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往事录》 1、第 1 章 在每个伟大的故事发生之前,世人都只觉得它荒唐无比。 我抬头看天,脚下踩着业已炭化的焦壤。在浅灰色云霾的三千六百个光距之外,亚层时空闪烁着淡淡的紫色光华。 很漂亮,像某种不存在的玫瑰的色泽。 “看风景么?这么好的兴致?”有声音越过我的肩头传来,我一下子绷紧脊背。 转过身去,一个双手抱在脑后的男人懒散地向我走来。 “矿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悠闲了?”他的声线很低,像某种华丽而危险的野生动物。 “不是午餐时间吗?”我咧嘴笑一下,举起手中的啤酒杯,象征性地和他干了个杯。 小麦酒入口微酸,像被人一阵拳打脚踢之后吐出来的胃液。但是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味道。在这个荒芜的世界里,低度数的酒精是疲乏身体最好的慰藉。 我笑着把酒咽下去,发酵后微涩的甘甜在口腔中晕开。我看着男人的眼睛,琥珀色的,狡黠与强悍被漫不经心的慵懒掩饰地很好。 “cheers.”男人笑一下,眼角皱出一点浅淡的笑纹,他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摸出一瓶铝罐装的啤酒。 他用食指拉开拉环,有啤酒花从金属色的三角形小口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我看直了眼睛。 铝罐装的啤酒在希尔矿场这种地方可是难得一见的。 他冲我举杯,然后仰头猛灌一口。他的喉结酣畅地来回滚动着,蜜色的颈部皮肤在亚层时空的光照下闪烁着神秘诱人的光泽。我看着他,他正变得和他手上的啤酒一样迷人。 “从哪里搞到的铝罐?”我向他靠近了半步,不错珠地盯着他手中铝罐,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垂涎。 男人笑着,狭长的眼微眯。他抬手,把剩下的半罐啤酒抛给我。 铝罐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稳稳落到我手里,一滴啤酒也没有洒出来。 “喝了你的酒,不会要我拿命来换吧?”我扬了扬铝罐,是开玩笑的口吻,但是我知道自己的黑色眼睛现在是冷的。 “啤酒而已,你要是喜欢,我还有很多,”他笑笑,突然凑近了,勾住我的肩膀,“我想知道总管办公室的详细情况。” “我只是个矿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摆一摆肩膀,将男人的手拨开。我开始庆幸自己还没有喝那半罐啤酒。 这个荒芜的世界总是充满了各种诱惑,诱惑们像散布在冷寂宇宙中的星辰或是珍宝。但是这些诱惑会要了人的命。 “别这样。”男人锲而不舍地靠过来,伸手环上我的脖颈。很奇怪的,我竟然并不讨厌男人与我肢体接触。 “他们说你是希尔矿场的万事通,整个洛兹星域地下世界无冕的王。你一定知道总管办公室的详细情况。”男人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微笑。 我不说话,唇角微勾的弧度是冷硬的。他偏头看着我,琥珀色的瞳仁像快要融化的蜂蜡,甜美粘人的专注。 我叹一口气,没能拒绝男人的那个眼神。我随手抛下塑料的啤酒杯,仰头喝了一口铝罐,“今天晚上十点来这里找我。” 那个男人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 - 我在希尔矿场待的时间并不长,只有短短半年。但是半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我把这里的一切都了解一遍。 整个矿区的架构分布,采矿工具的种类与数量,8671名工人的背景状况以及114名领班的轮休安排,我都了解地一清二楚。 有人想知道总管办公室的详细情况,酬劳是黑市上卖价极高的铝罐啤酒,挺合算的买卖。虽然,上一次被迫逃亡,就是因为逞了一时的口舌之快。不过我估计自己到死都改不掉这个毛病。我喜欢那种只凭借模糊的言语和隐晦的眼神就能搅动满城风雨的感觉。 这让我有种整个宇宙都尽在我掌控之中的错觉。 虽然我知道我不过是被这茫茫宇宙作弄取乐的对象之一。 - 很快就到了九点,九点就是下工的时间了。与煤灰和烈焰为伴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看着巨大炉腔里跃动着的橙红色火焰,我总感觉在那里燃烧着的是生命本身。 我捡起一根撬棍卡进齿轮里,让它停下。那让整个星球表面都微微颤抖的庞大巨兽喘息着减速,最后吱嘎一声停了下来。我抬手抹一把汗,和同车间的其余工人道过了再见,然后便晃晃悠悠出了车间。 走廊建在矿山的内部,蒸腾而逼仄,煤气灯的光线照出地上油腻腻的影子。 我沿着七号通道一直走到底,去找老戴维。 我敲了敲那扇凹痕遍布的铁门,昏黄的光线照着油漆刷的门牌号。 门开了,一颗发量稀疏的脑袋探出来,“干什么?”老戴维打着赤膊,刻着身份的合金铭牌吊在胸前,他的眼泡子肿着,空气中有稀薄的酒味和汗味。 我屈起胳膊支在老戴维的门框上,咧嘴冲他笑,“借下水卡。天气太热了,我冲个澡。” 老戴维的眼珠弹动一下,他有些不耐烦地皱眉,“你一天不洗澡就过不了是吗?你们华裔都这么讲究吗?” 我打个哈哈,把半边重量都压到门框上,逼得有些年月的合金门框吱呀一声。 老戴维翻了个白眼回屋子拿水卡,不情不愿地塞给我,“去去去,快滚吧!” 我懒懒笑着冲老戴维敬了半个军礼,看着他碰的一声关上门,把水卡抄进自己兜里,沿着七号通道又走了回去。 希尔的水储量有限,每人的定额最多够一周洗一次澡。 老戴维算半个管理层人员,他有一张水卡,水卡里的定额比一般员工要多。 我曾经帮过老戴维一个大忙,所以现在可以心安理得地长期找他借水卡。 我爱干净,一天不洗澡就过不了。 - 我走进浴室,这里狭窄,潮湿,屋顶上的吊灯光线昏暗,靠墙的两侧各有一列八个淋浴头,目前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水卡里的水如果没有用完,可以拿去卖给需要的人换钱。希尔矿区有一些流亡的旧贵族,他们的讲究比我全身上下的毛病加起来还要多。这里有很多矿工将水卡里的定额卖给他们。那些矿工为了赚钱可以一个月不洗澡。 我解开系在腰间的毛巾,插上水卡,拧开淋浴头。 冷水兜头浇下的那个瞬间,我的呼吸凝滞了一瞬,然后有一股酣畅淋漓的快意随着水流划过我的躯体。 我在淋浴头下仰头,试图离这份清爽更近一些。在矿区待的越久,我身上某些被动物本能驱使的欲望就更强烈。身后的浴室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有人走进来,在与我相邻的一个淋浴头下面站定。我被飞溅的水花遮挡住视线,并未去看那个站在我身边的人是谁。 待头发湿透,我拧上淋浴头,弯腰捡起地上放着的一个小塑料瓶,从里面挤出浅绿色半透明的洗发膏。在得知我预支工资买洗发膏的时候,老戴维的白眼翻得比他借我水卡的时候还要大。但是没办法,我虽然不是旧贵族,但是我在过去经年累月的优裕生活中被惯出来的臭毛病确实不少。 我闭着眼睛,双手用力在头上搓出泡沫,与此同时我感到有一道火辣的视线一直落在我后腰的位置。我被这道视线盯得很不爽。矿区几乎没有女人,这里充斥着汗味儿烟味儿酒味儿,塞满了骡马一样干重体力活的粗苯男人。压抑的欲望随着疲劳一起,在每一次拉动风箱或者抡起镐头的间隙累积。 我也是人,我也有生理需求和七情六欲,我被那道落在我后腰的视线看得下腹燥热。我回忆起曾经的好日子,微凉的嘴唇,明亮的微笑,温柔的命令......我颤抖着在他面前跪下来,我愿意为他献上我的一切。我努力迫使自己不再去回忆从前,因为甜美之后将会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苦涩。 但是那道视线勾起了我的欲|火。我在这方面并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于是泄火的唯一方法就只剩把那个用如此暧昧不明的淫晦视线看我的人痛揍一顿。 我摸索着碰到淋浴头的开关,冷水倾洒而下,冲干净我头上脸上的泡沫。 我抬手抹了一把脸,然后在激流的冷水下睁开眼,用一种我从前穿军装时才会有的那种冷酷倨傲的眼神看向我身旁的那个人。你会被揍得很惨。我已经准备好用眼神和实际行动告诉他。但是当我看清站在我身旁的那个男人时,我却愣在原地。 站在我身旁的是那个只用了一罐啤酒就从我嘴里套出总管办公室信息的男人。 男人冲我笑一下,他抬臂的时候带动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的线条。那是具强悍性感到不可思议的身体。男人张口,他的笑容被水幕模糊,变得愈发暧昧不清,“你后腰有个很漂亮的纹身,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第 2 章 我在男人火辣又挑逗的视线中沉默。 我的后腰有一个很漂亮的纹身。 这话其实说的不准确。 应该说,我的后腰上曾经有过一个很漂亮的纹身。那是一头狮鹫兽,是我曾效命的第十七集团军的徽章。其实军团中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狮鹫兽的纹身,第十七集团军是精锐中的精锐,将它的徽章纹在身上是一件让人引以为傲的事情。但是全军团恐怕只有我一个人将这头狮鹫兽纹在了后腰这个暧昧又隐秘的地方。 以前我们做完之后,他在温存的余兴里总喜欢来回抚摸我后腰的这一块皮肤,然后贴在我的耳侧,跟我说,如果在这里纹上一个纹身,该是如何的诱人。他的话和因为情欲而潮湿的气息一起送进我的耳朵里,于是之后我便选择将纹身纹在了后腰的位置。除了象征着第十七军团的狮鹫兽之外,我还纹上了s.s,他的姓名的缩写。 后来当我开始流亡生活,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我用激光洗掉了那头狮鹫兽,可是他姓名的缩写却一直还留在我的皮肤上。 我舍不得洗掉它。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给我的最后的痕迹。 “那是一个,”我斟酌着开口,“对我很重要的人的姓名缩写。” 我向那个男人解释,虽然我不懂自己为何要解释,也不懂为何那个男人能从两个单调的s.s字母中看出“漂亮”。 “这样,”男人关上淋浴头,“抱歉刚刚一直盯着你看。” 他开始用毛巾擦干净自己身上的水迹,他身上精悍的肌肉随着动作起伏而不断地变换形态,而淡蜜色的肌肤在浴室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仿佛裹着一层糖渍。我开始发觉自己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视线。这个狡猾的家伙在诱惑我。或许是为了更好地从我口中套出总管办公室的信息。可恶的不是他试图诱惑我,而是我确实被他诱惑到了。 我关掉淋浴头,匆匆将毛巾系上腰间,甚至没有顾得上擦干净上身的水迹。 男人有意地忽略了我的窘迫,他很宽容地笑一下,仿佛是对于自己的魅力已经习以为常。 “虽然还没有到十点,但是要先一起抽支烟吗?”男人问道。 尼古丁。和酒精,性一样充满诱惑而又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 我不争气地吞咽一下口水,然后点了点头。 - 十分钟后我们已经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在了露天矿场中。 晚风很温柔,我从男人手中接过一支香烟,怀着几乎是虔诚的心情点燃了它。我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灰蓝色的烟雾和尼古丁随着清凉的晚风一起,蔓延进我每一个细小的肺泡。我在以前是不抽烟的,我在以前也不喝酒。但是当我生命中的某部分被剥离,为了缓解那种撕裂的阵痛,我不得不找点其他令人上瘾的东西替代。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成功麻痹自己。 我抽着烟,闭上眼睛,努力不去想心事,面上露出一个很享受的表情。然后我听到坐在身旁的男人轻声笑。 “我还有啤酒,要一起干一杯吗?” 我睁开眼,看见男人变戏法般又摸出两罐啤酒来。我盯着那两个亮闪闪的铝制罐子犹疑。有两句老话已经充分揭示了我现在的处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但是一罐啤酒和两罐啤酒之间的差异和界限是什么呢?多喝男人一罐啤酒,我出卖希尔矿场信息的罪行就会变得更卑劣一分吗? 男人伸手将啤酒递过来,我在这金光闪闪的诱惑前放弃了抵抗,我向男人道一声谢,从他手中接过啤酒,扯开拉环,仰头就是一大口。 男人屈腿坐着,他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掌在自己的后颈摩挲,看着我急不可耐的模样再次轻笑出声。很奇怪的,男人的笑声也让我觉得不讨厌,可能因为那笑是善意的,而非某种刻薄的促狭和捉弄。 我一口气喝完了啤酒,将铝罐在手中捏扁,然后我就着漫天深紫色的星云,开始向男人泄露希尔矿场的秘密。 “总管办公室在矿区的最深处,沿着地表向下三层。传说中的总管是拉斐尔家族的人,但之所以说‘传说中’,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在矿区露过面。不过总管办公室里协统矿区大小事宜的硬茬有三个......” 我将空罐子在手中来回挤压,微微仰身看着男人,侃侃而谈。我讲了许多,从总管办公室的情况讲到希尔矿场的历史沿革,再讲到当下的混乱局势。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和男人说那么多,也许是太久没喝啤酒上了头,也许是希望自己的卖力演说能打动男人,好让他在结束时把手中那罐未动过的啤酒作为小费赏给我......又或者是,我怀念这种意兴盎然指点江山的感觉,我已有太久没有机会和一个旗鼓相当的人相对坐谈。 “你也知道希尔矿场的所有矿产都是直供第三星区前线的吧?这里原本是帝国第二大矿藏的主星,现在却成为拉斐尔家族的私产,公爵殿下以为凭借他的舰队就能抗衡......”我雄辩的演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我猛然转头看向男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含着温和的笑意,依然熠熠生辉地盯着我,但是我却意识到了我这番漫无边际长篇大论的不妥。 半个月前都柏搭乘货船来过希尔矿场一次,我和他在闷热的食堂里喝了一杯。 “三年了,他们还在找你。”分别后都柏瘦了很多,他的脸颊凹陷下去,紧抿的唇线变得更锋利。 “他们疯了,找我有什么意义?”我盯着小麦酒浑浊的浆液,装作不在意,露出一个大大咧咧的笑。 “三皇子和拉斐尔家族打得不可开交,月初的时候圣殿祭坛开,菲利普去求了谶言,谶言说,将会出现一把利刃,捅破目前胶着的局势。”都柏用力将餐盘上的劣质牛排切开,铁盘被刀锋划过,发出刺耳的杂音。都柏的眼睛紧紧盯着我,那是一双很严厉的鹰一样的眼睛,不过那份严厉却是因为担忧我的安危。 我沉默地看着都柏餐盘上还带血的牛排。 在我初到殿下身边之时,曾有幸陪同殿下去过一次圣殿。那里廊庙巍峨,宝相庄严。殿下在殿中祭拜,我站在殿外花园里,百无聊赖抬头看天上的飞鸟。然后一名穿纱裙的笑容甜美的女祭司发现了我,她引着我走向偏殿,从一只檀木匣中取出一支白桦树皮削成的木签。那上面写着有关我命运的谶言。 谶言里说,我会成为帝国最锋利的尖刀。 我当时为了这句话感到兴奋与骄傲。殿下是帝国的太子,待他加冕之日,我会成为殿下最锋利的尖刀。 可是后来我失去了殿下,我们失去了殿下,帝国失去了殿下。我在那日,将原本一直贴身放着的那支白桦木签扔进了宫殿燃烧而形成的熊熊烈火之中。 “他们觉得我就是那把利刃?”我端起啤酒杯,有些嘲讽地勾了勾嘴角。 都柏放下手中的刀叉,“当时你得到的那句谶言早已经散布出去,更何况......当时殿下公然违背帝国法庭的判罚,那样强硬地把你带走了。” 我不再说话了,喉中有一股浓重的苦涩漫上来。 殿下当年将我带走,不是因为我是帝国最锋利的尖刀,而是因为他爱我。那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都柏意识到了我的情绪变化,他浅灰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忍。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起......” “没关系,”我很勉强地笑了一下,“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食堂里响起货船即将再度起航的广播,都柏匆匆将餐盘上的最后两块牛排吃下了。 “总之,我只是顺路来给你提个醒,”都柏站起来,他凑近,用力拍拍我的肩膀,“他们原本已经放弃了找到你,但是现在因为新出现的谶言,他们又加大了搜捕的力度。” “我得走了,保重!”都柏说完那番话,他向我挥手道别。 我从记忆中抽身而出,我闭上了嘴,很警惕地打量着曲腿坐在我身边的男人。 那个男人的琥珀色眼睛里还带着笑,但是我却已经绷紧了肌肉,右手顺着腰侧往下,摸到了放在腿侧暗袋中的刀。 这个男人是菲利普或者拉斐尔家族派来搜捕我的人吗? 引诱我说出希尔矿场的核心信息,提起我后腰已经被洗掉的狮鹫兽纹身,来暗示我曾经的身份? 我确信我幽黑色的眼眸中掠过杀机,但是那个男人依然很放松地坐着,像是一头吃饱喝足的猛兽。他是没有察觉出我的杀机,还是他已经布下了更为森严周密的罗网? “讲完了吗?”男人问我。 “讲完了。”我点头。 “多谢!”男人站起来,然后他将自己手中的另一罐啤酒丢给我。 我接住啤酒,随着男人一起站起来,我面上的神情应该或多或少有些诧异。 我猜错了吗?这个男人并不是菲利普或者拉斐尔家族派来搜捕我的人? 男人冲着我微笑,他的琥珀色眼睛在星光辉映下显得更加迷人。 “很高兴认识你!”男人说道。男人的笑声很爽朗,我被他身上涌动的某种勃勃生机与昂扬向上所打动。于是我也回了一句,“很高兴认识你。” 淡紫色的星团荧光勾勒出男人的轮廓,他向我伸出手,他问我是否可以知道我的名字。 我握住男人的手,犹豫了一下,说出我在进入第十七军团之前的名字,“李钧山。” 男人微笑,“塞巴斯蒂安·龙,大家都叫我龙。” 我怔怔松开男人的手,然后长久地愣在原地。 塞巴斯蒂安。那是我后腰纹身上第一个s所代表的单词。 这个名字就像是一颗子弹,它穿透整整三年的时间,几千光年的距离,在此时此刻精准射入我的心脏。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第 3 章 那晚我在床上躺了很久,我听着下铺的鼾声,在一片昏暗的光线中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回忆从前的冲动。在天光蒙蒙亮的时候,我如释重负从床上坐起来,打算用一整天的肉|体上极致的疲倦去缓解内心的空落。 早上我在食堂又遇见了龙。我称呼他为“龙”,一来他当初就是这么介绍自己的;二来,我不愿反复提起那个名字,不愿反复将自己的伤口重新扒开来看。 他穿了一件背心,露出肩背和手臂上漂亮的肌肉。我的视线在他身上停顿了半秒钟便移开,但他似乎还是察觉到了。他在排队打饭的人群中回头,准确地看到我,然后冲我露出了一个笑。我注意到他的牙很白,像是我曾在昂撒里星域的某个偏远星系上见过的狼会露出的微笑,如果狼会笑的话。他向我挥手,然后他端着空托盘走出来,又重新走到队伍后端。于是我不得不与他站到了一起。我原本是想要避开他的,因为一些我知道的原因,以及另一些我还没弄明白的原因。 “你昨晚没休息好吗?”龙看着我。我看出来他休息的很好,他像是那种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能过得如鱼得水的人。并非随遇而安,而是顺势而为。这很厉害,是一种出类拔萃的天赋。 我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的脸色苍白,眼下或许有淡淡的乌青,我轻轻“嗯”了一声。 “那今天要请一天假吗?”龙很体贴的,在靠近窗口的位置帮我拿了筷子。 “不用,”我道谢,接过筷子,“干活反而会好一点。” 龙点点头,他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轮到他打饭了。 我排在龙的后面,玻璃窗口后面的鲁诺往我的托盘里多加了半勺炒鸡蛋,他一双粗眉下的眼抬起,看着龙的背影。“你和他很熟吗?”鲁诺问我。 我看着托盘里金黄色的炒鸡蛋,“昨天刚认识,不熟。” “唔。”鲁诺应一声,又从窗口中拿出一个橙子,悄悄塞在我手中。 “据说那家伙是第七星区来的,背景不干净,你和他打交道的话,要小心点。” 第七星区。我接过鲁诺递来的橙子,在手中握紧了。 帝国将它的疆域划分为七个星区,但是实际在帝国掌控中的星区只有六个。第七个星区太偏远,太荒芜,没有多少资源,人口也稀少,除了三十年前放射性太空垃圾排放的问题,“第七星区”这个字眼在整个帝国中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我向鲁诺道谢,然后转身从人堆里往外挤。龙在队伍外面等着我,他似乎没有别的同伴,不然没理由要和我一起吃饭。 我和龙在同一张桌子上坐下来,他盯着我手里的橙子,发出了一声“喔”的惊叹。 “想不到在希尔矿场还能见到新鲜水果!” “我在昨天之前也没想到,在希尔矿场居然还能见到罐装啤酒和高级香烟。” 我拿起那个橙子,用一把很锈的餐刀开始削皮。我喜欢先将橙子油亮明媚的外皮一圈圈削下来,然后再扒掉里面的瓤,最后把它们分成干净的一瓣瓣。 “我有朋友是做走私的。”龙咧嘴笑。“偶尔有多余的货,我会从他那里拿。” 我将一半的橙子分给龙,他对于我问的问题毫不避讳,也不拐弯抹角,而是实话实说。我很喜欢他的这种态度。 “刚刚那个在食堂里面打饭的也是我朋友。” 我向他解释这个橙子的来历。 其实不只是“我的朋友”这么简单。在三年前那场变故发生之后,第三军团和第十七军团溃散,幸存的人在这个辽远的星际四散开来,大家身上笼罩着殿下“叛国”的阴霾,无处可去,只有在星际最犄角旮旯的角落谋一份生计,苟且偷生。其中有一部分人不愿离开第三星区,他们褪下军装与铠甲,忘却曾经的荣光,背负起血泪与屈辱,用希尔矿场的煤灰遮掩自己真实的面容,在这片与殿下息息相关的土地上长久地蛰伏。 龙的面容很认真,他开始吃橙子,吃橙子的模样也很认真。我看着他将那瓣暖橙色的橙子掂在指尖,感到缩紧的心脏舒展了一点点。我喜欢这种对待任何事情都认真又郑重的态度,哪怕只是对待一瓣橙子。 我和龙在不同的车间工作,在早饭之后我们便分开了。我心中长久以来的灰暗也因为这顿早饭而染上一点暖橙的色泽。但是好景不长,在下工的时候,我便听到了一个足以毁掉我所有好心情的消息。 “拉斐尔家族办公室要派人到矿场巡查。”晚饭的时候,鲁诺在窗口后面,将这个消息和一碗豆腐汤一起递给我。 我接碗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是什么风把他们给吹来了?” “有的人说,”鲁诺压低声音,“是前线吃紧,他们是要来加装新设备,提升矿产量的。” 鲁诺在我的餐盘中舀了一大勺熏鱼,我不喜欢熏鱼,我忍不住皱眉。 “但是我们都知道,他们是冲着你来的。”鲁诺将餐勺用力磕在装熏鱼的容器上,星星点点的酱汁飞溅起来。 “他们打仗打疯了,”我将拇指上蹭到的一点酱汁吮干净,“我有什么用?” “你要小心,实在不行就先离开这里吧。”鲁诺道。 我端着盘子离开,鲁诺又舀起一大勺熏鱼,扣在我身后那个人的盘子上。 晚饭后,我在矿场灰尘飞扬的路上看到许多突然冒出来的警卫。他们穿着全套的碳纤维防护服,手里拿着的是货真价实的冲锋枪,他们的嘴唇抿成严厉的一条直线,腰背挺得笔直。这些可不是闹着玩的警卫,这些是拉斐尔家族的私兵。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从矿场往回走,我心里那根名为警惕的弦绷紧了,我开始慎重地考量鲁诺刚刚提出的建议。实在不行就先离开这里。 我沿着七号通道往下走,去找老戴维借水卡。 那道布满凹痕的门打开,老戴维探出头来。他看见是我,脸上的神色瞬间就变了。他一把将我拉到房间里。“你怎么还没走?”老戴维问我。 我愣了一下,但是马上便恢复镇定。“我为什么要走?” 老戴维看着我,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现在整个希尔矿场都戒严了,明天早上八点钟,拉斐尔家族的人就要到了!” “他们是要来加装新设备,提升矿产量的,”我看着老戴维,我感到疲惫,以及一种难言的烦躁,“你们为什么总觉得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是在近些时日才开始思考,我究竟为什么如此耽溺于过去。可能因为我身边总是围绕着曾经的旧人。我并不是说旧人不好,但是旧人围绕在一起,大家难免会深深地陷进回忆里。所有人共同织成一张网,最后都被这张网纠缠住,谁也出不去。“我从三年前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我说道。或许我真的曾经有机会成为帝国最锋利的尖刀,但是我这辈子却注定只会成为殿下的尖刀。 老戴维沉默,他从兜里把水卡摸出来,递给我。“像我,像鲁诺,我们的年纪都大了,我们的大半生都用于追随殿下,我们已经没什么未来了,所以我们把大把的时间都用来回忆。可是你不一样。”我接过水卡,微微低头看着老戴维。他曾经也是一个高大强壮的汉子,可是现如今,在时光的蹉跎下也已微微佝偻了脊背。“你还年轻,你还有未来。别像我们一样,别把自己困在原地。” 我拇指轻轻摩挲老戴维的水卡,“赛琳娜在奎明还好吗?”赛琳娜是老戴维的女儿,她现在在第六星区的一个农业星球上生活着。之前我帮老戴维的那个忙,就是把他的女儿从第三星区送到第六星区的奎明。那里的资源相对匮乏,但是生活却也安稳宁静,不像在第三星区有这么多的纷争。 “赛琳娜啊......”老戴维轻轻叹一声,他一双粗糙的大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面上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一周前她来了信给我,她怀孕已经三个月了,乔把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照顾的很好。” “戴维,”我伸手拍一拍他的肩膀,“你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了,但是你也有未来。赛琳娜就是你的未来,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你的未来。” 老戴维看着我,他面上的笑容渐渐淡退了。 “我这次来希尔矿场,”我斟酌着自己的言辞,“其实是希望把你们都带走的。” 老戴维,鲁诺,还有其他的很多人,他们的岁数都已经不小了,为着对殿下的忠诚与怀念,隐姓埋名在这方土地上,日日与火炉烟尘为伴。但是他们也不该把自己困在原地。 “这半年我已经把整个希尔矿场的情况都摸清楚了,第三军团和第十七军团剩下的老兵一共有261人,一艘星际货船就能把我们全部带走。”我看着老戴维,我的眼睛此时此刻一定放射着温柔而向往的光。“我们可以去奎明,或者奎明周边的星球,在农庄里安顿下来,大家种种地,养养牛羊,慢慢看着儿女和孙辈们长大。”他们为了殿下与我们曾经共同的信仰,已经鞠躬尽瘁了大半辈子,现在该是时候让他们歇一歇,找个地方安度晚年了。 比起谶言中的“尖刀”,我更愿意成为他们的盾,尽我所能,给予他们应有的支持与佑护。 老戴维沉默,我看出他的纠结。“我已经和都柏说好了,他两天之后搭货船来希尔矿场卸货,卸完货之后,我们去三号码头和他汇合,他会带我们直接去第六星区。”老戴维的眼光闪烁,他被我说动了。 “两天之后!”我再次拍一拍老戴维的肩膀。“水卡我等会儿用完了还你。” 我走到浴室,浴室的大门前放了一块拦路牌,我站在拦路牌后向里面张望,我看到拉斐尔家族的警卫。他们手里拿着金属探测器,仔细地扫过潮湿浴室里的每一个犄角旮旯。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一个声音在我肩后面响起,我转头,看见龙的脸。 “他们拿在手里的是金属探测器。”我向龙解释。 “淋浴头那些不全都是金属吗?”龙依然不解。 “他们怕会有人在墙缝之类的地方私藏刀具,用以行刺。” “行刺么?”龙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微笑,我再次联想到荒凉的昂撒里星系中生存的狼。 浴室里的警卫将房间角落的每一面蛛网都仔细地探查了一遍,他们鱼贯走出来。龙轻轻搡一下我的肩膀,就好像我们之间已经很熟稔了。“走,去洗澡。”他口中的热气呵在我耳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第 4 章 拉斐尔家族的人来的比我想象中还要快,在第二天清晨,我和鲁诺在食堂窗口碰面的时候,鲁诺告诉了我这个坏消息。 “星舰在今天早上六点的时候已经抵达了希尔矿场,”鲁诺将两个水煮蛋放进我的餐盘,他的两道粗眉耷拉着,面色很低沉,“我们等不到都柏来了。” “为什么?”我拿了一根香蕉,把饭卡叼在嘴里,我说出口的问句因此变得含混不清。 “星舰降落后颁布的第一道指令就是封锁希尔矿场的全部港口。他们有警卫,全是拉斐尔家族花大价钱养的私兵,我们有两百多个人,没办法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全部走掉。”鲁诺说到。 后面排队的人已经在催促,我没办法再和鲁诺多谈,我端着餐盘走出了队伍。我最后看到的鲁诺的眼睛里是一片希望消散之后心灰意冷的死寂。鲁诺一定是想离开的,他和另外二百六十名殿下曾经的老兵一样,虽然被过往的沉重梦魇所束缚,却无时无刻不在向往着自由。 我在铁质的餐桌上砸开那两个水煮蛋,心里仍然在一遍遍回忆鲁诺最后看着我的那个眼神。他说我们有两百多个人,没办法全部都走掉。鲁诺的那个眼神告诉我,他觉得我应该走掉。昨天老戴维也是这样告诉我的。我应该在得知消息的第一刻就迅速地潜逃,毕竟我才是他们想找的人,我身上背负着一个价值连城的谶言。 但是我不愿就这么离开。在我失败且颠沛流离的前半生中,已经输过太多次。老戴维、鲁诺,还有那剩下的二百六十一名老兵,他们是我生命中仅剩的宝贵存在。我发誓我不会将他们留在这片荒凉的矿业土地上,我将会带着他们一起离开。又或者......哪怕我将会永远留下,我也会设法将他们送去奎明。 在三年的漫长时光中,我早已厌倦逃亡。 昨天和龙的交谈给了我灵感。 刺杀,这对于我而言是一个陌生却又诱人的词汇。 在前半生中,我接受的所有训练全部都试图让我成为一个训练有素且光明正大的战士,我在这条路上一直走得很好,是所有同辈中最出类拔萃的存在。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将那些在过往习得的战斗技能用于某些比战场上面对面厮杀更为黑暗的事情,比如说,刺杀。而当某些黑暗的举措是为了促成一个光明的目的,我便达成了一种内心的平衡,不再为此感到羞愧,而能够以精确和游刃有余将脑海中的想法付诸实践。 拉斐尔家族派来的是庶系旁支中的一名子弟。 奥斯汀·拉斐尔。我曾经在某年的晚会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的个子高挑,身形挺拔,有着拉斐尔家族极具特征性的一头灿烂金发,以及一双严肃沉静的灰色眼睛。我和他的接触不多,只是曾经在和格里芬的酒后交谈中得知了这个人大概的性情。 格里芬说这是位认真严谨的实干家,身上没有半丝拉斐尔家族的浮华与骄矜做派,是个值得结识与争取的人物。只不过时转势移,时过境迁,我和这位奥斯汀·拉斐尔已然处于对立的两面。我很抱歉他年富力强的生命将会在我手中终结。 我已设法联系了都柏,让他提前赶来希尔矿场。 都柏所在的货船负责希尔矿场的日常补给,就算整个矿场已全面戒严,他也能找到理由让货船在码头停泊。而一旦矿场上发生一件能够吸引住所有警卫的大事情,驻守码头的兵力就会变得薄弱,鲁诺、老戴维还有那两百多个老兵就能成功转移到都柏的货船上。而为了让都柏的货船,那个时候货船里已经装满了那些我想要安全转移的人,能够顺利地驶出第六星区,不被拉斐尔家族的私兵追缴,那么在矿场上发生的那件事情就要足够重大,足以拖住全部的兵力直到货船离港逃逸。 我想了很久想到这个几乎可以称得上圆满的计划——先由我现身吸引整个希尔矿场的注意力,然后在我见到奥斯汀·拉斐尔的时候实行刺杀。负责人遭到刺杀是件天大的事情,而我却又是谶言中那个破开胶着战局的必不可少的“尖刀”,那些警卫们不能草率地将我击杀了之,而我却也不可能束手就擒。 奥斯汀抵达矿场之后便迁往总管办公室办公,那里的地形和环境我都熟悉,我有完全的把握能够拖住全矿场的警卫直到都柏他们成功逃离。 在将总管办公室的平面图重新在脑海中回忆过一遍之后,我彻底地放松下来,心中的胜券在握又增加了一分。今天我干活的时候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卖力,我凝视着炉膛中燃烧的火焰,在火焰中看见自己的脸庞。在休息的间隙,我走出狭窄的矿道,走到外面去透透气。 我仰头,长久地凝望深邃而辽远的天穹,看着淡紫色星云变换,放射出迷人的光芒,我在这片温柔的光晕中回忆曾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点点滴滴。我在进行着一场盛大而又私密的告别。 殿下以前常说我虽然是个强悍的战士,但是却有种刻在骨子里的诗人气质。我的呼吸和存在都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它们也还为了每一枝花,每一只鸟,每一朵星云,炉膛里的烟火,粗粝的石块,漆黑的煤灰而存在。我闭上眼,尽情地呼吸着希尔矿场带着烟灰和焦炭味的空气,与这些照亮了我灰暗生命的存在进行最后的告别。 上工的铃声响起,我转身,弯腰钻回矿道,在走入黑暗的那个瞬间,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我今天没有见到龙。他昨天是那样频繁地出现在我身边,几乎有些粘人,而今天我却根本没有见到他。 我感到些微的遗憾。遗憾是因为我没有机会和龙道别,他是我在希尔矿场见到的最特别的人,他的身上张扬着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吸引着我枯涩的灵魂情不自禁地靠近。然而在遗憾的同时,我也感到释然,我和他不过是萍水相逢,我应当安静地出现,安静地消失,不要在他的心里激起任何的水花或者波澜。 晚上九点,准时下工。 矿道外突然站满了警卫,我排在矿工们的队伍中间,将搭在肩上的毛巾一端拿起来擦汗,随着队伍缓慢地移动。 周遭传来矿工们的抱怨声。他们劳作一天已经很疲倦,现在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尽快坐到床上,仰头灌下大量的劣质酒精续命。他们不想毫无缘由地被堵在闷热的矿道里。 【一共有二百六十一个人。所有人上船之后,立刻出发。不要等我。】 思虑半晌,我又补上了一句:【这是命令。】 我在微型电子通讯器上输入给都柏的最后一条消息,摁下发送键,然后将这个只有半个手掌大的金属块借着走动的姿势塞进身边一个矿工的衣兜里。那个矿工微不可查地冲我颔首。他也是那二百六十一名老兵中的一员。我抬手冲他敬了半个军礼,然后不顾在矿道中已经排成两列的队伍,硬生生从他们中间挤出一条道,向前走。 两列队伍中发出不满的嘘声,所有人都对我侧目而视。有些人认出了我的脸,然后他们眼中的愤懑与不满退却,变成灰色的沉默。我挤到队伍的最前,那名穿着碳纤维防护服,背上背着冲锋枪的年轻警卫还正在低着头核对掌上电脑中的信息。 “你好。”我抬手碰碰那名年轻警卫的肩膀,感到有点好笑,是不带恶意的那种好笑。 年轻警卫抬头,他在看到我的脸之后稍微愣了一下。 我站在他面前,拿起毛巾,借着额头上的汗水,将自己脸上的煤灰擦得更干净。 三年的流亡让我变得瘦削,但是年轻警卫依然不费吹灰之力便认出我就是通缉令上的人。 他条件反射地伸手摸枪,我的动作却比他更快。 “嘘,不要紧张。”我握住他的胳膊,钢铁般强硬。 “这里是矿道,如果开枪,扣动扳机的那一刻就会发生爆炸,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面。”我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松开了握着他胳膊的手。 我面上的神情一定很严肃,因为那名年轻警卫看着我,然后愣愣地点了点头。 这让我想起了从前训练新兵的时候。看来我身上通过经年日久的训练与战斗所积累起来的威势并没有消散。 “我没有武器,也没有恶意。”我说着,举起了双手。 “我知道你们在找我。”我看着那名年轻士兵,我看到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我知道他在疑惑些什么,他的面庞是那样年轻,还没有经历过太多复杂的事情。我看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那是一个很宽容并且温和的微笑。 “现在,”我将我的双手递给他,从容让他为我戴上手铐,“请带我去见你的长官。”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第 5 章 我很快便如愿见到了奥斯汀·拉斐尔,他与我记忆中的样子几乎分毫不差。我笑着向他打了个招呼,他微微蹙眉,向我颔首。“好久不见......”奥斯汀在选取一个合适我的称呼上犯了难。 “李钧山,我在加入第十七军团之前的名字是李钧山。”我很耐心地解释。 “好久不见,钧山。”奥斯汀将这两个汉字咬得很准确,这让我感到有些许的意外。 他向那名带着我走进总管办公室的年轻士兵做了个手势,那名士兵上前,解开了我手上的手铐。 奥斯汀亲手替我倒了茶。旧贵族的讲究在这方面还是深得人心的。 我曾经在种种高级的社交场所也浸淫已久,我温声向奥斯汀道了谢,然后在会客沙发上坐下,一手轻轻托起茶碟。 “好久不见,”我向奥斯汀致以我的问候,“或许我现在应该称您为总督大人?” 我的一双黑眼眸温和含笑,我颔首的角度,端茶碟的姿势,连一丝差错也挑不出来。 奥斯汀抬手,他的唇线紧抿,示意我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 “你流亡了三年之久,为什么现而今肯主动出现在我眼前?” 我看着奥斯汀,他真是一个很难得不被一时的胜利冲昏头脑,永远保持谨慎与自谦的人。 “三年的流亡,”我将手中的茶碟放到茶几上,有些自嘲地勾一勾嘴角,“我已经无法再忍受这样的生活。” 奥斯汀的眼眸闪动,他在判断我说的这句话的真假。 “虽然殿下陨落,第三军团、第十七军团近乎土崩瓦解,但是这么大的星际,我还是有一些能帮忙探听消息的旧人。”我看着奥斯汀的眼睛,很诚恳的神情,真假参半的话语,“我听说菲利普在圣殿中得到了新的谶言,谶言里说,将会出现一把利刃,捅破现下胶着的局势。我曾经也从圣殿中得到过一句谶言,或许你知道那句谶言的内容。” “你会成为帝国最锋利的尖刀。”奥斯汀说出这句话。 “是的,”我的眼神诚恳到几乎蛊惑,“我会成为帝国最锋利的尖刀。” “我知道你们会来找我,拉斐尔家族,菲利普,亦或者是任何想要攀上权力最高峰的人。” 我一边声情并茂地在奥斯汀面前做戏,一边在心里默默算着时间,都柏的货船这时候应该已经在码头靠岸了。 “但为什么是我们?你为什么选择了我们?”奥斯汀还需要最后的一遍确认。 “因为殿下是被菲利普害死的,我与菲利普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的声音沉下去。哪怕我只是在奥斯汀面前做戏,但是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底最深处的某个地方还是会隐隐作痛。 奥斯汀看到我脸色的变化,他噤声,不再追问了。 “你们这么大动干戈到希尔矿场来,应该不只是为了找我吧?”现在轮到我反客为主,追问奥斯汀。 “除了找你之外,还有其它的事情。”奥斯汀欲言又止。虽然我刚才表示出了会与他们站在同一个阵营的意愿,但是现在我到底还不是他们的自己人,有些话奥斯汀不会对我说。 “我就说,我哪里有那么大的价值。”我微微笑,替奥斯汀岔开这个话题。 “之后是要带我走吗?要带我去哪里?”我站起来,走到窗边眺望希尔矿场的全景。入目是一片黑色的沙砾地,这颗星球将数不清的矿石运送往前线,而代价是掏空并且毁掉自己。 “不要站到窗边......”之前带我来的那名士兵很谨慎地走近我,他一定是很认真地看过了通缉令,已经充分地了解了我的危险性。 奥斯汀抬一抬手打断那名士兵。 “总督大人,”我站在窗边,微微笑着向奥斯汀招手,“您上这边来看!” 矿场边上巨大的探照灯扫过,在我的面庞上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色光辉,我的笑容是如此地无暇,比正月十五的月亮还要圆满。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一个笑容。于是奥斯汀走向我。 那名年轻士兵紧跟在他的长官身后,他双手握住了冲锋枪,一双很圆很亮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像是家养的犬类,戒备,而且忠诚。我看着那双眼睛,我曾经也是用这样的眼神望着殿下的。奥斯汀走到我身旁,那名士兵也走到我身旁,我抬手,让奥斯汀展目,眺望整个矿场。 “希尔矿场一共有三十七个矿坑,目前最西侧的六个矿坑已经被挖空了,中部的十三个矿坑里面的矿产量也已经很低,按照现在前线燃料和装甲消耗的速度,最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也要见底了。”我的语调温醇,循循善诱,将我半年来在希尔矿场的所见所闻,所习所得,一点点向奥斯汀娓娓道来。 奥斯汀听得很认真,站在他边上那名握着枪的年轻士兵也逐渐放松警惕。 现在鲁诺和老戴维应该已经带着所有人赶到码头了。 “现在的产出主要是靠着东部的矿坑在维持,而在星球的另一侧还有正在进行勘探的矿坑......”我指给奥斯汀看,在他凝眸的时刻,我抬手环住他的肩膀。 我从那名年轻士兵的身上抽出刀,下一刻,冰冷锋利的刀锋已经贴上奥斯汀的侧颈。 我右手握着短刀,左臂环住奥斯汀的脖颈做了一个类似于锁喉的动作。 “放下你的枪,往后退,退出这个房间。”我看着那名惊慌失措的年轻士兵,我的眼中不再有温情,只剩下冰冷。 奥斯汀有些轻微的窒息,他面孔涨得通红,用力拍打着我的手臂。 “退后!”我蓦然提高音量。 那名年轻士兵迅速退出了房间,然后我听到警报拉响的声音。我知道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内,这里就会被拉斐尔家族训练有素的私兵团团包围。三分钟的时间,刚好够都柏他们把货船加满油,掉头驶离港口。 我手上用力,将奥斯汀带离窗边。我伸手将窗帘一把拉上。 拉斐尔家族擅长培养狙击手,窗边是很危险的地方。 “钧山,”奥斯汀唤了我的名字,“有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坐下来慢慢谈。” 我对他的冷静与镇定刮目相看,但是这却并不会改变这件事情之后的走向。 “对不起。”我对他说,“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好谈的。” “我代表整个拉斐尔家族来到这里,我们将你当做我们未来的盟友。”奥斯汀努力偏头躲开架在他脖颈上的刀锋,与此同时依然不忘继续他的说服。“我认为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根本上的矛盾,为什么你现在不能把刀放下,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我们将会尽力满足的你的所有诉求。” “我的诉求与你们的不一样。”我听到门外一串轻而密集整齐的脚步声,我手中的匕首贴近奥斯汀的颈动脉,一线细细的殷红沿着他苍白的皮肤淌下。 “不说说看,怎么知道不一样?”尽管奥斯汀已经极力控制,但是他的呼吸声听上去依然逐渐变得粗重。这是在面对恐惧时每个人无法避免会产生的生理反应。 “我想安静地活着,不被打扰,也没有纷争。”有风撩动窗帘,一线冷白色的光循着缝隙射进来,正好落在我的脸上。“你们不想要这个。你们想要战争,你们想要打破秩序,你们想要踩在万人的枯骨上,爬上所谓荣耀的顶峰。” 有人扣动扳机,撞针击发而产生的声响,很轻,划破空气,刺向我的耳膜。 我卡住奥斯汀的脖颈猛然向后仰倒。 子弹高速旋转,射进奥斯汀的胸膛。 与此同时我将手中的匕首用力掷出。 有大蓬大蓬的血从奥斯汀的胸膛绽出来,像是一朵艳红色的花。 我将奥斯汀的身躯用力丢开,一个测滚翻滚进厚重的实木桌子底下。 我看到一具着黑衣的躯体在门外闪过,那是被我掷出的匕首击中的拉斐尔家族私兵。 “总督大人遇刺!总督大人遇刺!”一阵混乱地有如蜂鸣的咆哮在门外响起。 我听到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 我刚刚只是控制住了奥斯汀,但是我并没有想杀他。至少我还没有做好准备那么快就动手。奥斯汀在见血之后虽然颤抖,但是他依然保持着冷静,他没有给出任何的指令,门外的私兵没有理由要开枪。并且那颗子弹并不是冲着我来的。我以我曾经的荣耀起誓。那颗子弹的目标就是奥斯汀。我不能放手,而两个人的目标又太大,我虽然尽力仰倒,但还是没能带着奥斯汀避开那颗子弹。拉斐尔家族里有人想杀掉奥斯汀。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可能也不在乎我的死活。我的计划被打乱了。 电光火石间私兵已经突围进来。子弹激射,而我手边并没有武器。 他们不在乎我的死活,否则他们不会用枪。 但是我还不能死,否则都柏他们没办法离港。 我咬一咬牙,在他们填弹的间隙猛然跃起,从窗口跃出。 随后是急速下落,如坠云端。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第 6 章 总管办公室的顶层是四层,曾经我能够很轻松地掌控这个高度,但是现在我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 我在空中被流弹打中了小腿,然后狼狈地摔在花坛里,压倒了一大片好不容易才长起来的灌木。 从小腿传来钝痛,是子弹卡在了肌肉里。 我没有时间做任何的处理,翻个身便站起来跑。 子弹贴着我的脚打过来,我钻进总管办公室中的立式排风设备之间,四处躲闪,拼命狂奔。 我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像一条已经老去的猎犬。 我今天可能会死在这里,死在这个贫瘠的星球上,籍籍无名,无人知晓。 但是都柏他们应该能顺利抵达奎明,他们会带着我的未来活下去。 我用力擦去快要淌进眼睛里的汗水,然后在快要跑到风机群尽头的时候,再一次听到刺耳的蜂鸣声警报。 蜂鸣声警报持续了有三秒钟的时间,随后响起一阵剧烈的爆炸声。 大地震动,我仰头看天,瞬间变了脸色。 这里是矿区,一场爆炸可能引起后续连环的爆炸,一粒火星便足以毁掉大半个星球。 我的视野被挺立的风机遮住,我只看见天边腾起的烟雾。那烟雾从总管办公室的方向来。我停下脚步,一颗心脏依旧紧绷,直到升腾的烟雾逐渐回落,而喧嚣也重新归于沉寂。 没有后续的爆炸发生,而那些原本正追逐我的私兵也并没有跟上来。是被爆炸转移了注意力?但是他们的防御和阵型本不该这么松懈。他们完全能够调度一部分人保护现场,然后派遣另一支小队继续追捕我。 我正在思索那些私兵的动向,然后我身后便掠过一阵劲风。 我猛然回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是龙。 “好巧啊!”龙冲我露出一个笑,他将手背到身后,他的手上还有血。 他真的太像一匹狼了。强悍,狡黠,优雅,胜券在握。连我这样一个既久经沙场又见识过花花世界的人也很难不被他迷惑。 好在我小腿上的枪伤还在痛,那疼痛提醒着我从一个名为“笑容”的陷阱里及时抽身而出。 “爆炸是你做的?”我面上的神情很疏离。在守卫森严、严禁烟火的希尔矿场能够悄无声息地策划一场爆炸,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情。鲁诺说得对,这是个很危险的家伙。我不该和他走的这么近,也不该仅仅因为他的笑容便掉以轻心。 “嗯,你给的信息很准确,”龙走到我面前,他蹲下,伸手握住我的右脚踝。 我感到惊诧,在他干燥温暖的掌心触碰到我肌肤的时候,我还感受到电流窜过般的感觉。我试图往后收脚,但是龙却握住了我的脚踝,不让我动弹。 他轻轻“嘘”一声,然后说,“别动。” 他仰头望我,很认真的神情。我在他的琥珀色眼睛里看见自己。 他现在不那么像一匹狼了。他现在看起来像是某种忠诚而驯顺的家养大型犬。 “好像卡进肌肉里了,等会儿不要再剧烈跑动,不然伤口会撕裂地更厉害。” 他将我的裤管撩上去,凑近,很仔细地检视。我尽力忽略他在运动后(我现在知道那些追兵是被他解决掉的了)变得温热潮湿的鼻息,那温柔的气息拂在我的皮肤上,激起一阵轻微的战栗。 “为什么要炸掉总管办公室?”我试图想点别的问题来转移注意力。 龙放下我的裤管,为了不触碰到伤口,他的动作小心翼翼。 “原本只是想偷点东西走,但是警报突然之间响了,所有的警卫都朝这边围过来。我想脱身,总要用些什么办法。” 什么时候埋下的炸药?又是怎样控制引爆,恰到好处的范围,不波及周围的建筑物?又是从哪里来的炸药?他偷走的东西又是什么?无数的问题涌现在我的脑海,但现在却不是个问问题的好时候。 在我电光火石已想过很多的时候,蹲在地上的龙转了个身,用后背冲着我,“上来。” 我看着他宽厚的肩背,透过上衣能看到底下隆起的肌肉。这还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有人提出要背我,而且还只是一个只认识几天的人。我感到有些微的别扭。于是我道,“我还能走。” “唔,好。”龙站起来。 我注意到他比我高出半个头。 我的身高有一米八零,那么他的身高应当至少有一米九。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如此生死攸关的时刻想到这个,正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就这么跟着龙走了。 “你的事情做完了吗?”可能是因为他问了我这个问题。 “做完了。”我回答。 龙制造的爆炸所引发的混乱补全了我计划中缺失的时间。 “可以问问是什么事情吗?”龙问我。 我沉默了一下,然后开口回答,“把一些人从这里送走。” 龙点头,了然的神情。他没问是哪些人,也没问是将他们送到哪里去。 “那你自己呢?你没把自己算在那些人里面吗?”他问了这个问题。然后他放慢脚步,等我跟上他。 “没有。”我摇头。在原本的计划中,我就是可以被牺牲掉的那个部分。 只要他们都能离开这里,去到奎明,那个宁静又安稳的地方,那么我最终会去向何方又或者殒身何处,就都不重要。 龙蓦然停下脚步。他回头看我,再次露出狼才会有的笑容,“那你跟着我吧。” 我感到自己仿佛被他盯上的猎物,不是那种会被抓去吃掉果腹的猎物,是另外的一种......我不知道,我描述不出来。龙对我充满了兴趣,并且志在必得。而我懒得想太多,于是干脆放弃一切的思索抵抗,心甘情愿被他牵着鼻子走。 我就这么跟着龙上了他的船。船舱门打开,我的视线越过龙的肩膀往里看,舱室略显陈旧,但是灯光挺温馨。我们一路上已经尽力销声匿迹,但还是遇上两拨零散的警卫。 如龙所言,等到走到码头,我小腿上的伤口确实被撕裂地更严重了。 “欢迎回家!”龙先一步跨上船舱,他的低音华丽惑人,他转身,微微弯腰,向我伸出手。 我握住他的手,他用力,将我拉上船。 “为什么是‘欢迎回家’?”在擦肩的时刻,我凑近他的耳边询问。 “因为这艘船已经跟了我很久,陪我浪迹过这个宇宙的很多地方。” 作为我凑近他耳畔用气声问出这个问题的回报,龙抬臂搂住了我的腰。 又是一阵轻微的战栗沿着我的脊梁骨向上蹿。我在战栗之余感到身体出于自我保护目的而产生的恼怒。这样太超过了。已经突破了我的安全距离。 我正准备抬肘一个又快又狠的肘击打过去,龙搂住我腰身的手却蓦然收紧。 龙另一只手迅疾地关上了舱门。然后是一阵清脆的“噼里啪啦”声响起。 是子弹打在厚重金属上的声音。 龙手上用力,将我微微带离地面,然后丢向船舱内部。 他透过舷窗向外看,琥珀色的眼眸微眯,那双曾经浸满蜜糖的眼睛此刻显露出凛冽的杀气。 “他们追上来了。”我伸手扶住墙壁。我的视线先落在龙身上,然后才是舷窗,最后才是舷窗外姗姗来迟的追兵。他就好像是一个黑洞,轻而易举便能吸走我全部的注意力。 “没关系,他们追不上我们。”说话间龙已经抬手锁上舱门。“他们的子弹也打不穿船舱外壁,最多只是在上面留下些划痕。”龙走到操作台的位置坐下。他旁边的副驾驶座是留给我的。我走到他身边坐下,他松开手刹,拉动操纵杆,我听见船舱底部引擎的轰鸣。 “把安全带系上。”龙侧身靠过来,他的视线落在仪表盘上,心无旁骛又专注。男人总是认真的时候最迷人。他不用看便准确地摸到副驾驶安全带的位置。他为我系上安全带。其实他是多此一举了。我还不至于沦落到连安全带也不会系的地步。但是这种被细致地照顾的感觉......实在是让人很享受。 我的思绪还在漫无目的地当空乱飘,龙已经踩下油门。小型飞船“嗖”的一声离港而去,巨大的加速度让我感觉自己仿佛被一记重拳打进椅子里。 龙的驾驶技术实在是太糟糕了。 飞船继续加速,挣脱我们脚下那颗庞大的矿业星球的引力。我感到眩晕,一阵强烈的恶心从胃袋的最深处开始蔓延。我竭力忍住那股强烈的想要呕吐的冲动,然后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龙突然猛打方向盘。再然后,龙直接摁下了“跃迁”的按钮,在离地高度不足万米的情况下便展开了跃迁。 飞船仿佛一颗在半空中被球棍击中的棒球。我们转瞬之间便改变了方向。转瞬之间便是天旋地转。 “他们追不上我们,我可是整个星际最好的飞船驾驶......”龙还在握着方向盘意气风发,我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身上最原始的生理冲动。 我“呕”的一声吐了出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第 7 章 作为曾经第十七军团的统领,曾经在帝国军事训练史上屡次创下记录的人,我晕船。 这是件有点滑稽的事情,好在科技已经足够发达,以往在每次星际远航之前,一粒小小的晕车药就能解决我所有的困扰。可惜这次的逃亡开始的太仓促,我还没有时间吃下晕车药。并且这也不光是我的问题,是龙的驾驶技术实在太糟糕了。 我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强烈的眩晕感以及胃部痉挛对我造成的负面影响远比小腿上肌肉撕裂的伤口更严重。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呕吐,我之前对龙的些微好感顷刻间便烟消云散。 我弄脏了他的船舱,从礼貌上来讲,我该道歉的。 我闭着眼睛,通过屏蔽视觉感受来削弱排山倒海的眩晕。 “对不起。”我低声嘟哝了一句。 “没关系。”我看不见龙脸上的表情,但他的声音低沉柔和,我没有从中听出半点不悦。 “刚刚起步和跃迁都有点太快了,等马上到了星际外层,匀速飞行的时候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我闷闷应一声,强迫自己陷入半睡眠状态。 “等平飞的时候我会起来打扫。” 等到平飞的时候,驾驶舱已经被龙打扫干净了,他甚至还拧了热毛巾帮我擦脸。 我在他给我擦脸的过程中苏醒过来。他的眼帘半垂,琥珀色的眼瞳很专注地凝定在我脸上。 我撑着扶手坐起来,从他手中接过毛巾,“谢谢,我自己来就好了。” 他坐到驾驶座上看着我自己擦脸。 我的脑袋里还是昏昏沉沉的,双臂也没有力气,在擦脸的时候还在微微发着抖。 这是低空跃迁的后遗症。不过可能整个星际有这种后遗症的人也并不多。 “对不起,”龙向我道歉,“我之前并不知道你晕船。” 我把脸从热毛巾里抬起,然后抬眼看他。 我觉得我现在看起来应该很像一只正在洗脸的猫。恹恹的,坏脾气的那种猫。 “没关系。”我嘟嘟哝哝地回应了一句,但是心里还是很埋怨这次惨烈的晕船事故。 我在他面前吐了,然后无知无觉地睡过去,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收拾好了一地狼藉,正帮我擦脸。哪怕我心再大,这种事情多少还是有些令人难堪。 我身上还绑着安全带,虽然已经进入平飞状态,但是我还是不敢贸然解开。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将手中毛巾递给龙,期期艾艾又眼巴巴。 龙笑了。他接过毛巾随手放在一旁,然后从脚边拎起一只金属箱。 他将金属箱在自己膝上打开,我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只简易的医疗箱。 “我没有麻药,但是你腿上的伤口必须要马上处理一下,可能会有点疼,可以吗?” 龙望向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可靠又沉静。 “没关系。”我说到,然后顺从地让龙抬起我的右腿,放到他膝上。 其实他把我的腿放在椅子上也是可以的。 肢体相触的那个瞬间,我有点想挣扎,但是最终还是竭力忍住了。这一点都不重要。 龙再次握住我的右脚踝,然后他用剪刀小心翼翼将我的裤管剪开,让伤口充分暴露在空气与光照之下。 我一时间瑟缩,龙的手收紧。 “很疼吗?”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看向我,很认真地询问。 “没有。”我摇头。 不是疼,是一些别的什么感受。 我不想也不敢去深究。 子弹卡在我小腿迎面骨旁侧的肌肉之中,很刁钻的位置。 我该庆幸我从窗口跃下的那个动作还不至于太慢,不然如果被打断了小腿迎面骨,我可能就真的脱不了身了。 我看着皮肉翻卷的血淋淋的伤口,我感到胃部的不适感隐隐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于是我移开视线,不再看小腿上的伤口,转而望向龙的脸庞。 他面上的神情认真又凝重,好像正在做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其实如果没有他在身边的话,我自己一个人在半分钟之内就可以用匕首将嵌在肌肉里的这枚子弹挑出来。之后再把匕首烧热,烙在伤口上,便就是最好的消毒和止血。 但是现在他在我身边。他很小心很仔细地先用碘酒将伤口周围消毒,然后再用镊子将伤口里的子弹小心翼翼地取出来。 我的咬肌绷紧了,嘴唇抿成苍白的一条线,受伤的右腿颤抖着用力,想要蜷起,却被龙温柔而强硬地摁住。 “嘘,”龙将弹壳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然后他飞快地抬眸瞟了我一眼,确认我的状态,“再忍一下,很快就好了。” “嗯。”我淡淡应一声,抓着扶手的手收紧再收紧。此时此刻我无比感激自己曾经受到过的疼痛耐受力训练。 龙用打火机将穿好线的银针烧热消毒,然后开始为我缝针。 肌肉被撕裂,除了严重的出血之外,如果治疗不彻底,很可能会影响后续的恢复。 鲁诺虽然已经在希尔矿场打了很多年的饭,但他曾经是一名非常出色的外科军医,我本来计划着先草草包扎一下,等到和鲁诺他们会面了,再重新处理伤口。但是我没料到龙缝针的手法居然也这么老练。 他垂眸,在我撕裂开的皮肉上穿针引线。 有点疼,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缝线很整齐,甚至可能都不用再拜托鲁诺处理。 我看着龙,感到自己紧绷的身体正一点点放松。 缝合的过程也很快,前后不到两分钟的时间。 龙最后俯身咬断缝线的末端,然后将用过的银针丢进一个托盘。 其实剪刀明明就在他手边上。我刚放松下来的身躯又绷紧了。 “差不多好了。”龙抬头,对我露出一个笑。他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温暖的光。 “谢谢。”我道谢,然后看着他从桌面上拿起一瓶高度数的伏特加。 他用牙将瓶盖咬开了。 在我还在思索他和狼之间相似性的时候,龙再一次稳稳攥住我的右脚踝。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手中的伏特加已经精准地倒在我的伤口上。 “操!......”我像一只踩到电线的猫一样跳起来。 剧烈的疼痛在右侧小腿炸开。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第 8 章 我疼得眉角直抽,“你......干什么?”我用尽了毕生的休养将原本想脱口而出的“你有什么毛病”咽了回去,换成一个稍微温和的质问。 “消毒。”龙的琥珀色眼睛望向我,里面是很无辜的神气。 我伸手去摁自己疼得直跳的眉角,用力将右腿从他手中抽回来。 “你不是有碘酒吗?”伏特加浇在伤口上是真的很疼,我现在很想打人。 龙被我问得愣住,他好像忘了自己还有碘酒这回事。 他仰头喝了一口伏特加,没错,就是刚刚浇在我伤口上的那瓶。 然后他跟我说对不起。 他的道歉倒是很诚恳,但是我依旧不想和他说话。 他像做错了事的大型犬,不再吭声,低头默默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我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假寐,等待着右腿上刀刮一样的疼痛慢慢平息。 驾驶舱的门“吱呀”一声响了。 一个粗犷沙哑又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龙?” 我睁开眼,循着声音回头看。 那是一个留着光头的强壮男人。 他站在门后面,将头探进驾驶室。 他还在揉着眼睛,看样子刚睡醒。 这得是多好的睡眠质量,居然能扛过刚刚那番低空跃迁。 龙不在驾驶舱,那个光头男人看到了我,而我看到他惺忪的睡眼里一下充满了惊愕。 “这是龙的飞船吗?”那个男人有些犹疑。 他很像是我曾经在马戏团里看到的大黑熊,明明那么凶猛健硕,一巴掌就能拍断一株碗口粗的小树,但却腼腆而憨笨。 “是的。”我将副驾驶的椅子转过来,面对那个光头男人。 可能因为我现在满身的疲惫和倦容,并不具有任何的攻击性,所以那个有着大黑熊气质的光头男人打消了些许顾虑。他推开门,走向我,在我面前蹲下,先仔细观察了一番我腿上的伤,然后仰头看向我。 “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你。”光头男人道。 “我叫李钧山,很高兴认识你。”我向光头男人伸出手。 光头男人握住了我的手,然后他也告诉了我他的名字。 “你好,我叫胡德。” 胡德没有松开我的手,他也没有站起来,他就蹲在我的面前,仰头凝望我。 那是一头大黑熊的凝望,笨笨的,又很固执,像是非要在石头里看出花儿。 “不对,我之前见过你!”胡德突然开口道。 龙从驾驶舱的另一侧推门走进来,我被吓了一跳,不知道是因为胡德的话,还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你醒啦,胡德。”龙单手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个已经被加热过的罐头和两只长出斑点来的香蕉。 我嗅见土豆牛肉调味料的香气,但是我的视线却依旧停驻在胡德的脸上无法转开。 “在三年前,昂撒里星域的叛乱......”胡德的一双粗眉麻绳一样拧起来,他开始很努力地回忆,回忆曾经在哪里见过我。 “在那场叛乱里,我见过你,你是帝国军队的首领。” 事实证明只要足够坚定,在石头里也能看出花儿。 我一根根掰开胡德攥着我手的手指头,缓慢但是坚定。 我的黑色眼睛里连一丝情绪都没有,犹如古井,平淡无波。 “你认错了,我不知道什么昂撒里星域的叛乱,也不是你说的什么军队首领。” 龙走过来了,他伸手搭在胡德的肩膀上。 “好了胡德,储藏室里的物资你点完了吗?他受伤了,我们别再打扰他,好不好?” 胡德的褐色眼睛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落与迷惑,他转头望向龙,问道,“是我认错了吗?” 龙点点头,他的琥珀色眼睛沉静又温柔,“可能是你认错了,这个世界上长得像的人有很多。” “这样啊......”胡德挠挠头,他有些失落,不过那失落转瞬即逝,他的注意力转向龙刚刚说的“清点物资”。 “我已经点了一半了!还有剩下的一半,我马上就去继续点!”胡德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站起来,与龙一般高,但是还要再壮上许多,我发现最开始我对他“大黑熊”的比喻实在是分毫不差。 胡德顺着他进来时的那扇门重新又走回储藏室,现在驾驶舱里又只剩下我和龙两个人了。我看着龙,一双黑色的眼眸幽深,他看不出我在想些什么,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正在想些什么。 龙突然倾身靠近我。 我的背脊绷紧,这是一个全面防御,随时可以发起攻击的预备姿势。 但龙只是将我椅侧的小桌板放了下来,然后再将他手中的托盘放在小桌板上。 我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却又感到有些微的失落。 龙在驾驶座上坐了下来,现在我们两个之间距离正正好。 “你刚刚把胃都吐空了,吃点东西垫一垫吧。”龙说道。 然后他调出操控台上的星图,食指中指拖动放大,“你要去哪里?” 我舀了一大勺土豆塞进口中,虽然只是罐头,但可能是因为加热过的缘故,它的滋味很香浓。 “第六星区,顺路吗?”我顾不太上咀嚼便下咽,空荡荡的胃急需食物填补。 我又舀了一大勺牛肉,“不顺路的话,随便把我放到哪个客运或者货运中转站也行。”我说到。 昂撒里星域就在第六星区,它与奎明在星系悬臂的两端。 我要去奎明与都柏和老戴维他们汇合,但是我并不想让龙知道太过细节的信息,我可以将自己置身于险境,却不能拿那些我在意的人去冒险。刚刚胡德提起了昂撒里叛乱,此刻我是如此轻松自然地再提起第六星区。做贼的才会心虚,我与胡德口中的昂撒里叛乱毫无关系,所以自然可以毫无负担说出自己的目的地。 “顺路的。”龙点头,他的嗓音低沉而温柔。 “胡德,”他伸出食指点一点自己的太阳穴,“他在三年前昂撒里叛乱的时候,这里受过伤。如果他说了什么得罪的话,还请你原谅。” “没有,”我道,“只是认错人而已,胡德人很好。” 龙点点头,然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再度望向我。 “三年前叛乱发生的时候,我也在昂撒里。我也见过你。” 我的心跳一滞。 在这双琥珀色的眼睛前,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无所遁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第 9 章 他说他也在昂撒里,他说他也见过我。 “这个世界上长得像的人有很多,”我淡淡笑一下,心跳却很乱,“你可能是认错了。” 这是他刚刚对胡德说过的原话,如今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龙看着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似有暗芒划过。 “或许吧。”他点点头,然后我们便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事实上旅途的后半程,我们几乎不再交谈。我靠在椅子上又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身上搭了一件衬衫。衬衫是灰蓝色,材质是亚麻的,我低头嗅一嗅,嗅见皂角的清香。这个星际的大部分地方都已经不再用皂角洗衣服。我看着衬衫,对龙说谢谢。 龙正在操控台上忙着什么,但他听到我的声音却还是回头。 他温和地笑笑,跟我说不用客气。 他的琥珀色眼眸再次变得温柔而专注,就好像我之前从中看到的一闪而过的暗芒不过是错觉。 我注意到飞船已经驶入了第六星区,龙问我具体要在什么位置停靠。 “锚点。”我回答。锚点在星系悬臂的正中,那里人口驳杂,交通也便捷,是个下船的好地方。 龙并未多问,他只是点点头答声“好”,然后我们便向着锚点飞去。 很快我们便在公共码头停泊,这次降落的过程无比平稳。 我有点诧异地看向龙,龙感应到我的目光,他并未回头,却笑一笑,“我可是全星际最好的驾驶员。” 我抿唇,在飞船彻底停住后解开安全带。这一次我相信了龙的话。 龙送我下船,他问我腿上的伤是否还好,我告诉他伤不碍事。他站在船舱门口向我挥手道别,我也转身向他挥手,对他说谢谢。 五分钟的免费停泊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但是龙依旧站在船舱门口,而我也依旧停留在原地。 虽然羞于承认,但是在此刻,我的心里已然生出眷恋。 这眷恋并不重,无法与我过往的任何强烈情感相提并论,但正是因为它足够轻,所以能像蛛丝一样萦绕在心间,给我留下了一个不必将它拂拭而去的理由。这份感情对我的过往,对我曾经的爱人,对我曾经宣誓过的忠诚与忠贞并不能构成任何的威胁。因此我有权将它保留。虽然对于它产生的原因,我自己都并不清楚。 可能是因为真的已经漂泊太久,所以连这一点点的温馨也不愿放手。或许是因为在短短的时间内便已共同经历过生死,患难见真情。又或许是因为我早已熟知宇宙的广袤与命运的无常,我知道我们此次分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此生都有可能不复相见。 那个时候我对龙的了解还不那么深,我也还天真,并不知晓我们的命运居然有如此深刻的牵连与纠缠。总而言之,那份蛛网一般萦绕在我心头的眷恋促使我与龙进行了最后一句寒暄。 “你们之后要去哪里?”我问到。 龙露出一个狼才会有的微笑,“第七星区。” 第七星区。我点头,然后沉默着转身走进纷杂的人丛。 我在锚点待过不短的一段时日。无论是叛乱发生之前,还是在那场悲剧发生之后。这里有一些人认识我,有一些人崇敬我,有一些人憎恶我,而我在这里也有一些朋友和一些敌人。现在我要赶在我的仇人发现我之前,先去找到我的一个朋友。毕竟现在我身上没有一分钱,没有武器,还拖着一条伤腿。 我沿着码头的通道向港内走,我准备先去找安娜。 安娜是一个,狼一样的女人。我在混迹于人群之中摩肩接踵的时刻,终于想起来我的关于狼的比喻的灵感来源。我最先将安娜形容为狼,才是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了他。 我走到那间我已无比熟悉的小餐馆后门,半人高的铁皮垃圾桶,满是油污的臭水沟,三年了,这里一点都没变。时间的力量也有限,它们能改变的究竟有什么呢?我推开门走进去,小餐馆里不透气,一股暖烘烘的嘈杂顿时扑面而来。 店里换了新伙计,他们大多都不认识我,在忙碌的间隙抬头看过来,似乎是在好奇我为什么会从餐馆的后门走进来。我面上带着歉意的微笑,从后厨一路走到前厅,我注意到那些新伙计们正在准备的依旧是老菜式。所以变了的是什么,不变的又是什么呢? 我走到了前厅,现在并非饭点,但是安娜的小餐馆还是一如既往地时时爆满。大部分的食客与酒客来到这里都不是为了单纯的吃饭,他们来这里是为了谈生意。各式各样的生意。从土豆南瓜到枪支弹药,有些没有底线的家伙甚至还会买卖器官和人口。锚点是整个第六星区的中枢。 我一眼便看见了安娜,她将自己的一头长发|漂成了银白色,在吧台的高强度照灯下熠熠生光,是整个昏暗餐厅中最引人注目的色彩。她以前有一头柔顺黑长的秀发,但是不知为何她总是不满意自己原本的发色。 “搞得我看起来很像是个修女,”安娜曾经咕哝着向我抱怨,“但是你也知道,修女是做不了这种生意的。” 安娜挑眉,她的视线扫过小餐馆,她对自己的事业非常之满意。 我走到吧台,拖出一把高脚凳,凭借着左脚的支撑坐上去。 正在和一名酒客谈笑的安娜敏锐地听见椅脚与地板摩擦的声音。 她回头,然后看到我。 “噢......”安娜抹了唇蜜的丰满嘴唇绷成一个夸张的椭圆形,那双贴了假睫毛并且还厚涂着睫毛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我笑一笑,那是一个有点颓唐无奈又风雅的笑容,这样的笑容最容易博得一个强势女人的好感。 “一阵不太好的风,我遇到了麻烦,想请你帮忙。”我对安娜说。 安娜曾经,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热烈地追求过我。将第六星区的核心情报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在我每次光顾她的小餐馆时都为我端上食材最新鲜、做工最讲究的食物。 一开始我对她说,我已经有心上人了,但是安娜却并不买账。一个有着狼的凶猛与坚毅的女人,一个能在第六星区锚点拥有这样一家餐馆的女人,她永远不会轻言放弃。 之后我对安娜说,我不喜欢女人。安娜一下子就释然了,她甚至还用有点同情的眼神看着我,“你不早说,白白浪费我这么多时间。” 我很喜欢安娜,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是一个人对另一个值得尊敬值得成为朋友的人的喜欢。 现在我的朋友正站在吧台后面与我对视。安娜秾艳美丽的面庞上又显露出那种带有女性光辉的同情来。 “你只有在遇到麻烦的时候才会想到我。”安娜抱怨一声,但是随即她便为我倒上一杯清水,“说吧,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帮我找一艘船去奎明。”我握住那支高脚杯,我的声音很轻,但是我感到一种蓬松的温暖在我胸膛里涨开。 “这么简单?”安娜有点诧异,她又挑了下眉。 “你遇到的那个麻烦呢?是什么?” “菲利普和拉斐尔家族的人正满世界通缉我。” 我把声音压到最低,很无奈地笑着摊摊手。 安娜的眉头拧起来又舒展开,她在思索,并且已经找到了对策。 “两个小时之后有一艘货船要飞去奎明卖化肥,你搭那艘货船走吧。和化肥一起藏在货仓里,没有人会有闲心一袋化肥一袋化肥地翻找查看的。” 两个小时后我饱餐一顿上了货船,引擎发动,我和满仓的化肥编织袋滚在一起。 船主是安娜餐馆里的老主顾,也是安娜的老朋友,他将我在货仓中安顿好,然后给了我一板晕船药。这也是安娜事先特别叮嘱过的。我吞下一粒晕船药,然后仰倒,和一大袋子化肥躺在一起,透过舷窗看不远处浩瀚的星河。 货船一点点升空,我们像一粒胶囊滑入黑暗湿润的宇宙。黑暗是客观的视觉体现,湿润是我自己的主观臆断。货运飞船的航行速度比较慢,从锚点到奎明,有将近四个小时的行程。在这四个小时中,我的思绪和货仓里的编织袋边角一起漂浮,我不禁想到遥远的从前,想到我第一次踏足第六星区的时候。 那还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前我还只有十八岁。 那时候真年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第 10 章 十年前我随着殿下来到第六星区。 庞大的舰队在锚点驻扎,我们从货运飞船上卸下数不清的物资。 那个时候锚点还没有名字,安娜也还没有开起餐馆,整个第六星区都还是一片荒芜。是殿下在这里建起第一栋高楼,第一个码头,第一个商品市场,是殿下让第六星区变成现在的样子。“锚点”是为了纪念殿下的舰队曾驻扎在这里。 可是世间诸般总是福祸相依,殿下为荒芜的第六星区带来了福祉,却也带来了灾难。 拓荒的舰队以锚点为中心,沿着整个星系向周边推进,最东边到达昂撒里,最西边到达奎明。奎明开始发展农业,虽然靠着买土豆和南瓜赚不了大钱,但大家渐渐都能自给自足,慢慢地也就过上了好日子。 可是昂撒里开出了金矿。突如其来的财富变成了这片贫瘠星域中最恶毒的咒诅。昂撒里毁在金矿上,毁在叛乱里。昂撒里的主星表面几乎被全部焚烧殆尽,剩余的几颗附属星球也遭到波及。昂撒里在几乎一夜之间崛起,也在几乎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在火熄灭以后,是冷寂宇宙中微末的流言与传说。 “三年前叛乱发生的时候,我也在昂撒里。我也见过你。”我凝望着窗外闪烁的星河,我们朝着西方行进,正离昂撒里越来越远,离奎明越来越近,但是我却不由自主又想起龙的琥珀色眼睛。 三年前老迈昏庸的皇帝下令提高昂撒里的税金,拉斐尔家族的支系把持金矿,昂撒里好几个星球的民怨沸腾,菲利普用了卑鄙的计策,驱使参议院下令让第十七军团前往镇压。 我带着第十七军团奔赴昂撒里。 我们带去干净的水和食物,我们带去医生和药品,我们给昂撒里的孩子带去图画书。 我们所有人都对昂撒里的真实状况心知肚明——黄金流进了皇帝的私库和拉斐尔家族的钱包,而昂撒里人则得到无休止的劳役和满目疮痍的土地。 我们不是去昂撒里镇压,我们是去昂撒里修补帝国的良心。 可是后来叛乱还是爆发了,因为一些比卑鄙还要卑鄙的计策。 当我在昂撒里浴血,当我在昂撒里一步步后退的时候,塞巴斯蒂安·龙,这个和殿下同名的迷一样的男人,他又在昂撒里做什么呢?他只是在血与火中看着我吗? 我闭上眼睛,将剩下的晕船药和包装纸一起在手里捏的皱巴巴的。 都已经是前尘往事,不必再过多追忆了。 - 四个小时后,货船抵达奎明。 封闭已久的船舱打开,我再一次呼吸到新鲜空气,我感觉我像是重新活过来了,有一种欣悦而舒畅的力量在我身上流淌。 我帮着船主卸货,腿上的伤因为受力而有点疼,不过我不在乎。 奎明夜晚的风沁凉,带来青草和夜露的芬芳,我将一袋袋化肥扛在肩上,往外走两步,揪住塑料编织袋的两角,将它们传递给船主,船主再把它们放到已经等在船舱外面的板车上。 运来奎明的化肥不少,等到货物全都卸下,我身上已经被汗透了。 板车被当地的工人们拖走,不到半个小时之后它们又会满载着奎明生长的土豆再被拉回来。 船主给我一支烟,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先歇一歇。 于是我走出货仓,所在船舷上,借火点燃了那支烟,和船主一起吹着奎明的晚风。 “今天晚上就要返程吗?”我感受着尼古丁在肺泡里蔓延,我转头看船主,一双眼睛微眯,放松而享受。 “是啊。”船主是个健壮的中年男人,留着络腮胡,粗壮的脖颈上有一串纹身,上面写着“formyprincess”。 我不知道这个princess是指他的妻子还是女儿。 不过无论是妻子还是女儿都很好,他有幸福的家庭,深爱的人,这些都是他在这个荒凉浩渺宇宙中的锚点。 “等土豆都装好了,我就回锚点去。”船主仰头呼出一口烟雾,然后他又低头看表。 “回锚点差不多是清晨五点钟,是早市最热闹的时候。”船主咧嘴露出一个笑。 “这些土豆很快就会被卖光,把土豆卖光之后,我就可以把飞船停进船坞,然后美美地回家洗上一个澡,然后再蒙头大睡一觉!” 我吸完了最后一口烟,船主的快乐像尼古丁一样感染了我。 那些拖着满车化肥离开的工人们又从夜幕尽头走了回来,这次板车上装着一袋袋的土豆。 我站起身,活动一下肩关节。 等把土豆全部搬上飞船,我便也可以回家了。 - 回家的路比我想象中要更曲折崎岖。 在落地奎明之前,我知道赛琳娜居住的农庄的位置,飞船落地的地方距离那里不过只有三十公里。 我不知道奎明在夜间几乎没有任何的交通系统。 我以前并没有在农业星球生活过,我已经习惯了帝国主星发达的轨道交通和希尔矿场四通八达的运输铁路。我完全没有料到,在奎明,如果没有私人交通工具将会寸步难行。尤其是在夜晚。 空寂的旷野上四顾无人,星光和盛大的孤独倾洒,共同将草地与田地铺满。 我拖着右腿,依凭群星辨认方向,陷身于齐腰高的草野之中,向着三十公里外那个我素未谋面过的农庄跋涉。 终于,在朝阳升起的时刻,我看见了房子的轮廓。 我在书本上的插图里,还有全息投影的画面中曾经见过这样的房子。 我一眼便辨认出,哪一座是谷仓,哪一座是马厩,哪一座是农场主人的屋舍。 朝阳升起,草野被镀上一层金芒,星光与孤独都被驱散。 我听见雄鸡的啼鸣,那声音嘹亮,划破青白的天宇。 我继续踏着草野向前,满身疲惫,却情不自禁露出微笑来。 再近一点,我看到农庄的栅栏,看见栅栏后的奶牛,看见一个系着头巾,正在为奶牛挤奶的女人背影。 “赛琳娜?”我试探着唤了一声。 那个背影回头,那个挤牛奶的女人正是赛琳娜。 她看见我,手中的铁桶“咕咚”一声摔落。 雪白的牛奶洒出来,溅在青绿的草地上。 赛琳娜奔向我,她大喊着,泪水从眼眶中滑落。 我已没有力气再向前走,我只是站在原地,张开怀抱。 我紧紧抱住赛琳娜。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微笑。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第 11 章 所有人都很担心我。 老戴维和鲁诺都不同意就这么离开,都柏也曾考虑过是否要调转飞船来接我,但是最后他还是执行了我的命令。都柏曾经是我的副将,他已经习惯了严格执行我的命令。 他们落地奎明的时间只比我早几个小时,大家都满身疲惫,刚刚才在农庄中勉强安顿下来。赛琳娜的农庄并不能容纳那么多人,很多人住到了相邻的其他农庄,然而他们在知道我抵达的消息之后,还是第一时间赶到了我身边。 我与他们一一拥抱过,然后露出个有点龇牙咧嘴的笑,抬起我的右腿。 “鲁诺,能帮我看看伤口吗?之前有处理过,但是走过来之后,缝线好像崩裂了。” 那些原先将我重重围住的老兵们潮水一样退开了,鲁诺一脸严肃地过来,他扳住我的肩膀,抓着我走到一张矮沙发上坐下。 那沙发已经有些年代了,我一坐下便深深地陷进去。 鲁诺把我的长靴脱下,有人将台灯拿过来了,鲁诺借着灯光仔细地检视我的伤口。 我眨着眼睛装无辜,还笑得很讨好。 “伤口稍微被撕裂了一点,缝线没断,我再给你重新包扎一下。” 鲁诺抬头看我一眼,那是一个长辈的沉沉的眼神。 “在伤彻底好之前,你消停地躺在床上养着,别再到处跑了!” 鲁诺从另一个人手中接过纱布和酒精,他警告道。 我慌不迭地点头,然后在沾着酒精的纱布擦过伤口便的残血时忍不住微微嘶声抽气。 “这伤口是谁帮你处理过吗?”鲁诺一边包扎一边询问。 “针脚还挺整齐的。” “唔。”我含混地点头。 如果不是那半瓶倒在伤口上的伏特加的话,我也会对龙感激不尽的。 “所以你是怎么从希尔矿场逃出来的?” 都柏从人群中挤过来,他在我面前蹲下来。 “唔......”我面上的神情此时应当显得有些迟疑。 我开始斟酌是否要将龙的存在告诉大家,又该如何向大家解释龙的存在。 “碰到了之前在矿场认识的一个朋友。”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以“朋友”这个模糊的词语将龙在整个事件当中的重要意义一语带过。 “他刚好也要离开希尔矿场,所以我就和他一路了。后来他顺路把我放在锚点,我找了安娜帮忙,搭一艘货船过来了。” 差不多就是这样。 “但是,拉斐尔家的人居然没有追上来么?”都柏眉头皱起来。 “拉斐尔家族派驻到希尔矿场的人是奥斯汀,”我松了一口气,很感激都柏抛出了另外一个话题,让我不用再解释究竟是谁带着我离开希尔矿场。 “我们以前在宴会上见过的。” “我当时挟持了奥斯汀,本来准备多拖延一段时间和他谈判,等你们再走的远一些。但是门外的私兵在没有接到任何指令的情况下便开枪击杀了奥斯汀。” “拉斐尔家族的私兵开枪击杀了奥斯汀?”都柏的眉头皱得更紧。 “我确定我没有看错。”我收敛了之前玩笑的神情,我的眼神也变得严肃起来。 “战事已经焦灼了三年,拉斐尔家族也并非就是铁板一块。他们内部有自己的利益争夺,这个不奇怪。” 人心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预测的东西。 “不过现在这些和我们都没有关系了。” 鲁诺将纱布在我的小腿上一圈圈缠好,最后打了一个标准的结。 他将剪刀消过毒放好,撑着膝盖站起来,然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我们已经到了奎明,离希尔矿场和第三星区有几百光年的距离。随便他们打吧!随便他们怎么打,也打不到我们这里来!” 鲁诺身后几个老兵听到这里禁不住笑出声。 “赛琳娜!”老戴维唤来他的女儿,“先给他找个空房间吧!” 老戴维抬手指一下陷在沙发里形容憔悴的我,满脸的鄙夷和嫌弃,“瞧瞧他现在这个样子!好像已经在垃圾堆讨了十年的饭一样!” 赛琳娜走过来了,她的眼圈还红红的,但是她看着我的时候是笑着的。 “有劳了。”我冲赛琳娜眨眨眼睛,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单脚跳着跟在她身后。 “请问现在有热水吗?冷水也可以的。我想先洗个......”话还没说完便被老戴维打断。 “你伤了一条腿!又走了那么长的路!我看你现在累的都快要死了!就非要现在洗澡吗?!就不能等休息好了再说?!”老戴维在我身后大声地咆哮。 我就是非要现在洗澡。不洗干净我躺上床也睡不着。 我在心里想着,但是却并不敢与老戴维顶嘴。 我知道老戴维都是为了我好,鲁诺、都柏、还有其他的很多人都是为了我好。 在我回来之前,短短几个小时内,老戴维已经哭了好几次。这是赛琳娜告诉我的。 他现在这样冲着我咆哮不过是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欣喜无处发泄。 “我还是得先洗个澡,别让老戴维知道。” 我跟着赛琳娜走出大厅的时候悄声说。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第 12 章 赛琳娜将我带到谷仓后面,我如愿冲了个冷水澡,然后在清晨寒凉的空气中用毛巾擦干净身体,换上乔的旧衣服,走到他们为我空出来的房间里,躺倒在柔软的床铺上。窗帘已经被贴心地拉上了,被褥是新换过的,上面有清新的皂荚香。 皂荚的气息又让我想起龙来,想起他盖在我身上的那件衬衫。 我将被子拉起来,一直盖到下巴。我闭上眼,什么事情什么人都不再想,直直坠入黑沉的梦境。我实在是太累了,几个呼吸不到的时间便陷入昏睡。 我睡了不知道多久才醒来,屋内光线昏暗,寂静无人。 我撑着床铺坐起来,然后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全身酸痛。可能是搬化肥和土豆弄的。我揉着自己的后脖颈,有点不太愿意离开温暖的被窝。 “醒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沙哑的,懒洋洋,笑意盎然。 我被吓了一跳,循着那个声音转头看过去。龙坐在窗台边,他曲起一条腿,很放松的状态。他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笑意沉沉。 “你怎么......在这里?”我坐直,脊背绷紧了。 他明明说要去第七星区,我亲眼看着飞船驶离锚点。再说了,他又是怎么知道我在奎明的?就算他能猜到我的目的地是奎明,但是我跟着一艘运化肥的货船落地,之后又独自一人在黑夜中潜行了三十公里,他是怎么找到赛琳娜的农庄的?这个地点应该只有我和都柏知道。 “因为我......想你了。”他站起来,向我走过来,唇角的弧度柔和,看着我的眼神深情。 我感到身上的汗毛炸起来。 什么叫“因为我想你了”? 我们明明才认识没有几天,也并没有建立任何可以称得上深刻的关系或者联结。 龙已经走到床边,俯身靠近我。我往后退,惊慌失措地躲开。 他伸手摁住我的肩膀,掌心温暖,力道很重,不容反抗。 我嘴唇翕动,震惊半晌吐出沙哑的两个字:“......放手。” 他看着我,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变得幽深黑暗。 “不放。”他说道,然后便欺身吻下来。 那是一个......深渊一般的吻。 深渊的最深处有燃烧的烈火。 我在唇舌纠缠中不断地下坠。 我感到晕眩,失重。 我抬手推他的肩膀,试图抵抗,但是最终却又放弃。 或许是他吻我时的眼神太专注,动作太强横,又或者是......我其实也很享受这个吻,我之前所有微弱的抵抗都只不过是欲迎还拒的把戏。 他扣住我的后颈,我环抱他的肩背。 他把我压倒在柔软的被褥上,我跌进烈焰丛生的深渊最底端。 他解开我的衣扣,我颤抖着覆住他的手背。 他的手很热,我的手很凉。 他是那丛烈焰,而我是被架在烈火上的祭品。 “嗯?”他居高临下看着我,眉眼微垂,哼出一个鼻音来。 是疑问的语调,但他是那么坚定地拂开我的手,一粒粒解开我的衣扣,不容置喙。 “......不行。”我的声音沙哑到不成样子。 我摇头,眼中已蓄上泪水,因为情|欲的灼烧,还因为良知的煎熬。 不行,不可以,不要诱惑我。 我承认你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我承认在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再难从你身上移开视线,我承认我对你有欲望、对你有难以启齿的想法,但是,请你放过我。 我曾经的爱人还无处葬身,我还没有为他洗刷净冤屈,我不能放纵自己就这样在爱欲中沉沦而忘了他。 别这样。放过我。 “什么不行?”那双琥珀色眼眸中的缱绻褪去,化为淡漠的冰凉。 我深吸一口气,一把推开龙,挺腰坐起来,翻身下床,“不行,我不能和你......” 话音未落我便被一把攥住手腕,重重摔回床上。 衣衫被风卷残云地剥落,龙抽出我的皮带,将我的双手缚住,绑在床头的立柱上。 我惊愕地看着他,鬓发汗湿,一颗负罪的心在胸膛中剧烈跳动。 我感到惊慌,窃喜,痛苦,挣扎。 他拽掉我的长裤,托起我的膝弯。 他依旧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以一个猎食者的姿态。 “你的身体比嘴巴诚实。”他说道。 我不再挣扎,沉默而顺从地任由他摆弄。 我的身体比嘴巴诚实。 那我的心呢? 它是比我的身体要诚实,还是比我的嘴巴更会说谎? 我不知道。 龙在做的时候没有吻我。殿下从前总是会吻我。 绵密温柔的吻从脖颈向下,一路经过锁骨和胸膛。 我同时感到疼痛和欢愉,苍凉与憎恶。 我觉得自己可鄙又可悲。 我闭上眼睛,拒绝再看龙,拒绝再看他琥珀色眼眸中倒映出的我,拒绝再看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像是掩耳盗铃。以为只要闭上眼睛,便就能够无人知晓。 “睁开眼睛。”龙蓦然开口说道。 “睁开眼睛,看着我。”他钳住我的下颌。 潮水一般的心悸将我席卷,我颤抖着睁开眼望向他。 龙蓦然低头,野兽扑食般凶猛地吻住我。 快感海浪一样一波一波沿着我的脊梁往上窜。 我无力招架。 我感到自己正一点点融化,一点点崩裂,一点点被毁坏,又一点点被重塑。 达到顶端的时候我呜咽出声,像是一头受伤的兽,一颗破碎的心再一次被撕裂成碎片。 房门突然被打开,有人走进来。 没顶的欢愉与巨大的恐慌同时席卷,我在一瞬间从云端坠入深渊。 我越过龙的肩膀、他凌乱桀骜的黑发向门的方向看。 我看见熟悉的面孔。我感到自己的四肢冰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 “......殿下?”我的声音颤抖,正攀着龙肩背的双手也颤抖。 推门而入的是塞巴斯蒂安·赛尔文森。 我已逝去的爱人,我的太阳和月亮,我毕生的执念与信仰。 而现在我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与别人在床上滚在一处。 我惊喘着睁开眼。 我的腿|间黏腻,后背汗湿,我翻身坐起来,看门所在的地方。 门关着,房间里也没有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 那只是一个梦。我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逐渐平息。 只是一个梦而已。我再一次对自己保证。 我没有做出不可饶恕的事情。 我是进过学校、系统学习过科学理论的人。 梦,不过是潜意识中凌乱的碎片胡乱拼凑而成,是大脑皮层中的少许电信号。一个荒唐的梦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我只是太累了,于是才意志薄弱,于是才做了那样的梦。 直到很多年后我会发现,这个梦其实是一场预演,是我们永远无法捉摸的神秘宇宙的一个精准预言。 不过那天黄昏我并没有这样深地想下去,或者说,我有意找了借口掩饰,避免自己这样深地想下去。 我抹一把脸,翻身下床,匆匆披上件外套,从衣柜里又翻找出一套干净衣服,再一次偷偷摸摸走到谷仓后面去冲凉。 - 半个小时后我已恢复如常,和大家一起坐在温暖且灯光明亮的饭厅。餐桌是长方形的,满满当当坐着我们几个人,赛琳娜和乔的位置空出来,他们两个还在边上的厨房里为我们张罗饭食。 “休息的怎么样了?”鲁诺端着茶杯,他啜一口其中的热红茶。 “休息好了。”我点头。 “那就行,”鲁诺也点头,他呼出一口气,胸膛中还填塞着无数的感慨,“年轻就是好啊!睡一觉就能恢复过来了!不过还是我早上说过的那句话,在你彻底恢复之前,别到处乱跑。伤口反复崩裂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到时候落下隐伤麻烦可就大了!” 我听着鲁诺唠叨,点头如捣蒜。 都柏就坐在我旁边,他拎着热水壶帮大家把茶都倒满,然后冲着我摇摇头,露出一个很无奈的神情。既无奈于鲁诺的唠叨,也无奈与我的不听劝。 我忍不住笑了,然后我撑住桌子,单腿用力站起来,蹦着去厨房。 鲁诺瞪眼看我,问我要干什么去。 我回应说,我要去帮赛琳娜和乔打下手。 老戴维摇摇头,他再一次给大家讲了我从前在一次野外任务时的故事。 “那小子把所有的熟食都弄糊了,最后我们所有人都只能就着涮锅水啃压缩饼干!” 我听到身后的饭厅中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像是老式引擎里火花塞被引燃的那一下,数不清的橙红色的明亮火花爆出来,快乐因子在整栋房子里弥漫,我咧嘴的弧度也忍不住越来越大。 赛琳娜正在切西蓝花,乔忙着把烤箱里的两只烤鸡取出来。 我跳到他们面前,背着手,中学小男孩一样,莽撞无知却又胸有成竹地表示要帮忙。 “宝贝儿!别让他碰任何和火有关的东西!”老戴维的声音追进厨房。 饭厅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厨房里的我们三个也笑了。 因为怀有身孕的缘故,赛琳娜胖了些,她笑的时候显得更有风韵,更从容,她的脸上在厨房照灯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闪烁着一种名为“母性”的光辉。 “你可以帮忙切土豆。”赛琳娜指着一堆已经削好皮的土豆微笑着对我说。 我点头,洗干净手,接过乔递来的刀,然后把魔爪伸向了那堆倒霉的土豆。 此时此刻我已经完全忘了那场梦,忘了那梦中的潮湿,昏暗,颠倒,强烈的负罪与汹涌的情潮。 我站在光明与笑声中。一如既往。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第 13 章 我们过了大概两个月的好日子。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蔬菜水果打交道,大家一起在田地里劳作,喂马儿和牛羊,累了就停下来歇着,坐在高高的稻草堆上,几个人分享一支烟。过往的故事被拿出来反复讲,虽然已经是老故事,但是每讲完一遍依然能博得一场大笑。 赛琳娜的肚子也越来越明显,现在我们对时间的计量已经不再局限于日历或者是每天晚上新闻里的星际时钟播报,我们开始以这个小生命的存在来计量时间。 赛琳娜开始为她肚子里的小家伙缝制衣服和玩具,我在闲暇的时候会安静地坐在她身边看着。看着她面上静谧温柔的神情,看着那些精巧可爱的小衣服。赛琳娜偶尔也会抬头看看我,她对她肚子里宝宝的爱满到溢出来,泽被到我身上的一点点都让人觉得分外耀眼。 “等他或者她出生了,你愿意做他(她)的教父吗?”有一次赛琳娜柔声询问。 我感到强烈的心动,我马上就要张口答应,但是心底有一点灰色的东西漫上来,阻止了我的回答。那点灰色的东西是我的顾虑。我是一个流亡者,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我身上背负着太多的血和痛楚,我觉得赛琳娜肚子里这个纯真无暇的小生命应该要找一个更高尚的人做教父或者教母。 赛琳娜看出我的犹豫,她握住我的手,有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都会非常开心的。我,乔,戴维,我们所有人。” 都柏走进房间,他在门外听到了我们全部的对话。 “赛琳娜,你真偏心,明明我们认识更久。”都柏把肩上的外套挂在门口的钩子上。“如果他不愿意的话,能轮到我当小宝贝的教父吗?” 我和赛琳娜都笑了。我很感激所有出现在我生命中的这些人,是他们驱散我心中的阴霾,让生活变得不那么难捱。 - 冬天很快就要来了,田里的劳作渐渐少了,我们在屋子里待的越来越多,我们在等着奎明的第一场雪。 然而比第一场雪来的更快的是前线的消息。虽然奎明处于偏远的第六星区的角落,但像是“拉斐尔家族在第三星区前线的防御全线崩塌”这样大的消息还是传来了这里。 那天的黄昏很阴沉,天上是铅灰色的厚重的云团,那些云团压在萧瑟的草野上,也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大家都感到透不过气。 我们在饭厅坐着,壁炉里烧着炭火,炉上煨着热茶。 厅里的所有油灯和蜡烛都点着了,灯光和火苗努力地放射着光芒,试图驱散笼罩在屋中的阴翳。 所有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虽然我们都说过了归隐,虽然我们并没有别的奢求,只是想过安稳宁静的生活,仅此而已。但是在战乱的大环境下,从来都没有能安居乐业的个人。那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撕碎每一个人原本的生活。 “第三星区的大部分区域都处于拉斐尔的势力范围,现在他们的防守线崩溃,菲利普很快就能势如破竹打穿第三星区。”老戴维的声音低沉,他鹰眼中的神情再一次变得严肃。 “第三星区之后就是第四星区,第五星区原本就在菲利普的掌控之中,再下一个就轮到第六星区。帝国会再一次开始它残酷的统治,而在菲利普的铁腕下我们将无处容身!”鲁诺喝了点酒,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含混,手舞足蹈,面上的表情苍凉。 “参议院费尽心机挑起拉斐尔家族和菲利普之间的争斗,他们不会允许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就这么被打破。”都柏开口了,他瘦削到略微凹陷的双颊在这两个月的时日中稍微变得丰腴,烛火映在他脸上,形成深刻的阴影。 “要我说的话,拉斐尔在第三星区的溃败不是因为菲利普太强,而是因为他们自己内部出了问题。可能是因为战争已经拖得太久,家族内部人心涣散,又或者是他们看到了胜利已经近在咫尺,却因为分赃不均的原因而反目成仇。不过无论是因为哪种原因,拉斐尔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就败下阵来。” 我赞同都柏的看法。拉斐尔家族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就败下阵来。 他们是盘踞在华丽圣坛上嘶嘶吐信的毒蛇,他们曾经甚至伙同菲利普斗垮了殿下。他们眼里没有忠诚也没有正义,他们对于金钱与权利的贪婪远超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他们绝对不会甘于向菲利普俯首称臣。 我看着大家讨论,我分辨着他们或沮丧或愤懑或冷静镇定的情绪。我没有说一句话,我也没有任何的情绪。因为弱者的话是没有任何分量的,因纸上谈兵而产生的无论任何情绪都对实际解决问题没有哪怕一点的帮助。 我是在这一瞬间,在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一无所有。 一种待宰的羔羊的一无所有。 无论最后获胜的是菲利普还是拉斐尔家族,当他们的战舰驶入第六星区,铁腕砸落在奎明静谧安宁的田野上,我都将无话可说并无力反抗。可是我也不甘于此。 我感到胸中有某种汹涌的东西在翻滚,我感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我站起来,悄无声息地离开桌。都柏看见了,他问我要去干什么。 我说我要去找个人。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我身上。 我笑着向他们敬了半个军礼。 我曾发誓我会保护他们。为此我将不惜一切代价。 - 在去往锚点的飞船上,我突然开始想家。 “家”于我而言并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存在。它是一种归属感与安全感。它是过往的玫瑰色的回忆,它是那些永远能带给我力量的人。 我靠在冰冷的舱壁上看舷窗外的景色,我在一片真空中的静谧中听见自己心脏一片片碎裂的声音。我因为悲伤和沉湎而无力动弹。其实我本不该这样,因为大敌当前,情势危急,我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是当我仅仅只与孤独共处一室,我根本没有办法抵抗这种源于宇宙深处的、将我的心脏一片片撕裂的力量。 等到到了锚点就好了。我将脸埋在自己的掌中。我感受着自己湿润颤抖的呼吸。 我闭上眼睛,一遍遍地祈祷。 我并非一无所有,也并非孤家寡人。我还有需要守护的人。 但是我却再也没有一个站在我身后,能够让我有恃无恐的依仗了。 我的心脏跳的很闷,我突然有了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然后我为自己的孱弱感到羞愧,我撑着膝盖站起来,走到舷窗前,我望着那些冷色调的珍珠和钻石一般的行星,我强迫自己去想些别的事情。 等到下船的时候我已经恢复如常。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我付了交通费,再向船主道过谢,然后轻车熟路走到安娜的餐馆。 我约了人在这里见面。 我推门走进去,这里还是像我上次来时那样哄闹嘈杂,但是在一片纷繁之中,有一个冷淡的背影不动如山。我一眼便认出他来。 这就是我要找的人。 “青野。”我走向那个冷淡的背影。我在唤他的名字的时候声音沙哑。 他也属于我玫瑰色回忆中的一部分。 徐青野转过头,他站起来,手臂发力,几乎就要向我敬一个军礼。 我比他要快些,我按住他的肩膀,露出一个苦乐参半的笑容来,“......好久不见。” 徐青野克制住了敬礼的冲动,他向我点头,那份深重的敬意就暗藏在这个简单的动作之中。“好久不见,哥。”徐青野道。 我拉开徐青野身边的椅子坐下。再次听到这个称呼,我感到眼眶有些微的湿润。 我暂时将视线从徐青野面上移开,不敢去看和记忆中如此相像却又不同的面孔。 我第一次见到青野的时候,他才只有十三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算得上是我带大的,这是他管我叫“哥”的原因。但是他也是殿下看着长大的,虽然他并不管殿下叫“哥”,但是在他心中,我和殿下的分量是相同的。 又是一个与我的过去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故人。 “哥今天找我来是?”青野开口打断我的思绪。 安娜往我面前放了一杯威士忌,杯口缀着半片柠檬,杯底有大块的冰。 我先仰头喝了一口酒,等到那股辛辣在我的口腔与咽喉中蔓延,我已经彻底抑制住心底的孱弱与眼眶中的湿润。我冲着青野露出一个笑来,这是青野更熟悉的我,也是我更乐于展露在人前的模样。狡黠,机敏,胜券在握,志在必得。 “最近雇佣军团的生意怎么样?”我问道。 青野眼睫微颤,他垂眸,但还是很乖地向我说了实话。 “最近局势越来越混乱,无论是运货还是护送的订单需求都增加了很多,我们的生意越来越好了。”而且是局势越混乱,他们的生意就越好。雇佣兵们干的本来就是这样刀尖上舔血的生意。 “运货和护送都只是小生意,”我拍拍青野的肩膀,“有没有兴趣和哥一点干点更大的事情?”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第 14 章 青野抬头看我,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上闪过诧异。 “哥以前不是一直都......”青野有些吞吐。 我以前一直都不赞同他做雇佣兵。 我们是千挑万选被组成的一支军团,我们效忠于某个特定的人而非金钱。在我们以前建制还在的时候,是没人能看得起雇佣兵的。在叛乱发生后,我并没有阻止青野拉起一支雇佣军团。青野是我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个,甚至也可以说是最有天赋的一个。我的天赋是忠诚,而青野的天赋就是战斗本身。我不能剥夺青野对他人生后四分之三的选择权。我只是不赞同。但是这个宇宙并没有给我们太多能让所有人都皆大欢喜的选项。 “你要允许哥的想法发生改变,你要允许哥犯错。”我看着徐青野,我的眼神诚恳,但是一颗心正在缓慢地被愧疚蚕食。我正在把青野拉上另外的一条路,使他偏离了他原有的命运轨迹。而这条路将会通往一个深渊,或者是一个比深渊还要黑暗的地方。 “是什么改变了哥的想法呢?”青野看着我,他拧起一点眉。 在这个时刻我感到宽慰与庆幸。青野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对我言听计从、为我马首是瞻的十三岁少年,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与想法。所以现在也不再是我诱骗他走上一条通往地狱的道路,而是我诚心诚意地邀请他成为我的盟友。 我将在希尔矿场发生的事情全部对他讲了。 “我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的幼稚和无知,”我对青野露出一个有点苦涩的笑容,“我以为我们还有得选,能够自主决定自己之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但是当我们是弱者,这个残酷的宇宙就不会给我们任何的选择。所以无论我喜不喜欢,我们都要先获得足以支撑我们选择的力量。” 这个力量就是军团。曾经的第三军团、第十七军团也好,现在青野带出来的雇佣军团也罢,我们要先手里有枪,才能不成为待宰的羔羊。 青野点头,“我明白了。” 我徐徐呼出一口气,我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轻松。我信任的人也充分地理解我,这是一件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我再喝一口威士忌,我感到自己的血液逐渐沸腾,而灵魂逐渐上升。我伸手搭在徐青野的肩膀上,拉近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更推心置腹地说出我之后的打算。 “运货和护送,”我的舌根因为酒精作用而略微僵直,但是我口鼻呼出的气息却滚烫,“没办法让我们变得更强,拥有更多力量。”我感到自己身上的血液也变得愈发滚烫,像是地狱中流淌的岩浆。 “要想得到更多的枪,更多的士兵,更多的星舰,我们只有一个办法。”我说到这里便忍不住停顿,我看着徐青野,我露出一个微笑。一个表面迷醉实则苍凉的微笑。 青野看着我,他的眼神依然沉静而清透。 “什么办法?”他问我。 “让我们也加入这场该死的战争。以雇佣军团的身份。”我仰头将手中的威士忌喝尽。我闭上眼,听着自己脉搏的跳动如擂鼓。 我会下地狱,对于这点我毫不怀疑。 但是在地狱里我会变得更强。 然后我才有能力去守护那些我想要守护的人。 - 我和青野在那晚之后便分头行动了。他回到自己的据点召集军团,而我则回到奎明去收拾自己的行装。我只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都柏一个人。都柏的双颊又重新变得瘦削,阳光落在他脸上,留下深刻的阴影。他听完我的打算,然后用长久的沉默做回答。 “怎么不说话?”我把所有的行李都塞进一个背包,我逆着日光看都柏,露出一个懒洋洋又无所谓的笑。我现在又重新找到了独属于我的铠甲。我要先将自己打造得无坚不摧,才能让那些相信我、跟随我的人相信我是真的无坚不摧。哪怕在铠甲的底下我的内心忧郁而千疮百孔。这些都不重要。为了最终的那个好的结果,过程中的一切痛苦和磨难都值得忍受。 “我和你一起。”都柏抬眼看我,他的眼神沉肃,让我面上故作无谓、玩世不恭的笑容淡了半分。 “虽然你一个人也能应付得来,但是我不想再看到你那样殚精竭虑。” “谢谢。”我伸手抱住都柏,手臂圈住他的肩膀,然后用力地收紧,直到我们两个人的胸膛撞在一起,肋骨隐隐作痛。过了这么多年我们依然还是并肩作战的兄弟。我们当中的一个依然可以随时为了另一个的决定而赴汤蹈火、义无反顾。 “所以我依然还是您的副官么?”都柏拍拍我的后背,然后他推开我,绷直的唇角微微柔和了,他冲着我微笑,然后敬了半个礼。 我哈哈大笑。 “不是。现在军团的统领是青野,我是他手底下一个不知名的参谋。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做青野的副官。” “这样。”都柏耸耸肩,“那我还是做他手底下另一个不知名的参谋好了!” - 两天后我和都柏离开了奎明,抵达锚点,与青野和他的雇佣军团汇合。 离开的时候我们没说我们要去哪里,也没说我们什么时候才回来。鲁诺和老戴维他们也已学会了不再询问。只有赛琳娜在送我们出门的时候握紧了我和都柏的手。 “在春天的时候孩子就要出生了,你们能在春天的时候回一趟奎明吗?”赛琳娜温柔美丽的眼睛里藏着一整个春天的希冀与期许。 “当然了!我可是这个小家伙的教父呢!”我回握住赛琳娜的手,微微俯身亲吻她的双颊与她道别。 我和都柏并肩坐在货船后舱,我们靠在舱壁上,仰头看舷窗外仿佛细碎银屑一样散落的星河。 “春天,”都柏的嗓音低沉,“如果春天战事能结束就好了。” “不管战事能不能结束,赛琳娜的孩子都会平安出生,健康长大。”我看着舷窗上映出自己的倒影,我感到自己孱弱破碎的心灵似乎再一次获得了某种力量。 这一次不是我假装坚定与无坚不摧,而是我真实地感受到了这个变换宇宙中的某种恒常,我为这种稳定不变的、向上的、充满希望的东西感到振奋。 “战争总会有结束的一天。” 而也总有一天,因为连绵战争而满目疮痍的星际将会建立起崭新的秩序,大家都能再次过上幸福安宁的生活。 我相信在这个辽远的宇宙中,此时此刻,无时无刻,依然有很多人在为这个同样的目标而努力着。这就已经足够了。 - 我们在安娜的餐馆碰头,青野换了身全黑的作战服,他站在门口等着我和都柏,作战服的风纪扣系到最上面一颗。 安娜站在吧台后面看着我们三个会面、寒暄,她懒洋洋撑在吧台上,一双猫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都柏,她曼妙的身体凹出一道诱人的曲线。 我是在进门的时候才恍然想起,在我告知安娜自己性向的不久之后,安娜曾直截了当询问我都柏是否也喜欢男人。当时我很认真地皱眉思索了一番,虽然未能找到指示都柏性向的明确线索,但是我告诉安娜,我的另一半并不是都柏,并且都柏似乎仍然处于单身的状态。不过这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迈步走进餐馆的时候突然想起。 安娜很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服务生们端上热腾腾的菜肴,而她则亲自为我们斟酒。 我们开始讨论之后的行程。 拉斐尔家族在战线刚刚显露出崩溃之势的时候便向全星际发出了招募令,招募雇佣军团加入他们的阵营,与菲利普作战。青野在抵达锚点之前已经向拉斐尔家族递交了投名状,我们被编组到第一集团军,需要在明天晚上六点钟之前抵达第四星区与集团军中的其余部队汇合。 “第一集团军,他们想把雇佣军团当成炮灰,填平菲利普撕裂出来的壕沟,这样拉斐尔家族的军团就能踩着我们的尸体重新回到第三星区。”两杯酒下肚,雇佣军团里有些老兵已经喝的脸红脖子粗了。 “他们把我们当傻蛋,”有人啐了一声吐出鱼骨头,然后又在安娜明艳而淬利的视线里小心翼翼把鱼骨头拨回到盘子上,“他们看不起雇佣军,但是我们都是从地狱门口爬回来过多少次的人!我们才不会当他们的炮灰!” 大家的视线落在青野的身上,青野是他们的老大。而青野却看向我。那些雇佣兵们我大多都不认识,他们也没见过我,青野之前将我和都柏介绍为他从枢密院请来的幕僚。 “哥有什么看法?”青野依然管我叫“哥”,用以彰示在除了“幕僚”之外,我们之间还有一层更亲近的关系。 “除了钱之外,”我食指轻叩桌面,“他们给我们什么装备?” “每人三杆枪,一千发子弹,总共两架鹞式战斗机。”青野道。 “和他们讨价还价,我要五架鹞式战斗机,一架隼,还要对我们军团的绝对指挥权。”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第 15 章 话音刚出便全场静默。那些从鬼门关外无数次爬回来的老兵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 我微笑,再叩一下桌面,“跟他们说,给我们这些装备,我们能把战线推回到希尔矿场。”这句话的分量很足,一锤定音。 青野点头说好,坐在角落里的雇佣兵们则开始窃窃交谈。 “这真的是幕僚吗?还是从哪里找来的疯子?” 我闭上眼睛不去听他们说的话,我感到烈风拂过面庞,我感到在自己的胸膛里正装着整个宇宙。 之前龙和我说,他是全星际最好的驾驶员。当时我因为个人情感相信了这句话,但是他却不该如此自负如此轻率。他敢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他没有见过我开战斗机的样子。 我才是全星际最好的驾驶员。前无古人,在可预见的之后也不见得会有来者。 安娜送我们出门,我与她拥抱道别,而都柏在我的影响下勉强和她握了手。都柏一向不喜欢与别人产生肢体接触,握手已经是很破例了。安娜说她欢迎我们随时再来,我笑着开玩笑,说这样的话她得把店面扩充两倍才行。 “下次再来,我们可就不止这么些人了!”我的眼中再一次腾起火花。我之前说我的天赋是忠诚,青野的天赋是战斗本身,其实这话也不尽准确。我对战争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嗅觉与胜利渴望。“战斗”与“战争”,一字之别,但却相距万里。 安娜看着我,她眼中调笑的神色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肃然。 “好,那我扩充好店面,然后等你们回来。”安娜说道。 她很信任我,几乎是无条件的盲从的信任。除了安娜之外,现在站在我身后的都柏和青野也信任我,同样也是无条件的盲从的信任。 我带着雇佣军团和沉甸甸的信任上了飞船,十个小时之后我们降落在第四星区的集合点。拉斐尔家族答应了我们新的条件。他们已经几乎丢掉了整个第三星区,多付出三架鹞式和一架的隼的代价奋力一搏并不是什么有伤大雅的事情。 我从雇佣军团中挑出了另外五名士兵,他们将会驾驶那五架鹞式,与我配合,形成空中力量。虽然都柏和青野的驾驶技术大概率比他们要好,但是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要确保我们三个被分配在战场上的不同位置,任何一个人出事都不会影响到最终的战局。 “他们装备了防空电磁炮,五架鹞式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们?”一个蓝眼睛的男人小声嘀咕,他抬手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视线落在我身上。 大家要一个解释。他们是雇佣兵,拿钱办事,而要先保住命,赚来的钱才有意义。 我走到模拟沙盘前,双手将星图放大,第三星区的最外层防线顿时一览无余。 一共一百二十四架电磁炮排布在将近三十公里的防线上。这样算下来,平均每二百五十米就有一架电磁炮,这样的火力覆盖密度的确不是五架鹞式能够抗衡的。 “我们不用鹞式和他们拼火力。”我抬手,点一点防线之内的指挥塔。“你们把活动区域控制在电磁炮的射距范围上,替我打掩护。” “那你呢?”蓝眼睛男人很惊讶地看着我。 “我去炸掉指挥塔。”我笑一笑。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我从蓝眼睛的神色中看出他想说的话。 “这不可能。一架隼对一百二十四架电磁炮。你会被打成筛子。” 一个声音沙哑留着络腮胡的男人开口道。 “不会。”我的语气很笃定。 “只要我们配合的足够默契。” 隼的体型是鹞式的两倍,五架鹞式以v字形俯冲,隼刚好可以藏在阵列之中。 “都已经什么年代了,现在已经不是用肉眼观察的时候了。”蓝眼睛男人道。 控制塔当中的雷达能够检测到隼,藏在鹞式后面不过是掩耳盗铃。 “把定位系统拆除,手动控制。这样雷达是检测不到隼的。”我微微笑。 这下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我了。 “这是我们第一仗,我们有先机。” 我将星图缩小,整个第三星区南部的景象都显露出来。 “他们连续打了胜仗,现在正是士气最高也最轻敌的时候。他们看到五架鹞式只会笑掉大牙,觉得我们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不会有人知道鹞式后面还藏着隼。” 不过他们最后会知道的。在控制塔被我炸为废墟的时候。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我问。那五个人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 “没有问题的话,那我们就最后再和战机磨合一下吧。”我关掉模拟沙盘,屏幕黯淡下来。“三个小时之后,”我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时间,“凌晨两点整,准时开始行动!” - 凌晨两点,第四星区边界,一座老式机库里,我抬腿坐进隼的驾驶舱,都柏站在门边,他替我系上安全带。都柏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很严肃的神色。他觉得我在用性命冒险,但是他也知道没有人能改变我已经做出的决定。 “我很快就回来,”我冲都柏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微笑,“地面就交给你们了!” 防控电磁炮是重火力,一旦我将控制塔炸毁,一百二十四架电磁炮至少会瘫痪三分钟。在这三分钟的时间内,都柏和青野将会指挥登陆舰降落,我们自己的雇佣军团配合着第一集团军的另外三个军团将夺取第三星区最外层防线的控制权。 另外三个军团也对那一百二十四架电磁炮望而却步,大家都觉得我是个疯子,并暗自庆幸我是个疯子。不过这不重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将会轻易改变大家的看法。 “别逞强,没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都柏用力关上驾驶舱的门,我笑着朝他招手,然后拉动控制杆,让隼缓缓驶出机库。另外五架鹞式已经等在候机坪上了。我戴上耳机,连接上通讯器,向那五架鹞式发出“起飞”的指令。 引擎轰鸣,油门缓慢踩到底。加强橡胶的轮胎摩擦过沥青跑道,我感受着越来越强烈的推背感,然后在下一刻,我的战机昂首,冲进幽暗的宇宙。 五架鹞式在我前面护航,我能清晰看到它们的尾翼连缀而成一个完美的v字形。 我已知道了蓝眼睛和络腮胡的名字,蓝眼睛叫加西亚,络腮胡叫托尼。他们五个人都有过在飞行部队服役的经历。在出发之前,我当着他们的面卸下隼当中的自动定位系统,然后再吃下晕车药。 他们看我的眼神再一次变得古怪。我实在忍不住,伏在隼的引擎盖上闷声笑。都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青野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向大家解释,我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优秀的驾驶员。虽然青野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最优秀的驾驶员在上飞机前需要吃晕车药。 “是因为你脑区里的水平感受系统过于敏感。” 我还记得当时殿下手里拿着检查报告对我说。 “这可能是限制,但也可能是了不起的天赋。” 我付出了很多努力,将限制变成了不起的天赋。 隼钢铁的双翼破开黑色的虚空,我前面的鹞式飞行地稳定而平稳。 还有二十分钟,我们就会进入防线电磁炮的射距范围之内。 防线在视野中逐渐铺展开,我已经能看见电磁炮的轮廓,还有矗立在电磁炮阵线后面的指挥塔。他们也发现了我们,电磁炮调转炮口的方向对准我们,炮口那圈荧光带从黯淡逐渐变得明亮,那是在蓄能。 半秒钟后电磁炮齐射,蓝紫色的光线在空中炸开,像是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 “等下一次齐射。”我打开通讯频道,沙沙的电流声伴随着我沉静的心跳。 “收到!” “收到。” 我收到从另外五架鹞式传来的答复。 我们向着防线形成的光带俯冲。电磁炮开始第二轮次的蓄能。 我闭上眼睛,深吸气,在心里默数。 一—— 二—— 三! 电磁炮开始第二次齐射,而我们已抵达射距范围的临界位置。 蓝紫色的攻击波炸开,我面前的五架鹞式在顷刻间拉升,四散分离,朝着远离射距范围的方向飞离。我将油门和加速杆同时推到最底,迎着眩目的蓝紫色光焰俯冲而去。 隼的极限速度是鹞式的一点八倍。 他们只看见鹞式而没看见我的隼,电磁炮的射速没有被调到最高档。这些攻击波的确能将鹞式撕成碎片,但是它们却拦不住我的隼。 我冲向控制塔,隔着玻璃护罩我看见塔尖控制员因为惊愕和恐惧而扭曲的面孔。 他看上去还很年轻,我并不认识他,他是某两个人的儿子,可能是某个人的丈夫,某个孩子的父亲。可能还有人在等着他回家吃早饭,但他却永远回不去了。 在即将撞上控制塔的一瞬间,我猛然拉动操纵杆,几乎贴着墙面垂直上升。 我投下炸弹。 很抱歉。但这就是战争。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第 16 章 我看见火浪在我眼前炸开,那炽烈的焰火几乎要烧到机尾。 隼在我的操控下向上,再向上。我飞出爆炸产生的火浪,于宇宙中自在翱翔,快的像一道流星,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可以禁锢住我的东西。 耳机里传来口哨声和欢呼。 “我的天呐!钧山!”我听见加西亚的喟叹声随着沙沙的电流声响起。“你到底是什么怪物!怎么可能有人敢朝着一百多架电磁炮的攻击波俯冲下去!” “上帝,”另一个人的感慨声沉沉,“果然是艺高人胆大啊!” “鹞式各单位请注意,鹞式各单位请注意。” 我并没有为目标的清除或者是大家的夸赞所冲昏头脑,这场战斗才刚刚开始。 “现在开始全面掩护地面部队登陆!” 我拉动操纵杆,驾驶着隼折返回来,回到一片狼藉的防线上空。 他们的防空电磁炮阵地已经彻底被我们摧毁,他们之前太过自信,飞行器停在距离战线几十公里外的机库里。在他们赶回来之前,我们就能彻底取得外围防线的控制权。 都柏和青野指挥的地面部队所搭乘的星舰很快便降落了,制空权在我们的手上,没有人可以用步枪或者手枪与鹞式和隼抗衡,菲利普的军队几乎没能做出什么像样的抵抗。 通讯器里传来加西亚他们兴奋的呼喊,他们将鹞式的枪管打得通红,像驱逐羊群一般驱逐屠戮着地面上的地方部队。他们在整个行伍生涯中大概都没有打过这么轻松的仗。 我笑不出来,因为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我们之所以赢得这么容易,是因为对面的轻敌,而之后等待我们的将是菲利普军队回过神来暴风骤雨的反击。 “鹞式各单位,”我打开通讯器,向那五架鹞式下达指令,“不要恋战,继续执行下一步计划!” 下一步计划是继续向东推进到敌方的机库所在地。我们要趁着对方的战斗机倾巢而出之前尽可能地摧毁掉它们。不然以区区五架鹞式和一架隼,根本没有办法守住我们刚才打下来的防线。 我看着五架鹞式从各自为政的散漫状态重新恢复队形,这一次我的隼飞在最前面,他们在我身后呈v字形排开。我们向机库的方向飞去。这次行动相比于战斗刚开始时出其不意的一击具有更高的危险性。敌方已不再轻敌,几十公里的飞行距离也给他们留出了足够的反应时间,接下来将会是一场硬仗,可能会有牺牲的硬仗。 我们与敌方的鹞式在防线以南二十公里的地方相遇。他们的反应很快,能几乎攻占下整个第三星区的部队绝对是菲利普麾下的精锐。 三架鹞式以锥形向着我猛冲过来,他们拉升起机头的仰角,腹舱中的机枪轮盘飞旋,子弹潮水一般倾泻而出,铺天盖地袭向我。 我同样拉高仰角向上飞窜,那三架鹞式紧紧咬上来。我带着他们飞,他们追在我的机翼后面跑,子弹倾泻,打在机身上,我在高速飞行的同时感受到被击中而产生的震动。 我在后视镜里瞥见距离我最近的那架鹞式机舱中飞行员的脸,只有指甲盖那般的大小,但是其上的愤怒仿佛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栩栩如生。 我猛打方向盘,一个空中翻滚,俯冲向下的同时飞行至那三架鹞式身后。我打开装机枪的侧边舱门,保养精良的枪械露在空中。 全自动控制,子弹从上膛到发射一气呵成。一架鹞式被击中引擎,火红色的光焰在灰色金属上爆发出来,那架鹞式旋转着向下坠落。另外两架鹞式依然死死咬着我。我带着他们继续向机库的方向飞行,迎面撞上更多的追上来的鹞式,还有隼。 这一步的计划与先前相反,我所驾驶的隼已经投空了携带的全部炸药,现在作为吸引牵制敌方已升空战斗机的主要战力,而之前为我打掩护的那五架鹞式则在我与敌机缠斗的时候拔高飞行高度,悄悄绕道抵达敌方机库,倾倒弹药,炸毁敌方还没有起飞的战斗机。 我是第一次与他们合作,不知道他们能否完成这一计划的后半部分。 我唯一能努力做到的就是尽可能久地牵制住敌机机群,与此同时尽量保命。 当被两架隼和五架鹞式组成的阵列团团围住的时候,我开始返程。 我驾驶着隼不断地在空中翻滚,爬升,再急速下降,以各种花式的动作绕开我身后从各个方向袭来的子弹。我努力地逃命,然后在逃命的过程中抓住每一线机会,在翻转或者是改变俯仰角拉到最大的时候反击。我在回程的路上击落了两架鹞式,重伤一架隼,而我自己则被打烂了左半边的引擎,一对机翼被打成筛子,几乎报废。 最后我迫降在防线外围,隼的机腹与地面摩擦出火星,哪怕已经采取了迫降时的标准防护姿势,我依然狠狠地撞在前控制面板上,头破血流。 机舱门因为变形而卡住,我是在一个地面部队士兵的帮助下才成功从机舱里面出来。 在我们南行的过程中,都柏和青野已经成功取得了这片区域的控制权,控制塔的控制线路又重新被接通,这一次电磁炮瞄准了菲利普军队的战斗机。 蓝紫色的电光四射,尖锐的啸音划破耳膜。那些追来的隼和鹞式很快便四散了。 我被那名士兵扶着走下机舱,我驾驶的这架隼已经完全报废了,不过在这场仗之后,我们已经有足够的底气开口向拉斐尔家族所要更多的隼和鹞式。 那名士兵看着我的眼神很崇敬,扶我的动作很小心。 “你还好吗?”他开口问我。 “我还好。”我点头,嗓音因为过度紧张而略微有些沙哑。 我仰头看天,在漆黑的夜幕中寻找与我一同飞出去的那五架鹞式的踪迹。 “另外五架鹞式,他们还没有回来吗?” 那名士兵继续追问,他的面上浮现出隐隐的担忧。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我看见天幕上闪耀的群星,我的语气坚定。 电磁炮逐渐冷却,蓝紫色的电光熄灭,寂静的空中响起隐约的嗡鸣。 有四架鹞式飞来,尾焰拖出痕迹。 - 青野开始做善后工作,清扫战场,都柏一边汇报战斗情况,一边帮我处理头上的伤口。 “太冒险了,”都柏替我裹上一圈一圈的纱布,他的嗓音低沉,“你差一点就回不来。” 我等着都柏把纱布裹好,然后放下额发。 “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不冒风险就能做成的事情?况且我还是回来了,但有人没回来。” 有一架与我们一起飞出去的鹞式没再飞回来,那架鹞式的飞行员叫安德森,方形脸,金色短发,很坚毅的下巴,一种沉默寡言的可靠。 “抚恤的事情......”我忍不住开口问都柏。 “抚恤的事情青野会负责。”都柏回应道。 “好,”我点头,“那等大家先休整一下,让大家先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我们再讨论下一步的战略。” “唔,”都柏应一声,但他看上去好像不太高兴,“那就先这样吧,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我站起来,拽住都柏的胳膊。 “怎么了吗?”我问都柏,“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们是最亲密的战友,如果发生了任何的事情,出了任何的问题,我们应当要一起面对,共同解决,我们不能对彼此有任何的隐瞒,我们不能埋下哪怕一点隐患的苗头,让它在我们心里长成芥蒂。 “没什么。”都柏犹豫了一下,没有甩开我的手。 “都柏。”我沉声叫了他的名字,“到底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都柏最终还是甩开了我的手,他走出帐篷,走进夜色之中。 我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但是我现在还说不出来那是什么。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7、第 17 章 在第一场战役结束之后,我们从拉斐尔家族那里要来了更多的鹞式和隼,更多的枪炮与弹药。身边有些相熟的面孔离开后便不再回来,但是越来越多的新面孔加入我们的队伍。当战争已经变成了一桩生意,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成为雇佣兵。 我们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把防线推回到希尔矿场。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当我从隼的机舱中走出来,再一次踏足在这片与我相处了有整整半年的土地上,我感到心中涌上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青野现在不仅仅是一个雇佣军团的军团长了,现在整个第一集团军全部都被划入了他的麾下。拉斐尔家族的人在我们加入战局的第二周后,将青野叫去了他们的主星,他们很轻易便知晓了青野的身份。第十七军团虽然已经解散,但是所有曾经隶属其中的人员都被登记在册、有迹可循。 拉斐尔家族并未过多的纠结于青野的身份,毕竟殿下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曾经向殿下宣誓终生效忠的战士也成为了拿钱便可以办事的雇佣兵,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青野的身份没给我们带来麻烦,反倒对为什么区区一个雇佣兵团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夺回第三星区的一大部分版图做出了合理的解答。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打?”我点燃一支烟,青野从我身后走上前,他问我。 接下来的仗不好打,希尔矿场以南的星球上驻扎着菲利普麾下的精锐,他们已经连续输了一个月,他们会咬死了这道战线,不让我们有一丝一毫的进展。 “接下来我们不打了。”我将烟从唇边拿下掐灭。 在我心中青野的形象始终还是个孩子,虽然我已经习惯于借着烟酒消愁,但是我并不想让青野站在我身边跟着吸二手烟。 “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帮拉斐尔家族打赢菲利普。”我深吸一口气,感受到尼古丁消退后,深重的疲惫一点点漫上胸膛。“我们是为了让菲利普不要赢,是为了让他们始终处于拉锯。”这样我们才能够在他们的互相消耗中喘息偷生。当然,我们还可以借着他们的征战缓慢扩充自己的势力。不过我们得用上很多的时间才能积攒够足以与他们中任何一方抗衡的力量。 “明白了。”青野点头。“我会先下令让将士们修整一段时间,然后再慢慢开始战局的部署。”我微笑着拍拍青野的肩膀,然后我看见都柏站在隼的机身之后,遥遥地看着我们。 我走向都柏,我展开双臂,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都柏微微皱眉,他抬手轻轻抵住我的肩膀,拒绝了这个拥抱的动作。 “你肩上还有伤,别做幅度这么大的动作,鲁诺不在身边,伤口崩裂了我没办法给你处理。” 我收回手看着都柏,脸上神情活像一只没做坏事却被无故踹了一脚的狗。 都柏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拍拍我的肩膀,然后便转身往回走。 “都柏!”我大声叫他的名字,然后快步追上去。 “到底怎么了?”我攀住都柏的肩膀,手上用了点力气,将他扳得转身。 “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和我生整整一个月的闷气?”我逼视着都柏的眼睛。 都柏垂眸,他心里藏了事,但是他依然不想告诉我。 我有点生气了,我收回摁住都柏肩膀的手。 “我以为我们是兄弟,彼此之间没什么事情说不出口,没什么事情非得藏在心里。” 我的语调很冷,我知道此时我看着都柏的眼睛也很冷。 殿下曾经跟我说过,我生气的样子和我认真的样子很像,都让人心里一颤,不敢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待。我不知道殿下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因为我从没有对他生气过。我似乎也从来没有对都柏生气过。 “钧山......”都柏终于抬眸看向我的眼睛,“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这样的,但我......我也说不清楚。” 都柏的嗓音沙哑,我的一颗心像是被砂纸打磨过,马上就软下来,毛刺刺地疼。 “那就慢慢说,”我抬臂揽住都柏的肩膀,“愿意聊聊吗?我们已经有好久没好好聊过天了。”都柏点头,我们两个走到隼背后的阴影里,并肩坐下,坐在希尔矿场焦黑色的沥青地面上。 “钧山,”都柏唤我的名字,“你说,这场仗我们还要打多久?” 都柏仰头靠在隼的金属机身上,他看着夜空,眼中是一种疲惫的迷茫。 在看到都柏这个眼神的时候,我便了悟了一切。我感到难以言表的心疼与愧疚。我将他卷入了一场没有意义也没有尽头的战争,他很累,筋疲力竭,他不想再打仗,他不想再看着身边熟悉的面孔一个个消失。 都柏转头看着我,这一次轮到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对于他的问题,我没有答案。 “......对不起。”沉默良久,我最终只沙哑着说出这句没什么意义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要战争。我也不喜欢受伤的滋味,我也不是生来就习惯疼痛,习惯没有麻药就把血淋淋的伤口缝上。我和第一集团军的同袍虽然才并肩作战了一个月,但是我已经熟知每个人的名字。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大家都能好好地活着,我希望泥土里不再浸满鲜血,而是开满鲜花。但是现实总是残酷的。我们就是活在这样一个身不由己的世界里。 “等过了这个冬天,”我努力露出一个微笑,“等过完这个冬天,我们就回家去。” 都柏眼中有星点光芒闪烁,那是一种名为希望的情绪在逐渐升腾。 我强迫自己直视着都柏的眼睛,强迫自己清晰地感受愧疚一点点将我蚕食。我在说谎,我向都柏开出一张空头支票。这是种罪。虽然我自己也满怀期许,虽然我自己也期待着那张空头支票能够兑现。 “冬天结束我们就回家。再也不管这些该死的战争。我们只管好好经营我们的农场,只管忙开春的耕种,只管看着赛琳娜的宝宝长大。其余的事情都与我们无关。”我一口气说了很长的话,胸中的氧气全部都吐尽,我感到有些微的窒息。 都柏笑了,他点点头,对我说好。 我知道我的谎言并不能骗过他,正如我的谎言也没办法欺骗我自己。 但是生活已经太艰难,我们需要一些谎言,一些美丽的谎言来自我欺骗。我们需要哪些幸福生活的吐尽暂时遮住我们的眼睛,帮我们挺过那些漫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残酷。人正在在阴沟里挣扎的时候最需要仰望月光。我们需要这些谎言,就如同我们需要酒精和尼古丁,还有......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8、第 18 章 我本已有一些时日没再做过那些荒唐的梦,但是自从我们回到希尔矿场,我却开始更加频繁地......梦见他。 梦见我和他在梦中......抵死纠缠。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饱暖思淫|欲”还是因为“睹物思人”或是“触景生情”一类的原因,但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大汗淋漓中,我已经逐渐学会了享受。反正只是梦而已,反正我本来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人。生活已经足够苦闷,总不能连我做美梦的权利都剥夺。爽了就是爽了,没什么值得羞愧或者掩藏。 唯一比较麻烦的事情是,每次我都要在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蹑手蹑脚避开所有人去冲澡。有次我在浴室碰见托尼,他惊讶于我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我撒个谎,说我有晨跑的习惯。托尼大为惊喜,从今往后他便常常天不亮就叫我一起去跑步。 也算是我自作自受了。 除了做那些荒诞不经的梦之外,在这两周的修整期内,我还是做了些许的正经事。 头一件,对我们麾下的队伍进行更为细致精准的改革与训练。这件事情对我之后的发展规划有重大意义,拉斐尔家族对此也乐见其成,因此整个过程进行起来毫无阻力。 第二件,我再次进入希尔矿场的总管办公室,试图从中发现上次逃离时未解谜团可能会留下的蛛丝马迹。拉斐尔家族的内部是否出现了裂隙?现在的权力分配状况究竟如何?这些对我们之后的抉择都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总管办公室干净而整洁,菲利普手下的人曾短暂地接管了这里,然后他们在我们回来之前便已然体面的离开。他们没有留下任何可以做文章的痕迹,但是他们带走了一些东西。十二艘满载着六千万吨矿石的大型货运舰与他们一起离开,他们几乎挖空了整个星球东部的矿坑,那是希尔矿场已探明的全部成熟矿藏,现在都已经收入菲利普囊中,成为他们的战略物资储备。在那六千万吨矿石之外,总管办公室里还少了一卷最新型号采矿挖掘机的图纸,而仓库中则少了三架小型采矿样机。 我原本想不明白,堂堂菲利普殿下为什么会偷走一卷图纸和三架样机,但是那个“偷”字马上击中了我。 “原本只是想偷点东西走。”我眼前闪过那双琥珀色的笑意沉沉的眼睛。 所以将图纸和样机偷走的人其实是龙吗? 他偷走图纸和样机是要去做什么呢? 拉斐尔家族并没有给我任何多余的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两周之后,我们被催着上了战场。按照之前的计划,我们打的很敷衍,草草了事。两兵相接,对面的电磁炮刚刚轰出第一轮攻击波,甚至还没有燎着我们战斗机的外壳,我们便掉头打道回府了。 青野将战况上报给拉斐尔家族,报告中自然不会写我们打的敷衍。都柏费了一番心思去渲染菲利普麾下军队的防御是如何坚不可摧,而我们的军队刚刚改组,彼此之间的配合是如何的难以协调。报告交上去,拉斐尔家族当然还不至于傻到照单全接。我们刚刚打了胜仗,他们对我们表面上还是很可亲的,在收到报告之后,他们马上又增加了我们的装备补给,但是除了更多的装备之外,我们也收到来自他们的通牒—— 两个星期。如果两个星期的还攻不下希尔矿场旁边的星系群,那我们就滚蛋走人。 我和都柏还有青野坐在希尔矿场的食堂里,顶灯上好像蒙着一层油,光线昏昧不明,腻得人心里发慌。他们两个都看着我,都柏显得要更沉得住气一些,青野则直接问出了大家都有的疑惑。接下来要怎么办? 两个星期不是不能攻下希尔矿场边的星系群,只是我们将要付出非常惨重的代价。 我双肘搭在桌面上,转着啤酒杯,昏昧的灯光落进浑浊的酒液里。 “再拖两个星期,然后我们就滚蛋走人。” 我耸耸肩,漫不经心混不在意的模样,十足像一个无赖。 青野愕然,都柏的视线转过来,落在我的脸上。 我将啤酒杯推得远一些,倾身向前,用手指在桌面上勾画。 “我们不是来给他们卖命的。我们是要让他们以为我们在为他们卖命,然后从他们的手里面赚好处。现在他们真的需要我们去卖命了,我们当然就要拍拍屁股走人。” “你觉得拉斐尔家族能容忍我们拿了好处就拍拍屁股走人吗?” 都柏盯着我。 “把他们给的装备原封不动全留下,但是佣金他们得给。”我说道。 “他们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这一点钱还是不会赖的。更何况他们现在和菲利普的战事正焦灼,根本没空分心出来对付我们。” “所以我们打了快两个月的仗,就是为了赚这么点佣金?” 都柏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答案。 我摇头,我也不能接受这个答案。 “当然不是。”我仰头喝一口微酸的小麦酒润润喉咙。 “我们是钉进木板的一颗钉子。钉子看着很小,也没什么作用,但是如果把一颗钉子反复钉进一块木板,那么木板上就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孔洞。当孔洞积攒到足够的数目,这块原本看上去坚固的木板,就会变成一拳便能够打碎的朽木。” 他们两个听懂了我说的话,都柏沉默,而青野则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们能容忍我们这样干吗?”都柏最终还是问道。 “有些东西是他们也没有办法左右的,”我抿抿唇,“比如说,大势。” 帝国已经迈入暮年,曾经殿下被称为“帝国最后的曙光”,殿下是唯一能拯救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让它重新走上一条新生之路的人,但是现在殿下已经不在了,这个庞大帝国也如同将尽的夕阳,即将沉没于地平线之下。无论最后赢的是拉斐尔家族还是菲利普,他们都没办法让已经坠落地平线的太阳重新升起来。在长期的殖民和掠夺之下,他们已没办法再建立起稳固的政权。昂撒里星域的叛乱只是一个开头,之后还会有更多的叛乱发生。或许就在此时此刻,这个宇宙中许多我们没有关注到的角落,也正有星星之火正在燎原。 除了我们之外,还会有越来越多的雇佣兵和大家族的私兵加入战争,但是没有一个人是出于理想或者信念而加入这场战争,所有人都只是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金钱,权力,所有那些令人着迷的金碧辉煌实则虚无缥缈而不堪一击之物。而一支没有理想和信念的队伍是没办法打赢一场战争的。秩序这块木板将会被一次次钉上钉子,然后再被拔出钉子,最后变成一堆零散的腐朽木屑。 我站起来,转身走向帐篷的门边,看着恒星渐落,一地金红色的耀眼光辉。 其实我也看不清我们的去路,但是我必须装作胸有成竹的模样。 - 两周的最后通牒期限很快便到了,我们当然没有攻下希尔矿场相邻的星系群,而拉斐尔家族却并没有像他们在通牒中所说的那样让我们滚蛋走人。 原因很简单,在这乱世之中,一丝一毫的兵力都难能可贵,就算只是雇佣军团。谁能保证在我们滚蛋走人之后,不会掉转身就去投靠菲利普呢? “雇佣兵都是些没什么骨头的东西,见钱眼开的杂种。”加西亚正在向我们模仿拉斐尔家族派驻第一集团军话事人说话的语气。 “去他妈的拉斐尔家族!也不看看谁才是杂种!”加西亚学完之后啐了一口,很是愤愤不平。 为了避免被认出来,在话事人抵达希尔矿场的时候我和都柏都避开了,是青野带着加西亚去见的话事人。“他们就是这样的,看谁都像是杂种。别把他们说的话往心里去。”我端着啤酒杯蹲在地上,歪头看着小伙子们收整行装。 “但是现在我们被一脚踢到鸟不拉屎的第六星区边缘去了!”加西亚在我身边蹲下来,他有些痛苦地揉着他那一头卷发。“第六星区边缘!那里甚至连像样的酒都搞不到!” “第六星区边缘挺好的啊。”我撑着膝盖站起来,活动一下蹲的有些僵硬的关节,顺便打量一下站在运输机边上的都柏的脸色。都柏的一张脸虽然还是板着,但是面上的神色比之前要显得柔和很多了。 “这样回家去就近得多了。”我很小声地嘟哝。 都柏听见了,他朝我投来警告的一瞥。 “那我们之后难道就这么待在第六星区边缘了吗?”加西亚也站起来,他看着我,蓝眼睛里不甘与期待混杂。加西亚今年二十六岁,是因为犯了事儿被开除军籍才迫不得已成为雇佣兵的。他现在正值当打之年,比起干运货和护送之类的事情,他更爱真正的战斗。 “不,我们很快就会再回来。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快。”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9、第 19 章 拉斐尔家族的私兵很快便接手了希尔矿场的防务,我们在话事人居高临下的注视之中拎着装备与物资,排成行走上运输机。 我与话事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听见他从鼻孔里哼出的轻蔑的气声,我将防风衣的风领立起来,不动声色露出一个微笑来。在这段时间内,拉斐尔家族和菲利普一直都没有放弃过寻找我的下落,但无论是哪一方的人马都没有料到我居然会大胆到以一个雇佣兵的身份出现在战争之中。 现在我将安然无虞离开旋涡的中心,去往第六星区边缘,一处安宁而无人打扰的地方。 “让你们去第六星区,不是让你们去度假的。”话事人高傲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他在和青野进行最后的交接。“最近第六星区星际海盗闹得很凶,拉斐尔家族的很多上游供应商的商船都受到了影响。你们虽然没胆子和菲利普的军队正面对抗,但是打打星际海盗这样的事情还是做得到的吧?” 我已经走到座位上坐下来,系好了安全带。 坐在我旁边的加西亚听到了话事人的这番话,他额角青筋直跳,抬手解开自己的安全带,马上就要冲出机舱和那个话事人理论。 “去干什么?”我拽住加西亚的胳膊。 加西亚像一头被拽住鼻缰绳的蛮牛,他的胸膛起伏,一双蓝眼睛里盛满了愤慨。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愤愤不平。 “希尔矿场和第三星区的其他地盘可是我们拿命打下来的!他怎么有脸说我们没胆子和菲利普的军队正面对抗?” 我看着加西亚因为愤怒而变得愈发湛蓝的眼睛,我面上的表情平和。 “他说什么都与我们无关。我们没有必要和一个连枪都没有摸过的人在这个话题上争执。重要的是我们怎么做,而不是他怎么说。” 加西亚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系列情绪,他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 “你还年轻,有血性,有冲劲,这很好。但是永远不要被情绪牵着鼻子走。你是一个军人,被情绪冲垮理性的判断是很危险的。”我拍拍加西亚的肩膀。 青野走进来,他刚刚面对面吞下了话事人那番轻蔑的说辞,面上的神情却平静如常。 这是我最欣赏青野的一点,他总是能做到平静如常,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连我自己在他这个年纪都做不到这一点。 加西亚重新把安全带扣上,都柏与我面对面坐着,他从兜里掏出一板白色的药片递给我。我笑了,把药片接过来,对都柏说谢谢。 - 在十七个小时二十三分钟后,运输舰载着雇佣军团的523人降落在第六星区一颗名为珀西的星球上。舱室里的灯光被调亮,在漫长旅途中睡过去的士兵们陆续醒来,我解开自己的安全带,站起来活动僵硬的肢体。 “到了?”加西亚皱着眉仰头,他的嗓音沙哑,蓝眼睛里有血丝。 “到了。”我点头。机舱的大门缓缓开启,一阵裹着冰碴的冷风扑面而来。 冷风卷进来,扑散机舱中温暖滞涩的空气。我感到身上骨骼肌开始战栗产热,然后听见几个朦朦胧胧刚醒来的士兵抱紧了胳膊骂“f**k”。 太冷了。 珀西在第六星区最底端的一个小星系之中,它离自己恒星的距离很远,星球上常年封冻,寸草不生。 “是故意把我们放到这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吗?第六星区有那么多行星,怎么偏偏就选了个这么冷的地方?”加西亚也解开安全带站起来,寒冷并没有降低他的火气,反而让他对拉斐尔家族的怨言更甚。 “加西亚。”都柏叫了他的名字,都柏的口气比灌进机舱的夜风还要冷。 “你是小姑娘吗?出个任务没完没了的抱怨?” 机舱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加西亚在哄笑声中红了耳根低下头,他不再说话了。 都柏看了我一眼,我失笑。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但都柏和我还是配合地这么默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小伙子们唬的一愣一愣,服服帖帖。 我们顶着寒风走出机舱,看见不远处矗立在黑暗中的几幢屋舍。那大概就是我们驻扎在珀西的营房了。 “珀西处于第六星区和第七星区的边境线上,这里原本应该会有边境守备军驻扎,”青野走到我身边低声说。 “但是一周前拉斐尔家族便再也联系不上他们,卢修斯怀疑他们都被星际海盗杀掉了。”卢修斯就是那个前来交接的趾高气昂的话事人。 “第七星区”这个词撞进我的脑海中,我就快要想到什么东西,但是那丝波动溜走了,我没能将它抓住。 守备军都被杀掉了,所以几幢营房里都没有亮灯。如果那些常年驻扎在边境的守备军们还活着,他们一定会燃起最明亮的灯火,顶着风雪出门来迎接我们。哪怕我们只是被拉斐尔家族瞧不上眼的劣等雇佣兵,但是在这一样一处宇宙荒漠般的星球遇见其他人类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足够值得惊喜了。 我们打着手电走向营房,然后我们在雪白的冷光中看见洞开的大门和扑倒在地上已冻得僵硬的尸体。我们面上的表情都不大好看。都柏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幽晦,里面压着很深的情绪。我知道都柏想说什么,我向他点点头。 都柏清清嗓子,他的话音顺着猎风传进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里。 “大家先放下自己手上的事情。加西亚!” 加西亚走出队列,大声答“到”。 “你带一支小队去把整个营地的情况排查一遍。” 加西亚应声是,然后他抬臂做个手势,带着一队士兵跑入更深的夜色与风雪。 “其余的人,把这些守备军的尸体全部收敛好,能找到军牌的,把军牌收集起来,明天早上雪停了,我们送他们回家。”都柏的声音很沉,我感到自己的一颗心随着他的话沉沉往下坠。明天早上雪停了,我们送他们回家。我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和意义,都柏明白,每个当过兵的人都明白。哪怕只是在最荒凉边境驻守的最微不足道的守备军,是人都想要回家。 我们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收整好营地。一共一百六十三具守备军的尸体,他们当中有的死于枪伤,有的死于刀伤,我从伤口中分辨出冲锋枪的痕迹,手枪的痕迹,匕首割破动脉、扎穿心包膜的痕迹。那帮“星际海盗”,或者是伪装成“星际海盗”的无论什么东西,他们手上有着精良的、绝不逊色于守备军的武装。 运输机在半个小时之前便顶着风雪返航,他们给我们留下了一艘小型星舰,四架隼,六架鹞式。这是微薄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空中力量。我站在营房门外,仰头,久久地凝望漆黑的夜空,纷飞的风雪遮住我的视线。 情况比我想象的要艰难很多,我又一次感到“力不从心”的感受从心底弥漫到我的四肢百骸。我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我从前的成功到底有多少是源于我自己的真实能力,而又有多少是源自我的好运气?顺流而下的时候我走的是如此轻松,我表现得是如此无可匹敌,可是当我被命运抛诸于逆境,当我没有了后盾,没有了稳定的补给和精良的装备,我发现我似乎没办法继续做那把“利刃”。 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了,光和暖气都顺着门打开的缝隙逸散出来,我被罩进光里,暖气吹拂在我冰凉的后脖颈。都柏叫我进屋吃饭,于是我顺理成章坠入光明的怀抱。 - “星际海盗?他们才不是海盗!他们个顶个儿都是劫富济贫的好汉!他们是侠士!”一个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老头子揽住我的肩膀,他醉醺醺的,然而兴致很高涨。他手舞足蹈,把酒精味儿很重的唾沫星子全喷到我的脸上。都柏面无表情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接过来,把脸上的唾沫星子擦干净。 “我小时候也看过许多星际海盗劫富济贫的故事,我也愿意相信他们个顶个儿都是好汉。”我向调酒师招手,示意他给老头再倒上一杯威士忌。 我揽住老头的肩膀,循循善诱。“但是他们杀光了珀西的守备军。那些守备军也是穷人,守在珀西那种苦寒的地方,靠一点微薄的军饷养家糊口。如果那些海盗真的是好汉,如果他们真的有种,那他们就该去杀掉三皇子菲利普,或者是拉斐尔家族的大公,而不是对着一帮子苦命又倒霉的守备军逞英雄、泄火气。” 老头被我说的沉默了。他端起酒杯喝一口,一双老眼中的浑浊逐渐沉淀,沉淀为一种年深日久的智慧。 “孩子,”老头开口,他干瘪的嘴唇喏喏蠕动,“这个世界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绝对,非黑即白。” “他们有那么多人,没人能保证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好人,总会有坏种的。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地方全都是好人?连一个坏种也没有?”老头酒气醺然地反问我。 我面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我点头附和,但是我的心里却在反驳。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地方全都是好人?连一个坏种都没有?有的。殿下的麾下就曾经全部都是好人,连一个坏种都没有。有些东西就算已经消逝,一去不复返,但它曾经那么坚定地存在过,没人能抹杀它留下的痕迹,它存在的证明。那些痕迹早已经铭刻在我的心间,深可见骨。 “他们当中有一个自大的混蛋,”老头并不知道我心中所想,他就着威士忌继续往下讲,“他给自己取名叫亚当,以为他自己就是创世的神。但他只是个恶棍,杀烧抢掠无恶不作。他比菲利普和拉斐尔还要恶劣。皇室和贵族好歹还披着一副文雅的皮,但亚当,他实打实就是个禽兽。”老头一边说着一边摇头。 “所以珀西的守备军是亚当带着人杀光的?”我问老头。 “是的,是的......就是那个该死的禽兽。”老头的声音沉下去,我却悄悄地松了口气。 犯下恶行的是一个叫亚当的恶棍,而不是那个与我多次在梦中相会的男人,那个有着琥珀色眼睛以及和第七星区千丝万缕联系的男人。 “亚当就是他们的头领吗?”我问道。 “当然不是!”老头皱着眉摇头,他仰颈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然后一边咂着嘴回味,一边更加滔滔不绝。人喝了酒就是会忍不住想说话,我也是这样的。“像这种杂碎、这种恶棍怎么可能会是头领!他们的头领是龙,塞巴斯蒂安·龙。亚当只是在他的手底下纠集了一帮垃圾!” 龙。塞巴斯蒂安·龙。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这个在我意料之中、有好几次都快要呼之欲出说出口的名字,我的心尖颤了一下,但面上依然不动声色。 “龙?”我鹦鹉学舌般确认了一遍。舌尖扫过上颚,在发音的同时,一阵麻痒的战栗顺着我的脊梁骨往上窜。 “龙!”老头很用力地点头,他面上浮现出某种骄傲自豪的笑意。“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以后会成为一个更加了不起的人物!命中注定!” 老头说的很笃定,却激起了我的疑惑。 “命中注定?”在这个变化无常的宇宙中,有什么样的事情能被成为是命中注定?是我曾经从圣殿中得到的谶言?还是龙在他人口中得到的郎朗相传?殿下当年也被认为是“帝国最后的晖光”,但是那晖光最终还是熄灭了。 “他注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老头喝多了酒,变得晕陶陶而自洽,“从很早以前,这一切就已经有迹可循。” “他的眼睛和我们的不一样,”老头竖起一根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被排放到第七星区的那些放射性垃圾杀死了很多人,他是唯一一个例外。那些该死的垃圾和该死的放射性唯独给了他超乎寻常的能力,给了他一双有魔力的眼睛。” “他能看到什么?”我坐直了。我又想起龙那双含笑的琥珀色眼睛。后腰上有隐隐的火辣感浮现。我又想起那间潮湿昏暗的浴室,想起他视线落下来在我皮肤上留下的炽热。 所以当时他说,“你后腰上的纹身很漂亮”,这不是一句轻浮的恭维,而是他真的看到了那头已经用激光洗掉的狮鹫兽么? “我哪儿能知道他能看到什么!”老头耸耸肩,随即哈哈大笑。 看着老头的笑容,我感到有些微的泄气。原本我以为自己就快要推开一扇掩藏秘密的大门,门后是我想要找到的全部答案,但现在我明白这里其实根本就没有一扇门。 秘密永远会是秘密,埋藏在宇宙尘埃的最深处。 都柏在桌下踢了我一脚,他用眼神示意我该走了。 我付清酒钱,又多为老头买了一杯酒,然后我跟着都柏走出热烘烘的酒馆。 门打开,猛烈的寒风从领口灌进来,都柏叼着一支烟,用手护着打火机上一小簇摇曳的火苗。 “和他说那么多干什么?”都柏含混不清地抱怨,“尽是些江湖奇谈,听起来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别这么严肃嘛!”我揽住都柏的肩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倒是觉得收获很多呢!” 所以龙就是这帮“星际海盗”的首领么?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0、第 20 章 在莱顿,与珀西同星系的另一个星球,逗留了另外两天之后,我再次如愿在相同的酒馆遇见了那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头。老头并没有忘记我,他看见我坐在吧台边上,笑呵呵地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今天又来这里喝酒啊?”老头子在我身边坐下来。 “是啊,”我已经是微醺的状态,嘟嘟哝哝地应和,“外面天气真是该死的冷,除了酒馆实在是找不到别的好去处了。”我抬手叫来调酒师,让他给老头也倒上一杯酒。 都柏去购置我们在珀西驻扎需要的物资了,剩我一个人泡在酒馆里。 “又要去听江湖奇谈么?”都柏冷着脸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多少有些冷嘲热讽,我大大咧咧耸耸肩,并不在意。 “又要请我喝酒么?”老头看着他面前的玻璃杯里盛满威士忌,他面上的笑容和蔼,但是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却精明。 “威士忌,换你讲的故事,”我支着下巴望着老头笑,“这个交易怎么样?” 老头哈哈大笑,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从来不随便给别人讲故事,我也不想和你做交易。但是我们可以做朋友。你请我喝酒,我给你讲故事。你觉得我的主意怎么样?” 我握住老头的手,“成交。” “我叫艾迪。”老头对我说。 “钧山,李钧山。”我努力放慢语速,好让艾迪听清我名字的中文发音。 “你想听什么故事?”艾迪放松下来,他靠在椅背上,一只手转着酒杯,眼睛闭着,很享受的模样。 “我想听有关龙的故事。”我喝一口酒,感到一股辛辣从咽喉的位置一直向下烧灼。 “龙啊,”艾迪略微沉吟,“他在整个第七星区,也算得上是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了。” “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好像是一夜之间,这个名字就传遍了第七星区。” “他做了什么事情?”我好奇道。 “他做了很多事情,大大小小的事情,多到我数不清。有些是大事情,有些是小事情。他好像什么都会,大到驾驶星舰,小到烧火做饭,第七星区的传说里处处都有他的身影。”艾迪闭着眼睛,他好像是在吟诗。他的讲述并没有让龙的形象变得更清晰,反而在龙的身上又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光彩。 “你今天讲的还不如上次,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双肘支在吧台上,略微不满地抱怨。我总觉得艾迪用史诗的方式讲述龙是为了隐瞒。 艾迪听了我的话并没有生气,他畅快地大笑。 “这就是龙身上的魅力所在啊!他有无数的故事,但是却很难有人准确地讲出来。” “不过你或许可以当面问问他,这样应该会比听我讲要更有效一些。”艾迪冲我眨眨眼睛。 艾迪让我当面问问龙。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还是原本就知道我认识龙? 我心里轻轻“咯噔”了一下。 “你是从珀西来的。”艾迪伸手招来调酒师,他让调酒师把我们两个面前的酒杯都加满了。 “让我猜猜看,你是拉斐尔家族的雇佣兵,你们是奉命到珀西来剿灭星际海盗,上次和我聊了那么久,是想从我嘴里套出有关星际海盗的情况。” 艾迪端起酒杯,他的视线经过玻璃杯的折射落在我脸上。 “你是龙的人?”我瞪圆了眼睛看着艾迪,努力让自己脸上的惊奇看上去不那么刻意。 “我不是龙的人,我是他的朋友,”艾迪看着我,他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微笑,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他的朋友之一。” “所以,我猜对了吗?关于你的来历?”艾迪问我。 “你猜对了!”我很大方地承认了,然后我与他一碰杯,仰头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你也知道的,”我伏在吧台上,下颌搁在手臂上,眉头紧皱,眼神迷蒙,“我们不过是为了求财保命,拉斐尔家族有他们自己的算计,但是我们却不愿意就这样当了他们的炮灰!” “所以你们现在有什么打算呢?”艾迪看着我。 “我想见龙。”我说道。 艾迪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你想见龙?你想见他......”艾迪略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那就跟我来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1、第 21 章 我跟都柏说了我要去见龙之后,都柏看着我的眼神让我都觉得自己无可救药。 “你也准备下海去干海盗么?这份工作确实比雇佣兵还要有意思。” 但我还是上了艾迪的私人飞艇前往从未踏足的第七星区。都柏是个很规矩很传统的人,但我不是。在飞船上我又想起那双温柔迷人的琥珀色眼睛,这双眼睛让我联想起那些埋藏在宇宙深处的珍宝。 “欢迎来到布尔拉普!”飞艇落地,满头白发的艾迪在驾驶座上振臂高呼。 我走得匆忙,忘带晕船药,昏昏沉沉地靠在椅背上看艾迪。 艾迪咧开嘴,脸上是大大的笑容,开心的像是个孩子。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龙现在就在这里。”艾迪扶着我慢慢走下飞艇,我小声道谢,并为自己还需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扶着而感到些微羞愧。 这个地方的名字叫做布尔拉普,我不知道这是整个星球的称呼,还是只是我们脚下这座城市的名字。事实上我甚至无法确认这是一座城市,还是只是一个港口。目之所及是陈旧的钢制结构搭成的一个个码头和接驳处,艾迪很熟练地带着我在哄杂的人群中穿梭,我拽着艾迪的胳膊,在未彻底消退的眩晕中看着一艘艘非制式的飞船和飞艇降落与起飞。这场景很......赛博朋克。我很迟钝地分辨出空气中飘荡着的汗味儿,廉价香水味儿,烤南瓜和啤酒的气味,然后在脑海里蹦出了这么个词。 “布尔拉普是我们的交通枢纽,”艾迪向我解释,“就像锚点之于第六星区。” 我点头表示明白,然后艾迪带着我在一辆足有两人那么高的货车前停下来。 “喂!小伙子!”艾迪踮起脚,他用力拍驾驶座那侧的窗玻璃。 几秒钟后窗玻璃被摇下来,一个留着长卷发打着耳钉的年轻人探头出来。 “能捎带我们一程去基地吗?”艾迪大声问。 “我还有货要送呢......”那个年轻人略略犹豫一下,但还是点头答应了,“行吧!你们上车吧!” “去基地很远吗?”我跟着艾迪上了车,在心里为自己刚刚平息下翻腾的胃默默祈祷。 “不远,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艾迪回答我。 驾驶座上的年轻人透过后视镜回头看我们,“你们去基地是有什么事情?” “我们要去找龙!”艾迪颇骄傲地回答。 那年轻人“噢”了一声,他松开手刹,踩下油门,面上的神情变得肃然起敬。 “你们是基地的人?”货车从停车位中滑出来,驶上车道,年轻人继续与我们攀谈。 “是啊。”艾迪点头。我坐在他身边,听到这句话微微侧目,并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听说最近龙和亚当闹得很僵,”年轻人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抬起来摸摸自己的鼻头,“会影响到第七星区的生意吗?” “当然不会了!”艾迪坐直了身子嚷嚷。“这些不着四六的假消息都是从哪里听来的?龙和亚当闹得很僵?他们两个从一开始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亚当那种东西怎么能和龙相提并论?!” 年轻人抿一抿唇,很谨慎地琢磨了一番自己的措辞。 “没人喜欢亚当。但是他前段时间不是才带着人把珀西的守备军杀光了?据说他捞到了好大一批装备,整个队伍的规模也扩充了许多......龙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但是他把龙当成是自己潜在的竞争对手,总想要除掉龙,好自己一家独大......” “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艾迪涨红了脸。 “我就只是随口说说而已,”那年轻人觑见艾迪的脸色,他的声音渐渐轻下去,“但是有这么个人在第七星区打着同一个名号活动,总让人心里怪不舒服的。再加上最近珀西不是新来了拉斐尔家的雇佣兵?他们可是把三皇子菲利普的防线硬生生打退好几千公里的硬茬,如果他们把珀西守备军的账算在整个第七星区的头上该怎么办?” 听到雇佣兵,艾迪回头看了我一眼。 “好好开车,别瞎操心这些有的没的。”艾迪小声嘟哝一句,然后他闭上眼睛,抱臂假寐。“龙能找到解决办法的。他每次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那个年轻人不再说话了,他的视线转向前方,专心致志地开车。而我则望向窗外,看着一幢幢泥土色的粗陋建筑从我眼前划过,默不作声。我对两个小时之后的会面已经生出隐隐的期待。 - 艾迪坚持不让我付车费。 “远来者是客!”艾迪很强硬地推开我,然后将一卷上世纪发行的纸质钞票塞给驾驶座上的年轻人。年轻人向艾迪道了谢,冲我挥挥手,然后将货车掉个头开走了。 艾迪带着我沿一条长长的通道走向基地。通道向下延伸,仿佛通向星球的心脏。墙壁两侧的水泥上有某种苔藓类植物生长的痕迹,通道顶端的冷光灯照在绿茸茸的植物上,有一种幽深而旺盛的生命力从中蔓延出来。通道里很安静,与之前在港口时的嘈杂截然相反。 这种安静让我忍不住询问艾迪,我是否适合出现在他们的“基地”。 “不会把我扣下就不让走了吧?”我半开玩笑道,“如果我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这可不好说。”艾迪转头,他冲我笑了一下。 这笑容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与冷光还有墙壁上的绿色苔藓混合在一起,让我心中不自觉一凛。 “你得问问自己的心。如果你想做任何对第七星区不利的事情,那你今天就走不出这个基地了。但如果你只是想和我们做一场皆大欢喜的交易,那就完全不用担心。” 艾迪耸耸肩,然后我们在一扇紧闭的大门前停下来。 这是一扇很厚重的大门,甚至有可能是防核级别的。 我看着艾迪拨开从通道上空垂落的蕨类,伸手在门上摸索一阵,然后摁下门铃。你得问问自己的心。我脑海中还反复回荡着艾迪刚刚对我说的那句话,然后门便打开了。 一个红发的年轻人探头出来,他有点好奇地打量我一番,然后和艾迪打招呼,“艾迪?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的一个新朋友要见龙,”艾迪推着我的肩膀把我送到年轻人跟前,“你带他进去吧,我就不跟你们一起了。” 年轻人看看艾迪,再看看我,然后他点头,将我拉进门里面。 “我叫昆汀。”红发的年轻人在进门的时候对我说。 “钧山,李钧山。”我跟着他进门,与艾迪草草挥手道别,然后看着厚重的大门重新又在我眼前合上。 “艾迪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进来?”我忍不住询问。 “因为这里面的事情都是机密,”昆汀已经松开了抓着我胳膊的手,他朝前走,我跟在他的后面,“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我会被你们扣下来吗?”我问昆汀。 “这个就要看龙的心情了!”昆汀回头冲我笑了一下,他的眼睛微眯,透露出一种狐狸的狡黠。 “需要给我戴上眼罩头套之类的东西吗?免得我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我很好意地提醒。 昆汀“啊”了一声,然后他顿住脚步停下来。 “你说得对。”昆汀揽住我的肩膀,带着我转了个身,背对着基地更深处的场景。 他从兜里扯出一大团布条递给我,“你是第一个进来的外人。” 我是第一个进来的外人,所以他们在此之前完全不设防。我接过昆汀手上的布条,反复重叠几次,绑在头上遮住眼睛。“下次你们就有经验了。” 昆汀抓着我的胳膊带我往前走,“可能除了你之外我们也不会再放别的人进来了。” 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但是我的心却因为这句话而微微亮了一下。这是某种微不足道的渴望被满足之后会有的正常反应,一种作为“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存在所会有的安全感。 我就这样蒙着眼睛走过长长的路,蒙着眼睛被带到龙的面前。 在最后一扇门打开的时候,我的听觉已经先视觉一步感知到了他的存在。 “胡德,你看懂这张图纸了吗?”龙的声音低沉悦耳,懒洋洋,又带点从容的无奈。这声音在我脑海中已经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就算蒙着眼睛也不会错。 我听到房门闭合的声音,然后是窸窣的纸张响动,再然后我身边的昆汀开口说话了。 “老大,这就是你一直在等的人。” 居然不是“想见你的人”,而是“你一直在等的人”吗? 我解下绑在眼前的布条,看见在眩目的明亮之中,龙向我走来。 他穿着背心和牛仔长裤,身上有汗,在光下一闪一闪,仿佛皮肤上铺了一层碎钻。 “好久不见。”龙在我面前停下来,他冲我微笑,然后向我伸出手。 他的手上有机油留下的污渍,他在伸出手后意识到了这点,于是又将手收回去。 “好久不见。”我低声回应,我向他颔首的动作很慢,视线则长久凝定在他的面庞上,似乎是在进行某种确认或者探寻。这是与我在梦中曾经共赴过无数场春宵的面庞。好在我的定力足够强,能够装出一副仿佛无事发生的正人君子样。 “胡德!”龙转头看蹲在一架机器面前棕熊一样的男人,“先别急着弄了,我们一时半会儿也研究不明白它的工作原理。” 胡德应了一声什么,他懵懵懂懂地转头,然后看见我。他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瞪圆了眼睛,伸手指向我。“你是、你是......你怎么来了?” “他是来教我们怎么组装这些机械的。” “大家都先休息半个小时,”龙将手上的机油在牛仔裤上蹭干净,“半个小时之后再回来继续干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2、第 22 章 龙为我找好了一个理由,一个听上去天衣无缝的理由。 “你知道我要来?”龙带着我走进相邻的一间房间,我忍不住开口问。 龙转身,他刚刚用肥皂洗干净手。他点头。也许是看出我眼中的疑惑,他把手上的水迹擦干净,然后补充了一句,“如果我说,我在梦里看到你要来,你会相信吗?” “梦”和“看”两个字眼在我心里划过一道轻微的战栗。有一种现实与幻境交错的荒诞美感在这两个字眼之中蔓延。他梦到我了?梦到了什么?我希望他的梦与我的梦不要有哪怕一点点的重叠。他说他看到了我要来。在屋中暖色调的光线下,我忍不住深深凝望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那双在艾迪口中具有某种魔力的眼睛。他究竟能看见什么不同于常人的东西? “我信。”我鬼使神差点头。 龙轻轻呼出一口气,看上去如释重负的样子,他的笑容变得更明媚。 我们现在应该在一个休息间里。龙伸手把一旁的柜子打开。 “想喝什么?”龙回头看我。 “......除了酒,都行。”我本来习惯性想说啤酒的,但是考虑到一路上我已经经受了太多的胃,最终我还是改了口。 龙从柜子里给我找出了一瓶果汁。一只很小的玻璃瓶,盖子上有浅蓝色的印花,圆滚滚的瓶肚里是温暖的橙黄色。 我喜欢橙子,我喜欢它明亮的色泽和清新的香气。我从龙手中接过果汁,并不知道这只是个巧合,还是他记得我们两个上一次在希尔矿场的食堂里曾一起分享过一个橙子。 “来的路上有晕船吗?”龙给自己开了一罐啤酒,他倚在墙上,很放松的状态。 “还行。”我啜一口橙汁,感到自己的整个胃都变得舒坦。 “最近怎么样?”龙问我。 我将手中的瓶子放下,忍不住深深地看向龙。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来,没有问我究竟有什么目的。他问我来的路上是否有晕船,问我最近怎么样。 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和都柏、青野还有其他的战士经历了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战斗,就在此时此刻,我长袖底下还有未完全愈合的伤。但是这些都不能对他讲。我深吸一口气,压制住自己胸中翻涌的倾诉欲。我点点头,说“挺好的”,然后询问他的近况。 “在忙着学新东西,”龙耸耸肩,然后笑了,“但是学不会。” “上次从希尔矿场偷出来的样机,我本来以为只要有了图纸,对照着很容易就能学会它的组装方法,之后说不定我们还能自己投入生产,但是谁知道这件事情这么难。” 我微微皱眉,讶异于他竟然这么轻易就将这么重要的信息告诉我了。但是他看着我的琥珀色眼睛是那么坦荡,赤|裸的信任,连一丝一毫的隐藏和欺瞒都没有。 “我来这里其实是有事情想和你商量。”我学着他的方式,坦诚地说出自己的目的。 “我现在的身份是隶属于拉斐尔家族差遣的雇佣军,我们被派驻到第六星区边缘,奉命解决星际海盗。那些星际海盗劫掠货物,甚至于两周前屠杀了珀西的一百多名守备军,拉斐尔家族要求我们铲除星际海盗,维护他们名下商船的通行安全。” 龙静静地听着我讲述。 “我们并非完全听命于拉斐尔家族,我们有我们自己的利益取舍与相关考量。在来的路上艾迪已经给我讲了有关于你,有关于亚当,有关于星际海盗的事情。现在最有利于我们的行动,是我们两方合力剿灭亚当和他手下的势力,这样我们有了能够向拉斐尔家族交差的东西,而第七星区也能少了亚当这颗毒瘤。” 我说完了,我看着龙的琥珀色眼睛,我面上的神情沉肃,我的心跳渐强,哪怕曾经在参议院众人面前汇报战略计划时,我也从没有这么紧张过。一颗心被提起来,吊在一根细丝上。我心中有隐隐的期待,于是会更加害怕期待落空。 “好啊,我们和你们合作。”龙点头表示答应。 又是完全出乎我预料的回答。他没有一句追问,没有一点犹豫,他直接就这么答应了。 我微微仰头看着龙,面上有浅淡的犹疑。龙看着我,他的琥珀色眼睛散发着某种沉静而惑人的力量。 “我们随时可以商议后续的详细计划,我们会全力配合你们的行动。” 被龙的眼睛望着,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变得更沉。仿佛被一颗子弹击中。 - 半个小时后我们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房间,更准确的说,那是一个车间。虽然年代已经有些久远,其中的空间也并不大,但是我粗略扫过一眼,几乎所有的加工器械都一应俱全。 龙把他偷来的图纸给了我,我走到样机前面,对照着图纸,绞尽脑汁试图回忆起十多年前我在军校学过的工程图学。龙蹲在样机旁边,叼着烟,仰头看我。他面上带着笑,慵懒放松,志在必得。他似乎确信我能把样机鼓捣清楚。虽然连我自己都对此存疑。 “老大,所以这是艾迪找来帮忙组装机械的高手吗?”昆汀站在龙的后面,他换了种眼神打量我,好奇又尊敬。 “嗯。”龙懒洋洋应一声。我在看图纸的同时用余光瞟了他一眼。原来这家伙并不是不说谎,只是他不曾对我说过谎话。不过我又怎么能确认他对我讲的就不是谎话呢? 龙塞给我的图纸有足足十七页,我把图纸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翻得自己焦头烂额。 在军校的时候我们的确学过工程图学,可那也只是全面素质教育的一部分,军校对我们的期望只不是能大致读懂三视图,从来没人指望过我们学完一个学期的工程图学就能只凭着几页纸造出战斗机。而现在龙居然指望我能给他还原出一架采矿机?我看着立在我面前足有两米二高的样机,生平头一次感到如此无能为力。天知道他们是怎么把这么大三架样机从第二矿场偷出来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在飞船上只有龙和胡德两个人。两个人,居然能搬动这么重的东西吗? “我不是专业的,我还原不出来。”我硬着头皮把十七页图纸从尾到头又翻看了一遍,然后摊一摊手对龙说了实话。 我是真的还原不出来,人没办法做成他能力以外的事情。 胡德蹲在龙的身边,他也仰头看着我,他的眼睛里失落溢于言表。胡德的表情让我坐立难安。我能承受很多东西,却独独难以忍受别人对于我的失望,或者是因为我而产生的失落。 我抿唇,很努力地思索有哪个认识的人是这方面的高手。 都柏与我是同届,他当时的工程图学考试得分不及我。青野也是军校里出来的,他的工程图学成绩似乎还不错,不过也绝没有达到能手动还原采矿机的水平。 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一个人的名字,但是却又忍不住迟疑。我和他曾经是很好的朋友,但是我们在殿下出事之后便彻底断绝了联系。我们已不通音信很久,现在要我找他帮忙,我感到自己难以开口。 “没关系,这好歹也是人家的核心技术,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我们捣鼓出来?”龙很温和地拍拍胡德肩膀,然后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的。” “只是辛苦你这么远跑这么一趟。”龙的琥珀色眼睛转向我。 “我知道谁能还原出样机。”被那双眼睛望着,我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等到我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但是我已经很久没和他联系过,我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找到他。”我又找补了一句,多少为自己留点余地。 “会很麻烦吗?”龙看着我,那双琥珀色眼睛里面也流露出希冀的神色。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龙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神情。这下我必须要把格里芬找到了。 “可能会花一些时间,”我叹口气,“我需要先找到他现在在哪里,然后再试图说服他过来帮忙。你们组装采矿机是要干什么用?你们着急吗?” “我们没有那么着急。”龙微微笑。站在他身后的昆汀很谨慎地伸手拍了拍龙的肩膀。 我看出来昆汀是在提醒龙。有些话不能说出口。因为我毕竟还是个外人。但是龙还是说出了口。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并不把我当成外人。我有个很坏很坏的习惯,那就是我很容易自作多情。“你并不是自作多情。你那么那么好,会让见到你的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对你好,情不自禁爱上你。”殿下曾经这么对我说过。 “我们在第七星区发现了一颗巨大的矿业星球,于是我们想,我们或许可以拥有自己的采矿业。”龙看着我,他一如既往地真诚且毫无保留。“在采矿业成熟之后,我们会有自己的燃料,自己的金属矿,自己的原材料。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又可以建立自己的制造业。有了制造业,我们就能不再靠着帝国的施舍过日子,我们就能够自给自足。”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深邃悠远,里面有温和的笑,像是宇宙中盛着星河。 我被这双眼睛里的色彩所深深打动。于是我说,给我两周的时间,我会找到能还原出采矿机的人。 “但是在出发之前,我需要先把珀西的事情都安顿好。”我看着龙。 “当然,”龙点头,“我们现在就可以坐下来确定后续的计划。” 龙是个行动派,在说完这句话后不过五分钟,我们就走到另一个房间,围着一张圆桌坐了下来。 圆桌上一共坐了五个人。我,龙,昆汀,胡德,一个我并不知道名字的少女,她有着一头和昆汀如出一辙的火红色头发。 “这是塞西莉亚。”龙将那个少女介绍给我。 塞西莉亚的皮肤苍白,双颊上有零星的雀斑,火红色的长发梳成两条麻花辫搭在肩上,一双鹿样的大眼睛顾盼生辉。她是个很美的女孩子,我从她身上感受到不同寻常的鲜活与生命力。 我按照从前习得的宫廷礼仪微笑着吻了塞西莉亚的手背。塞西莉亚触电般地抽回手,苍白的两颊浮现出红晕。 “这是我从前的礼仪,如有冒犯的地方,我向您道歉。”我的嗓音醇厚,面上笑容诚恳。 “噢,没什么的!”塞西莉亚纤长的眼睫蝶翼般扑闪,她垂眸。 “只是我第一遇到这样的见面礼节!”塞西莉亚抬眸看我,她露出一个笑,少女才有的明朗。 龙轻咳一声,示意大家回归正题。 “之前亚当在珀西的所作所为,想必大家都知道了。我们不会放任亚当继续胡作非为,我们之后会和珀西的雇佣军合作,将亚当和他的兵马赶出第七星区。”龙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锐利。 昆汀看着龙,他在一瞬间有些瞠目结舌。 “我一直都很支持把亚当赶走的,但是,老大,珀西的雇佣军为什么会愿意和我们合作呢?” 我与龙相视一笑,然后回答了昆汀的问题。 “因为我就是珀西的雇佣军。”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3、第 23 章 昆汀看我的眼神又变了。 “老大,所以他到底是来帮我们组装采矿机的,还是来和我们谈合作的?”昆汀看着龙,他还没有转过这个弯来,依然疑惑。 “都是。”龙曲起食指轻叩桌面。 “之后我会暂时离开第七星区,我不在的时候昆汀成为第一顺位负责人,塞西莉亚全权后勤统筹。而珀西雇佣军那边......”龙的视线转向我。 “我们会派人前来接洽,之后我们在珀西的据点也是你们的据点。”我流畅接上龙的话,默契地就好像我们已经一起合作过很多年。 “但是龙,你要去哪里?”胡德的眼神很迷惑。他看着龙,我也看着龙。 “我和钧山一起去找能帮我们还原采矿机的大师。”龙微笑。 胡德和昆汀露出惊愕的神情,而我也在缓慢消化着龙的这句话。我们没有提前商议,他就自己做出了这个决定。塞西莉亚望向龙和我,她很郑重地点点头,“你们去吧,我们会处理好这边的事情!” - 临走前我问塞西莉亚要了晕船药。然后我将都柏的联系方式留给了她。 我已经给都柏发送了信息,之后他们会坐下来商讨详细的计划。 亚当只是个星际海盗,凶恶有余而智计不足,我根本不用费心就知道都柏他们能将亚当轻松拿下。从一开始,难的就不是铲除掉亚当和他麾下胡作非为、以屠戮为乐的队伍,难的是不损害我们与第七星区之间的关系。 珀西于我们而言是一块陌生的土地,对于第六星区和第七星区而言我们是外来者,外来者必须要足够谦逊谨慎,与这片星际以及星际之中的人建立良好的联系,他们才能慢慢地站稳脚跟。而龙的出现让这个最棘手的问题迎刃而解。 我们上了飞船,胡德站在停泊位边缘,依依不舍向我们挥手道别。他本来也想跟着一起来的,但是被龙拒绝了。“你要留下来帮着昆汀他们,不然我不放心。”龙温和又耐心地拍着胡德的肩膀,这个棕熊一样强壮又憨厚的男人很轻易就被说服了。但我知道,龙将胡德留下,是因为我们即将踏上的是一段远比留在布尔拉普或者珀西更加危险的旅程。 龙坐上驾驶座,系好安全带。我拧开药瓶的盖子,倒出两粒白色的药片,囫囵塞进嘴里。 “我在回来的路上见到了你的通缉令。”龙一边解除飞船的停泊锁定,一边转头看着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有某种审慎的意味。 我咀嚼药片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一阵浓烈的清苦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什么?”我试图露出一个懵懂又迷惑的眼神,但是我转头看向他的动作却僵硬。 “他们在满世界找你。”龙拉下操纵杆。 “之前他们没找到,是因为你的运气实在好。但是之后我们可能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我皱着眉把咬碎的药片咽下。龙知道他们在满世界找我,那他应该也就知晓了我的身份。他并未向我确认,也并未出言质问,他只是沉默着心照不宣。他说之前我没被找到,是因为运气实在好。他还说,之后我们可能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他说的是“我们”。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不知道是否该挑明自己的身份,揭露现在所处的困境,还是该就这样心照不宣地沉默。等到口腔中药片残留的清苦都散尽,我才应声。“我运气一向都不怎么好的,之前能躲那么久,主要靠着跑得快。”三年的流亡可不是说着玩的,我去过这片宇宙的许多地方。 龙被逗笑了。我仰倒在椅背上,阖上眼帘闭目养神。或许除了睡觉之外,我的最根本目的其实是逃避和龙之间更多的交谈。我还没有想清楚,究竟应当以怎样的身份面对他。现在的相处模式让我感到很舒服,君子之交淡如水,彼此之间留有余地,各人能够稳妥地保存好各人的秘密。我还没有准备好将自己的过往□□剥离在他面前。 我就这么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因为正处于飞行中的缘故,我睡得并不安稳。我梦到了格里芬,梦见他火红的乱发,他背后燃烧的宫殿,他眼中炽烈的愤怒。 “李钧山!”格里芬冲着我咆哮,“殿下为你赔上了自己的一切!如果不是因为你......” 格里芬的咆哮被倒塌的宫殿横梁砸断,我的视野局限在半空中,像被禁锢的神明般居高临下却又无能为力地向下看。 我看见站在格里芬面前苍白的自己,看见横梁折断处的木质纹路,那是从杜邦运来的最好的木料,在夏日炎热的夜晚会散发幽凉与清新的气息...... 我的思绪抽离,盘旋着往上,再往上。我在竭力想要逃避什么东西,但是我失败了,我没有逃开,某些刻在我骨子里的东西替我补全了格里芬未说出口的话—— 如果不是因为我,殿下就不会死。 我的面前又浮现出殿下的面孔,宛若天神,他一笑起来我就想到三月天。 但是殿下的面孔跌入烈焰丛生的深渊,我伸手想要拽住他的袖角,可是我拼了命也够不到那一抹月白。 我猛地睁开眼,条件反射地挺身,却被安全带牢牢锁住,又拉回到座椅上。 “做噩梦了吗?” 我转头,没有看见殿下,而是看见龙。 “......嗯。”我应一声,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 龙递水给我,“马上就要到了。” “龙,”我低声唤他的名字,“为什么要和我们合作?为什么要相信我?” 前一个问题我们其实都早已知道答案,他不过是用来抛砖引玉,引出我真正要问的第二个问题。 龙回过头来看我,他听懂了我的问题与我的弦外之音。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在和你对视的时候,应该没人能拒绝你的眼睛。” 很像是煽情小说里面某位主角的台词,我闭上眼睛,努力掩饰自己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所产生的悸动。 - 四十分钟后我们抵达锚点,我打算先找安娜寻求帮助。 “格里芬,”安娜听到这个名字,她不出我所料地皱眉,“你找他干什么?” “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帮忙。”我抿唇,转着柜台上面的酒杯。 “他以前是......你们的幕僚之一么?”安娜原本想说“殿下的幕僚”的,但是在看了坐在我身旁的龙一眼之后,她临时将“殿下”改换成了“你们”。安娜是个谨慎又敏锐的人。哪怕龙从进入餐馆以来就一直微笑着,安娜也觉察出了他身上的危险性。 “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了。”安娜屈起食指叩一叩吧台,“他不像你那么出名,想在整个星际里找到他,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是安娜在提醒我。 “靠近门口的那一桌人,他们一直在盯着我们看。” 龙微微侧身靠近我,他呼在我耳侧的气息温热。 我不露声色地回头打量了一下龙说的方向,心里名为警惕的那根弦慢慢绷起来。 我的警惕性居然已经差到了这个程度么?还是说因为我和龙在一起,所以不自觉地就放松了警惕? “你有我的联系方式,”我仰头喝完杯中的最后一口酒,然后从衣兜里摸出两枚银币,放在吧台上,“有任何有关格里芬的消息,马上告诉我。” “你们不在锚点留么?”安娜看着我们两个站起来,她的眉头皱得更深。 “不留了。”我把高脚凳推回远处。已经有人在锚点发现了我,不到两个小时之后,就会有附近的其它人手源源不断抵达锚点。我们得迅速解决掉这一批人,然后离开锚点,赶在更多鹰犬和爪牙赶来之前。 “谢谢您的招待,下次有机会欢迎您到第七星区来玩。”龙也喝完他杯中的酒,他微笑着向安娜颔首道别,模样好像一个十足的绅士。 我将风衣的衣领竖起来,遮住下半张脸,从餐厅嘈杂的人群中挤过,到达门口的位置。 龙紧跟在我的身后,在我抬臂之前,他已经越过我的肩膀,伸手推开了门。 凉风灌进来,吹拂在我脸上,我忍不住微微眯了下眼。 “走吧,我们回旅店。”龙另一只手揽住我的肩膀,他琥珀色眼睛里的笑意醉人,他微微低头,好像就快要吻上我。 我们走进寒风中,餐馆厚重的大门缓缓闭合。 我伸手揽住龙的腰,仿佛我们是一对密友或情人。 我扬起下颌,像是想要吻他,然后在侧眸的那个瞬间,我透过大门快要合拢的缝隙瞥见那桌爪牙全部都已经站起来,整装待发。 “出门就遇上了麻烦,会后悔吗?”我就着仿佛亲吻的这个动作,凑近龙的耳边。 “不会,”龙揽着我肩膀的手蓦然收紧,“能与你同行是我的荣幸。”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4、第 24 章 “现在要往哪里走?”我维持着那个仿佛是亲吻的姿势。 “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龙用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深深地望着我。 我的喉结滚动一下,强迫自己偏头,移开视线,和龙拉开一线安全的距离。 “先去个人少的地方,把第一波人解决掉。” 我们肩并肩走过一条条大路与窄巷,风雪扑面,天色也越来越暗。 街上与我们擦肩而过的行人越来越少,二十分钟后,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之下,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五六个身形高挑的男人尾随着我们走进巷中。 他们的穿着很朴素,这是精心乔装打扮过后的结果。 “钧山,李。”为首的那个男人下颌有稀疏的淡黄色胡须,他的一双浅色眼睛几乎不错珠地盯着我,那是一种近乎于病态的执著。 “是李钧山。”我很耐心地纠正了他的叫法。他们总是搞不懂华夷的姓是放在名字前面的,明明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没关系。”浅色眼珠的男人摇摇头,并不以为意。 “和我们走吧,在我们动手之前。”他一边说,一边从衣摆已经卷毛的大衣袖中抖出一把枪。 冷硬的钢铁最衬风雪,男人举起枪,枪口越过不到六十米的夜空稳稳指在我的眉心。 “去哪里?总要先说清楚,我才能跟你们走的。” 我继续很耐心地与男人问答,与此同时我的视线扫过周遭环境,已经在心里为此时站在我面前的几个男人选好了属于他们的墓地。 “到时候你会知道的!”浅色眼珠的男人并没有耐心与我进行问答游戏。 “我数三声,举起手来,站在原地不要动。” 保险栓拉响,这是最有力的警告,我看着黑洞洞的枪口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我点点头,很顺从地举起双手。这是一个投降的姿势。 “有话好说,要是我死在这里了,你们回去也没有办法交差的。” 男人的长靴踩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每一步都走的极其小心谨慎,好像一只正缓慢接近猎物的猎豹。 “那个男人是谁?”男人身后一个灰眼珠的人发问了,他手里也有枪,枪口指着站在我身旁的龙。 龙也举起双手,细碎的雪落在他的眼睫上,挡住他精明锐利的视线,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不切实际的柔顺。 “总之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浅色眼珠的男人淡漠地看了龙一眼,他手中原本指向我眉心的枪口微微调换方向,朝着龙所在的方位扭转。 “我们要找的人是李钧山,这个男人今天就......” 浅色眼珠的男人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刚才看上去还无比柔顺的、正举着双手投降的龙却突然从堆满碎雪的地上跃起。 快到我眼角余光只瞥到一线残影,然后龙便已经飞身而出,一把拧断了浅色眼珠男人的手腕。 浅色眼珠的男人发出一声痛极的嘶喊。 他的同伴在他嘶喊的同时瞄准我们开枪。 龙在子弹出膛的瞬间像拎一件衣服那样轻易地把浅色眼珠的男人拎起来,挡在他的身前,而他自己则站在我的身前。 子弹击入肉|体,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个寂静的雪夜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 滚烫的血洇出来,湿透了浅色眼珠男人身上的那件旧大衣。 我在浅色眼珠男人咽气的那一刻,从他左侧的大衣兜里摸出了他的另一把枪。 冰冷的钢铁握在手里,我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沉静。 五计点射,五枪正中眉心。 天色彻底暗下去,六具尸体如同夜色,在脚印凌乱的雪地上铺展。 我丢下手里的枪,与枪一并丢掉的,还有我方才的沉静。 哪怕天色已经很暗,但我还是清晰看见从那六具尸体底下洇出的血。 那血是黑色的,染污一地雪白。 我控制不住地皱眉,我感到喉间干哑,心脏狂跳,我想呕吐,我想逃离。 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某种偶发性的创伤反应。我大部分时候都不这样的。 风吹得更大,空气更冷,吸一口仿佛肺都要凝固,原本鲜活温热的器官变成铁水浇筑的,我站在黑暗中,感觉自己正一点点窒息。 “走吧。”我竖起风衣领,说出口的话含混不清。比起挡住风,我更想挡住的是自己此时的面色。 “走吧。”龙在我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的时刻应声。 然后他赶上来,蓦然牵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 我在一片黑暗中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原本铁水浇筑的心脏突然破开一角,鲜活的血液复又涌动。 我又活过来了。 “还好吗?”龙快走半步到我斜前的方向,替我挡住扑面的风雪。 “嗯。”我应得含混,但身体的反应显然更诚实。 我握紧了他的手。 - 我们回到龙的星舰上,我捧着一杯热巧克力,看着显示器上的星图发懵。 龙在“锚点”所在的位置上划下一个小小的叉,“这里已经找过了,我们接下来可以去下一个地方。你还好吗?” 龙俯身扶住我的肩膀,我都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问我。 “嗯。”我用力点头,哪怕言不由衷。 “下一站我们去哪儿?”我喝了一口热巧克力,感到自己太阳穴隐隐作痛。 问出口之后我才反应过来,应该是由我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不是由我去问龙这个问题。我强打起精神站起来,凑近星图细看。 “如果没参军的话,你觉得自己现在会在干什么?” “没有如果,无论如何我都会参军。” “嘁,真没意思!想想看嘛!” “我想不到。你呢?如果你没有成为幕僚,现在会在干什么?” 火红色卷发的青年支着下颌沉思,沉思半晌后终于回过头来看我,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现在应该会在教一帮小屁孩儿数学题吧!” 我伸出食指虚虚点在星图上,久远的记忆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唤醒,方才咽下的香甜的热巧克力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苦涩。 格里芬最想做的事情是当老师。比起在军帐中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他更喜欢站在讲台上对着一群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用粉笔写板书。 他会在什么地方当老师呢? 我的视线在星图上逡巡,最终落在一团纠结的星云的最左侧悬臂上。 昂撒里。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格里芬会在哪里。我根本就没有必要到锚点来麻烦安娜帮忙。 只是此前我一直都在逃避。 我深吸一口气,开口时嗓音低哑。 “我们去昂撒里。”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5、第 25 章 昂撒里,这个如此遥远却又熟悉的地方。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 昂撒里主星的土地在三年前曾经被炮火一寸寸地犁过,看不出星球原本的原貌,满地皆是焦壤与尸骸。但是当我们从星舰的舱室中走出来,踏上这片土地,我居然在一片焦黑中看到了翠色。 龙注意到了我凝视一株小草的视线。 “这是鹅毛草,”龙在一株翠绿色面前蹲下来,“它们恐怕是整个宇宙中最顽强的生命了。”龙向着那株小小的鹅毛草伸手,我的心随着他的动作揪起来,我很怕他会把那株倒霉的小草揪起来。 “人也很顽强,或许比鹅毛草还要顽强。”龙的五指很轻柔地抚过鹅毛草,他撑着膝盖站起来,转身,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沉沉地望向我。 他只是摸了摸鹅毛草,我的心慢慢放松。 “是啊,人也是一种很顽强的生命。”我应和,思绪有些缥缈。 如果人不够顽强的话,怎么能撑过那么多的战争、疾病、杀戮、死亡,还有心脏一片片碎裂的痛苦? 在我此时此刻站立的焦壤上,已经有新的城市和秩序建立,虽然它们残破简陋、深埋于文明的地底,但它们就像是鹅毛草的种子,终有一天会钻破土壤,向上,触碰到太阳与月亮。 - 我已有很久没来过昂撒里,也刻意不再留意这片伤心地传来的各种消息。但这里却还有人记得我。昂撒里幸存的人民就像是零星点缀在焦壤上的鹅毛草,从地面看去貌不惊人,但是在地底下却有着极其庞大繁杂的根系。 从我和龙将星舰停泊在废弃码头的那一刻起,昂撒里人就知道我们的到来了。 “钧山将军,”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老者右手抚在心口的位置,他向我微微鞠躬,“您终于愿意回到这里了。” 我看着老人脸上因为战火与岁月留下的痕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昂撒里人惯于称呼我为“将军”,这是一种他们表达敬意与尊重的方式,但是我却愧不敢当。他说我“终于愿意回到这里了”,但是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究竟是“不愿”还是“不敢”。 “请问这位是?”灰衣老人的视线落在龙的身上。 “这是我的一位朋友。”我开口道。 灰衣老人点头,“请两位随我来。” - 我们来到一处类似于岩洞的地方。时值黄昏,橙红色的天幕上有一轮巨大的夕阳,温暖的焰火一般的夕照在岩洞的洞口处铺洒,灰衣老人带着我们走入岩洞。岩洞中光线渐暗,我们往深处走,我听到一阵嘁嘁喳喳的欢快的交谈声。 “格里芬!”灰衣老人扬声呼喊。 我的心颤动了一下。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它正在期望与惶恐的油锅中煎熬。 “格里芬!”灰衣老人又唤了一声,这次依然无人应答。 我们已走到了嵌在岩壁顶端照灯的灯光中,我感到自己心中的期望与惶恐一起平息,一种浅淡的落寞逐渐涌上来。 格里芬不在这里。 我们转过一个弯,绕过一块巨大凸起、仿佛是屏风的岩石,走到岩洞的内部。 格里芬在这里。 那个我记忆中有着一头火红色乱发的青年脊背已变得佝偻。他站在一面简陋的黑板前,背对着我们,手里拿着一截白粉笔,正在写泰勒展开的公式。与他相隔三步的地方是一排排的课桌,课桌后面坐着一群群的孩子。 “格里芬!”灰衣老人再次提高声调呼喊。 这下格里芬终于听见了,他暂停书写的动作,转头,眉头紧紧蹙着,一脸不耐烦的表情,“都说了在上课的时候不要打扰我,有什么事情都等放学了再说......” 然后他便看到了我。 格里芬的语声戛然而止,他的视线凝定在我脸上,岩洞教室中好几十个孩子也随着他们敬爱的老师的视线回头,一齐看向我。我没有理会那些年轻探寻的视线,我直直地看着格里芬——他的左边眼睛闭着,眼皮恹恹地耷垂下去,凹陷的眼窝里是很深的阴翳。我感到自己的心再次被揪起来,愧疚与恐惧排山倒海。在格里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格里芬面上的不耐烦淡退了,他转身先把泰勒展开的公式写完,语气平静地安排他的学生们,“你们先把这两道例题给做了。”然后他放下手中的粉笔,穿过一排排的课桌椅和懵懂的学生们,向我走来。 我等待自己的审判,心如擂鼓。 格里芬终于走到我面前,我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想要给他一个拥抱,也获得一个拥抱。这是我们以前见面问候的方式。然而格里芬却只是饶过我,他的语气平静而淡漠,“出来说吧。” 格里芬带着我们走出岩洞,我们又走回到橙红色的夕阳之中,只不过此时的夕照要黯淡很多了,像是一颗心正在慢慢死去会呈现出的颜色。 格里芬不说话,他侧脸的线条也同样沉默。我脸上的笑容很苦,但还是鼓足勇气开口了。 “最近还好吗?” 格里芬蓦然回头。我看见他瞎掉的左眼和鬓角花白的发丝。我突然为自己刚才说出口的那句话感到无比后悔。我想把那些话吞回肚子里,哪怕整个过程会像生吞掉一公斤的玻璃渣那样痛苦。 “你来这里有何贵干?”格里芬看着我的眼神淡漠,他的嘴角微扬,露出些微讥嘲的笑。他刻意地用了曾经上流社会的措辞。 我苦笑着咽下这一口玻璃渣,“有件事情想要请你帮忙。” 格里芬移开落在我脸上的视线,他看向地平线远处,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点残影。 “我们有一卷采矿机的设计图纸和一台样机,我们想弄懂它的工作原理,然后实现复刻和量产。”我说道。 “已经落魄到需要用假冒伪劣产品来糊口了吗?”格里芬再次转头看向我,他的右眼里讥嘲的光芒更盛,但我却从讥嘲中看出浓重的痛楚。“但采矿机可不是个好选择啊,没什么人会想要买生产和技术都没有改变的采矿机吧?” “是我需要采矿机,是我找钧山帮忙,他说他有个认识的朋友能帮我复原采矿机。” 龙蓦然开口了,他向前半步,微微挡在我和格里芬之间。他截住了格里芬源源不断往我嘴里倒的玻璃渣。 格里芬沉默,他默不作声把我和龙打量了一遍。格里芬是个很好也很靠得住的人,他向来能把公事和私事分得很开。“你要采矿机干什么?”格里芬收敛了他语气中的讥嘲,他正色问龙道。 “采矿。”龙答得很简略。 “你是哪边的人?”格里芬右眼中的光芒陡然变得淬利。 “我哪边的人都不是。”龙回应。 “不可能,”格里芬佝偻的脊背挺直了,“整个星际中全部的矿业带都把持在菲利普和拉斐尔家族手里,你要采矿,就必须要获得他们两方的许可,在他们的地盘上行动,你怎么可能哪边的人都不是?” “你在昂撒里待了太久,外面已经发生了太多你不知道的事情。”龙依然没有正面回答格里芬的问题。 格里芬有点被这句话激怒了,“你是凭什么说出这句话的?就凭你看到我瞎了一只眼睛?” 格里芬伸手指向自己瞎掉的左眼。 我握住龙的胳膊。不要和格里芬争执,我对他有愧,让他就把怒气发泄在我身上。 龙知道我在想什么,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龙摇摇头,“我来自第七星区,你有去过第七星区吗?” 格里芬右眼中燃烧的愤怒渐渐冷却了。 “你来自第七星区?你是说在第七星区也发现了矿业带吗?” 格里芬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他只凭着龙哑谜般的只言片语便明晰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我从没有这么说过,”龙依然摇头,“我只是想说,或许你会愿意和我们一起去第七星区看看。” 格里芬抿唇,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向龙伸出手,“格里芬,虽然他可能已经向你介绍过我的名字了。” 龙握住格里芬的手,“龙,塞巴斯蒂安·龙。” 我看见格里芬面上的表情瞬间凝滞。 塞巴斯蒂安,我们不约而同又想起了殿下。 格里芬同意了与我们一起回布尔拉普,返程的时间定在夜里一点钟,在此之前格里芬还有些学校里的事情要交代,而方才领我们找到格里芬的灰衣老人也盛情邀请我们留下来共进晚餐。他的名字叫“杜”,实际上今年才刚刚满五十岁,是战争以及其它的创伤让他看上去显得比实际年龄要更苍老。 晚餐被安排在格里芬上课的岩洞中,昂撒里主星的昼夜温差也很大,我们燃起了篝火,众多人在火堆边围坐,跃动的火焰映红每个人的脸。 晚餐的主食是象鼻虫,一种有着成年人食指长度和粗细的黏糊糊的蠕虫类生物,被捣碎,与藿香叶搅拌在一起。虽然看起来卖相不佳,但是这里面有着极为丰富的蛋白质,是杜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的食材了。 格里芬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食物,龙在第七星区长大,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少爷,而作为一个军人,只要有需要,我什么东西都能眼睛也不眨地咽下去,所以晚餐时候大家就这么沉默地围坐在篝火边吞咽象鼻虫浆糊。 “钧山将军,”杜在帮我盛上第二碗象鼻虫浆糊的时候开口问,“您之后还会回来吗?” 火光闪烁,映照着杜苍老的脸庞,我看见他眼底近乎恳求的期许。 “会的,我们会回来的,我们不会就这么把昂撒里扔下不管的。”我一边说着,一边从杜的手中接过碗,我感到手中的碗沉甸甸的,我的心里也沉甸甸的。 我们不会就这么把昂撒里扔下不管的。我想这也是格里芬为什么会选择留在昂撒里的原因。是殿下拉开昂撒里的序幕,我们都想给昂撒里一个美满的结局,尽己所能修补过程中的疮痍。 格里芬坐在岩壁凹陷的阴影中,沉默着仰头喝掉象鼻虫浆糊,碗沿挡住他的右眼,但他的沉默却仿佛是动容。 龙坐在我身旁,他不露声色握住了我的手,坚定,温暖。 凌晨时分,站在焦壤上向着地平线的方向眺望,已经能看到锚点的恒星冉冉升起。星舰的舱门缓缓打开,杜,还有昂撒里未眠的许多人都来为我们送行。 “一路平安。”杜伸出右手抚上自己的左肩,这是昂撒里人在告别时会做的动作。 “一路平安。”更多的昂撒里人与杜一起做出这个动作。 他们手上拎着最简易的风灯,玻璃罩,短蜡烛,用一段短绳提着,在夜风中摇曳成一片波动的星海。 我们踏上舷梯,与他们挥手告别。 一路平安。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