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占高枝》 1、一场噩梦 京城初雪的日子,总少不了各色宴席。 今日最热闹的,是城东的长公主府。 青衣仆从流水似地淌过回廊,黄铜暖锅底升腾起白雾,同院中飞雪连成一片。 为首的女婢从双袖中伸出手,沉沉呼出口气,暖了暖僵硬的指节,而后掀开门帘,霎时间,一阵暖意袭来。 “瞧,暖锅来了。” 永宁县主面带笑意,“到底还是姑母最会享受。” “可不是么?县主,您看,这鹿肉片得薄如蝉翼,坊间都说长公主府的厨子堪比天上的食神,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听说切肉的刀用的都是圣上亲赐的玄铁刃。削铁如泥,吹毛即断。” 孟令窈端坐一隅,望着炉子上那缕袅袅白烟,听着贵族小姐们的曼声笑语,谱成了一曲绝佳的催眠乐,忽觉眼皮发沉。身侧人刻意拔高的笑声在耳畔忽远忽近,“圣上对长公主当真是厚爱……” 她恍惚间看见满目艳丽的红色,成双成对的龙凤烛,金线绣鸳鸯的帐幔垂落在地。 应是谁家成亲的喜房。 一抬眼,菘蓝就倒在地上,银簪深深没入喉间,鲜血顺着青砖缝蜿蜒,直蔓延到新娘的绣鞋边。新郎官执簪的手骨节分明,血珠从指尖滚落,指腹用力蹭过新娘惨白的脸,“令窈可要记得,在状元府……” “小姐、小姐?”菘蓝在案下悄悄掐她掌心。 孟令窈猛然惊醒,瞳孔里依稀还残留着扎眼的血色。 视线同面前深红色鹿肉撞了个正着,腥膻味猛地窜入鼻腔,她面色顿时白了又白。 “噼啪。” 烛火爆出一声脆响,孟令窈眉心随之狠狠抖了一瞬。 暖阁里暖如春日,她却沁出一身冷汗。 她好像是做了一场无比真实的梦,真实到像脑海中平白塞进了一段记忆。 直到眼见长公主府那扇紫檀屏风,才意识到,是做了一场梦。 睁开眼睛的那一刹,梦中一切就好似都蒙上了一层纱。 孟令窈唇角下抿,拼命拽住仅存的片段。 旁的她都记不那么真切了,唯独一样,记得清清楚楚。 是她千挑万选的如意郎君,温文尔雅的状元郎,在新婚之夜,当着她的面,亲手刺死了同她一道长大的菘蓝。 当真是荒谬! 在这京城,才学、相貌,她样样都拔尖,最是喜欢那些人既倾羡又嫉妒,偏偏又无可奈何的视线。 未来的夫婿自然也要能衬得起她。 挑花了眼,找错了人也罢,若真害了菘蓝,怕是要生生呕出一口血来了! 晦气。 实在是晦气。 今日要破例喝一碗甜汤,压一压这荒唐至极的梦境。 正想着,耳畔又传来一道女声。 “今日这宴,什么都好,唯独有一桩小小的缺憾——”女子声音不经意地拖长,吸引了满屋子的视线,“便是少了些素色。我记得孟家妹妹一向不喜荤腥,刚刚一直不动筷,可是……不大合心意?” 说话的乃是林尚书府上千娇万宠的大小姐林云舒,天生一副温婉和善的面孔,很难叫人心生恶感,在京中交友甚多。 于是很快有人接上她的话。 “是啊,”另一位小姐掩唇笑道:“前些日子还听人说,令窈就像那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仙子。怕是嫌弃这鹿肉有浊气。” 这话说得直白,却也让在场不少人感到快意。 时下京城重淡薄浓,讲究容姿清雅,身量纤纤,最好再辅以书卷气,不论是前朝孤本还是今岁小有名气的画作都能谈上几句,才叫内外兼修。 孟令窈是其中翘楚,受人追捧,也免不了遭人嫉妒。 神思犹未收敛,孟令窈眼睫轻颤,声音已是波澜不惊,“哪里,几位姐姐说笑了。令窈只是想起,《山家清供》中曾言,鹿脍需配松针上的雪水漱口,方能品出林间清气。” 她抬手举起面前的青瓷茶盏,垂下眼帘,缓缓嗅了一口,“今日席中备下的茶水,正是如此。” “哦?”永宁县主眉梢微抬。 身侧女婢立即奉上茶盏,她细细品味一番,点头道:“果真带有一股松香。”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神色各异,几个眼神交错的功夫,人人皆随永宁县主捧起茶盏,仔细琢磨起来。 “姑母果然是风雅。” 永宁县主眸光流转,遥遥点了点孟令窈,“令窈,我知道你这丫头最喜欢诗书,可再喜欢,也要顾及身子。我一瞧你这模样就知道,昨夜定是又贪看书了。” “多谢县主关心。”孟令窈面上带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意,朝永宁县主行了一礼,“县主明察秋毫,令窈今后定会注意。” 她起身时,菱花窗漏进的雪光正映在素纱裙摆上,左手虚扶鬓边珠花,右手按着帕子压在腰间,微微躬身,腰肢便折出一道婉转的弧线。 四下目光集聚在背后,孟令窈恍若未觉。 她知道此刻的姿势定是好看的。 毕竟已对着镜子练了千百遍。 “如此便好。”永宁县主满意颔首。 眼下这一方天地地位最为尊崇之人话音落地,短暂的机锋偃旗息鼓,宴席重回花团锦簇。 林云舒垂首向孟令窈致歉,还不忘提点她鹿肉要烫到几分熟口感才最佳。 “我这里的肉已经好了,妹妹快尝尝。” 孟令窈自然不会在人前坏了她扮演姐妹情深的雅兴,拿起筷子,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品尝起鹿肉。 林云舒没有错过那短暂的停留,心里拧着的一口气顿时松泛了。 说得再好听又如何,还不是要勉强自己吃不喜欢的东西。 烫熟的鹿肉是淡粉色,长公主府的食材自不必说,新鲜滑嫩,难为的是汤底也熬出十分功夫,再裹上厨娘精心调配的料汁,鲜香扑鼻,能叫人忘却世间一切烦恼。 孟令窈姿态优雅从容,小口吃完了一块、又一块。 在心中默默计数,到了某个节点,她果断放下筷子。 事不过三。 这一会子的工夫,已经过了两个三了。 不能再吃了。 拿出帕子拭了拭唇瓣,孟令窈抬手,菘蓝立时扶住她的小臂,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够身旁不远的林云舒听清,“小姐,可要去更衣?” 孟令窈点点头,主仆相携离开暖阁。 林云舒用眼角余光斜了二人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一道门帘隔开两个世界,踏出屋外,冬日才向人展露出狰狞的爪牙。 孟令窈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遁入肺腑,她这才觉得头脑真正清醒过来。刚刚在屋里,不过是本能驱使下的应答。 “昨夜没休息好吗?”菘蓝半蹲下身,细细理好小姐的斗篷边角。 孟令窈摇摇头,伸手按了按眉心。 她生活素来极有规律,亥时前定要入睡,否则便易损伤容颜。 昨夜亦是如此。 菘蓝接过了按摩的活,手指灵巧地揉捏穴位。 孟令窈神情舒缓,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耳垂上小小的银丁香,那是去年生辰自己送的。 顺手拉下菘蓝的胳膊,孟令窈把暖手炉塞进她怀里,道:“手太凉了,捂一会儿。” 菘蓝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多推辞,两只手端端正正捧着手炉。 一阵凉风吹来,带来不远处清雅的丝竹声。 那是长公主府景色最佳的琅玕水榭,今日真正的贵客都汇聚于此,由长公主亲自招待,而她们这些尚未出阁的年轻小姐们,便交由永宁县主,也算体面。 孟令窈收回思绪,开口道:“菘蓝,我好似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菘蓝仔细端详她的脸,“是见您闭目养神了一阵,连半炷香的时间也不到。” 因而她起初并未出声唤醒,后来才意识到不对。 “是做了噩梦吗?” 孟令窈轻轻“嗯”了一声,“是极坏的梦。” “梦都是假的。”菘蓝宽慰,“您定是近来奇谈志怪的书看得多了。” 孟令窈没有应声,转而问道:“今日宴席,陆鹤鸣也来了吧?” “来了,入府时我瞧见了陆家的马车。” 这在孟令窈的意料之中,不算稀奇。 长公主府的初雪宴,遍邀京中才子佳人。 陆鹤鸣是去年春闱的头名,殿试又得了圣上青眼,点为状元,领了翰林院修撰的职。从六品的官职在这掉下一根树枝子都能砸到三个二品大员的京城谈不上显眼,只是他毕竟年纪尚轻,人又生得俊俏,陆氏在吴郡也是望族,算得上众人眼中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 至少,配她这个四品太常寺少卿家的姑娘,绰绰有余。 孟令窈同他在书铺相识,恰巧看中了同一本书,又恰好有相同的见地,一来二去便相熟。 可世上哪有那么些巧合? 为着书铺一番偶遇,孟府的小厮可是蹲守了足半个月。 从这江南才子入京,孟令窈就瞧上了。京中不乏比陆鹤鸣家世更好、相貌更盛、才学更高之人,但是几样兼具又性子好,同她在一处,不会落了下乘,更不会压下她的风头。 这般恰到好处,最是难得。 在孟令窈的夫婿候选名单里,他凭着综合实力后来者居上,跃升为第一。 及至上月,状元郎送来的诗集夹了信笺,暗指想要上门提亲。 女儿家要矜持,孟令窈拖着未曾应答,但依照她的计划,是不打算拒绝的。 只是…… 那场梦太过真实,叫人心有余悸。 或许该差人去陆鹤鸣的家乡吴郡好好探查一番…… 游廊转角突然传来脚步声,菘蓝忙拉着小姐往梅树后隐藏身形。孟令窈蹙了下眉,手指攥紧斗篷。 朱漆廊柱下转出一行人,当先的中年男子躬着身,一手伸向前指引方向。 孟令窈认得出来,是长公主府的大管家。 他身后跟着个雪色狐裘的年轻公子。 那人身形颀长,眉眼如墨色山水,步伐不疾不徐,腰间坠着一枚羊脂玉佩,竟比枝头积雪还要莹白三分。 孟令窈飞快扫了一眼,收回视线,松开手指,脸上情绪淡淡。 瞧瞧,最压她风头的人来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三抢风头 “回席吧。” 来人消失在拐角,孟令窈从梅树后绕出来。 “嗳。”菘蓝脆生生应下。进门前,她将手炉交给小厮,叮嘱他再去续些炭。 不知是暖阁炭火烧得太足,还是鹿肉补气血的功效立竿见影,再回到屋里时,小姐们脸上纷纷浮现了几缕红晕。其中由以素馨县主颜色最佳,连耳垂都透着红。 今日席上有两位县主,皆是圣上手足的女儿,永宁县主早已成家,素馨县主则正是“二八年华”,还待字闺中。许是前者年纪更长的缘故,无论是圣上还是长公主,都更看中她一些。 桌前新上了一碗燕窝雪梨羹,孟令窈垂着眼,不紧不慢地搅动,耳边私语此起彼伏。 “知道么?今日裴大人也来了。” “当真?!” “自然是真的。”文信伯府的小姐压着嗓子,“方才听我兄长的小厮提了一句,说在前院瞧见了裴大人,真真是芝兰玉树,把琅玕水榭最好的景儿都比下去了。” 那声“景儿”的尾音绕了七个弯,言辞恳切又深含扼腕,只恨不得身在现场,亲眼目睹河东裴氏长公子的风采。 孟令窈舀着甜汤的银匙顿了顿,抿下了第一匙。 裴序,字雁行,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裴氏大公子。 出身名门,风姿出众,还学得一身本领,君子六艺无一不精,在官场亦是如鱼得水,年纪轻轻便简在帝心,官任大理寺少卿,掌律令刑罚。去岁破了晋城知府与当地豪强富贾相勾结私采铁矿的大案,更是朝野上下,无人不知。 堪称京中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孟令窈却不喜欢。 他们素有过节。 她记得最深的有三次。 第一次,是前年上巳节,她在京郊的栖云山画了整日的《春山烟雨图》。诚然,她算不上什么真心爱画之人,只是爱听那些不重样的溢美之词。但禁不住山间春色极好,青黛色山峰在薄雾后隐隐约约,山脚落英缤纷。 连教她作画的谢大家都说此画可裱。 偏偏裴序也在。 “羽觞停在裴大人跟前了!”不知谁喊了这句,满山公子贵女都往溪边涌。她抱着画卷站在树下,看那人端坐在曲水边,单手举着酒杯,月白广袖滑落腕间,慢声吟了一首《惜余春》。 作得也并不如何好。 后来那幅画到底没裱成。 第二次,是去年端阳。夏日炎炎,妆容总是不出半日就花。孟令窈不能允许自己在赏午宴上妆容有损,翻了几日古方,试了几十种花汁,最后用晨露调成茉莉粉,衬得人如新荷。 当京兆尹家的小姐追着问胭脂配方时,游廊外突然炸开惊叹——裴序穿了件朱红织金长袍,霎时间满园芳荷都黯了三分。 许小姐那声感叹至今犹在耳畔,“原来男子穿红竟能这般...”后半句淹没在帕子后,但所有人心照不宣。 孟令窈无言:“……” 他倒是不嫌热。 两勺甜汤入喉,孟令窈心绪已然平和许多,咽下最后一口时,她想起了最近的一次过节。 两月前秋高气爽,她锤丸一举打满了二十筹,正沐浴在满堂喝彩中。那厢演武场,裴序随手射落百步外的铜钱,所有人又像闻到花蜜的蜂群般飞去。 他一个男子,自小学骑射武功,百步穿杨不是应该的么?有何震惊之处? “这些贵女看到裴大人,”菘蓝悄悄凑到耳边,小声逗她开心,“就像饿了三天的狼见了肉。” 可不是么? 银匙磕在瓷碗边缘,发出“当啷”细响,掩映在满屋细碎躁动中并不显眼。 孟令窈很是明白,在旁人眼里,她也不过是匹狼。 还是毛色鲜亮,獠牙尖利的那种。 所以她无论如何,风头也压不过裴序。这是她同裴序单方面的过节,而裴序一无所知。 即便知道,兴许也不会在意。 一想到这,孟令窈更生气了。 菘蓝绞尽脑汁哄自家小姐开心,说得嘴皮子都干起了皮。 也是这会儿众人的一颗心都系在隔了几条回廊的琅玕水榭,无人关注这一隅,否则定有人笑话孟小姐的丫鬟像是麻雀成了精。 孟令窈倒了杯茶,随手递给她,“试试可凉了。” 菘蓝站在她身后,抬袖,一口饮尽,回答:“凉了一些,不过这会儿子屋里热,喝着刚好。” 孟令窈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茶水又给了菘蓝新的灵感,她夸赞道:“小姐读的书真多,不止史书诗文,连什么肉配什么茶都说得清门道。也亏得小姐读得多,否则刚才……” 说到后半句时,她声音压得几不可闻。 孟令窈:“我胡诌的。” “小姐一定是京城最博学多才的……嗯?” 菘蓝愣住。 孟令窈脸上终于浮现出淡淡的笑意,瞳仁明亮,眼尾上扬,弯出一枚上弦月,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孩童。 “这里没几个真爱读书的。” 即便爱读,也读不到一本讲家常菜如何烹饪、制作的食谱。 既不风雅,也不高尚。 连她也是偶然间翻到,意外发现能短暂满足食欲,颇有望梅止渴之效,才仔仔细细读了好几遍。 “这……万一被人发现了?”菘蓝隐有担忧。 “怕什么?”孟令窈一脸轻松,“我可能会记错,但长公主府上的茶水不会出错。” 错了,也是对。 宴散时已是申时三刻。 小姐们依次上了自家的马车,孟令窈方坐定,菘蓝一拍额头,“手炉!” 暖阁的热气烘烤了大半个下午,暖和得叫她都忘了还有一只手炉在加炭。 去取的时间稍长了一些,孟令窈正喊了苍靛去看看。 “小姐!”菘蓝小碎步跑着过来,有些气喘,脸颊泛着异样的红。 孟令窈看了她一眼,放下车窗帘幕。 直到马车驶出朱雀巷,菘蓝才从袖中摸出个木盒,“方才有人塞给我的,说是...说是上次送的诗集不好,唐突了小姐,特奉上赔礼。” 给小姐送诗集的人不少,可若论唐突,就只有一个陆状元。 眼下还是陆状元,兴许过不了多久,就该叫陆姑爷了。 菘蓝的眼睛亮得发光。 孟令窈沉默不语,视线落在黑檀木盒上,金漆缠枝纹织就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她闭了闭眼,梦里陆鹤鸣说的那句话此刻在脑海中轰鸣,震得心神摇摇欲坠。 “娘子要记得,在状元府,连只雀儿都得按我的规矩活。” 她指尖莫名发颤,铜扣“嗒”地一声弹开,惊得菘蓝“呀”地叫出来。 一只银簪静静躺在绒布上,纤细的银丝向上攀爬,缠成一朵梅花,正中央一颗宝石红得好似血珠。 正是梦中那支凶器。 - 马车行至孟府门前,甫一停稳,孟令窈等不及苍靛扶,自顾自跳下了车。 拎着裙摆快步穿过花厅,后院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听见那琴声,孟令窈神色稍缓,脚步也慢了下来。 踩过青石板上新落的雪粒,她看见父亲正坐在亭中,信手拨弄琴弦,一曲罢,他抚了抚胡须,神情满意。 目睹过无数次的场景极大地宽慰了孟令窈的心神,让她有一种仍旧置身现实、脚踏实地的安稳感。 听到动静,抬头便见女儿痴痴盯着自己,孟砚笑道:“看来为父今日这琴谈得不错。” “分明是呕哑嘲哳难为听。”月洞门后传来一道轻嗤。 钟夫人走出来,“一天了,反反复复就是那一段,听得我耳朵都快生了茧。” “我是在复原失散的古曲,总要历经多番尝试。”孟砚振振有词。 “古曲若是都这样,失散了也是造福一方百姓。” 孟砚:“……” 孟少卿偏过头,口中念叨着什么“恶语伤人”“只通武艺不通曲意”。 钟夫人已不再搭理他,转头对女儿道:“要是早知道他今日要练新曲,我不如厚着脸皮跟你一道去长公主府。平白害我耳朵遭了罪。” 跟在她身后的丫鬟婆子们看向菘蓝苍靛的眼神中满含羡慕,显然也是被魔音折磨得不轻。 “手怎么这么冷?”钟夫人上前摸了摸女儿的手,忍不住皱了眉,再细看她神色,随即低声问:“可是长公主府上出了什么事?” 孟令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在母亲不解的视线中,她打开了木盒。 “陆家小子送的?”钟夫人扫了一眼,挑剔道:“用料寻常,工艺倒是不错,勉强配得上窈窈。” “这…”孟砚手指按在琴上,发出一串不赞同的声音,“你二人尚未定亲,私相授受怕是不好。” 钟夫人连一个眼风也未给他。 示意丫鬟婆子都退出去,钟夫人拉着女儿坐到亭中炭盆边,轻抚她后背,温声道:“发生了何事?一支簪子而已,不至于让我的窈窈方寸大乱。” 孟令窈倚在母亲怀中,嗅了嗅她身上的香味,眼睛不知不觉蒙上一层雾气,小声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听到菘蓝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殒命,钟夫人呼吸陡然停滞了一瞬。 再到陆鹤鸣那句威胁,钟夫人抑制不住,手一抬,径自掀翻了木盒。 “荒唐!” 银簪摔在青砖上的脆响惊得孟砚手一乱,琴弦在掌心勒出血痕。 “血光之兆!” 他盯着银簪颤声道:“快取艾草来熏……” “熏什么熏?!”钟夫人白了他一眼,用帕子裹住簪子,一扬手用力钉在琴案上,“天下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孟砚立时扑过去,“夫人!切不可以偏概全。”他可是什么妾侍通房都坚决抵制,一心只听夫人话的好儿郎。 “古有周公解梦,梦境虽有寓意,却不能与现实混为一谈。兴许窈窈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钟夫人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 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再小心也不为过。老爷的脾性说好听了是温良敦厚,说不好听了就是胸无城府、不谙世故。还好女儿随了自己,否则怎么放心未来嫁到旁人家。 “女儿也是这般想的。”孟令窈蹭了蹭母亲,思索着道:“他来京城时日不长,或许打听不到什么。但若真是如此暴戾残忍的性情,这么多年,总会露出些蛛丝马迹。” 钟夫人颔首,扬声唤来管事,细细交待了一番,“遣一队人去吴郡,要机灵的……对了,再找两个生面孔盯着京城陆府,如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立刻来回禀。” 她转头见丈夫又要摸龟甲,顺手拔出银簪掷进炭盆,嘲道:“老爷不如算算,是您先卜出吉凶,还是我先烧光这晦气东西?” 苦心研究《周易》多年的孟少卿默不作声把龟壳塞回了袖口。 火舌卷上银丝梅花,很快变得黯淡无光。孟令窈望着盆中扭曲的簪子,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此刻,她脑中无比清晰——她与陆鹤鸣缘尽于此了。 既存了这份疑心,再想毫无芥蒂地共度余生便不可能。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连君子都避之不及,她小小女子,更不允许自己至身于可能的危险之中了。 妻女已雷厉风行将事情安排妥当,孟砚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轻叹一声,抬手,抚了一曲提气振心的《梅花三弄》。 悠扬琴声中,孟令窈微垂眼帘。 不错,眼下正是梅花怒放的时节。 慈安寺的蜡梅开得正好,倒适宜来一场偶遇。 - 长公主府。 送走最后一名宾客,长公主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身后的姑姑快步上前,替她揉捏肩膀。另有一名丫鬟奉上茶水。 长公主抿了一口,眉尖微挑。 “今日的茶水广受好评。听小姐们说,古籍有载,鹿肉与松树上的雪水最相宜。”姑姑声带揶揄,“都称赞长公主实乃风雅之人。” 风雅? 她何曾与这词有关系? 长公主神色变幻莫测,少顷,她道:“我今晨在院中练习箭术,不慎射断水井上方的松树枝桠……” “那一整枝松木,便都掉入府上的井中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男人如菜谱 “小姐,打听到了,周公子自冬至那日就去了慈安寺,如今已有五日。”苍靛穿一身粗布褐衣,打扮得同城中贩夫走卒一模一样,加上毫无特色的五官,混如人群就像一滴水融入河流。 “听寺里采买的小和尚说,按照惯例,至少要住上半个月的。” 周逸之每年冬日都要去寺里小住不算什么秘密。 这都要得益于周家的老夫人,她老人家不止一次在宴会上盛赞她的孙子纯孝。说是为了给她祈福,每年都要去慈安寺潜心礼佛。 微微颔首,孟令窈道了一句“辛苦”。 “不辛苦。”苍靛笑得欢实,脸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平淡的眉眼也瞬间多了光彩,“我今儿还帮城南的菜贩子卖光了菜,分了我五十铜板。” “好哇!”菘蓝佯装生气,“小姐让你办事,你倒好,出门挣上了外快。” “不这般,人家哪能让我在他的摊子上待了半天。”苍靛抓出一把铜钱,笑道:“好姐姐,分你一半,多替我在小姐面前美言,下回有这活儿,还叫我。” “去去去,谁要你的钱。”菘蓝嫌弃,“快下去换衣裳,一身的灰,也不怕熏着小姐。” 苍靛仍是笑着,朝孟令窈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这两人都是孟府的家生子,几乎同孟令窈一道长大,感情深厚自不必说,平日里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是她的左膀右臂,离了谁也不行。 孟令窈未曾对他们吐露梦境,还未发生的事,说出来徒增担忧,更何况依着菘蓝的胆子,知道了怕是晚上都要愁得睡不着觉。 好在菘蓝和苍靛从不质疑她的决定。 “小姐,水调好了。” 外头的小丫鬟端来温度正好的水,又加了白芷、兰叶等香料。 待孟令窈洗净擦干手,菘蓝紧跟着从妆台屉子里拿过梅花香膏,一层层敷上,涂抹均匀,而后不轻不重地按摩。 冬日风大,屋里又常烘着炭火,若不小心护着,手便容易发干开裂。 菘蓝如此想着,手上动作愈发小心,脑袋里反复回想的都是从宫里老嬷嬷那学的按摩手法。 偶尔分出了一点神,思索小姐为何忽然对陆大人的礼物不假辞色,反倒开始打听周公子。 不过数秒就想通了。 小姐吃腻了青虾卷,隔天的菜谱换成八宝野鸭有什么错? 人之常情罢了。 孟令窈也不知道这丫头在想什么,一会儿眉毛打成了结,一会儿又恍然大悟似的喜笑颜开,倒是没耽误手上的功夫。 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手,纤细洁白,还有淡淡的梅花香。 想当仙女显然不是件容易事,不止脸要好看,连脖颈、手这些地方也不可懈怠。想无一处不美,需要时间,更需要银子。 光是这一小盒香膏就要二两银子。 孟令窈偶尔翻些京城时兴的话本子,看到富家小姐为了所谓真情奔向穷书生,既上厅堂,又下厨房,书生夸耀自己有如此贤良的美妻之类的桥段就不觉好笑。 日日受油烟熏染,如何能肌肤胜雪?要自己搓洗衣裳,如何还能有纤纤玉手? 大抵是穷书生屡试不第下精神错乱的幻想。 从这个角度想,周逸之确实是上佳的夫婿人选。 至少周家是真有泼天富贵。 士农工商,按理说商贾本是最末流,但周家不同。 太祖起事时,周家押了三十船粮草,更是在最危难之际散尽大半家资解了太祖燃眉之急,天下太平后论功行赏,周家受了德善伯的封号。 周家那位先祖也是个聪明人,多番推辞爵位,只道德不配位,实不敢受。太祖数次挽留不成,只好答应,却特命周家能世袭皇商。 如今周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连宫里的贡缎都要过了周家的手。 近几年大公子周逸之有继承家业之势,就成了京城一块抢手的香饽饽。 又隔了两日,是一个响晴天,地上积雪消融,温度却比下雪的时候更冷。 菘蓝抱来件天青色斗篷,“小姐,今儿天好,这件斗篷颜色正适合。” “换那件白色的吧。”孟令窈对着镜子细细勾勒眼睛轮廓,她的眼睛偏向圆润,柔和有余,却少了些距离感,故而每每上妆都着意上扬眼尾,显得更清冷些。 “寺里多是红墙,同白色更配。” 说这话时,孟令窈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前几日,雪衣狐裘的公子从朱漆廊下走过的场景。 虽然她一向不待见裴序,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人有一副好皮相。 轻轻哼了一声,孟令窈反复检查妆容,确认完美无缺后放下了青黛。 马车行了约一个时辰,抵达城外的慈安寺。 寺里蜡梅正是盛花期,氤氲香气同终年不断的檀香混在一处,熏得人直犯晕。 孟令窈接过知客僧递来的朱砂笔,在功德簿上勾了一百两。余光瞥见前一页周逸之添的是一千两,笔锋不由一顿,再一次感叹周家的豪富。 要知道,她父亲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三百两,若不是祖上有积蓄,母亲又擅打理,哪里能让她随随便便就添上一百两香油钱。 “孟小姐也来添香油?”清朗男声在身后响起。 孟令窈转身时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惊讶,“周公子?”拢紧白狐裘,她扶着菘蓝翩然起身,简单解释道:“家父说今冬雪大,恐惊了地脉。故而今日特地前来参拜……” 双手在胸前合十,她声音轻缓,“惟愿岁岁平安。” 日光漫过古刹飞檐,女子静立在佛堂前,低垂的眼睫与青烟缠绕,恍若壁画上端神女下凡,白衣与朱红廊柱形成强烈对比,深深映入看客的眼帘。 周逸之神色微动,似是颇为动容,“孟大人心系百姓,孟小姐亦如是。” 孟令窈眼看他快步上前,大笔一挥,在功德簿上又添了一千两,不由唇角微微上扬。 “岁寒天冷,周某也略尽绵薄之力。” 一旁的僧人脸上堆满笑意,“多谢二位施主。苍天庇佑,施主所愿,定会成真。” 周逸之还了朱砂笔,回道:“方丈客气。”一双含情的桃花眼重又转向孟令窈,“多亏了孟小姐。否则我这等俗人只惦记自己的小家,哪里想得到旁人。” 孟令窈没应他的夸赞,莞尔,“我回去要告诉父亲,他的一句话价值千金。” 周逸之笑弯了眼睛,“是了,还是靠孟大人,才给了我这个奸商向佛祖赎罪的机会。” 又是俗人又是奸商的,这位周公子大概是知道他的钱财张扬,姿态素来摆得很低。 不过比起那些一无所有还自视甚高的男人,孟令窈还是觉得擅长伏低做小的男人更好些。 谁说铜臭味不好闻呢? 说这话的人十有八九袋中空空。 “这时节,慈安寺后院的蜡梅正当时,孟小姐可愿去看看?”周逸之看了看天色,回身发出邀请,“周某在寺中住了些时日,若小姐不嫌弃……” 周逸之话并未说完,只是静静等待答复,一双眼睛深深凝睇着她,孔雀蓝锦袍密织金线,在日头下折射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光晕。 孟令窈面露迟疑,片刻后点了点头。 周逸之脸上的笑容更深。 院中梅树枝干遒劲,淡黄色花朵形似金钟,花瓣呈现出半透明的质地,仿若琥珀或玉石雕刻而成。 周逸之是寺中常客,偶尔有僧侣经过,都要停下来与他打招呼。 孟令窈旁观着,深感慈安寺不愧是京城第一大寺,和尚都比别处更俊俏些。 蜡梅的香气清幽,略带一丝苦涩,单单两三株,若有似无会叫人觉得惊喜,可大片密植,就过于浓郁了。 更别说身边还有个周逸之。 他身上没什么铜臭味,反倒被檀香腌入了味,即便在花丛中依旧存在感强烈。 难不成这些日子都在檀香中打滚? 太浓郁了。 孟令窈不大喜欢。 逛了两刻钟,孟令窈不欲再勉强自己,看了菘蓝一眼。 菘蓝靠近了些许,细声细气道:“小姐,时候不早了,夫人嘱咐了让您今日早些回去。” “临行前母亲有所嘱托,今日要陪她一道用晚膳……”孟令窈语带歉意,“我先告辞了。” “正好。” “昨日慈安寺的住持方丈云游归来,赠了我一枚平安符,我正要归家献给祖母。”周逸之笑道:“不知能否有荣幸,再送小姐一程?” 入城的路不过那一条,答不答应都是一样,孟令窈顺势应下。 总归她要坐马车,周逸之要风度的话就是骑马,怕冻着就是坐他自己的马车,碍不着什么。 孟令窈目光掠过周逸之束发的金镶玉冠,眉尾稍稍一扬。 她猜这位会选前者。 很快,饲马的仆人牵出匹没有半根杂色,通身雪白的名马,周逸之抚了抚马儿的鬃毛,而后翻身上马。 孟令窈手指卸了力道,放下轿窗的帘子。 男人,何其无趣。 回城马车行至官道,忽地剧烈一晃。外头响起马匹嘶鸣声,孟令窈攥紧窗棂稳住身子。 车帘外,喧哗声里混着一句含糊的话语。 “对勿住......”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吴郡来客 “怎么回事?” 孟令窈掀开车帘,看见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跌坐在未融化的雪堆里,破旧的棉袄上沾满泥水,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苍靛已快步跳下车辕,按住小乞丐,问询了几句。不多时过来回话,“回小姐,说是饿昏了头,没看清路,不小心冲撞了马车。”他挠了挠头,难得露出几分不确定,“大概是这样。他说话我听得不是很明白……” 孟令窈心念一动,扶着菘蓝的手走下车,绣花鞋踩在地上,轻声问询:“伤着没有?” 不待回话,她唤了一声“菘蓝”。菘蓝立时从荷包里取出一小块碎银子,递到小乞丐眼前,“小姐赏你的,去治治伤,吃顿饱饭。” 小乞丐抬头看向孟令窈,脸冻得发紫,却嵌着双清亮如星的眼睛。他嘴唇哆嗦着吐出几个字:“没伤。不、不用银子……”话音未落就剧烈咳嗽起来,手紧紧捂住嘴,几缕棉絮从磨破的袖口窜出来,更显得可怜又窘迫。 周逸之瞧见了这边的动静,翻身下马,金丝镶边的靴子踩得积雪咯吱响,“孟小姐心善,可别被这小叫花子骗了。” 他身量很高,居高临下俯视小乞丐,声音透出几分凉意,“城外常有这样的人,故意朝贵人的马车上撞,假作受伤来骗取银子。都快成了一门营生。” “不是、不是!”小乞丐嗓子拔高,整个人抖得厉害,眼睛死死盯着周逸之,突然瞥见城门守卫往这边张望,慌忙抓过银子塞进怀里,“我、我会还的!”说完一溜烟钻进人群,像条灵活的泥鳅。 孟令窈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指腹无意识摩挲。方才那小乞丐说话时卷着舌头的尾音,叫她想起去年在威勇侯府上听过的采莲曲,那是来自吴郡的歌姬所唱。 “孟小姐心肠太软。”周逸之叹息一声,语气中掺了“果然如此”的自得。落在孟令窈身上的目光却热度更胜,仿佛即将做成一笔利润丰厚的买卖。 “那我与周公子打个赌可好?”孟令窈眸光闪动,唤来苍靛。 “你去跟着那孩子。”她打量四下往来的人群,又补了句:“别叫他发现了。” 周逸之听见这话,笑着摇了摇头,“好,我便与小姐打这个赌。” 孟令窈轻易就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满不在意。那语调,同敷衍不服输的孩童没什么两样。 她飞快眨了下眼,裹在袖中的手用力攥了攥,脸颊上逼出几缕红晕。抬手,将一缕发丝挽到耳后,让脸上红晕暴露得更加彻底,而后对周逸之福了福身,重又回到马车。 转身时的动作有些大,斗篷下摆掀起雪粒子飞溅到周逸之的锦袍上。 周逸之浑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角,唇畔始终含着笑意。 车帘合上的那一瞬,孟令窈面上恢复平静,害羞似的红晕像从未出现过一般褪去。 一个有容貌有善心,偏偏还不那么聪明的女人,于周逸之这般日日忙于算计得失的人,大抵最容易卸下心防。 只是那小乞儿的吴地口音,还有仓皇的神色,总让人心存疑虑。 她身子向后,整个人陷进软垫里,眉峰微微拢起。 城楼拐角处,裴序勒马回望逐渐远去的马车,玄色衣襟上还沾着郊外草木的寒气,身后两个属下正在拌嘴。 “要我说孟小姐真是菩萨心肠。”圆脸侍卫松开缰绳,往手心哈着热气,“这么冷的天……” “呵。”白面侍卫发出一声嗤笑。 “你笑什么?” “笑你眼盲心瞎。”白面侍卫嘴角下撇,十足十的嘲讽,“没看到周家的孔雀在旁边?十有八九是做给人看的。我上个月出京的时候,还见陆鹤鸣巴巴地给孟府送东西,一转眼,人家就跟别的男子出城同游。” “嘿!小白脸,会不会说话?兴许是人家无意间碰着了呢?何必这样恶意揣测?” 裴序抬手止住两人话头,目光掠过马车前那片被踩乱的雪地,留下几串泾渭分明的脚印。小乞丐已然消失在人群,连个影子也不见了。 “大人,可要即刻追捕?”圆脸侍卫收敛神色,握紧缰绳,“这小子运气倒好,从吴郡到京城,几千里路,几波追杀,都叫他躲过了,竟真的到了京城。” “等着。”裴序收回视线,斗笠扣下阴影,遮住面上神色,只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下巴,“静观其变。” - 京城陆府。 陆鹤鸣一掌拍在黄花梨案几上,震得砚台泼出几点墨汁沾染在衣袖,“连个半大孩子都盯不住,要你们有何用?” 管家身子佝偻,眼观鼻鼻观心,“公子,您稍安勿躁,就像您说的,沈小山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上千里路,说不准已经死在哪个山沟沟里了,所以本家那边才没抓住人。” 抬眼,瞥见陆鹤鸣扭曲的脸,他接着道:“这些日子,我也安排了人守在城门口,还有城里各处留心着,您大可以放心。”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陆鹤鸣面色阴翳,“人不除,始终是个隐患。” 早知当初就不对那个丫头下手了,姿色也不过尔尔,几下就断了气。打杀了老的,没想到还有个逃脱在外的小的…… 又想到孟家那头至今不曾有回应。 她还敢拿乔,当真是不听话,待日后入府,定要好好给她立立规矩! 陆鹤鸣暗自咬紧了后槽牙,只觉有一阵无名的火气在体内乱撞,亟待找寻一个出口。 小丫鬟正巧端着新沏的碧螺春进来,青瓷盏放在桌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 陆鹤鸣忽地冷笑一声,手臂一挥。 “当啷——” 茶盏摔在地上,小丫鬟怔愣在原地,陆鹤鸣抬脚就踹,“没眼色的东西!” “大人饶命!”小丫鬟撞在博古架上,一尊白玉观音晃了晃,被管家眼疾手快扶住。 陆鹤鸣一把掐住她脖子抵在墙上,“你们这些贱婢都敢看笑话是不是?” 手臂青筋凸起,陆鹤鸣死死盯着小丫鬟的脸,从涨得通红到逐渐泛起青白,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升腾。 眼见小丫鬟的挣扎越来越无力,管家压低嗓子咳嗽两声,“大人!翰林院王大人约的时辰快到了。” 陆鹤鸣倏地松手,小丫鬟顺着墙根滑下去,脖颈上五个红指印触目惊心。他理了理绯色袖口,瞥见手背三道血痕,皱了皱眉,“处理干净。” 目送陆鹤鸣离开,管家转头,视线沉沉压在小丫鬟身上,“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小丫鬟浑身瘫软,瑟缩在墙角,不住点头。 隔天,翰林院私下口口相传的趣事又多了一桩,便是陆翰林家的狸奴成精了,竟在主人手上挠出了指甲印。 “王翰林说,他去陆府与陆翰林品茗,无意间看到陆翰林手上缠了纱布,就关切了几句。毕竟干他们这行的,成天需要翻书写字,一双手是很重要的。”孟砚端坐在桌边,一板一眼地复述从同僚那听来的故事。 “说重点!”钟夫人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敲敲桌子催促。 孟令窈也附和地点了点头。 孟砚叹了口气,加快语速,“陆翰林只说是不小心伤着了,无大碍,不料点茶时,纱布没缠紧,松了下来。王翰林就看到他手背上分明是三道抓痕。 “陆翰林说,是被猫挠的。” “猫?”钟夫人拨弄着琉璃盏里的葡萄,挑了个最好看的放到孟令窈掌心,“怕不是成了精的猫妖。” 孟砚顿了顿,缓缓点头,“王翰林亦有同感。毕竟,普通的猫怕是挠不出指甲印。” 钟夫人立时笑出了声。 “王翰林那人,素来口无遮拦,一分也能夸大成十分。”孟砚皱眉,“不过,能传出此等流言,说明陆鹤鸣本就行事不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王翰林只当作一桩风流韵事传播着好玩,孟令窈却忍不住思索,是何种情境,才能在手上留下抓痕? 那是否会是另一个“菘蓝”? “窈窈。”孟砚看向孟令窈,正色道:“此人非良配,你要三思。” 孟令窈本就已将陆鹤鸣移出了未来夫婿候选人名单,闻言毫不犹豫点头。 女儿难得这般乖巧,孟砚欣慰地抚了一把胡子。 下一秒,就见夫人挨着女儿小声嘀咕,“昨儿在绸缎庄恰好遇见了周逸之,那孩子眼睛生得真好,笑起来跟三月桃花似的。” 桃花?! “眼绽桃花,主风流!”孟砚霎时间急了,“最招烂桃花,不可不可!” “这个要三思,那个又不可。”钟夫人斜了他一眼,“那依孟大人看,我们家窈窈该配什么人?” 孟令窈也托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父亲。 “这……” 对上两双如出一辙的眼睛,孟砚一时语塞。在他眼里,自家女儿自然是千好万好,要让他心甘情愿说一声相配的年轻男子,一时间还真说不上来。 门外,苍靛探头探脑,孟令窈与他视线交错,停顿了一瞬,随意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了正院。 她跟着苍靛快步走到偏院。几人环抱的老槐树下,菘蓝正往小少年手里塞糖糕,“慢点吃,别噎着。” 梳洗干净的小乞丐露出张清秀脸孔,唯独左颊上沾着泥点子。 菘蓝看了一眼,又一眼,没忍住拿出帕子去擦他脸上的泥点。 那泥点子格外顽固,擦不掉。菘蓝咬牙,用了点力气,还是没擦掉。 小少年大口咽着糖糕,脸颊都被摩梭红了,也没好意思躲开。 孟令窈过去拉住菘蓝,“别擦了,那是痣。” “哦哦。”菘蓝收起帕子,讪讪道:“真是,你怎么也不说一声,莫不是个傻的?” 苍靛笑说:“可不是么?拿小姐赏的银子买了馒头,去找城西的乞儿们打听消息。岂不知那边的乞儿都精得很,一听他的口音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哪肯搭理他。” 抢了馒头还要打人,他看实在可怜,又想着小姐一番交待恐有深意,就将人带了回来。 苍靛早已告知了事情经过,孟令窈脸上没什么别的情绪。 “你叫沈小山?”她蹲下身与小少年平视:“听你的口音,像是来自南边。” 沈小山抬眼,与她对视了一瞬,又很快低下头,“是。我是吴郡人。” 他竭力模仿这些日子听来的话,字正腔圆地说,却仍旧带了几分吴语的软糯。 孟令窈高高提起的心莫名缓了一瞬,柔声问:“从吴郡到京城要走两个月,为什么来?” 沈小山突然攥紧衣角,嘴唇蠕动几下,却没有发出声响。 苍靛插嘴道:“他逢人就问姓‘洛’的,怕是来京城寻亲。” 孟令窈:“‘洛’?‘洛阳’的‘洛’?” “不是!”沈小山猛地抬起头,“不是‘洛’!是、是……” 他急得团团转,蓦地看到石桌上的茶杯,飞奔过去,急不可耐倒出茶水,哆嗦着手指,画出个“陆”字。 孟令窈心头猛跳,“陆鹤鸣?”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双生花 梨花弄不过是一条平平无奇的弄堂,住着几十户相熟的普通人家。 似这般的弄堂,吴郡还有无数条。 沈家几代人居住在此,靠一手制豆腐的手艺维持生计,远远谈不上大富大贵,倒也算平顺安稳。到了这一代,膝下一子一女,相差四岁,子女长相相似,都生得清秀可爱,夫妻俩如获至宝。 姐姐身体康健又懂事孝顺,一直陪在父母身旁。小儿子自小体弱,于是夫妻俩听从老人建议,将人送到山上的庙里做个俗家弟子,学些本领,也能强身健体。 那一日大集,晨雾还没散尽,沈家豆腐摊前已经排起队。十六岁的沈玉娘抬手擦汗,左颊小痣沾了豆浆沫,“两文钱一块,刚出锅的嫩着呢。” 青缎靴子停在摊前,吴郡陆氏的公子折扇轻敲木板,目光在沈玉娘脸上流连,“姑娘的豆腐,白嫩胜过梨花。” 陆公子长相才学皆是上等,很快俘获美人芳心。沈家夫妇知晓家世差距太大,本不欲同意,可女儿一心寄挂在陆公子身上,做个妾室也心甘情愿,只好默许。 原以为女儿能获得幸福,谁料数月后便得到了女儿的死讯,不过轻飘飘一句“失足跌进了井里”。老夫妇俩如何能接受,前去问询,可连陆氏的大门都没能进去,被护院打了个半死,几日后就伤重不治。陆家对外的交待是,夫妇俩因爱女去世伤心过度身亡,草草葬了。 几条人命似梨花飘落一样轻易,陆公子随手掸走花瓣,便一身轻松地上京赶考,斩获状元。 沈家的小儿子下山归家,只见荒草斜阳、家破人亡。 老邻居们摇摇头,都是缄默不言。 唯有卖炊饼的大娘拽住他衣袖,几句交待了事由,最后恳求着,“快走吧,趁着陆家还未发现……” “毕竟,陆家在吴郡,只手遮天。” 简肃紧紧攥住茶杯,“似这般草菅人命,只是最寻常的一桩。陆氏兼并百姓良田多逾千亩,可连口饱饭也不愿给人吃。去年风调雨顺,分明是丰年,吴郡却有一批活活饿死的佃农。” 裴序垂眸翻着文书,鸦羽似的眼睫投下一片暗影,薄唇微抿,更显得冷肃。他翻看速度很快,一笔一划都入了眼。 苦主画押的供词、地契更迭的记录、阴阳账簿…… 这一本,满满当当俱是陆氏的罪恶。 “这些人,唉——”岳蒙叹了一句,拎起茶壶,给桌上几人都添了一点,“你这趟也是不容易。”眼睛在简肃身上绕了几圈,突然道:“江南的风水养人啊。” 这小白脸,奔波了一个多月,不仅没沧桑,脸还更白了。又看了看桌上另一个,好嘛,这位更是看一眼都叫人自行惭秽。 就着茶水照了照自己的脸,圆且糙,像西市胡人卖的馕。 感慨间,耳边传来裴序的声音,“沈小山还在孟府?” “正是。”岳蒙坐直身子,“按大人的意思,故意放他在外头晃悠。逼陆家加快动作,好露出马脚。这几日陆家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城里的乞丐窝都快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可陆大公子再聪明恐怕也想不到,如今沈小山竟在他心上人的府中。” 万事俱备,只欠一场东风,好痛痛快快烧起一把火,烧光百年陆氏光鲜亮丽的遮羞布。 这件事了结,他们大理寺又是大功一件,多拿些赏银好过年。 岳蒙兀自想得入神,险些笑出声。 一阵寒风忽地吹开窗户,卷着雪花扑进来,岳蒙冻得打了个哆嗦,正要去关窗,抬头对上裴序的眼睛,不由一愣。 正要说些什么,裴序已然收了视线,声音淡淡。 “女子最重清誉,莫要再信口开河。” - 这时节,京城的豪贵之家,遇雪即开筵。孟令窈乎每日都能收到请帖,她不会每场都去。 她脑子里印了一整本世家贵族关系簿,能从不同的帖子里精准识别出值得一去的宴席。 当然要挑选,否则大冬天的,窝在家里不好么? 这一日,威勇侯府递来帖子,府上老夫人的六十大寿,遍邀京中权贵。在看到帖子的那一刻,孟令窈眼前迅速浮现出一条清晰的线——威勇侯府的旁支同陆家一脉有姻亲,陆鹤鸣必定会出席。 机会来了。 “小姐,衣裳都打理好了。”菘蓝带着两个小丫头抱来几件冬衣,都是孟令窈前两年做的,细布料子,款式寻常,专门做来方便去京郊的庄子里游玩。 “这些都小了,您为何又叫翻出来?”菘蓝不解地问。 孟令窈比划了一下衣裳的大小,“把沈小山叫来你就知道了。” 菘蓝带着一脑门疑问出去找沈小山。 自从知晓了沈家的事,菘蓝就格外怜爱他,去找人前还特地跑了趟厨房,揣了几个馒头。 到偏院时,沈小山正和苍靛比划身手,苍靛幼时和府里的护院学过几招,不料很快败就给了沈小山。 “好小子,瞧着你没二两肉,力气倒是不小。”怪不得能从吴郡一路走到京城。 苍靛揉着酸痛的腕子,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人家的伤心事,说出来太伤人。 “沈小山,小姐叫你去一趟。” 沈小山闻言怔了怔,很快乖觉应下。 两人快步到了孟令窈的院子。 临近门前,沈小山放慢脚步,小声问:“孟小姐,您唤我何事?” 孟令窈仔细打量着他。 十三岁的少年人,一路颠沛流离,身形清瘦,个子又还未长成,与身后的菘蓝也相差无几。 她不紧不慢道:“我有一个法子,可验证你所说。” 派往吴郡探查的人还未归来,沈小山的一面之词,她无从验证。有了先前的梦境,她信了大半,但谨慎起见,总要看看另一位当事人的反应。 “我记得你说过,你和你姐姐生得很像。” 孟令窈示意他坐下,亲自取了胭脂水粉来,指尖沾了粉,轻轻点在沈小山脸上。 她动作极细致,眉峰勾缓,眼尾压低,唇色染得淡而自然。沈小山从未被人这样专注地注视过,只觉得她指尖温热,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耳尖红得几乎滴血。 “别动。”孟令窈捏着他的下巴,轻轻擦过他脸颊上那颗痣,让它更明显些。 镜中的人影渐渐变了模样,眉眼柔和,轮廓秀丽,竟真有了几分玉娘的神韵。 沈小山怔怔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眶突然红了。 孟令窈拍去手上残留的脂粉,“衣服会穿吗?要不要菘蓝帮你?” “会、会穿。”沈小山慌忙站起身,嗓音干涩得厉害,“多谢,孟小姐。” “现在谢还为时尚早。” 沈小山抱着衣衫去了里间,片刻后,同手同脚地走出来,不看他那别扭的姿势,俨然一个十六七岁的清秀女郎。 菘蓝捂住嘴,压下了喉间的惊呼。 孟令窈上下端详了一阵,道:“这几日你就穿这几身衣裳,尽快习惯。留心些菘蓝平时的举止。” “记住了,届时跟紧我。”孟令窈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若有人问你话,低头不语便是。” 她笃定的嗓音带有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沈小山终日惴惴的心像被一只手托住,安放在了地上。 “是,我知道了。” 老夫人寿辰那日,威勇侯府张灯结彩,宾客如云。门口还用积雪塑了一只活灵活现的雪狮子,以金铃和彩色丝帛做了装饰,威武不凡。 沈小山跟随孟令窈下车时没忍住多看了几眼,险些踩到了裙子。 菘蓝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沈小山迅速站稳,“对不住……” 孟令窈随意点点头,并未放在心上,到底还是个孩子。 “孟小姐来了?”一道略带讥诮的女声从旁响起,孟令窈转头,见是武兴侯府的小姐赵如萱,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身后的沈小山,“这是新收的丫鬟?怎么瞧着笨手笨脚的?” 不待孟令窈说话,林云舒匆匆挽住赵如萱的手,“如萱,不可这般无礼。”她略带歉意,“如萱素来心直口快,没有旁的意思,令窈可别放在心上。” “自然不会。”孟令窈微微一笑,“雪天路滑,两位可要注意脚下。” 赵如萱还欲说些什么,林云舒按住,“今日老夫人寿辰,我们还是快些进去祝寿。如萱的礼物如此用心,老夫人定然喜欢。” 赵如萱顿时笑开了,“还不是你帮我选的,你的心思才巧。要我说,满京城的闺秀里,就属你最好。”她视线不经意往孟令窈的方向瞥了一眼,声音几不可闻,“也不知道我哥到底看上她什么,那么远的,竟还惦记着……” 一点小小的口角,对孟令窈而言,连个插曲也算不上,倒是沈小山,眼睛仔仔细细盯着脚下的路,再没有行差踏错一步。 孟令窈只带了菘蓝前去老夫人所在的松鹤堂,礼数周全地贺寿,送上备好的寿礼——一柄和田玉如意,既不张扬,也不失体面。 老夫人兴致颇高,拉着祝寿的姑娘们说了好一会儿话,才道:“园子里新来了几株绿梅,前头来的公子们都去赏花了,你们也去瞧瞧。” 威勇侯府身为两朝元老,又有先皇亲封世袭罔替的尊贵,老夫人大寿,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来了,自然也包含了各家年岁正好的小辈。 眼下是难得能光明正大看看适龄男子的机会。 来前,钟夫人还嘱托,周逸之虽不错,商贾之家还是容易遭非议,不妨再多看看,不怕挑。 小姐们步伐矜持,一步步靠近,期待又紧张的氛围悄悄蔓延。 孟令窈心跳微微加快,她也同样紧张,又暗含兴奋。 却不是为了挑中一位如意郎君。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雪灯解谜 侯府后花园清幽美丽,分明是隆冬时节,其间饰满奇花异草,生生造出了春日盛景。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几盆绿梅,经花匠精心修剪,形态优美,花朵淡雅。绿梅产自吴郡,这么几盆,不知要废多少人力物力才能运来京城。 园里已经来了许多年轻公子,三三两两聚着,锦衣华服映着日光,宛如画里的仙宫宴饮。 “令窈。”一身桃红斗篷的谢成玉笑着挽她小臂,“你今日穿得好生素净。不过么,还是天生丽质难自弃,把那几盆子绿梅都衬成了俗物。” 谢成玉出身名门,行事却不拘小节,性情爽朗大方。孟令窈与她志趣相投,换个更准确些的说法,孟令窈觉得,谢成玉似是很喜欢她的长相,总有诸多溢美之词。 孟令窈很喜欢这一点。 她自幼跟随学画的女夫子谢筝乃是谢成玉姑母,更是添了一层亲近。 轻轻斜了谢成玉一眼,孟令窈道:“可别叫绿梅听见了,否则羞惭凋零,岂不是坏了老夫人的寿辰之喜。” 谢成玉吃吃笑了几声,手上用了点力气,压了压孟令窈胳膊,“你穿得素,可有人却精心打扮,我看比琼林宴那时还光彩照人。” 孟令窈抬手扶了扶鬓边的步摇,顺着谢成玉的目光扫过人群当中的陆鹤鸣。 他今日穿了一身竹叶纹锦袍,玉冠束发,端的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 自那日梦境之后,孟令窈再没见过陆鹤鸣,如今一见,和记忆中一般无二,还是俊俏的状元郎。只是一想到满是血色的梦和沈小山所述种种,再看这人,就好似披了好皮囊的画皮鬼一般。 “我看都差不多。”她碰了碰手边的绿梅,很快收回,用帕子仔细擦拭指尖。 “花色寡淡,气味呛人。不过如此。” 谢成玉眸光稍显讶异,她多少知道几分好友先前的心思,不过什么也没说,随口换了话题,聊起近日京城胭脂铺子的新品。 不远处,隔着人群,陆鹤鸣也注意到了孟令窈。他近乎痴痴地盯着,眼睛里甚至泛起了几缕红血丝。 许久未见了,思念与愤恨,一时竟说不清哪个更多些,又碍于她身侧一直有旁人,不便靠近,于是心头的火燃得愈发剧烈,在身体里四处乱窜。 陆鹤鸣深深吸了口气,方才勉强维持住表情。 孟令窈察觉到了那格外有存在感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换了位置。 不多时,威勇侯府世子携着一趟小厮入园,十几个健仆抬着灯笼架鱼贯而入,上头摆了许多冰壳子。 侯府这次安排颇有新意,世子请前来赴宴的公子小姐们装雪灯为老夫人贺寿。 塑雪狮、装雪灯皆是京城儿女幼时冬日里常玩的游戏,前者自不必说,侯府门口就是请了专擅此道的匠人精心用雪塑的狮子。 后者则是先选了恰当的容器,盛满水,冻结成冰后稍一加热,就能使容器与冰壳分离,取出后可在冰壳上雕刻、镂空,亦可贴上窗花装饰。在冰壳内部放置蜡烛,点燃后,冰灯在灯光映照下晶莹剔透,煞是有趣。 7 这番提议说到了许多人的心坎里,又得了主人家首肯,众人自是无有不从。 小姐们或是矜持地等人邀请,或是大胆发出邀约。 谢成玉早便松了孟令窈的手,去寻她相熟的公子。 孟令窈正低头打量冰壳,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青缎靴子,陆鹤鸣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陆某冒昧,孟小姐若不嫌弃,陆某愿打个下手?” “陆翰林久居吴郡,怕是不熟悉我们北地的玩意儿。”周逸之拎着把刻刀,眼睛落在陆鹤鸣手背,唇角向上挑起,“不知陆翰林手上的抓伤好了没有?刻刀锋利,可莫要勉强。” 陆鹤鸣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温和的表象摇摇欲坠,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不过是猫儿挠了一下,早已痊愈,多谢周公子关心。” “痊愈就好,陆翰林要多加小心才是。” 周逸之久在商场,最知道如何咬死短处不松口。陆鹤鸣毕竟是读书人,好脸面,几句就落了下风。 孟令窈自顾自在冰壳上比划,构思待会儿要做的装饰,完全没有加入男人们争执的意思。 陆鹤鸣暗自咬紧了牙关,转身离开前,深深看了孟令窈一眼。 孟令窈恍若未觉。 挤兑走了陆鹤鸣,周逸之晃了晃刻刀,刀柄上的猫眼石一闪一闪,“孟小姐想刻些什么?若论诗词歌赋,我兴许不及,若是这些玩乐,我倒是自负不会逊于旁人。” 发起提议之人就是周逸之,孟令窈一直在等他,闻言轻声笑道:“如此,那便仰仗周公子了。” 说了仰仗就是仰仗,孟令窈大概提了一点不痛不痒的建议,便都交由周逸之发挥。 他要开屏,哪有不让的道理? “孟小姐觉得此处是刻蟠桃还是灵芝更好?” “灵芝吧。刚刚祝寿时我瞧见老夫人衣领处绣着灵芝纹,想来会更加喜欢。” “孟小姐当真有一双慧眼。” “怎及周公子一双巧手。”孟令窈心不在焉地应付。余光里,陆鹤鸣的雪灯已经快做好了,是一朵莲花。 她轻轻呼出口气,给菘蓝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沈小山捧着大氅从角门走了过来。 他装扮寻常,与婢女相差无几,并未引起园中其他人多少关注。 孟令窈接过大氅,嗓音清脆悦耳,“还是玉娘思虑周全,这会子确实有些冷了。” 沈小山谨记教诲,并不说话,只是侧身行礼,左脸颊上那颗着意突出的痣在太阳下格外明显。 “啪嚓”一声脆响。 陆鹤鸣手里像模像样的莲花雪灯突然砸在地上,蜡烛滚到雪堆里,火苗“嗤”地灭了。他死死盯着沈小山,脸色煞白,连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陆公子这是怎么了?”孟令窈快步上前,顺势把颤抖的沈小山挡在身后,“我这丫鬟笨手笨脚的,可是冲撞了您?” 周围的公子小姐们也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陆鹤鸣勉强挤出笑容:“无...无事,只是不慎手滑了。”他弯腰去捡碎冰片,手指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没能捡起来。 碎片冰凉,棱角触及掌心,尖锐的疼痛叫人思绪暂时冷静了下来。 陆鹤鸣眯眼,看向前方人影。 脚下有影子。 既不是鬼神,那便是人祸。 该死的沈小山,竟真的跑到了京城! 还混进了孟府,也不知道都往外说了什么? 几个眨眼的功夫,陆鹤鸣脑中已闪过数条念头,最后汇聚成同一个。 沈小山,非死不可。 孟令窈冷眼旁观他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起初是震惊、慌乱,还有几分恐惧。 这都说得过去,眼见已死之人出现在面前,惊骇是应当的。 然而在看到陆鹤鸣攥紧的拳头,连指节处都泛白时,孟令窈立刻意识到,不止如此。 他不止畏惧,还起了杀心。 他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人并非故去的沈玉娘,而是沈小山。 一个寻常去世妾室的弟弟,何至于要杀了他? 这一刻,孟令窈彻底相信了自己的梦境,也信了沈小山的话。 这位出身吴郡陆氏的状元郎,与温文尔雅、谦谦君子沾不上一点边,是个彻头彻尾的暴虐之徒。 一阵凉意从脊背缓缓爬起,孟令窈打了个颤,揭开真相的兴奋退去,心中后知后觉涌起逃过一劫的庆幸。 “昨日未休息好,晃了下神。”陆鹤鸣意识到了不妥,竭力收束情绪,站起身,手指扶住额头,苦笑道:“让各位见笑了。” 他看向一同装雪灯的人,脸上盛满歉意,“实在对不住,是我拖累许小姐了。” 不管信还是不信,在场都是体面人,纷纷认下了陆鹤鸣的说辞,许小姐自然也是大方谅解,又唤来奴仆收拾了冰灯碎片。 一场风波似是就此消弭。 孟令窈转身时,瞥见沈小山依旧浑身紧绷,手指死死掐进掌心,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手臂,嘴唇微动,低声道:“成了。” ——陆鹤鸣的反应,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如今这情形,她一个闺阁女子,能做的有限,要替沈家讨回公道,还需从长计议。 微微出神间,周逸之的声音响起,“孟小姐被吓着了么?” “没有。”孟令窈眨眨眼,“只是可惜了那盏莲花灯。” “莲花这会儿是来不及了。”周逸之尾音上扬,带出笑意,“不知它能否稍减小姐惜花之心?” 他手掌翻转,一只小冰灯蹲在掌心,雕的是个憨态可掬的兔子。 “还望孟小姐不要嫌弃。” 孟令窈怔愣了一瞬,而后眉眼弯弯,“我很喜欢。” 为示真心喜爱,孟令窈捧了好一会儿雪兔子,才叫菘蓝找了个盒子放起来。 转身放置雪兔子时,孟令窈忍不住挑了下眉。 不愧是素有风流之名的周郎。 众人的雪灯都装饰完毕,世子扶了老夫人来到园中,一一欣赏。老夫人乐得满面红光,为着小辈的孝心,更为了京城各家给她的体面。 挨个夸了个遍,恰好到了开宴的时候,公子小姐们要各自入席。 孟令窈正随一众女眷往院里走去时,听见另一头传来喧哗。 紧跟着是侯府世子惊喜的声响,“雁行,你来了?” 雁行,是裴序的表字。 “事务繁杂,我来晚了,还望老夫人不要见怪。” 那声音清清冷冷,叫人很容易想起冬日檐下的冰棱碎裂声。 孟令窈下意识跟从身边人的动作回身望去,只瞧见一道挺拔如修竹的背影。 反应过来后,她飞快扭回了头。 还事务繁杂? 堂堂大理寺少卿,连眼皮子底下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陆鹤鸣都漏了,也不知一日日都在忙些什么? 尸位素餐!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白羽入木 醴陵?运来的烟花在夜空中次第绽放,为今日寿辰又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真是好大的排场。”谢成玉拢紧斗篷,偏头询问孟令窈,“瞧着你像是兴致不大高,席间都没动几下筷子。” 孟令窈撇了下唇,“想着我朝还有诸多空占官位,无所作为,只知道白吃闲饭的人就胃口全无。” “?” 不论客人是否都尽兴,这场宴席仍是热热闹闹地开到了戌时三刻才作罢。 告别侯府一群人,孟令窈坐上马车,隐约嗅到身上沾染了些许酒气。想到今日又出了汗,归家后定是要沐浴的,连带着头发也需清洗干净。冬日不易干,若耽搁下去,就要误了她入睡的时辰了。 思及此,孟令窈嘱咐车夫,让他换条更近些的路走。 车夫一口应下,扬起马鞭,拐进了巷弄。 回程路上,沈小山坚持不再与女眷们一道坐在马车里。 “来时是白日不便露面,现在天黑了……”他攥着衣角,“我毕竟是男子,这样不好。” “好罢。”看他坚持,孟令窈也没再劝说。 只是这南方来的小男子对北地冬夜的寒凉还是缺了些敬畏,冻得缩成了一团,像只小麻雀似的窝在车辕上。孟令窈看得有趣,随手递过去手炉,“暖暖手。” 沈小山正欲推辞,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吁——” 车夫勒紧缰绳,厉声道:“小姐,有人拦车!” 孟令窈抬眸,已经看清了来人,陆鹤鸣依旧穿着那身光风霁月的锦袍,身后数十个护卫举着火把,火光将他温润的面容撕成狰狞模样。 来者不善。 孟令窈心下微沉,抿了抿唇瓣,未曾料到陆鹤鸣胆大至此。 她抚平衣襟褶皱,依旧端坐在车上,面露疑惑之色。 “陆大人,不知您拦住我的车驾所为何事?” “孟小姐,”陆鹤鸣拱手行礼,“惊扰了小姐的车驾实属抱歉,只是在下方才想起一桩要事。” 他目光仿佛淬了毒,直勾勾望向沈小山,“白日里孟府送大氅的丫鬟,正是陆家一直追捕的骗子。” “那骗子最善花言巧语,在吴郡便欺瞒了不少人,孟小姐可不要上当受骗。” “怎会?”孟令窈镇定道:“不过是个小丫鬟而已,陆大人怕是认错了人。” 陆鹤鸣提心吊胆了一整天,此刻已无耐性再做周旋,闻言冷笑:“是或不是,在下查验便知。” 他猛地上前,伸手就要拽沈小山。苍靛扑上去挡,被他一把甩开。 “陆鹤鸣!”孟令窈怒道:“天子脚下,你怎敢……” 话音未落,破空声骤响。 “嗖——” 一支箭矢擦着陆鹤鸣指尖钉入车辕,箭尾白翎簌簌颤动。裴序策马自夜色中踏雪而来,大理寺令牌悬在腰封上,手中长弓尚未收起。 “陆大人。”他勒马停在几步外,语气冷淡如霜,“当街劫掠官眷,触犯我朝律法第七卷十三条。” 陆鹤鸣惊得倒退半步,强笑道:“裴少卿,在下只是抓捕自吴郡逃逸而来的骗子。” “抓捕京中逃犯乃京兆尹之职,若有线索,亦可上报大理寺,竟不知何时由翰林院督察?” 裴序语调平平,并不带有诘问或是嘲讽的意味,仿佛只是在述说京城人尽皆知的事实。 陆鹤鸣一时答不上话来。 裴序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抬手示意,身后差役立即上前拿人。 “陆大人若有异议,可至大理寺申辩。” 陆鹤鸣脸色骤变,却也不敢阻拦。 若是旁人,他或还可以打出陆家的名号再做商议。 可偏偏是裴序。 眼看今日无法善了,陆鹤鸣恨恨咬牙,强作镇定道:“如此,在下只好去大理寺叨扰裴少卿了。” 一旁的简肃已等待多时了,闻言脚下一动,当即上前按住了陆鹤鸣。 进了大理寺的门,可就别想再出去了。 他面无表情攥紧陆鹤鸣的手腕,强扭至身后,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疼得陆鹤鸣龇牙咧嘴。 陆家一干人等皆被大理寺的差役捉拿,裴序翻身下马,朝孟府的马车走近。 沈小山的眼中还残留着惊惧,裴序径直看向他,语气笃定,“沈小山。” 沈小山无意识瑟缩了一下,求助的视线落到孟令窈身上,“小姐……” 听到裴序的称呼,孟令窈瞳孔微微放大,登时明白了。 这一切,他早就知道了。 孟令窈垂下眼睫,叹了一声:“沈小山,这位是大理寺少卿裴大人。”将精巧的手炉塞进沈小山怀里,她安抚道:“去吧。裴大人清正严明,会还你一个公道。” “清正严明”四个字稍显烫嘴,孟令窈语速很快,不过沈小山听清了。 裴序垂着眼,默不作声,安静等待两人交谈。 “是……”沈小山缓缓点头,跳下车辕,朝裴序身后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孟令窈几眼,眼睛湿漉漉的,活像是被赶出家门学飞的幼鸟。 孟令窈竟不合时宜的想笑,唇角无意识地牵起。 下一瞬就恢复了端庄,扶着菘蓝的手下马车,她福身,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素白色披帛随动作摇曳,宛如一缕月光落在雪上,脆弱不堪与轻盈美丽皆凝结于那薄薄一片轻纱上。 “多谢大人相救。” “职责所在。”裴序微微颔首,转身要走,却又停住脚步,“孟小姐。” 孟令窈抬头,对上他沉静的目光。雪光映照下,他的眉眼格外清晰。 “行善是好事。”他声音平缓,“但应以自身安危为先。” 这话从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口中说出,偏生是长辈般自上而下的叮咛。 叫人好像平白矮了一头似的。 孟令窈动了动嘴唇,很想反驳两句,念及裴序毕竟刚出手制住了陆鹤鸣,只微微笑,再次道了谢。 待裴序押着陆家众人走远,菘蓝才长舒一口气:“小姐,咱们快些回府吧。今夜多亏了裴……” 话没说完就收了声,她可是知道的,自家小姐一向不待见裴少卿。 孟令窈没应声,动作迅捷,从车厢柜子里翻出面铜镜,细细打量镜中的自己。 不错,头发没乱,妆容未花,连口脂都涂抹均匀。 她放下镜子,转头问菘蓝,“我刚才表现有没有不妥之处?” “啊?” 菘蓝愣了愣,很快摇头,“没有没有,小姐临危不乱,极有风范。” “嗯。”孟令窈点点头。 还好没有太落下风。 也是这会儿巷子里无人,否则裴序的诸多光荣事迹怕是又要多上一桩,而她则要成为英雄救美里的“美”。 少不得还要传出些一见倾心的风言风语,更甚者在集会里被玩笑说救命之恩应以身相许。 孟令窈想着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赶紧捧起菘蓝斟好的热茶慢慢喝了一口。 幸好、幸好…… 车外传来苍靛的小声惊呼,“嘶,好深。” 菘蓝掀开一丝轿帘缝,“做什么呢?” 苍靛举起手里的白羽箭,是方才裴序阻止陆鹤鸣动作的那一支,又指了指车辕。 车辕上留下一道深达寸余的痕迹,在无声诉说着方才的惊险。 茶水蒸腾出热气,在长睫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孟令窈眨了眨眼,不得不承认,能百步穿杨,确实比锤丸百发百中来得更震撼些。 “好大的力气。”菘蓝探头看了看,而后义正言辞,“小姐,我们该向裴大人要赔偿。” 孟令窈忍笑,点点菘蓝,“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菘蓝小声嘀咕,“弄坏了人家的东西,本来就该赔。” “就是就是,还带走了我们家沈小山。”苍靛附和,“也不知道能不能护好他。沈小山一顿要吃足足五个馒头!” 孟令窈哪里不明白他们俩是在逗自己开心,眉眼舒展,“放心吧,裴少卿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能一口道出沈小山的名字,还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这里,孟令窈无法不相信,恐怕从沈小山进城开始,这一切都尽在大理寺的掌控中了。 罢了,姑且算裴序做到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吧。 路上耽搁了一阵,回到家的时辰比预计的要晚了些许。 孟令窈爱洁,仍是坚持沐浴更衣。孟家不缺这点炭火、也不少热水,自是顺了她的意。 只是她一头长发,又极浓密,弄干要好一阵。 菘蓝用细棉布绞干水分,又拿了把小扇子慢慢扇,清淡的香气便随着风蔓延开来。屋里炭火烧得暖和,倒是也不觉得冷。 孟令窈倚在罗汉床上,刚沐浴完的脸颊泛着热水浸泡后的绯红,连指尖都透着微微粉色。 已到了她平常入睡的时候,菘蓝拨弄头发的动作又很是舒服,她双眼迷蒙,昏昏欲睡了。 忽地想起什么,孟令窈睁开眼睛,“菘蓝,白日里周逸之送的雪兔灯放在哪儿了?” 小兔子雕得颇合她心意,哪怕知道是哄女儿家的小把戏,不过么,无论如何,肯用心就是了。 “小姐放心,我放在窗台上了,外头冷,一时半会儿化不了,您明天早上还能瞧见呢。” “嗯,如此便好。” 孟令窈安心了,靠回软垫,不知不觉睡意重新拢住双眼。 睫毛动了一下,她再一次整个人坠入梦中。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二场噩梦 孟令窈知道自己在做梦,她好像浮在半空中,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看着梦里的一切。她甚至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亲。 等等、成亲了? 和谁? 她带着满腔疑惑看见自己梳着已婚女子的发髻,衣着华丽,满头珠翠。 还好,至少嫁的是个富贵人家。 却不知为何脚步匆匆,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寺院。 寺院门口牌匾上清清楚楚挂着三个大字——慈安寺。 有和尚试图拦她,被菘蓝一把挥开。 好菘蓝! 她的视线紧紧跟着飞扬的裙摆穿过重重庙宇、穿过慈安寺后院幽深的竹林,停驻在一间禅房外,裙角短暂停滞了一瞬,而后猛地推开房门。 “吱呀”一声,房门大开。 佛门清净之地,本该潜心礼佛的蒲团上,周逸之搂着个容貌昳丽的小和尚,见她闯进来,不慌不忙合拢衣襟,笑着拉她的手说:“娘子别生气,不过是解闷的玩意儿,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孟令窈胃里一阵翻涌,险些吐出来。 “窈窈?”钟夫人披着外裳推门进来,见女儿脸色苍白,披散长发愣愣坐在罗汉床上,连忙将人搂住,转头吩咐小丫鬟,“去煮安神汤。” 她见女儿回来的晚了些,特地过来看看,谁料正遇上这般场景。 孟令窈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从梦中缓过来。 “又梦魇了?” 孟令窈倚在母亲怀里,无力地挪了两下头,而后一五一十将梦境说了个干净。 钟夫人越听眉头越紧,最后重重拍案,“这些公子哥儿真是越发不像话!前有陆鹤鸣道貌岸然,后有周逸之……简直、简直混账!” 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恨不得立刻取来库房的大刀断了这狗男人的尘缘图个干净。 孟令窈一口一口喝完了安神汤,总算压下了那股恶心感。 有了陆鹤鸣“珠玉”在前,这回她对梦境的接受程度已经好了很多。 至少梦里的周逸之不曾害人性命不是? 心中涌起一阵说不上是可笑还是荒唐的情绪,孟令窈扯了扯嘴角,还分出了点心思叫来外间的菘蓝,“把那盏雪兔灯扔了。” 菘蓝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应下,“我现在就去。” 钟夫人见到雪灯,“那是何物?” “今日周逸之送的。” “那是该扔了。”钟夫人撇嘴,完全失去了兴趣,嫌恶道:“扔得越远越好。” 孟令窈依稀听到了雪灯碎裂的声音,好像她打了水漂的一百两银子。 周逸之的样子一看便知是常客,慈安寺的僧人显然也知晓内情,可见不是什么正经寺庙。 “唉。” 孟令窈叹息了一声,早知道一百两不如拿去买件首饰了。 钟夫人摸了摸女儿的头,怜爱道:“我们窈窈是有福气的,老天爷都不舍得你吃苦,才特地降下梦境示警。” “是了。”孟令窈肃着一张小脸,“所以女儿定要寻个世间顶好的夫君,才不辜负他老人家的厚爱。” “正是!” 钟夫人露出笑颜,换了话头,“还没来得及问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晚?” 提到这个,孟令窈眼睛一亮,打起了精神,将威勇侯府发生的事详细道来。 听到裴序一箭射退陆鹤鸣时,钟夫人忍不住抚掌大笑,“痛快!裴少卿的箭术我也曾听闻,果然名不虚传。说起来,我去年在宫宴上见过他,容貌气度都一等一的,勉强……” 孟令窈慢慢坐直身子,盯着母亲。 在女儿的注视下,钟夫人收了声,“……算是个男的。” “我要嫁的是能事事以我为先的人。”孟令窈轻哼一声,“裴序…隔着半个皇城我都能看出来,他那种人,眼里只有前程和家族。” 钟夫人笑着拉她坐下,取过梳篦为她通发,“好好好,咱们窈窈要嫁便嫁个痴情种。” 母亲身上又暖和又香,孟令窈伏在她膝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正院里,孟砚踏着夜色入门。 临近年下,专司祭祀礼仪之事的太常寺迎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刻。孟砚的上峰,太常寺卿项辽刚过不惑之年,正是拼搏的时候,身先士卒,日日在官署忙到深夜。孟砚比他还年轻几岁,自是羞于一到点就回家,只好跟着忙前忙后。 谁料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屋里竟然空空如也。 “老爷,小姐今儿情绪不佳,夫人去陪她了。” 孟砚对着空荡荡的床榻叹了口气,睡意全无,抱着琴谈了一曲《孤雁南飞》。 “老爷,”老仆憋着笑递上安神汤,“夫人让您早些安歇。” 孟砚接过姜汤,幽幽道:“我弹得不好吗?” “好是好,就是...太凄凉了些。” 一夜难眠的不止孟大人,大理寺同样灯火通明至深夜。 岳蒙一手食盒一手包袱进来时,沈小山正盯着墙上刑具发呆。 “换上。”岳蒙把包袱丢过去,“大人特意吩咐的。” 沈小山打开一看是套男装,耳尖顿时红了。岳蒙故意逗他:“想继续穿女装也行,我那还有套给妹妹买的石榴裙……” “不、不必!这套就够了。”小少年抱着衣服窜进里间,差点被门槛绊倒。 另一头传来嗤笑,简肃一张脸在灯光映照下白得晃眼,他怀抱卷宗,衣角沾染着些许红褐色,似是血迹,“你倒是殷勤。” “你懂什么?”岳蒙把食盒里的餐食一一摆出来,“那孟小姐真是妙人,良善不失机敏。换作别家小姐,早把烫手山芋扔出去了。” 里间传来窸窣穿衣声,沈小山探出头,声如蚊蚋,“孟小姐是好人。” “听见没?”岳蒙冲简肃挑眉,“我就说孟小姐是好人。” 简肃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道:“莽撞。”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岳蒙不死心,又凑到翻阅卷宗的裴序跟前:“大人您评评理,那孟小姐是不是人美心善?” 裴序翻阅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也没抬,淡声问:“你很闲?” “没、没。”岳蒙连忙摆手,后退几步,“我再去地牢里审审姓陆的管家。” 烛火晃了晃,猛地暗了下去,烛芯烧得太长了。仆役修剪的间隙,裴序放下卷宗,微阖双眼。 机敏与莽撞不过一线之隔。 他虽觉孟小姐的行为有所不妥,却也不会任由下属肆意评判一个女子。 只是—— 眼前莫名浮现他嘱咐时那姑娘不甘的双眼。 她大抵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也罢,非亲非故,是他多话了。 更漏滴到三更,沈小山蜷在长椅上睡着了。简肃不知打哪儿寻了张毯子,动作粗暴,直接朝人身上丢,几声含糊的梦呓从毛毯下传来,“阿姐……” “也是个苦命的。”岳蒙轻叹。 裴序搁下笔,望向窗外纷扬的雪。 该变天了。 只是一夜的光景,陆鹤鸣从京城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变为目无法纪的阶下囚。 “今日早朝,裴少卿当庭呈上陆家强占民田、草菅人命的罪证,连那陆鹤鸣逼死沈家几人的案子都翻出来了!圣上震怒,当即革了陆家一派的职,陆鹤鸣也被押入大牢候审!” 孟砚眼下青黑,神采却飞扬得很。 孟令窈放下茶盏,几滴茶水溅在手背也顾不上了,“当真?” “自然是真的,人证物证俱在,陆家无从抵赖。”孟砚捋着胡须,感慨道:“到底是窈窈生而不凡,竟有梦兆预警……” 他从袖中摸出龟甲,“待为父为你卜上一卦,瞧瞧是不是哪家的小神仙拖胎到我家。” “去去去。”钟夫人压下他的手,“胡诌什么,窈窈上辈子自然也是我的女儿。” 孟令窈笑着点头。 瞧她露出了笑脸,孟砚也笑了,他轻咳一声,凑到夫人身边,压低嗓子,“夫人,窈窈如今已然心情大好,今晚...夫人总该回房睡了吧?” 孟令窈“噗嗤”笑出声,“好哇,图穷匕见。” 钟夫人拧了把女儿的脸颊。 不欲再打扰父母亲,孟令窈识趣地道了别。 接连几日,人未出门,外头的消息却是一趟一趟地传进来。 “原来陆家京中府邸的奴婢隔几日便要换一批,个个深受其害,好几个原先不敢张扬的小丫头如今都一齐去状告陆鹤鸣了。当真是人面兽心!” “陆家岂止他一个,前头威远侯府旁支的姑娘嫁去了陆家,算起来还是陆鹤鸣的堂兄,不仅养外室,还纵容宠妾肆意欺压妻子。可见是家风不正!” “还有还有,先前因陆鹤鸣常去特地改名‘状元楼’的酒馆,现下毁得肠子都青了。” …… 孟令窈听完了所有消息,心下松了一口气。 如此,陆鹤鸣算是完了,亦不会再有第二个沈玉娘。 前头派往吴郡探查的人风尘仆仆赶了回来,他们这一趟查出了不少东西,只是还没到京城,陆家已然轰然倒塌。 实在是世事无常。 “你们此番辛苦了,去找管家领赏钱。马上过年了,都在家中好生休养吧。” “多些小姐恩赏。” 为首的仆人接过批赏银的条子退下去,苍靛自外间匆匆赶来,“小姐,沈小山来了。” 沈小山跟着门童进来,他换了身干净的靛蓝布衣,一见孟令窈,立刻跪下行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大礼。 “快起来。”孟令窈扶额,摆手示意苍靛快些扶他,“在大理寺一切可都还好?” “一切都好。” 菘蓝接了话,“可不是好嘛。这些天都不回来,还当你是忘了我们呢。” “岂会岂会。”沈小山手忙脚乱,从怀中掏出块碎银子,双手奉上,“我还欠小姐银子没还。” 孟令窈疑惑,“你哪儿来的银子?” “托小姐的福,我在大理寺寻了差事,这是预支的月银……” 孟令没有接,“你初来京城,这些钱留着打点用度。”她见少年眼眶发红,又温声道:“好好当差,有什么难处就来寻我。” 起初帮他是存了些私心,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又怎会没有半点感情? 沈小山抹了把脸,重重点头,又与菘蓝和苍靛各聊了好一阵才离开。 这一次,他未曾再回头。 送走沈小山,孟令窈又懒懒地倚回窗边,两场噩梦算是断了她两桩姻缘,哪怕是躲过了灾祸,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连最爱的胭脂水粉都提不起劲摆弄。 “小姐。”门房快步送来信笺,“是谢小姐的信。” 撒着金粉的信笺上,谢成玉字迹龙飞凤舞,“温泉水滑养凝脂,年前不多加养护,正月里如何艳压群芳?” 孟令窈轻“啧”了一声,当即拍板,“收拾行李,明日出发!”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温泉偶遇 马车吱呀转了近小半日,方才抵达城外的青鸾山。这一带风景秀美,又点缀着大大小小数口温泉,京城许多豪富贵族都在此地置了别院,听闻位置最佳的几处尽数归了皇家。 谢成玉的别院也在其间,谢家是真正的世家大族,绵延数百年,底蕴深厚,这样的好地方自然不会放过。这座别院便是谢成玉今年的生辰礼之一。 “可算来了!叫我好等。”孟令窈刚下马车,就被美人扑了个满怀。谢成玉挽着她往庄子里走,“我特意让厨子备了银鱼羹,用的都是太湖运来的新鲜银鱼,最是鲜甜。” 踏上几级青石台阶,孟令窈望见不远处山腰飞檐翘角,朱漆廊柱在林间若隐若现。谢成玉顺着她视线看去,“那是长公主的别院,这几天长公主也在。” 孟令窈眉心微蹙。 “莫烦忧。”谢成玉似是知道她的心思,随口道:“我前日到,还没来得及去拜访,那边先遣人来送了两篓蜜桔,说是让我们小辈自便,不必拘礼。” 看来长公主也不耐烦出来游玩还要应付旁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弯了弯唇角。 用罢午膳,谢成玉带孟令窈在庄子里绕了一圈,地方不算宽阔,胜在清幽雅致。尤其是一眼汤泉,建在竹林深处,用整块汉白玉砌成池子,黄竹屏风围出氤氲天地。 孟令窈眼眸明亮,对这一趟旅程又骤然生了许多期待。 长发用玉簪挽起,孟令窈浸在温泉水中,芙蓉花瓣浮在水面随波纹打转。池底铺着鹅卵石,侍女跪坐在池边为她捶肩,另有两个小丫鬟捧着银盘,里头摆着蜜桔和蜜渍梅子。 “如何?”谢成玉趴在池边,脸颊被热气熏得绯红,“这水引自地下热泉,我特意让人在兑了你先前赠我的茉莉露。” 孟令窈掬起一捧水,晶莹水珠从指缝漏下,在纤细的锁骨处积聚成一汪小小的水潭,“奢靡太过,当心御史台参你爹一本。” “哪里参得到我?”谢成玉满不在乎地掰开一瓣蜜桔,“顶上风景最佳,温泉水最好的那座宅子,就属……” 她话未说完,抬手指了指天。 暮色渐沉时,两人换了轻便的襦裙,倚在临水的轩榭里对酌。谢成玉忽然撑着脸凑近,手指轻轻点了点孟令窈的脸颊。 孟令窈没有躲开,只疑惑问:“做什么?” “我摸摸看是不是热的,怎么越瞧越像我祖母最宝贝的那尊羊脂白玉像。” “……” 这厮夸人的说头当真是越来越多。 不过—— 好听,爱听。 会云,多云。 孟令窈轻抬下巴,“摸也摸了,不知谢小姐作何评价?” “触手生温,尤胜那尊玉像。”谢成玉的溢美之词张嘴就来,“我看唯有裴家那块家传的玉佩方可媲美。” 孟令窈斜了她一眼,谢成玉立刻话锋一转,“如今的好玉料越来越少,但想来周家的藏宝阁里是不缺的。” 孟令窈轻抿了下唇,喉间的桂花酒都有些难以下咽了。 “怕是无福消受。” 谢成玉面露疑惑,“那日在威勇侯府,我瞧他很是殷切……” “我父亲说,桃花眼不好,多风流。”孟令窈转着酒杯,一本正经道:“我可不耐烦应付那些红颜知己。” 谢成玉眨了眨眼睛,这一句话,她连一半都不信。 只是男人么,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这个不行还有下一个。 识趣地转了话头,谢成玉道:“我叔父前些日子寄来家书,说北漠如今时局安稳,或许年后将归京。” 谢成玉叔父由圣上亲封为镇北大将军,常年率军镇守北漠。只是不知为何提起了他,孟令窈思绪转了几圈,从角落里翻出了个名字。 “那赵诩岂不是也快回来了?” “正是。” “他妹妹每每见了你,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谢成玉学着赵如萱翻白眼的样子,“定是嫉妒他兄长临走前还跑来看你。” 孟令窈轻笑出声。竹帘忽被夜风掀起,带进几片枯叶。她伸手去接,腕间玉镯滑到一半,露出截雪白小臂,“我连赵将军鼻子眼睛生得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她倒记了三年仇。” 她自小就生得好看,也知道自己生得好看。从小到大,示好的公子哥不计其数,赵诩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还是一个一走就是三年,且归期不定的人。 难道因为他一句“等我”就枯等三年吗? 她又不姓王。 谢成玉痴痴看着眼前女子,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这幅薄情的样子也甚是好看。 - 在谢家别院的日子很是悠闲舒适,白日里同谢成玉一道赏雪烹茶,读些京城时兴的话本子,再对其中诸多妄想批判一番,夜里泡罢温泉睡个沉沉的好觉。 清晨,孟令窈对镜梳妆时,拿起脂粉又放下,已然十分白里透红,再涂抹就多余了。 昨儿夜里谢成玉多饮了几杯酒,此刻犹未醒来,孟令窈便披上白色裘衣,带着菘蓝外出散步。来了几日,她一直待在庄子里,还不曾出过门。 门房瞧见她们要外出,指了指东方,说有一道小瀑布,因地气温暖,严严冬日也不上冻,可去一观。 总归无事,孟令窈随着他指的方向慢慢向前走,山间空气清冽,树木苍翠,景致极好,不知不觉就走了好一阵,渐渐能听到水声潺潺。 孟令窈加快步伐,走出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一道白练自山间倾泻而下,激起水花如碎玉。底下一口深潭,许是因为水温正好,还有几尾红鲤游动。 主仆二人凑近看鱼时,一团雪白忽地从眼前窜过。 “是兔子!”菘蓝惊喜地低呼。 孟令窈玩心乍起,提着裙摆悄悄靠近,那兔子也不怕人,蹲在青石上抖着耳朵。她刚要伸手,破空声骤然撕裂寂静。 “嗖——” 箭矢擦着她鬓角飞过,深深扎进兔子后腿。孟令窈瞳孔蓦地放大,踉跄后退,绣鞋踩到溪边青苔,整个人跌坐在地,藕荷色裙裾上也沾染了些许水渍。 “什么人?”菘蓝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 马蹄声由远及近,为首的女子勒住缰绳,湖蓝色骑装衬得她身姿干练。孟令窈仰头望去,正对上长公主垂下的目光——那是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威仪,五官雍容端方,眼尾的几缕细纹丝毫不损其容颜,反而更显出岁月雕琢的从容。 “可有受伤?” 孟令窈连忙起身行礼,“参见长公主,臣女无碍。”眼角余光瞥见后方黑马上的人,竟是裴序,正侧头望着远处山峦,仿佛那光秃秃的石壁突然生出朵花来。 孟令窈忍不住暗自咬牙,又是他! 这人怕不是命里带金,回回遇上他总是碰见利器。 长公主利落下马,快步扶起她,“没事就好。”她语带歉意,“远远瞧着一片白色,只看到了兔子,没想到险些伤着孟小姐。” 注意到小姑娘脏了的裙摆,长公主解下斗篷裹到她身上,“本宫的别庄就在前头,去换身衣裳。” 说着她摇了摇缰绳,竟是要亲自带孟令窈同乘一匹的模样。 孟令窈眉心一跳,正要推辞,女侍卫开了口,“殿下,还是我来吧。” “嫌本宫骑术不如你?”长公主挑眉,女侍卫默默退了回去。 孟令窈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多谢长公主厚爱。” 腰间一紧,她整个人已被带上马背。 长公主身上有极淡的苏合香气,孟令窈母亲素日也喜苏合香,此刻与长公主同乘一骑,莫名心中安定了三分。 黑马突然打了个响鼻,裴序策马跟上,“殿下,臣……” “你跟着便是。别忘了我的兔子。”长公主抖开缰绳,马匹小跑起来时,孟令窈听见身后传来几声压抑的轻咳。 兔子…… 孟令窈缩在裘衣里,领上雪白的风毛将她巴掌大的脸颊藏了半些,她只觉得此刻,自己也像一只被俘获的兔子。 长公主骑术极佳,在山路上亦是如履平地。孟令窈的三分心安很快变成七分,紧绷的神经慢慢舒缓,思绪也不由分散开来。 当今圣上与长公主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长公主是先帝最为宠爱的长女,又与圣上亲厚,十几年前嫁给裴氏一位风姿出众的嫡子。二人琴瑟和鸣,感情甚笃。孟令窈记得,母亲曾说过,那时候的长公主是全京城所有女眷最艳羡的存在。 只是好景不长,十年前,裴驸马在西南战事中意外身亡。 时下并不讲究前朝贞节牌坊那一套,朝廷甚至明文鼓励女子二嫁,更别说长公主如此金尊玉贵的身份。坊间传闻,裴老夫人曾亲自登门劝长公主改嫁,只是如今已然过去了十年,长公主仍是孑然一身。 那位裴驸马是裴序的伯父。孟令窈以前就听说过,裴序与这位伯父感情深厚,长公主膝下无儿无女,待他如亲子一般。 如今看来,传闻也有不全然是假的时候。 长公主的别院占地广阔,隔着一段距离便能看见院墙绵延,望不到边界。 不知其中该是怎样琼楼玉宇。 心里这般想着,入了门,孟令窈仍是规规矩矩垂着眼,听从长公主安排,跟随府里的姑姑朝一处小院走去。 应是专门用来放置衣衫的房间,屋里摆着许多箱奁。 “这些衣裳都是长公主不曾上过身的。” “孟小姐身量高挑,穿长公主的衣裳正合适。不知您素日喜欢什么样式?”姑姑笑容和善,视线上下打量了孟令窈一圈,开口询问。 “臣女萤火之辉,怎敢与长公主相较。”孟令窈谨慎道:“姑姑做主就好。” 姑姑又看她一眼,走了几步,从靠里的箱笼中取出一件烟青色宫装,“您气质出众,这一套勉强可以相配。” 这条裙子颜色素净,唯有裙摆和袖口处绣着莲花纹,是不会出错的衣衫。 孟令窈心下缓了缓,正要伸手接过,门外传来一道女声,敲冰戛玉似的,若是盛夏时节,听着应是很消暑。 “我记得前些年做了一套胭脂红绣海棠的衣裳,更衬她。”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山路难行 长公主既发话,姑姑立时找出了衣裳。 甫一从箱笼中拿出来,孟令窈霎时间觉得屋里都更亮堂了些许。 是有“寸锦寸金”之称的云绫锦,染成恰到好处的红,犹如美人唇瓣上的一点胭脂,金线绣成朵朵海棠,光华璀璨,华美至极。 “换上我瞧瞧。” 孟令窈应了一声,依言换上。 她很少穿这样艳丽的颜色,太过厚重,难免显得不够飘逸,少了几分世人追逐的出尘脱俗。 但站在铜镜前,孟令窈几乎挪不开双眼,不得不承认,长公主的眼光甚好,衣服也甚好。 她认真思索着,往后裁制新衣时,要加入这类颜色。哪怕不穿出去,自己瞧着也高兴。 长公主光明正大欣赏镜前的少女。 太常寺少卿孟砚之女,孟令窈。 京城的小辈太多,她并不是每一个都有印象,眼前的姑娘算一个。和如今大部分姑娘差不多,喜好穿仙气飘飘的广袖白裙,不过她生得好,乌发雪肤,身段窈窕,在一片白茫茫间,也很是出挑。 许是上了年纪,现下越来越喜欢鲜亮些的颜色。于是一时兴起,叫人拿了这件衣裳,不曾想比她想象中还要合适。 长公主满意点头,“不错。” 孟令窈也很满意,脸颊微红,双眸晶亮。她与长公主的接触不多,只在几次宴会上见过,但从方才来看,长公主行事作风干脆利落,她也没说什么谦虚客套的话,盈盈行了礼。 “都是长公主眼光好,叫我沾了光。” 长公主笑了声,又邀她去喝茶。 喝茶的地方在一处观景亭,孟令窈随长公主到达时,亭中已有人煮茶。裴序坐在其中一方竹凳上,一身分外扎眼的绯红色广袖宽袍,衬得人面如冠玉,神情却是清冷淡漠的,让人平白想起落了雪的红梅。 见到两人前来,裴序起身,规规矩矩给长公主见礼,而后朝孟令窈拱了拱手。眼睛始终朝下,未曾多看两位女眷一眼,有礼有节,挑不出毛病。 孟令窈同样回了礼,面无表情移开了视线,垂眸盯着自己同样红色的衣袖,莫名觉得,兴许不是他喜欢红色。 喜欢红色的另有其人。 好看的人总是叫人心情愉悦,若是成对出现,这种愉悦还能再翻一倍。长公主心情颇好地落座,敏锐地发现,孟家的小姑娘坐在了离裴序最远的位置,脸上也不是什么常见的羞涩,而是,淡淡的? 比她的大侄子还淡上那么一点。 有趣。 就她所知,裴序在京中可是广受欢迎,连她这里都收到了不知多少明里暗里打听婚事的口信。 原来也有人瞧不上他。 唇角勾起一抹兴味的弧度,长公主端起茶盏,“茶已烹好,孟小姐莫要拘礼,尝尝可还喜欢。” “长公主的茶定是极好的,托了那只兔子的福,我今日算是有口福了。” 孟令窈高高兴兴捧起茶盏,口中品到了熟悉的松木香气。心下暗道,长公主还真是专情。 “近来京城似是很时兴用松树上的雪水烹茶,还是从本宫府上传出去的喝法。”长公主仿佛觉得很有趣,不紧不慢地分享:“其实那日是意外,只是府上一位客人道,连古籍中都有此记载,松香雪水与鹿肉最是相宜,倒让本宫侥幸风雅一回。” “说是《山家清供》中所记。”伺候在一旁的姑姑笑着补充道。 “《山家清供》?” 裴序抬眼看向煮茶的小炉,沉吟数秒,笃定道:“书中不曾有此说。” 孟令窈猛地攥紧了手中茶碗,稍顷,慢慢松开,耳尖却悄无声息蹿上一抹红。 好,这是他们的第四次过节。 她垂着眼,默默又记了一笔。 长公主眸光微动,轻抿了一口茶,什么也没说,唇角弧度莫名又上扬了一点。 姑姑愣了愣,回神后道:“奴婢粗笨,许是记错了。” “错就错了,总归不是什么大事。”长公主云淡风轻地揭过了这一茬。 孟令窈将视线转向亭外,试图寻些新的话题。 亭子建在高处,能将整个别院尽收眼底。出乎意料的是,这别院里没有精致的亭台楼阁,反倒有一大片演武场,箭靶和兵器架整齐地排列着。 “殿下这里很是别致。”她斟酌着用词。 长公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闲来无事练练手,城里拘束,不如这里自在。” “确实如此。”孟令窈赞同点头,“臣女外祖家也设了练武场,几位表兄小时还好,长成后总嫌地方太小,施展不开身手。” “是啊。在长公主府,箭靶置多能有十丈之远,这里却能放在三十余丈外。”还可外出寻些移动的靶子。 念及方才吓得跌倒在地的小姑娘,长公主体贴地没说后半句。 “难怪殿下箭术如此精妙。”孟令窈恍然,“原是日日勤练之效。” 长公主玩笑道:“当着雁行的面,本宫可不敢应了这句‘精妙’。” 裴序一板一眼,“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长公主轻轻“啧”了一声,应是在说“无趣”。 话说到这里,若是不接就不大合时宜了。 孟令窈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笑容无可挑剔,“臣女也曾听闻裴大人箭术高超,有百步穿杨之能。” 裴序又欲说些什么,长公主直接打断了他,“哪里就值得这么夸了?他们男儿理应会这些。” “孟小姐会射箭么?” 孟令窈摊开双手,眼睫垂着,显露出几分自然的羞涩,“小时候学过几天,手心磨破了皮就放弃了。” 微凉指尖忽然触到她掌心,孟令窈惊得睁大了眼睛。 犹嫌不够似的,长公主又捏了两把,赞同道:“这样娇嫩的手,确实不该受这份罪。” 长公主动作突然,裴序也下意识投来了注视,目光在那双手上停留了一瞬,被一捧雪似的白刺了眼睛,随即移开。 孟令窈话语险些磕巴,“……臣女生性惫懒,长公主见笑了。” 长公主于是很配合地又笑了几声。 她今日笑容格外多,连煮茶的姑姑都注意到了,几次侧首看她,眼神柔和又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长公主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不似大多皇室女眷一般,看起来再是亲和,骨子里仍透着高傲。同她交谈时,孟令窈好几次想起母亲。 她母亲出身将门,自小爱舞枪弄棒,大抵是长公主也喜好练武,因而性格中有相似的疏朗,不拘小节。 不知不觉聊了好一阵,多是两位女眷说话,裴序更像是长公主安置在亭子一角的装饰。 抬头看了看天色,孟令窈起身告辞。 “是不早了。再不回去,谢家丫头怕是要以为你被山里的豺狼叼走了。” 吩咐人装了整整两食盒点心并一些新鲜果子,长公主随口道:“本宫年纪大了,不爱吃这些。你带回去。”又转头对裴序道:“山路难行,你送令窈。” 裴序微微颔首。 孟令窈眼睫轻颤,愿意当然是不愿意的,但长公主一番好意,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她福了福身,“多谢长公主…多谢裴大人。” 出门时,孟令窈只带了菘蓝。 回程时,带了一马车的吃食并一位骑马跟在一旁的裴少卿。 她坐在马车里,斜倚车窗,拖着腮思索,莫不是她才是出门打猎的那一个? “小姐。”菘蓝压低嗓音,凑过来,“您说沈小山在大理寺能做什么活?他个子还没长成呢。我听人说过,若是小时候做重体力活,会长不高的。要不要……” 她抬手指了指马车外,“问问这位?” 孟令窈点点头,菘蓝说的在理,沈小山眼下也就跟娇小的女子一般高,还不及她,是该仔细些。 坐直身子,孟令窈垂眸理顺起了褶子的衣带,又叫菘蓝上下看过,确认没有一丝不妥后,她轻轻扣了扣窗棂,从提花帘后探出一张脸,“裴大人。” 裴序摇晃缰绳,黑马靠近了马车些许,“孟小姐有何事?” “我有一事想向裴大人求解,不知沈小山现下在大理寺作何活计?” “沈小山会识文断字,如今在协助做文书记录。” “他如今不过十三岁。”有求于人,孟令窈笑容很是诚恳,眼瞳漆黑,一点不错地望着裴序,“还请裴大人……稍作照拂。” 声音放得又轻又软,恍若枝头积雪随着风一丝一缕飘散。 这招一向好使,鲜尝败绩。上回这般,表兄愣是把外祖那柄视若珍宝的古刀带出来,由她把玩了好一阵,被打得满院子跑也没供出她来。 思及此,她唇畔笑容愈发真诚。 裴序偏过头,直视前方道路,“他已十三岁了,能孤身从吴郡赶到京城的人,不该被当孩童看待。” 孟令窈咬咬唇,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她心头火起,语气也谈不上好了。 “裴大人自是有好谋算,让一个孩子从吴郡独自逃到京城,若是有个闪失……” “陆家的眼线遍布官道。”裴序仍是不疾不徐,“混在流民中反而安全。他身上留有大理寺的暗记,沿途都有人暗中照拂。” “且,他在外头,陆家才更易露出马脚。” 孟令窈攥着帘子的手松了松,“为何不早说?” 裴序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 孟令窈也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实在有些无理取闹了,她先前不曾问,也不是裴序的上峰,裴序没有必要同她交待一切。 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她重新挂上笑,正要开口—— 一侧车轮突然陷入泥坑,车身猝然一晃,孟令窈扶住窗棂,裴序几乎是同时伸手稳住了车窗,两人指尖在雕花木框上堪堪相碰了一瞬。 是与方才长公主的手截然不同的温热,似有一层薄茧,孟令窈怔了怔。 裴序已迅速收回手,仿佛被烫着一般。 孟令窈回过神,一阵莫名的情绪翻涌,很快被紧随而来的愠怒掩盖。 好哇,怎么这厮好像很嫌弃? 真是、真是不知好歹! 她这可是每月都要花上数十两银子悉心养护的手! “小姐对不住,积雪盖住了,小的没瞧见土坑。”车夫的声音带着慌张。 孟令窈坐直,手指攥紧帕子,回道:“无事,后头仔细些便好。” “是是,小的一定仔细着。” “当心。”裴序留下一句嘱托,拍了拍马背,那匹神骏的黑马悄无声息行至马车前方。 孟令窈丢开轿帘,心想,他最好是对车夫说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回礼 后半程一路无话,好在马车脚程不慢,很快抵达谢家别院。 “孟小姐,”裴序的声音平静无波,落进车里,“谢小姐的庄子快到了。 孟令窈动了动嘴唇,依旧是一把轻软的嗓子,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多谢裴大人相送。” 裴序轻扯缰绳,黑马放缓脚步,“受长公主所托,孟小姐不必客气。” 孟令窈没忍住隔着帘子瞪了外头的人一眼。好像谁稀罕同他扯上关系似的,用得着撇得这么清吗? 马车停稳,她迫不及待扶着菘蓝的手下车。 行至裴序身旁时,她又刻意放慢步伐,用手帕擦了擦指尖,而后随意递给菘蓝,缓声道:“帕子脏了,好生清洗干净。” 菘蓝并不知晓车窗沿上那短暂的风波,闻言干脆应了。 裴序安静伫立在马车旁,恍若什么也没瞧见,只是握着缰绳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紧。 谢成玉就站在几级青石台阶上,眼睛亮得惊人,一会看看裴序,一会儿又看看不知为何换了身衣服的孟令窈,半晌才回过神。 轻咳了一声,压抑住几步跳下台阶的欲望,她收紧脚步,飞快靠近,匆匆行了礼,“见过裴大人。” 不待裴序还礼,她立刻转向孟令窈,“窈窈,你去了哪儿?怎么还……” 雌鹰一般的视线紧紧盯着她一身截然不同的衣服。 孟令窈微笑,“外出时不慎弄脏了衣裳,幸得长公主相助,还请了裴大人送我归家。” 谢成玉长长地“哦——”了一声,笑眯眯道:“如此,真要多谢长公主慈心。” 她深深看了孟令窈一眼。孟令窈明明白白品出了其中“稍后再老实交代”的含义,心下轻轻叹了口气。 以一句“改日定要上门好好谢过”结束了寒暄,两人目送裴序离开,绯红衣衫在风中翻飞,很快消失在路尽头。 不待她开口,孟令窈先发制人,“容我回去换身衣裳。” 谢成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换什么换,多好看。” “好看得——”她顿了顿,才幽幽道:“方才我站在上头瞧着,还当是谁家新婚的小夫妻一道回门了。” 谢成玉虽出身谢氏,自小受着最顶尖的贵女教育,但随谢家那位老太公住在金陵多年,深受其影响,性情远比京城的闺秀更洒脱开朗,也口无遮拦得多。 孟令窈自她三年前归京就与之相识,原以为早已习惯她的行事作风,此番还是惊得睁大了眼睛,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这句话可比长公主那支飞来横“箭”更吓人。 她才不愿同裴序扯上关系。 眉头紧蹙,孟令窈扭头对谢府丫鬟道:“快寻些艾草来熏,山中精怪多,你们家小姐怕是中邪了。” 丫鬟愣住,无措地看向自家小姐。 谢成玉朝她摆了摆手,笑倒在孟令窈肩头。 她如何不知好友的心思,小姐们提起裴序,孟令窈从不参与讨论,还每每顾左右而言它,转移话题。 只是这样好的机会摆在面前,谁能忍住不抓紧逗一逗友人? 实乃人之常情。 笑够了,她终于直起身,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你方才那话说得真有孟少卿的风范,可见家学渊源。” 孟令窈一言难尽地瞥了她一眼,并未觉得有被夸到。 “罢了罢了,不逗你了。”谢成玉挽上她的小臂,“快些回去吧。我差人熬了姜汤,你在外头待了这么久,别冻着了。” 孟令窈轻轻“嗯”了一声,往屋里走去。 长公主送来的吃食摆了满满一桌,谢成玉从中挑了一块荷花酥,用罢,擦拭唇角,又品了一口茶,道:“窈窈,我怎么觉着,你像是去长公主府打秋风了?” “长公主很是和善。”孟令窈想了想,“兴许是对我今日受惊的补偿。”毕竟她母亲亦是如此,每每哄她便是亲自下厨做一碗糖蒸酥酪,平日里都是嫌烦不愿动的。 “是么?”谢成玉对长公主也谈不上熟悉,只是从家长长辈处多少听说过一些。 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曾经也是张扬肆意,烈火一样的性子,可自驸马去世后,便如湖水冰封,彻底地沉了下去。 偶尔宴席上碰见时,也是疏离有余,谈不上和蔼可亲。 “长公主如此客气,我们虽是小辈,也不好一直平白受着,该想想回礼才是。” 孟令窈想到那身灿若烟霞的衣裳,认真点了点头。 翌日,两人回礼刚刚收拾妥当,那头又来了新的物件。 “这是刚猎来的山鸡和野兔,长公主特地交待送来,给二位小姐尝个新鲜。”来人分明一身侍卫打扮,衣饰精良,却一手野鸡一手灰兔,背上还背了个大箩筐,活脱脱一个山中猎户。 “多谢长公主,外出打猎竟还惦记着我们。”谢成玉一副受宠若惊的摸样,招了招手,示意小厮拿好野味。 孟令窈打量着两只猎物,“山鸡配这时节的笋炖汤最佳,兔子生得肥硕,适宜烤着吃。”她唇角上扬,“定不辜负了长公主美意。” “二位小姐喜欢便好。还有一物,”侍卫抬手取下背筐,从中拎出一只雪白的狐狸,收拾得很干净,唯有后颈一处箭伤,一击毙命。 “这皮子保存完好,天气寒冷,二位小姐可拿去做个护手。” “这样好的毛色,真是难得。”谢成玉伸手碰了碰,指尖陷进雪绒似的皮毛里,感叹,“长公主如此厚爱,倒衬得我的礼物愈发上不得台面了。” 她使了个眼色,婢女走上前,递上一个精致的小翁。 “我这里也无甚稀奇的东西,唯有前年以院中青梅酿的一坛酒,许是那年日光雨露甚好,梅子也长得格外好,酒水还算有些可取之处,望长公主不嫌粗陋。” 孟令窈也适时献上了自己的回礼,是今晨方作好的一副画。 侍卫小心翼翼收好两样东西,抱了抱拳,利落上马。 不多时,两位小辈的回礼均完好无损地呈到了长公主面前。 侍卫一字不落地禀报了二人的应答。 长公主听罢,笑道,“她倒是会吃。那就听她的,余下的那只野鸡拿去炖汤,几只兔子都烤了吧。” 姑姑自是没有不应的,立刻吩咐了下去。 视线扫过案几上的东西,长公主打开酒坛,酒香清冽,色泽金黄,赞了一声,“好酒。”当即拍板,“今晚便饮此酒。” 放下酒,拿过帕子擦拭干净手,她才朝画伸出手。 画卷徐徐展开—— 画中女子身着湖蓝色骑装,骑在白马之上,搭箭挽弓,眉眼间的凌冽之气几乎要从纸上跃然而出。 裴序刚经过廊下,就听见屋里长公主的声音,“雁行,你观这画如何?” 裴序调转脚步,踏入暖阁中,端详片刻,回道:“形神皆备。”他望着画中神采飞扬的长公主,一时竟有些恍惚。 “奴婢听闻孟小姐丹青师从谢大家,名师出高徒,果真如此。” 裴序眸光微动,目光掠过画作一角,那里用极浅淡的墨色晕染出一团圆润,是只兔子。 “本宫瞧着是青出于蓝胜于蓝。”长公主轻抚过画中弓弦,“佩芷,好生收起来。” “嗳。”佩芷应下。 “有人做好事不留名,只能两手空空,什么回礼也没有了。”赏玩过两个小丫头的礼物,长公主转头调侃。 裴序脸上没什么情绪,“殿下心系晚辈,理应得来尊敬。” 长公主撇嘴。 “那白狐毛色甚好。可惜我到底是老了,眼神也不如从前,今日竟没瞧见树丛里的白影,”长公主点了点他,“倒叫你抢了先。” 裴序垂眸,“侥幸而已。” 长公主看他这“宠辱不惊”的样子就觉着牙疼,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这人赶紧走,别杵在自己跟前碍眼。 裴序一丝不苟地行了礼,离开。 身后隐约传来几句女子的声音。 “他这性子,也不知道以后哪家姑娘受得了。” “殿下,裴大人这是性情沉稳,端方有礼。” 紧跟着一道嫌弃的“啧”。 裴序眼神微不可察地柔软了些许。 檐角积雪被风吹落了一片,他不知为何,几乎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接,冰凉雪花霎时间在掌心化作水痕。 那日指尖相触的温度仿佛还留着,仿佛被火灼了一般,他手指蜷缩,飞快收回了手。 他眉心微拢,心下暗叹。 太失礼了。 - 夜深人静时,佩芷替长公主卸下金钗,“殿下许久没这般开怀了。” 她跟随长公主多年,从小丫鬟到如今也被唤作姑姑,自然看得出来,这几日的欢喜不作假。 铜镜映出眼角细纹,长公主勾了勾唇角,“鲜活的小姑娘,看着都叫人欢喜。” 她忽然想起什么,“查出来了么?那日在府里,说松香雪水最配鹿肉的是……” “正是孟小姐。”佩芷笑道,“奴婢打听出来了。” 她将那日暖阁里的交锋一字一句娓娓道来。 “如此,竟是她现编的?”长公主扶着额角轻笑出声,“怪不得昨日杯子都快叫她捏碎了。” “都是雁行之过。” 长公主下了最后的论断。 窗外又飘起细雪,裴序立在窗前,莫名打了个寒颤,顿了顿,他抬手合上了窗。 微薄雪光透过明纸映入屋内,宛如笼上了一层月色。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拒收 家中的信来了几趟,孟令窈推无可推,满怀不舍,终是收拾好了行囊。 再不归家,钟夫人怕是要连夜赶来青鸾山捉拿她了。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孟令窈一路嗅着甜蜜的香气进城,为着灶王爷能少说几句坏话,各家都使出了招数。 刚绕过影壁,就听见母亲在厅里训话,“今日在佛龛前摆蜜供的是谁?摆歪了也瞧不见么?老爷好性,你们就这般敷衍了事。当真是不像话!” 管家的婆子主动站出来,“回禀夫人,是干活的小丫头年纪轻,办事不利索,并非是有心如此。夫人莫要见怪,奴婢日后定会好生调教。” 钟夫人顺势又敲打了一番。 过年往来客人繁多,下人们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年年都有这么一遭,母亲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给府中奴仆醒醒神。 孟令窈放轻呼吸,踮起脚尖,意图绕过这片是非之地。刚走了两步,身后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 “站住——” 孟令窈停下,站定,转身,眸中满盈笑意,甜甜蜜蜜地唤道:“母亲,我回来了。” “唷,我当是谁,原是孟小姐,还以为你出去这么些日子,早忘了孟府的门朝哪儿开了。” “哪儿能啊,女儿心里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母亲,想得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 语气倒很是真诚,只是脸颊白里透红、眉眼又轻快灵动,实在是无甚说服力。 钟夫人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小没良心的。” “母亲息怒。”孟令窈笑盈盈地蹭了蹭,挥手示意丫鬟婆子们都退下去,从怀中摸出只护手,“您瞧,白狐皮的护手,试试吧。” 钟夫人板着脸不接,“哪儿来的?” 孟令窈拉过母亲,将雪白的护手套上去,三言两语交待了经过,“……成玉一向不爱素净的颜色,都给了我,咱们娘俩一人一只,正好。” 钟夫人摸着柔软皮毛,到底没绷住笑,“长公主一片好意,倒叫你拿来讨我的好。行了,坐了许久的马车,也该累了,回去好生歇着。” 孟令窈正要应下。钟夫人又补了一句,“明日几间铺子的管事都会来,你帮着招待。” 笑容顿时垮了下去,孟令窈还想撒娇,“母亲……” 钟夫人已扭过头,俨然是没有任何商榷的余地。 维系偌大的府邸,只靠孟少卿的俸禄显然不够,府中的铺子、田庄都是必不可缺的进项。 孟令窈知道轻重,翌日一早便收拾妥当,带着苍靛往前院去,几位管事都等候在此。 角落的炭盆烧得噼啪响,更衬得屋里寂静无声,连汗珠子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孟令窈翻着酒楼账册,突然“啪”地合上,目光锁定左侧一人,“陈管事,这时节的鲜笋,市价至多不过五十文一斤,你这账上怎么记的一百二十文?” 陈管事脸上横肉颤了一下,擦着汗辩解,“小姐有所不知,今冬雪大,山路难行,贩笋子的农户一应都涨了价。” “是么?”她尾音向上卷起,轻柔缱绻,落在几个管事耳中,却与魔音无差。 “那河鱼呢?今年水草丰美,鱼获更胜以往,酒楼进价却翻了一倍不止。”孟令窈冷声质问,“更别说酒水进出差了足有四十坛,你当我是瞎子不成?” 陈管事扑通跪下,“实在是生意难做……” “陈管事忘性大,去年也是这般说辞。” 去年,钟夫人带着孟令窈一道看账册,那时候,她就私下告知女儿,聚香楼的账册有些不对。 水至清则无鱼。手下人偶尔捞些油水,只要不太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却不想有人不知悔改,变本加厉。 她微扬下巴,示意苍靛将人扶起,“生意不好绝非你贪墨的由头。去账房支一个月工钱,不必再来了。” “小姐、小姐,小人是一时糊涂啊,”陈管事趴伏在地上,死活不愿起身,“小人再也不敢了,求您饶了这一回,就这一回……” 孟令窈看也没看他一眼,垂眸翻看另一本账册,平静道:“陈管事既不便自己走,你们帮他一把吧。” “是。” 几个人高马大的护院踏进门,半托半拽,将一摊烂肉似的陈管事带了出去。 屋内余下几个管事面面相觑,都不自觉挺了挺脊背,站得更直了些。 客观来讲,孟府的活不算难干,与京中旁的府上比起来,主子通情达理,从不苛求人,逢年过节赏钱也没少过,已是极好的去处了。 陈管事不珍惜,他们可是爱惜得很。 招待几位管事花了半个上午,送走人,孟令窈捧起茶盏一口饮尽大半杯。 苍靛上前一步,替她又斟了些茶,“小姐还是给那陈管事留了面,似酒楼这般采买许多的,鲜笋连四十文都不要。还有那河鱼,竟记了一钱银子一条!要真这么贵,我还当什么差?去打渔得了。” 孟令窈斜了他一眼。 苍靛嘿嘿直笑,“不过他也并非全是胡言,”他正色道:“咱们家聚香楼的生意确实不好。醉仙楼如今以歌舞伴宴,招揽了不少新客,客云居重金聘了蜀地的厨子,上了许多新菜色。唯独聚香楼……” “我知道。”孟令窈按揉太阳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年后再议。” “小姐,各家的年礼都送来了。”菘蓝快步迈过门槛,一抬头就对上小姐晶亮的眼睛,忍笑道:“夫人叫您去瞧瞧。” “这就去。” 孟令窈顿时眼也不花了,头也不晕了,一扶把手马上就站了起来。 年前诸多事务,她最爱的就是这一桩。 欣赏各式各样的礼物,再从库房里挑出一件件合适的回礼,可比数字有趣得多。 她敢说,她们家库房里有什么好东西,她记得比钟夫人手上那本册子还清楚。 “小姐。”菘蓝从一堆礼盒中捧出个精巧的檀木盒子,“周公子送来的。” 孟令窈轻蹙了下眉,抬手推开匣盖。 盒中摆着前朝大家顾晚园的《雪竹图》。大雪过后,几竿粗竹筋骨铮铮,挺拔苍劲。 若是真心爱画之人,见着这画怕是再也舍不得松手。 还好她不是。 孟令窈盯着落款看了会儿,道:“去库房取那支四十年的山参,连画一道送回去,就说太贵重了不敢收,山参送给老夫人补身子。” 依照现在的行情,这画黄金百两也卖得。 听闻周逸之从不做亏本买卖,她目前并不愿同他做这笔生意。 “是。”菘蓝用纸笔记下小姐的安排,以便稍后一一吩咐下去。 孟令窈指腹轻轻摩挲檀木盒子边缘,忽然问:“陆家那边有消息吗?” 苍靛立刻来了精神,“前两日吴郡传来最新的消息,陆家家主在押解至京的路上自裁,京城这里倒是没有太大动静,大理寺口风紧得很。不过——” 他压低嗓子,神神秘秘道:“我听大理寺府衙附近的摊贩说,每日刚支上摊子,差役们就来要吃食,个个都瞧着疲累得狠,许是不大顺利。” 孟令窈冷笑,“他还挺有文人气节。” 眉心无意识皱起,孟令窈暗忖,裴序空有一身本领,竟放着公务不好好干,去山上的庄子躲清闲。 实在不像话。 - 腊月二十四,大理寺门前一对獬豸上积了层薄雪。裴序踏着扫净的青石板路往里走,一道慌慌张张的身影从侧门钻出来。 “孟大人。”他拱手行礼。 孟砚怀里的牒牍堆得快挡住视线,他艰难地探出头,“裴大人,早。” 牒牍摇摇欲坠,裴序伸手扶了一把。 孟砚赶紧道谢,不待回应,匆匆道:“太常寺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岳蒙打着哈欠走出门,望着那道仓皇背影直乐,“如今满京城就属太常寺和大理寺最忙——一个忙着祭祖,一个忙着送人上路。” “孟大人来我们这抄近道的,也不知是谁发现的小路……”岳蒙觑着上峰面色,试探着问:“大人,可要封了那道门?大理寺毕竟有诸多不宜外扬之事。” “不必。” 裴序收回视线,朝里走去,“陆鹤鸣还没招?” “是。”岳蒙眉头打成死结,“就剩半条命了,硬是咬死了不说。” 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特地传信给裴序,年前这几日他都要陪长公主。这些年的惯例了,他们做属下的再清楚不过,连圣上都曾特地关照。 裴将军的遗孀,当朝长公主,如何能不多照拂。 岳蒙抓了把头发,“陆家那老头吞了瓷片,其他族人都是懵然不知,现在知道那桩事的也就只有……” 话未说完,狱卒匆匆跑来,“大人,陆鹤鸣闹着要见您!” “嘿!”岳蒙怒目圆睁,“他当我们这是大酒楼吗?还点上菜了!” 裴序抬手,止住他话头,示意狱卒带路。 地牢阴湿,霉味混着血腥气,陆鹤鸣就靠在草席上,口中哼着断断续续的小调,好似不在监牢,而是置身于姑苏河上的某条画舫。 “陆大人好情致,”简肃嘲弄道:“死到临头还有兴致唱歌。你老实交待,兴许还能多唱几天。” 他一双眼睛透过围栏死死盯着监牢中人,眼下两道青黑格外明显。 一时间竟叫人分不清,到底谁才是那只被熬的鹰。 陆鹤鸣阖上双眼,看也不看他,“你做不了主,我要见裴序。” “你——” “简肃。”裴序自昏暗走廊徐徐走出,淡声道:“下去吧。” “是。” 见到来人,简肃紧绷的身躯骤然放松下来,他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陆鹤鸣听见动静,翻了个身,手撑着地面爬起来,几步踉跄走近,头发散乱,衣衫褴褛,两只素来舞文弄墨的手此刻沾满血污。 他一把攥住栏杆,双眼仿佛燃着火焰,一字一句道。 “我要见孟家小姐,孟令窈。” “只要见到她,我什么都说。”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痴心妄想 他应当是喜欢孟令窈的。 她是那样美好,翩然若仙。 那日暴雨如注,他被迫停留在书铺,隔着厚重的书架,有人与他看上了同一本书。于是他松开手,透过书册间隙,对上了一双澄澈的眸子。 彼时骤雨初歇,他的心亦如放晴的天空。 她与先前的许多女子都不同,她懂他内心深处的孤独、他外表下的疏离、还有那无时无刻不在炙烤他的烈火。 困在牢狱这些日子,陆鹤鸣时常会做一个梦,梦见她收下了簪子,在婚书上按手印,他们共饮合卺酒…… 可醒来,却是镣铐硌得手腕渗出鲜血。 寒风从气窗灌进来,吹得油灯摇摇晃晃,陆鹤鸣面容阴晴不定,声音嘶哑,宛如毒蛇吐信,“我们说古论今、品诗作画,我不信她就这样背叛我,她定是被人蒙骗了。” “周逸之,是周逸之!”陆鹤鸣攥拳,用力捶打栏杆,铁链哗啦作响。 “我要见她——” 只是见一面而已,裴序同样出身大族,又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他们这样的人,生来就知道该如何做出利益最大化的抉择。 “不可能。” 裴序眼眸幽深,不见波澜。 他拒绝得太过干脆,陆鹤鸣来不及反应,直愣愣看着他,犹沉浸在“天下人负我,我独不负卿”的自我感动中。 “陆大人。”摇曳灯火将裴序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一柄出鞘的剑,他缓缓道:“你大抵是错估了。你招或不招只有一点不同。” “你招,秋后问斩。不招,立春凌迟。” 陆鹤鸣瞬间面白如纸。 “裴序,你如此草率行事,若圣上知晓,定会不容。” “大理寺办案,无需陆大人操心。” 裴序目光落在陆鹤鸣满是血迹的手上,那双手曾经沾染过无数无辜女子的鲜血,如今尽数还于己身。 地牢阴暗、潮湿,还有终年不散的血腥气,不该是她来的地方。 毕竟,她连练箭都嫌辛苦。 裴序淡淡开口,“八月初七,周家的船曾停驻在秋娘渡口。” 空气仿佛停滞了一瞬。 铁链死死绷紧,陆鹤鸣粗重的喘息声骤然中断,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咽喉,片刻后,他才出声,“你、你怎会知晓?” 裴序不欲再多谈,眼前人的反应已然证明了许多。 他收回目光,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牢房,将陆鹤鸣的嘶吼挣扎全数抛在身后。 炉子上的茶水咕嘟嘟冒着热气,岳蒙正蹲在前头打瞌睡。 一只手提起沸腾的茶壶,声音变换的一刹,他猛地睁开眼,“谁?” 看清来人后,他顿时放松下来,“大人啊。您审完了?” 裴序颔首,倒了杯热茶,推向岳蒙。 “你再睡下去,牢里的人头都砍完了。” 简肃放下最后一卷卷宗,斜了他一眼,眼下青黑不改,一双瞳仁却是神采奕奕。 “年轻人就是有劲。” 岳蒙嘟囔了两句,顶着简肃吃人的目光翻起刚理好的卷宗,拧眉道:“果然与周家有关。” “商人窃国。”简肃不知想起什么,冷嗤了一声,“这位孟小姐看人的眼光实在……” “去年上元节,”裴序打断他,“你追贼时被顺走钱袋,是你之过?” “……” 简肃哑声,抿了抿唇,低头道:“是贼太狡诈。” 裴序不语,清隽的脸上难辨喜怒。日头穿破云层升了上来,几缕光线透过窗扉落在他身上,衬得他面色尤为冷冽。 岳蒙想说些什么,看了看裴序,又生生咽了下去。 直觉告诉他,还是少说为妙。 这小子有时确实是太口无遮拦。人家孟小姐好好的一个姑娘,也不知他什么毛病,动不动就出言不逊。 合该由大人好好训一顿! 简肃用力闭眼,耳垂红得几欲滴血,半晌,抬眸对上裴序的视线,“大人,是我之过,我不该不辨是非,肆意评判他人。” “下不为例。” 简肃立时站起身,深深行了一礼,“是。” 岳蒙抓住时机出来打圆场,“我看还是京城这些男儿不行,咱们大理寺可得更勤谨些,也是为各家的姑娘小姐们做些好事了。” 简肃难得没与他争辩,低低“嗯”了一声。 腊月二十八,圣上封笔前最后一道朱批落下。陆家主支男丁赐死,其余女眷及旁支流放三千里。 搁下御笔,皇帝询问身侧的大太监,“长公主今日进宫了么?” “来了,现下正在太后娘娘宫中。” 皇帝点点头,“去请。” 不多时,大太监引着长公主进入内殿。 一见着人,皇帝立刻起身去迎,口中抱怨,“皇姐,你的好侄子可给朕出了个难题。本不想大过年的见血,总觉得晦气。” 皇帝与长公主感情深厚,他幼时体弱,常被父皇偏宠的贵妃之子私下欺凌,是皇姐一次次护着他。到了适婚的年纪,又与裴氏联姻,使得这一支百年望族成为他的拥护者。这些年也从不挟恩图报,因而姐弟感情较之幼时并未减淡。私下交谈仍是十分亲昵。 “怎么?”长公主接过大太监递来的热茶,回答:“得力时是你的好外甥,不得力时便是我的好侄子了?” 皇帝朗声笑道:“自然还是朕的好外甥。” “不过这几日在城外的庄子里,倒是听农户闲话了几句,”长公主似是随意道:“赶在冬日里清理干净了虫害,来年才能五谷丰登。陛下此举,再吉祥不过了。” 皇帝咂摸了一会儿,觉得甚是有理,“不错,确是如此。” 长公主轻抚怀中手炉,声音温和,“开春祭天时,百姓定要赞陛下圣明。” 那般神色,和幼时赞他书读得好时一般无二。 皇帝脸上便又多了几分笑,细细打量长公主,道:“朕瞧着皇姐气色极好,可见是雁行伺候得尽心。朕该叫他多休沐几日。” “陛下还是打发他办差去。”长公主嫌弃,“整日板着脸,又不会说话,无趣得紧。” “也不能日日办差。”皇帝摇摇头,“雁行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相看相看。” 略微顿了顿,他才接着道:“裴知节仍未归家?” 长公主点头,“八月时托人带了信,说是正在塞外,归期不定。” 皇帝轻叹了口气,“他也是痴情人。”心下不由感慨,裴家这几代当真是坎坷,裴驸马自不必说,裴序什么都好,唯独双亲这项不够圆满。年幼母亲因病去世,父亲自此一蹶不振,官职、家族、后辈全都不顾了,一心扑在医书上,常年在外云游寻药,几年都不见回京一趟。 “他父母亲俱不在身侧,你这个做长辈的,要多为他操心才是。” “儿孙自有儿孙福,由着他自己吧。”长公主道:“我才懒得操这个心。” 皇帝面露不赞同。他倒是想操心,若是有适龄的公主就好了,偏偏他女儿缘薄,膝下几个公主最大的也不过才九岁。 他忍不住提醒,“皇姐,过几日宫宴,各家闺秀都在,正好可以借机挑一挑。” 长公主笑着睨他一眼,“陛下尽操心好外甥了,可别忘了自己儿子。三皇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 皇帝顿时转了注意,叹道:“儿女都是债。” - 一连被母亲捉着忙了几日,总算理顺了诸项事宜,钟夫人高抬贵手,允了孟令窈出门放风。 这时节大街小巷都透出别样的喜庆,光是漫步其间,脸上便会不由自主带上笑意。 瞧见几步外先前不曾去过的首饰铺子,孟令窈起了兴致,“金翠轩?我们去瞧瞧。”虽说早就搭好了过年这几日要穿的衣裳和配饰,可谁又会嫌首饰多呢? 掌柜一看来人便知是大客户,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寒暄了几句后,掌柜差店里伙计取来几个锦盒。 “小姐,您瞧这对红玉耳坠,是小店从西域采买来的红玉,经店里几十年经验的老师傅精雕细琢,方成了这么一对。晶莹剔透,过年戴最是相宜。” “还有这支珠钗,最难得的便是上头这颗南珠,玉润浑圆,光泽经久不变,乃是珍珠中的上上品……” 掌柜边说边不着痕迹地抬眼,打量面前的少女。一席浓淡得宜的雅青色宫裙,眉目似一泓清泉,一眼看过去,好似初春时节湖畔新萌发的柳枝,清丽动人。 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若能戴上他们家的首饰,定能招揽来许多新客。 一时间,口中的溢美之词说得更真挚了些。 孟令窈没把掌柜的夸赞放在心上,只觉得这对耳坠同她新定做的几件衣裳很是相配,珠钗亦是不错,母亲一定喜欢。 刚要开口定下,门口珠帘哗啦一响。孟令窈下意识偏过头,赵如萱正走了进来,两人四目相对,动作俱停滞了一瞬。 下一秒,赵如萱先开了口,“呦,这不是孟小姐吗?也是来挑首饰的?” 孟令窈收回视线,浅浅一笑,“赵小姐,好巧。” 赵如萱快步走来,鬓边金步摇晃得人眼花,瞥见眼前锦盒里是一对鲜红色耳坠,嘲弄道:“孟小姐不是一向清高,瞧不上这等俗物吗?” 刚把“俗物”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掌柜嘴角抽动了几下。 孟令窈轻声细语,“首饰哪有俗不俗气之分,不过是人平白加诸其上的涵义罢了。” “孟小姐可真是口齿伶俐,想必就是凭借这张能说会道的嘴,”赵如萱上下扫过孟令窈,咬牙道:“还有这张脸到处招蜂引蝶。” 京中贵女中说话如此直白的人不多,赵如萱算一个。 孟令窈一时之间不知她是讥讽还是赞美。 总觉得后者更多。 “赵小姐谬赞。”孟令窈笑眯眯道:“招蜂引蝶也总得有花可招。可若是貌若蒲柳,恐怕有心,也是无力啊。” “你——”赵如萱脸涨得通红,“你说我貌若蒲柳?” 孟令窈也是难得见到这般配合的人,叫她都不好意思再说些更坏的话了。 “怎会?”她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无辜道:“我只不过是打了个比方。” “小姐!”赵如萱身后的婢女突然扯主子衣袖,“林小姐还在醉仙楼等您呢。时候不早了……” 赵如萱剜了她一眼,重重“哼”了一声,气呼呼地甩袖离去,珠帘噼里啪啦砸在门框上。 孟令窈笑容不变,“赵小姐,慢走不送。” 店里终是安静下来了,她正欲继续看首饰,忽听珠帘重又泛起涟漪。侧首望去,一抹蔚蓝映入眼帘。 身侧掌柜惊喜道:“大少爷,您怎么来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忌出行 如若时光能重来,孟令窈会选择在出门前,学学她的父亲,好好看一眼黄历。 今日那一页上一定写了“忌出行”。 那么她就会乖乖待在家里。 一道修长的身影伴着寒风走近,来人身着锦缎长衫,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熟悉的声音响起。 “孟小姐?” 是周逸之。 孟令窈心中一沉,听方才那掌柜的口气,这家铺子想必也是周家的。 她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随即恢复平静,微微福身,语气恰到好处,不显得疏离也并不亲近,“周公子。” “真是巧了,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孟小姐。”周逸之面带微笑,询问道:“小姐是来看首饰的?” “不过随意看看,打发时光罢了。”孟令窈笑容得体,悄悄与菘蓝使了个眼色,示意待会儿找机会离开。 她有预感,但凡流露出一点喜爱之意,富甲天下的周公子恐怕就要为她豪掷千金了。 周逸之目光闪动,几步并作一步走到柜台前,随意扫了眼那对红玉耳坠,便立刻对掌柜道:“掌柜,包起来吧。” 掌柜连忙应下。 周逸之:“方才见小姐在看这对耳坠,想来勉强能入眼。就当是我送与小姐的年礼,还望莫要嫌弃。” “周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孟令窈后退半步,“只是家父曾有教导,''''无功不受禄'''',我怎好收公子如此贵重的礼物。” 周逸之愣了愣,随即笑道:“小姐多虑了,只是个小玩意儿。那日在威勇侯府,若不是小姐相助,怎能制出令老夫人开怀的雪灯。” 相助? 她只动了动嘴的那种相助吗? 从他口中说来,就好似他们相互扶持完成了什么壮举一般,平白透出几分暧昧气息。 孟令窈微微皱了眉,不愿给他得寸进尺的机会,当即撇清干系,“周公子太过客气了。那日是老夫人寿辰,大家同乐,何谈相助不相助?委实当不得什么谢礼。” “小姐当真要与我如此生分吗?”周逸之眼睑微垂,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委屈,“前些日子我偶然间收到顾大家的画,一看到画便想起了孟小姐。我一介俗人,落在我手中是明珠蒙尘,唯有赠予小姐这般爱画之人,才不算埋没。不料,小姐竟也不愿收……” 一旁的掌柜并几个伙计几乎屏住了呼吸,恨不得与店中支柱融为一体,好不叫他的东家发现有人瞧见了他对一个姑娘死缠烂打,想送东西也送不出去。 孟令窈冷眼旁观周逸之一番唱念做打,几乎忍不住想要拍手鼓掌了。 既出手大方,又放得下身段伏低做小。 不怪她梦里与这人成了亲。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这人实则并无真心,那些甜言蜜语不过是他玩弄人心的手段罢了。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周逸之的袖口,那里绣着精致的云纹。 这样好的袖子,断就断了,大大方方的有何不可?还要做出对旁的女子情深几许的模样,实在令人作呕。 “周公子。”孟令窈打断他的话,语调依然柔和,“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闺阁女子不宜收外男礼物,恐招非议。” 她垂着长睫,眼尾上挑,似一只展翅欲飞的蝶,面颊洁白光润,胜过店中那只千辛万苦运来的白瓷瓶。 周逸之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只觉得她越是疏远,越是让人心痒难耐。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他见得多了,不过由美人做来,还是格外令人心旷神怡。 他上前一步,正欲再言,店门外忽传来响动。 孟令窈循声望去,一只皙白修长的手拨开珠帘,紧跟着露出来人小半张脸,是裴序。 他一身靛青直裰立于门前,神色沉静如水,眸光扫过店中情形,先打了招呼,“孟小姐。” 孟令窈心中莫名微松,随即又为这一瞬间的松懈而暗自懊恼,稍稍扬起了下巴,矜持回礼,“裴大人,好巧。” 周逸之神情一僵,他记得孟令窈与裴序并无交情,裴序又向来对各家女眷皆是不假辞色。 这二人何时竟如此熟稔? “裴大人。”他强作笑颜,退后半步,“您也来买首饰?” “为长公主取物。”裴序神色淡淡,“掌柜,前些日子定做的凤头钗可已完工?” 掌柜连忙道:“已然备好,裴大人稍候,老朽这就叫人取来。” 趁此空隙,孟令窈悄然退至一旁,拉开与周逸之的距离。裴序似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周逸之见状,心中不快,可碍于裴序,并不敢太过肆意,继续维持风度道:“孟小姐,眼下正逢年节,还请收下这份薄礼,来年继续光顾鄙店。” 他这话说得巧妙,在裴序面前也留了体面。 孟令窈本可以顺势下台阶,但她不愿意。 尤其在裴序面前,更不愿落了这个下风。 “周公子。”孟令窈淡声道:“方才之言,还望放在心上。” 她咬重字眼,“于礼不合。” 手点了点珠钗,孟令窈道:“掌柜,这支珠钗我要了。” “夫人见了这支珠钗一定喜欢。”菘蓝笑着接话,“小姐,我们出来也有些时候了,不若这便回去吧?也好让夫人早些欢喜。” 孟令窈点点头。 另一个伙计已从后室取出一个檀木匣子交由掌柜,掌柜恭敬递给裴序:“裴大人,此乃长公主所订凤头钗,请过目。” 裴序接过匣子,开启查看。孟令窈站在一旁等待伙计包好首饰,目光不经意掠过匣中钗饰——凤凰栩栩如生,碧玉与红宝相间,光华夺目,一派皇家气象,同长公主一头云般的鬓发很是相宜。 她下意识微微颔首,以示赞赏。 “孟小姐。”裴序合上匣子,转身经过孟令窈身侧时忽然开口,“令尊前几日提及,欲请姑娘协助校对太常寺新至的一批乐谱抄本,不知小姐可有闲暇?” 孟令窈一愣,而后立即点头,眉头皱起,显出懊悔之色,“家父确实有此言,这几日忙于庶务,竟险些忘记了。多谢裴大人提醒,我稍后就去。” “既如此,那便一同前往吧。”裴序语气平淡,“我正要回大理寺一趟。” 孟令窈略一欠身,“那就叨扰大人了,多谢。”结清银两,她对周逸之微笑,“周公子,告辞。” 周逸之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说些什么,最终未曾开口。他可以不把自家店里几个伙计放在眼中,却不得不顾忌着裴序。 对女子穷追不舍是小事。 近日大理寺有些不寻常的动静,还是不在裴序面前太过点眼得好。 于是他只得立在原地,勉强一笑,“二位慢行,还望下次光临。” 醉仙楼二楼雅间内,赵如萱只是随意往窗外瞥了一眼,立刻惊得呛了口茶水,险些吐到林云舒身上。 林云舒眸中一闪而过嫌弃,面上仍是和煦道:“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人了,喝口水还能呛着?” 赵如萱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边擦拭唇角边磕磕绊绊道:“孟、孟令窈……” “知她今日出言不逊得罪了你。”素馨县主嗔怪道:“可也不必连喝水也念着。” “我方才瞧见孟令窈与裴序一道上了马车。”赵如萱终于理顺气息,一口气说完了话。 “什么?”素馨县主脸色一变,立时身子前倾,朝楼下张望,只见街对面停着辆熟悉的马车,上刻裴氏族徽。 马车边立着一个白净的小丫头,她一眼就认出来,是最常跟在孟令窈身后的那个,似乎是叫菘蓝的。 时下男女大防不似前朝那般严重,彼此亲眷或是定了亲,再随意些,素有交情的男女若有特殊情况同乘一车也不算太惊世骇俗。 可偏偏是裴序。 客气有余,疏离淡漠,除了长公主,从不主动靠近任何一个女子的裴序。 林云舒也看清楚了,她蹙起眉,“许是恰好同路。” “孟令窈那个小贱人,真是好本领,我方才离开时,还见周逸之也进了铺子,不成想她转头竟搭上了另一个!” “如萱慎言。”见素馨县主脸色越来越难看,林云舒果断出声打断了赵如萱的话。 “同路?”素馨县主指尖掐进掌心,冷笑,“孟府与大理寺、裴府皆不在同一个方向,他二人如何能同路?” 她暗暗倾慕裴序多年,始终求而不得。 明明她父亲也是长公主的弟弟,可长公主就是不愿再亲上加亲。 曾有一次,她撞见父母私下谈心,才得知当初她祖母乃是先帝最宠爱的贵妃,父亲也一度得到圣上偏宠,不料最后还是与长公主一母同胞的当今圣上登基称帝。 她无数次幻想,如若是她父亲登上了那个位置,眼下的境况怕是大不相同了。她不会是个可有可无的县主,在圣上与长公主面前,连出身偏地的永宁县主也比不上。 她用力闭了闭眼。 看得见够不着,最是痛苦。 “那定是孟令窈使了什么手段!”赵如萱猛地拍案,“我哥哥一直惦记着她,她倒好,转头就攀上大理寺少卿。听说今年宫宴,圣上有意为三皇子选妃,她这般有本事,恐怕三皇子妃的位置也敢肖想了。” 这话一下子不偏不倚扎中桌上两个人的心。 林云舒咬唇,又想起赵诩对她敷衍应答,转头却巴巴地去追孟令窈。她隐晦地看了眼赵如萱,要不是念着她是那人的妹妹,自己又岂会这样日日哄着她。 “如萱!”林云舒压低声音,“宫闱之事岂可妄议?” 赵如萱这才惊觉失言,慌忙环顾四周。好在雅间隔音尚佳,只有不远处街市上熙熙攘攘的声响。 “我不过是为哥哥不值,也为素馨不平。”她悻悻道,转而握住林云舒冰凉的手,“云舒姐姐,你放心,除了你,谁家小姐我都不认,等哥哥回来,我定会好好劝他。” 林云舒勉强勾了勾唇,“嗯”了一声,关切的目光投向素馨县主,“素馨,裴大人明察秋毫,孟令窈若真存了攀附之心,他定能察觉。” 素馨县主没有看她,目光仍追随着远处即将消失的马车。 许久后,她才轻声道:“是啊。我会叫他发现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误解 走出金翠轩时,裴序当前,单手撩开了珠帘,而后停住脚步,动作熟稔得像做了千百回。 孟令窈跟在他身后,没有丝毫停顿,自然而然走了出去。 她没觉得有任何不妥,毕竟自小就是这般被伺候着长大的。 经过时,衣袂翩迁,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勾缠着丝丝缕缕的香气,那风有如实质,直直扑在人脸上。裴序有一瞬间的怔愣,手指很轻地颤了一下,似在疑惑自己的举动。很快回过神,他垂下眼帘,松开手,大步迈出店铺。 他姿态从容,反倒是一直跟着的小厮轻舟瞪大了眼睛,久久没有动作。 菘蓝暗暗斜了他一眼,深觉裴府的小厮也不过如此,瞧着还不如苍靛机灵。 清清嗓子,她挺了挺肩膀,提醒道:“主子们都走了。” 轻舟这才缓过劲,朝菘蓝点头示意,“谢谢姑娘提醒。”脚步匆匆追了上去。 登上裴府的马车,孟令窈的第一个反应是干净。 一派整肃,连熏香也无。 只余一丝若有似无的墨香混着檀木的清冽气息。小案上整齐摞着文书,唯独左侧空出方寸之地,摆着一张琴。瞧那摆放的位置,主人怕人许久未曾抚弄了。 她就知道,裴序这样的人,心里定然只有公务。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车壁上悬挂的弓,黑漆反曲,牛角打磨的弓弭光洁如新,弓弦紧绷如月。一看便知,绝非是仅供赏玩的装饰物。 孟令窈想起那日击退陆鹤鸣的一支白羽箭。后来还被苍靛偷偷捡走了,也不知是什么癖好。 “今日多谢裴大人解围。“她寻了个靠边角的位置坐下,抬眸看向裴序,声音和婉,“改日定让家父登门致谢。” 周逸之不是好摆脱的对象,她说要归家,他便能顺杆子往上爬,提出可顺路她。 虽不知裴序为何突发善心,但不得不承认,有他开口,确实能省去许多口舌。 孟令窈自觉自个儿恩怨分明,这会儿也不吝惜地给了一点好脸色。 裴序目光不曾落在她身上,只是略略侧首,“孟小姐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他的声音平静如水,几乎没有任何情绪。 青瓷茶盏升腾起白雾,孟令窈浅浅抿了一口,询问:“裴大人方才所言乐谱……” “确有其事。”裴序答道:“令尊向太常寺卿提及小姐对古乐颇有研究,可祝他一臂之力。只是未必如我所言那般急切,如今已至年下。” 他话未说尽,孟令窈已听明白了,确实有这份工作,不过年后再干也无不可,眼下最忙的是筹备年节事宜。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裴序竟也有口中话语不尽不实的时候。 倒不像她想象中那么死板。 指腹轻轻摩挲过茶盏,孟令窈没忍住回了一句,“裴大人心思缜密,连此等说辞都能信手拈来。” 裴序微怔,抬眸对上她微弯的眼睛,他审讯过无数匪徒,自然分辨得清,此刻她眼中并无真实笑意。 一时间分不清是赞许还是嘲讽,于是他只道:“我不过是偶然间听闻,贸然提起太常寺公务,还望孟少卿不要见怪。” “自然不会。”孟令窈代为回答:“恐怕家父知道了,还要多谢裴大人。” 若不然,父亲请她帮忙,她决计是要掏空他的小金库才肯动手的。 “……如此便好。” 裴序敛眸,提起茶壶,为孟令窈添了些茶水。 稍作停顿后,他忽然道:“孟小姐似乎与周公子素有往来?” 孟令窈眉间轻挑,心头掠过一丝诧异。若是旁人这般询问,她定要以为是对自己有意。可不是一副再标准不过的妒夫嘴脸么?字里行间都有醋意了。她可没少见。 但眼前这位是裴序…… 他对自己有意? 光是想想就叫她寒毛直竖。 裴序又向来对女眷疏离,从不逾矩。孟令窈不得不多思量了几分,定是事有蹊跷。 “大人为何关心此事?”她谨慎问道。 裴序目视前方:“周家虽为皇商,近来却有些……不妥之处。” 孟令窈心头一跳。不妥?她想起前几日那个荒唐的梦,梦中周逸之与小和尚纠缠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恶心欲呕的感觉再度浮现。 “裴大人此言何意。”她强自镇定。 “商途多变,今日得意,来日未必。”裴序答得极为含蓄,语气平淡,“孟小姐乃名门闺秀,前程似锦,当再慎重。” 话音入耳,孟令窈脑中轰然作响。 裴序此话何意? 依照他的作风,他不会因商人的身份而瞧不上周逸之。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对她这么说,那太冒昧,也太逾矩。 除非他自觉有不可不说的缘由。 难道—— 他知道周逸之好男风? 是了,他堂堂大理寺少卿,消息不会不灵通。周逸之瞒得再好,也瞒不过大理寺的耳目。 孟令窈脸色苍白,紧紧攥住衣袖,指尖陷入柔软的衣料。如此,在裴序眼中,她是一个与断袖之人纠缠的傻子。 至于刚刚店里一番景象,周逸之一番穷追不舍只不过是想拿她作挡箭牌。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她羞愤难当,继而被一阵强烈的怒意冲淡。 “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消息果然灵通。”她声音陡然转冷,“连这等私密之事都了如指掌。” 裴序眉峰微隆起,“孟小姐误会了。” “误会?”孟令窈冷笑,“裴大人既知周家不妥,又特意提醒我,难道不是知道些什么?” 裴序眸中带了些疑惑,不知眼前人为何忽然情绪骤变,像是被逼要与情郎断绝关系的痴情女子。可至少从方才店中情形判断,他可以断定,孟小姐是真心想要摆脱周逸之。 他抿了抿唇,“下官只是公务中有所耳闻,认为应当提醒。” 公务?孟令窈心中更加羞恼,从耳垂到后颈红成了一片,一时气急,连眼睛都泛起水光。 这等私密之事竟成了大理寺的公务?她越想越觉得难堪,仿佛自己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裴大人的公务倒是广泛。”她语带讥讽,“连这等事都要过问。” 裴序抬头,直视她双眼,猝不及防与水光潋滟的黑眸撞个正着,她眼尾覆了层薄红,像是从肌肤中透出来的红晕。 与话语的尖锐截然不同,她看起来可怜极了。 裴序沉默几息,缓缓道:“孟小姐似乎有所误解。下官所言不妥,是指周家近来牵涉一桩要案,恐有不妥。” 话音未落,他便立刻皱了眉。 不该如此的,他不该向无关之人透露大理寺的案情。 孟令窈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岔了。但方才的恼羞之语已脱口而出,此刻骑虎难下。 马车陷入沉寂,安静得能听清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孟令窈清了清嗓子。 “是令窈失礼了。”她轻咬了下唇,偏过头,没去看裴序,“多谢裴大人提点。” 裴序似乎沉默得更久。 “孟小姐客气了。事关大理寺公务,还请小姐切勿向旁人透露。” 孟令窈下意识点了点头,又怕裴序没看见,应声道:“我知晓。” 马车外,菘蓝声音适时响起,“小姐,前头就是五味斋了,老爷最喜这家的栗粉糕,您要不要给他带一份?” 好菘蓝! 孟令窈心中长舒一口气,暗自庆幸上车前同菘蓝交待了一番。 “家父喜欢这家的糕点。”她迅速转移话题,“还裴大人请先行一步,令窈去买些点心。” 裴序颔首,让马车停下。 孟令窈提起裙摆,逃也似地钻出车厢。冷风拂面,也吹不散她满心懊恼。 该死的梦,竟让她在裴序面前如此失态…… 她恨恨咬牙,衣袖带风地闯进点心铺。 且不提孟少卿收到女儿送来的点心是如何惊喜万分,昂着头在太常寺显摆了一圈。孟令窈回府那夜辗转难眠,一想到在裴序面前丢了脸面就忍不住翻身,活像一块放在炉子里翻来覆去的栗粉糕。 直到听见外头传来后半夜的打更声,她才冷静下来,天大地大,她的容颜最大,再这么熬下去,那几日在温泉养颜的功效都要前功尽弃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阖上双眼,伏在枕上沉沉睡去。 外头守夜的菘蓝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总算没再听见床帐内的响动,她放下心,紧了紧被子,也陷入梦乡。 后面的几日,孟令窈没再出去过,安安生生待到了过年。 同家人一起守了岁,隔天便是大年初一。 依照本朝惯例,皇帝会在初一举行朝贺,并宴请群臣及其家眷。四品以上官员皆可入席,孟令窈父亲恰好在此行列。 因父亲在太常寺办差有些年岁,孟令窈耳濡目染,对宫中诸多礼仪规矩都不陌生,加之一年总有几次宫宴,故而并未有什么紧张情绪。 由着菘蓝伺候换上一袭天水碧绣缠枝纹袄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钗,清雅端庄,既不张扬,也不失贵女风范。今天这般日子,不出错是最要紧的,宫中多贵人,本不是她一个小小官宦女子出风头的时候。 对着镜子确认一切妥当,她乘上去往宫中的马车。 皇宫内外早已装饰华彩,殿内衣香鬓影、锦绣成堆。 刚踏入殿门,身侧传来一道女声。 “孟小姐今日气色甚佳。” 孟令窈转头,只见素馨县主着一袭大红锦缎长裙,发髻高挽,额间点缀赤金牡丹步摇,灯火映照下端丽非常。 “素馨县主谬赞了。”孟令窈行礼道。 素馨县主打量她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芒,“孟小姐今日装扮甚美,想必又不知要引得多少才子心仪。” “臣女萤火之辉,怎及县主仪态万千。” 素馨县主微微摇头,唇角提起,“孟小姐才貌双全,莫说什么才子,怕是连皇家子弟亦能为你倾心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皇子 孟令窈心下一凛,她与素馨县主一向少有私交,又常见她与赵如萱、林云舒等人玩在一处,无论如何也不会信她对自己抱有多少善意。 今日如此热络……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她神色不变,谦和回应,“县主说笑了。令窈资质粗鄙,哪里配得上贵人。” 素馨县主不语,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身入了席。 孟令窈望着她的背影,想起父亲临行前的嘱托。 今年宫宴不同往常,皇家或有择媳之意。自中宫所出的大皇子夭折后,皇上对余下两名皇子颇为关切,二皇子早已成婚,但三皇子仍未定亲,朝中各家暗自蠢动,不知有多少闺秀带着目的而来。 孟家无意攀附皇室,孟令窈更是不觉皇家是个好归宿。外人瞧着光鲜亮丽,她真要嫁进去,怕是要夜夜噩梦缠身。 素馨县主那一席话听着像是褒扬,在孟令窈耳中,比赵如萱的冷嘲热讽还要恶毒。 她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心中警惕更上一层。 刚一入席,谢成玉就挨了过来,“你几时和素馨县主有了交情?竟聊了那么久。” “我同她何曾有过交情?”孟令窈反问。 又道:“是她突然过来,说了些有的没的。” “没有就好。”谢成玉笑容甜蜜,话语辛辣,“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孟令窈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对方知晓今天宫宴的另一重意图。 谢成玉忽地叹了口气,“可惜。我来前还报着微末希望,想着你兴许会穿红色。” 自那日在温泉别院里见好友破天荒地穿了身艳色,她就一直念念不忘。 恰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肌肤胜雪,明艳不可方物,如何不叫人心折? 孟令窈淡声道:“不合时宜。” 谢成玉扯了扯自己只绣了云纹的衣袖,点头,“我亦有同感。” 谢成玉堂姐数年前入宫,如今颇得皇帝喜爱,已晋为嫔位。如此,谢家必不能再与两位皇子有牵扯,皇帝也不会允许。 入席没多久,只听内侍高声唱道:“陛下驾到——” 殿中众人立刻起身跪拜,行罢所有礼节,孟令窈随众起身。 借着人群遮挡,她飞快扫了一眼上方。 皇帝还是一身明黄龙袍,气宇轩昂。一旁的皇后雍容端庄,不知是否是灯火太亮的缘故,妆容显得略微厚重了些。稍稍偏下的地方坐着长公主,衣衫华贵,面容端肃,全然不似那日的闲适自在。 皇帝一声令下,丝竹管弦之声响起,前头有大臣献上贺词祝祷新春,一时觥筹交错,人声不绝。 “听闻大皇子去后,皇后一直缠绵病榻,我还当今日不会出席了。” “今日不同寻常,纵然不是亲生的,皇后毕竟是嫡母,总要掌掌眼。” “三皇子虽母家平平,但才学出众,也得圣上喜爱,未必……” 不远处几位贵妇的窃窃私语传入耳畔,孟令窈不动声色,转移目光,看向几位皇子。 两位皇子分别居于帝后两侧,右手边身姿健硕的是二皇子齐英,生母乃是出身定国公府的德妃,一身赭色蟒袍,两年前娶了户部尚书之女为妃。 左侧身着玄青锦袍的俊逸男子,便是未婚的三皇子齐景,不似二皇子母家显贵,他的生母只是个七品知县的女儿,诞下皇子后才得封嫔位。 孟令窈与两位皇子皆无往来,只是偶尔听父亲提过几句,二皇子自成亲后就被安排在刑部历练,处事无功无过,不过没给刑部官员额外添乱就已是大恩德了。三皇子尚未入仕,但受圣上任命,替太常寺写过几次祭词。 确是摛翰振藻、凤采鸾章,就是他怎么看怎么觉着字里行间透着太傅的手笔。 由此,孟少卿感慨,皇家教子也殊为不易啊,还是我们家窈窈好。 思及此,孟令窈忍不住弯了下眼睛。 殿内东方,帝后高坐,能将台下光景看得一清二楚。皇帝今日兴致高昂,连饮了几杯,皇后始终脊背挺直,只是偶尔眼角下垂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今日倒是热闹。”皇帝执起酒杯,目光扫过殿内如花似玉的闺秀们,“各家女儿都出落得亭亭玉立。” 皇后抬眼,只见殿内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她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陛下说的是。尤其是那几位重臣之女,才貌双全,倒是难得。”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了三皇子身上,“景儿如今也大了。” 皇后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开口唤了三皇子。 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几位嫔妃听见,“今日各家闺秀都在,你可有中意的?” 三皇子闻言,立即起身行礼,姿态恭敬,“回母后,儿臣不敢妄言,全凭母后做主。”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她最不喜三皇子这副模样——总是一副逆来顺受、毫无锋芒的做派,与他那个狐媚子亲娘如出一辙,实则心中不知想着什么。 “三弟何必如此拘谨?”二皇子忽然插话,他生得魁梧,声音洪亮,“婚姻大事,总要上心才是。母后虽是一片好意,但终究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 皇后脸色微沉,一时没有接话。德妃惯来跋扈,养出的儿子也这般不知礼数,当着她的面就敢指手画脚。她冷冷扫了一眼坐在下首的德妃,后者正抿着酒,笑容矜持,显然不觉得儿子的表现有任何不妥。 “英儿说得是。”皇帝出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景儿年纪不小了,确实该仔细思量婚事。”他顿了顿,眼睛转向坐在一旁的长公主,“皇姐,你也别只顾着看热闹,雁行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长公主一听这口吻就知道,是他的好弟弟自家官司理不清,见不得她如此清闲。 她放下酒杯,轻笑道:“陛下这可是为难我了,雁行那孩子性子冷,现下的姑娘小姐们都喜欢知冷知热的,哪里看得上他,我可不做恶人。” 皇帝大笑,“皇姐这是推脱之词。雁行一表人才,又是朕的亲外甥,何愁找不到良配?” 长公主但笑不语,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殿内某处。皇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裴序正端坐在席间,玄色暗纹的衣衫衬得他愈发挺拔,如松如竹,在一众华服公子中独树一帜。 她不由心头一阵刺痛,若她的皇儿能平安长大,定然也是这般风姿过人!好不容易养到十岁,聪明伶俐又乖巧懂事,偏生天公不怜,一场急病带走的嫡长子,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正恍惚间,一抹刺目的红闯入眼帘——素馨县主一袭大红锦缎长裙,发间金钗摇曳,正与几位闺秀谈笑风生。这位皇帝兄长庆王的嫡女,同他父亲曾经一般模样,不知收敛。 皇后与皇帝是少年夫妻,自然也知晓,庆王曾深受先帝喜爱,险些危及皇帝的龙椅。这些年皇帝对庆王只有表面情义,私下仍然提防,对这个侄女也不甚疼爱,皇后亦是如此。 “素馨现下也是大姑娘了,今儿打扮得真是喜庆,让人瞧着就欢喜。”皇后淡淡开口,“本宫瞧着同她坐在一处的那位…似是吏部尚书家的林小姐,秀外慧中,倒是不凡。” 皇帝闻言看了过去,面色微沉。虽说他不至于因着上一辈的恩怨迁怒小辈,但见到不喜之人肆意张扬,总归谈不上痛快。他既登上了皇位,兄长一脉合该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才是。连带着皇后说的林小姐也觉得不过尔尔。 德妃见状,眸光一转,当即道:“臣妾也曾听闻林小姐的美名,性子温婉和顺,与三殿下一起,定能琴瑟和鸣,夫妻和睦。” 她明白皇帝性情,越是如此说,皇帝心里就越是不快。 三皇子想得吏部尚书当岳家?痴心妄想。 皇帝果然没有应声,只道:“林尚书的女儿自然不错,不过景儿还得再慎重才是。” 三皇子笑容微僵,垂下头,“父皇说得极是,儿臣知晓。” 殿内气氛一时凝滞。长公主适时转移话题,“陛下,今日新春佳节,不如让乐坊再奏一曲?” 皇帝面色稍霁,挥手示意。乐声响起,方才的剑拔弩张似乎也随之消散。只是明眼人都知晓,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又是一曲作罢,素馨县主忽然自席中起身,“启禀陛下,春节有猜灯谜之趣,臣女有意献上一盏花灯,为陛下解闷,不知可否?” 皇帝可有可无地颔首,“准。” 素馨县主躬身谢恩,随即命侍女取来一盏精巧的莲花灯。灯上彩绘精美,灯罩上挂着丝带,每条丝带上都系着一张纸片,看似灯谜。 “此灯名为‘姻缘灯’”,民间传说,若能解开灯上谜题,便可得吉祥姻缘。”柳县主福身道:“今日新春佳节,不如请各位一试?也讨个好彩头” 皇帝被勾起兴致,“有趣。那便让年轻人们试试,朕也瞧个热闹。” 话音刚落,素馨县主已带着灯盏行至席间,“不如请孟小姐先来?久闻孟大人家的千金博览群书,猜灯谜想必手到擒来。” 孟令窈心中警铃大作,素馨县主当众点她,必有用意。然而此刻圣意难违,她只得起身行至殿中。 “孟小姐请任选一条谜题。”素馨县主笑盈盈举起灯盏。 孟令窈凝神打量,乍一看去,每条丝带上确实都写着不同的谜题。正当她欲选最上方一条时,素馨县主手指微动,灯盏摇晃,一条淡紫色丝带恰好落在她手边。 “看来孟小姐已经选好了。” 孟令窈指尖顿了顿,不动声色接过那条丝带。 上书一行簪花小字——“旭日东升照京华,影落三山堪入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7、灯谜难解 “旭日东升照京华”意指“日”字在上,“京”在其下,“影落三山”是少了右边三撇,可堪入画的,便是风景的“景”字。 这字谜并不难解,难的是说出口。 孟令窈分明记得,三皇子的名讳就是一个“景”字。 若她猜中,既有窥探天家名讳之嫌,又给了素馨县主借题发挥之机。 若猜不中,就显得太愚钝不堪。 念头急转间,她轻抿唇角,打定主意。 “回禀陛下,”孟令窈朝上方遥遥一拜,“此字谜臣女不便回答。如今想取个巧,恳请陛下应允。” 皇帝已接过太监呈上来的字谜,小女儿的把戏,他一眼就看得分明,也无心分辨是一方算计另一方,还是二者联手要出风头,百无聊赖道:“说来听听。” “多谢陛下。”孟令窈立在殿中,声音清越,“‘日悬京门耀四方,小立画前细端详。风光总在无意处,山水相逢诗中藏。’” “素馨县主的字谜之解,便在此诗中了。” 言毕,不待旁人反应,她再度叩首请罪,“禀陛下,按制,臣女不该直言与皇子名讳相关的字眼。臣女父亲忝居太常寺少卿一职,为人子女,更不能不听教导,行有违礼制之事。臣女才疏学浅,只好出此下策,还望陛下恕臣女无礼。” 四句诗中,字字不提“景”,又字字都在言“景”。皇帝也明白过来,是她的好侄女在算计人。 同她父亲一样上不得台面。 他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好!孟爱卿教女有方!太常寺掌礼仪祭祀,有其父必有其女,孟小姐果然深谙礼仪之道。” 素馨县主脸色微变,随即请罪,“陛下恕罪,是臣女考虑不周。这谜题原是下人筹备,竟选了僭越的字,臣女也有监察不当之过。” “素馨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皇帝淡淡道,目光却冷了几分。 素馨县主咬咬牙,又道:“方才险些唐突了孟小姐,孟小姐这般聪慧,不如请您代为择人,继续猜字谜助兴?” 孟令窈不想这人竟还不死心,正蹙眉间,长公主忽然轻笑出声,“本宫看猜字谜甚是有趣。陛下,不如让大家同乐?宫中年下备了许多花灯,各府也进献了不少。让宫人将灯谜皆附在花灯上,叫这些年轻人们一道赏灯猜谜岂不更好?也省得都拘在殿中。” 皇帝轻瞥了长公主一眼,不知她为何参与其中,但如此小事,也不会驳了她的面子,当即拍板,“长公主提议甚妙!就这么办。” “谢陛下应允。” 长公主借口更衣离席,本是想去寻裴序,叫他代为看顾孟令窈一二,不料他的座位早已无人。 “你们家公子呢?” 轻舟答道:“公子也去园中赏灯了。” “哦?”长公主眉尖轻挑,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想来今年宫中的花灯,定是不同凡响。” 御花园中宫灯如织,照得恍若白昼。 宫人在不远处指引,孟令窈同谢成玉跟随其后一道游览。 谢成玉挽着她胳膊小声道:“还好你反应快。” 孟令窈轻叹了口气,“还好我幼时常与父亲一道编隐字谣玩乐。” “只是,”她皱眉,不明白今日为何有此一糟,“素馨县主所为何事?” 恐怕在许多不知情的人看来,是她故意与素馨县主联手,想要与三皇子攀上关系。 “谁知道她发什么疯?”谢成玉想了想,道:“我只晓得,她似乎心悦裴序多年。” “那便是你走漏了风声。”孟令窈故作冷酷道:“只有你看到了裴序送我回庄子。” “青天大老爷——”谢成玉直呼冤枉,“我一早就叮嘱了庄子里上上下下不许多说一个字。” 她反咬一口,“还是你自己老实交待,是不是什么时候背着我与裴序往来叫人瞧见了?” “……” 孟令窈想起前几日裴序在金翠轩为她解围,而后他们确实同乘了一段马车。虽然那一段路人烟不算多,却也无法保证无人撞见。 她一时陷入沉默。 谢成玉原本只是随口攀咬,她一向口无遮拦惯了,不成想好友竟然不说话了。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孟令窈,“窈窈,你老实交代——” 孟令窈轻咳一声,轻描淡写揭过了那天的是非,自然省去了他们在车上的争执。 她面上一派云淡风轻,语气也轻松随意得很。 但谢成玉只消瞄一眼她耳朵便知晓,她此刻就是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轻轻一碰便要炸开。 虽说是甜蜜的烦恼,可她刚经历一波算计,还是别招惹得好。 谢成玉于是稍显遗憾地略过话茬,转而道:“你说赵如萱的婢女提及林云舒在醉仙楼等她,那兴许素馨县主也在。” 她手指在空中划了几道,“依照方位,醉仙楼二楼的雅间是能望到琳琅阁门口的,她多半是看见你们了。”论及京城这些吃喝玩乐的地界,她要清楚得多。 “兴许是吧。”孟令窈偏过头,眉眼耷拉。 她与裴序果真是八字不合,就这么短暂的接触,也能招惹来是非。 男人就是是非多。 如裴序一般的男人,更是多上加多。 历来都是男人为她争风吃醋,何曾要她卷入风波? 不像话。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宫女忽地从后方追来,直奔向谢成玉,“五小姐,静嫔娘娘听闻您今日入宫,正想见您一面。” 宫女口中的静嫔娘娘便是谢成玉那位选入宫中的堂姐。 谢成玉认出来,这宫女是常跟在堂姐身后的,她很快应下,转头对孟令窈道:“窈窈,我先去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低语道:“当心些。” 孟令窈点点头,“你也是。” 谢成玉弯了弯唇,随宫女一道离开。 孟令窈则继续前行,不远处灯火通明,隐有人声传来,似是一处水榭。 指引的宫女介绍道,那里摆着各个府上敬献的花灯,询问孟令窈可要前去一观。 她颔首,刚前行几步,园中一条通幽曲径中,一个小太监提着灯笼出现,他身后跟着的,便是今日话题的中心人物——三皇子。 孟令窈暗道不妙,面上半分勉强也无,恭恭敬敬行礼,“参加三皇子殿下。” “孟小姐免礼。”三皇子似也有些惊讶,“真巧,竟在这里遇见孟小姐。” 孟令窈垂着眼睛,“是臣女惊扰殿下赏灯雅兴了。” “孟小姐不必拘礼。”三皇子略一停顿,似是明白孟令窈在想什么,温和道:“灯谜本是助兴之物,是素馨县主过于认真了。” 如此听来这位皇子倒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只是宫中之人,看起来再无害也不能轻视。 孟令窈收敛心神,躬身行礼,“多谢殿□□谅。想来素馨县主也是无心之举。” “正是如此。” 眼下前方只有一条通向水榭的路,二人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道前行。 不多时,水榭中一座精致的“龙凤呈祥”花灯逐渐呈现在眼前,灯下站着一行人。那花灯高约六尺,以上好的楠木为骨,绘有龙凤交颈之态,内置琉璃烛台,光华四溢。 “三殿下!孟小姐!”站在灯下的素馨县主高声招呼,“快来瞧瞧这盏‘龙凤呈祥灯’!‘龙凤呈祥’最是吉利,如在灯下许愿,必能万事顺遂、姻缘美满!” 她声音一出,引得附近公子小姐们纷纷侧目。 素馨县主此刻几乎要乐开了花,原以为今日要一无所获了,不成想孟令窈竟自己与三皇子走到了一处。 小贱蹄子,在圣上面前装出一副清高样,连三皇子的名字都不敢说出口,私底下还不是露出了马脚。 她就知道,这人最是贪慕虚荣,如何能放过三皇子这块肥肉? 孟令窈听见她的声音,脸上露出几分冷色。 若不是针对自己,她都要忍不住为素馨县主的执着鼓掌了。怪不得能倾慕裴序多年,这份恒心当真世间罕有。 今日她与三皇子在象征姻缘的灯下驻足,明日流言便会传遍京城。 绝不能坐以待毙。 “素馨县主此言差矣。”孟令窈不卑不亢道:“依宫中礼仪祭祀规矩,大年初一乃祭拜天神之日,宫中早已设下祈福仪式。无论是这盏‘龙凤呈祥’,亦或是那盏‘祥云瑞雪’,皆用于祈愿天神赐福于我朝。县主以祭祀天神之仪妄议儿女私情,岂非不敬?” “孟小姐所言甚是。”一道肃穆的声音自廊下传来。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裴序一身玄裳,神色清冷立于灯下。 “大年初一乃一年之始,宫中祭祀尤为庄重,今日该虔心祷告,以求国泰民安。” 素馨县主脸色霎时间变得极为难看,没想到孟令窈如此巧言令色,更不曾料到,裴序竟会出现为她解围。 “裴少卿。”三皇子点头致意。 裴序回了一礼,“三皇子殿下。” 礼毕,他眸光略微偏转,与几步外的孟令窈对上视线。 少女眼瞳漆黑,倒映满庭灯火,眸中还残留着些许惊讶,而后很不明显地,瞪了他一下? “……” 裴序薄唇微抿,垂下了眼。 “二位言之有理。”三皇子转头看向素馨县主,“素馨,你今日所言确有不妥,日后需得注意些。” 素馨县主身形摇摇欲坠,唇瓣几乎要咬出血来,还是身侧婢女扶了她一把,才勉强行礼,“臣女……知晓了。” “是啊。”永安县主笑容和煦,“不过素馨妹妹久居宫外,不谙宫中礼制也是常事。” 这番话看似解围,实则将素馨县主置于不知礼数的境地。素馨县主脸色煞白,强辩道:“我、我不过是一时戏言……” 忽听一声厉喝—— “放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8、花灯 皇帝威严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开。 “戏言?”他面色阴沉如水,“正月祭天乃国之大事,你竟敢在祭灯下口出狂言,妄议神明?庆王府就是这般教导子女的?” 素馨县主扑通跪地,浑身发抖,“陛下恕罪,臣女一时糊涂……” “糊涂?”皇帝冷笑,“朕看你是胆大包天!来人,即刻送素馨县主回府,禁足半年!庆王教女无方,罚俸一年!” 话音刚落,素馨县主身子一软,险些晕厥过去。 几个健壮的老嬷嬷双手钳住她,硬生生将人搀起。她面色苍白如纸,根本不敢抬头,却分明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宛如利剑,扎得她浑身鲜血淋漓。 在惩罚降临之前,她从未想过今日会落得如此下场。 赵如萱就站在她几步之外,脚步微动,抑制不住想上前求情。林云舒暗骂一声“蠢货”,一把拉住她,死死按住她的手,目光格外严厉。 赵如萱被那眼神震慑住,理智逐渐回笼,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缓缓低下了头,缩在她身后。 林云舒隔着人群遥遥望向那道明黄色的背影,眼神晦暗不明。 皇帝看向孟令窈时,面色稍霁,“孟小姐深明大义,恪守礼制,朕心甚慰。赏御制《礼记》一部,加赐玉璧一双!” 孟令窈垂下眼帘,俯身叩谢皇恩。 她很轻地抿了抿唇,心中隐有不安,原以为不过是女儿家的口角之争,不想竟引来了皇帝雷霆之怒。 “教女无方”这个词对女子来说,无异于断了前程,乃至于庆王府一脉所有的女眷,皆要受到牵连。 君心难测,不外如是。 宴席后程,孟令窈更加谨慎。谢成玉不多时也重新归席,面上看着并无特别之处,孟令窈什么也没多问,安生待到了结束。 皇帝心情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更好了,与长公主痛饮了几杯,宴席结束后,还硬把人留下来,要一道喝了醒酒汤才许走。 他一向不喜醒酒汤的味道,这会儿子边喝,嘴角还噙着一丝难得的笑意。 “陛下今日心情甚好。”长公主坐在一旁,亲手为他斟了一杯茶。 皇帝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庆王那个老匹夫,仗着是朕的兄长,这些年没少在背后做些小动作。连带着儿女也不像话,还要朕替他教。” 长公主微微一笑,“素馨确实莽撞了些,新年伊始便惹出是非,实在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的何止是她?”皇帝冷哼一声,“庆王府这些年愈发不知收敛,真当朕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庆王长子前年醉酒,竟敢出言不逊,暗指当今圣上得位不正。若非皇帝还要脸面,早拉出去砍头了,哪能由庆王哭求了一场就允他远离京城,常居偏地以示惩戒。 “京城的这些小辈,若都像雁行一般,朕就再没有什么烦忧了。” “那孟家小姐也不错,聪慧机敏,进退有度,是个可造之材。”他略一停顿,忽然道:“只可惜,四品官员的女儿……” 皇帝话未说尽,摇了摇头。 长公主抬眸,“陛下的意思是……” “若要为皇子正妃,家世还是稍逊了一筹,至多为侧妃。” 三皇子母家式微,皇帝有意为他寻一位高门正妻,有足够强势的岳家,才好维系两个儿子间的平衡。 皇帝叹了口气。 老二性情憨直,老三又失之平庸,两个儿子,他都不甚满意。 当初长子年幼,却仍显出良才美玉之质,就是还未长成就夭折…… 念及此,皇帝心中一痛。 长公主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似是无意般提起,“坊间都说,孟少卿家中只有一位正妻,夫妻感情甚笃,膝下也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一直如珠似宝地宠着。” “恐怕——”她笑道:“不舍得让她为人妾室。” 皇帝嗤笑一声,“嫁给朕的儿子,哪怕当个妾,也比寻常人家的正妻尊贵,更何况是上了玉牒的侧妃。” 话虽如此,他心中已打消了念头。孟家算不上什么顶级权贵,可在清流之中颇有声望,若强行纳孟家独女为妾,倒显得皇室仗势欺人,恐怕有损皇家清誉。 他摆了摆手,道:“罢了,此事暂且不提。” 普天之大,还能寻不到好女子不成? 长公主见他兴致缺缺,也不再多言,只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告退了。” 皇帝点头,“夜深露重,皇姐路上当心。” “谢陛下关心。” 宫门外,夜色沉沉。 裴序牵着马等候在侧,见长公主出来,上前行礼,“殿下,马车已备好。” 长公主不答,仰头看向天际,“许久不见如此好的月色了,我想骑马回府。” 裴序眉头微蹙,“夜路难行,殿下今日又饮了酒,还是乘车稳妥。” 长公主不耐烦道:“摔不死。若死了,倒也清静。”后半句声音极轻,几不可闻。 候在马车边的佩芷瞬间红了眼眶,急急道:“殿下,大过年的,可不许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见她如此,长公主软了神情,“我酒喝多了,胡言乱语,你倒是当了真。” 她打趣道:“还说我,今儿初一,你这眼泪不停的,岂非也不吉利?” 佩芷背过身去,匆忙擦拭眼角泪痕。 裴序沉默几息,吩咐侍卫牵来一匹温顺的骏马,看着她好好地上马,才同几个侍卫骑马随行。 夜风寒凉,长街寂静。长公主握着缰绳,忽然开口,“方才陛下提起,孟家小姐举止得宜,蕙质兰心,有意为三皇子求娶。然家世终究差了些,至多只能当个侧妃。” 裴序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顿,面色如常,“陛下自有考量。” 长公主侧目看他,“雁行,你觉得,孟小姐会愿意吗?” 不待裴序回应,她自顾自道:“令窈那丫头是个聪明人,未必不想博个好前程。” 裴序沉吟道:“依孟小姐的性子,恐怕不愿嫁入皇室。何况,孟家只有一女,孟少卿夫妇大抵也不会愿意。” 依着孟少卿那女儿送了包点心去太常寺,连他们大理寺都能听到风声的脾性,如何能舍得孟小姐踏入龙潭虎穴。 长公主唇角微扬,“若是陛下执意如此,孟家也无可奈何。” 裴序转头看向长公主,目光淡淡,“殿下喜爱孟小姐,想必不会眼见她落入此种境地。” 长公主轻笑一声,语气意味难明,“或许吧。” 裴序微怔,长公主极少有含糊不清之语。 他未来得及追问,忽听长公主询问:“今日御花园中那些花灯好看吗?” 裴序不明所以,只道:“尚可。” 长公主不再多言,脸上笑意更浓,扬鞭轻催马匹,马蹄声在寂静的长街上格外清晰。 裴序望着她的背影,眸色渐深。 宴席散后,孟令窈同父亲一道乘马车归家。 夜色深沉,府内仍亮着几盏灯,钟夫人正坐在暖阁中等父女俩归家。 她素来不爱这些场合,常找托辞不去参加,好在夫君官位不高,往宫中递个条子,借口身体不适怕妨碍贵人即可,也无人太关注。 “回来了?”钟夫人放下手中的账册,示意丫鬟端来热茶,“宴上可还顺遂?” 孟砚正要答话,钟夫人嫌弃掩面,“一身的酒气,还不快去洗漱。窈窈跟我说即可。” 见母女俩亲亲热热地坐在了一处,孟砚无法,只好先去打理清爽换身干净衣服。 孟令窈接过茶盏暖手,将宴上种种简略说了一遍。钟夫人听罢,眉头紧皱,随手把账册丢到一边,斥道:“素馨县主这般算计,欺人太甚。” “她不过是仗着庆王府的势罢了。”孟令窈淡淡道:“好在陛下明鉴,没让她得逞。” 不过,她今日眼见着,庆王府的势恐怕也不是好借的。 回程时间充裕,孟令窈仔细思量了一番,总觉得皇帝此举,不像是因素馨县主不守礼制,更像是借题发挥。 历朝历代的史书再如何美化,皇家的兄弟间,总归少有真心实意的兄友弟恭,多得是血腥厮杀。 她将心中所思尽数同母亲诉说,钟夫人沉吟片刻,道:“皇家私密,本不是你我该置喙的。无论事实如何,我们只消守中持正,谨言慎行即可。” 她两手一摊,很是坦然,“真若遭人算计,我们一家整整齐齐下去,也没什么。” “母亲——”孟令窈皱眉,“你倒是盼点好。” 她恨不得学父亲,找艾草来烧去去晦气, 钟夫人噗嗤笑出声,换了话题:“今日见三皇子如何?” “说了几句场面话,并无特别。” 钟夫人点点头,“皇室子弟,终究不是良配。” 孟令窈失笑,“母亲多虑了,女儿并无此意。” “我自然知道你没有。”钟夫人叹息,“只是怕旁人有意。”她顿了顿,又道,“裴大人今日还替你解了围。” 孟令窈唇角下撇,“事情本就是因他而起,” 钟夫人挑眉,“这话如何说来?” 孟令窈张了张唇,不知为何,不太想跟母亲说那日的事,随意道:“若非他与素馨县主先前有过节,她何至于拿我作筏子?” 抿了口茶,她理直气壮,“他解决是应该的。” 钟夫人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你倒是看得明白。不过裴大人行事磊落,确是个君子。” 孟令窈不置可否,埋头轻轻拨弄茶盖。 钟夫人见她不欲再说,换了话题,“既不愿再与周逸之往来,可有旁的心仪人选?” “饶了我吧。”孟令窈蹙眉,“这几日看到男子就烦,大过年的,实在不想说这个。” 钟夫人忍俊不禁:”好好好,不说便不说。”她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去外祖家拜年。” 孟令窈点头,披上斗篷回了自己的小院。 待拆了头发,梳洗完毕,她才长长舒了口气,望着烛火出神。 这一日实在是累极了。 “还是去外祖家舒心。”孟令窈喃喃自语,吹熄了烛火。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9、表兄妹 大年初二,天光熹微。菘蓝正打着瞌睡,便听见帷帐内传来细微响动。 她抬手轻轻掀开纱帘,孟令窈已坐起了身,青丝披散,几缕乌发缠在雪白的颈间,似水墨洇染素绢,眉眼间还带着将醒未醒的倦意。 菘蓝下意识放缓了声音,“小姐,还早呢,可以再睡会儿。” “睡不着了,早些收拾好早些出发。” 躬身将纱帘挂起,菘蓝笑道:“小姐还像小时候一样,总盼着去指挥使大人家。” 孟令窈弯了弯眼睛。可不是么,外祖家是最好玩的。 待一切整理妥当,孟令窈披上杏色织锦斗篷踏出院门。孟府的车马早早备好,她同父母一道朝城东的指挥使府邸行去。 孟令窈外祖官居正三品指挥使,统领一营军队,膝下育有三子一女。唯一的女儿就是孟令窈的母亲,自小受到的宠爱可想而知。 作为母亲的独女,她在外祖家的待遇亦是众星捧月。 兴许是因为父亲和三位哥哥都从武,钟夫人在诸多求娶的郎君中偏偏看上了标准的书生孟砚。 小时候孟令窈最爱听舅舅们讲当初孟少卿是如何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将钟家的明珠捧回家的故事。 至于那五关、六将都是谁,就不必问了。 正回忆着,指挥使府的大门已近在眼前。 门口,两个身着锦袍的少年早等候多时。见马车停稳,二人快步上前,是小舅舅家的双生子——钟定明、钟定曜。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已生得肩宽背阔,立在阶前如两株挺拔的青松。 “表妹来啦!”钟定明眼睛一亮,却又立即后退半步,活极了见了猫儿的耗子。 孟令窈眉尖一挑,抿唇微笑,“两位表哥新年安康。” 钟定曜更沉稳些,朝后下车的孟家夫妻俩规规矩矩见了礼,道:“祖母从卯时就在念叨了,快请进。”说着侧身让路,始终与孟令窈保持着三尺距离。 倒不是不喜欢这个表妹,他们年纪相仿,自小就常玩在一处,表妹小时候生得玉雪可爱,嗓子也甜,每每做游戏都让她当新娘子,余下的人抢着当新郎。 可惜性子实在太坏。 钟定曜面无表情地想,回回带头闯祸,受罚的全是他们。还娇气得厉害,弄乱她一根头发丝都要眼泪汪汪,好像受了多大委屈,害得他们没少被祖父打。 也就赵诩那个蠢小子能受得了她的脾气。那小子去北漠这么久了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死在外头了。 穿过垂花门,熟悉的景致映入眼帘。指挥使府不似寻常官邸那般精雕细琢,倒像它的主人一样爽利大气。庭院里摆着石锁箭靶,廊下悬着的不是寻常人家的花鸟画,而是几柄擦拭得锃亮的宝剑。 “窈窈!”外祖母洪亮的声音从正厅传来。老太太虽已年过六旬,精神头却比年轻人还好,三步并作两步就迎到院中。 孟令窈刚要行礼,就被一把搂住,“快让外祖母瞧瞧,可是又瘦了?” “母亲,”钟夫人忍不住出声,“她都快裹成球了。” “尽胡说,我们窈窈都瘦成芦杆了。”老太太嗔怪地瞪了女儿一眼,粗糙的手掌抚过外孙脸颊,“别怕,告诉外祖母,你娘是不是又逼着你学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了?” “母亲待我极好。“孟令窈笑着挽住外祖母的手臂,瞥见厅内几个高大的身影正往外张望,不由轻笑,“舅舅们还是这般精神。” 正说着,一个小巧的身影从人缝里钻出来,一把抱住孟令窈的腰,“表姐——” 是她十四岁的小表妹钟静姝,钟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孩。在这满府虎背熊腰的男儿堆里,她像只误入狼群的小羊羔。 “表姐,你可算来了!” 孟令窈笑着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怎么,又被表哥们欺负了?” “这他们倒不敢,就是……”钟静姝瘪着嘴,“实在太臭了。” “钟、静、姝!你胡说!”钟定明瞥了眼孟令窈,急得跳脚,“我哪日没有沐浴了?我还熏香!” 钟静姝冲他做了个鬼脸,“你是洗了,一舞枪弄剑还不是一身臭汗。” “你——” 两人吵吵嚷嚷间,一行人已入了正厅。 孟令窈一进门,就见三个舅舅如三座铁塔般立在堂中,舅母们站在一侧,身后是数位表哥,个个都是昂藏男儿,正中间圈椅上坐着外祖父,已年近七旬仍旧身材魁梧,目光如炬。 见到女儿一家,那张严肃的脸上也抑制不住笑容,“来了,来了就好,快坐下歇息。” 钟夫人扯着孟砚上前问候。孟令窈坐在他们身侧,同外祖母并几位舅母说话。 钟家的正厅已算得上十分宽敞,眼下仍旧显得局促。 怨不得外祖父总说家中演武场都快不够用了。孟令窈环视一圈,总觉得表哥表弟们比上回来时更健壮了。 午膳时分,厅中摆开三桌宴席。孟令窈坐在女眷这桌,看着对面几个表哥偷瞄她又慌忙低头的样子,不由反思,自己以前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又看了几眼,发觉人数似乎不太对得上,偏头询问,“似乎没见到大表哥。” 钟静姝凑过来回道:“大堂兄跟都统大人一道去军营巡视了,说要初五才回。” “原是如此。”孟令窈颔首,“大表哥着实辛苦。” “确实。”钟静姝学着大堂兄的样子肃着脸,一板一眼道:“若不好好当差,怕是要供不起一府的饭桶吃饭了。” 此话一出,逗得满桌女眷笑得花枝乱颤。 隔壁桌上的饭桶们不明所以,只接连投来疑惑的目光。 用罢午膳,孟令窈照例去母亲出阁前的院落小憩。屋子位于南面,与钟府其他地方截然不同,装饰雅致,花木扶疏,处处透着精巧。窗外种了株老梅,窗下摆着母亲少女时用过的绣架,连帐幔上缠枝莲的花样都是外祖母亲手所绘。 孟砚一见便面露怀念之色,拉着夫人去追忆往昔。 孟令窈自然不会去打扰,倚在柔软的榻上,做了个好梦。 睡醒没多久,外祖母房里的嬷嬷过来传话,叫孟令窈去一趟。 她到时,外祖父母两人都坐在堂中。 外祖父朝她招了招手,上下打量,眼中带了几分柔色,“窈窈也是大姑娘了。” “是啊。”外祖母叹息,“没几年,也要嫁去旁人家了。” “外祖母——”孟令窈伏在她膝上撒娇道:“还早呢。” “是是。”老太太笑着应道:“不急。不过,有些东西也该慢慢预备下。” “正是!”外祖父接过话头,声如洪钟,“你父亲虽是文官,但既为我的外孙,便也算将门之女,骨子里该有几分血性。”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此物予你,好好收着。” 孟令窈接过,只见是一柄精巧的匕首,鞘上錾刻着精美的花纹。还未来得及道谢,外祖母便斥道:“老头子又来了!给姑娘家这做什么?” 指挥使大人不以为意,轻抚着胡须,“女子身上带把小刀防身,有何不可?京城虽安稳,也难保无宵小之徒。” 外祖母瞪了他一眼,随即命人取出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拉过孟令窈的手,道:“这是我托人从南边带回来的。一对孪生,正好你与静姝一人一个。” 镯子通体翠绿,质地温润,在日头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孟令窈推辞不下,只好谢过,由外祖母戴在腕上。 老太太笑眯眯看着,“这才是女儿家该戴的东西。”见老头子又要说话,她补充道:“你外祖父说得也不无道理,留着防身总是好的。便是未来夫君,也有些人面兽心的,就如那陆鹤鸣,外人谁瞧着不是好儿郎,背地里却是暴虐成性。” 外祖父点头,“只是要当心,别伤着自己。若是不会用,就让你母亲教你。” 孟令窈收好匕首,忽然想起来什么,问:“我母亲成亲前,您也送了……吗?” 指挥使大人轻咳一声。老太太笑而不语,只轻轻拍拍她的手,“去找静姝玩吧。” 孟令窈:“……” 明白了。 依着往年惯例,孟家一行人要在钟府留宿一晚。晚膳过后,下人们送来茶点。 外祖母喝着茶道:“明日天气似是不错,不如咱们去城外慈安寺上香?” 孟令窈执盏的手微微一顿。 慈安寺——那不正是她梦中周逸之与小和尚厮混的地方?她犹豫片刻,试探道:“外祖母,听说城南的云栖寺更为灵验……” “慈安寺清净。”外祖母笑道,“年前还听简夫人说寺里新来了个会讲经的和尚,法华经讲得甚好,我也想去瞧瞧。” 见她已拿定主意,孟令窈不好一再劝说,道:“如此,我陪您一道去。” 也好,正好借机去慈安寺一探究竟,若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便更好了,早些揭发出来,也省得周逸之再哄骗了别家姑娘。 次日清晨,慈安寺的钟声悠悠传至山下,清幽肃穆。孟令窈扶着外祖母下了马车,僧人诵经声阵阵,青烟缭绕,倒真有几分佛门清净地的气象。 唯有门口“慈安寺”三个大字,与她梦中一般无二。 主殿内檀香缭绕,外祖母虔诚地上香捐资。孟令窈跟在身后,目光在殿中各处逡巡。那些身着袈裟的僧人个个低眉顺目,与寻常寺庙并无不同。 “祖母,孙女想去后山看看那株百年菩提,可好?”孟令窈温声请示。 “就知道你们年轻人都不爱听讲经,”老太太轻点她鼻尖,“去吧,让菘蓝他们陪着。莫要走远。” “嗳。” 孟令窈带着菘蓝和苍靛,沿着青石小径往后山行去。一路顺着她梦中场景,越往里走,香客渐少,四周愈发幽静。转过一道回廊,忽见前方有个小沙弥正在扫地。 那人背影消瘦,却清癯挺拔。待他转过身来,孟令窈怔住。 皮肤虽黑了些许,可这清秀的眉目,分明是前几日还去她府上拜年的沈小山! “沈小山?”她不由脱口而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0、慈安寺 小沙弥猛地抬头,见是她,脸色骤变,先是惊愕,继而是焦急。他左右张望一番,确认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孟小姐,您怎会在此?” 孟令窈上前两步,“这话该我问你。裴序不是说安排你在大理寺帮着整理文书么?怎么……” 她盯着眼前人光洁的头顶,缓缓道:“剃度为僧了?” 怪不得这小子前几日上门时头脸都裹得紧紧的,她当时还以为是冬日太冷,他自南方来受不住。 沈小山面露难色,脸皱巴成一团,低声道:“此事说来话长。小姐还是快些离开。” “到底是怎么回事?”孟令窈追问:“你为何会……” 话未说完,远处忽传来脚步声。沈小山立刻抱着扫帚,快步走到廊下低头扫地,匆匆留下一句,“日后再与您解释。” 孟令窈未来得及动脚步,只见沈小山已被两个年长僧人围住,似乎在训斥什么。她心中疑窦丛生——这慈安寺,果然不似表面那般清净。 迅速给了苍靛一个眼神,苍靛随即走上前去,讶异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难道堂堂慈安寺里也有大和尚欺负小和尚的乌糟事?走,我非得去找你们主持好好问问道理!” 中年僧人念了句佛号,陪笑道:“施主莫恼,过年寺里香客繁多,贫僧不过是教导师弟,让他好生做好手头活计,莫要惊扰了贵人。” 苍靛不依不饶,继续与二人纠缠。孟令窈借机带着菘蓝,继续往深处走去。 梦境里的场景渐渐与眼前重合,踏过几重门槛,穿过一道月洞门,前方便是一片幽深的竹林,那座禅房就在其间。 孟令窈脚步微顿,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正欲上前,一道身影忽然从旁侧走出,拦在她面前,“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后山乃僧侣清修之地,还请止步。” 说话的是个年轻僧人,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身青色法袍,面容姣好,肤色如雪。 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瞬,孟令窈眉心狠狠一跳。 这人正是梦中与周逸之厮混的那个和尚。 “小女子只是游览寺中景致,不知此处有何禁忌?”孟令窈眨了眨眼,故作天真地问道。 年轻和尚双手合十,“后山并无奇景,只是几间禅房罢了。僧侣常于此修行,香客不便入内。女施主若要游览,前院莲池更为清雅。” 不知是否是因为知晓这并不是什么正经和尚,孟令窈总觉得他说话时,眼神奇异。不是寻常僧人的淡泊,而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 就好像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而他则洞悉一切。 “听闻这慈安寺建寺百年,香火鼎盛,想必后山也有不少古迹吧?”孟令窈不动声色地试探,“不知大师法号如何称呼?” “贫僧法号智清。”和尚微微一笑,“姑娘若对古迹感兴趣,寺中有《清规碑》可供观赏,就在西侧——” 孟令窈打断道:“我观智清大师双目湛湛若有神光,定然精通佛法。说来,近日常听闻,慈安寺有许多富商善信,不知他们缘何独对贵寺偏爱?” 智清嘴角微微抽动,“佛门广大,普渡众生。诸位施主心向佛法,自是功德无量。” “想必是慈安寺有特别灵验的菩萨,还有如智清大师这般出众的僧人。”孟令窈眉目含笑,语气轻柔,“才引得那皇商家的大公子也常常流连,数月不归。” 智清脸色一僵,随即恢复平静,“阿弥陀佛,佛祖不拒众生。施主若无他事,贫僧还有禅修在身,就此告辞。施主请回吧。” 说罢,他伸出手臂,示意主仆二人离开。 孟令窈知道再纠缠也无益,福了福身,“既如此,小女子告辞了。” 她带着菘蓝退后几步,转过一棵古松,孟令窈拉住菘蓝,微微点头,菘蓝立刻会意,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奔向智清。 “大师,奴婢肚子忽然痛得厉害,不知寺中可有药物?”菘蓝声音虚弱,楚楚可怜地问道。 智清皱眉正要拒绝,菘蓝一把扯住他衣袖,高声道:“哎哟,可疼死我了。大师,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智清左右张望,怕她的声音再引来更多人,压低嗓子道:“女施主,请松手,贫僧带你去寻药。” “这可不行,我一松手,你走了可怎么办?” 趁二人纠缠间,孟令窈提起裙摆,脚步轻盈,从另一隐蔽小路钻入竹林深处。 越是不让进,越是有古怪。她冷着脸思量,里头会是什么? 周逸之金屋藏娇之处? 亦或更夸张些,京城豪富们的销金窟? 孟家一向清静,孟少卿从不在外拈花惹草,可孟令窈往来的友人家中从未少过此类事端,她也没少耳闻。 周遭弥漫着青苔的清气,越往里走,越是幽静。 忽然,前方传来低沉的说话声,她闪身躲进一株古树后,稍稍侧过头,眼角余光窥见院中进出几个身着俗服的男子,举止鬼祟,全无善男信女的虔诚,没有半分静心修行的样子。 “……周公子那边催得厉害。” “这一批货数目不少,官府的人最近盯得太紧,还是慎重为上……” 孟令窈瞳孔蓦地收缩,连呼吸都凝在唇边。 慈安寺的水似乎比她想象得更深。 她正想退开,不料脚下一松,踩断了一截枯枝。 “谁?”院中人警觉地回头张望。 孟令窈心头一紧,手指轻覆在袖中匕首上,正欲转身逃走,却感觉手腕被紧紧攥住,一股力道将她重拉入阴影中,同时那人朝另一个方向飞出一枚石子,发出“啪”地一声响。 “在下小宠四处逃窜,惊了山中野兔,打扰几位清静,还望莫要见怪。”一个清冷泠然的声音自林间传来。 院中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宽袍广袖、衣袂飘飘的年轻公子站在不远处。那人清隽俊逸,气度不凡,举止间透出一股与寺庙格格不入的凛然。偏生手上拎着一只眼睛浑圆的绿瞳黑猫,就与京中招猫逗鸟的纨绔公子有了几分相似。 方才交谈的几人目光落在猫上,神色稍缓。 长袖遮住了黑猫大半,它被人捏住了后颈皮,四爪犹在挣扎。年轻公子慢条斯理,托住猫爪,将其抱在怀中,手指梳理毛发,微微颔首,“叨扰几位了。” “公子客气。”院中人拱手行礼,眼中闪过一丝警惕,“您是来寺庙礼佛吗?怎生走到了这处?” “在下随家中长辈来此上香,不料小宠顽劣,我追逐至此,不知不觉迷了路。”年轻公子不轻不重地捏了把猫耳朵,询问道:“诸位施主是寺中客居?可知如何重回大殿?我出来得久了,恐家人担忧。” “正是正是。”那人笑道:“我等为求佛法,暂居此地。公子若要离开,沿着东侧小路走便是,我等还有功课要做,先行告辞了。”说罢,几人匆匆入内,关上了院门。 待院门阖上,林中重回安静。孟令窈才从阴影处走出,看清了那位年轻公子的面容,不是裴序还能是谁? 裴序看向孟令窈的神情很淡,瞳孔如一对墨玉浸透在冰湖里。孟令窈对这样的神色很熟悉,那是发火的前兆。 于是她很快选择先发制人,“裴大人好大的官威,堂堂大理寺少卿,竟也会说谎骗人?” 裴序眉头微蹙,“孟小姐独自一人闯入这等偏僻之地,未免太过冒险。” “冒险?”孟令窈挑眉,“比起裴大人让一个孩子来这不明之地当和尚,我这算什么冒险?” 裴序眸色一沉,“孟小姐既看到了沈小山在此,又听到了方才的对话,就该知道这慈安寺不简单。” “我只知道,裴大人骗我说沈小山好好地在大理寺整理文书。”孟令窈直视他的眼睛,“现在却让他剃度出家,在这龙潭虎穴里当和尚?” 两人对视片刻,裴序先移开视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孟令窈轻哼一声,唇畔露出个狡黠的笑,知道这场交锋她已然赢了大半。 他们顺着小路一路前行,不多时,周遭重新喧闹起来,诵经声、香客们的交谈声不绝于耳,仿佛重回人间。 裴序在这时松开了手,那只被拘了一路的黑猫迫不及待从他怀中跳出,扭头冲他喵喵叫了几声,才飞快窜入人群。 “这不是你的猫?” “方才路上随手捉的。”他说话时连眉眼都未动,只垂眸理了理被猫爪勾出丝线的袖口。 孟令窈抿了下唇,自那日首饰店的事后,她就知道,裴序并非纯然的古板守旧之人,眼下仍是稍显惊讶。 他刚才那副纨绔子弟的样子,可真不像演的。 “裴大人还未解释,为何沈小山会在此?”孟令窈再次发问。 “他是自愿的。”裴序终于开口,“你应该知道,沈小山自幼在寺中长大,他来此最合适。” 孟令窈一怔,“所以你就让他来当内应?还是诱饵?” “有人暗中保护。”裴序语气平静,“况且,我早与你说过,他不该被当作不知事的孩童看待,他比你想象的要机灵得多,亦有自己的抱负。” 孟令窈沉默片刻,“那些人说的‘货物’是什么?” 裴序目光凛冽,直直看着她,“孟小姐,你该知道,‘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好奇心会害死猫。” 孟令窈并不惧他,身子微微前倾,扬起下巴,反而露出个笑来。 “那少卿方才为何要救猫?”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1、鬼使神差 为何要救她? 这一问,恍若投石击水,令裴序一时语塞。 明明今日是陪祖父前来上香,知晓慈安寺不同寻常,也有意借机查探一番。不想却在山门前远远瞥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只带个小丫鬟便敢往寺中偏僻之处走。 他本可置之不理。再费心些,谴个侍卫跟着也就是了。 孟家小姐虽是太常寺少卿之女,却与他并无瓜葛。官场往来,也不过点头之交。可不知为何,他竟鬼使神差般跟了上去。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莽撞,见着不对,就硬要一探到底。 而他似乎也管得太多。 才致使自己落入如今的境地。 沉默片刻,裴序别开视线。他们靠得太近了,近到他能闻到她发丝间若有若无的香气。 仿佛是栀子的味道。 “职责所在。”最后他也只回了这么一句。 既是回答她的问题,也是在回答自己。本就如此,他身负官职,理应护人无忧。 “哦。” 孟令窈唇角很轻地一压,站直身子。猜想长公主倘是在此,定要重重“啧”一声,说一句“无趣”。 要是那样,她会用力点头,以示赞同。 见他这幅模样,怕是也难以问出慈安寺到底有何不妥,而周逸之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正思索着,面前之人又有了旁的动作,孟令窈见他眼睫低垂,唇角紧抿,好像不太情愿,又非做不可。 裴序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与孟令窈。那是一枚小巧的令牌,上刻一个“序”字,做工精巧,边缘已被摩挲得圆润光滑。 “这是联络之物。孟小姐日后如还知道些什么,可拿此物至城南琳琅阁寻魏掌柜,亦或寻任一大理寺中人。”他递给孟令窈,“既已卷入,便请你帮个忙。” 孟令窈瞳孔微微放大,不曾想京中最大的首饰铺竟也是裴氏的产业。 更令她惊讶的是,“裴大人竟会让我参与?” “非是愿意。”裴序声音平静无波,唯有紧锁的眉心泄露出几分真实情绪,“而是孟小姐性子执拗,若不约束,怕是会另辟蹊径,徒增变数。” 孟令窈不禁失笑,“裴大人仿佛很了解我。” 裴序淡淡瞥她一眼,眉宇间的严肃稍缓,“孟小姐应知道周家三小姐。” 孟令窈点头,“颇有些交情。” “如此,请孟小姐伺机探探周三小姐的口风,看她可知兄长与智清往来。”裴序顿了顿,“但切记,不可轻举妄动,更不可独自前来慈安寺。” “我知道了。”孟令窈低头把玩着令牌,瞧着并不怎么上心。 裴序又补充一句,“切记,不可冒险。” “裴大人这般叮嘱,莫不是担心我?”孟令窈不假思索地开口,话音落下才猛然间意识到,眼前这位不是她精挑细选、或可为夫婿的公子哥,而是裴序。 裴序果然面无表情,淡声道:“此案事关重大。” “裴大人倒是诚实。” 山路转弯处,孟令窈突然停下脚步,“裴大人,假使此案办成,我能得什么奖励?” 裴序怔了怔。 “孟小姐想要什么?” “暂时还没想好,先欠着吧。” 她眼尾微弯,笑得狡黠,唇角翘起的弧度恰到好处,是得寸进尺的,偏偏不叫人讨厌。 裴序想,她在家中定然极受宠,才养出这般给根杆子就不依不饶往上爬的性子。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脚步不停继续朝前走。 孟令窈将其视为默认,见好就收,不再追问。 “小姐、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是菘蓝的声音。 两人循声看去,菘蓝一手叉腰,一手扶着石塑,气喘吁吁,身后还跟着大喘气的苍靛。 “老太太担心得紧,到处寻小姐呢。”菘蓝一见到孟令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随即好奇地打量着站在一旁的裴序,眼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疑惑。 “我迷了路,幸得裴大人指引。”孟令窈随口编了个理由,将铜牌悄悄收入袖中。 裴序颔首,作揖道:“既已找到人,在下也该回去了。” 两人自此别过,各自沿着不同的山路离去。 孟令窈寻到外祖母时,老太太正在大雄宝殿前的石阶上焦急等待。见外孙女平安归来,老太太拉着她的手细细查看,“可有哪处磕着碰着?不是说去看菩提树,怎么还跑不见了?身边连个人也不带!” “祖母放心,我无事。只是贪看风景,一时忘了路。”孟令窈安抚道,顺势挽住老太太手臂。 老人家这才放下心来,从怀中取出一个红绸包裹的小物件,“方才听完经,我向大师求了枚姻缘符,这可是开过光的,快收好。” “就知道您最疼我了,来上香还惦记着我。不过姻缘不姻缘的我才不在乎呢,您身体健康最要紧。” 孟令窈笑盈盈接过那枚红绳系着的符箓,口中甜言蜜语不绝,哄得老太太笑眯了眼。 乖巧地将符箓塞进荷包中,她心中暗忖,这寺里的符箓她可不敢信,想到智清与周逸之的私情,更觉这慈安寺的香火都沾了污浊。只是老人家的心意宝贵,这符箓还是收着吧。 与此同时,裴序也寻到了自己的祖父。 裴老太爷正在一处幽静的禅房品茗,见孙儿进来,鼻翼微动,忽而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佛寺清净之地,怎可乱来?不像话。”老太爷板着脸训斥,眼中却藏着笑意。 裴序顿住,不解祖父何出此言。直到见他意有所指地点了点鼻子,这才恍然。方才与孟令窈距离太近,想必是沾染了她身上的气息。 “您误会了。”他神色淡然,“孙儿适才遇见孟少卿的千金迷了路,指点了一二。” 裴老太爷不置可否,眼中的笑意未减,“你说是便是吧。” 自儿媳去世,幼子也常年外出云游后,他这个长孙就主动承担起家族重担,一向谨言慎行,从不行差踏错。他痛惜爱子,也忧心家族未来,可看着小小的儿郎日日板着脸,日更不辍,勤学苦读,练习骑射武功,脸上连丝笑模样都没有,又怎会不心疼? 今日难得有逾矩之举,反倒让他这个做祖父的宽慰——总算有了点年轻人的样子。 裴序望着祖父变幻莫测的脸色,忽然发问:“祖父可是饮酒了?”否则怎的尽说胡话? “胡说!”裴老太爷立刻正色,“老夫怎会在佛寺饮酒?” 语毕,他让孙儿去看看马车可曾备好,独自一人留在禅房,望着窗外远山,若有所思。 许久,他长长地叹息一声。 回程路上,裴序独坐马车中,他不常用熏香,今日却总能嗅到隐隐约约的香气,许是因为马车里不曾沾染旁的味道,那点香气便格外明显。是馥郁的甜香,仿佛置身于初夏的栀子花丛中,热烈蓬勃的香气扑面而来,以一种近乎张扬的姿态彰显存在感。 这宽敞的马车中,一时好似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夜幕降临,孟府内灯火渐次熄灭。 孟令窈独坐窗前,取出裴序给她的铜牌细细端详。月光下,铜牌上的“序”字笔锋遒劲,与那人淡漠沉稳的性情如出一辙。 她轻轻叹息,若非预知梦不便透露,她根本不需要去与周三小姐试探,就能直接告诉裴序,周逸之何止与智清有往来,他们甚至有染。 但这样的事,又岂能轻易道出?既无实证,恐怕只会被视作信口雌黄。 不过,想要向周三小姐试探也不难。 心中拿定了主意,孟令窈翻转令牌,放在了梳妆屉子的最底层。 那天夜里的梦境依旧清晰如画,此刻回忆起来,恶心欲呕的感觉已经淡去,唯余下厌恶,与更多的怒火。 她势必要查出事情真相,送这对奸夫淫夫去大理寺监牢常住。 几日后,孟少卿的休沐结束,他依依不舍重返官署。孟令窈随母亲又拜访了几家亲友,渐感无聊,想起年前曾应了父亲,去太常寺协助校对乐谱抄本之事。 当夜晚膳时分,她向父亲提了一句,第二日就带着府中小厮去了太常寺。 太常寺负责朝廷礼乐之事,典籍浩如烟海,每年都需要大量的抄录与校对工作。孟砚作为太常寺少卿,自有一处独立的官廨处理公务。 地方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简单清雅。屋内四壁书架上堆满了各色文书抄本,案几上铺着未完成的乐谱,还有一角摆着一把古琴,琴面上釉色光滑水润,一看便知,主人定是爱不释手,日日抚弄。 孟令窈坐在案前,认真校对着乐谱。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便有年轻官员前来送茶。这本无可厚非,只是接连又来了两波不同的人,皆是些年轻俊俏的儿郎,言谈举止间颇有献殷勤之意。 孟砚起初不以为意,直到发现这些年轻人来得未免太过频繁,目光还时常流连在女儿身上,顿时恍然大悟。 “都出去!没规矩!”孟砚板着脸,将那些打着各种幌子入内的年轻人全部轰了出去,还嘱咐门房,非公事不得放人入内。 太常寺骤然的躁动,连不远处的大理寺都嗅到了动静。 岳蒙正抓耳挠腮写结案详报,听到不寻常的声响,顿时像得到了救赎一般,留下一句“我去打听打听怎么个事儿?”,一溜烟跑出去了。 他拉住一个抄近道的太常寺官员询问。 那官员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还能是什么事?孟大人的掌上明珠来了呗!那位孟小姐果真如传言所说一般,才貌双全。” 话落,他又念了几句酸溜溜的诗。岳蒙不感兴趣地丢开手,转回大理寺。 “我当怎么了,原是孟少卿的千金来了,怪不得今日太常寺春意盎然。” 闻听此言,正在批阅卷宗的裴序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片。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2、挑刺 大理寺几个年轻的小子围着岳蒙问东问西。 “果真如此么?我曾听家中族妹赞过孟小姐风姿出众,可惜一直无缘得见。” “我看是太常寺那群书生没见过世面吧?要换了我,才不会这般沉不住气。” “去去去,你尽想美事。” 简肃动了动嘴唇,很想说几句,瞄了眼裴序,还是自觉咽了下去。眼见裴序批好的卷宗已堆成了一叠,他靠近拿过,一低头,见最上方一页有一小块晕开的墨迹,几乎不假思索地对跑腿小厮道:“去库房为大人取一支新的湖笔来。” 岳蒙写过的东西往往圈圈改改不堪入目,但裴序不会,无论详报还是奏章,皆是工整洁净,莫说是一小块墨迹,连一个多余的墨点都不会有。 综上所述,定然是笔出了问题! 简肃为这番天衣无缝的推理和自己难得的贴心动容,正竖起耳朵,准备聆听大人的赞赏。 一抬眼,裴序定定看着他,眼神莫测。 “大人,可有什么不妥?” “无事。”裴序垂眼,“……多谢。” “大人客气。”简肃拱了拱手,脸上不自觉带出深深笑意,右脸颊一个寻常难见的酒窝逐渐显出痕迹。 太常寺内,孟令窈正伏案校对一卷古乐谱抄本。窗外春雪初融,几缕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案几上,映得纸上墨字仿佛撒了层金粉。她纤细的手指在谱面上缓缓移动,眉头却越皱越紧。 “这《清商引》的第三段似乎有误。”孟令窈轻声自语,指尖点在一处,“前后音律不协调,听着总觉得别扭。” 她自幼习乐,演奏只能算是平平,偏生就一副敏锐的耳朵,能辨出最细微的音律偏差。孟少卿常说她“耳力如神”,也不忘笑她“只会挑刺,不会补漏”。 “又发现了什么错处吗?”一道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孟令窈回头,见是太乐署的周乐令,正含笑望着她。 周乐令曾教导过她数年,孟令窈至今见着他仍尊称一句“师傅”。 孟令窈起身行礼,指着谱面道,“师傅您听,这第三段的转调太过突兀,与前两段气韵全然不合。弟子觉得,定是抄录时出了差错。” 周乐令俯身细看,又哼唱了几句,点头道:“确有不妥。你这耳朵啊,天生就是挑刺的料。”他捋须笑道:“老朽看啊,你该多吃些鲥鱼,听说那鱼刺多,专治挑刺的毛病。” 孟令窈抿唇一笑,“您又取笑我。” 正说笑间,孟砚推门而入,见女儿与周乐令讨论乐谱,便也凑过来看。听孟令窈指出问题后,他沉吟道:“此谱乃前朝遗音,珍贵非常。若有错漏,确实应当修正。” 接下来的几日,太常寺的乐师们轮番尝试复原这段古曲。起先有几个年轻乐官自告奋勇,声称有妙法可解,结果弹奏起来不是音律错乱,就是意境全无。孟少卿起初还耐心指点,后来见屡试不成,言语间便带上了几分讥讽。 “这弹的是《清商引》?老朽听着倒像是市井俚曲!” “阁下这双手,怕是更适合去擀面,而非抚琴。” “就这水平也敢妄言复原古谱?” 孟令窈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她从未想过,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父亲,口中竟也能说出如此尖刻的话语。下次若再有人夸她牙尖嘴利,就不好只归功于母亲一人了。 一连两日,官廨内琴声不断,却总是以孟少卿的冷嘲热讽告终。 这日清晨,孟令窈刚到太常寺,便见太常寺卿大人匆匆走过,脸上带着喜色。 “令窈来得正好。“太常寺卿笑道:“老朽想起一位故人之子精通音律,特意请了他来相助。此刻正在官廨与孟少卿研讨那《清商引》呢。” 孟令窈心中好奇,加快脚步向父亲的走去。还未进门,便听见一阵古朴浑厚的琴声从里面传出。那琴音如清泉流泻,时而高亢如鹤唳九天,时而低沉似龙吟深渊,将《清商引》的意境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站在门外静静聆听。琴声如有魔力,让她眼前浮现出高山流水、明月松风的景象。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她仍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回神。 “妙哉!妙哉!”孟砚的赞叹声传来,“从前竟不知贤侄琴艺精妙至此,当真令老夫汗颜。” “孟少卿过奖了。”一个清冷的男声答道:“不过是略作调整,将第三段的商音改为羽音,再以角音过渡,便顺畅了许多。在下家中曾收录了一卷前朝古曲,那时的宫廷乐师有此作曲之习,我也只是取了个巧。” 这声音……孟令窈心头一跳,推门的手顿在半空。 “贤侄谦逊太过,”苏父兴致勃勃道:“还请再弹一遍,让老夫记下这改动。” 琴声再起,苏婉婷终于推门而入。只见父亲案前坐着一位身着深绯色官袍的男子,肩背挺直如松,眉眼低垂,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飞。指节起伏间,袍袖随动作微微荡开,露出腕间一截冷白的肌肤。 正是大理寺少卿裴序。 裴序察觉到有人进来,抬眸看了一眼,手上动作未停,琴声依旧如流水倾泻。孟令窈敏锐地捕捉到,有那么一瞬间的滞涩,好似清泉流淌,无意被一枚石子挡了路。 待最后一声琴韵散尽,他缓缓抬眼,眸中似还凝着未散的曲意,深静如潭。 “窈窈来了。”孟砚招手道:“裴贤侄已将《清商引》复原完整,妙不可言啊!” 孟令窈瞥了父亲一眼,很想提醒他,眼下是在官廨,他该称呼官职才是。什么贤侄不贤侄的,他们家何曾与裴序这般娴熟了? 她缓步上前,原是准备了满腹的溢美之词,在看清是裴序后,不知怎的全都化作了挑剔,“第三段的转调确实流畅了许多,但第二段的泛音处理得过于刻意,失了古意。” “孟小姐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孟令窈走到琴前,眉尖轻挑,“若将这里的按音改为散音,再减弱揉弦的力度,或许更能体现原曲的清幽意境。” 裴序沉思片刻,依言试弹,果然更添几分古朴韵味。他并不吝惜赞赏,“孟小姐耳力过人。” “哪里,不过是听得多了。”孟令窈嘴上谦虚,心中暗道,还算他有些水平。两人你来我往,对曲谱又做了几处细微调整。 孟砚在一旁看着,时而点头,时而捋须微笑,目光在女儿与裴序之间来回游移,忽然觉得这二人并肩研讨的模样,竟是说不出的和谐般配。 他蓦地想起年前女儿曾问起“谁家公子能配得上我”,当时他无言以对,眼下似乎有了些想法。 这个念头刚起,孟砚便暗自摇头。女儿的婚事,自有她自己和夫人做主,他可没有插手的余地。 “父亲,曲谱已成,您可要看看?” “自然!” 那点杂念顷刻间被完整曲谱的喜悦之情冲淡。 “妙极!妙极!”孟砚拍案而起,“有此完整谱本,太常寺又添一珍宝。老朽这就去找同僚们共赏!” 他说着,卷起曲谱就兴冲冲往外走,临到门口又回头道:“贤侄若有闲暇,不妨多来太常寺走动。老朽必定扫榻以待!” 不待裴序回应,人影已然消失在走廊。 孟令窈微微摇头。 她可不觉得裴序有这种闲暇,毕竟他连初三去寺里上香都不忘查案。 孟砚离开后,官廨内一时寂静,只听得窗外几只冬雀啼鸣。孟令窈轻咳一声,打破沉默,不甚真心道:“没想到裴大人不仅精通律法,于音律一道也如此擅长。” “略知一二罢了。”裴序礼尚往来,“孟小姐对古乐的见解,令人耳目一新。” 孟令窈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了一点,询问:“裴大人今日怎的有空来太常寺?” “项大人相邀,说是太常寺遇音律难题。”裴序淡淡道:“没想到是令尊在复原古谱。” 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后日就是上元节了。” “嗯。”裴序应了一声,指尖在琴上信手拨弄几下,等她说下去。 “依着往年惯例,周三小姐会包下城外永丰河上最豪奢的画舫,邀请往来好友赏灯观烟火。”孟令窈压低声音,“我会借机试探,看能否探出她兄长与智清的关联。” 裴序沉吟片刻,道:“徐徐图之,切勿冒进。” “我自有分寸。”孟令窈不以为意。不过是闺阁闲谈,能有什么危险? “孟小姐可知,水路向来是最危险的。”裴序抬眸,看着眼前人不自觉抿了唇,转而问道:“你与周三小姐交情如何?” “说不上深交,但时有往来。”孟令窈捧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她性子爽利,在闺秀中算是特立独行的一个。不过与她兄长一直颇有嫌隙……” “嫌隙?”裴序眉头微微皱起。 “周家富可敌国,财帛动人心肠哪。”孟令窈拖长了声音,尾调稍稍上扬,好像带了钩子。 “孟小姐的意思是——”裴序指尖按在琴弦上,发出低低的一声“铮”响,“周三小姐有意于周家?” “怎么?”她挑眉,“只许你们男子建功立业,女子便不可么?周家的家产上又不曾刻上周逸之的名字。” 她眼下可盼着周三小姐能拉下她兄长,成功上位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3、哄 “我并非此意。” 裴序敛眸,若有所思。 “那是何意?”孟令窈抬眼看他,茶盏搁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裴大人莫不是也以为,女子当安分守己,在内宅绣花弄茶?” 裴序平静道:“孟小姐方才对《清商引》之见解,可是在内宅绣花弄茶时所得?” 孟令窈一怔,未料他会如此发问。 “孟小姐能一眼识得古谱之错漏,又能提出精妙修改之策,此等才华,尤胜太乐署许多乐官。”裴序淡声道:“我只是好奇周家情形,绝无轻视女子之意。” 他脸上没有半分孟令窈常见的讨好或是哄劝,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 更兼他是裴序。 裴氏的嫡长公子,京城各家氏族中最出色的年轻子弟。未及弱冠入仕便简在帝心,执掌大理寺要职。 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就显得格外具有说服力。 孟令窈从不否认自己爱慕虚荣,故而此刻坦然接受了夸赞,只是嘴上仍不依不饶,“裴大人这话对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莫要传出去,免得旁人还要说我轻狂。” 话虽如此,她眉梢的弧度却柔和了几分,方才那点不悦早已消散。 裴序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掩去唇角一丝极淡的笑意,“自然。” 他继续道:“正因孟小姐见识过人,故我想请教,周三小姐是否亦是如此?” “周希文确非寻常闺阁女子。”孟令窈想了想,“她曾言自己不逊兄长,还说要让其父看看,谁更有经商头脑。不过这些话,她也只在我们私下聚会时委婉说过一两句。” 孟令窈越是回想越心惊。去年端阳宴上,周希文酒后谈及周逸之,说他隔三差五就要去慈安寺,每年冬日更是要长住,若真如此沉迷佛法,不如干脆剃度作了和尚了事。何必占着周家继承人的位子。 那时她只当是她嫉妒兄长的怨怼之语。如今想来,原来冥冥之中,早有暗示。 裴序问:“她是否有所打算?” 孟令窈收敛神思,道:“我只知道,她有意接手周家与西域往来贸易的香料生意。”当时说的是,待她拿下了这块买卖,在座的小姐们各个都能用上最好的香料。 “但香料生意利润甚巨,至今仍牢牢把控在周逸之手中。” 裴序微微颔首,心中了然。内宅私隐,确非大理寺情报所能及。若无孟令窈相告,他也不知周家兄妹嫌隙已如此之深。 “大理寺收到的部分线索,来得过于轻易。”裴序修长的手指搭在琴案上,指节微微曲起,似在思索,“我一直心存疑虑,如今得知周家兄妹并非一心,倒有了解释。” 孟令窈眨眨眼,“裴大人是说,有人故意透露消息?” “或有此可能。” 眼下并未有实据,裴序用词谨慎。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声,周乐令推门而入,“我听说《清商引》已成?” 孟令窈忙迎上去扶他,口中念叨,“师傅,您慢着点,摔着了可怎么好?那曲谱又不会跑。” 周乐令笑道:“我这把年纪,少听一刻都是亏损。” “那您可来错了地方,曲谱已被父亲拿走了。”孟令窈搀着他的手臂笑眯眯道:“依照他的脚程,此刻应该已经告别太常寺卿大人,去找左丞大人了。” 裴序在一旁看着,发觉她在长辈面前乖觉懂事得不像话,全然不似方才与他交谈时随时预备着炸出一身刺来的摸样。 倒很是尊老。 周乐令扼腕,顾不上打招呼,急匆匆又一路小跑着出去。 裴序目送他离开,也站起身告辞。 “裴大人慢走。” 孟令窈送他到门口,脚步轻盈转过身,又取下一卷曲谱。 要快些完成,以待上元节了。 唔,她此番如此尽心尽力,定要好好敲父亲一顿竹杠。 孟令窈单手支着腮,已想好要哪几盒香粉了。 转眼间,十五上元灯节如期而至。 这日清晨,孟府便热闹起来。丫鬟们来回穿梭,忙着为孟令窈梳妆打扮。菘蓝将一件石榴红织金衣裙小心翼翼地展开,是绣娘们才做好的新衣裳,特地多付了一笔加急的银子,才将将赶在上元节前做好。 “小姐少穿得这样鲜亮,其实比平时穿那些素淡的颜色还要好看呢。”菘蓝一边帮着孟令窈穿衣,一边笑着说道:“周三小姐去年画舫宴请,来了多少京城里有名的公子哥儿。我都瞧见了,各个都盯着小姐看。今年小姐这般,他们若是看得失神,不小心失足落了水可怎么好?” 铜镜里映出一张美人面,眉如远山,眼若秋水,听到菘蓝的话,镜中美人骤然绽出笑颜,更添几分灵动,鲜活似朝阳破云而来。 “你这嘴是愈发厉害了。”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菘蓝嘻嘻笑着,手指轻巧地挽起孟令窈的长发,梳了个精致的飞仙髻。 妆毕,孟令窈起身,略一思索,从妆台屉子中取出裴序那枚铜牌塞入袖中。既能凭此牌寻大理寺中人,关键时刻或能作护身符也未可知。 不过,需得当心,万不能叫旁人看见了。 否则真是说也说不清。 孟令窈打了个寒颤。 “小姐可是觉着冷?”菘蓝关切地问:“里头要不要再加件衣裳?” “不必。”孟令窈摇头,“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按照约定,孟令窈与菘蓝先前往外祖父家,与表兄妹们一同前往灯会。外祖父家就在永丰河畔,倒也便利。孟令窈刚到门口,便见到两个身着劲装的年轻男子和一娇俏少女在门前等候。 “表妹!”为首的钟定明抬手招呼,“可算把你盼来了,静姝早就望眼欲穿,恨不得先走为敬了。” “胡说八道。”钟静姝用力锤他胳膊,不想这人一身腱子肉,不仅丝毫没锤疼对方,自己反倒打红了手,气得狠狠瞪了他一眼,跑过来拉住孟令窈,“表姐,你可别听他瞎说,是他急着要走,说再迟就来不及去看胡人的杂耍了。” 孟令窈含笑点头。只听方才钟定明连用了两个成语就知道,定然不是真话。 钟定曜站在一旁,身着墨蓝色劲装,腰间配着一把短剑。他看了孟令窈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艳,很快收回视线。 几人说笑着向永丰河畔走去。 上元佳节,华灯初上。永丰河畔人声鼎沸,彩灯如星河倒悬,映得一河水波光粼粼。 “表姐快看那盏莲花灯,做得多精巧。”钟静姝指着河中一盏粉色花灯,眼中满是欢喜。 孟令窈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那莲花灯层层叠叠,花瓣间镂空雕花,烛光透出时如真花绽放,确实巧夺天工,登时赞叹了几句。 “不都是假的,这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是喜欢,等入夏我给你摘一大捧真的花。”钟定明急不可待,不时张望远方,“快走吧,不然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说罢,他人已经挤到了前头。 “山猪吃不了细糠。”钟静姝扭头,“定曜哥,你说呢?这花灯是不是很美?” 钟定曜慢了一拍,怔愣了一瞬,才道:“……是。” “定曜哥,你怎么了?怎么心不在焉的?” 孟令窈也发觉了不对劲。 往日里钟定曜总是沉稳持重,今日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三表哥可是有心事?”孟令窈随口问道:“瞧你魂不守舍的。” 钟定曜闻言,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笑道:“无事,只是昨夜练功太晚,有些乏了。” 他顿了顿,忽然低声问道:“我听闻周家小姐今日要在河上摆船宴客,表妹可是受了邀请?” 孟令窈点头,“是,周三小姐前日派人送了请帖来。” “想来周家大公子周逸之也会在船上吧?” “兴许吧。”孟令窈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钟定曜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周逸之生得俊朗,又是皇商之子,想必京中不少闺秀都对他有意。表妹……觉得如何?” 孟令窈闻言,不禁失笑,“三表哥这是何意?周公子再如何与我又有何干?” 听到她断然否定,钟定曜面上明显松了一口气,连带着神色都轻松了几分,“我只是随口一提。周家虽是皇商,家底丰厚,但周逸之性情风流,恐不是良配。” 孟令窈不明所以,也没放在心上。她自小与表兄妹们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但从未动过亲上加亲的心思。哪怕他们如今衣冠楚楚,也算风度翩翩,她脑海中也总会浮现出小时候他们爬树捉知了,下河摸鱼弄出一身泥巴的模样。 “表姐,你看那边!”钟静姝忽然兴奋地拉着她的袖子,“好大的画舫!” 孟令窈抬眼望去,只见永丰河岸停着一艘三层画舫,通体饰以朱漆,雕梁画栋,灯火辉煌。舫上悬挂着无数彩灯,在夜色中如天上星河般华美。 “那是周家的画舫。”孟令窈仔细看了看,说道。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身着紫色织锦襦裙的女子从画舫中款款走下,正是周希文。她生得明艳动人,眉眼间带着几分英气,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闺秀的爽利。 一见孟令窈,她立刻笑道:“令窈,既来了,还不快些上船?”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4、“序” 孟令窈上前见礼,“周姐姐有礼。” “什么周姐姐,几日不见,还与我生分了?”周希文不轻不重地瞪她一眼,拉住她的手,目光扫过钟定曜和钟静姝,“这两位气度不凡,定是指挥使大人家的公子与千金吧。” “我的表兄表妹,钟定曜、钟静姝。”孟令窈一一介绍。 周希文点头致意,随即热情邀请,“既有缘遇上,不如一同上船赏玩?今夜的烟火是从江南运来的,与京中寻常式样不同,船上观赏最佳。” 钟定曜一向不喜这些场合,闻言,扫了一眼远处的杂耍摊子,道:“多谢周小姐盛情,只是我已与家中幼弟约好一同去看那边的杂耍……” 钟静姝纠结不定,既想同美人姐姐们一道看烟火,又想和哥哥们去看杂耍。一番思量,终是会吞火的江湖艺人战胜了烟花。 在杂耍摊子那一抬头就能见着烟花,在船上可见不着胸口碎大石,铁口喷火,钟静姝下定决心,开口道:“谢过周家姐姐,我也早与兄长们有约。” 周希文见状,也不勉强,“如此,那便随二位的意。” 她紧了紧挽着孟令窈的胳膊,“不过令窈,你总该陪我这个寂寞的主人吧?” 孟令窈弯唇,“如斯美人相约,岂敢辜负?” “油嘴滑舌。” 永丰河畔灯火如昼。孟令窈跟着周希文登上画舫时,船上已有七八位闺秀在此赏灯品茗,更宽阔的甲板上,几位公子正对月吟诗,只是眼睛不知是看月亮更多,还是看阁中的小姐们更多。 甫一进门,许小姐抬头看来,顿时眼前一亮,“令窈,你可算来了。方才我们还说,今日这船上少了你,就像少了画龙点睛的那一笔。” 坐在她身侧的赵如萱撇了撇嘴,脸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嫌弃。她低头恼怒地扯了扯衣袖,原本觉得这身雪青色宫装很是清雅,可这么一比,难免显得黯然无光。 “少了我龙亦可翱翔于九天,可若是少了许小姐,那便如同没了托起龙身的祥云。”孟令窈恍若未觉,含笑应和,“许小姐才是真真的不可或缺。” 她说着,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阁中景象。一眼就觉察出了不对,赵如萱与林云舒素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今日却分开了。 赵如萱紧挨着许晓霜坐在窗边,林云舒却与另外几名闺秀坐在小几旁。前者一眼也不曾多看后者,后者却时不时朝窗边看一眼,神色都黯淡了些许。旁边的小姐似是低声安慰了几句,她也只回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这倒有意思了。 孟令窈轻轻挑了下眉。 旁人看来,这两人间,赵如萱张扬跋扈,一直是林云舒包容着她的大小姐脾气。但孟令窈看得明白,林云舒才是其中掌握主动权的那一个。 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把戏。自己温柔可亲的面目要维持,可总需要有人在前冲锋陷阵。不好说出口的话要由另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说出口。赵如萱于林云舒就是这样的存在。 更兼,她似是从谢成玉那里听说过,林云舒对赵如萱的兄长有意。 依着林云舒的手腕,纵是赵如萱有天大的不满,她也能将之抚平。如今这般情形只有一个可能—— 林云舒有意疏远赵如萱。 还要做出一副是赵如萱又犯了大小姐脾气,她着实没有办法,只能无奈远离的摸样。 如此,面子里子都齐了。 就是不知是林云舒觉得赵小姐娇纵太过,不好用。还是另有什么打算。 可惜谢成玉去金陵探亲未归,不然她定能知晓更多。 几个念头急转而过,孟令窈面上不露分毫,很快便融入闺秀们的谈话中。 “令窈今日这身与平时大不相同。”有小姐投来欣赏的目光。 “哪里,不过是寻常装束。”孟令窈垂眸浅笑,接过周希文亲自斟的茶。 她低头一看,竟与寻常茶水不同。乳香混着茶香扑鼻而来,还带着一丝异域的香料味道。 “这是何物?”孟令窈好奇道。 “是从西域胡人那里学来的方子。”周希文手指轻轻搭在茶盏上,笑容矜持,“用牛乳煮茶,再加上各色香料,别有一番趣味。” 孟令窈心头微动,周家兄妹一直争夺西域香料生意。周希文此时拿出这等西域茶品,想必是在向众人暗示什么。 她轻抿一口,故意皱眉,“似是有些腻,还是清茶来得爽口。” “是吗?”周希文眸光闪动,“我倒觉得恰到好处。就如做生意一般,太淡了没滋味,太浓了又腻嗓子,这分寸最是难把握。” 说话间,舱外传来脚步声,珠帘轻挑,一袭织金锦袍的年轻公子带笑入内。 周逸之乍见孟令窈,脸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欢喜。 小姐们见到他进来,下意识整理装束,暖阁中短暂骚动了一瞬。孟令窈笑容微敛,偏过头,专心欣赏窗外河景。 “三妹妹好雅兴。”周逸之目光在舱内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孟令窈的背影上,近乎叹息一般地开口,“孟小姐,好久不见了。” 那声音,竟透出几分哀怨。 孟令窈一阵恶寒,她再清楚不过,这人没有半点真心,还偏要在人前做出一副情深几许的摸样。 这么会演,怎的不去城西的戏台子上演个过瘾? 她回头,佯装不明所以,“周公子哪里的话,大家同住京城,自是时常能见到。” 周希文见状,不动声色地移步到兄长身侧,笑道:“兄长来得不巧,旁的公子们都在外头赏月呢。眼下我们女儿家正说些体己话,你一个男子在此……” “是我唐突了。”周逸之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轻拍手掌,几个小厮应声捧着锦盒进来。 “只是想着今日上元佳节,特意带了新到的波斯玫瑰香露赠与诸位小姐,共贺佳节。” 小厮们打开盒子,露出几支琉璃小瓶,瓶身如融化的宝石,蓝绿交织,在灯火下折射出孔雀翎羽般的光泽。 瓶中盛放着浅红色液体,香气慢慢弥漫开来,小姐们安静注视着,眸中皆是异彩连连。 孟令窈余光瞥见那颇具异域风情的瓶子,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兄长这般会借花献佛。”周希文脸色稍变,随即又笑,“倒显得我今日招待不周了。不过,我记得这香露本该后日才到货,怎的今日就……” “三妹妹消息极是灵通。”周逸之温和地打断她的话,“商队比预期提前到了。孟小姐可要试试这香露?据说抹在腕间,香气能持续三日不散。” 他说着就要向孟令窈走去,周希文抢先一步挽住孟令窈的胳膊,扬声道:“兄长有所不知,令窈素来不喜浓香……” 正在这时,画舫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茶盏撞击发出清脆声响,几位小姐惊呼出声。端茶的丫鬟脚下不稳,手中茶盏飞出,茶水正好泼在周希文的衣袖上。 “小姐,奴婢该死!”丫鬟慌忙跪下请罪。 “无妨。”周希文看着湿透的衣袖,平静道:“我去更衣便是。令窈,你陪我一道可好?” 孟令窈颔首应下。 画舫有几间内室供宾客休憩,布置得极是精雅,紫檀妆台上摆着各色胭脂水粉,一面等身铜镜擦得锃亮。 周希文宽衣解带时,孟令窈嗅到了一阵甜润的香草气息,略似香草兰,又更为温润些。 “这香味……她一思索,“莫不是安息香?” 周希文系衣带的手微微一顿,睨她一眼,“你鼻子倒灵得很。” 孟令窈随手拨弄案几上的错金香炉,“听闻去年西域商队总共只得了三匣,价值千金。我也是偶然间在谢家的宴上闻到过。” 周希文理好衣衫,转身从妆奁中取出一盒安息香,递给孟令窈,“不瞒你说,父亲答应让我接手香料生意,条件是三个月内利润翻番。如今总算是有了眉目。”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孟令窈把玩着香粉盒子,问道:“怎么看你反倒愁眉不展?” 周希文在铜镜前停下,凝视着镜中面容,妆容精致,唇红似火,唯有垂下的眼角泄露出一丝倦意,“外人只看我们周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不知……” 她突然住口,苦笑道:“自家的事情自家知道。就如这艘船,看着排场盛大,实则一朝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呸、呸,”孟令窈打断她,嗔怪道:“好姐姐,咱们可正在这船上。好端端的上元佳节,该说些喜庆的才是。” 周希文说的兴许是真话,可也是最无用的那类真话。这偌大的京城,哪一家高门大户不是小心谨慎,唯恐稍有差池就连累整个家族。至于平民百姓,就更是战战兢兢,几场连绵大雨,就可打破岌岌可危的平衡,叫一家人挨饿度日。 她心里想着,面上却带出几分关切,轻叹了一声,“希文着实辛苦。”忽地话锋一转,“怪不得周公子要时常去慈安寺上香。恐怕也是求佛祖抱怨,如此能更心安些。” 话音未落,周希文手中的银梳“啪”地掉在妆台上,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回头看向孟令窈,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孟令窈察觉到了异常,轻抿了下唇,也不多言,见她发丝有些凌乱,只温声道:“这有一绺头发散了。”说着抬手替她整理鬓角。 就在这时,船身又是一阵剧烈颠簸。周希文身子不稳,下意识伸手拽住了孟令窈的袖子。 “叮——” 一声脆响,一块铜牌从孟令窈袖中滑落,正好掉在两人脚边。 令牌上一个银钩铁画的“序”字在烛光下格外刺目。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