陷进去就会感受到睡意的沙发。
水无月莲的卧室也是同样的简单而舒适,被褥上留存的永远是洗衣粉的清香、太阳烤过的暖意以及若有似无地属于水无月莲的气息。
比起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比起咒术高专,比起后来的盘星教据点。
夏油杰只在那里体会到过文学作品中作者们描绘出的对“家”的眷恋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他以为水无月莲会一直生活在那样的地方。
事实是他一路上路过的房间中几乎看不出人类生活的痕迹,有一些甚至用防尘布严实地覆盖着。
厨房的门开着,内里厨具齐全,一尘不染,毫无被使用过的痕迹。
一路走过,似乎只有会客厅和他刚刚离开的卧室是被经常使用的。
但说到底,他所谓的记忆停留在了十年之前。
现在的他已经没什么资格对发生在水无月莲身上的变化产生怀疑。
来不及细想,夏油杰已经走出了室内,踏在了连廊的地板上。
不同于冷清空旷的室内,房屋附带的庭院看起来倒是热闹得离奇。
无数种本该生长在不同季节,不同气候下的花卉争相盛开,满庭艳色。
绣球花簇拥这的是唯一能让人下脚的一条石子路,此外,就连围着庭院的铁质栏杆上爬满了紫藤的叶蔓,垂下一条条紫色的瀑布。
一架秋千立在同样开得繁盛的樱花树下,铺着柔软的坐垫,上面还放着一个面熟的小白熊。
夏油杰没来得及细看,肩膀就突然被拍了拍。
“顾客?”身后不知何时来了个中年男人,松松垮垮地穿着和服,仔细看脸上还有没刮干净的胡茬。
称得上不修边幅,但仍难掩他英俊过人的外貌。
“你走错了,会客厅在那边,说起来水无月那小子他人呢……嗯?”
絮叨了一通,男人始终目不转睛地望着夏油杰的脸。
“你……我记得你,你是水无月那个,那个前男友吧?”
他恍然大悟地一拍手。
“这么看起来,你是死了?!”
夏油杰实在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摆出什么表情——他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
虽然不知道梦境的生成原理。
“……你不会觉得自己在做梦吧?”
他自认脸上没有摆出什么奇怪的表情,但心思却被轻易参破了。
“虽然不知道水无月为什么没给你解释,但是算了,总归不是什么麻烦事……来吧来吧,我来给你解释一下!”
“正好我还发愁这次该用什么交换来着……”
夏油杰听到了男人的喃喃自语。
他皱了皱眉,下意识后退一步,躲开对方马上搭到自己肩膀上的手:“谢谢,但是不必了,有什么事我之后会自己问。”
“莲现在在休息。”
手臂扑空,男人也愣了下,只好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一脸头痛。
“哎呀你听到了啊……初恋果然是不一样,都分手这么多年了还得相互护着,啧啧~”
“不过……”
他话锋一转,脸上突然多了几分正经的神色。
“我只是随便说说,该给的报酬我肯定还是要给的啊,你可能不知道,这是一间‘付出与收获’绝对等值的店铺——就算水无月想给我开个后门,这间店铺本身也是不会同意的。”
“而且,我既然已经作为顾客从正门进入,就代表这桩生意已经被认同了,无论如何,总是会做成的。”
“给你解答几个问题又不是什么难事,就当是还水无月几个人情吧。”
——
自称和水无月莲是旧相识的男人,看着储藏室里价值不菲的酒咂巴了半天,最后拖了两个坐垫出来,又在冰箱里掏了瓶可乐,拿着茶盏一人一杯倒上了。
迎着夏油杰狐疑而复杂的眼神,他清了清嗓子,没再随口插科打诨。
“你现在是什么状态,你应该大概有猜测吧,”他抬手,点了点夏油杰的肩膀,“其实就是鬼。”
“不过你也不用觉得太失落,在这地方呆呆你就知道了,这世界上不是人的东西多的是。”
“像鬼啊,妖怪啊什么的,哦对,还有咒灵,这个你应该很熟悉。”
“顺便一提,我也不是人,喏——”
男人手往上一指,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就从头顶窜了出来。
从形状上看是狐狸的耳朵。
夏油杰承认自己刚刚坚持认为这是一个梦境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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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过固执。
实际上他应该明白当自己死后变成鬼的那一刻,就该同时清除这世界上还有许多在他,或者说在所有咒术师认知以外的生物与人类以及咒灵共存着。
而水无月莲应该是知道的,只不过就像他不曾真正坦白过自己的身份以及自己认知以内的隐藏在世界背面的暗潮一样,对方也心照不宣地保守着自己的秘密。
“你可以叫我银。”男人很快把耳朵收了回去。
“我叫夏油杰。”出于礼貌,夏油杰交换了自己的名字。
银则摆摆手:“嗐,这个我知道。”
“你们那段儿,我都清楚。”
这似乎只是对方随口的一句自说自话,很快就被略过。
“行了,前置话题结束,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现在问我。”
“最好快点问,水无月要是知道我把这些事都告诉你了,咱俩就都完了。”
夏油杰刚出口的问题差点又憋回去,不过想到反正“完蛋”的不是他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完蛋”,倒也不难接受。
“人死后都会变成鬼吗?”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百分之九十确定的答案,但他还是决定以这个问题起手。
银回答得很快:“当然不是,你成为鬼估计也有几天了,见过几个同类?”
“别说是你,我活了一千多年,见过的鬼也不超过五十个。”
“一般来说,能够游荡在现世的鬼魂,形成的条件是很苛刻的。”
“只有带着强烈执念的人,会在死亡的一瞬间,摆脱生死轮回的规律。”
“而且在摆脱规律之后,这位鬼要么早就清楚鬼的特点,懂得避开各种禁忌,要么遇到懂行的好心人,直接再次丢进轮回里结束……”
男人摸索着下巴,眼神有些玩味:“还有一种情况就更稀奇了——在触犯禁忌消散以及偶遇好心人之前,鬼魂先和自己的执念之物、地、人遇上,你有没有听说过地缚灵?就会大概形成那种东西。”
夏油杰一直在低头思考,并没空关注银丰富的情绪变化,所以再抬起头时,只见对面的男人看着他,一副榆木脑袋不开窍的愤愤不平样。
他无言片刻,决定不把自己其实清楚自己是哪一种情况这件事告诉对方。
他在见到水无月莲那一刻有种微妙的感觉,又在刚刚从玻璃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潜意识里,被他雪藏了太久的重要内容。
即便他再不想面对,夏油杰的潜意识也还是代表着夏油杰自己。
“我还可以继续问吗?”他假装看不懂对方遗憾又带有暗示的表情,选择略过这个话题。
银点点头:“随便你。”
他还在为没看上热闹深感无趣。
“我看到莲他,”夏油杰回忆着自己恍惚间看到的那两眼,“这几年似乎没什么变化?”
“还有这间店铺,他是这里的店主?”
“这个啊,”银突然坐正了些,压低了声音,“他一直是这间店铺的店主。”
“你们咒术界有一个‘诅咒’的概念,用你可以理解的话来解释。”
“水无月莲是被这个世界诅咒……”银像是想起什么,轻轻哼笑了一声,“或者说是被这个世界选中的人。”
“至于这间店铺……大概就是世界送给他的‘礼物’吧。”
室外连廊与室内连接着的那道门没关,随着银低声解答的话音落下,一阵冰凉的过堂风突兀吹过。
二人的第六感在此时不约而同地发挥了作用,明明背后没长着眼睛,但分别迅速坐正,手里各自端着水,目视前方,望着面前花团锦簇的庭院。
身后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这时才逐渐清晰起来。
3. 第 3 章
水无月莲觉得他头好痛。
本来睡眠就受到了打扰,又被这间店铺好巧不巧地从补觉的过程中叫醒。
明明已经熟练地整理好心情,要去接待客人,然而会客厅里不见客人的身影,他一路走来,也没见缩水十年的前男友乖乖地呆在哪个地方。
从那时起,他的头就更痛了。
现在见到连廊里两个整整齐齐的身影,又觉得自己头痛早了。
尤其是他现在最头疼的那个人居然还先发制人地转过身来,冲他微微一笑。
“莲,你醒了。”
“我看到你还在睡,就帮忙招待了一下客人……给你带来麻烦了吗?”
他震惊地发现夏油杰此人十年教主生涯学会了什么别的不知道,脸皮居然变厚了。
只可惜他身边有一位表面狡猾内里耿直到不可思议的狐狸精。
此刻正一副“你居然是这样的人类”的样子看着他。
表情上还看得出来几分心虚,一猜就能猜到背着自己做了些对不起自己的事。
暴露了两个人。
水无月莲倒不是很生气——银擅自闯入店铺是常事,两个人能聊点什么,他差不多也能猜到。
但是不生气不妨碍他发脾气。
他深吸一口气,也笑起来。
水无月莲笑起来无比动人,他平日里没什么下意识的表情,所以这时更像终于被赋予灵魂的白瓷人偶,惊艳又让人战栗。
不过令他面对着的两个人战栗的应该不是视觉效果。
“勤劳的新店员,”他先看向试图遮掩的,“我觉得身为新人,至少应该从最基础的地方开始自己的工作。”
他又看向一边的银:“这位客人,虽然您是这家店的顾客,但随便进入别人的生活领域也是相当不礼貌的。”
银自知理亏,只是讪笑了两声。
——
和前男友时隔十年的第一次面对面,夏油杰不受控制地晕了。
第二次面对面,被扫地出门了。
第三次面对面,出门扫地了。
刚刚路过的落了灰的地方现在都成了夏油杰(鬼魂版)身为前男友店铺的新店员的第一份工作。
不过他倒不觉得这是种惩罚,水无月莲或许只是想把他支走——用一种带着表达不满意味的方式。
而且收拾屋子这事儿对他来说也不算陌生。
在他们在一起之后,出于种种原因,水无月莲独居的地方成了他比自己家还要常呆的地方。
水无月莲有着很强的打造家的能力,但这和对方明显怠于整理的习惯并不冲突。
他习惯于把家的明面收拾得干净整洁,床品永远是柔软清香的,家里永远有能让人随时躺下或者坐下的位置和吸引力。
然而这不妨碍你会在衣柜里发现他挂失的证件,床头柜里摸出没开封的沐浴露,以及在浴室的台面上找到一本夹着书签的书。
夏油杰还在帮忙整理时从装满冬季衣物的收纳箱里翻出了一叠半袖。
从那以后他就时不时地成为柜子间的搬运工——到最后整间房子的打扫工作都是他的了。
他现在只是重新接过他十年前已经习惯了的“工作”。
在一个对现在的他而言,陌生的水无月莲的家里。
——
水无月莲的店铺虽然似乎和外界并不存在于一个时空,却能观察到外界的情况。
太阳已经落山了。
透过窗户,水无月莲看到银远去的背影。
套着羽绒服,戴着围巾,双手插兜,晃晃悠悠地走在冬夜里——像个再常见不过的走在路上的普通人。
或者说,从刚刚走出店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了。
狐妖用他最后的妖力再次延长了爱人的寿数。
从此,他也不再是妖怪了。
他会与他支付三千年寿命与全部妖力得到的继续留存于世的爱人共死而同生。
大概下一辈子,也不会是个妖怪了。
水无月莲未来也再不能见到这位曾经的常客。
没了妖力,银很快就会忘却他曾经多次光顾这里的事,他身上可以用来交换的筹码也耗尽了。
水无月莲心里没什么想法——经历太多次,就会习惯。
所以当银问他:“你会不会怪我太重色轻友,从今以后我就不能再来看你,最终也会把你忘掉”的时候。
水无月莲把手上的那一团烟雾封进匣子,抬头看了眼那熟悉的对比起来又显得过于普通的脸,没有说话。
“那我会不会出了这个门就死了,”银又问道,“我之前几次……是不是已经把我未来的寿命抵掉了?”
“……你这些年为了她付出的报酬比应该付出的多了些,我一直给你存着,”水无月莲叹口气,手边突然冒出个匣子,“现在就作为寿命还给你,够你陪她活过这辈子了。”
“祝你们幸福。”
水无月莲由衷地露出一个笑容。
银的声音有些哽咽:“你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这么真诚。”
“我之前还说乌鸦那个老东西无情,现在我也成了丢下你的那一个。”
水无月莲垂着眼帘,没有打断他接连不断冒出来的感慨。
他想起这个经常上门骚扰的狐狸第一次身为客人来到这里时说的话。
【我就是觉得那个人类有点可怜,反正我的寿命多得用不完,用掉了还能再修炼,换了就换了。】
从那时起,水无月莲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沙漏里的沙子终归会流失殆尽。
生意也总有做完的那天。
“你以后会让你那个前男友陪着你吗?一直呆在店里,是可以做到的吧?难得都有这个机会了。”
水无月莲没好气地顺手抄起手边的点心扔过去:“轮不到你操心,你还是好好想想没了妖力之后怎么养活你们两个——一个活了几千年生活还是不能自理的老妖怪,和一个病恹恹的艺术生。”
“这你说得倒也是,”银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水无月莲自从碰到他以后一直觉得狐狸狡猾的传闻不可信,“大不了我去打工。”
水无月莲好心地没有提前让老朋友知道人类社会的苦难。
庭院里的微光终于逐渐消逝,店内的烛火则自动亮起。
闭店的时间就要到了。
银站起来:“我要走了。”
水无月莲点点头:“去吧。”
“我一直都在写日记,”银突然说,“如果你记得经常来看我,说不定我要到老糊涂了才会把你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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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无月莲朝他摆摆手,只是目送他三步一回头地往大门磨蹭,最终走了出去。
没有用的。
哪怕明天再见,我于你而言,也只是个陌生人。
没有说再见,因为不会再见了。
能够记得他的朋友又少了一个,经历过太多次,悲伤的感觉很淡。
但看着银的身影消失在窗外,他再一次地觉得很累。
累到不想起身,干脆就想在会客厅趴一会儿。
好巧不巧,眼睛彻底闭上的前一刻,黑色的衣角在他眼前轻轻晃了两下,又缩了回去。
他不困了。
水无月莲又开始头疼。
他想起还有一桩更大的麻烦等着他想办法解决。
“夏油杰。”
“你很喜欢偷听别人说话吗?”
夏油杰终于从会客厅与走廊的连接处走出来,神情十分坦然。
“抱歉,我只是想来告诉你能打扫的地方我都已经打扫完了。”
“只有库房,我对里面的东西不熟悉,不敢随便碰。”
“刚刚走到这里,又觉得不适合突然闯进来。”
理由倒是确实很充分。
水无月莲现在也没精神再和他计较。
他懒得动,脑子转了个弯儿回来,又觉得心烦头疼的不能只是他一个人:“银给你解释了你的情况了,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暂时还需要一点时间。”夏油杰顿了顿,诚实回答。
“那你先想着,”水无月莲也料到了,“我去睡觉了,要是需要独处空间可以去客房。”
他起身迈开步子。
走了两步却发现夏油杰不远不近地坠在身后。
“?”水无月莲不明所以地回头。
然而夏油杰回给他一个茫然而无可奈何的眼神。
水无月莲倒退着走了两步。
就见对方像飘似的向前挪了挪。
他心底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的预感一向很准。
五分钟后,水无月莲侧躺在自己的床上,冲着墙。
夏油杰就尴尬地坐在他身后。
他睡不着。
也不可能睡着。
水无月莲万万想不到的是只不过接触了这么一点时间,夏油杰就已经无可转圜地成为了一只背后灵。
这下是真的想脱手也没办法了。
他开始后悔没有听壹原侑子的劝告。
后悔自己为前男友滋生出的那一点点同情心。
悔不当初。
背后灵是什么?
背后灵意味着你的身后,半径两米内都将时刻自动携带一只鬼。
你洗澡,他靠门。
你睡觉,他看着。
你吃饭,他坐对面。
你上厕所,他也得像只好奇的猫一样蹲在门口等你。
虽然他现在没有那种需求。
幸好他没有那种需求。
然而这只背后灵还是他的前男友。
然而他还时时刻刻看得到。
水无月莲睁着眼,盯着眼前洁白冰冷的墙面,控制不住地叹了口气。
该死的世界。
该死的“诅咒”。
该死的前男友。
4. 第 4 章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轻轻的一句。
“莲,睡不着吗?”
“有人一直盯着你的话,你也会失眠。”水无月莲阖着眼回答。
“抱歉,我转过去。”
“不用了,”水无月莲最终还是认命地睁开眼,“我不需要睡眠,只是习惯,今天就算了。”
他从床上起身,原本束着的长发因为躺下被散开,此时挂在耳边,领口,脖颈,甚至还有一缕挂在了睫毛上。
夏油杰下意识地伸手想去帮忙把发丝拨开,然而水无月莲更快一步,迅速将头发拢到身后,轻轻束好。
在床上躺了会儿,虽然没睡着,但至少不觉得头那么疼了。
也有心思观察起前男友的鬼魂形态。
仔细打量后,他突然觉得面前的场景有一丝滑稽——他从十八岁开始就不再生长,夏油杰虽然死前是正经的二十八岁男青年,鬼魂状态却被执念影响,也是高中时期的模样。
他们面对面坐着,除了场所以外,居然跟十年前没什么区别。
或许正因如此,气氛反倒缓和了下来,不再那么生硬。
从夏油杰的角度来说,现在的水无月莲至少看起来对他的意见不那么大了。
他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可以交流的机会:“那位银先生不会再来了吗?”
夏油杰问得小心,一边开口,一边观察莲的脸色。
好在水无月莲看上去神色如常,只是点点头,似乎他从缝隙中窥见的那一瞬间的坍塌式的难过都只是错觉:“嗯,大概明天,最迟后天,他就会把我和这里发生过的事全都忘干净。”
根据银的表述,夏油杰觉得他和水无月莲在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或者至少在分手之前就认识了。
一夜之间失去十年来和一个人相处的所有记忆——甚至忘记自己为了现在的生活付出了多少代价。
“因为‘诅咒’?”
水无月莲笑了:“这是银跟你说的?他也真不怕倒霉。”
“这个形容不算离题……但客观来讲,我不是被‘诅咒’,而是被‘选中’的那一个。”
“就像你成为咒术师,成为诅咒师,你认为这是一种‘诅咒’吗?”
算是吗?夏油杰想要否认,又觉得成为咒术师就是他身上的一种‘诅咒’也说不定。
“所以你知道有关咒术师的事?”
他同时发觉。
“是啊,”水无月莲耸肩,“从一开始就知道,甚至比你知道得还早。”
“从我们见的第一面开始,我就知道你未来大概率会成为一名咒术师。”
当然,后面发生的事就不是我能预测的了,他在心里补充。
水无月莲抬起头,毫不意外地在对面男人的脸上看到了震惊到石化的神色——不礼貌地讲,眼睛都瞪大了一倍。
他有点暗爽,发觉自己的演技不错。
在前男友面前装瞎子装了四年,都没被拆穿。
水无月莲也能猜到知道这个事实后,对方最纠结的事。
“没错,就像你想到的那样,那一天其实门铃响之前,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
实际上,他知道夏油杰最终放弃了动手的念头。
而且其实就算动真格,水无月莲也肯定不会死。
只不过起杀心,没动手,是两码事,退一万步讲,这个叫做犯罪中止。
而被杀不会死,也不代表他不介意遭人杀害,他不会死,但会疼——濒死的体验曾经让他连续做了半个月的噩梦。
一时心软决定再拉前男友一把是真的,目前没有什么“破镜重圆”的意思也是真的。
水无月莲最终没有受到伤害,但那确实是压倒他们之间原本就处处漏风的恋情的最后一根稻草。
现在,水无月莲只不过想把彼此之间的最后那个心结解开,了却前尘往事,再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夏油杰的现状。
至于恋爱,曾经是他人生清单上的一项,但既然完成了,或许bad end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结局。
况且,这或许早已不再算是他自己的人生了。
他有的时候在想,如果就像壹原侑子所说的那样,一切看似偶然的事,都有着必然造成他它的原因的话。
那这一团乱麻的恋爱结局,大概就要归因于草率的开端。
——
世界是孤独的,祂看着日升日落,物种进化,沧海桑田,不再满足于只作为“规律”参与其中,于是千年前,祂看上了子民中最复杂也最有趣的人类,祂与贪婪的商人做了交易。
用一个族群永远的荣华富贵,换取代行者。
从此,人类中有了一群被世界“选中”的人类。
他们是世界的代行者,为世界经营着一间特别的店铺,替世界插手所有祂想要参与的事。
每一代被选中的孩子只拥有十八年属于自己的人生,十八岁生日过后,他将被所有普通人类忘记,包括父母,包括好友,包括爱人。
他们不老不死,也无法在这世上留下任何属于自己的痕迹。
可以想象,身为一种社会性很强的生物,被选中的那个人将会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崩溃。
于是族内定下规矩,每隔一百五十年,就要随机选一个孩子出来接替“被选择”的位置。
然而,随着人类的进步,越来越多的族人将其称之为“诅咒”,自发地对抗起这一命运。
他们不再繁衍。
水无月莲的养父是族中的最后一个孩子。
他于是因此度过了越来越痛苦的两百年。
在人生的最后五十年里,他有了一个恋人——一个长期客人,她因此能够记住他。
从此他选择对抗自己的命运,他不再愿意为世界工作,他想要自己的人生,哪怕要承受不可估量的痛苦,哪怕魂飞魄散,不再有来生。
世界只能让步,祂允许他为自己寻找一个继承人。
水无月莲因此被收养。
小的时候,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事,只觉得自己的父亲和别人的不一样,每每看向他,眼神里总带着太过复杂的他看不懂的情绪。
有愧疚,有期待,有释然……
甚至他的养父出走前向他坦白了这一切时,他依旧不完全明白,又稀松平常地度过了两年。
等到他弄清自己的命运为何时,他已经十四岁了,距离失去自己的人生还有四年。
少年人还带着蓬勃朝气,所以水无月莲的第一反应不是觉得绝望,不是想质问养父为什么要他来承受这份命运。
而是想在四年里把该有的人生体验都经历一次。
于是水无月莲有了一份人生清单,只不过上面的字少得相当可怜。
因为他参考了别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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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单后发现。
极限运动,不感兴趣。
旅游,他十八岁以后也可以去。
学习某某技能,他时间多的是,根本没有动力。
硬要说的话,他需要在这四年里完成的事大多是与身边人的。
可他没有亲人,养父早就联系不上了。
他对交朋友也不太热忱,觉得在这方面还是顺其自然一些。
写写画画了半天,他发现自己目前能够主动做到的居然是谈恋爱。
驳回!
虽然他现在也还是初中生,但他拒绝和初中生过家家,而会和初中生谈恋爱的大人都是狗屎。
水无月莲无情地在清单上打叉。
狗屁人生清单。
但话又说回来,清单毕竟是他写的,在脑海里留下了痕迹,就很难不在意。
所以水无月莲还是去刻意做了一些事。
比如在学校的角落里种花。
比如写一些文章,忍着尴尬给杂志和报纸投稿。
比如多参加一些社交活动。
然后他发现和同龄人相处确实太过为难他了。
水无月莲最终还是和最熟悉的那几个人做朋友。
面前的小泉阳莱就是其中一个。
周五放学后,他们经常一起先去附近的书店采购漫画,然后到快餐店聚餐。
“对了,你知道最近四班新转来的那个转校生吗?”
吸了一口冰凉刺激的汽水,水无月莲听到小泉阳莱问他。
他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了一圈,只找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好像是个个子普通,扎着丸子头的男生。
于是他将自己的记忆复述了一遍。
“对,就是他!他叫夏油杰。”
得益于扎丸子头这个特征足够显眼,小泉阳莱立刻点头。
“四班的朋友跟我说,他好像会通灵!”
初中生,正是活泼的年纪,有人幻想自己未来说不定会接到猫头鹰的来信,有人苦练技能,只为能在合适的时候一展自己的威风……
在这个时期想要引人注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听多了别人孔雀开屏成功或是闹出笑话,水无月莲只是兴致寥寥地点了点头。
小泉阳莱知道好友的脾气,也不在意,继续兴致勃勃地讲述。
“据说他有一天做值日,突然问一起值日的同学,最近会不会觉得很累。”
“那个同学很惊讶,他确实那段时间总觉得很累,后背有的时候还莫名其妙的酸痛,就问‘你怎么知道’。”
“然后……”
小泉阳莱突然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音:“夏油杰一开始没说话,后面突然伸出手在他后背挥了挥——然后他就彻底痊愈了!后背也不疼了!”
“最重要的是!夏油杰还劝他最近不要因为社团的事压力太大!他当时确实因为排球队正在选拔接替前辈的正选紧张!”
?
水无月莲听着这个描述,突然觉得——这个“大师”好像是真的。
他坐直了身体。
然后就听小泉阳莱接着说:“夏油杰还让他不要告诉别人今天的事——是不是很有大师的风范!”
“感觉和之前那些天天发推说自己遇到了灵异事件,或者在群里宣称自己占卜很准,后面被扒出来都是假的的那群人很不一样!”
5. 第 5 章
所以明明人家说了“不要告诉别人”,这事儿却连一班的小泉阳莱都知道了。
还知道得这么详细。
水无月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有些同情那位素未谋面的转校生夏油杰同学。
又觉得对方实在是爱心泛滥,不懂自己身为转校生现在还处于弱势地位,不懂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秘密”最后都不能保守成功。
况且,其实就算夏油杰不做这件事,最后也不会发生什么,他偶然间瞥见过那个学生身上趴着的咒灵——相当弱小。
一个社团活动,大部分人还是抱着参与至上的心态,认真与压力也只是一时的,看形成咒灵的强度就能看出来。
所以那学生只是觉得背疼,疲惫,或许用不了一个月,咒灵就会自己消散。
但他也能理解夏油杰,这位转校生应该是个野生咒术师,还没被收编的那种,并不懂得这些。
可能刚刚摸索出一点自己的力量,就碰到了被咒灵缠上的同学。
“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他开口问道,“那个和他一起值日的学生?”
“呃,不是,”小泉阳莱挠挠头,思索片刻,“我也忘了哪里听来的了。”
“其实这件事昨天就已经再学校里传开了。”
“好像是……好像是有人发在论坛上了,不知道你见没见过夏油杰的正脸。”
“因为是个帅哥,所以那个帖子现在热度很高呢!”
“我知道了。”水无月莲在心底叹了口气。
小泉阳莱浑身倒欠几百个心眼,大约什么都没看出来。
但他知道,恐怕是有人看夏油杰不顺眼,才会把这事儿挖出来发在论坛上。
所以半个月后,当水无月莲路过学校边的小巷子,听到里面不太友好的动静时,并不觉得特别意外。
他清了清嗓子,压低声线。
“这边这边!就这儿有人打人!”
“艹!有人报警!”
“多管闲事!”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待听到几个人逃跑的脚步声远去,水无月莲向巷子里一探头。
一周前谈论过的人果然靠坐在那里。
身边是一把散架的雨伞,凌乱的背包。
水无月莲不爱多管闲事,但是想到自己的人生计划,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昨天预报的大雨在这时突兀落下。
水无月莲只好快走几步,撑开伞,罩住两个人。
他发觉距离他上次看到对方短短一周多,男生居然向上窜了一截。
肩膀似乎也宽阔了一些,要不是他的伞不算小,估计现在都盖不住两个人还有地上的包。
“这么大个子,还让别人欺负你,”水无月莲忍不住调侃,“那几个人最高的也比你现在矮一个头吧。”
夏油杰还坐在地上,闻言抬头看他,笑了笑:“我下手没轻重,打坏了还要叫家长,算了吧。”
“而且他们也没那个胆量打我,就是想拍几张丑照。”
水无月莲想,这可太真实了。
校园里的霸凌者们分两类,一类是电视上那种有脑子够狠也够坏的,还有一类又蠢又怂,你好欺负就招你两下,一旦你表现得强硬一些,他们就会自己退缩。
水无月莲所在的这所学校,校风还算正派,霸凌者是不成气候的一小撮人,不敢太造次。
不过一般人碰上小混混,大多还是会被吓到。
至于故意将夏油杰的事传播出去的人,估计就是想利用这点膈应膈应他。
不过首先,那人想不到这群小混混怂到堵人还要纠结半个月,也想不到夏油杰短短半个月间窜了这么多,一下从体型上来到了校园食物链的顶端。
其次,他大概也想不到,夏油杰这人从气质上看着像个文弱书生,内里却随了长相,是只狡猾的狐狸。
水无月莲也想不到“夏油杰”是这种性格,他愣了愣,觉得有些好笑:“那拍到了吗?”
“没有,”夏油杰微微一笑,“找不到丑的角度。”
这真是让人眼角抽搐的一句话。
偏偏说出这话的人是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
十分找抽。
水无月莲决定让大雨落下。
“……你既然没事,那我先走了。”
“等等。”
他的衣角被拽住了。
“……我的伞坏了。”
“我今天早上是被从家里赶出来的,没有钥匙,回去家里人也不会给我开门。”
水无月莲被迫回头,就见男生早已换了一副面孔。
左脸写着“我真的”,右脸写着“很可怜”。
很刻意。
但并没有撒谎。
——
他们走在大雨中,站起身后,打伞的任务就落在了夏油杰身上。
其实水无月莲原本的想法是找个便利店把人搁下。
但很遗憾的,这条路上唯一一家可以供人暂时落脚的小便利店挂着休息一天的牌子。
水无月莲在牌子面前驻足片刻,又感觉身边的人在似在意似不在意地瞥他。
于是还是把人领回了家。
他走在里侧,靠右,夏油杰在他左边,右手举着伞。
所以直到进门后,水无月莲才发现他的左半边身子其实已经湿透了——他原本还在想那把伞真是够大的,罩着两个人还能不让雨洒在身上。
看到这一幕,水无月莲一时也有点傻眼,他愣了几秒神,先从鞋柜几乎落灰的底部翻出一双养父留下的拖鞋。
“你先进来吧。”
最好的避免麻烦的时机已经错过了,既然已经把人领到家里来了,水无月莲也不再纠结。
他从压箱底的整理箱里翻找出几件养父曾经的衣服。
其实他的养父在体型上似乎和夏油杰也有点差距,但比他要好,至少宽松的衣服应该可以勉强穿上。
浴室只有一个,水无月莲把淋了半身雨的人先放了进去,自己就只能先窝在餐桌前的椅子上发呆。
他突然发现,自己今天真的要收留一个陌生人一夜了。
他和养父住在一起的时候便不是很亲厚,后面即便开始自己交朋友,也从没想过把人叫到家里来一起玩之类的事。
今天却把一个陌生人带回了家。
浴室里的水声停得比他想象中快。
夏油杰从浴室里出来,肩上搭着一条毛巾,半长的头发有些滴水。
他递进去的是一件浴袍,果不其然穿在对方的身上有些短,也有些小。
从水无月莲的视角去看,能看到对方结实的小腿肌肉和胸膛。
人和人的生长发育情况真的有很大差别。
水无月莲刚刚开始抽条,他总是觉得每晚都有人揪着他的脚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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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两边拽,把身体抻得又细又长。
反观夏油杰,明明也在长身体的阶段,但也不影响对方像一根粗壮的电线杆子。
或许是沉默的时间太久,站在客厅门口的夏油杰在尴尬中憋出一句:“水应该还是热的。”
“那我去洗了。”
水无月莲点点头,走进浴室。
洗完澡出来,就见电线杆子也选了一把餐桌旁的椅子正襟危坐。
他的那点胆量似乎在“求收留”行为过后耗尽了,拘谨起来。
但水无月莲懒得猜测一个陌生同龄人的小心思,他有点饿,于是问了句“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过敏”,得到否定回答后就进了厨房。
端着两碗加了鸡蛋和几根菜叶的泡面从厨房里走出来,他发现人又不在椅子上坐着了。
改在浴室里默不作声地收拾。
他去找人的时候,刚好收拾完。
水无月莲开始觉得这人大概也是个隐藏的不良少年,现在又觉得白切黑切白可能才是对方的基础设定。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吧。”果然,饭还没吃几口,看起来其实并不习惯干坏事的人已经向自己的良心投降了。
“没事,”水无月莲平淡地表示,“你为什么被从家里赶出来?”
水无月莲说话向来直接,有话就说,有问题就问,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尴尬的,和他相处过的人都忍不住评价他“太过犀利”。
夏油杰有一瞬间的迟疑,但最后还是回答:“不知道你看没看到过一个帖子。”
水无月莲脑筋一转就知道对方说的是哪个:“我大概知道是什么内容。”
“应该吧……现在已经传开了。”
“我的家人也看到了。”
水无月莲吃饭的动作慢了下来,学校论坛一般都是学生自己的地盘,除非出现什么太过出格的问题,不然大人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很少有家长会踏足这个地方。
小泉阳莱说,他开明的爸妈曾经因为好奇尝试过打开,然后笑着对他说“这简直是代沟的具象化”。
夏油杰的家长这么时髦?
“你的家人还在关注学校论坛?”
夏油杰摇头,苦笑道:“不是,是我的弟弟说漏嘴了。”
“不小心说漏嘴?”
“……应该是。”
“然后你就被赶出来了?”
夏油杰放下了筷子:“哈哈,我的父亲说我‘不务正业,爱出风头’,然后我就被赶出来了。”
“不过这次我明天应该就可以回去。”
“明天他加班,妈妈会帮我偷偷开门。”
他的笑容里带了点苦涩,但又不那么伤心,像是习惯了。
水无月莲猜测这应该不是第一次。
但他主动止住了话头,水无月莲没有深入刺探别人私事的兴趣。
水无月莲没继续问,夏油杰也没有打开话匣子一样滔滔不绝地诉苦。
吃完饭,洗碗的任务也被夏油杰主动承担了。
今天无疑有客人借宿,水无月莲提前打开客房的门向里望了望。
原谅他平时不专门打扫用不上的房间。
他只能回头提示:“我刚才看了看,客房里现在住不了人。”
夏油杰很快回答:“没关系,我睡沙发就可以了。”
睡前,他又郑重其事地说了句:“谢谢。”
6. 第 6 章
第二天,夏油杰听着耳边的鸟鸣声睁开眼——一夜无梦,对他来说实在难得。
清晨六点,他一口气睡了九个小时。
甚至昨天定好的闹钟还没响。
按理说,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睡眠质量差才是稀罕事。
但夏油杰有着难以启齿的困扰——他的家,是一个肮脏而又混乱的地方。
老旧的小区,居住率接近百分百,还有来来回回流动性很强的上班族们。
所以,就会有越来越多恶心的东西。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那种东西,总之,从他记事起,他的世界里就充斥着这些污秽。
他因为那腐烂的味道,和扭曲的噪音整日烦躁失眠。
然而其他人却看不到。
他常常想这难道是他前世欠下的债,今生要用被折磨一生来偿还。
他有些舍不得离开。
然而水无月莲肯收留他一晚已经是极其善良的做法,他不能让这样的人为难。
夏油杰做好早饭,把其中一份放进微波炉里保温,工整写满一张表达感谢和歉意的便签,迎着雨后澄澈的天空离开。
他还得赶在妈妈离开家之前先回去取钥匙。
父亲虽然出差了,但妈妈今天加班,要到深夜才回家,不出意外下午只有他和他弟弟。
如果他比弟弟晚回家,不出意外还是会被关在门外,直到妈妈下班回来。
最好趁着早晨去把钥匙拿了,还得把自己那个房间的门锁上,窗户打开。
这样即便那混小子把门反锁了他也能进去。
但他这一趟跑空了。
走到楼下,他听到家中震耳欲聋的争吵声。
他的弟弟拿回了自己这次考试的成绩单。
“你怪我!你怎么好意思怪我?!我不仅每天加班,回家家里的哪一件事不是我管!”
“你天天对杰那孩子那个态度!你们两个之间,难道不是靠我调和?!”
“你难道不懂吗,我们家里以后都要靠他,你再不喜欢他,他也是家里唯一一个有出息的孩子!”
“哼哼,管家,我承认你管家,但这家里,不说别的,有哪个孩子让你管出了人样!”
“这个小的我就不说了,你还敢说大的,那是什么,一个怪胎!”
聒噪的声音,熟悉的内容。
夏油杰转身离开了。
放学后,他才想起来这一冲动的举动会造成他又一次无家可归的事实。
他抠抠搜搜攒下来的零花钱已经用光了,甚至不够他在网吧之类的地方凑合一夜。
鬼使神差之间,他又蹲回了昨天的小巷子里。
可是只向里瞧了一眼,他就觉得自己从脚底到头顶全被冻结了。
——
夏油杰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
他只记得自己在小巷子里看到了比混混恶心一亿倍的东西。
他从没见过那样大——那样畸形的那种东西。
只是探了头,他就被困住了。
粘稠的,流动的,沉重的物质开始包裹他。
他闻到了腐朽的气息。
预知了自己的死亡。
然后他干了什么……?
他似乎吃掉了那个东西。
他们一起腐烂了。
——
众所周知,无论是学生还是上班族,在两点一线的生活中一般都不会抛弃自己熟悉的路线,走上所谓的新的道路。
那只会带来后悔和疲惫。
水无月莲放学时依旧路过了昨天被意外缠住的那条小巷的巷口。
他猛然停住,听到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
以及一丝不太美妙的气息。
他问自己:你还要再管闲事吗?
答案是要。
他再次走进了小巷,发觉原来是同一个人。
夏油杰在呕吐,撑着一侧尖锐凹凸的墙壁。
他的手很用力,所以一些尖锐的凸起切进指腹,渗出几滴红色。
那不太美妙的气息现在附着在夏油杰身上。
作为被世界“选中”的人,水无月莲有着格外敏锐且清晰的感知能力。
还逐渐知道了许多明明没有被传授过的知识。
例如他知道有着咒术师天赋的人,会自己在某天醒悟自己的术式。
例如他将小巷的全貌收入眼中后,大概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夏油杰不再呕吐了,只是依旧撑着墙,有些轻微的发抖。
他没有发现身后站着人。
水无月莲觉得自己应该现在悄悄离开。
如果说昨天的麻烦是一时的,那么根据他的直觉,今天的麻烦只要沾上了,大概很难再甩掉。
唉。
他雕塑一样地在原地呆了一阵,败给了自己不争气的良心。
水无月莲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生病了?”
好歹必须装成普通人,他不能暴露自己在认知上的特殊。
夏油杰知道就算了,但他以后可能会进入咒术界,虽然情感上水无月莲相信他不是随便泄露秘密,不过现实中总有无意间说漏嘴的情况。
估计是因为这个时间,吃的东西已经消化得差不多,夏油杰并没真的吐出什么东西。
“……不用管我,你回家吧。”过了不知多久,喑哑的声音响起,夏油杰显然认出了他,但是不愿抬头。
水无月莲收回手:“你今天有处去?”
“我有办法。”
“抱歉,让你操心了。”
水无月莲觉得自己可以走了。
但是天又开始下雨——雨季已经来临了。
他今天早上看到了夏油杰留下的纸条,上学时又好巧不巧与对方擦肩而过,看到了他阴沉的脸色。
水无月莲自然可以猜到“悄悄回家”计划应该是泡汤了,顺便联想到,夏油杰昨天顺手把破伞扔了。
比起昨天,他现在连一把破伞都没有。
黑色的宽阔的伞又在两个人的头顶撑起。
“你要我一直撑着伞吗,”水无月莲觉得手酸,他很讨厌手里一直举着或者提着什么东西,“这样会很累。”
夏油杰终于有了点动静,只不过这动静绝对不是水无月莲想看到的。
他被猝不及防地拥在了怀里,微凉的皮肤感受到了对方透出校服的热意。
如今是夏天,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短袖衬衫,很快就被温热是水滴打湿了。
还得继续举着伞。
转身就走就对了。
唉。
大约五分钟后,同样的站位,同样的路线,以及同样的目的地。
只不过今天便利店开门了,水无月莲得以买好今天的晚饭。
明天是周末,他原本的计划是去附近的超市逛一圈,买些食材,这几天可以在家认真吃几顿饭……
对了,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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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水无月莲挑拣零食的手顿住,他又一次发觉事情比他想象中的更麻烦。
扭头看到门外打着伞垂着头站在雨里的可怜身影,他觉得自己没有问出类似于“你什么时候回家”这种问题的魄力。
他又想起自己无疾而终的“人生清单”,随便罗列下来的事一个也没完成。
倒是先干了一件正常人根本不会做的事。
这也算是一种人生体验?
总之礼拜五,还有之后的双休,他的家里一直有个外人。
夏油杰三天里一直很沉默,基本就是你叫他吃饭他就坐在桌子前,叫他去洗澡他就会去。
唯一主动做出的事就是不断地说“谢谢”。
水无月莲觉得这样正好,所以也安静地做自己的事。
——
礼拜日下午,夏油杰盯着手上的创口贴和桌子上空白的作业本发呆。
或许是人的防御机制有效,礼拜五的那次意外,在回忆时居然有种播放电影的效果。
他仿佛是旁观者,而非当事人。
还清晰地存留在记忆里的,只有那难以形容的可怕味道。
除此之外,就是……属于水无月莲的味道。
他觉得那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令人眷恋的味道。
这令他有些难为情,总觉得如果和别人谈论起,会有人意味深长地调侃自己“情窦初开”。
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事儿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礼拜五以后,他虽然恍惚,但又离奇地理解了一些事,比如他为什么总觉得每个人身上的味道不一样,为什么厌恶人多的环境甚至反感上学。
以及为什么总能格外敏锐地察觉别人的“言外之意”,即便他并不想。
夏油杰又想起他和父亲关系正式破裂的那一年,其实他才八岁,小学二年级。
那一天,他们一起去参加夏油杰的其中一个堂哥的升学宴,他的父亲兄弟五个,出于家中的某种教育,一直把彼此视为最大的竞争对象。
但是面子上的功夫都做得很足,即便背地里恨这位兄弟有体面的工作,恩爱的妻子,争气的后代,脸上还是洋溢着“真心”的祝福。
但在夏油杰的眼里,整个庆功宴仿佛地狱,周边弥漫着恶心的气味,每个人身上都冒着冉冉黑气。
他拼命忍耐了,但到最后还是忍不住爆发——“妈妈,我想回家,父亲明明心里想得很恶毒,为什么还要装得这样善良”。
妈妈惊慌地捂住了他的嘴,说这句话的时候,夏油杰没有注意到父亲已经走到他身后了。
一顿暴打自然是免不了——然后从此,他就从“有点奇怪但还算聪慧的孩子”成为了“白眼狼怪胎”。
……说回正题,对于夏油杰来说,大多数人身上都会有奇异的味道——有的浓重到让他皱眉,有的则无伤大雅。
所以比起身上有种特别的味道,水无月莲更像是一个“干净”的人。
所以他才能察觉对方身上气味的变化。
有时是洗衣粉的味道,有时被太阳晒过,有时沐浴露的香味儿会透过衣服飘出来。
无论哪一种对他而言都很新奇。
然而,如果真的像他模糊知道的知识那样,那些恶心的东西其实源于人类的负面情绪。
那么,一个人真的能不产生任何负面情绪吗……
夏油杰觉得不是,至少他觉得刚刚水无月莲把一盆枯萎的花苗倒进垃圾桶的时候,脸色是挺难看的。
7. 第 7 章
好奇心占据了上风,除此之外这两天自己无疑受了照顾,理应认真道谢。
于是,夏油杰站在主卧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
水无月莲正在屋里看书,他刚刚扔掉了一盆抢救无果的花苗。
虽说他知道花毛茛相比他以前尝试种的花娇气一些,也做好了失败的准备,但眼看着自己亲手栽培的花苗在连日的阴雨中丧失生机,仍然觉得失落。
正心不在焉地让字一个一个跳进脑子里,卧室的门就被轻轻敲响了。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家里还有个人。
夏油杰走进来,看起来终于清醒了不少。
“抱歉。”
来人不知第几次郑重向他道谢与道歉,又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情况。
大致是一些家里的事。
水无月莲能听出这借口应该是真的,只不过夏油杰这两天的状态百分之七十要怪那个不能说的部分。
他理解对方的隐瞒——而且也不想知道,感觉会很麻烦。
所以只是平淡地点点头:“嗯,没事。”
“你准备回去吗?”他随意问。
“……还是要回去的,”少年沉默片刻,回答,“不然我也没地方住,最多就是狠挨一顿打而已。”
水无月莲做好了他会请求长期收留的准备,也做好了他不打算麻烦别人的准备,倒也不意外。
礼拜日晚上他懒得出去,也懒得做饭,干脆叫了外卖,夏油杰话音刚落,门外又传来门铃声。
水无月莲起身去取,顺便告诉夏油杰去餐桌等着吃饭。
取完回来之后,夏油杰果然麻利地坐在了餐桌前。
只是表情古怪,和他对视的时候一开始还有些躲闪,但很快又是一副强装镇定的样子。
……?
水无月莲实在想不出短短两分钟对方的脑子里会想些什么。
左右还剩一晚上的相处时间,他干脆当做没发现。
——
新的一周,水无月莲回家的路上果然没再见到一只无家可归的狐狸。
但是新的问题来了,学校的小卖部里,操场上,学校的走廊里。
甚至,如果他某天没有踏上回家的路,而是去超市、花店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总能感觉到对方在身后远远地坠着。
直到他到达目的地,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水无月莲过于频繁地与对方偶遇——可以称之为尾随了。
要说带着恶意,他感觉也不像,更像是一种观察……甚至保护。
这疑惑直到暑假前的最后一周才解开。
水无月莲已经习惯了偶尔投来的来自暗中的若有若无的视线,逐渐也变得无所谓起来。
所以那一天,他看到河童在求助,没有多想就下了河。
这个世界上有妖怪,水无月莲从小就能看到,而且他更喜欢和妖怪相处。
比起复杂的人类,妖怪们往往要更纯粹和简单。
再加上妖怪在现代社会已经越来越少见了,他一般不会拒绝一些简单的请求。
这只河童只是丢掉了一个玩具,水无月莲没往水里走几步就摸到了,把玩具物归原主后,还在水里站了一会儿。
这两天温度再创新高,阳光一打在皮肤上,他就有种被灼穿的错觉,即便他不会晒黑也不会晒伤。
所以一走到水里,贴着水的皮肤就格外清凉舒服。
水无月莲于是在水里站了一会儿,边站着,边思考今天的晚饭。
直到腾空而起。
他在水里被人硬生生托起来了。
水无月莲下意识躲避,但偷袭者比他反应更快,另一条手臂伸过来,死死环住了他。
他不得不顺着力道往里倒,大腿直接贴在了对方带着热意的胸膛上。
水无月莲惊诧之间低头,看到一张许久没正面遇上的面孔。
没来得及发出什么疑问,就被连托带抱地回到了陆地。
夏油杰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把他放在距离河边大约十米的草坪上,又从旁边拿起自己提前脱下的外套,替水无月莲披上。
这个天气,几乎没人会穿厚重的校服外套。
但是夏油杰一直穿着——水无月莲今天发现,是为了遮挡伤痕。
少年裹着一层薄薄肌肉的手臂上深浅不一的伤痕交织,让他想起一个月前的那句:“挨一顿打罢了”。
现在看来,居然还是一种“谦辞”。
“为什么想要自/杀?”
正漫无目的地走神,水无月莲突然听到了一句相当无厘头的话。
谁要自/杀?
我吗?
他愣愣地抬起头,对上对方无比认真的视线。
水无月莲的大脑罕见地飞速运转——一切奇怪的现象突然串在了一起。
夏油杰最后一次留宿的那天,曾经来过他的卧室,那天他刚好一时兴起,整理了一下书桌上的纸张。
其中有一张“人生清单”,就是画了又画的那张,被他随意丢在了垃圾桶里。
……夏油杰可能产生了一些不太美妙的猜测。
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偶遇”。
而他日常生活中的一系列行为——水无月莲承认,会给这个猜测提供一系列证据。
一部分源于他的性格,一部分源于他那个注定的未来。
但是他目前还真没有过“自/杀”的念头。
他根本死不了啊?
然而这一切无法向夏油杰解释。
水无月莲发觉自己只能苍白而无力地解释:“我没有。”
夏油杰很无奈地望着他:“那你去河里干什么?”
水无月莲沉默了。
我看见河里有妖怪在找我帮忙……这是可以说的吗?
——
“还是你穿着吧。”夏油杰执意要送他回家,水无月莲没什么可供反驳的理由。
他庆幸夏油杰没有过多追问一些细节方面的东西。
站起身,水无月莲准备把外套还回去——已经有些湿了,但这外套本来也不是用来保暖的。
夏油杰摇头:“没事,你披着吧,反正已经天黑了。”
夜幕在他们混乱的误解中悄悄降临,他们绕了一条少有人走的小路,目的地是水无月莲的家。
两个都湿透了,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换衣服。
水无月莲还在考虑怎么解释一下这个令人头疼的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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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作慢吞吞的,就让夏油杰先去洗了。
夏油杰果真手脚麻利,非常自觉地翻出上次他穿过的衣服,十几分钟解决战斗。
等到水无月莲穿好睡衣从浴室里出来,他已经把两个人换下来的衣服都扔进洗衣机里开工。
自己则在厨房里洗洗切切,动作很熟练。
其实水无月莲也会做饭——毕竟他的养父的本意也不是想养孩子,他本人又和水无月莲两个人都是饿不死的人。
但是他动作慢,又嫌麻烦,一般一周也就做个一两次,争取一次性做出好几天的来。
要是家里实在没吃的,就速食解决或者吃快餐。
等着别人做饭对水无月莲来说算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应该是咖喱——咖喱适合很多食材,有的时候想吃自己做的饭,家里的食材又很混乱,水无月莲也会选择这种食物。
夏油杰又在锅里放了些什么,便盖上了盖子。
“要等一会儿。”
水无月莲点点头,他刚刚洗澡的时候找到了主动解除误会的方式,他决定主动创造机会:“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要自/杀呢?”
他表现得很坦然,应该会稍稍拨动一下对方的刻板印象。
——
为什么呢?
夏油杰觉得水无月莲肯定不知道他在年级里是个名人。
他转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听到班里的人议论名为“水无月莲”的人。
“水无月君很不合群呢~”
“但是怎么说呢,感觉他就该是个很不合群的人,这样很帅。”
“对啊对啊,他长得好漂亮,气质也好独特!”
“你个颜控!我觉得他性格比较酷啦,之前不是有人故意为难他吗,最后也被收服了。”
“而且成绩也很好……”
“不过没几个人跟他玩得好吧。”
“哈哈哈哈,这就是有个性的大佬啊。”
在同学眼中,水无月莲简直是个天上的神仙了。
夏油杰却对这样的描述没什么兴趣——每个学校都不乏有被描述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人。
然而究竟是小团体的造势,人类想象力的力量,还是确有其事就难以判断了。
转学是他父母的意思,他也没有什么意见,只希望转学过来以后能过得平淡一些,别再出什么岔子。
然而事情总不是朝着人们期待的方向发展,即便愿望十分普通。
夏油杰又一次要为自己克制不住的善心买单。
好在他早已习惯了面对恶意,被他叮嘱过的那名同学一整天都躲着他走,但说实话,夏油杰已经没了去质问,或者只是询问的心力。
放学被堵在小巷子里的时候,他思考自己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还是一次性解决问题。
什么情况都想过,唯独没想到这次居然遇上了好心人。
好心人居然是那个别人口中传奇般的水无月莲。
他只在走廊里匆匆瞥见过对方的背影,又顺耳听到了一些关于外貌的评价。
这让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见到真人后,夏油杰觉得传闻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正确的。
水无月莲的确长得非常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