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年代小夫妻》
1. 第 1 章
一九八三年夏,天热得邪乎。日头像个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空气黏稠滚烫,吸一口都灼嗓子眼儿。
正是晌午头,日头最毒的时候。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的女孩,挎着个旧篮子,脚步轻飘飘地往河边挪。
忱晖哥要回来了,叶奶奶说就这两天,保不齐今儿个就能见着!想起意中人,王二妮心里头就跟揣了只活兔子似的,扑腾扑腾乱跳,脚下的步子都不由得又快了几分。
离河岸还有段距离,王二妮眯缝着眼,隐约瞅见水边草窠里,似乎叠着两个人影儿!一上一下,挨得极近,那男的胳膊还圈着底下那个……
“呸!哪儿钻出来的野鸳鸯,光天化日的也不嫌臊得慌!”王二妮心里啐了一口,脸上也臊得慌,脚下却像被什么勾着,鬼使神差地往前凑,想瞧个真切。
这一看可了不得!男人侧对着她的方向,俊秀的脸上满是汗水,顺着挺拔的鼻骨一滴滴落下,浸透了他身上的白衬衫。躺着的女人瞧不清脸,只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草里,身形倒是玲珑有致。
王二妮脸色刷一下白了,整个人瞬间炸毛,直接将手上挎着的筐子一扔,尖叫着冲了上去:“忱晖哥,你这是做啥嘞!”
“这是你的相好?她不行,她配不上你,你看看我,我也喜欢你,我愿意跟着你啊——”
尖利刺耳的叫嚷,像块石头砸破了午后的平静。最先被惊动的,是王二妮她奶,村里有名的“破锣嗓子”王老婶子。
人还没到跟前,那高亢的、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调门就炸开了:“快来人呐,抓流氓啦!大白天的搞破鞋啦!都来看看啊,有人搞不正当关系嘞——!”
桃色新闻在哪个年代都是劲爆消息,这一嗓子,把半个村子都点着了,连大队长都皱着眉,拨开看热闹的人群挤了进来。
挤到前头一看,好家伙!王二妮跟疯魔了似的,红着眼,伸着爪子就要去挠地上躺着的姑娘。而叶忱晖挡在中间,狼狈地躲闪着,额角的汗珠子混着河水往下淌。
大队长眼神扫过,心里咯噔一下——这小子两只手,咋还按在姑娘心口窝上?过去瞧着挺本分的孩子,难不成看走眼了?
叶忱晖一眼瞧见大队长,如同见了救星,手下按压的动作没停,语速又快又急地交待情况:“叔,这姑娘落水了!刚捞上来没气儿,我在急救,这是心肺复苏,科学方法救命用的!绝对不是耍流氓!”
像是回应他的话,地上湿漉漉的人影猛地呛咳起来,“哇”地吐出几大口水,眼皮痛苦地颤动着。
人,救回来了,只是眼神还涣散着,显然没完全清醒。
叶忱晖紧绷的神经一松,他赶了一天的火车,又拼了命下水救人、做急救,这会儿也有点撑不住了:“暂时没生命危险了,但呛了水,怕有肺水肿啥的后遗症,得送卫生所,有条件最好去镇上医院瞧瞧。叔,先通知她家里吧。”
“……唉。”地上的姑娘头发干了些,露出一张苍白//精致的小脸。作为大队长,他对村里的沟沟坎坎门儿清,这是江家的闺女,江美秋。
麻烦,真麻烦。
他拧着眉琢磨了一下,决定先把叶忱晖摘出去:“晓得了,人救过来就好,这儿有我。你赶紧家去!”又补了句戳人心窝子的话,“大半年没回来了,你婆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今儿呢!”
提起家人,叶忱晖也是归心似箭,见大队长招呼人来抬,他低声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转身匆匆消失在烈日下。
一群人七手八脚,方向却不是诊所也不是医院,而是径直把江美秋抬回了家。
进了屋,大队长先说了落水的情况,然后一字不落地复述了叶忱晖的嘱咐,至于剩下的,他一概不管。
江美秋的大妈刘爱巧,嘴上连声应了好。等门一关人一走,她连诊所都懒得去,胡乱从抽屉里抓出点安乃近、土霉素、头疼粉,管它对症不对症,管它昏迷的人咽不咽得下去,一手药一手水,胡乱塞进嘴里就算交待了。
药碗刚撂下,屋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热风。是她亲闺女江晓晓回来了。
江晓晓头上别着城里时兴的塑料发夹,穿着簇新的土布衬衫,她一进门就贼兮兮地凑到刘爱巧跟前,语气有一种隐秘的兴奋:“妈,我表姐这回可是叫咱家出了个大名!她掉水里叫叶忱晖给捞上来,有人瞧见的时候,那男的的手,就按在她那胸脯子上,一直都没撒开呢。啧啧,都跟赵家订了亲的人了,还这么不检点,身子都不干净了,呸,破鞋!”
刚刚大队长可没提叶忱晖这茬,刘爱巧心头猛地一跳,怀疑自己听岔了:“谁?叶忱晖?咱村那个大学生?他和江美秋扯上了?”
咋会是叶忱晖?为啥不能是村里的王瘸子、刘二麻子、郑癞子……说句不好听的,刘爱巧这会甚至巴不得落水、和叶忱晖沾上关系的是她亲闺女。
那可是叶忱晖啊!八十年代正儿八经的省城大学生!当年放榜,村里敲锣打鼓,记者扛着黑匣子相机咔嚓咔嚓,还有公社领导也来握手,那阵仗,刘爱巧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大字不识一箩筐,也明白这后生是镶了金边的,往后是要吃国家粮、有大出息的!
这几年,村里但凡有闺女的人家,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变着法儿地想把这金龟婿招揽回家?现在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偏偏就砸在江美秋这个丧门星头上了!
江晓晓看着母亲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嘴角勾起一抹与她年龄不符的、带着浓浓讥诮和优越感的冷笑。她是江晓晓,更是从几十年后回来的江晓晓!
上辈子她心比天高,一门心思要跳出农门,嫁个城里人过高人一等的日子。好不容易如愿了,可那滋味只有自己清楚。婆婆刻薄小气,丈夫闷得像块榆木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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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能忍,但最锥心的是,她拼了命才端上的铁饭碗,还没捂热乎几年呢,就跟下岗的浪头,连带着她那榆木疙瘩丈夫的一起摔了个稀巴烂。
在江晓晓苦哈哈为一块钱掰开花的时候,从小一起长大、嫁在乡下、始终被她压一头的堂姐,江美秋,居然不声不响发了家,成了十里八乡都数得着的万元户!
还说婆婆把她当眼珠子宠,男人有本事又知道疼媳妇,自己手里攥着大把的票子,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蜜里调油。那是她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好光景!
听着熟人传来的消息,江晓晓嫉妒得心都在滴血,可谁又能想到老天眷顾,她竟然一脚踩空,摔回了自己的十八岁。一切都还没发生,她还没跳进那个火坑,而江美秋,也还没嫁进那个福窝窝!
机会!天大的机会,就在眼前!
江晓晓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声音压得低了:“我回来这一路,村里都传疯了,江美秋这名声,算是彻底烂泥坑里了,谁家愿意娶个这样的媳妇,妈,你说她和赵家的亲事,是不是肯定得黄了……”
“啪!”话音未落,江晓晓头上就结结实实挨了刘爱巧一个爆栗,疼得她“哎哟”一声。
“信球!”刘爱巧精明半辈子,没想到亲闺女是个蠢的,“轮得着你操心这个,去去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别搁这烦我。”
江晓晓捂着脑袋,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扭过脸去。她妈懂个啥?叶忱晖?呵,看着风光,其实就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上辈子她和这人没啥交集,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报纸上满天的讣告。从穷山沟里飞出去的金凤凰,年纪轻轻就没了,死的时候孤零零一个人,最后还装模作样的立了遗嘱把积蓄捐给家乡修路。
她以为有多少呢,结果——反正没记太清楚,那点钱似乎是连四位数都不到?
什么大学生、大医生,还不如她一个家庭主妇有钱呢。
一个男人混成这样,真够窝囊的。所以,江美秋和叶忱晖扯上关系,她非但不怕,简直求之不得!正好让破鞋配那短命穷鬼!至于江美秋上辈子那个好丈夫,自然她就笑纳了!
江晓晓眼中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刚想再凑上去跟母亲掰扯掰扯这其中的大好机会,里屋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江美秋醒了。
刘爱巧脸色一沉,撩开门帘进去。只见侄女蜷缩在炕梢,捂着心口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过了好一阵,咳嗽才渐渐平息下去。
“婶子……”江美秋喘了口气,带着点小心,“我在河边洗衣裳,有件漂远了就去捞,没成想那地水那么深,多亏了、也不知哪个好心人把我救上来,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这话,既是解释自己落水的缘由,更是试探,江美秋只祈祷,祈祷千万别和村里的混汉沾上关系。
2. 第 2 章
落水被人救上来,在乡下可不是小事。前些日子就出过一桩,隔壁公社的黄花大闺女落了水,偏生叫个老鳏夫给捞了上来。
姑娘家名节要紧,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最后能咋办?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命,匆匆忙忙把婚事办了。出嫁那天,新娘子一路从娘家哭到了婆家门口,那声音听得人心头发颤。
江美秋就怕自己成了第二个,可刘爱巧偏偏半个字没提。她撩起眼皮,语气没什么波澜:“人囫囵个儿回来就烧高香了,旁的甭瞎琢磨,有大妈替你操心呢。这两天在家养养,外头风言风语的,别出去招眼。”
她说完,也不等人应声,扭身在衣柜里拿了几件簇新的女式衣裳过来,很自然地往她腿上一搁:“干躺也怕你闷得慌,喏,你妹这几件衣裳,凑手给她改改,她想要显身段的。”
“行。”江美秋下意识应了一声。
这事……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刘爱巧这态度,像团棉花堵在胸口,让人更摸不着头脑了。
她心里乱乱的,身上还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骨头缝里都透着凉。躺是躺不下去,干脆拿起衣服比划,一边随手在针线筐里摸索,筐里杂七杂八,有缠着各色丝线的线板子,磨得光滑的顶针,还有几块零碎的布头。
她的指尖在杂物间逡巡,然后准确无误地捏到一个小布包,打开是一沓毛票,五块二毛八,这是目前的全部家当。
江美秋是个可怜孩子,亲爹死得早,亲妈没多久也改了嫁,最后是大伯看在抚恤金的份上收养了她。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她四年级下了学,之后就在家里干活,日子久了倒也磨出了一身本事,成了四邻八乡都竖大拇指的勤快姑娘。
可勤快背后,是无人可依的凄凉。
小时候倒是订过一门娃娃亲,等爹娘没了,那家瞧她是个没依没靠的孤女,就有些想反悔的意思,晾了好些年。这两年大约是看她长开了,模样周正干活又利索,才又重新热络起来走动。
江美秋对自己的婚事,谈不上什么情啊爱的。赵家是村里数得着的殷实人家,嫁过去至少吃穿不愁,日子总比在大伯家这看人脸色强得多。
想到这儿,她捏紧了手里的针线,仿佛攥住了那点微薄的希望。
而另一间屋里,江晓晓也在惦记着未来姐夫。她重活这一世,就是要做人上人,亲妈那点冷水,哪能浇灭她心头熊熊燃烧的野火。
只是赵淮生到底有婚约,她又没什么地方比江美秋出彩的,也真不好办。江晓晓急的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翻来覆去地想,终于终于让她想出来一个好主意。
——
赵淮生傍晚回到村里,他是公社小学老师,有正经工作和高中毕业的学历,又长的斯斯文文,鼻梁上架着眼镜,正是小闺女们最喜欢的文艺青年范儿。
江美秋落水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自然也传进了他的耳朵。虽然没人知道俩人的娃娃亲,但要是未来结了婚,自己不就成了绿头王八,也得被人议论?
他越想越憋屈,悄悄来到江家,见到人的时候,一张脸已经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江美秋,你有本事了啊,掉水里居然让叶忱晖捞上来了。他那一双爪子在你身上又搂又抱又摸的,是不是把你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透啊?”
“你还没进我家的门呢,就敢这么给我戴绿帽子!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往后说我媳妇是个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破鞋,身子都让别的野男人摸遍了,我还怎么抬头做人?”
他越说越气,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把江美秋剐了:“你这种被野男人沾过身子的二手货,搁以前就该浸猪笼,也就是新社会救了你一命。但这事儿,你必须给我个交代,否则没完!”
“叶忱晖?”捏着针的手指猛地一顿,江美秋倏地抬起头,竟然是他?怪不得……怪不得刘爱巧半个字不提救命恩人是谁,怕是不想让她攀上叶家的大学生吧?
一丝涩意漫上心头,随即又化作自嘲。刘爱巧也是想多了,人家大学生哪能看上她呢。
知道是叶忱晖,江美秋心里绷紧的弦松了半寸,可赵淮生话里淬着的冰碴子和嫌恶,兜头浇下来,瞬间把那点刚冒头的暖和气儿扑灭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透心凉的寒意。
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强撑着站起身,给了赵淮生一巴掌。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他那张斯文的脸上!
火辣辣的刺痛和巨大的羞辱感让赵淮生瞬间懵了:“你……你敢打我?!”
江美秋胸膛剧烈起伏:“你说的这些脏话,挨一巴掌都是轻的!但凡我爹还活着,今儿个你能竖着出去?”
两人虽是未婚夫妻,却拢共也没相处过几回,仅有的几次都是由长辈带着,见个面干巴巴的聊过几句。他图她漂亮,能干活;她看他四肢齐全、有个铁饭碗。
直到此刻真刀真枪地对上,才发现,原来赵淮生是个薄情寡义、只在乎自己脸面的混蛋;而江美秋,虽然孤苦无依,却也不是好拿捏的。
这一巴掌,不疼,却侮辱性极强。赵淮生扬起手就想打回去,却见对面人速度更快的抄起了把磨得锃亮的大剪刀,锋利的尖刃直直对着他。
这这这,这谁敢还手!
“泼妇!你……你就是个疯婆娘!”赵淮生色厉内荏地骂着,抖着身子被剪刀一步步逼了出去。
房门被重重关上,他立在院里,脸色极为难看。就在这时,一道甜腻腻、带着钩子似的声音就缠了上来:“淮生哥,这就走啦?要不留下来吃一碗……”
赵淮生拧着眉头恶狠狠地转身,却在看清倚着门框那人时,眉头下意识地一挑。
不太眼熟,好像是江家那个二闺女,江晓晓。
这女人——
啧,衬衫上的两颗扣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敞开着,露出大片锁骨。腰带束得紧紧的,勒出鼓鼓囊囊的胸脯,就连裤子也挽到了膝盖上头,露出两截光溜溜的小腿。
江晓晓的相貌,远不如她姐姐江美秋清丽,赵淮生以前也从没往她身上多瞧过一眼。可眼下——
这份刻意为之的出格和大胆,像根烧红的烙铁,不轻不重地烫在了赵淮生那点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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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火和憋屈烧灼出的、隐秘的痒处。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狠狠撞上。赵淮生喉结滚动,抬手装模作样的捋了把头发,“不用,我下班在公社吃过了。”他目光在江晓晓身上溜了一圈,“没注意……,晓晓妹子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淮生哥……”江晓晓这声唤拖得又软又长,像浸了蜜的蛛丝,娇滴滴地缠上去,“瞧你这话说的,合着以前,是不是眼里压根儿就没装下过我呀?”
她眼波流转,手指状似无意地轻轻一扯自己敞开的衬衫领口,又露出一小片晃眼的白腻肌肤,“那现在……你可瞧仔细了没?”
赵淮生被她这大胆的举动激得呼吸一窒,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仿佛找到了另一个宣泄口,他声音沙哑,“在这儿说这个?不怕你姐听见?”
“听见了,不是更刺激。”江晓晓笑容更盛。
一男一女黏腻的交谈毫不避讳的响在院里,江美秋听见了,有些又听不太清楚,但她此刻心里是出奇的平静。
她在认真琢磨着以后的出路——,赵淮生是她的娃娃亲对象,但她不喜欢这个人,更不愿意把下半辈子拴住这个垃圾身上。
这门亲事不会成,她得早作打算。
这念头一起,哪怕前路未知,江美秋却浑身一轻,像推开一扇憋闷许久的窗,骨头缝里残留的河水寒气都被吹散了些,前所未有的清醒。
——
这几天实在是热,上工时间都挪到了大清早,紧赶慢赶,就为了避开晌午那能把人晒脱皮的日头。饶是这样,傍晚那趟工出完,人还是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黏答答的没一块干爽地。
刘爱巧撂下锄头,抓起蒲扇呼啦呼啦死命扇着,嗓子眼干的快冒火:“大丫,晓晓呢,这丫头饭点跑哪去了?”她只当江晓晓又去找她那帮小姐妹闲磕牙了。
哪成想,江美秋一句话撂下两颗炸弹:“下午赵淮生来了。晓晓和他在院里说了两句话,然后俩人就一起出去了。”
“赵淮生?他来干嘛?”刘爱巧敏锐的问。
现在江家就江福山一个壮劳力,下死力气能拿满十个工分。过去江美秋和她也能都拿七八个,但侄女等着嫁人,还是细皮嫩肉的更能卖上价钱。所以就给江美秋换了轻省活计,这下子家里那点工分就更捉襟见肘了。
至于她亲生的一儿一女,刘爱巧哪舍得让他们下地,都供着读完了高中!一个削尖脑袋想托关系塞进城里吃商品粮,另一个更是铆足了劲要攀个端铁饭碗的金龟婿!
这两桩大事,哪一样不得用钱开路?现在就指望着把江美秋送进赵家,好换点活钱用用。
赵淮生这会儿上门,还扯上了她的闺女,两件事哪个都让她紧张!
饭已经盛好了,江美秋端起来喝了一口粥,“他听说落水的事,跑来找我吵了一架。”
刘爱巧一听,心里那点紧张松了松,忙不迭地数落:“嗐,就为这,那你低个头服个软,哄哄他不就完了。男人嘛,哪个不要脸面,你这事儿确实有错在先,他心里憋着火,说几句难听的你听着就是了,还能少块肉?”
3. 第 3 章
“嗯,我听着呢,顺便给了他一巴掌。娃娃亲估计着是黄了。”
江美秋平日里像个面团似的,别说动手打人,就连发脾气都没有过,她这句话出来,直接给刘爱巧整不会了。
就连一直闷头扒饭、不管闲事的江福山也猛地抬起头,挤出来一句怀疑,“你烧糊涂了,说胡话呢?”
江美秋眨巴眨巴眼睛,脸色苍白,但眼神澄澈,哪有半分糊涂的样子。
刘爱巧艰难的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那是赵家小子先提的退亲?”
“没人提。但也差不多,他走的时候脸是黑的,还让我走着瞧。”
“也是你做的不对,”江福山眉头拧成个疙瘩,“一个姑娘家动手打人,像什么样子?等会儿跟我去赵家,给淮生道个歉,好好说说,他一个大男人,不会跟你计较的。”
“不去。”江美秋夹起咸菜条嚼得咯吱响。
“不去?”江福山难得说这么多话,“那娃娃亲要是黄了,你往后可咋整?”
江美秋伸手又掰了半个窝头,没多大反应:“让媒婆帮着寻呗。天下这么多男人,难不成离了赵淮生我就嫁不出去了?”
“你说的容易!”刘爱巧挂了脸,还没来得及发作,就看见外头江晓晓鬼鬼祟祟的溜进了门。
她三两步走过去揪住了人,“站住,你今晚上去哪了”
江晓晓缩了缩脖子,“我,我去同学家里了,女同学!”
刘爱巧没接话,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那双吊梢眼在江晓晓身上刮了一遍,然后不由分说就把人往屋里拖。
“妈!干啥,你拽疼我了!”江晓晓扑腾着挣扎,刘爱巧充耳不闻,直接把她按在了油灯旁。
江晓晓下意识想扭开脸,却被她娘的手死死捏住下巴,硬生生扳过来,凑到那豆大的、跳跃的灯火底下!
昏黄的光,像探照灯,无所遁形。
“去女同学家?去女同学家你头发丝乱成这样,衣裳扣子都系错了?别跟我说,你脖子里这印子…是蚊子,还是女同学那么稀罕给你嘬出来的?嗯?”
她越说越气,越看越觉得女儿这副做贼心虚、衣衫微乱的样子,坐实了她最害怕的猜想。
刘爱巧凑近了,压低声音,“你老实说,那个男的,是不是赵淮生?”
江晓晓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江美秋告诉你的?”
“关你姐啥事,你自己说。”
“是。”一提江美秋,江晓晓反倒梗着脖子认了,甚至特意扬着下巴,斜睨向桌边喝粥的人。
哪知道人家眼皮都没朝这边抬一下。江美秋的注意力全在面前的粗瓷碗里。这几天农活重,刘爱巧手也松了点,今晚的粥底比往日厚实些。
堂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母女俩无声的角力,在她那里都没有能填饱肚子重要。正好就着眼前这出戏,有滋有味的把饭吃完。
江美秋没反应,但刘爱巧被女儿这副理直气壮、甚至有点炫耀的姿态彻底点炸了!她气得眼前发黑,“啪”地一声脆响,带着风,狠狠掴在了闺女的脸上!
江晓晓脑袋重重一偏,半边脸当场就红肿起来,“妈!”
“别喊我,你个眼皮子浅的贱骨头!你不知道那是你姐的男人!”
江美秋是个没用的,被人摸了身子名声坏了,那是她活该!江晓晓呢?自轻自贱,也想学她当个没人要的破鞋?
“你这话可就没理了!”江晓晓捂着脸,疼得眼泪在眶里打转,声音却拔高了,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儿:“我和赵淮生男未婚女未嫁,走得亲近些怎么了?碍着谁的眼了?”
“你姐……”刘爱巧刚要骂,江晓晓刚要抢白,却被一句不紧不慢的话打断了。
“没有,我和赵淮生没关系,更不会不介意。”
江晓晓挑衅的表情猛地僵在脸上。她愕然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她看到的,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仿佛她费尽心机、百般讨好才从江美秋手里抢过来的东西——
那个她视若珍宝、能带她跳出农门的赵淮生,在江美秋眼里,不过是路边一块破石头。
“你俩不是娃娃亲,你为什么……?”
她机关算尽,沾沾自喜的胜利,在她最想打击的人面前,轻飘飘的什么都不是。
怎么会这样,不,江美秋,江美秋知道个什么,她绝对会后悔的!
江晓晓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硬是把气头上的刘爱巧拉到了西屋,“妈,你听我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里面赵淮生是个有大出息的,这十里八乡男的都比不过他,你信我,我嫁给他绝对能过好日子!”
刘爱巧被她神神叨叨描绘的泼天富贵震了一下,满腔的怒火被馅饼砸得晕晕乎乎,但残存的理智还在挣扎,她拧着眉头,手指头狠狠戳在江晓晓脑门上:
“……那你也不能,你是个女孩家,哪能这样!”她死死盯着女儿的眼睛,“你老实说,你俩到那一步了!”
江晓晓脸上腾地烧起两团不正常的红晕,她手指绞着衣角,声音蚊子哼哼似的,
“……嗯,我身子给她了。赵淮生说会对我负责,他和江美秋的娃娃亲不会作数了。”
“本来就不会作数!江美秋不要的东西你上赶着稀罕,你是要气死我!”一下子侄女闺女的婚事都黄了,闺女还捡了堂姐的二手,这都是啥事啊。
刘爱巧一股浊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打?打也打不醒了!骂?骂也骂不回头了!
事已至此,西屋里,母女俩在昏暗的油灯下,一个气急败坏地盘算着怎么补救,一个心怀鬼胎地坚信着自己的美梦。空气里弥漫着算计、恐慌和一丝病态的希冀。
而仅一墙之隔的东屋。江美秋早已吹熄了灯,躺在自己那方窄窄的炕上。
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棂洒进来。她呼吸均匀绵长,白日里那些泼天的污糟、刺耳的咒骂、歇斯底里的算计……仿佛都被那堵薄薄的土墙彻底隔绝在外。
竟是连日来,难得的一个,安稳香甜的好觉。
第二天江美秋睁开眼,太阳已经老高,家里人都不知道去哪了,现在只剩她一个。
额头还有些烫,她抬手试了试,在抽屉里翻出两片安乃近,药片带着点潮气,拈在指尖看了看,应该没过期。
她没倒水,就着锅里剩的那点凉透了的稀粥,囫囵吞了下去。
缓了口气,她摸出针线筐里的小布包,手指在里面捻了捻,抽出来三张毛票。捏在手里顿了顿,又狠心换了几张来,一并攥在手心。这才起身,往村东头刘媒婆家去。
土墙院门虚掩着。江美秋在门口站定,虚弱的咳了两声,朝里轻声喊:
“婶子……在家不?”
她身上是件半新不旧的格子衬衫,洗得发白,颜色都褪得有些模糊了。这是江晓晓初中时做的,早就不穿了淘汰下来的。按常理,家里的衣裳该是大的穿新,小的捡旧。可在江家,哪有她挑拣的份儿,能给她件囫囵衣裳就不错了。
好在她不胖,就是个子高了点,拆拆补补,现在穿着,袖口和裤腿都短了一截,露出细伶伶的手腕和小腿,衬得身姿越发单薄伶仃,透着一股子惹人怜惜的劲儿。
“在嘞!”屋里应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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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帘一掀,刘媒婆那张精明的脸露了出来。待看清门外站的人时,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脚步也跟着一顿。
“哟,是美秋啊?”刘媒婆干巴巴地招呼着,身子却没怎么让开,“这大早上的,找婶子有啥事儿?”
江美秋大大方方地跨进门槛,脸上不见半分局促,漾开一个温软的笑:“婶子,你是咱们十里八乡有名的红娘,一张巧嘴成全了多少好姻缘。我这岁数也到了,终身大事,想托婶子费心帮着张罗张罗。”
这边结婚的规矩,上头的姐姐没出嫁,下头的妹妹就只能等着。江美秋和赵淮生的婚事应该是能成,为了防止刘爱巧到时候给她随意打发个人家,江美秋决定自己主动出击。
刘媒婆心里“咯噔”一下。搁在昨天之前,江美秋来她绝对十万个欢迎。这丫头模样在整个公社都拔尖儿,身段好,手脚勤快名声在外,不知道多少人家托她递过话,是个能赚大媒钱的好苗子。
可眼下……她落水被男人捞起来的事,风言风语传得那叫一个难听,有些婆娘嘴里的腌臜话,连她这个老媒婆听了都臊得慌。这烫手山芋,谁敢接?
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斟酌着道:“美秋啊,不是婶子不帮,你眼下这情况,有点……不太好办呐,再说了,我手头一时半会儿,还真没特别合适你的……”
江美秋没接话,也不多看她为难的脸色,直接伸出手,把手里攥得温热的两块钱塞进了她手心:“我要求不高,只要人踏实肯干,思想正派,家里情况我都不挑。麻烦您操个心,要是真成了,还有谢媒礼。”
那两张票子一入手,刘媒婆的手指本能地蜷缩起来,她男人身子骨弱干不了重活,全家就指着她这张嘴皮子说媒拉纤,挣点钱补贴家用。乡下地方说成一桩媒,磨破嘴皮子跑断腿,也就赚个块儿八毛的辛苦钱。江美秋这一出手就是两块钱!沉甸甸的!更别说事成之后还有更厚的谢礼!
实打实的票子压下来,那些风言风语带来的顾虑瞬间轻飘飘没了分量。钱能通神,也能堵住人的嘴!
刘媒婆反手紧紧握住江美秋的手,热络得像是换了个人:“哎哟我的好闺女,瞧你说的,包在婶子身上!保管给你挑个顶顶好、顶顶可靠的后生!你就擎等着婶子的好消息吧!”
“那先谢谢婶子了。”
刘媒婆把人送出院门,脸上堆着的热乎笑意还没散尽,一转身,对着空落落的院子,愁容立刻爬上了眉梢。
她把公社里那些没娶亲的后生仔在脑子里飞快地过筛:条件过得去的?江美秋眼下这名声,人家家里不一定能点头。
条件太孬的?那丫头模样身段勤快劲儿都是拔尖的,配个那样的,对不住兜里那两张沉甸甸的票子!传出去,她刘媒婆的脸还要不要了?
越想越愁,刘媒婆忍不住嘬起了牙花子,突然,一个念头钻进她脑子里——要不然,干脆把叶忱晖跟江美秋撮合到一块?
这念头一出就像颗发了芽的种子,在心底疯长,挥都挥不去了。
虽然俩人门第差距是大了点……可架不住长得登对啊!一个俊,一个俏,站一块儿,那就是画儿里走出来似的!十里八乡都挑不出这么般配的一对儿!更别说还有那救命的缘分牵着线呢!这不是老天爷配好的姻缘是什么?
越想越觉得这简直是老天爷给她指的道儿!刘媒婆猛地一拍大腿,浑浊的老眼精光四射。
“这事儿,有戏!”
她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立马回屋找出靛蓝新布褂子换上,对着水缸里晃悠悠的影子照了照,又顺手掐了把篱笆边开得正艳的指甲花,乐颠颠地就朝叶忱晖家的小院奔去。
4. 第 4 章
天实在是热,江美秋回去的路上,太阳已经不知不觉高高挂了起来,蒸腾起一股燥热的气浪。
她从刘媒婆家出来,只觉得脚步发飘,眼前一阵阵发黑。是落水后还没好利索的身子骨,加上心里揣着沉甸甸的心事,被毒日头一蒸,胸口更是闷得透不过气,冷汗贴着里衣往下淌。
她实在是难受,瞅见路边一棵歪脖子槐树投下的一片荫凉,赶紧走过去靠着粗糙的树干滑坐下来,闭着眼大口喘气。
正难受得紧,一个温和清润的男声在头顶响起:“同志,你没事吧?”
江美秋费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刺目的光线被一道挺拔的身影挡住,逆着光,轮廓有些模糊。她眯眼适应了一会儿,待看清那张清俊面庞上关切的神情时,心头猛地一跳,挣扎着想站起来:“叶……叶同志?”
叶忱晖也认出了她,居然是他在河边救起的那位姑娘。此刻她脸色红得吓人,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似的软在树根旁。
“是你?”他下意识想扶,手伸到半空又顿住,“先别急着动。你脸色很不好,是中暑了?”
江美秋摇摇头,强撑着挤出一个虚弱的笑:“没大事,应该是热的,我在这歇会儿就好。叶同志,昨天真多亏你了,都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
救命之恩本该重谢,但江美秋家里没人操心,她自己手里也没有票子,想着等会儿去找熟人凑凑,晚点再上门答谢,没想到这会儿遇上了。
这热,这窘,烧得她脸颊更烫。
叶忱晖眉头拧得更紧。谢意他不在意,眼前这姑娘的状态让他没办法忽视。
“后来找大夫看了吗?现在感觉怎么样,具体哪里不舒服?”
“看、看过了。”江美秋心慌意乱地垂下眼睫,不想和他对视,离得太近了,不知道是哪里的原因,有点呼吸不上来,“大夫说,就没啥大毛病,休息两天就好了。”
叶忱晖目光紧锁着她,自然捕捉到了那份闪躲和回避。他想说什么,但一想到这是老家,再看这女孩身上的衣服,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还能起来吗?”他转而问道。
“能!”江美秋几乎是立刻回应,咬牙用手撑地,硬是站了起来,还朝他扬起一个努力显得轻松的笑,“你看,我就说没事儿,这会儿好多了。”
叶忱晖沉吟片刻:“那正好,能不能劳烦你帮个忙,跟我去李大夫家取点东西。”
要是平常,江美秋绝对没二话,但她现在走都不稳。算了,救命恩人第一次开口,她怎么能掉链子?钱票给不起,跑腿帮忙这点小事再推脱,她江美秋成什么人了?
她一咬牙:“行!”
还好李大夫家离着不远,也就几分钟的路程。叶忱晖熟稔地跟人打了声招呼,便径直进了里屋。
江美秋留在院子里,这地方她不常来,檐下垒着个土灶,架了口黝黑的大铁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浓郁的药香弥漫开来。旁边地上放着块厚实的大菜板,上面沾着些新鲜的植物根茎碎屑。
“叔,”江美秋有点好奇,“这是在弄啥呢?熬药?”
李大夫正弯腰整理簸箕里的药材,闻言直起身,用汗巾抹了把脸:“炮制药材嘞!有些药草啊,咱这后山就有,采回来自个儿拾掇拾掇,比外头买的便宜不少。乡亲们来看病抓药,能省点是点。”
“您真是个好大夫。”江美秋的注意力被药材吸引了,“不过这些处理起来这么麻烦啊,我还当洗干净晒干就能用了呢。”
“嗐,你说的是老黄历了。”李大夫笑起来,“原先也是和你说的差不多,全靠自己瞎琢磨,后来还多亏了忱晖!”他朝屋里努努嘴,“人家是读书人,有见识!专门跑去市里借了讲药材的书回来,教了啥时候该切片、啥时候要蒸晒,这都是照着书上来的。”
原来是从书本上学来的,读书可真好。江美秋不羡慕别人的吃喝,就羡慕别人有文化。“叔,那些书能借我看看吗?”
“你看?你识字?”李大夫脱口问道。倒不是故意歧视,村里舍得让姑娘读书的少,江美秋显然不在里头。
“我家里有本字典,平时也经常翻,基本的字都认得的。”江美秋连忙解释。
“嗐,认字是好事。”李大夫咂咂嘴,手里的活计没停,“可你看医书也没啥用啊!治病救人那是大夫的营生。我这有小俊的连环画,花花绿绿的可比那字儿书有意思多了,一会儿给你拿几本解解闷。”
江美秋还想再说说,里屋的门帘一挑,叶忱晖提着几个叠好的纸包走了出来。
“要拿这个吗?”她下意识伸手,这点东西,哪用两个人拿?
谁承想,叶忱晖居然真的把那几个带着清苦气味的纸包,稳稳放进了她掌心。
“给你包的药,一天三次,按时吃。你昨天在水里泡得太久,不仅发烧,肺部也可能感染了,得抓紧治,不能拖成后遗症。”
“啊?给……给我的?”江美秋彻底愣住,愕然凝固在脸上,甚至透出几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傻气。指尖传来的药包温度,像个小火炭,烫得她心尖一跳。
她心里本来就对他存着好感,不想欠他的人情,不想再麻烦他,没想到居然又要再领一次情。
他为什么帮自己,因为他善良正直乐于助人?
一阵燥热的风恰在此时卷过门槛,扑在她脸上。江美秋脸颊腾地烧了起来,慌忙把手伸进裤兜里摸出张一块钱票子,递向叶忱晖。
她本来是打算硬扛过去的,但人家一片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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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江美秋再难,也不能平白受这恩惠,尤其是他的。药钱,必须给。
叶忱晖没推辞,接过钱,转身拉开李大夫放钱的抽屉,麻利地数出几张毛票,又塞回江美秋手心:“都是寻常药,不值这些。回去按时吃,多休息。”
他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局促的脸上:“你刚说,想看医书?”
江美秋没想到隔着一道帘子,他连这个都听见了,耳根又是一热:“是……挺想看的。”
“成。”他应得干脆,“下次去市里,给你捎两本回来。”
“谢谢,叶同志,谢谢你……真是太麻烦你了。”江美秋捏紧了手里沉甸甸的药包,棱角硌着掌心,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沉甸甸地压着。
人都走出去老远了,李大夫坐下来点了管烟,揶揄地瞅着叶忱晖:“你小子,平日里可没见你这么热心肠过,又是跳河救人,又是上赶着给人姑娘抓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叶忱晖脸上没什么表情:“李叔,您这话说的。赶巧碰上了,能帮就帮一把。”说着,他又从自己兜里掏出五毛钱,放在桌子上。
“你这又见外了。”李大夫瞥了眼。
叶忱晖笑笑,从李大夫家出来,日头依旧毒辣。他到家的时候,瞧见外婆绷着脸,送一个眉眼精明的中年女人出来。
女人脸上堆着热络的笑,嘴里还在絮絮叨叨:
“……静花婶子,我刚才说的,您可千万往心里去,好好掂量掂量。我这可真是掏心窝子为您、为忱晖这孩子着想!姑娘那条件,打着灯笼也难找,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叶外婆眉头拧得死紧,只含糊地应着:“嗯,晓得了。这事儿我做不了孩子的主。”
“怎么了外婆?”叶忱晖走到老人身边,扶着她进了院。
叶家里早年遭过大难,抄家挨斗,最难熬时,外婆腰板也从未弯过,眼神里总有股韧劲儿。可眼下,她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罕见的烦忧。
叶外婆坐下来,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还能怎么,又一个来说媒的。”
叶忱晖眉头微蹙:“像以前一样拒了就行,这事不值当您烦心。”
当年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的时候书,家里门槛差点被说媒的踏破。条件好的、模样俊的,甚至拍着胸脯说愿意倒贴嫁妆的都有,闹得实在没法,只能放出去话,说毕业之前绝不考虑婚事,这才算勉强止住了那阵风。
按理说,外婆早就习惯了。
“这回不一样呐,她是来替江家闺女说亲的。”
“江家?”叶忱晖对村里实在不了解,“哪个江家?”
外婆定定地看着他:“就是你昨天从河里捞上来那个姑娘,江家闺女!”
5. 第 5 章
“原来她姓江?”
叶忱晖脑子里刚闪过这念头,就被外婆话里紧跟着的“说亲”二字砸了个激灵。
由于父母那一辈的缘故,他讨厌包办婚姻,更不接受自己和一个陌生人见过几面就定下亲事成为夫妻。
叶忱晖安抚地笑了笑:“还像过去一样,这种事拒了就行,您犯不着着急上火。”
“这回不一样!”叶外婆猛地拔高了声音,眼睛死死攫着他,“你前脚把她从河里捞上来,后脚——才隔了一个晚上,媒人就登门了!这紧赶慢赶的劲儿,图什么?啊,图什么!”
她喘了口气:“那姑娘怕是存了心思,要赖上你了!”
赖上谁?赖上他?
叶忱晖心头猛地一刺,眼前瞬间闪过江美秋捏着药包、局促道谢时微红的耳根,他下意识反驳:“我刚在村里碰见她了,瞧着不像是那种人。”
“你才见过几面,你知道个什么!”外婆的嗓音又急又厉,“那江家的闺女,眼瞅着都快十九了。村里跟她一般大的姑娘,哪个不是早早定了人家?偏她家不声不响,半点没张罗过亲事!谁成想……谁成想这一下子就让她撞上你这么个活菩萨、冤大头!”
“我的孙儿唉!”见叶忱晖抿着嘴不吭声,老太太是真急眼了,浑浊的老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这女的沾不得,听外婆的,赶紧回屋收拾几件衣裳!晌午饭也别吃了,这就走!进城去你姑家躲段清净日子!等这阵邪风刮过去,等他们江家彻底歇了那不该有的心思,你再回来!”
她好好一个大孙子,前途无量的,哪能就这么便宜一个村姑。
“外婆,哪有您说的那么可怕,我一个大男人,不想结婚,谁还能逼我不成?我好不容易放个暑假,您就急着赶我走,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这话戳了老太太心窝子。想,咋能不想,叶忱晖读的医科,学业忙,叶外婆千盼万盼,也就寒暑假能见一面,推着孙子走,跟往她心里割肉也没区别。
她脸皮抖了抖,那股子强撑的气势泄了大半:“不走也行,那你得给我下个保证,往后跟江家闺女,不准有来往,连说话都不行!”
叶忱晖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前那抹微红的耳根似乎又晃了晃。
半晌,他说:“行。”
——
叶家这边不提,江美秋这边揣着药包刚踏进自家门槛,一股凝滞而压抑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灶房里冷锅冷灶,连晌午要下锅的米都还锁在柜子里没拿出来。刘爱巧和她男人,还有她那个闺女江晓晓,正窝在里面开家庭会议呢。
“你这个贱皮子!眼皮子咋就这么浅,咋就那么不主贵!”刘爱巧尖利的声音率先撕破了屋里的沉闷。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张脸铁青,眼前晃动的还是上午在赵家受的那一肚子腌臜气。她本想拿捏住赵家,逼着他们认下江晓晓的事,好把丑事变成好事。
谁成想赵淮生她妈牛红芬吊梢眼一斜,二话不说,上来就先照着江晓晓的脸狠狠掴了一巴掌!
“呸!不要脸的小蹄子!”牛红芬指着江晓晓的鼻子,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连你未来姐夫都敢勾引!天生的贱骨头,骚货!”
骂完了小的,那刀子似的目光又转向刘爱巧,手指头几乎戳到她脑门上:“上梁不正下梁歪!瞅瞅你养的这两个赔钱货,没一个省油的灯!大的不检点,和野男人不清不楚,小的更是个破烂货!一家子没家教的下作东西!”
刘爱巧:“……”
刘爱巧咋说也觉得自己是个体面人,在自家又当家惯了,啥时候让人这么骂过。
她一撸袖子,回身就要招呼男人和闺女——今天豁出去了,也得跟赵家撕个鱼死网破!
可这一回头,心窝子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
江晓晓,非但没半点同仇敌忾的愤慨,反而像个没事人似的,绞着手指头,怯生生地缩在一边。更可气的是,那双眼睛,就跟被浆糊粘住了,直勾勾、痴愣愣地,只盯着旁边的赵淮生!
居然是刚刚被扇了巴掌也一点不害臊,没一点廉耻!
再看她男人,倒是过来了,可手拉的却不是要冲过来的牛红芬,而是拽住了她的胳膊,生怕她真扑上去!
“行了行了!”江福山一张黧黑的脸憋成了酱紫色,“闹!光闹顶啥用?咱……咱还是坐下来说说,这事到底咋办吧!”
他使劲把刘爱巧往后拽了拽:“俺们家晓晓,那可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大闺女!你们赵家,必须得给个说法!”
刘爱巧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儿,差点背过去。这事儿说到底,姑娘家吃亏!形势比人强,闹又闹不起来,自家男人怂包,闺女更是烂泥扶不上墙!她只能强压着那股翻江倒海的窝囊气,硬生生被拽着重新坐了下来。
她心里飞快地盘算,江晓晓模样身段不差,还有高中学历,这要是搁平时,说给城里吃商品粮的都使得!如今便宜了赵淮生,已经够憋屈了,这彩礼上,说什么也不能再吃亏!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拢了拢鬓角:“事儿都到这一步了,遮遮掩掩也没意思。赶紧定下才是正经!”
“我们这边要的也不多,彩礼,一百八十八块!至于别的物件,你们看着置办,但也不能太寒碜。”
一百八十八!这数字在农村,绝对算得上是一笔巨款。刘爱巧话音一落,赵家堂屋里死一般寂静。
过了半天,牛红芬脸上才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拍着大腿狂笑:“哎哟喂,我的老天爷哟!定,谁跟你们定下?一个破鞋还想要彩礼,还一百八十八,你是做梦的吧!你尽管要,我倒要看看,我们家赵淮生不要的东西,哪个冤大头肯捡回去当二手的捂!”
刘爱巧:“…………”
赵家咬死了不给彩礼,她的如意算盘彻底落了空。这一上午,不仅没讨到半点便宜,还白白挨了一顿臭骂,受尽了窝囊气,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刚进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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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那股憋屈的火气还没散尽。江晓晓捂着脸,大约是觉得委屈,又或许是真被赵淮生迷昏了头,竟小声嘟囔了一句:
“妈,咱家……咱家又不缺这点钱吧?再说了,你是嫁闺女,又不是卖闺女,要那么多干嘛呢……”
话音还没落,“啪”一声脆响!
今天第二个巴掌,狠狠扇在了江晓晓另一侧脸上。
刘爱巧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的鼻子:“你个吃里扒外没心肝的赔钱货,都是你惹出来的祸!这会有你放屁的地方,给我滚屋去!”
“这两天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屋里,敢踏出家门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江晓晓是有自己单独的小房间的。但刘爱巧此刻哪里还信得过她?生怕这脑子进了水的闺女再偷跑出去找赵淮生,做出更丢人现眼的事来。她一把揪住江晓晓的胳膊,连拖带拽,硬生生把她推进了旁边江美秋那间小屋子。
“大丫,这两天看紧了你妹!她要敢乱跑,我连你一块收拾!”
江晓晓两边脸颊上各烙着一个清晰的巴掌印,整张脸肿得像发面馒头,火辣辣地疼。尤其想到自己这副狼狈相被江美秋看了个满眼,更是羞愤欲死。她一头扑进被褥里,呜呜咽咽的哭声又闷又委屈。
这边刘爱巧一屁股坐在炕上,闷闷地挺了老半天,半晌,她像是终于喘过气,冷不丁开口:
“老江,上回小军回来,提的那档子事……”她咽了口唾沫,“说是二百块能办成?他还说啥了?那边……真能等?”
江福山被烟呛得咳嗽了两声,闷闷地点点头:“嗯,二百。一分不能少。小军说是他同学那边托的人,关系硬是硬,可也紧俏得很,盯着的人不少。人家说了,钱到位,名额立马就能定下来。时间不等人,叫咱们越快越好。”
刘爱巧重重地叹了口气,愁云瞬间笼罩了她那张刻薄的脸。
儿子江小军和闺女江晓晓前后脚毕业回了家,两个孩子的前程就成了压在她心口的大石头。姑娘家还好说,横竖是泼出去的水,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嫁了,就算完事一桩。可儿子不一样!那是老江家的根,是她的指望!没个城里正经工作,怎么在村里抬起头。
可城里那些铁饭碗,哪个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她家又没有硬关系,这工作,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安排上的?
谁成想,她这儿子还真有点狗屎运!前些日子回来,神神秘秘地说,他一个要好的同学,家里在县里棉纺厂有点门路。只要舍得花二百块钱,就能给他活动出一个临时工的名额来!
虽然是临时的,但那可是正经国营大厂,而且不是车间工人,是坐办公室的,轻省又排场!
二百块,农村人一下子还真拿不出来,不过刘爱巧之前就计划好了,今年俩姑娘都要嫁人,江美秋那边多要点,江晓晓这边她再扣下一些,凑凑应该也够了。
谁想到闹出来这档子事,儿子的工作一定要办,她去哪弄这二百块钱呢。
6. 第 6 章
江晓晓进了屋就一直哭,跟开闸的洪水似的,止都止不住。
江美秋坐在炕沿边,拿起针线默默缝了一会儿。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那洪水般的哭声才渐渐转成抽噎,断断续续的。江美秋无声地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起身出去打了盆水,投了毛巾拧得半干,默默递到她面前。
“别哭了,再哭下去眼睛也要肿了。”
江晓晓猛地抬起头,那张原本清秀的脸蛋肿得像发面馒头,清晰的指印交错,泪痕纵横。她抽抽噎噎地打着哭嗝,哭红的眼睛却恶狠狠地剜向江美秋:
“你……你少在这儿假好心!你是不是就等着看我笑话,你现在心里得意坏了吧,啊!”她猛地拍开江美秋递毛巾的手,“我告诉你,江美秋!甭管咋滴,我江晓晓认准了赵淮生,我一定要嫁给他!”
赵淮生……
这个名字听得江美秋恶心。但到底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江晓晓年纪又小,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真的于心不忍。
“你怎么就觉得……我会赖上他?”江美秋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晓晓,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可我是你姐,我得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她顿了顿:“赵淮生那个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听一句劝,离他远远的,别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
江美秋只当江晓晓是少女怀春,一时被赵淮生的伪装迷昏了头,却浑然不知,眼前这副熟悉的躯壳里,早已换了个芯子。
看着江美秋“无知”的脸,江晓晓红肿的嘴角猛地一扯:“呵,我告诉你,这件事谁都拦不住我,而你,江美秋,你现在这样,以后绝对会后悔的!”
江美秋张了张嘴,喉咙里的话滚了几滚,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看着江晓晓那副油盐不进的疯魔样,再多口水也是白费。
她弯腰捡起沾了灰的毛巾:“我以后会不会后悔,这事说不准。但现在你最最要紧的,可是得麻利嫁给赵淮生吧?”
“江晓晓,祝你成功吧!”
这一下阴阳怪气,瞬间扎爆了还沉浸在“为爱抗争”悲壮激昂里的江晓晓。
“江美秋!”江晓晓猛地从炕上弹起来,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过去,“你再说一遍!我撕烂你的嘴!!!”
江晓晓那声咆哮还在屋里回荡,等她气急败坏地追到门口,院子里哪还有江美秋的影子?早跑得没影了!
“叫叫叫!你嚎丧呢!”刘爱巧被吵得脑仁疼,黑着脸从屋里出来,先冲着江晓晓劈头盖脸骂了一句,才皱着眉四下张望,“你姐呢?哪儿去了?”
“她……她刚才骂完我就跑了!”江晓晓指着空荡荡的院门,气得直跺脚,“绝对是去找野男人了!”
“行了行了。都多大的人了,还整天跟个斗鸡似的掐架,没个省心的时候!”刘爱巧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出去一趟,你给我在家老实待着。再敢惹事,仔细你的皮!!”
她心里惦记着那二百块钱的大事,实在没心思管这姐妹俩的官司,匆匆交代一句,转身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江美秋其实倒也不是没地方可去。
后山腰上有座破败的小庙。破四旧那会儿砸了个七零八落,早就没人住了。后来又不知怎地,传出些闹鬼的闲话,更是没人愿意来了。
上山的路上,江美秋意外发现了一棵野桃树,长得矮矮小小的,倒是意外结了三颗果子,她摘了两个大的。
不酸不甜,没啥味道,勉强填个肚子。
一路到了小庙,她熟门熟路地拨开层叠的枯枝和藤蔓,里头倒是不像外面看着破落,反而整洁,还有不少零零碎碎的家当,俨然一个小家的模样。
她取出带来的药包,只留一份,剩下的放进罐子。这东西不敢带回家,被刘爱巧或江晓晓看见,轻则盘问,重则又是一场风波。
就着庙里现成的破瓦罐和柴火,她熟练地生起火。药草在清水中翻滚,熬出浓重刺鼻的苦涩。
灌了一大碗药,休息了一会儿,江美秋就又扎进了后山更深更密的林子里。
知了壳,这东西是药材,常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收。村里小孩们也爱寻,换个零嘴钱。江美秋不跟他们抢那些眼皮子底下的,她胆子大,敢往深山里钻。一个夏天下来,零零碎碎也能卖个十来块钱。
在密林里找蝉蜕是个技术活,江美秋左右环顾四周,必须集中精神。突然她听到一个方向也传来了脚步声,孤身一人,江美秋心头一凛,她选择悄悄躲在一棵老树后。
来的人居然是叶忱晖,他肩上挎着竹篓,走到离她不远的地方,抽出把小锄,二话不说埋头就挖了起来。看那架势,应该是在寻摸什么药材。
这山上的东西,虽说名义上是集体所有,但谁捡到、挖到,只要不太过分,通常也就默认归个人了。说白了,两人一个捡知了壳,一个挖药材,都是在“薅社会主义的羊毛”,不太光彩,还是别打照面为好。
江美秋打定主意,默默蜷在树后,只盼着他赶紧挖完走人。
哪曾想,叶忱晖这一挖,仿佛跟那块地较上了劲,半天没挪窝。
时间一点点流逝,江美秋蹲得腿脚发麻,心里暗暗叫苦。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想换个姿势,刚一动弹——
“谁!”一声低喝。
江美秋被惊得一哆嗦,差点坐实在地上。躲是躲不过去了,她只好硬着头皮,慢吞吞地从树后挪了出来。
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深潭般的眼睛。叶忱晖盯着她藏身的方向,脸上是陌生的寒意。
“叶同志,是我……”
没想到,叶忱晖看清是她,眉头反而拧得更紧:“你跟着我?”
“没有!”江美秋赶紧把布袋口子撑开,往前递了递,“我是来捡知了壳的。你看。”
里头有小半袋,显然说的不是假话。
叶忱晖的目光在她脸上和布袋之间扫了一个来回,紧绷的下颌线松动了一丝。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套个近乎:“叶同志,你也……挖药材啊?这山里宝贝是多哈……”
话还没说完,就被叶忱晖冷冰冰地打断了:“嗯。”
一个单音节,直接把江美秋剩下的话全堵了回去。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弯腰拿起地上的药锄和竹篓,那姿态,摆明了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江美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不明白男人的脸怎么比翻书还快,明明上午还送给她药材,还说给她借书,怎么这会儿……
“那……那你忙,我先走了。”她尴尬得脚趾抠地,实在没办法和他待一起。
“你去哪儿?”
江美秋愕然回头。
叶忱晖并没有看她,目光投向密林更深处。
“别往那个方向去。”他顿了顿,补充道,“里面有刚下崽的母狼,凶得很。”
说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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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起竹篓,头也不回地朝着来时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了。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浓密的树影里。
林间只剩下江美秋一人,她定了定神,目光扫过叶忱晖刚才埋头苦挖的地方。泥土被翻起了一个不小的坑,坑里的东西还有不少——是药材?
江美秋不认得,不过叶忱晖挖走了一半,她是不是也能挖点?
说干就干,手边没有锄头,她就干脆动手挖,指甲缝很快塞满黑泥。她手脚麻利,但心里有数,特意留了一小半看着孱弱的苗。挖完还不忘把扒开的土大致填回去,拍拍平。
等到了李大夫家,这一把一称,居然值八毛钱。
李大夫把钱结了,顺口问:“你这丫头居然认识这味草药?”
“嘿嘿,冒找的,这不就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发了一笔意外之财,江美秋美滋滋地拖到天色擦黑时回了家。刘爱巧知道她是去捡蝉蜕了,破天荒地没先伸手接东西,反而堆起一脸过分亲热的笑,拉着她的胳膊就往屋里拽。
“哎哟,可回来了,累坏了吧?饿不饿?饭还得等会儿,大妈特意给你煮了个鸡蛋,快,先垫垫!”刘爱巧不由分说地把一个热乎乎的煮鸡蛋塞进江美秋手里,又手脚麻利地冲了杯浓浓的红糖水推到她面前,“喝点甜的,补补气!”
这突如其来的嘘寒问暖,让江美秋心里警铃大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果然,刘爱巧挨着她坐下,脸上挂着挤出来的笑容,长长叹了口气:
“美秋啊……你爸你妈去得早,你打小就在大妈眼皮子底下长大。大妈这心里啊,一直把你当亲闺女看。可……唉,晓晓那丫头不懂事,把你跟赵家那门亲给搅黄了……”她觑着江美秋的脸色,见她垂着眼没什么反应,才又接着往下说,
“大妈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总觉得对不住你!也是托媒婆,给你重新相看了几个,要不咱们明个见见去?”
刘爱巧哪是好心为她着想,连一天都等不及的模样,分明是还有别的算计。
江美秋盘算着自己手里的筹码,除了破庙里那点家当,一无所有。刘爱巧一家收养了她,操持婚事占着理。更何况,这人开了口,就绝不会罢休。
与其被动被“卖”,不如主动看看。去相亲,至少能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心里有个底。
“行,”江美秋垂下眼,声音平淡,“麻烦大妈费心了,见见就见见。”
“好嘞!”刘爱巧喜出望外,没想到这丫头答应得这么痛快。本以为这两天她硬气了点不好拿捏,看来还是那个窝囊样!“大妈这就去回话!”她脚下生风地刮了出去。
江美秋半点没耽搁,转身也出了门,直奔刘媒婆家。
“婶子,”她推门进去,开门见山,“我大妈刚说要给我说媒,您这边有谱了吗?”
刘媒婆正嗑着瓜子,闻言一愣,瓜子皮都忘了吐,脸上瞬间闪过尴尬和心虚:“哎哟!美秋啊,你、你来得正好!婶子我正想跟你说这个事儿呢!”
她搓着手,眼神飘忽:“我本来吧……是琢磨着把你跟叶忱晖往一块儿撮合撮合!就是……没成……”她声音越说越小,像蚊子哼哼,“但是你别急,婶子明个儿给你好好找找……”
“叶忱晖!”
江美秋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后面刘媒婆絮叨的,她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一切的反常也都能解释了……
怎么会是他啊!
7. 第 7 章
“咋地,你不乐意?”刘媒婆瞅着江美秋骤然沉下的脸,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自己这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忙不迭地往回找补,“婶子这不是瞧着你俩有缘么,就想着去试试,唉,怪我这张嘴,多管闲事了……”
“没事儿,婶儿。”江美秋嘴角勉强扯出个弧度,脑子里却嗡嗡作响,活像被人强塞了一口馊饭,还得硬挤出个笑脸说香!
算了算了。叶忱晖那头找个机会再好好解释吧。
苍天可鉴,她顶多是想跟这位大学生搞好关系,可从来没动过馋过人家婚事啊!怪不得下午撞见时,他眼神躲闪,跟换了个人似的。江美秋现在回想起来,脚趾头都能抠出三室一厅,尴尬得恨不得立时钻进地缝里去。
至于刘媒婆这边,她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压下翻腾的恼意,只只能说:“您也是好心。我大妈那边也正张罗着,劳烦您……多上点心。”
刘媒婆老脸臊得通红,讪讪地应了声。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刘爱巧就风风火火地推开了江美秋的房门,脸上堆着热络笑,手里抖搂开两件新衣裳,一件江晓晓才上身没两回的碎花的确良衬衫,一条崭新的掐腰涤纶裤。
“大丫,快起来拾掇!”刘爱巧的嗓门又尖又亮,硬生生把还在梦里的姐妹俩都惊醒了。江晓晓揉着惺忪睡眼,破天荒地没吭声。这要是搁在往常,别说借给江美秋穿,她的新衣服江美秋碰一下,她都能闹翻天。今儿个却稳坐炕沿,眼皮子都懒得撩一下,显然是得了信儿,心里门儿清。
“瞧瞧!你妹有好东西也都惦记着你呢,多好的衣裳,赶紧换上,今儿去相看,头回见面,得给人留个好印象!”
刘爱巧伸手想亲热地搂江美秋的肩,却被她不露痕迹地偏身躲开了。
懒得演虚情假意,既然答应了要去,江美秋也不废话,接过那身行头就换上了。
江晓晓的衣裳她穿着宽了些,不过这年头的衣裳也不兴显身段,宽点儿反倒不显突兀。比她那几件洗得发白、灰扑扑的旧褂子强了百倍不止,上身就衬得人有了精神气儿。
她又拿起木梳子,将一头乌发梳得一丝不乱,抿成一条麻花辫垂在胸前。
等她换好衣裳走出来,连刘爱巧那张刻薄惯了的老脸都怔住了!
这身衣裳穿在江晓晓身上,是花枝招展透着股子俗艳;可落在江美秋身上,竟硬生生撑出了一种明丽!碎花衬衫妥帖地裹着少女的玲珑身段,掐腰裤子将那双腿绷得又直又长。乌沉沉的大辫子垂在胸前,衬得那张小脸素净,尤其那双眼睛,沉静如水,又透着一股子不卑不亢的韧劲儿,亮得灼人!
刘爱巧心里早知道这侄女底子不差,可万万没想到拾掇出来是这般光景——活脱脱一颗蒙尘的明珠乍现光华,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抖落了满身的泥灰!
“啧……”刘爱巧撇撇嘴,心里那股子酸水儿咕嘟咕嘟直往外冒,干巴巴催促道:“行了行了,穿着也算合身,赶紧的咱们走,别让人家等急了!”
——
去公社的路坑坑洼洼。江美秋跟在刘爱巧身后,一路走过去,显眼惊艳的打扮直接成了村里的女明星。
“哎哟喂!那是……老江家那个大丫?江美秋?”
“乖乖,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这穿上好衣裳,跟换了个人儿似的,真俊!”
“嘿嘿,她长这样的话,说给我当媳妇儿,也算能凑合凑合……”
说话的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这话要是对着别家姑娘说,早挨上耳刮子了。可对着江美秋……
众人似乎都心照不宣地默认了:一个坏了名声的女人,哪配谈什么脸面?
那些火辣辣、探究的、带着各种意味的目光,像麦芒一样密密匝匝扎在背上。江美秋只当他们是路边的土坷垃,脊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
公社饭店,算是这穷山沟里唯一能沾点体面二字的地界儿。油腻腻的木头桌子,几条磨得发亮的长条板凳。
媒婆早候着了,旁边坐着俩人——一个穿着崭新涤卡蓝干部装,颧骨高耸,绷着一脸精明刻薄相的中年妇人;她旁边,是个穿着白衬衫有点猥琐的年轻男人,也是今天的另一位主角,吴建国。
江美秋一进门,吴建国那双藏在镜片后的小眼睛“唰”地就直了,黏腻腻的目光,毫不掩饰地从她脸蛋、胸口一路贪婪地扫下去。
“哎哟喂!来了来了,可算来了!”媒婆弹簧似的从凳子上蹦起来,“来来来,快,快过来坐!这位是吴家婶子,这位啊,就是吴婶子和公社农机站的吴建国同志!咱们先认识认识。”
刘爱巧也一把将江美秋往前搡,脸上笑成了一朵怒放的菊花,“吴家嫂子,建国,这就是我们家美秋,人呐又勤快又懂事,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姑娘!”
刘爱巧和媒婆努力烘托气氛,然而吴婶子脸上没什么笑模样,眼神像刮骨刀似的,把江美秋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仔仔细细、毫不客气地丈量了七八个来回,才慢悠悠端起桌上的粗瓷茶杯,呷了一口,拉长了调子,“妖妖调调的,看着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主儿。先坐吧。”
她介绍旁边眼睛都看直了的儿子,语气又非常自豪,“我们家建国,那可是农机站端铁饭碗,有学历,正经八百吃国家粮,上头还有四个姐姐帮衬,你一个乡下丫头……”
“妈!”吴建国急了,吴婶子看不上,但他可太相中这姑娘了。
吴婶子脸色更难看了,吊梢眼一翻:“哼,也就是合了我儿子的眼缘。不过你嘛,农村户口,又没工作,学历更是小学都没念完,想嫁给我们这种人家……”
买货的才挑拣!刘爱巧哪能不懂这是看上了要压价,赶紧给媒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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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眼色,“吴家嫂子,两个孩子看对眼才是缘分……”
话没说完,就被江美秋清清冷冷的声音截断了:“谁和他看对眼了,这位吴婶子,咱们头回见面,你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味儿呢?”
谁被这样评头论足都不会开心,江美秋已经学会了,对这种恶人,撕开脸皮反倒最有效果。
她声音不高,却硬是把吴婶子那副高高在上的架势给顶住了一瞬。饭店里几桌稀稀拉拉的客人,此刻都竖起了耳朵。
吴婶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顶撞噎得一愣,尖声道:“哟嗬,哪儿不对味儿了?我说的哪句不是大实话?你一个乡下丫头片子,能攀上我家建国这样的,那是你家祖坟冒青烟了!还不知足?”
江美秋冷笑,她没没理会旁边拼命挤眉弄眼的刘爱巧和刘媒婆,目光钉在吴婶子脸上,“你从开口到现在,对我像是站在了牲口市上,等着您二位掂量斤两、讨价还价呢?”
“你!”吴婶子要脸,大庭广众被小辈指着鼻子说教,她拍桌而起,指着她,“你个小蹄子,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
“我怎么说话?”江美秋压了一路的火气再也压不住,在眼底灼灼燃烧,“你一进门,眼刀子就把我刮了七八遍!开口就骂我妖妖调调、不安分,闭口就显摆您儿子是铁饭碗,我是乡下丫头……怎么?您家儿子是镶了金边儿、镀了银粉的天仙下凡?我江美秋就得感恩戴德、跪着谢您家这眼缘了?”
“死丫头,你疯魔了,胡咧咧啥!”刘爱巧脸都白了,眼前局势已经收不住了,再让这丫头咧咧两句,两家别说亲家,要成仇家了。
刘爱巧赶紧把江美秋拽了出去,吴家这边媒婆赶紧安抚。
“你是要反天啊!”刘爱巧把她拽到墙角,手指头恨不能戳到她脑门上,“你知不知道我托了多少人、费了多大劲才给你寻摸来的这门亲!你当你是什么金枝玉叶?搁村里都烂了名声没人要的货色,你还敢摆谱甩脸子,你……”
“大妈,”江美秋的声音很平静,“你跟那个吴婶子一样,把我当东西,没把我当个人。别装的多关心我,咱们之间没必要这么演。”
说完,江美秋狠狠挣开她的手,转身就走。
巷子四通八达,她刚经过一个拐角,就看到了一个熟人。
叶忱晖显然听到了不远处那场不算小声的争执,此刻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有猝不及防的尴尬,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还有……
他道歉,“我不是故意听见的……”
“我知道,”江美秋深吸一口气,虽然场合不太合适,但这会儿她有一种把话都说清楚的冲动,“刘媒婆去你家说媒这事,我昨天晚上才知道,她事先没跟我提过,要是让你困扰了,我给你道歉。”
说亲那点芥蒂,在刚刚听到的争执面前都不算事了,叶忱晖担忧的问她,“你还好吧?”
8. 第 8 章
“没事。”江美秋打断了他,“我没事。”
她说完,甚至对他扯了扯嘴角,那算是个笑吗?叶忱晖只觉得那弧度僵硬得像冻住了。然后,她没再多看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叶忱晖僵在原地,日头高高挂在了天上,空气里浮动着干热的气息,他胸口那块沉木非但没轻,反而像是被无形的楔子狠狠凿进了更深的地方,闷闷地疼。
他想,他要知道江美秋有什么难处。
“华子!”叶忱晖顶着正午的大太阳回了村,连家都顾不上回,径直去找了发小。
堂屋门吱呀一声打开,探出孙华那张圆乎乎、带着点憨气的脸。看清是叶忱晖,他咧开嘴笑了:“哟,晖哥,咋这会儿过来了?吃了没,快进屋!”
“不进了。”叶忱晖一把将孙华拽到屋檐下的阴影里,热风吹得额前的碎发微微晃动。他目光灼灼,开门见山:“华子,跟你打听个事。”
“啥事儿?你说!”孙华见他神色凝重,也收了嬉笑。
“你听说过江家,江美秋……村里那些闲话没?”
“啊这……”孙华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嘴巴微张着,活像被突然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他显然没料到叶忱晖会问这个,更没想到问得如此直接,“你、你咋问起这个了?”
“你别管,知道什么告诉我就行。”
孙华咽了口唾沫,眼神躲闪了下,磕磕巴巴地开口:“是听我妈她们几个老娘们儿在嘀嘀咕咕来着……,唉,晖哥,这事儿说起来,还真跟你关系挺大……”
“就……就是她之前掉河里,不是你给捞上来的嘛?之后、之后也不知道打哪儿起的头,有人传得可难听了,说她……说她故意掉水里,是为了、为了勾引你……”孙华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成了气音,心惊胆战地瞄着叶忱晖陡然阴沉如暴风雨前夕的脸色。
“落水之前我都不认识她!”
“那……那她们就爱瞎传呗!”孙华缩了缩脖子,“再加上她家里……唉,她爹妈走得早,孤苦伶仃的,也没人出来给她出头。最近她大妈,又正忙着到处给她张罗说亲,这不就有人抓住这事儿当把柄,使劲儿踩她,想往死里压彩礼呗!”
孙华一口气说完,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道:“晖哥,要我说……你这回也真够背的!救个人,自己惹一身腥。那江美秋名声算是坏了,连带着跟你扯上这点关系,村里那些长舌妇,把你也编排得不像样!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叶忱晖倏地打断他,“早知道就不救她了?让她淹死在河里?”
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强压着翻腾的怒意和一种更深沉的情绪:“华子,我一个男人,被人背后嚼几句舌根,碍不着什么。可她呢?姑娘家总是活得更艰难些,这种脏水泼上去,沾上了就是一辈子!”
江美秋嘴上说“没事”,可她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叶忱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决断。
傍晚的云霞烧得最旺,金红的光泼在靠山屯歪歪扭扭的土路上,给扬起的灰尘都镶了层滚烫的金边。叶忱晖踩着这层滚烫,大步往前走。
路上遇到了几个扛着锄头归家的乡邻,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招呼他:
“叶家小子,回来啦?”
“哟,高材生,这会儿忙啥去?”
只看现在的样子,谁能想到这些人在背后是如何恶意满满地对着他人评头论足。如果不是这次救人,如果不是江美秋,叶忱晖可能从未想到过,乡邻们还有那样一面。
心里五味杂陈,他很快走到了村西头,那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就是江家。叶忱晖在外头站定,他深吸了口气,刚打算敲门,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剧烈的争吵声。
“……你个没良心的赔钱货!我白养你这么大!啊?”
是上午听过的声音,江美秋她大妈!那声音又尖又利,叶忱晖动作一顿,紧接着,声音又拔高了,穿透薄薄的土墙和门板,清晰地炸响:
“江美秋你自己说,你是想干啥?你是想活活气死我,还是想把这个家都搅散了?”
刘爱巧快要被气炸了,上午被江美秋指着鼻子骂,下午又遇见牛红芬被阴阳怪气地挤兑了一通,她此刻是铁了心要把这口恶气出了!
一个寄人篱下、没了爹娘的孤女,还敢翻天不成?今儿非得把她这身反骨给治服帖了!
江美秋没搭理她,屋内没点灯,江福山佝偻着背,闷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写满愁苦和麻木的脸。
过了许久,他重重地咳了一声:“你大妈为你这事操尽心了,你这孩子说话也是伤人,去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
“跟我道歉有啥用!”刘爱巧立刻尖声接上,像是被点着的炮仗,“吴家那边都恼死了!人家是啥条件,咱家是啥条件?错过这个村,你告诉我,你咋办啊?”
“大丫……”江福山又闷闷地唤了一声,带着点催促的意味,“说话。”
一直沉默的江美秋终于抬起了头,她的声音很平,很冷,带着讥讽:“我说?说了你们又不爱听。”
“那你想咋样?”江福山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耐,“你还小,不知道大人总归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江美秋的目光扫过江福山,最终钉在刘爱巧那张寡恩的脸上,“大伯,这话你但凡去公社随便找人打听打听,就知道她是不是真为了我好。那个吴建国,就是个农机站的临时工,他爹瘫在炕上七八年了,他那个妈,更是出了名的刻薄难缠,一家几口人挤在一个窝棚里。大妈再开口跟人家要个二三百块的彩礼!我嫁过去,是能活,还是等着被他们一家子生吞活剥了?”
刘爱巧没想到江美秋这点时间连吴家的底细都摸清了,她眼中闪过一抹慌乱,强撑着气势:“反了天了,你天天就这么想我们这些长辈的?真是白眼狼,好心当成驴肝肺。行行,江大丫,你翅膀硬了,好得很呐!也不想想离了老娘给你张罗,你那破名声,谁还要你?”
“大妈,别人还没踩死我呢,你倒天天上赶着糟践我的名声,生怕我好过一点。咱们是一家人,我名声坏了,你以为晓晓、小军就能捞着好了?外面人只会说,江家的闺女都不干净,老江家的根儿就是歪的!”
“你……你……”刘爱巧气得浑身筛糠,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你真是有本事,好一张利嘴。这么有本事,你倒是滚啊!吃老娘的饭还敢这么狂!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我看你能狂到几时!”
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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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秋盯着刘爱巧的双眼,“我什么时候吃你的粮食了?”
忍了十年,这话终于说出口了。
江美秋她爹是为集体死的,虽然没申请下来什么荣誉,但是村里管了她从小到大的口粮。
让刘爱巧来分,就是江美秋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们一家人倒是得了大头。
这一笔笔算下来,谁欠谁的?谁该承谁的情?颠倒黑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江美秋眼风淡淡一扫,掠过旁边那个和她流着同样血脉的大伯,江福山慌乱地错开了视线,他不敢看江美秋,更不敢看自家婆娘。
一直都是这样,这次她不忍了,“不用你赶,我自己走,不承你的好心。”
江家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吱嘎”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了。江美秋大步走了出来。
“大丫……”江福山下意识想追。
“江福山,你给我站住,让她走!”刘爱巧一声厉喝。
怪的是,她脸上那滔天的怒火,竟褪去大半,只余下冰冷的阴沉。
江福山愕然:“……怎么了?”
刘爱巧盯着门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别管,你看她能去哪儿了?今晚上也别睡太死,有大事……”
月光吝啬地躲着,只有一点浅淡的光虚弱地描摹着她的轮廓,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黑暗吞没。
江美秋在门口停了片刻,最终选定一条路,隐入夜色。
叶忱晖心头一紧,几乎没做思考就跟了上去。夜路危险,他怕她遇上危险,更怕她一时想不开。
起初他以为江美秋是要投奔亲戚朋友,可脚下的路越走越偏,眼看着要直通后山。再往里,更不安全了。叶忱晖再也按捺不住,几个箭步从阴影里冲出,横挡在她面前。
月光下,江美秋的身影明显一僵。
“……是你?”声音飘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懈,江美秋左手一松——咚,一块不小的石块砸在地上。
叶忱晖诧异的看着她,江美秋耸耸肩,眼神掠过地上的石块,又落回叶忱晖脸上,坦然地扯了下嘴角:“是你啊大学生,我还当是哪个不长眼的敢跟梢,正好练练手。”
“挺好,大晚上的确实不安全。”叶忱晖干巴巴地对了一句,看着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场。
大学生目光坦然,那是敢直视一切的目光,诚恳,无畏,正直。
像天上的星星。
叶忱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江美秋很努力地想,但是想不明白。过了好久,才说:“你跟着我?”不等他答,自己先戳破了,“都听见了?”
“……是。”叶忱晖喉结滚动了一下,避无可避。
好惨哦,江美秋扯了下嘴角:“大学生,”她一字一句地问,“咱俩八字犯冲吧?”
“什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打得叶忱晖措手不及。
“那不然为什么,”江美秋说着说着竟笑了出来,像只狡黠的小狐狸,“回回撞上你,准没好事?”
那也太冤枉人了,叶忱晖给自己正名:“上次山里,你不是还挖着值钱的药草了?”
是啊,值八毛钱呢。
江美秋点点头,因为八毛钱放过叶忱晖:“那我收回,又要谢你一次了~”
9. 第 9 章
江美秋说完,唇角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便敛了,抬脚就继续往黑黢黢的后山走。
“等等!”叶忱晖一个箭步又拦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这么晚了,你去哪?后山不安全!”
“你刚刚不是也听见了,”江美秋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无家可归。后山有个破庙,总归是个去处。”
“破庙?”叶忱晖眉头拧得更紧,“那地方多少年没人气了,四面漏风,晚上野兽都可能出没!不行,太危险了!去找大队长,或者问问相熟的,看今晚能不能借住一下……”
他以为江美秋是小姑娘赌气,把危险和退路都摆出来能让她放弃想法,没想到她出乎意料的倔。
月光下,纤细的身影坚定地摇头:“不要!”
叶忱晖:“为什么?”
“这种事,麻烦别人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叶同志。”她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要的不多,就想有个地方落脚,没人赶我,能一直待下去。”
叶忱晖被她犟的没办法,心烦意乱地踢了脚地上的碎石,“那我跟你去看看。至少确认那地方能待。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江美秋沉默地看了他几秒。浅淡的月光打在那张年轻冷硬的脸上,他抿着唇,眸光沉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她最终没再反对,转身继续前行。
叶忱晖默默跟上,保持一步的距离,警惕地留意着四周浓稠的黑暗。山路崎岖,草木深重,只有两人踩踏枯枝落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没人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灌木丛后,一个佝偻猥琐的身影悄悄缩了回去。王瘸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掂量着叶忱晖挺拔结实的身板,终究还是没敢跟上去。
他啐了一口,暗骂一声“晦气”,转身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破庙孤零零地杵在半山腰里。叶忱晖本以为会看到一副彻底倾颓的景象,但进去之后——
凭心而论,确实还行,勉强能住人。
叶忱晖帮着简单收拾了一下,打扫出一块能睡人的地方,又升起一堆火,既能驱蚊虫,关键时刻也能防野兽。
差不多收拾停当,他正打算离开,庙外陡然响起一阵沉闷的滚雷,由远及近,轰隆作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敲在残破的屋顶和地面上,瞬间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雨幕。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丝,从破洞和门缝里疯狂灌入,吹得火苗剧烈摇曳,明灭不定。
叶忱晖站在门口,只见天地间一片混沌,雨水如瀑倾泻,这雨势,别说下山,连迈出破庙几步都难。
“雨太大了!”他无奈地退回庙里,就这一会儿功夫,发梢和衣领已经被吹上了一层水。
江美秋也皱紧了眉,她看着外面瓢泼的雨幕,起身抱了些干草围在火堆边。
“先等等吧,等雨小了你再走。”
只能这样了。叶忱晖脱下湿了大半的外,套,搭在一旁上晾着,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汗衫。
雨越下越急,狂风呼啸,寒气裹挟着湿气无孔不入,夏天单薄的衣物完全扛不住。江美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朝火堆挪近些,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那里,将下巴放在膝盖上。
叶忱晖看在眼里,伸手将烤得半干的衣服递了过去:“挡挡风。”
“谢谢。”
这会不是矫情的时候,本来落水的后遗症就没好,再加重了更耽误事。江美秋接过来,先是把衣服搭在腿上,后来冷风愈发刺骨,又默默披在身上了。
衣服很宽大,带着一股淡淡的药材香气,有一种奇异强烈的存在感。
两人都没再说话,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就在这时——
“呜……嗷呜……”
一声凄厉的兽嚎,穿透狂暴的雨幕,陡然在破庙门口炸响!
两人悚然一惊,同时扭头看向门口!
只见一道矫健的身影,撞开门板冲了进来!雨水顺着它湿漉漉的灰黑色皮毛往下淌,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渍。它体型不算特别巨大,但那双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绿光的眼睛,充满了原始的警惕和凶狠。
是狼!一只带着幼崽的母狼!
母狼显然也没料到破庙里有人,它冲进来的瞬间就僵住了,绿油油的眼睛死死锁定在火堆旁两个“庞然大物”身上,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前肢微屈,全身紧绷,呈现出攻击姿态。
“别动!”叶忱晖的身体反应更快,在母狼出现的第一时间,已经猛地将江美秋完全拉到自己身后,用整个身体将她严严实实地挡住!
空气瞬间凝固了!风雨声成了背景,只剩下火堆噼啪的炸裂声和母狼粗重的喘息。
这只野生动物,在衡量,眼前两个手无寸铁的人类,会不会成为它的食物。
叶忱晖全身紧绷,心脏狂跳。突然,一只微凉的手在他背后迅速塞来一件硬物。他低头一瞥——竟是一把磨得锃亮、闪着寒光的柴刀!
他几乎无声地吸了口气,五指猛地收紧,有了武器,他信心更足。时间在紧张的对峙中仿佛被拉长。母狼的绿瞳微微闪烁,它似乎也在评估着眼前的形势。
身后的风雨是绝境,眼前的人类带着火光和威胁。僵持了不知多久,母狼眼中那择人而噬的凶光,竟缓缓褪去了一些。
它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叼着幼崽,极其缓慢地,贴着墙角最远的那片阴影,挪到了破庙另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它放下幼崽,警惕地舔舐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火堆旁的两人。
危机暂时解除。叶忱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线,但仍将江美秋护在身后最安全的位置。火堆的光芒在破庙内跳跃,照亮了半边神龛的残影,照亮了叶忱晖坚毅的侧脸和紧抿的唇。
江美秋就想起来,落水那天,有人在她耳边一直让她坚持住。
那个时候她睁不开眼,不知道他的神情是不是像今日这晚。
一股冲动几乎让她脱口而出:“叶忱晖,你……”
“嗯?”叶忱晖微微偏头,目光仍紧锁着角落的母狼。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你真是个好人。”
“哈,”青年人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下,那双明亮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像落进了星辰,“现在才发现?刚才不还对我爱搭不理的么?”
“不是,”江美秋脸上微热,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只是每次狼狈的样子都被你撞见,觉得太丢人了。我心里……是感激你的。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她确实曾把无处发泄的委屈和愤怒迁怒于他。可从头到尾,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一种酸涩又温热的情绪堵在胸口,她轻轻抿紧了唇。
“没事。”叶忱晖的声音沉稳下来,“是我之前不知道。今天找人问了才知道,因为落水那事,村里传了些……难听的话,对你影响很大。今晚来找你,就是想跟你商量,等明天,我们一起去找大队长,去广播站,把这事跟全村人清楚。”
“等明天雨停了,我们就去。”他又重复了一遍。
雨更大了,叶忱晖没听到她回答,便回头,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江美秋点头,“好,明天我们就去。谢谢你。”
那是一个俩人相识以来,她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叶忱晖一愣,随即摆摆手往火堆边挪近了些,夸张地搓着手臂:“冻死我了,刚才你冷着脸,我都不敢往火边凑。”
江美秋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往旁边让了让,又作势要脱下外套还他。
“别别,不用!”他连忙阻止,“我烤烤就好。”
他在说:“这雨真大,从小没见过这么大的暴雨。”
江美秋望向门外那片混沌的雨幕,火光在她眼中跳跃:“是啊,”她轻声应和,“好大一场雨。”
雨还在疯狂地下着,敲打着残破的屋顶,冲刷着黑暗的山林。破庙内,火光摇曳,人影相依,兽影蜷伏,在无边的风雨和未知的凶险中,维持着一种脆弱而奇异的平衡。
后半夜,雨慢慢小了起来,但想着山上可能不止一头狼。叶忱晖犹豫了下,打算多留一会,天亮了和江美秋一起下山。
今夜难眠的不止破庙里的二人,王瘸子在床上辗转反侧,时不时爬起来看看窗外的雨。他脑子里一会儿浮现的是江美秋那张俏丽的笑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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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秒又换成叶忱晖挺拔的身板。
一个让他着迷,一个让他憋屈。挣扎许久,终于,他牙一咬心一狠,下了决定。
他一骨碌爬下床,猛地扎进了滂沱大雨里。
“哐哐哐!”江家那扇旧木门被砸得山响。
刘爱巧一个激灵从炕上弹起,趿拉着鞋冲到门边,一把将湿淋淋的王瘸子拽了进来。
“瘸子?大半夜的,你来干啥!”看清来人,她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人拽进屋。
“咋样,成了吧?”她压低声音,急切地问。
“成个屁!”王瘸子一脸晦气,“江美秋那娘们儿不安分,昨晚上刚出门,叶忱晖就跟上去了,我啥也没弄成。”
“叶忱晖?”刘爱巧心一跳,脸立刻垮了下来:“他俩干啥去了,那你就干看着?”
“那我还能硬上?!”王瘸子梗着脖子。
“去去去,没用的东西!”刘爱巧啐了一口,满脸不耐,“啥也没成,你大半夜跑来干啥?”
“婶子,别急啊。”王瘸子凑近一步,小眼睛里藏着奸猾,“我瞅见他俩往后山去了。雨这么大……咱们一块去瞧瞧?要是叶忱晖下来了,我半路跟上……嘿嘿,不也一样嘛!”
要是不成,让那娘们身败名裂,他吃不到嘴,这俩人也别想好……
刘爱巧眼神一沉。原计划是她把江美秋气跑,王瘸子在外头等着,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坏了那丫头的身子。第二天王瘸子上门提亲,虽说菜是蔫了,总归烂在自家锅里,彩礼也能收一笔。
可——按王瘸子这说法,要是叶忱晖真的没走,让江美秋勾搭成了……她们上山捉//奸,岂不是让那死丫头捡个好亲事?
也不对。那丫头昨晚可是撂了狠话要分家的!真让她搬出去住久了,那笔彩礼可就真一分钱也捞不着了。
刘爱巧迅速厘清了利害,转身推醒了炕上的江福山。两人麻利地披上蓑衣,一头冲进了冰冷的雨夜中。
——
大队长一家睡得正沉,硬是被门外那阵砸门声活活砸醒了!
门刚拉开条缝,刘爱巧就带着一身湿冷的雨水扑了进来,未语泪先流:“队长啊!您可得救命啊!帮帮我们吧!”
“咋了,出啥事了,别急,慢慢说!”大队长被吓得睡意全无,鞋都顾不上穿好,连忙把人扶住。
刘爱巧捂着脸,呜咽地哭了半晌,才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挤出话来:“是、是我们家大丫头美秋,昨晚上为着她的亲事,我就多说了两句,谁成想丫头气性大,一赌气就跑出去了!这都一整宿了,人影都没见着哇!”
她抬起泪眼,继续说:“我和老江急得挨家挨户都问遍了,都说没见着!就是有人瞧见,说是瞅见她往后山去了。队长啊,这大雨泼天的,后山那地方……她一个姑娘家,我这心里头实在是怕得要死!她要是出了啥事,我可咋对得起她死去的爹妈呀!我也不活了啊!呜呜呜……”
说着说着,她又要往地上跪。
“行了行了,先别哭了。”
话说到这份上,大队长哪能不答应,赶紧召集了几家青壮,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去。
雨势渐渐歇了,天边隐隐透出一线灰白的光,刘爱巧缩在人群里,她不敢明着指路,只一个劲儿地伸着脖子,在人群缝隙里东指西戳,想引着人往破庙去。
大队长脚步猛地一顿,昏黄的手电光扫过她的脸,质问:“你知道人在哪?”
“我我我我……”
“既然知道,就不能自己找,非得惊动这么些人陪你耍猴戏?”
刘爱巧心虚地低下头,吭哧吭哧半天才憋出来个解释:“我这不是想着,让那丫头吃个教训,磨磨性子,下回她就不乱跑了……”
虽然她声音小,但是边上的人可都听见了。
睡的正香被喊起来,还要淋着雨上山找人,真有事就算了,结果到头来居然是场乌龙,这事换成谁心里能舒坦。
有脾气爆的,这会儿瞪着眼睛都要骂人了。
刘爱巧怂的不说话,只能大队长说,“算了,来都来了,进去瞧瞧,只要人没事就行。”
算是给了她个台阶。一行人于是往破庙里进。
10. 第 10 章
进去一看,庙里挺干净,但是没见人,只剩一地烧过的草木灰,还有角落里两只幽幽的眼睛!
“娘嘞!狼!!!”不知谁嚎了一嗓子,人群瞬间炸了锅!手电筒乱晃,一个个抢着往外跑。
刘爱巧跑得慢,被后面的人撞了个趔趄,一屁股摔在烂泥里,蓑衣散开,糊了满身满脸的泥浆子。她看着角落里那对冰冷的狼眼,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好在那头狼没有追上来的意思,一群人跑出去老远,劫后余生的喘着粗气。
有人问刘爱巧,“嫂子,你真打听清了?这庙里有狼,大丫一个姑娘家指定不能在这过夜吧。”
“我……”刘爱巧这会儿一身泥,心里一肚子怨气,怨王瘸子,怨江美秋,更怨这群人,不就是一头狼么?怂包!废物!要是胆子大点,一拥而上,说不定今天还能开顿荤腥,吃上狼肉!
可这话她只敢在心里翻江倒海地骂。脸上还糊着泥浆子,她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说不出个一二三。
大队长瞧了瞧惊魂未定的大家,也没别的办法,“回去拿上家伙,等会儿再上来找找,毕竟是一条人命。”
一群人于是下了山。
不远处一片被雨水打得湿透、低伏的灌木丛里。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地从王瘸子那张脸上挪开。
王瘸子劫后余生的吸进一大口空气,浑浊的眼珠惊恐地转动着,拼了老命想离眼前的煞神远点。
叶忱晖甚至没弯腰,只是一脚就让他动弹不得,“自己说,你是怎么回事?”
怎么说?王瘸子脑子里一团浆糊,疼得直抽冷气。他哪知道怎么回事?
他跟刘爱巧报过信,就屁颠屁颠地摸黑往破庙赶,结果离庙门还有段距离呢,就听见一声狼嚎,紧接着江美秋和叶忱晖冲出来一前一后把他堵了个正着。
然后,然后就是现在了……
王瘸子眼神闪躲,“咋滴,这山上写你名了,就允许你们狗……,就允许你俩来,我们都不能来了?”
咔嚓!
叶忱晖脚下猛地一加力,王瘸子那条瘸腿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昨天晚上跟在我们后面的也是你。”
毫无疑问的肯定句。
江美秋眼神一凛,一股寒意窜上头顶!
“打得什么主意,自己说,要不然这条好腿也别想要了。”叶忱晖的鞋底在他的膝盖上方缓缓施加压力。
就以刚刚踹瘸腿的力度,叶忱晖这话绝对不是开玩笑的。他不是有素质有文化的大学生吗,怎么变得这么凶残——
剧痛和恐惧冲破了防线,王瘸子不敢拖拉,赶紧把知道的都交代了。
“我说我说,都是……,都是江美秋大妈叫我干的!”
“她昨天来找我,问我要老婆不要。说只要二百块钱彩礼就让江美秋嫁给我,就、就一条是得配合她,在婚前把她的身子给……给坏了!让她只能认命跟我!我鬼迷心窍,我猪油蒙了心,我该死!我不是人啊!”
炸裂!
怎么会有这样的亲人!
王瘸子的每一句话都在反复刷新叶忱晖的世界观,他下意识扭头去看江美秋——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往下淌,像无声的泪。
她手里却不知何时捡起了一块石头,握着那块石头,一步一步,朝着蜷缩成一团的王瘸子走了过去。
第一下,砸在了那条瘸腿上,石头棱角上立刻沾上了鲜红的血迹。
第二下,她瞄准了脑袋。
叶忱晖一下反应过来,连忙过去拦江美秋,“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放开!”她的声音终于拔高,尖利得要撕裂喉咙,“他该死,他们都该死!放开我!让我砸死这个畜生,让我——”
“冷静,江美秋!看着我!”叶忱晖双臂如同铁箍,用尽力气将她死死抱住,他贴着她的耳朵:“听我说,砸死他容易!然后呢?你怎么办?”
她还这么年轻,和那些渣滓不一样,怎么能就这么毁了自己。
“那就那么放过他?”江美秋喃喃的问。
也不奢求一个回答,她停止了挣扎,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靠在叶忱晖怀里,那块染血的石头,从她僵硬的手指间,“啪嗒”一声,掉落在泥水里。
她不再看王瘸子,也不再挣扎。只是将额头,重重地抵在叶忱晖淋湿的胸膛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地耸动起来。
这一刻,叶忱晖身上传来的那点暖意和支撑,竟成了她的世界里,唯一的浮木。
然而,这念头很快一闪而过,他们本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过是因为他一时伸出的援手,才有了短暂的交集。
以后?山高水长,各走各路罢了。
于是,江美秋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叶忱晖的怀抱,踉跄着后退一步,站稳。抬起手,用湿透的、沾着泥的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抹去泪水和雨水。
“你走吧。”
她没看叶忱晖,目光死死盯着疼晕过去昏迷不醒的王瘸子,平静下是恨。
“我不想放过他。”
“他已经得到惩罚了……”叶忱晖试图劝说,但话一出口,就对上了那双倔强清澈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村里人都在找你,你先下山,这里我来处理,相信我,他会得到惩罚的。”
说着这话,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像一堵沉默而可靠的墙。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江美秋听到自己的心在跳,砰砰砰的。
她抬起眼,目光穿透冰冷的雨水,直直撞进他深邃的眼底,她说,“我们一起。”
——
大队长下了山就挨家挨户的动员人手,集结好队伍,刚要出发就听见远处传来声音。
“叔!等等,等等啊——!”
大队长眯着眼看过去:“芳芳?”他认出来了,是他表哥家的小闺女叶芳芳。
“下雨天你瞎跑啥?慢点,摔泥坑里咋办!”
叶芳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吼吼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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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不用上山了!美秋姐在我家呢!”
刘爱巧瞳孔猛地一缩,三两步冲过去,“你说江美秋在你家?昨天晚上你跟她在一起?”
“对啊!”叶芳芳一条胳膊被她掐着,攥得生疼,小鸡啄米似的猛猛点头,“就在我家,昨晚上跟我睡的!”
“那她人呢?”大队长追问。
“我听见村里急哄哄在找她,说还要上后山去!我吓死了,赶紧就跑来告诉你们!她没我跑得快!她、她…”
叶芳芳说着,急切地踮起脚,伸长脖子往她跑来的方向使劲张望,“嫂子你别掐我了,哎,这不就来了!你们看,她来了!!”
顺着叶芳芳手指的方向,泥泞小路的尽头,果然出现了一道单薄的身影。
走近了一看,居然真的是江美秋。
大队长赶紧过去问了问情况。
江美秋咬死昨天晚上是在叶芳芳家住的,别的一概不知。
叶芳芳也十分配合的跟着嗯嗯点头,人证十分可靠。
刘爱巧心知肚明江美秋没说实话,可王瘸子不在,她空口白牙的,愣是半个字都驳不倒。反倒成了她没事找事,惊动大队长,累得一群人不得安生!
要是人人都学刘爱巧,往后还能有安生日子?
大队长又不傻,虽然不知道真相,但能感受出来里头绝对有鬼。他脸一沉,憋了一早上的火气轰地炸开,唾沫星子横飞,几句话就把刘爱巧训得抬不起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刘爱巧这张老脸是丢尽了。
“是是是,我也是关心则乱,”她讪讪的陪着笑,伸手就去拽江美秋的胳膊。
回家!看老娘怎么跟你这小蹄子算总账!
谁成想,江美秋身子一拧,轻巧地就躲开了。她抬眼看向大队长,声音不大,却一下子扎破了满院的嘈杂,“叔,有件事麻烦您。”
“我想和我大伯分家。”
“什么!”数声惊呼同时响起。
大队长和叶芳芳是不可思议,刘爱巧——
刘爱巧是无法想象。
昨天晚上江美秋是说过这种话,但她以为只是说说,谁能想到居然真的要分家?她一个姑娘,一个姑娘家,分了家连自己都养不活,她真当她是什么东西了!
刘爱巧胸口剧烈起伏,拍着大腿就嚎了起来:
“江大丫,你要分家?你说这种话还是不是人?当年你爹蹬了腿儿,你那个没良心的妈拍拍屁股跟野汉子跑了。我和福山看你可怜,哪怕自家都揭不开锅,硬是给你领回去了!”
“这么多年,是没给你穿金戴银,但也没打没骂过你。好不容易把你养大了,都不图你想着报答,结果你一点情不念,良心喂了狗,想忘恩负义当白眼狼?江美秋,我告诉你——没门!窗户缝儿都没有!”
大队长也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他重重地咳嗽一声,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赞成:“江丫头,你昏了头了?分家。这事情分上说不过去,况且,咱这十里八乡就没有姑娘分出去自立门户的规矩。今天这话,我就当没听见,跟你大妈回家去!
11. 第 11 章
哪怕院里没一个人站她这边,江美秋脸上也找不出一丝慌乱。
她视线扫过众人,最后定在大队长脸上:“叔,有些话我想单独和您说。”
大队长眉头紧锁,审视了她片刻,点头让不相干的人散了,又在江美秋的要求下,让叶芳芳把支书、会计这一帮村干部都喊来。
没一会儿人就齐了,大门“哐当”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嘈杂和好奇。
大队长这才问:“江丫头,关起门了。你闹分家,到底唱的哪一出?”
“叔,”江美秋抬起眼,唇角露出一抹苦涩,“但凡这家能容得下我,但凡我有活路,我也不会说这种话。实在是他们,不仅要榨干我的血,还要把我往死路上推啊!”
“大丫,”一直躲在旁边跟隐形人似的江福山不得不站出来了,“你说这话可太让大伯寒心了……一家人住一起,上牙还要磕磕下牙呢。要是以前你大伯母有什么做的不对的,我给你道歉,大伯给你赔不是!给你磕头都行!”
他作势就要往下跪,被旁边的村干部一把扶住。
“福山,你这是干啥!”
“快起来快起来,孩子不懂事,你也惯着她,你呀就是太老实了。”
众人看向江福山的眼神,带上了几分同情和了然。经常在一块干活,彼此更熟稔,再加上有刘爱巧在前头挡着,江福山经常让人觉得老实憨厚,甚至窝囊得有点让人同情。
所以江福山这话一出来,在场的几个人心里的天平一下就歪斜了。
是啊,老实人,太容易被欺负了。
“福山养这一大家子,里里外外,难啊!”
“现在的小年轻,就是没吃过苦,身在福中不知福……”
“一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哪有隔夜仇……”
几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江美秋心底一声冷笑,这些都在她的意料之中。要么说江福山才是狠角色,看着老实,心里蔫坏,几句话就让形势倒戈。
不过指望这些和稀泥的村干部主持公道?她早就不做这梦了!
她没理会那些声音,毫不避讳地直刺江福山躲闪的眼睛:“大伯说养我一场,恩重如山?”
“好!那我今天,就一起算清楚这笔恩情账!”
“第一笔!我爹没了,大队每年拨给我的那份救济粮,有多少进了我的肚子?从来都是你们吃肉我吃菜,你们吃稠我喝汤,这叫养我?这叫吸我的血!”
“我再问,我十岁就被你们哄着下学了,可堂弟堂妹呢?他们是怎么安安稳稳读到高中毕业的?这就是你嘴里的一视同仁?他们吃的、穿的、用的是什么,我又受了什么罪?”
江美秋她爹当初是为集体牺牲的,虽然没有烈士名头,但是大队照顾,每年补贴粮食,足够一个成年人的口粮。再加上她又能自己挣工分,所以她一个小姑娘,吃得少,挣口粮倒是能顶一个半人。
这样一看,江福山一家收养江美秋,反倒是占了不少便宜。
这样算起来,确实是江福山做的不地道。只不过以前江美秋不闹,大队上也就只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人注意,也就没人管过。
江福山只觉得脑壳“嗡”的一声,一只手死死按住想撒泼的刘爱巧——蠢货!蠢货!要不是这婆娘这两天逼得太狠,把这平时闷不吭声的丫头逼到了绝路上,她哪会豁出去撕破脸!
“大丫啊……”江福山的声音干涩发颤,“过去的事提它干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和你伯母,给你赔罪!”
“但是除了吃你点粮食,上学……”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急中生智,“你弟弟妹妹读书,那都是你伯母娘家供的!真不是我们出的钱。”
“对对对,是我娘家供的!”刘爱巧赶紧接腔,说得自己都快信了。
这话一出,连最想和稀泥的会计都忍不住撇了撇嘴——刘爱巧娘家穷得叮当响,不找闺女打秋风就算积德了,还能供两个外孙读书?骗鬼呢!
不过大队长跟着和稀泥:“过去都过得艰难,那些事再提起来除了伤感情有啥用。家和万事兴,你大伯也知道错了。”
江美秋心中冷笑,也是,两三句话能分家哪那么容易。
“吃我的粮食,毁我的学业都不算数。”她猛地转身,几步跨到紧闭的大门前,一把拉开,“那这个你总得认吧!”
雨后略带凉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散了院子里沉闷污浊的空气。这会儿该吃早饭,外头看热闹的早就散了。
但是叶忱晖来了,不止他来了,而且还像拎死狗似的,顺手拖来了个半死不活的人?
大队长太阳穴突突直跳,脑浆子都快被这一桩接一桩的破事搅和成浆糊了!
还得耐着性子问:“忱晖,这是谁?你这又是啥情况?”
叶忱晖没吭声,冷着脸把人拖进院子中央,蹲下身,一把扯掉那人嘴里塞的布团,顺手在那张糊满泥污的脸上抹了一把。
泥巴散开,露出底下那张惊惶扭曲的脸——王瘸子!
叶忱晖?王瘸子!
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能有什么仇怨?大队长心里更是乱成一团麻,刚想开口追问,却见江美秋一步上前,站定在王瘸子面前:“把你刚才交待的,现在原原本本再说一遍。”
“……好,好。”王瘸子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视线溜了一圈,锁定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摸到门边想溜的江福山夫妇身上。
“大队长,我要揭发!”王瘸子尖着嗓子指向刘爱巧,“是她!刘爱巧昨儿来找我,她说她能想法子把江美秋晚上赶出门,让我瞅准机会跟上去,坏、坏了她的身子……我一时猪油蒙了心,昨晚上真信了她的鬼话,差点、差点酿成大祸啊!”
“等等,你不是说你和芳芳……”大队长猛地顿住,瞬间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江美秋。
江美秋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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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的哽咽:“是,我昨晚在破庙。刚才……是我让芳芳帮我圆的谎。”
她微微垂首,露出脆弱的后颈,“骗了大家,是我不对,我给大家赔不是。可我亲大伯母这样害我,我、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说话间,她悄悄狠掐了自己手心一把,再抬眼时,眼圈已经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那委屈又绝望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心头发酸。
炸了!彻底炸了!
亲大伯母勾结外人,设局要毁亲侄女的清白?这种事放在哪里都格外炸裂,更别说这个朴实的小山村了。
妇女主任是个刚正直爽的,当即就皱紧眉头骂了出来:“刘爱巧,你当娘的,自己也有闺女,干这种事,你就不怕遭天打五雷轰?你还是不是人啊!”
“误会,全是误会!”江福山急得满头大汗,慌忙跳出来打圆场,“大队长,美秋,你们可别听这王瘸子胡吣!他平日里就是个满嘴跑火车的无赖,这是被逮着了胡乱攀咬,想拉个垫背的啊!爱巧她,大家都相处这么多年了,她虽然脾气坏了点,但怎么可能干这种丧良心的事。他的话信不得,一个字都信不得啊!”
江福山是真怕了,这事儿太大,真要是坐实,三人一串蹲大牢,被枪毙都有可能!
但现在关键是,王瘸子空口白牙拿不出铁证,刘爱巧也证明不了自己清白。
但这都是明面上的,大队长心里跟明镜似的。从刘爱巧一口咬定江美秋去了后山,又目标明确地直奔破庙,一路上她那鬼祟不安的样子,再结合王瘸子这番话——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了!
问题是,这种烂账,掰扯不清。是真是假,分不分家,说到底,全在他们几个村干部一念之间。
本来大队长是真不想管江家这摊子烂泥塘,其他村干部也只想和稀泥糊弄过去算了。
一群人拉到偏房商量,他目光下意识地一扫,恰好撞上了江美秋的视线。
那双眼睛,眼尾泛红,可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澄澈的清明——这丫头,不是好糊弄的!
再想起对峙之前,是她主动劝走了无关的村民,控制住了事态没外扩……
不然闹大了,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江美秋的名声其次,说他这个大队长治下不严,民风败坏,出了这种畜生!就算最后处理了刘爱巧和王瘸子,那也是他们整个领导班子无能的污点!
所以商讨开始,大队长这边就先拿了主意:“这个家还是分了好。”
其他人也是赞成,毕竟江美秋一个小姑娘家,被欺负成这样,他们这些干部再不管管,和那三个畜生有什么区别。
分,肯定是要分的。
问题是,怎么分,分完了怎么处理?
江福山一直竖着耳朵想听偏房的动静,虽然啥也听不见,但是一见大队长出来的脸色,他就知道这事要遭。
果不其然,大队长说:“经过村干部商讨,你们这家还是分了吧。”
12. 第 12 章
江福山听到大队长最终拍板,心里怄得要死:完了!全完了!
不行,绝对不能分!今天这一遭超出了他的意料,分了家,肯定要给出去一大把钱,他家的名声,以后在村里还能抬得起头吗?还有小军,刚托人找的工作门路,会不会被连累着搅黄了?
想到这,他浑浊的老眼里唰地闪过一抹狠厉!狠狠心抄起墙根下立着的破笤帚,劈头盖脸就朝还在发懵的刘爱巧抽过去!
“嗷——!”刘爱巧压根没防备,被抽得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发出杀猪似的嚎叫。
“都是你这个丧门星,败家精,搅家不贤的玩意儿!”江福山是真下了死手,笤帚带着呼呼的风声,没头没脑地往刘爱巧身上、头上招呼,打得她满地打滚,哭爹喊娘。
他自己也是涕泪横流,扯着嗓子破口大骂:“让你眼皮子浅,让你心肠黑,让你害亲侄女!我今儿打死你个祸害!”
他一边打一边嚎,笤帚疙瘩都抽飞了毛,院子里尘土飞扬,两口子滚得一身泥印子,狼狈不堪。
几个村干部抄着手看着这出闹剧。大队长更是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这戏演给谁看,都心里门儿清!
就是没想到江福山这老蔫货发起狠来这么毒,刘爱巧脸上、胳膊上好几道血檩子,看着都瘆人。
行了,戏过了,该收场了。
会计踱过去,装模作样地扯了江福山一把:“行了老江,打两下出出气得了!真打坏了,你也要担责任的。”
江福山就坡下驴,扔了笤帚,呼哧带喘地佝偻着腰,好像瞬间老了十岁。他转向江美秋,老泪纵横,声音抖得不成调子:“美秋啊,千错万错,都是大伯瞎了眼,没管好这个家,没管好这个恶婆娘。往后大伯一定把你当亲闺女疼,你说啥是啥!咱还是一家人,这家……不分了行不行?算大伯求你了!”说着腿一软,又要往地上跪。
这一回,没人搀他,膝盖结结实实地碰到了土地。
江美秋心里冷笑一声,身子一扭,表情怯生生的:“大伯,这我可不敢受,这是折煞我呢。万一您记恨到心里,下回我这小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江福山的脸一下又青又红,他扬起手又想打刘爱巧,大队长看不下去了,一拍桌子:“行了,你消停点!事已至此该分就分,现在赶紧把章程定下来。”
说是章程,其实就是看钱和东西怎么分。
会计翻开随身带的工分本子,噼里啪啦打起算盘。
“江丫头十五岁开始算整女劳力工分,之前按半劳力折算。两家工分暂作日常花销用,先不计。”
“大队每年补贴的口粮,标准是360斤,七成粗粮,三成细粮。按市价折中算,”会计又报了个数,“十年下来,统共三百块整!”
大队长点点头:“江福山,这笔钱,是你家欠美秋的,必须一分不少补回去!”
“三百块?!”刘爱巧捂着肿起的脸,尖着嗓子嚎,“这是要逼死我们啊!抢钱也没这么快……”
“另外,”大队长根本不给刘爱巧撒泼的机会,冷冷补充,“刘爱巧和王瘸子的所作所为,性质恶劣。念在未遂,不送公社法办。但必须补偿,你们再拿一百块出来!王瘸子拿五十。”
又来一百!
这下,江福山眼前一黑,差点当场厥过去。刘爱巧更是直接瘫软在地,骂骂咧咧地就要狡辩——凭啥?又没证据,凭啥算她的错!
“怎么,你们有意见?”大队长一句话就让俩人熄了火。
“没有没有,”江福山捂住刘爱巧的嘴,脸上还要赔着笑,“大队长,我们认,砸锅卖铁也认。可、可家里实在没现钱,您通融通融,行不……”
他必须认,必须快刀斩乱麻。再纠缠下去,万一江美秋反悔要送刘爱巧去坐牢,或者把这桩丑事捅出去,那就不是四百块钱能解决的了。家底掏空还能再攒,名声臭了,在农村真活不了了!
大队长看向江美秋。江美秋点了点头,她本就没指望能拿到全部现钱,能扒下江家一层皮,让他们以后勒紧裤腰带还债,比拿现钱更解气。
王瘸子家哆哆嗦嗦交了钱,把人赎走了。大队长一挥手,领着人又呼啦啦杀向江家。
江福山和刘爱巧缩在屋里,嘀嘀咕咕老半天,才手里捧着个破布包出来了。打开一看,皱巴巴的票子、毛票,还有几个钢镚儿,数了又数,拢共一百一十三块六毛七分。
“庄稼人挣钱不容易,真就这点家底了……”江福山搓着手,脸上挤出苦相,眼巴巴瞅着江美秋,“剩下的,我有一分还一分,宽限宽限成不?”
帮人帮到底,江美秋没把这事闹大,大队长也得投桃报李,拿了主意:现钱收下,剩下屋里的东西,有江美秋看得上的就拿了抵钱。
要不然只靠空口白牙说,剩下的小三百块,啥时候能还上!
在村干部的见证下,一场堪称“抄家”的分家开始了。
会计跟着江美秋,一边点一边算。樟木箱子,抬走!半新的铁锅,端走!两床厚棉被,抱走!橱柜里的粮食,直接带走一半。连院里那两只老母鸡都没放过,会计手一挥:“折五块钱,抓走!”
江福山眼睁睁看着积攒半辈子的家当像被大水冲走,心肝脾肺肾都在滴血,脸上还得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点头哈腰:“应该的,应该的。美秋丫头遭罪了,该拿,该拿!”
转头还得咬着牙,亲自拉着家里的板车,一趟趟把东西往大队部给江美秋腾出来的小单间里送。
围观的村民早被散了,可这穷山沟里,哪有不透风的墙。江家分家的事,像长了翅膀传遍了全村。虽然内里那些腌臜没几个人真清楚,但江福山亲自拉着板车,一趟趟把家当往大队部送,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真分了?江福山真舍得?车上的东西,怕是把江家老底都掏空了吧?”
“嚯,这刘爱巧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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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也没闹翻天?”
“没想到美秋那丫头平时不吭气,狠起来吓死人!”
“活该,早看那两口子不顺眼了。那丫头都瘦成啥了,前些日子落水,也没人给拿药,别说家人了,江家连个陌生人都算不上。”
人群里,江晓晓脸色惨白,死死盯着佝偻着背拉板车的亲爹,又看向站在门口,神色平静指挥搬东西的江美秋,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嗖”地窜上天灵盖!
不对!全都不对!
上辈子绝对不是这样的。江美秋哪儿来的胆子,哪儿来的本事?不但分了家,还把她爹妈坑成这样!
江晓晓重生后那点先知先觉的得意劲,这会儿碎得渣都不剩,只剩下满心的惊骇和发毛。这个堂姐,变得让她又陌生又……害怕。
分家的事,在大队长雷厉风行的弹压下,没彻底闹开。但该收拾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过去出于照顾,给王瘸子安排看仓库的活立即就撸了;江福山和刘爱巧,全年工分打八折,还要在不饿死的情况下,工分优先抵扣欠江美秋的钱。
最绝的是,刘爱巧和王瘸子还要被罚打扫全大队的公共茅厕三个月,这下彻底成了村里的笑话。
闹哄哄的一出大戏,总算落了幕。
江美秋的小窝,暂时安在了大队部一间腾出来的旧库房里。地方不大,但有窗有门。
还有一张板床,一个旧桌,一口锅。至于那两只鸡,中午在大队长家吃饭的时候,她二话不说,当场宰了炖上。
满满一大锅金黄喷香的鸡肉端上来,村干部们吃得满嘴流油,肚皮滚圆。本来还有人心里嘀咕这丫头是不是太冷硬了些,可几块油汪汪的鸡肉下肚,那点嘀咕也烟消云散了。嗐,也是个可怜孩子,被逼急了嘛!能理解,能理解!
除了这些,还有从江家搬来的那些战利品,把小屋塞得满满当当。
条件简陋,却清清爽爽,干干净净。最要紧的是,这巴掌大的地方,只有她一个人。
江美秋从衣服内袋里把钱拿出来又点了一遍,想来想去,寻了好几个地方,才把钱藏了起来。
但是还觉得不算放心。
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身怀巨款在这穷山沟里,能捂得住几天?江福山两口子吃了这么大个哑巴亏,能甘心?还有村里和王瘸子一样的二流子……老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江美秋眉心蹙了起来,“结婚”这个念头又一次冒了出来。
正想着,有人敲了敲门。
她心尖一跳,猛地回头。
门开了半扇。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堵在门口,几乎遮住了门外大半的光线。天边昏黄的光晕勾勒出他硬朗的肩线和下颌。
“叶忱晖,你来了!”不知怎么的,她声音也有点雀跃。
叶忱晖没往里进,往屋里瞧了一眼,见收拾得挺好,问:“在这里住的怎么样?”
“特别好!”江美秋笑着回他。
13. 第 13 章
暮色漫进小屋,叶忱晖的指尖在门闩上不轻不重地按了按:“这闩子有些活络了,夜里记得再找根木棍从里头别上。”
江美秋心里一暖:“行,我到时候试试。”
话赶话的,她想起中午的锅鸡肉,语气轻快起来,像雀儿跳上枝头:“分到了两只鸡,我没留,炖了老大一锅,请大队长和会计叔他们都给吃光了。”
她顿了顿,眼睛弯起来:“这回没给你留上,下次让你尝尝我手艺。”
叶忱晖没客气:“好,什么时候?”
这毫不犹豫的应答反倒让江美秋噎了一下,她没料到他这么直接,眨了下眼。
叶忱晖捕捉到了江美秋那一秒的愣神,揶揄她:“其实,随口一说,不舍得给我吃?”
“哪有!”江美秋脸颊“腾”地就热了,急急反驳。她哪是那种小气的人?更何况,和叶忱晖之间,是实打实并肩经历了几回事的革命情谊。在她心里,他早就不止是恩人,更是能托付信任的朋友了。
“鸡我一时半会儿弄不来了,”她转身进屋,“不过有别的,你等着!”
看她当真急着要去拿东西,叶忱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逗你的,还真急眼了?”
他墨黑的眼眸原本深邃得不见底,此刻笑起来,却像日光投进了清澈的深潭,水波漾开,有种格外动人的光彩。
江美秋忽然就想起,之前听村里几个姑娘偷偷嘀咕,说叶忱晖长得是真俊。她那会儿还不以为然,觉得男人家,五官太出色了反而显得不够稳重。
可此刻,迎着这样近在咫尺的笑容,她心头莫名一跳,忽然就觉得,长得好看,好像……也确实挺重要的。至少,很让人愿意多看两眼。
她有些不自在地扭过脸,借故走到木箱子前,打开箱盖,从最底下摸出个布包。走回来解开系扣,露出里面小半兜精细雪白的面粉。
细粮在这年头可是顶金贵的东西,她自己都没舍得吃一口。
“喏,这够蒸一锅白面馍馍了,香软顶饱,绝对不比肉差。”
叶忱晖的目光在那兜面粉上停留了一瞬,摇了摇头:“我不用,留着你自己吃。”
“那哪行!”江美秋手非但没缩回去,反而又往前递了半分,语气又倔又认真,“你前前后后帮了我这么多,我一直都记着呢。这点东西你一定得收下,不然……不然我以后都没脸见你了!”
只口头感谢,轻飘飘的,那绝对不是她江美秋的行事风格!
叶忱晖不接,她就那么直挺挺地举着,昏暗的光线里,她的眼神亮得惊人。
叶忱晖拗不过,只得先接过来放在旁边,低头从挎包掏出两本书递过去:“这个给你,一本是字典,遇到不认得的字可以查。另一本是讲本地常见药材的,图文都有,你先照着看看,认个大概。”
江美秋的眼睛倏地一下亮了,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那两本厚实的书,也顾不得天色已暗,就着一点光急切地翻看起来,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叶忱晖看着她的侧脸,又说了一个好消息:“刘大夫我也打过招呼了。等你能采到药材,可以直接送去他那儿。他给你的价钱公道,也不会压秤。”
江美秋紧紧抱着那两本书,对他深深鞠了一躬:“我记下了,谢谢你,又帮我一次!”
叶忱晖:“好好干,也能挣不少钱。”
又简单交代了几句,他便起身告辞。
江美秋送他到门口,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融入暮色里,直到再也看不见。心里的惶然不安,被这两本书压下去了不少。一种模糊却坚韧的力量悄悄滋长出来。
她一转头,看到还放在桌子上的白面,有点哭笑不得。这怎么办,不然下次还是给他做熟了送过去吧。
叶忱晖刚走出大队部院子不远,拐过墙角,就迎面撞见了大队长,瞧那样子,也是刚忙完什么事正往家走。
大队长嘴里叼着烟袋,眯着眼脸上露出些促狭的笑意:“忱晖,去看美秋那丫头了?”
他用烟杆虚点了点:“咋样?她安置得还行,没缺啥吧?我说你小子,眼光不错啊,那丫头瞧着软和,骨子里硬气着呢,是个能过日子的。”
叶忱晖脚步顿了顿,夜色掩盖了他瞬间有些不自然的神情。他抿了抿唇,声音依旧平稳:“叔您别瞎说。她一个姑娘家刚分出来,不容易,我们认识,能帮衬就帮衬一把。”
这话,说得干巴巴的,远不如他平日处事说话那般利落。
大队长是个人精,嘿嘿笑了两声,也没再穷追猛打:“成成成,叔不说了。说正事,之前你提的那桩……人家回信了没?”
“嗯。”叶忱晖顺势接话,“正想找您细说。那边已经确认好了,我看明天上工前,趁着人齐,就能把事儿跟大家宣布了。”
“这么快?”大队长也收敛了玩笑神色,“价钱都敲定了?别出岔子。”
“都谈妥了。”叶忱晖点头,“工分怎么记,怎么折算,验收标准,我也都理清楚了。等会儿您过一眼,这事宜早不宜迟。”
两人就着朦胧的月色,站在土路边又低声商议了几句。
这事,其实是叶忱晖回村第一天就私下找大队长透过风的。他在外面读书,门路多。这些年,他也一直和村里的刘大夫有点私下活计,倒腾些药材,只是规模小,也隐秘。
这回,是他认识的一个地区药材公司的老采购,私下透了底——市面上现在紧缺连翘,尤其是品相好的野生青翘,价格眼看着一天一个样地往上猛蹿,简直是拿着麻袋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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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的机会,有多少那边收多少。
叶忱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村子后面那片连绵起伏的大山。他当即就应承下来,回村这些天马不停蹄,就是在和刘大夫一遍遍确认药材品相、炮制要求,再和大队长商量怎么组织人手、制定章程,既要让村里人捞着好处,又不能让这事乱了套,惹出麻烦。
第二天清早,上工的钟声敲得格外响亮。
打谷场上,社员们像往常一样聚在一起,大队长和叶忱晖一前一后站上了场院中央。大队长用力清了清嗓子,压下底下的骚动:“乡亲们,今天上工前给大家说一件好事!”
底下闹哄哄的声音霎时停了,所有的目光都灼灼地钉在两人身上。
叶忱晖上前半步,他身形挺拔,意气风发,“我联系到了药材公司,最近大批量收购野生连翘。大队决定,从今天起组织人手,集中进山采集。”
“采到一斤,就是两个工分!”
这话一出,场院里死寂了一秒,随即“轰”地一声彻底炸开了锅!
两个工分一斤?这个太吓人了,要知道一个成年男劳力,一天干满也才十个工分,现在只要采五斤连翘,也能拿满!
这哪是干活?这简直是撒开腿漫山遍野地捡钱啊!
人群瞬间沸腾了,惊呼声、议论声混成一片热浪,一个个急得眼睛都红了,恨不得立刻就能冲进后山去。
“安静!都安静!”大队长使劲挥着手,压下鼎沸的人声,接着补充,“提前说清楚了!采集回来的青翘果,验收合格的,一斤,记上两个整工分!后续的蒸制、晾晒,按完成的批次来,工分同样不会少!具体的章程条令,等选定了人,会仔仔细细跟你们说清楚!”
“采摘的活,只要是咱大队的人,不耽误上工的时候都能去。但其他的人选由叶忱晖全权负责!选谁,用谁,他说了算!”
药材加工能有多累人?又轻省又能拿高工分,学了大小也是门手艺,这样的好活,谁不想干?所有期待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了叶忱晖身上。
他面容沉静,忽略一道道视线,拿出笔记本翻开,目光落在纸上,念出提前商定好的名字。
药材炮制的工序需要的是细心和耐心,他和大队长反复斟酌,名单里既有几位村里公认手脚麻利、做事稳妥的妇女,也特意考虑了家境特别困难、急需这份进项的人家。
念出的每一个名字,都能引来一阵或羡慕或失落的微小骚动。
最后一个名字,叶忱晖合上了本子,目光抬起,在那一片灼热的注视中,精准落在了人群后方——有人站在那里,眼神亮晶晶地望着他。
他迎着她的目光,念出了最后一个名字:“江美秋。”
“好了,暂时先定这些。”
14. 第 14 章
人选定了,叶忱晖顺手就把每个人的岗位安排得明明白白。
江美秋被分派的活是分拣,这是头一道工序,需要的是耐心和眼力见儿。
“美秋姐,咱俩一块儿,一会儿也在一组干活!”叶芳芳像只雀儿似的从人堆里钻出来,一把挽住江美秋的胳膊,声音脆亮,“忱晖哥……哎呀瞧我这嘴!现在得喊叶组长啦!”
她凑近些,嘀嘀咕咕地抱怨:“别看我俩沾亲带故的,我可没跟他说过几句话。也不知道他凶不凶?千万别像我爸似的,动不动就吼人!”
叶忱晖凶不凶?
江美秋微微怔了一下。她仔细回想前几次接触,那人说话做事总是条理清晰、不慌不忙。别说发火,就连拔高嗓门似乎都未曾有过,永远是一副沉静稳当的样子。
她斟酌着说:“他……脾气应该挺好的。”
谁知这句话一下子点燃了叶芳芳熊熊的八卦之魂。
她眼睛一亮,凑得更近,热乎乎的气直往江美秋耳朵里钻:“咦?你咋知道?你咋知道他脾气好?说说嘛快说说!”
——昨天分家她可是从头围观到尾的!别想糊弄过去,这两人绝对有猫腻!
“我听村里人说的,”江美秋被她闹得脖颈发痒,赶紧转开话头:“咱们是来做活的,只要不出差错,谁没事凶你?老老实实干好分内事就成。”
说着说着就走到地方了,叶忱晖家在村子最边上。
这原本是他外公的宅子,当年叶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财主,后来家业散了,气派的宅子被毁的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个小偏院,还有门口的一大片空地。
如今正好支应开来,充当临时作坊。
他们人刚到,没想到采摘队脚程更快,有几个手脚麻利的已经背着篓子等在那儿了。不过东西都不多,显然也是想探探虚实。
叶忱晖上前查验,朝江美秋她们这几个负责分拣的招了下手,示意跟过去学学。
连翘是树上结的果子,采的人手下有没有数,一眼就瞧得出来。
有的篓子里干干净净,几乎都是饱满完整的果实,最多掺几片细叶;可有的就胡乱来了,恨不得带上整根粗枝来压秤,乱七八糟混成一团。
遇到后一种,叶忱晖眼皮都不多撩一下,直接摆手退回,一点情面不讲。
那被退货的汉子急了,跟在他身后不停说好话:“叶组长您通融通融。这东西真不差,就多了点枝杈……要不、要不您按一斤折一工分算也成啊?总不能让我白跑这一趟吧!”
“这不是钱的事。”
叶忱晖停住脚步,声音提高,不止对着他,更对着在场所有人:
“山是大家的山,我们靠它吃饭,更得敬着它、护着它。今年你把苗刨了、枝砍了,明年后年大家还指望什么?做事不能光看眼前,得想想往后,得让这山能一直养人。”
“这是头一回,我只退你这筐货。往后再有人犯,不管是我发现的,还是被人举报核实,他的药材,我一粒都不会收。”
听完,那汉子嘴唇哆嗦了几下,一个字也憋不出来,讪讪地背起筐子,缩着脖子躲到一边去了。
分拣组这边的妇人领了活计,手上忙着,眼睛却不时往远处瞟。见叶忱晖站得远,听不见这边声响,嘴上闲话便像开了闸的河水,咕噜噜往外冒。
多是觉得他太不留情面,乡里乡亲的,把筐里的树枝去了就行,没必要那么严。
江美秋觉得,就该这样。
一棵树从种子到开花结果,要好几年时间,漫山青翠更不是大风刮来的。今天你折一枝,明天他砍一杈,再丰饶的山也禁不住这样耗。叶忱晖这么做,没错。
正想着,旁边几个婶子的闲聊声飘进耳朵:
“要说忱晖,是真出息了,咱守着大山这么多年,也没想过这条门路。”
“可不嘛。咱们都能拿这么多工分,他在中间指定还有油水。这路子都能叫他蹚出来,可要发财了!”
“模样还生得好,真不知道将来哪家姑娘有这福气,进得了他叶家的门……”
叶芳芳也偷偷扯江美秋衣角,朝一个方向努嘴:“你看王二妮,哪是来干活的?分明是来看叶忱晖的。”
江美秋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瞥了一眼。果然,王二妮手上动作心不在焉,一双眼直勾勾黏在叶忱晖身上。
她收回目光,继续分拣:“什么意思?”
“嗐,你真不知道?”叶芳芳来劲了,声音压得极低,“她稀罕叶忱晖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早放话说非他不嫁呢!”
她顿了顿,把到了嘴边的“当初你落水,就是她一嗓子给闹得人尽皆知”咽了回去。
江美秋手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语气平淡:“是吗,那也挺好的。”
她又瞥了瞥王二妮。那姑娘眼神都快拉出丝来了,可惜……她朝叶忱晖那边望了望,只觉得这心思怕是白费了。
叶芳芳看她好像没太当回事,有点急,继续咬着耳朵嘀咕:“咱们村,偷偷中意叶哥的人家多了去了,可他一个都没应承。”
“你看王二妮,整天跟在他后头转,眼巴巴的,他压根没正经搭理过几句。”
这挺伤人的。江美秋想。
她忽然清楚地意识到,这才是叶忱晖对村里姑娘最正常的态度。
要说接触这么多次,她心里没一点想法,是不可能的。可现在这么一看……还是算了吧。
别自寻烦恼,也别给人平添困扰。
正说着,王二妮眼神一闪,端起筐子就朝叶忱晖走了过去。
“叶组长~”她声音柔得能掐出水,“你看我捡的成不成?”
叶忱晖接过来看了看,公事公办地答:“还不错。里面的小叶再挑一挑。”
王二妮扭扭捏捏地捡出两片,问:“这样合格了不?”
叶忱晖沉默了一瞬。
“……不行你还是回地里吧。这边给高工分,不是来过家家的。”
完全的暧昧过敏。
王二妮瘪瘪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
与叶家那边热火朝天的景象不同,江家的屋头冷得像冰窖。
家里唯一那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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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桌让江美秋搬走了,只剩个拿石头垫着一条腿的破桌子。一家人围坐着,桌上那点吃食更是寒碜——清汤寡水的粥,稀得能清清楚楚照出人脸,配着几个黑硬干瘪的野菜饼子,看着就拉嗓子。
江晓晓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过过这种苦日子,反正她在外头吃过了,屋里的饭不吃也罢,还省得刷碗了。
她扭身刚打算进屋,院门被推开,刘爱巧拖着疲惫的身子挪进来,一身扫茅厕沾上的腌臜气味弥漫开来,又骚又臭,熏得人头晕。
江福山和江晓晓父女二人如出一辙的脸上流露出厌恶。刘爱巧自己也是一脸晦气,她累的都说不出话来,可她目光一扫,却又逮住了江晓晓眼角眉梢压不住的得意和骚动。
她心里头一沉,哑着嗓子问:“江晓晓,你是不是又出去野了?是不是又去找赵淮生了!”
江晓晓被喝骂得一哆嗦,可随即,她脖子一梗,非但没否认,甚至带着不耐烦口吻顶撞道:
“妈,你嚷嚷什么!生怕左邻右舍听不见是不是?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心里有数得很!”
“你你你……”刘爱巧气得头疼,“要不是你当初去勾搭赵淮生,哪来后面这一大堆破事!眼下人家连门都不让你进,你还眼巴巴往上凑,你还要不要脸啊!”
江晓晓却浑不在意。
她刚重生回来的时候是一心想嫁给赵淮生,如今家里被江美秋搬了个精光,日子一落千丈,想嫁的心更是达到了顶峰。
于是她略施手段,又搭上了他。
这次她聪明了不少,男人刚尝过甜头,正在兴头上,恨不得成天黏在她身上。她顺势提了结婚,赵淮生也是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她扬着下巴,得意洋洋地宣告:“妈,你就等着吧!要不了几天,我准让你面子里子全都回来!”
刘爱巧被女儿这番不知羞耻的话噎得气都喘不上来,可她万万没想到,才没过两日,院门真就被人敲响了。
门外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淮生他妈,牛红芬。
刘爱巧愣在门口,几乎以为自己是眼花:“你……你怎么来了?”
牛红芬脸色不算好,但到底比上次强了些,甚至还勉强扯出个笑。
进了屋,牛红芬也开门见山,“我来,是来商量两个孩子的婚事的。”
“既然互相喜欢,年龄也到了,干脆就办了吧。”
听儿子说要娶江晓晓,牛红芬差点没被呕死,但耐不住赵淮生跟被灌了迷魂汤似的缠。到底是亲儿子,牛红芬也不得不松了口。
毕竟赵淮生这情况,农村户口公社饭碗,在相亲市场上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她原先连江美秋都能答应,别说江晓晓还有个高中学历了。
想娶就娶吧。
不过这方面松口了,其他的牛红芬却一点都不让步。
“200块钱彩礼,你开玩笑呢?”她眼神扫过屋里,“你能给姑娘陪送什么东西,就敢张嘴要钱?”
刘爱巧也不乐意啊,66的彩礼打发叫花子呢,她供江晓晓读书都不止这个钱了。两家人谁都不愿意松口,一时间又僵持住了。
15. 第 15 章
捡药材的活计,不知不觉也干了十几天。
江美秋手上的动作越来越麻利,指尖一翻一拣,枯枝杂叶便利落地分了出去。刚来时一天挣十个工分还手忙脚乱,如今轻轻松松拿满十二个工分,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只是前两天叶忱晖无意间提了一句,说这批药材差不多收够了,药材公司那边也不再要那么多,这活儿怕是做到头了。
江美秋心里蓦地一空。这活计轻松,而且一天天下来,工分是实打实的。
她前些日子才去供销社扯了几块布,托人缝成衣裳。是自己挣的钱,是自己挑的布,穿在身上才知道,原来一件新衣也不必那么贵。
可她居然等了十年才穿上。
村里人这阵子也都铆足了劲,一有空就往山里跑,家家户户多了收入,脸上都带了笑影。
可以说,热闹得和过年也差不多了。
这天下午,日头照样毒得晃眼。还没到上工的时候,几个早来的老婆子就缩在槐树的荫凉底下,一边扇着蒲扇,一边叽叽咕咕说闲话。
“听说了没?江晓晓居然要嫁赵淮生了!日子都看好了,下个月就过门!”一个豁牙婆子说得嘴角冒沫。
“啊?真成了?”旁边矮胖妇人瞪圆了眼,随即压低嗓门,“刘爱巧之前不是扬言非要找个城里的女婿吗?怎么突然就肯了?”
“今时不同往日喽!你是没见她家如今啥光景?好东西都叫那个分出去的侄女……”有人朝远处努努嘴,“……差不多搬空啦!剩下个空架子,能逮住赵淮生这样的,也算祖坟冒青烟。人家好歹是公社的,正经铁饭碗!”
嘀嘀咕咕之间,话头就拐到了江美秋身上。
那豁牙婆子撇着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要我说,江美秋也是狠,她大伯咋说也给她养这么大,说分家就分了……如今可好,忘恩负义,孤零零一个。名声弄得这么臭,将来谁家敢要?就算勉强嫁出去,没个娘家撑腰,到了婆家受气,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顶什么用!”
她说得正起劲,全然没留意身后一道影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定。
那婆子说完,得意地等旁人附和,却只见对面几个人眼神闪烁,面色尴尬,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唉,你们倒是说话呀……”她忍不住催问。
“大妈,”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从她脑后响起,惊得她浑身一哆嗦,“我吃你家粮食了么?”
婆子猛一回头,正对上江美秋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顿时噎住了,下意识地回:“没、没有啊……”
“那您闲着没事,管我这么宽?咸吃萝卜淡操心。有这工夫,不如多干点活。”
那婆子一张脸霎时涨成猪肝色:“你看我……看我这张嘴……江丫头,对,对不起啊……大妈也不是有心的……”
江美秋是真厌极了这些长舌妇。
有那么一瞬,她几乎想撕破脸大闹一场。
都是爹生娘养的,凭什么她就得被这些人话里话外作践?
空气尴尬地沉默着,没过一会儿,周围的女人们重新窸窸窣窣地说笑起来,仿佛刚才的针锋相对从未发生。
江美秋低下头,手指机械地挑拣着筐里的药材,视线却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模糊。
她飞快地抬起袖口抹了一下眼角,心里觉得自己真是可笑。
不就是被说两句吗,有什么好矫情的?刚刚她就应该说得再难听点,好好揭揭那老婆子的短。
正想着,前头屋门“吱呀”一响。她一抬头,恰看见叶忱晖从屋里走出来,目光掠过她时,微微顿了一下。
她这才意识到——他刚才一直在屋里。也就是说,那些话,他全都听到了。
江美秋顿时有些难堪,慌忙别开眼。
叶忱晖也没多看她,出来绕了一圈,就转身进了旁边的偏院。
没过多时,一道清朗的男声打破了这片凝滞:“天热,大家歇歇,吃片西瓜解解暑。”
是叶忱晖。他端着个大搪瓷盘走过来,盘里一片片红瓤西瓜切得整齐,水灵灵的,看着就沁凉解渴。
他像是根本没觉察到此地诡异的气氛,笑呵呵地先给那几个婆子分了一圈。分到后面不够了,他又转身进去拿了些,这才走到江美秋面前。
盘里的西瓜块大瓤红,一看就甜。
顺着西瓜,江美秋看向叶忱晖。
“吃点吧。”他说。
江美秋摇头:“我不渴,不想吃。”
叶忱晖看着她微微发红的眼角,没再多言,只将西瓜放在边上的筐里,转身去忙别的了。
江美秋默了片刻,还是伸手拿起那块西瓜,低头咬了一口。
瓜肉脆甜,汁水充沛,格外清凉可口。
晚上快下工的时候,叶忱晖留了一部分人,其中正包括下午嚼舌根最起劲的那几个婆子。
第二天,就没见她们来上工了。
叶芳芳消息灵通,听她说,是马上要收尾了,用不了那么多人,留点熟手就行。
对留下来的人是好事,人少了,能多挣几天工分,江美秋心里也高兴。
又埋头干了几天,叶忱晖这边的药材收购总算彻底清了场。原本喧闹的院里一下子空落下来,往后就只剩下他和两个看守晒场的老头。
也是这么些时日过去,刘媒婆那边始终没捎来半点消息。江美秋心里琢磨着,索性自己去问个明白。若实在不成,相亲的事暂且搁下也无妨。
等她再多攒些钱,就去寻大队长好好说说,要能批下一块地,自己盖处小房子,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倒也不错。
下了工,她径直就往刘媒婆家去。刚走到半道,天色骤然一沉,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噼里啪啦砸下来!
又急又密,顷刻间就打湿了干涸的地面,腾起一股浓重的土腥气。
“这鬼天气!”江美秋想找地方躲雨,可念头一转,脸色倏地变了——
晒场!晒场上还晾着这几天蒸好的大批药材!尤其是今天刚搬出去的那一批,几乎占了总量的一半!
叶忱晖说过,药材最怕的就是淋雨,一旦受潮发霉,就再也用不了了。虽然晒场有人看守,但雨这么急,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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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来不及抢收!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江美秋猛地转过身,拔腿就朝着晒场的方向狂奔过去。
雨线如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晒场此刻已陷入一片混乱,但混乱之中,却有几个身影正顶着大雨,拼了命地与天争抢。
不止叶忱晖和两个老汉,另外几个没走远的女工,也想到了这点,不约而同地跑了回来!
江美秋二话不说,立刻冲进雨幕加入了他们。手忙脚乱,争分夺秒,每个人都拼尽了全力。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寒冷和狼狈都无法掩盖脸上的焦急。
又一个炸雷当空劈下,震得人心头发颤。
“快!那边还有!”不知谁喊了一声。
雨越下越大,但赶来帮忙的人也越来越多,连大队长和支书也闻讯急匆匆地赶来了。
终于,在所有人的奋力抢救下,大部分药材都被安全转移到了棚子底下,少数来不及搬的也被苦布盖得严严实实。
雨,也渐渐小了下来,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所有人都累瘫了,或靠在棚柱上,或直接坐在略干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互相看着彼此落汤鸡般的狼狈样子。不知是谁先笑了一声,接着,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带着疲惫,更多的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一种共同奋战后的畅快。
“太好了……总算保住了……”叶芳芳抹了把脸上的水。
“是啊,差点这么多天的活儿就白干了!”
江美秋也靠着柱子喘息,胸口剧烈起伏,脸上却带着轻松的笑意。
她抬头,正好对上叶忱晖看过来的目光。
他的白衬衫完全湿透,贴在身上,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竟少了几分平时的书卷气,多了几分难得的不羁。
两人目光相触,似乎都愣了一下,随即又有些不自然地移开。
等雨小了点,江美秋就跟着大队长一块回去了。
她住的小屋离得近些。还隔着老远,在一片黑洞洞的夜色里,江美秋心里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快步走到门前,心里猛地一沉——门上的锁头被人撬开了,虚挂在门上。
她推开门,只见屋内一片狼藉,仿佛被狂风卷过。
这是……进贼了?
江美秋看看大队长,大队长看看她,俩人都懵了。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在大队部边上偷东西?这也……太离谱了吧。
大队长脸色铁青:“你先看看丢了什么东西,我非得把人找出来不可!”
今天敢偷东西,明天是不是就敢偷公粮?
真是反了天了!
大队长撂下话,风风火火地转身就往广播室去了。江美秋定了定神,返身把门关紧。
她摸着黑先去藏钱的地方看了看,还好,只有抽屉里的几张零钱丢了,大钱还是好好的。
剩下丢的就是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最值钱的就是那袋白面。早知道会被偷,当时说啥也要让叶忱晖拿走。
真是可惜了。
16. 第 16 章
晒谷场上黑压压站满了人,大队长攥着喇叭,脖梗子气得通红:“咱们集体里出了个坏分子!有人胆大包天,敢在大队部门口偷东西!”
“是谁干的?自己站出来,我从轻发落!要是被我查出来……”他刻意停顿,目光如刀子般扫过人群,“后果你自己掂量!”
吼声在场上回荡,底下除了最初一阵骚动,再没了声响——没人站出来。
他喉结滚动,放缓语气换了策略:“或者……谁有线索,私下找我反映也行!查实了,我奖十个工分!”
场上依旧沉默,只有不懂事的孩子啼哭两声,然后立即被大人捂住嘴。
还是没人吭声。
大队长自己心里也有数,那贼会挑时候,今儿晚上天色昏暗,又赶上暴雨,外头没人路过,里面的干部又在晒场抢收药材,哪那么容易被人瞧见?
他下意识地扫了好几眼人群中的几个老病号和惯偷,但他们脸上也只有和其他人一样的茫然。
再说了,就算真有人瞧见什么,乡里乡亲的,有几个人会出面指认?
所以现在除了那把被撬坏的锁和满屋狼藉,再寻不出半点证据。
果然,散会后他在大队部又干坐半晌,烟抽掉了大半盒,真就连个人影都没等来。
出了这档事,大队长脸上火烧火燎的,心里不是滋味。他背着手在原地踱了两圈,一转身,朝着江美秋家走去。
推开那扇虚掩的门,就见江美秋正埋着头,默默收拾屋里的狼藉。
“没找着贼,等我明天再问问附近的几户。”
江美秋动作一顿,“谢谢叔,你费心了。”
大队长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把黄铜锁递过去:“原先那把别用了,这是叶忱晖家多余的,听你这儿出事,他让我捎来。”
“行,等过两天我买了新的再还他。”
大队长点点头,帮着把翻乱的家什粗粗归整了。
临走时,一脚跨出门槛又停住,回头望向黑暗里江美秋单薄的身影。他喉结滚动几下,还是劝:“美秋,一个姑娘家自己守着钱财,终归不是长久的法子。这回运气好,没丢什么大的,下回可真不好说了。”
他顿了一顿,瞧见她低垂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也就跟他家闺女差不多大,怪可怜的。
“听叔一句劝,年龄到了就早点找个靠谱人家。有个男人撑门户,起码也安全点。”
“谢谢叔。”江美秋苦笑着,转身用黄铜锁紧紧锁上了门。
她背靠着门板滑落,蜷缩着蹲坐在地上。直到此刻,收拾完狼藉,她才来得及整理脑海中过量的情绪——害怕。是的,她非常害怕。
那个贼是谁?她心里有几个猜测,却又不太确定。既然这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门撬锁摸进来,下一次,如果他没找到钱,会不会想要的就是她的命?
只要一想到这,江美秋就怕得不行。她又抬了张小桌顶住门,窗户就一层玻璃,也不放心,便推来个小柜子挡上。直到把门窗都遮得严严实实,她才抱着膝盖坐回地上,盯着天上的星星看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江美秋就去找大队长请了假,和刘媒婆一道去了公社。
大队长自然知道她是去干什么的,还大方地让她们搭了村里的牛车。
晨雾尚未散尽,牛车吱呀吱呀渐行渐远,扬起一路细尘。
就是没想到,前脚人刚走,他烟还没抽一半,后脚叶忱晖就来了。
“忱晖来了啊,是有啥事?”
叶忱晖拿出一个信封:“药材公司那边需要咱盖几个章。”
“行。”大队长顺手拿起边上的章子,咔咔咔往上一盖,完事。
他顺嘴问了一句:“昨天的贼抓到没有?”
“嗐!”提起这,大队长就心烦,把烟蒂摁灭,“找不着,真找不着!我问多少人都说不知道,还真是邪了门了。这两天我让民兵夜里多巡两遍,你也警醒着点,仓库那边我再加两个人。”
“好,我会注意。”叶忱晖点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向门外扫了一圈。
上工的哨声响了,人群逐渐聚集,但不远处的屋子却没有走出人来。
大队长嘿嘿一笑,站起身拍拍他的肩:“别瞅啦,人家一早就跟刘媒婆去公社了。”
叶忱晖一怔。
“你小子,再不上点儿心,好姑娘可真没影喽!”
——
叶忱晖在晒场忙了一上午,晌午路过大队部时,朝那小屋瞥了一眼——门还锁着,人显然没回来。下午上工的时候,人还是没回来。
一直到傍晚又路过一趟,这才瞧见人回来了,正独自坐在门前的矮凳上缝衣服。夕阳的余晖暖融融地洒下来,将她整个人笼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她微微低着头,脖颈弯出一个纤细脆弱的弧度,侧脸轮廓被照得格外清晰。
叶忱晖很自然地走过去,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回来了。”
江美秋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去了公社,轻轻“嗯”了一声,从身旁拿起黄铜锁递给他:“谢谢你的锁,我今儿去供销社买了把新的,这个还你。”
叶忱晖接过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江美秋见他没再开口,便低头继续缝衣服。沉默了一会儿,叶忱晖突然问:“相亲怎么样?”
江美秋掀开眼皮看过去,有点意外他会主动问这些事。不过叶忱晖又不是外人,对他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她耸耸肩:“还成吧,见了几个,比上次的好多了。有一个挺有意思的,等明天再见一面谈谈,要是差不多就能定下了。”
叶忱晖捏着锁的指节微微收紧,脱口而出:“结婚这种事,还是不要这么草率。”
江美秋轻轻笑了一下:“村里的都是这样。大学生,也就你们城里有自由恋爱。”
村里哪有什么自由?
江美秋见过的所有人都是这样,条件好一些的,年龄到了就叫上媒婆,相看几面、换点彩礼,婚事便定了;家里困难些的,拿女儿给儿子换亲的也不是没有。
所以她听着叶忱晖这句略显天真的劝说,忍不住又拿“大学生”的名头轻轻刺了他一下。
没想到叶忱晖没多大反应。
江美秋忽然觉得有些无趣,低头继续缝手里的衣服。
他却忽然开口:“我目前在省城大学读医科,明年毕业。家里就我和外婆两个人,我每月有23块钱的学生补助。”
好端端的怎么介绍起自己的情况了?
江美秋捏着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早就听说,考上大学就等于端上了国家饭碗。23块钱,差不多是城里工厂学徒工的月工资了,而且叶忱晖拿的应该是第一档助学金。
他的目光轻轻落在她脸上,继续说道:“平时课业不紧的时候,我会接一些兼职零活,一个月下来,差不多还能有二十多块的收入。”
江美秋这次是真的怔住了。什么零活能挣这么多?
在村里,壮劳力帮人盖房子,累死累活一天也就挣几毛钱,顶多再管顿饭。叶忱晖只靠空闲时间做兼职,补助加工钱竟快赶上国营厂正式工人的收入了。
她垂下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怪不得人人都挤破头要考大学,真是好日子。
不过,她迟疑着,露出思索的神色:“你和我说这些干嘛?”
叶忱晖坦然道:“你要找结婚对象的话,我怎么样?”
“什……什么?”江美秋听得一清二楚,却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天——太阳从西边落下。
这也不是她在做梦啊……那难道是他不对劲?
她犹豫着,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昨天淋雨生病了?”
这话问得委婉,眼神里却明明白白写着“朋友,你没事吧?脑子还清醒吗?”
虽说她偶尔也偷偷想过叶忱晖,但那不过是人生谷底一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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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实际的念想,江美秋从来就没指望这事能成真。
说到底,俩人差距太大,想想都知道不可能。
“没有。”叶忱晖看着她,一双桃花眼目光澄澈,不见半分玩笑,“我现在因为一些特殊情况,需要一个已婚的身份。想到你也在考虑婚事,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暂时假结婚。”
原来是这样。听明白缘由,江美秋长长舒出一口气,心跳却仍乱得厉害。
“太突然了,”她声音有些发紧,“你给我一点时间……不,就五分钟,让我想想。”
叶忱晖点点头,体贴地背过身去,望着远处渐沉的夕阳:“如果你不愿意,直接拒绝就好。”
不愿意?怎么会不愿意?这简直是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比起和一个只见几面的陌生男人草草结婚,叶忱晖给的显然是更好、更合心意的选择。
“那你说的假结婚……具体是怎么个假法?”江美秋深吸一口气,问道。
叶忱晖转过身来:“在外人面前有夫妻的名分,需要住在一个屋檐下。不过你放心,我们可以分床睡,我不会越界。”
江美秋低头思索片刻,轻声道:“行,这些我可以接受。”
“那我这边给二百块钱彩礼。”叶忱晖接着说。
“不用……”江美秋下意识地推辞,却被叶忱晖打断:“应该的,这事你吃亏更多,给彩礼是应该的。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也都可以提。”
还有什么要求?
江美秋认真思索了片刻,轻声道:“我留在村里,会帮你照顾好外婆,家里的大小事务也会一并承担。”
“好。”叶忱晖点了点头,“我每个月会寄十五块钱回来做家用。”
“不用不用,”她连忙摆手,“你在城里花销大,我们在村里挣工分,足够用了……”
“就十五了。外婆那边我会另外给钱。”
江美秋见他坚持,也不再推辞,转而想起另一个关键问题:“那还有个事情,我们这假结婚,要假多久?”
叶忱晖沉吟了一下:“一两年吧,不会太久……等我这边事情过去就好。”
一两年,江美秋琢磨着,怎么着也能把自己的出路整明白了。“好,那如果将来我有别的需要,咱们再补充。”
这句话让叶忱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说:“好,那我就回去准备了。”
他站起身,朝她伸出手:“江美秋同志,以后互相关照。”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指节分明,带着读书人特有的修长。江美秋看着他的手,又抬眼看了看他认真的神色,心里忽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也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心温暖而干燥。
“叶忱晖同志,”她眉眼弯弯,声音清晰而坚定,“以后也麻烦你多关照了。”
刘媒婆今天跑了一天,累得不行,刚歇一会儿,就听见外面有人喊门。打开一看,居然是叶忱晖,她脑瓜子转了好几个圈,也没琢磨透这位怎么会找上自己。
“叶小哥,你这是找我有事?”刘媒婆试探着问。
叶忱晖唇边绽开个笑:“婶,我想托您帮个忙。”
“什么忙?你说,婶子能办的一定办!”
“替我提个亲。”
刘媒婆一时没转过弯:“替谁提?”
叶忱晖指指自己:“我。”
“等等等等!”刘媒婆这回听懂了,可反而更懵了——意思是,这全村人眼巴巴望着的金贵大学生,名草有主了?
她顾不上震惊,连忙侧身将人往屋里让:“哎哟,当然行!婶子我做了几十年媒,提亲这种事儿,包你体体面面、风风光光!”
她压不住好奇凑近问:“所以小叶啊……你这是相中了哪家的姑娘?”
叶忱晖笑着回,“咱村里的,江美秋。”
17. 第 17 章
第二天一大早,江晓晓就在屋里收拾起来了,她穿了件浅红色的上衣,脸上抹了粉,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意。
几个要好的小姐妹围在一旁,叽叽喳喳,语气里满是羡慕。
“哇!晓晓,你这衣裳真好看!”
“人好看穿啥都好看!”另一个接过话头,眼睛笑得弯弯的,“晓晓,你就是咱们村最俊的新娘子!”
“啥新娘子,还没到时候呢……”江晓晓嗔怪,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咋不是?赵家今天来下聘,过不了两天,你就是赵家的新媳妇了!”
“晓晓,你命真好……”
江晓晓脸上娇羞,心里的得意却像个吹胀的气球,一点点胀大,轻飘飘地往上飞。
羡慕吧,嫉妒吧。
她重生回来,等的就是这一刻。风风光光,扬眉吐气。
等她嫁给赵淮生,过上好日子,更有他们羡慕的时候呢!
她抿着嘴,心里得意又激动,目光忍不住一次次飘向窗外。
没多久,院外热闹起来。赵淮生穿着一身挺括的中山装,身旁跟着他妈牛红芬,两人手里提着满满的礼品,有烟有酒有肉,缠着红纸,排面做得十足又喜庆。
两家喜气洋洋的寒暄了一阵,进了屋,牛红芬清了清嗓子,确保院里院外的人都能听清:“他叔,他婶,俺们赵家是实诚人家,今天带着诚意来,两家结了好,这彩礼——”
她顿了顿,直接从怀里掏出来个红包,拍在桌上:“二百八十八块!取个两家发的吉利数!往后晓晓过了门,俺们肯定当亲闺女疼!”
“嗬!”
“多少?”
“二百八十八?!”
话音刚落,四周齐刷刷抽了一口冷气。
不是乡下人没见识,实在是这么多的彩礼,就算放到城里也数得着!
排场,真排场!
江家和赵家这下可是狠狠出了个风头,估计能成为一个月,不对,村里整整一年的谈资了!
下午,客人都走了,江晓晓心头的火还烧着。她想着,得出去走走,让那些没来道喜的人也看看她的风光。
她又在镜子前照了照,迈着轻快的步子出了门。
村口大槐树下,果然三三两两聚着人。江晓晓揣着花生糖块,还没走到,几句闲话就顺着风钻进耳朵。
“啧啧啧,江美秋和叶忱晖成了,这谁能想到。”
“让你们天天传闲话,这回传成真的了吧。”
“要我说,江家那个大丫头,才是有福气的。”
“是啊,200块钱彩礼,叶忱晖出手也真大方。”
“要说彩礼,赵家288不是更多……”
“啧,这俩人比,那能一样吗?”
是啊,大学生和高中生,能一样吗?
这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潜台词,扎进了江晓晓的耳朵里。让她脚步一顿,硬生生被钉在了原地。
满腔的欢喜和得意,在这一瞬间被兜头浇灭。
他们说什么?
意思是,就在今天,叶忱晖去江美秋家下聘了?
怎么会这样!
叶忱晖不是上辈子直到最后都没娶妻吗?怎么就这辈子改了主意。再说了学校里什么样的好姑娘没有?怎么会偏偏看上江美秋?看上一个村姑。
要是刚重生回来那一会儿,她知道叶忱晖命不长久,不在意他俩凑作堆,好看江美秋将来守活寡。
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非要选在她人生中最风光、最得意的时刻!
江美秋,她是不是,她一定是故意的!故意的为了报复他抢走了赵淮生来气他的!
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女人!
江晓晓气的半死,那边的闲磕还在继续。
“小叶可是大学生,毕业了能留在医院吧!”
“那江大丫岂不是要跟着去城里享福了?”
“人家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咯!话说回来,江家这俩姑娘的婚事可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好,要是没分家,有这俩女婿帮衬着,日子肯定不差……”
“可惜啥,不还是分了,都结成仇人了,以后这两家怕是要比着过日子,咱们等着看好戏就行!”
“哎?晓晓,你啥时候来的?”
不知是谁眼尖,瞥见了站在墙角阴影里的江晓晓,扬声招呼了一句。
江晓晓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过去的。
那些人又在说话了,原本让她享受的一句句奉承和祝福,此刻落在心里,像钝刀子,一点点喇着。
她胡乱分了分手里的东西,便逃也似的奔回了家。
院门被“砰”地一声甩开,正在收拾残局的刘爱巧被吓得一哆嗦。
“咋了这是,谁招你了?”她一抬眼,就见江晓晓脸色铁青,心里顿时一沉。
江晓晓气的胸口剧烈起伏,“我要婚期提前,挑个最近的日子,赶紧办了!”
刘爱巧愣住了,“胡闹!日子是早先就定好的,哪能由着你说改就改……”
“我不管!”江晓晓打断她,眼神又凶又骇人,“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出去听见啥了?叶忱晖!他今天也请了媒人去江美秋家下聘了!现在全村都在说他俩的事,我的风头全被她抢没了,”
叶忱晖和江美秋?
他俩真成了?
刘爱巧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又酸又恨。愣神间,江晓晓又连珠炮似的抱怨了一堆,她才猛地回过神来,赶紧应付眼前的祖宗。
“风头风头,那都是给外人看的热闹!”刘爱巧强打起精神,“咱们把日子过好才是正经。结婚的日子是请人看过的,真不是你想改就能改的……”
“真改不了?”江晓晓问。
刘爱巧叹了口气:“真改不了。”
“改不了就改不了吧,”江晓晓倒也没死咬着不放,话头猛地一转,“妈,那嫁妆你得给我多备些,必须得压过她一头!”
“我要台缝纫机,樟木箱子得要一对,衣裳至少四身,还有铺盖,我也要新做的,不要旧的。”
刘爱巧被她的狮子大开口吓了一跳,耐着性子说:“哎哟,外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咱不是早就商量好的,二百八十八是图个好听!说好的彩礼就一百六十六!多出来的,结了婚还得要带回去交给你婆婆!”
“那不是还有一百六十六吗?妈,你就让我自个儿花了又能怎样!”江晓晓声音陡然拔高。
刘爱巧心里咯噔一下,这死妮子,原来盘算的是这个。
她真想骂她白日做梦,谁家嫁闺女收的彩礼不是攥在爹妈手里,哪有给闺女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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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钱,江晓晓想都别想。
但话不能明说,她还得顺着毛捋:“晓晓,咱家就你和你弟两个。你瞧瞧村里别家姑娘过的是啥日子,你过的又是啥日子。妈这心,半分都没偏过,你也得体谅体谅爹妈的难处。”
“家里先前攒下的那点钱,被江美秋讹完了。说实话,要是没了你这笔彩礼钱撑着,我跟你爹往后这日子,可真就没法过了!”
说着说着,刘爱巧掉了眼泪。
“那我怎么办?”江晓晓也哭了,“现在全村都等着看呢,要是晒嫁妆的时候露了怯,我不如找块石头撞死算了!”
她越想越恨,眼泪掉得更凶:“江美秋她凭什么?她能攀上叶忱晖,我绝对不能输给她!绝对不能!”
刘爱巧自然也不愿被江美秋压过一头,可现实摆在眼前,家里实在是没那个实力去硬撑这个脸面。
江晓晓坐在那儿,闹了一顿,这会儿也不吵了,只是默默地掉眼泪,泪水啪嗒啪嗒砸在衣襟上。
哭了半晌,她突然猛地一拍大腿:“那一百六十六,我不要。但是多出来那一百二十,你给我用!”
爹妈对她好,江晓晓自然也有感情,上辈子她就经常贴补娘家,这辈子自然干不出来落井下石的事,想来想去还是赵家有更多操作空间。
“别啊!那钱你拿了怎么跟你婆婆交代?牛红芬那老虔婆可不是好相与的,她能饶了你?”
江晓晓才不怕,“放心吧,出了事我自己扛着。再说了,她又能拿我怎么样?”
赵淮生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别说一个牛红芬了。
刘爱巧还想劝,但转念一想,要是不给,江晓晓问自己要钱怎么办?
犹犹豫豫,还是把钱拿了出来。
另一边,叶忱晖上午热热闹闹的来下了定,这会儿也在和江美秋商量嫁妆的事。
俩人约定的是搭伙过日子,自然不用像真的结婚一样走心,一切从简。
江美秋说,“你那边有缺的家具没,我置办了带过去。”
“东西都齐全,没什么需要的。”
“那行,”江美秋想了想,“我这边有不少现成的家具,回头找人收拾收拾,就当嫁妆算了。”
叶忱晖点点头。
既商量定了,第二天两人便一道进城置办结婚要用的东西。这一趟不是去县里,也不是去镇上,而是特意赶了远路,来到省城。
虽说离村里不算太远,但这却是江美秋实打实头一回来。
她一路瞧着车窗外掠过的电线杆子、砖瓦高楼,甚至还有不少小汽车,只觉得样样新鲜,果真和村里大不相同。
不过这点新奇并没持续多久,公交车一路颠簸,咯噔咯噔晃得厉害,她没坐过这么久的,晕的不行,一下车就扶住树,弯着腰缓了好一阵。
叶忱晖去路边摊端了碗酸梅汤,递到她手里。碗底还沉着未化的冰碴,一口喝下去,沁凉酸爽,总算压住那阵恶心。
正是缓神的功夫,又一辆公交车到站,门开了下来不少人。
江美秋没注意,不过下来的人却精准捕捉到了她。
江晓晓冷眼瞧着,这两天的坏心情一扫而空,她得意洋的笑,“瞧瞧,连个公交车都坐不明白,我看有些人啊,还是老老实实一辈子待在村里算了!”
18. 第 18 章
江美秋刚压下胃里的不适,一抬头,正撞上江晓晓那张写满嘲讽的脸。
见她看过来,江晓晓下巴扬得更高,正要再添几句更刻薄的话,却没承想江美秋猛地抄起树下靠着的大扫把,对着她的方向就扫了过来!
她“哎呀”一声惊叫,慌不迭向后跳开,声音都变了调:“江美秋!你发什么疯!光天化日的你想打人啊?!”
“打人?”江美秋攥紧帚柄,目光直直刺过去,“我扫的明明是垃圾。没看见有个脏东西堵在这儿,满嘴喷粪,嗡嗡嗡地吵得人头昏。”
“你骂谁是垃圾!”江晓晓气得满脸通红,当下就要扑过去撕打。
一旁的赵淮生赶紧拽住她的胳膊,脸色铁青:“还闹!没看见多少人看着吗?”
“你丢不丢人!”
“淮生哥,你捏疼我了……”江晓晓像往常一样娇滴滴地抱怨。
但是攥着她胳膊的力道反而更大了,再看赵淮生的脸色,难看得吓人。
江晓晓一时被慑住了,剩下的话噎在喉咙里,竟就这么被他硬生生拖走了。
一场风波骤歇。
江美秋和叶忱晖也离开了站台。
“刚刚那个是谁?你大伯家的人?”走出一段距离,叶忱晖问。
似乎没想到会是他先挑起话头,江美秋瞧了下他的脸色,看不出来什么,她说:“是江福山的闺女,我的堂妹。”
“那她说话一直都是这样的?”这话里带着冷意,是他温和克制外表下难得泄露的情绪。
叶忱晖这人只是看着好相处,实际上,村里的人他都记不住几个,而情绪,更是很少有波动的。
那天的雨夜,在破庙里,是他难得的情绪外放。
这种人看似好相处,实则很难走到他心里,更难影响到他。
江美秋就叹了口气:“从前,倒也不是,也就这段日子才变的。说话做事跟换了个人似的。”
叶忱晖目光带了些探究落在她脸上。
江美秋无所谓地耸耸肩:“她变了,我也变了。换做以前,我哪敢抄扫帚赶人?”她话锋一转,带上点狡黠,“怎么样,我刚才那一下,还不赖吧?”
大概是从前被欺负了太多,江美秋想明白之后,胆子越来越大了。
几天前那群老婆子唧唧歪歪她,就够气人的了。所以遇到这种只会嘴贱的,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气,当场把“巴掌”(此处指用扫帚反击)挥出去的感觉,真爽。
不过这种话,就没必要和叶忱晖说了,江美秋点到为止,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哎,前面那条巷子,往左还是往右?”
他们今天进城有两件事:一是置办结婚用品,其二,江美秋想见她母亲一面,亲口告诉她结婚的消息。
两边好些年没联系了,住址是江美秋花了好一番功夫打听来的。
俩人在巷子里一路走一路问,到了一处小院前。
江美秋望着那扇门,一下子犹豫了。
叶忱晖看了她一眼,低声问:“我来敲门?”
江美秋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抬手叩响了门板。
开门的是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七八岁模样,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他们:“你们找谁呀?”
“请问……周平是住这儿吗?”江美秋声音有些发紧。
“哦,找我妈呀!”小女孩扭头朝里喊:“妈!有人找——”
“来了!”屋里传来脚步声,一个面容清秀的中年妇女应声而出。
然而,当她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整个人愣在原地。
江美秋朝她笑笑,刚想说话,屋里有个男孩探出头来,语气不耐:“周姨,谁啊?又是老家来蹭饭的?”
妇女猛地回神,急忙应道:“没……不是!是……是一个邻居。”
她心虚地不敢看继子,更不敢看江美秋。
那个男孩怀疑的目光扫来扫去。
江美秋低下头,使劲眨了眨眼,逼回眼底的湿意,她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有人托我带点东西过来。送到了,我就先走了。”
说着,真的转身就走,和以前那些期期艾艾、还想留下来蹭饭的穷亲戚一点也不一样。那男孩走出来,用脚踢开了地上的袋子。
没想到里头不是便宜抠搜的红薯干、红薯粉条,而是白面、腊肉,还有一瓶香油。
他刚要说点什么,周平却已经拔腿追了出去。
“美秋……”周平叫住了人,巷口拐角,母女两人相对而立。
“你这孩子,来了怎么也不进来坐坐……”
“不了,就是来看看您,不多打扰了。”
周平心头像是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她急忙道:“那你等等,我回家拿点钱……”
“真不用了,妈。”江美秋打断她,目光望进母亲眼里,“我来是想告诉您,我要结婚了。”
周平愣了一下:“是赵家那个孩子?也是,你们年纪也差不多了……”
“不是。”江美秋摇摇头,提及赵淮生,她的心里没有一丝波动。反倒是因为叶忱晖,她眉宇间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是村里的另一个人,叫叶忱晖,他对我挺好的。”
“叶忱晖……”周平重复了一遍,“这样啊……好,那就好……对你好就行了。”
至亲的血脉,却被漫长的岁月和不同的生活磨出了生疏的棱角。该说的话似乎都说完了,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只余下无声的尴尬流淌。
江美秋别开脸,朝不远处轻轻点头。叶忱晖稳步走来,朝周平郑重地点点头,诚恳地喊了一声:“妈。”
“好了,妈,”江美秋挽住叶忱晖的胳膊,轻声说,“我们走了。”
走出一段距离,叶忱晖低声问:“……没事吧?”
“没事,”江美秋摇摇头,甩开心头那点涩意,抬眼见他仍蹙着眉,反而笑了笑,“她过得挺好,我也过得挺好,这样就够了。”
她语气轻松,话锋一转:“走吧,都快晌午了。”
她用胳膊轻轻碰了他一下:“你说地方,我请你吃好的。”
两人信步走回方才下车的站牌附近。往前不远,百货商场边上围了一圈小摊,俨然一片热闹的市集。
刚出炉的烧饼面香、浆面条的酸香、还有糖果子的甜腻,五花八门的气味齐刷刷地往鼻子里钻,一下子就勾起了食欲。
“有想吃的吗?”叶忱晖目光扫过两侧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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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江美秋对省城吃食陌生,只摇头:“你定吧,我没试过。你推荐就好。”
叶忱晖点头,引着她先买了凉粉和烧饼——这几样,江美秋抢先付了钱。接着又进了国营饭店,点了两碗浆面条、一盘红烧肉。
“这也太多了,吃不完。”江美秋看着满桌的吃食咋舌。
“都尝尝味,”叶忱晖递过筷子,“难得来一趟。”
浆面条温热落胃,江美秋低头喝了几口,酸香味特别正,诚心赞道:“好喝。”
“你常来这儿吃?”她有些好奇。
叶忱晖掰开烧饼,摇摇头:“头一回。以前听同学念叨过这几样好吃,今天正好带你都试试。”
“那我们这是互相沾光了。”
热气熏得她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脸颊透出健康的红晕,接下来香得连话都顾不上说了。
叶忱晖看着,一早上堵在胸口那团气莫名散了不少。
正吃着,旁边桌一个戴眼镜、学生模样的男青年频频看过来,犹豫片刻,他凑近猛地拍了叶忱晖肩膀一下:“忱晖,真是你啊!我刚瞄了好几眼,还怕认错人!”
叶忱晖抬头,情绪依旧稳定:“建军,你也在啊。”
李建军扶了扶眼镜,好奇地打量着江美秋,他凑近叶忱晖压低声音笑问:“真漂亮,这姑娘是你家妹子?”
叶忱晖回答得很果断:“不是。是我对象。”
“啊?哦哦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李建军惊得差点跳起来,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扫视,下一瞬便极其自来熟地一屁股在旁边空位坐下:“好你个叶忱晖!什么时候的事儿?藏得可真够深的!”
他笑嘻嘻转向江美秋:“弟妹家在哪边啊?离得近咱们周末约着一起玩啊。”
江美秋迎向他的目光,指了指叶忱晖:“我们一个村的。”
李建军脸上的笑容一顿,心里难以置信。
他实在没想到,在学校里被那么多姑娘追的叶忱晖,最后挑中的,竟是个乡下姑娘。
这消息要是传回去,不知道要惊掉多少人的下巴。
他越想越觉得有意思,赶紧招呼服务员把自己那盘酱牛肉端过来:“不介意拼个桌吧?来来来,别客气,一起吃一起吃!”
突然多了个外人,原本自然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江美秋和叶忱晖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
这该怎么接?要立刻表现得像一对亲密的未婚情侣吗?
那该怎么演?也没人教过,也没有事先排练啊?
江美秋心思微转,率先动了。她夹起一块油光红亮的红烧肉,自然地放到叶忱晖碗里:“你尝尝这个。”
叶忱晖一怔,立刻反应过来。他夹起一筷子酱牛肉,放到江美秋碗里:“这个味道也不错。”
“哎呦哎呦!”李建军看得兴奋极了,“忱晖啊忱晖,我要是有个相机,非得把你刚才给人夹菜的样子拍下来带回去不可!绝对要吓死一群人!”
“拍我干嘛,我又不是什么名人。”叶忱晖淡淡地说着,耳根却有点红。
李建军扒了两口饭:“你俩下午什么安排?看电影,逛公园,还是回你的老家图书馆?”
19. 第 19 章
“你想去哪?”叶忱晖放下筷子,目光转向身旁的江美秋。
“啊?”江美秋吃得认真,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自己,愣了一下。
李建军兴致勃勃地出主意:“这大下午的,逛公园热!我们学校图书馆暑假又不开……要我说,去看电影呗!这两天正好有好片子,旧的《庐山恋》,新的《少林寺》《武林志》也好!弟妹肯定喜欢。”
他说话时,眼神亮晶晶地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视。
江美秋确实被他说得有点意动,但她和叶忱晖,说到底是假的一对,再加上李建军这副积极的样子——要是去看电影,他指定要跟着坐在一块。
到时候尴尬是一回事,另一边也怕穿帮呀。
于是说:“不了,我们今天进城,主要是来买东西的。”
叶忱晖接过了她的话头:“对,我们过两天就办事,来置办些结婚用的东西。”
轻飘飘的就又扔下来一个炸弹
李建军:“……”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时卡了壳。
结婚,这么快?他脑子里闪过发小冯薇的脸,叶忱晖要是结婚了,她怎么办?按那位的性子,怕是能连夜扛汽车来抢亲!
那一边是同学一边是发小,到时候他帮哪边啊?
李建军顿时觉得头更大了,想来想去,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俩人的关系摸清楚再说。
“那……那百货商场我熟啊!我去买东西都能拿内部价,反正我下午没事,陪你们一块儿去,还能帮你们参谋参谋,砍砍价,保证亏不了!”
冯薇啊冯薇,以后可别说他这个发小不义气了,为了帮她,这回真是面子里子都要豁出去了。
李建军已经打定主意,哪怕叶忱晖接下来给他冷脸看,他也决定死皮赖脸跟到底!
叶忱晖没立刻说行,也没说不行。他见江美秋放下筷子,站起身出去买了碗酸梅汤。
江美秋喝了两口,把碗推过去:“凉凉的挺解热,你也喝点。”
叶忱晖自然地端起碗,两人分着喝完了一碗。这才搭理李建军:“走吧,那就一起去。”
去往百货商场的路上,李建军的嘴几乎就没停过,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变着法儿地旁敲侧击。
“哎,弟妹,”他挤在两人中间,“你俩是怎么认识的?是相亲,还是自由恋爱?”
问题直接抛给了江美秋。李建军看她是农村姑娘,觉得套话容易。
江美秋果然一顿——这事俩人真没串过口供,该怎么回答?
“我们是一个村的,从小就认识。”她稳住神,说了个不会挑出错误的回答。
“哦哦哦!”李建军自以为抓住了重点,“青梅竹马是吧?没看出来啊忱晖,你小子挺会的,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嘿嘿笑着,立刻又转向江美秋,抛出更刁钻的问题:“不过弟妹,这家伙在学校可是出了名的闷葫芦!他身边除了蚊子就没有母的,你们这算自由恋爱?谁先看上的谁啊?是不是他先追的你,怎么追的?”
一连串又快又急的问题砸过来,江美秋完全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编。
叶忱晖忽然开口:“建军,咱俩关系更近,你问她?怎么不先问问我?”
这一下先把话题引开了,江美秋借着短暂的间隙调整好心态。再开口时,她语气已然恢复了从容镇定,甚至还有点女儿家的羞涩。
“李同志别拿我们打趣了,这种事哪有谁先谁后的?就是……两家离得近,处着处着,自然而然就在一块儿了。”
叶忱晖有点意外,没想到她会发挥得这么好:“对,我们是自由恋爱。”
他侧头专注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温和。虽然没有再多言语,但那瞬间眼神的交汇,足以让李建军这个局外人都感受到有情义在。
看起来,这姑娘倒真不像是叶忱晖拉来的挡箭牌。
李建军这会儿陡然生出了点电灯泡的尴尬和自觉,终于闭了嘴,默不作声地跟着一起进了百货商场。
省城一共六个百货商场,他们来的是最大的那个,足足有五层楼。货品小到毛巾、肥皂、鞋子、布料,大到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在这年代可以说很全了。
而且江美秋还听说,前两年开放了,一些不紧俏的商品,好些都没那么卡死要票了。
这会儿刚吃完饭,天又热,百货商场里没几个人。服装柜台的销售员正凑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唠嗑,听见有人来了眼皮子都没抬:“款式都在墙上挂着,没摆出来就是没有,自己先看,看好了再喊我取。”
怪不得人人都想要铁饭碗,这售货员当得是舒服。
李建军这人虽然烦人,但抛开这点,他保证的人脉倒确实挺好用。他说在百货商场有熟人,那就真的有熟人。
“杨姐,是我。”李建军叫了她一声。
那被叫做杨姐的售货员闻声抬头,一瞧见李建军,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来了啊,怎么李科长没一起?”
“没,我姐有别的事,”李建军指了指旁边的江美秋:“今天带我朋友来,他俩马上要结婚了,来买两件衣服。”
“那是得置办几件好的,”不用江美秋说,杨姐就一件件把衣裳从架子上取下来,“这几件都是才回来的款式,卖一件少一件。妹子,看上哪件了,尽管拿到里边试试!”
江美秋一件件看过去,售货员拿下来的是一堆里最出挑的。她相中了两件,一件是白色的雪纺衬衫,另一条是大红色的连衣裙。
颜色不是寻常可见的土红,而是鲜艳又不张扬,带着点俏的红色。
江美秋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杨姐瞧着她的脸色:“妹子好眼光!这可是刚从羊城来的新货,可时髦了,咱整个省城都找不出几件来!不管你是在家摆酒,还是去领证穿,保准你是最显眼、最漂亮的那个!”
“喜欢就试试。”叶忱晖也支持她。
江美秋便拿起那条裙子,进了旁边的仓库。
趁着她试衣服的功夫,李建军和叶忱晖聊了起来:“哎,说点正事。马上就该实习分配了,你有什么想法没?打算去哪?”
叶忱晖盯着仓库的门,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听从学校安排。”
“那倒也是,”李建军点点头,“你这专业第一的成绩,系主任肯定得把你留在省城的医院。到时候弟妹是不是也跟你一块过来?”
“到时候看情况吧。”
正说着,仓库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李建军闻声望去,眼前一亮。他自小在省城长大,各式各样漂亮的姑娘见过不少,第一眼见江美秋时,就觉得她虽然穿得土气,但样貌无可挑剔。此刻换上这条洋气的连衣裙,真应了那句“人靠衣装”,硬是将原本十分的好看,衬托出了十二分的惊艳。
李建军用肩膀撞了一下叶忱晖,有点看呆了,“喂,你们村的姑娘……都长得这么水灵吗?”
叶忱晖的目光早已落在江美秋身上,他静静看了两秒:“没有。她不一样。”
说完,他走过去:“这件很好看,衬衫也试试。”
江美秋二话不说,拿了衣服又走进去。
看着漂亮衣裳穿在自己身上,心情真的舒服。江美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甚至冲动地开始盘算自己的小金库,能不能把这两件衣服一起拿下。
叶忱晖问她:“觉得怎么样?”
江美秋脱口而出:“好看!”
叶忱晖直接拍板:“就这两件,开票吧。”
售货员利落地写好票据递过来。江美秋接过来一瞧,被上面的金额吓了一跳:“五十七?”
这也太贵了吧!这都不是小金库够不够的事了,江美秋甚至怀疑这两件衣服是金子做的,要不然咋能卖出这个天价。
都顶得上正式工一个月的工资了!
“算了算了,这太贵了,回县里买一样的。”
“没事。”叶忱晖从钱夹里抽出几张票子,眼都没眨,“结账吧。”
大气!!!!
礼尚往来,江美秋也去卖钢笔的柜台,给他买了一支国产的笔。
接下来买东西也有了默契:都是李建军先用脸召唤售货员,叶忱晖掏钱付款,江美秋只管挑挑拣拣,还有两个人自觉拎包服务。
真的不要太快乐了。
走的时候他们在站牌等车,刚刚已经分别的李建军突然跑着折返回来,将一个包好的方盒子塞进叶忱晖手里:“喏,新婚礼物!祝你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上了公交车,叶忱晖打开盒子,里面居然是一台崭新的收音机。
他们方才也在柜台看过,但这东西不仅价格贵,更需要收音机票,叶忱晖原本打算回去了在县里想想办法搞一张票。没想到,瞌睡来了正好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江美秋感慨:“你这同学……虽然话多了点,但为人倒是挺大方的。”
叶忱晖随手将收音机递给她:“人是还可以。”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是个挺称职的小特务。”
——
回去的路还是颠簸,但或许应了老话“一回生,二回熟”,江美秋靠在车窗边,觉得这回好受了不少。
她想,晕车这事儿,大概跟吃辣椒也差不多,刚开始不习惯,多尝试几回,身体也就慢慢习惯了。
就像她和叶忱晖,多相处几回,也在越来越熟悉。
紧赶慢赶,搭上的都是最后一趟班车,到村子时天色已经擦黑了。远山只剩下模糊的黛色轮廓,正是忙完一天农活,吃过晚饭出来扎堆闲聊的时候。
叶忱晖和江美秋这两个村里的风云人物,就这么猝不及防地一起出现了。
一大片好奇、打量、探究的目光齐刷刷扫过来。
江美秋脸上有点热,但心里却奇异地没太多扭捏,看就看呗,看看又不掉肉。
“哟,回来啦。你俩这一前一后的,干啥好事去了?”一个快嘴的婶子先开了腔。
叶忱晖回她:“嗯,去城里转了转,买点东西。”
他没多说,可旁边看热闹的却不放过。
有人立刻哄笑着接话:“人家小年轻订了婚,不得多处处、培养培养感情啊?你个老婆子瞎打听啥!”
“就是就是,瞧这郎才女貌的,般配得很!”
一阵善意的调侃声中,众人的好奇心可没丝毫减退,反而被吊得更高了。
其实也不能怪他们八卦——实在是江美秋和叶忱晖,太不给情报部队面子了。
俩人都是村里人,但除了那些两嘴一张瞎传的谣言,他们可是一点没抓到蛛丝马迹。
两人是咋看对眼的?谁先相中的谁?全都一无所知。
失败,简直是情报生涯的大失败!
这会儿正主好不容易一块出现了,可不得好好问问。
江美秋被看得脸上有点热,她侧头看了眼叶忱晖,主动招呼起来:“婶子,就是去城里置办点东西。正好,买了点花生和糖,大家都甜甜嘴儿!”
这下可好,小孩子们最先欢呼着围上来,大人们也笑着伸手去接,嘴里说着“哎哟这怎么好意思”“美秋就是大方”。
分完了东西,俩人也顺势脱身。
叶忱晖把江美秋送回了家。
一进屋,江美秋就顾不上别的,先把收音机拿了出来。叶忱晖在车上教了她怎么用,她试着打开,起初是一阵“滋啦滋啦”的电流杂音。江美秋屏住呼吸,手指搭在调台的旋钮上,慢慢转动。
杂音断断续续,一直到某个频道,一个清晰的声音跳了出来:“据新华社消息,今年全国夏粮再获丰收,总产量比去年同期……”
内容很枯燥,甚至里面有些专业词汇江美秋也一知半解,但她却渐渐听得入了神。
真好啊,她心里默默地想,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冰冷的外壳。这里面有着整个中国呢,有寒冷的东北,也有温暖的南方,有她知道的,更有她不知道的。
要是有一天能去看看就好了。
——
接下来的半个月,日子像是上了发条,忙得脚不沾地。
之前收上来的那批药材彻底晒干处理好了,得赶紧送到药材公司去。叶忱晖作为主要经办人,必须跟着车押货过去。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交货、验质、定级、过秤,之后还得盯着会计科催款收账,这一套流程走下来,繁琐又耗神。
他这一走就是好几天,回来后又忙着和村里对账、分账,忙得像个陀螺,愣是和江美秋说不上几句话。偶尔在村里碰见,也只是匆匆点个头,眼神交汇一下,便各自忙开。
不过江美秋这边也暂时用不着他,她正忙着收拾那一屋子破家具呢。到底是时间久了,有些看着还行,真挑出来用的时候总有些小毛病。
江美秋就请了村里的老木匠,先修修补补,然后打磨抛光,最后又调了新漆,仔仔细细地重新刷上。老木匠手艺好,经他这么一拾掇,那几件旧家具简直焕然一新,做嫁妆完全合适。
日子一晃,就到了婚礼前最重头戏的环节——晒嫁妆。
这是这边老辈传下来的习俗,没有硬性规定非得在哪天晒,但大多选在婚礼前几天,既是展示女方家的脸面和底气,也是让新娘子风风光光地出门。
可谁也没想到,婚期明明比江美秋晚了好几天的江晓晓,偏偏掐着日子,和江美秋选在了同一天晒嫁妆!这心思,可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江晓晓嫁的是同村的赵家。赵家在村里是大姓,亲戚多。这天早上,江晓晓家院门口热热闹闹地围了不少本家和亲戚,说笑声隔老远都能听见。
同样,关注江美秋这边的人也不少。冲着叶忱晖大学生的名头,来看她晒嫁妆的婶娘、嫂子们也围了不少。
更有趣的是,两家之间还活跃着几个飞毛腿小孩,自发地充当起了耳报神,在两边的院门口窜来窜去,实时播报对方的战况。
“晓晓姐家搬出来一台缝纫机!全新的!”一个半大小子喘着气跑到江美秋院门口,大声嚷嚷。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羡慕的啧啧声。
缝纫机!这可是又实用又紧俏的东西,买了自己就能在家接点缝缝补补的小活,多少是个营生。
可这玩意不仅要钱,还要工业券,可不是一般人家能置办得起的。看来江家这回为了送姑娘,是真下了血本了。
江美秋这边的人下意识地都看向了她。她笑了笑,指挥着来帮忙的叶忱晖和孙华几人,从屋里抬出来那个重新漆过的大衣柜。
“哟,这大衣柜好!这漆工,这木料,看着比新的还结实呢!”立刻有人赞叹。
“美秋姐还有收音机!”又有个小孩喊了一嗓子。
收音机和缝纫机,都是“三转一响”里的东西,虽然价格有差,但算起来也差不多。
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江晓晓准备了一床崭新的棉花被子,絮得厚厚实实。
这边,江美秋也让人抱出了被子。她没那么多新棉花,旧的这床重新弹了,又续了新棉,沉甸甸的,也暖和实在。
“旧被面续新棉,这丫头会过日子,而且盖着比那全新的舒服!”有经验的老人点着头评价。
江晓晓那边又来报了几声,无非是些热水瓶、脸盆、毛巾之类的日常用品,听起来热闹,但再没有像缝纫机那样能撑场面的大件了。
其实在村里,嫁妆的厚薄全看各家条件和态度,有的姑娘带几身新衣服就出嫁了,都正常。但有了之前缝纫机拔高的期待,后面的就显得有些平淡了。
不过,一台缝纫机已经足够让江晓晓的婆婆牛红芬脸上放光了。
她原先还觉得娶江晓晓有点不值,这会儿在一群婆子的恭维里,完全被嫁妆征服了。拉着江晓晓的手,一口一个“好闺女”“贴心媳妇”地叫着,笑得见牙不见眼。
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噼啪响,自家给的彩礼是高,可这媳妇带回来一台缝纫机,更别说还有回头钱,里外里一算,还是自家划得来!这买卖不亏!
江晓晓腼腆地笑笑,捏着毛巾走到赵淮生旁边:“淮生哥,你搬东西辛苦了,歇歇擦擦汗吧。”
赵淮生停下动作。自从那次从省城回来,他晾了江晓晓好几天。如今看来,她应该是反思了,态度柔顺,嫁妆也让他有面子,所以他接过毛巾,给了个好脸色:“谢谢。”
江晓晓如同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只觉得这样一切都值了。
而江美秋这边,嫁妆一件一件又一件,看不过来,根本看不过来。
她屋里的那些大件小件,全都搬了出来,又一件件要拉到新房去。衣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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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桌、木箱……林林总总,摆了一地,叶忱晖和孙华,还有孙华带来的几个兄弟,从早上一直忙活到下午,才算是把东西都搬完,又规整到位。
干完活,几个大小伙子都累得够呛。叶忱晖没多说什么客气话,转身从屋里拿出两瓶酒和一条烟,又搬出来一个大西瓜,都塞给孙华:“今天辛苦兄弟们了,拿着,晚上一起喝点。”
孙华是个爽快人,也没推辞,接过东西笑道:“晖哥跟我客气啥,以后有事尽管吱声!”
说完,便带着他那帮兄弟吆喝着走了。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江美秋把放家具的西屋又扫了一遍灰,走出来对收拾工具的叶忱晖说:“那我先回去了。”
叶忱晖直起身,点点头:“嗯。”
江美秋走了两步,又回头补充了一句:“明天见。”
明天,是他们约定好去县里领结婚证的日子。
叶忱晖笑了:“嗯,明天见。”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就在村口汇合,搭最早的一班车去了县里。
先去的是照相馆。那是一家开了有些年头的国营照相馆,门面不大,里面挂着几幅样板戏的剧照和标准人像照。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老师傅接待了他们。
“二位同志,拍结婚照?”老师傅推推眼镜,打量着他们,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赞叹,“哟,真是郎才女貌,般配得很!”
江美秋今天穿的是新买的白衬衫,乌黑的头发梳了两根麻花辫,垂在肩头,辫梢系着小小的红色头绳。脸上擦了雪花膏,她还特地找叶芳芳借了点口红,轻轻抹了一点在唇上,添了几分难得的娇色。
叶忱晖则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两人并肩站在红色的幕布前,一个清新明媚,一个挺拔儒雅,真的不要太般配。
老师傅也这么觉得,可取景框里总有点不太对劲。
他从黑布罩里钻出来,指挥道:“哎,男同志再往女同志那边靠一点……对咯!女同志头稍微偏一点,哎,好!笑一笑,自然点……”
江美秋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脊背绷得有点僵。与此同时,她能清晰感知到叶忱晖靠过来的温热气息,他们的胳膊不可避免地轻轻挨蹭在一起——
“咔嚓!”快门声响起,伴随着一道短暂刺目的白光。
所有的细微紧张与羞涩,都被定格在一张方寸之间的黑白相纸上。
拿着新鲜出炉的照片,两人又赶去了民政局。
今天是个黄历上的好日子,来登记结婚的新人还真不少。小小的办公室里挤满了人,门口的长椅上还坐着一对等着叫号的。
两人领了号,也在长椅上坐下等待。忙活了一早上,到了这临门一脚的时刻,反而没什么话可说了。
就这么沉默着,边上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吵闹声。
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在旁边吵开了,屋里立马出来个工作人员劝解。
依稀听得出来,两人本来商量好了离婚,可真到了这儿,女方却突然变了卦,说什么也不肯进去了。
边上有住在这附近的人补充,说这俩可是来离婚的常客了:这次是女的反悔,上一次是男的,上上一次眼看都要签字了,又是男的反悔。
江美秋还没遇见这么有意思的事,凑了句话:“为啥啊?”
那人精辟总结:“还能为啥?感情没尽!离又离不利索,过又过不痛快,互相耗着呗!”
正说着,那边也闹出了结果。工作人员把俩人拉开,语气严肃地警告:“婚姻登记处不是玩游戏的地方,要离婚,商量好了再来。”
俩人被训了一顿,又别别扭扭地走了。
江美秋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转过头,小声和叶忱晖说:“你放心,等到咱俩离婚那天,我一定会马上签字的。”
叶忱晖向来淡然的脸色,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该说什么?这算是……未雨绸缪么?
好在这时,工作人员叫到了他们的号码,适时地解了围。
两人站起身,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
流程并不复杂,填表、签字、按手印。工作人员是个面容和善的大姐,接过他们的材料和照片,仔细核对后,拿出两本鲜红的册子,蘸了印泥,用力地盖上了钢印。
“哐当”一声。
大姐笑着将两本结婚证递给他们:“恭喜二位同志!从此就是革命夫妻了,要互敬互爱,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啊!”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两人各自把结婚证妥善收好。
从这一刻起,他们的人生,就要暂时以夫妻的名义,联系在一起了。
回村的班车上,依旧没什么太多交流,但气氛似乎和来时又有些不同了。
江美秋侧过头,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叶忱晖。阳光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
办完结婚证的第三天,就是江美秋结婚的日子。她一大早就起来了,洗完脸开始梳妆打扮,涂脂抹粉,换上了那条漂亮的红裙子。
她一个人没什么经验,还好有刘媒婆帮忙,还有叶芳芳里里外外帮衬着,这才没有手忙脚乱。
等到九点,外头响起一阵喧天的鞭炮声,小屋的门被推开,进来了一大批人。
叶忱晖就站在那一片喧嚣的最前面。他今天也穿了一身崭新的深色中山装,胸口别着一朵小小的红花。
头一回结婚,他也难得透出些局促和紧张。
江美秋看见了他,目光越过众人,俩人四目相对。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微微垂下眼睫,脸颊绯红。
边上的人见状,全都笑了起来。
好一番忙乱后,总算是上了花车。花车是一辆小轿车,叶忱晖说,是他以前在县里救过的人,这回知道他要结婚,说什么都要出辆车帮忙。
好家伙,这人不仅自己被叶忱晖救过,之前评“雷锋”的时候还说,没有叶忱晖,他是绝对不会认可其他人的!
小轿车从江美秋家出发,一路上引得不少孩子追着看热闹,村里的人都羡慕地看着车子:“就这几步路,竟然还能有小轿车来接!可真是气派!”
村里的路不好走,小轿车开得很慢。叶忱晖和江美秋坐在后排,路过江福山家的时候,叶忱晖让司机按了两下喇叭。
江美秋望向窗外,恰好看得清楚:江家的院门紧闭着,但院墙后有人影闻声慌乱地一闪而过。
她微微一怔,唇角忍不住轻轻弯了一下。
屋内,江晓晓盯着那辆愈行愈远的小轿车,气得浑身发抖。
叶忱晖居然找了小汽车来接江美秋,他凭什么!凭什么!
第二天出门,江晓晓还被看热闹的人打趣:“你们瞧江美秋,结婚竟是小轿车来接,晓晓啊,赵家是怎么来接你的?”
江晓晓脸色一僵,强扯出一个笑容:“咱们庄稼人讲究实在,要那花架子做什么?要我说啊,拖拉机又宽敞又实用,不比小轿车强多了!”
她嘴上说得轻巧,心里却像被针扎似的疼。天知道她有多想坐一次小轿车,多想也风光一回。可赵家说到底也就是个普通农户,再怎么折腾也变不出小轿车来。
这口气,她只能硬生生咽下去。
而另一边的江美秋,坐着小轿车到了叶忱晖家。
远远地,唢呐声就吹了起来。她蒙上红盖头,由刘媒婆搀扶着下了轿车。鞭炮声再次响起,她听到许多叫好声,之后被扶着跨过门槛,送入了洞房。
进了洞房后,就有熟人过来,送来了瓜子和喜糖,大家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说着吉祥话。
叶芳芳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手心甚至沁出了薄汗,比江美秋这个新娘子还要紧张几分。
江美秋在她的掌心轻轻捏了捏,叶芳芳也回捏了她一下,俩人悄悄闹了起来,倒让江美秋没那么紧张了。
说话间,吉时到了,该去拜堂了。
虽说提倡新事新办,但村里还是遵循着不少老礼,比如晒嫁妆、婚礼前一天新郎新娘不能见面,还有结婚要拜堂。
江美秋被刘媒婆领着去了堂屋,能感觉到周围全是人,大家都挤着看热闹。她微低着头,红盖头垂下来,只能看到叶忱晖的鞋子——是一双很新的带跟皮鞋。
20. 第 20 章
司仪喊着:“一拜领袖!”
新人转身,向着墙上悬挂的主席像鞠躬。
“二拜高堂!”叶忱晖的外婆被请到上座。
“夫妻对拜!”小夫妻相对而立,在一片起哄声中,彼此躬身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一只宽大的手伸到江美秋面前,她轻轻将自己的手放上去。他的手很大,掌心温暖粗糙,能完全包裹住她的。并不是像她想象中读书人那样细嫩的指腹,反而和他一样带了不少茧子。
而且,江美秋能发现他的手微微有些抖——他也在紧张吗?
就这么胡思乱想间,她任他牵着,在一片喧闹声中低头走向新房。
因着叶忱晖事先打过招呼,来闹洞房的人都收敛得很,只抓了几小把晒干的桂花瓣,笑呵呵地往新娘身上轻轻一撒。
金黄的碎瓣落在艳红的衣襟上,带着一阵清甜的香气。众人热热闹闹地道了“早生贵子”“和和美美”一类的吉祥话,便善意地退了出去。
紧接着便是开席。院子里、门口空地上,十几张桌子摆开,标准的农村席面,不一样的是每个碗里肉都堆的老高。一看主家就实在。
作为新郎官,又是大学生,叶忱晖自然成了重点关照的对象。他一桌一桌敬酒,酒杯刚空就又被满上,几乎没停过。
走到赵淮生那一桌时,他春风满面地站起身,拿过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忱晖哥,恭喜啊!”
叶忱晖没说什么,举了举酒杯。却见赵淮生忽地凑近半步,压低了声音:“不过嘛,有件事兄弟得让你知道——”
村里的大学生捡了他不要的货色,这个认知让赵淮生在得知江美秋和叶忱晖订婚那天,就莫名地兴奋。
况且,那俩人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姊妹俩;他和叶忱晖同年出生,又一起读了小学、初中、高中,这么多年一直被压着,赵淮生也是恨的牙痒痒。
所以今天,他特意要在婚礼酒席上恶心人:“你娶的这新媳妇,俺俩是从小定的娃娃亲,好了十几年,过去我年年都去她家……”
话还没说完,叶忱晖脸上看不出波动,右手却猛地一记硬拳,直接捅在了赵淮生肚子上!
“呃!”赵淮生压根没防备,一声闷哼卡在喉咙里,疼得瞬间弯下腰,手里的酒瓶“啪嚓”一声摔在地上,炸开一地玻璃渣子。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旁边的人赶紧扶住赵淮生,惊疑不定地问:“咋了这是?”
叶忱晖淡定地收回拳头,伸手虚扶了赵淮生一把:“没事,他喝晕了没站稳,绊了一下。”
“小华,送人去刘大夫那儿看看。”
“好嘞!”孙华嘴里的肉都没咽下去,连忙招呼了两个兄弟把人拉走了。
宴席这才继续。少了赵淮生,也没什么影响。江美秋在屋里吃了些饭菜,等宴席散了,便出来帮忙收拾。
她听着中午外头好像碎了个酒瓶子,问叶芳芳,对方说是有人喝晕了耍酒疯。
这会儿靠近叶忱晖,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江美秋忍不住说:“喝了不少吧?要不要先去歇歇?”
一旁的孙华听见了,咧嘴一笑:“嫂子放心,叶哥聪明着呢!早就让我把他那瓶酒兑了大半瓶水,估计还没我晕乎呢!”
“嫂子——”江美秋猝不及防因为这个称呼叫得愣了一下,脸色有点红。
这么一通忙碌,直到天色擦黑才彻底收拾停当。
叶忱晖关上大门进屋,就看到江美秋坐在炕沿。她身上还穿着那件鲜艳的红裙,在烛光下更显得肌肤胜雪。屋内安静得出奇,只能听见蜡烛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两人似乎都格外清晰的呼吸声。
叶忱晖站在屋子中央,似乎也有些无所适从。他脱下中山装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
“累了吧?”
江美秋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己都觉得好笑:“有点。没想到结个婚这么累人。”
叶忱晖走到桌边,倒了杯水递给她:“喝点水。”
江美秋接过来,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指,两人都顿了一下。
“那个……”她抿了口水,指了指屋内一大一小两张炕,“我睡小的就行。”
睡一块儿肯定是不可能的,可让叶忱晖这个主家去挤小窄炕,就不合适了。
结果叶忱晖从柜子里拿出一卷凉席,铺在小炕上,又放了个枕头上去:“你睡大炕吧,我不常在家,这样着睡就行。”
“行,谢谢你了。”江美秋便接受了。
话说到这儿,也就没了下文。两人各自拿了盆和毛巾出去洗漱。江美秋先回屋,换了身睡衣,背对着门侧身躺在大炕上,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过了一会儿,门被轻轻推开,叶忱晖走了进来。
“睡了?”他低声问。
江美秋闭着眼睛没应声。
他走到桌边吹灭了蜡烛。黑暗中,其他感官变得格外敏锐。她听见他窸窸窣窣躺下的声音,随后一切归于平静。
可她自己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睛盯着窗外映进来的朦胧月光,看了半天。没忍住,又慢慢侧过身,视线扫到小炕上那个隆起的人影——他睡得很规矩,几乎一动不动,呼吸平稳悠长。
他怎么不打呼噜?江美秋脑子里冒出这么个念头。睡相这么好……那万一自己睡着了打呼噜怎么办?哎不对,自己打不打呼噜来着?好像也没人告诉过她。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她的眼皮渐渐发沉,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熟了。
小炕上那个一直绷着的身影,这才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慢慢伸展了下有些发僵的腿脚。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江美秋就醒了。她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路过小炕时多看了一眼——叶忱晖蜷着睡,长腿无处安放,看着确实委屈。
江美秋抿了抿唇,悄声走出房门。叶外婆起得更早,正在厨房里忙碌。
“外婆,我来帮忙吧。”江美秋凑过去。
可老太太没回话,头也没抬,像是根本没看见她,江美秋在原地等了几分钟,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要是换成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孙子成了大学生,结果娶了个村里姑娘,不管真假,估计也给不出好脸色。
好在她和叶忱晖是假结婚,婆媳妯娌那些头疼事,也牵扯不到她头上。
老太太要是愿意和和气气,她自然也拿出好态度;要是冷淡,那她也只当多了门远房亲戚,面上过得去就行。
她转身拿起门边的扁担和水桶,交代了一声:“我去挑水。”
清晨的空气沁着凉意,江美秋从井里打起满满两桶水,正要往回走,迎面碰上同样拎着桶的刘媒婆。
“哟,美秋,你这咋这么早就起床啦?”刘媒婆瞪大了眼睛,跟瞧见什么稀奇事似的,“你这,哎呦,你家小叶……”
“怎么?”江美秋问。
刘媒婆见她不开窍,啧了一声,挤眉弄眼地凑过来把话挑明:“哎哟我的傻姑娘!我是问,是不是他床上不行啊?不然让你新娘子,第一天能起这么大早?”
江美秋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脸颊“唰”地一下红透了。她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几乎是落荒而逃,背后还能听到刘媒婆压抑不住的笑声。
“怎么了?”叶忱晖看见她慌里慌张地回来,进门时桶里的水都洒出去大半,不由问了一句。
江美秋一看见他,就想起刘媒婆说的那些……
不行,不能想了!
她做姑娘时,也不是没和那些成了婚的妇人坐一块,听她们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玩笑,可那时候听不懂,而且都是旁人的事,左耳进右耳出。
这回倒好,刘媒婆直接挑明了问,主角还成了她自己……这也太害臊了!
她赶紧撂下水桶,连着往脸上泼了好几把凉水,脸色这才没那么红了。
这会儿早饭已经摆上桌了,是简单的红薯干稀饭、咸菜和昨晚剩下的馒头。
三人默默地吃着,叶忱晖中间试图活跃气氛,可老太太难得没给孙子面子,江美秋也只是附和着“嗯”了两句。
叶忱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也不说话了。
饭后,他收拾碗筷去洗刷。等回屋,便坐下来和江美秋商量:“学校通知了,今年要提前开学,我过两天就得走了。”
他看向她,“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江美秋早就想过了,立刻说:“你给我的那些书,我一直在学,有空就会看看。另外,我想试试做点小生意。”
其实她的小金库也够花好几年,可江美秋吃够了没钱的苦头,更何况,她想自己挣钱,想靠自己买漂亮衣服,想过得更舒坦。
叶忱晖对她学习的事表示支持,但对做生意的想法问得很切实:“挺好,那你打算做点什么?”
“你看在公社集上支个摊子卖吃的怎么样?”江美秋眼睛亮亮的,“上回在省城,我瞧着那家卖酸梅汤的生意可好了,而且公社里正好没有卖的。”
他们当时吃顿饭的工夫,就见人家卖出去二十多碗,算下来一天能挣不少钱。
而且酸梅汤也不难做,江美秋自己也煮过,味道还不错。
别人能卖,她肯定也能卖!
叶忱晖听着点了点头。江美秋还以为他是赞成,没想到他接下来的话,直接把现实问题都摆了出来:
“卖酸梅汤的想法好,夏天解暑,肯定有人买。但是,咱们没有牛车,去公社来回几十里地,搭车不方便,靠脚走更不现实。而且,省城那家生意好,一是因为人家有独门秘方,熬出来的味道别家比不了;二是他的汤无论啥时候买都是凉的,你要做到这点,就得从县里的制冰厂拉冰块,可公社离县里又是几十里地。咱们的位置和交通工具都比不上,我觉得这生意干不了。”
江美秋听着,慢慢回过味来——怪不得看着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公社却没人眼红跟着做,原来里头有这么多门道。
她有点尴尬地扶了扶额,还以为自己是经商小天才呢。
果然是错觉。
酸梅汤这条路,眼下看来是行不通了。而且脑子冷静下来后,她也反应过来:真要完全脱产去做一个没把握的小买卖,不仅要投入本钱,风险还大,她自认没那么大的冒险精神和家底。
这么一想,做生意的事,还得从长计议,找更稳妥、更符合现状的路子。
江美秋托着腮,小脸皱成一团,活像只思考人生的软包子。
考虑了整整一上午,她突然灵光一闪,问叶忱晖:“这时候山上还有什么药材能挖吗?”
叶忱晖被她问得一怔:“有,比如酸枣仁、丹参、柴胡都还行。”
“那你有没有空教我认认这些药材?还有挖回来怎么处理?”江美秋双手合十,眼神亮晶晶地望着他,“书我还没看到这么快,叶老师能提前教学吗?”
那声叶老师太软了,好乖。
叶忱晖被叫得心尖一麻,轻轻咬了下嘴唇,毫不犹豫地答应:“行,现在就去。”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山。叶忱晖走在前头,时不时伸手拨开横生的枝杈。
江美秋安静地跟在后面,目光努力扫视着四周,试图找到课本上学过的那几种药材。
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太天真了,一进山里,大脑就完全死机。满坑满谷的绿色,高矮错落,叶片形状各异,一眼扫过去眼睛都花了,哪还分得清哪个是哪个?
反观叶忱晖,在他眼里,这些植物好像都写了标签似的,说一个准一个。
他停在一处草丛前,指着一株叶片细长的植物说:“这是柴胡,药用部分是根。挖的时候往下、往外扩,别伤到主根,挖出来清洗干净,晒干就能入药。”
“这种药材好找,处理起来不麻烦,刘大夫那里经常需要;要是挖得多了他收不完,你去边上几个大队问问,都好出手。”
随后,他指向不远处一丛挂满青红果子的灌木:“那边结着红果子的是酸枣,要取它成熟的果实。去掉果肉晒干后,再碾破枣核,取里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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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就是药材酸枣仁了。”
“酸枣仁价格高,你攒一些后,回去我给你个地址,去公社有人收。”
要说别的药材,不管是果子、叶子还是根,江美秋都还能理解,可她实在惊讶,那些大夫们,是怎么发现果子核里的东西能入药的?
真神奇……她走神了几秒,又把注意力拉回来,垂着头继续挖土里的柴胡。
“听懂了吗?”叶忱晖问。
江美秋终于把柴胡从土里挖出来,轻快地说:“都听懂了,叶老师,你看我挖的怎么样?”
那副认真又带着学生气的小模样很可爱,叶忱晖控制不住地心神一晃,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来了。
他心不在焉地点评:“根须保留得很好。”
江美秋欢快地站起来,赶紧把那株柴胡放进篮子里。
叶忱晖真是太好了,他们明明是各取所需的假结婚,谁也不欠谁,可他不仅给了彩礼、每个月给生活费,还帮她找到了能赚点小钱的门路。就算是真结婚的夫妻,也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个程度。
江美秋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叶忱晖给予的善意和尊重,远远超出了这场交易的范畴,让她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回报他的冲动。
“想什么呢?”叶忱晖的声音从前头传来。他已经走到那棵酸枣树下,见她没跟上来,正回头看她。
江美秋在心里铿锵有力地献上祝福:祝我叶老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好人一生平安!随即语气自然地说:“没什么……我来了。”
这才8月,酸枣熟的还不多,他们挑着摘了小小一筐。又在山里转悠了半天,连丹参的影子都没找见,只好先下山回家。
下山时,心情放松下来,江美秋突然后知后觉地感到小腿和胳膊上痒得厉害,伸手一抓,好几个大红疙瘩就显了出来。
也不知道是山蚊子还是小毒虫咬的,不抓还好,一抓就越抓越痒、越痒越抓,简直是恶性循环。
回到家,她赶紧揪了几片草叶子,捏出汁水涂在蚊子包上。清清凉凉的,倒是舒服了一阵,可惜治标不治本,没一会儿那钻心的痒意又卷土重来,痒得她坐立难安,只能一个劲儿地抓。
没几下,那一片皮肤就被抓出了好几道血淋淋的红痕,这下是又疼又痒,想挠也不敢再挠了。
江美秋实在没招了。
叶忱晖从屋里出来,递给她一个小玻璃瓶:“抹点这个试试。”
江美秋拔开木塞,一股清冽的药草香散了出来。她倒出几滴药油涂在红肿的地方,一股清凉感瞬间压下了磨人的痒意。等了一会儿再看,原本又红又肿的地方,竟真的消下去不少。
“嘿,这还真神了!”江美秋又涂了点,然后问叶忱晖,“叶老师,这药在哪儿买的?还挺好用的,我也去买点备着。”
她是招蚊子的体质,平时在屋里都招蚊子咬,更别说将来还要经常去山上,这种药油肯定离不了,多备点,省得用的时候抓瞎。
叶忱晖说:“是外婆做的,你先用着,一会儿我再跟她要两瓶。”
“这……,那麻烦外婆了。”
江美秋有点尴尬,想来想去,今天非得做点什么回报一下不可。
正好隔壁村有个小集,她挎上篮子就走。到的时候,集都快散了,卖猪肉的摊子上只剩下一小块瘦肉,还有四五根带肉的排骨。
这年头家家户户都缺油水,买肉的人都爱挑肥肉,最后江美秋把剩下的都包了。摊主爽快地给她抹了零头,还顺手帮她把骨头剁成了小块。
江美秋拎着肉回家,刚在厨房把火生起来,叶外婆就从屋里出来了。
她知道老太太不太搭理自己,还是主动开口:“外婆,我买了点肉,今晚炖着吃。”
叶外婆,也就是蒋遇,看了一眼锅里的东西:“不了,老婆子牙口不好,啃不了骨头。”
江美秋依旧好脾气:“我还买了瘦肉,一会儿剁碎了做丸子汤,清清淡淡,您到时候尝尝。”
蒋遇依旧冷淡。
叶忱晖回家时,就看到江美秋在厨房里忙活。
“叶老师,看!”江美秋指了指锅里,额头上满是汗,眼睛却亮亮的,“我买了排骨,一会儿再给婆婆烧肉丸汤,怎么样?”
“以后别这么麻烦了,天太热,简单吃点就好。”
“没事,我是心里高兴才想做的。”
叶忱晖走进厨房,外头不凉快,里头更像个蒸笼。
江美秋脸蛋热得红扑扑的,轻快地说:“这里热,你先出去吧,一会儿做好了我喊你。”
“我帮你看着火。”叶忱晖干不出揣着手等吃的事,索性留下来。
于是,狭小燥热的厨房里,江美秋在灶台前忙活,叶忱晖就在底下适时添柴减薪。两人话都不多,配合起来却格外顺畅,原本繁琐的活儿也快了不少。
等饭菜摆上桌,小院里顿时香气四溢。
青菜丸子汤清亮见底,翠色菜叶舒展,手打肉丸圆润白嫩,漾着清淡却勾人的鲜香。
旁边那只粗陶大碗可就霸道多了——浓油赤酱的排骨烀饼子!排骨炖得软烂脱骨,一碰肉就下来;金黄的玉米饼子半截泡在肉汁里,半截烤得焦香,热腾腾地直冒勾魂儿的香气。
蒋遇起初还端着架子。她接过孙子递来的汤,小口小口地喝着。
清鲜的滋味在嘴里化开,又尝了颗丸子,肉质细腻,调味清淡,正是她几十年前就习惯、喜欢的味道。
要是没有那盆排骨烀饼子就好了。
她鼻子动了动,那股霸道的香味就直往鼻腔里钻。想她从前是大户人家的闺女,饮食讲究精致清淡,后来落魄了,就更不关注吃喝。
这两年生活终于好起来了,给孙子办了两回席。她尝过重口味的菜,倒没别的感觉。
但江美秋做的这盆……咋就这么香呢?是不是放得太近?还是因为吃不着?
想不明白,还是得尝尝才能知道。
不对,刚才话都说出去了,现在动筷子,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21. 第 21 章
蒋遇才不会干这种打自己脸的事呢,所以她不仅忍住了,而且面不改色地喝完了汤,最后目不斜视地进了屋。
等到外面吃饭的动静没了,刷碗的声音也停了,她悄悄出门进了厨房。
别误会,她单纯就是来瞅瞅这俩小年轻有没有把东西归置好。只是不小心,不小心打开了橱柜。
目光一落,恰好就看见了里面有只碗,里头居然还剩着一小碗排骨和两块玉米饼子!
这也剩得太多了。蒋遇眉头下意识就皱了起来。这么热的天,要是放到明天早上,一准儿得馊了。这不是糟践好东西吗?
不行,不能浪费!
她这么想着,手已经非常自觉地把碗拿到了面前,抽了双筷子,夹起了第一口肉。
碗里的排骨都是最中间的肋排,经过长时间的焖炖,吸饱了浓厚的酱汁,变得酥烂无比。几乎不用牙齿费力,只需一抿,那肉便乖巧地脱离,浓郁的咸香裹挟着肉汁瞬间弥漫开来。
真的,和想象中一样香。
她几下子就把碗里的排骨吃得干干净净。嘴巴里觉得有点腻了,旁边的玉米饼子正好派上用场。凉了的饼子多了点韧劲,内里吸了点肉汁的油气,嚼着格外香甜,甚至还能品出点隐约的焦脆感。
要是刚出锅的,不知道会有多好吃。
排骨饼子全都打扫干净,蒋遇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干了什么。
这这这,这要是明天早上有人问起来剩菜,该咋说。
她为人处世鲜少有需要绞尽脑汁圆谎的时刻,更别提还是因为偷吃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儿。一股热意悄悄爬上耳根,她越想越觉得窘迫,脑子里乱糟糟地转了几个念头,却没一个站得住脚。
最后,她破罐子破摔,随便爱咋想咋想爱咋咋滴吧。
她快速处理好了战场,刚打算离开,一抬头,恰对上叶忱晖的目光。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正在门口静静地看着。
蒋遇:“……”
四目相对,空气有片刻的凝滞。作为长辈,偷吃被小辈抓个正着,这情形实在让人窘迫。
她轻咳一声,试图先发制人,找回一点长辈的威严:“大晚上的你不睡觉,来厨房做什么?”
叶忱晖笑笑,从善如流地接话,“想着晚上有点剩菜,过来热热当宵夜吃。您晚上就喝了点汤,要不要一起吃点?”
他说着就要开橱柜的门。
蒋遇赶紧拦住了,“别……”
叶忱晖疑惑的目光看过去,“怎么了?”
“我……”蒋遇一时语塞。
叶忱晖看着她:“外婆,咱们是一家人,有话直说就是了。”
老太太脸上顿时讪讪,“你不是看见了,我吃了她做的肉。”
叶忱晖此刻和她站得极近,蒋遇能够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当年那个小小的男孩,现在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人。
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哪怕知道婚事是假的,蒋遇依旧是怀疑,“你可没吃宵夜的习惯,这大晚上的,是替新媳妇来处置我?”
“外婆,您怎么会这么想我,”叶忱晖无奈地看着她,“您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来是不想愿意看着您跟自己较劲。”
这话戳中了蒋遇的心事,这些日子的不满窝在一起,她语气硬邦邦的:“那要我怎么样?你俩又不是真的,我还要对她怎么样?”
她女儿婚姻不幸,如今外孙的婚姻又是委曲求全,老太太没说,但心里一直窝着一股火。
叶忱晖听着听着就明白了症结所在,她母亲是婆孙二人共同的痛,但这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说:“外婆,不管结婚是真的假的,美秋现在来了,咱们就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就得有一家人的样子。”
他继续恳切道:“我知道您是为了我难平。但既然这条路我选了,我就可以承担结果。您不用为我操心了,开心健康的过日子,好不好?”
蒋遇看着他,叶忱晖也坦然回望,眼神澄澈。
第二天一早,江美秋出了房门。
正在院子里喂鸡的老太太,竟然破天荒地主动开了口,虽然语气还是淡淡的:“起了?”
江美秋愣了一下,赶紧回话:“哎,外婆,早。”
蒋遇“嗯”了一声,便继续低头忙活,似乎刚才那句只是随口一提。但这对江美秋来说,已经是前所未有的进展了。
她心里有些纳闷,但更多的是轻松。
在一个屋檐下能和和气气地相处,总比互相当陌生人好。
上午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叶芳芳牵着她的小弟弟来串门了。
“美秋姐!”叶芳芳笑着打招呼,江美秋把人领进了屋,又从柜子里端了些点心和果子来招呼他们吃。
刚坐下,哪想到这丫头瞧着屋里没别人,就凑近了小声说,“其实昨天我就想来了,但是我妈不让,让我别打扰你们……”
“哎,结婚是啥感觉啊,你们晚上是不是得睡一块,我忱晖哥厉不厉害啊,你们睡觉……”
江美秋赶紧捂住了她的嘴,脸颊烧得通红,“你,你个没结婚的黄毛丫头咋一点也不害臊啊……”
“平时又没人告诉我这些嘛,”叶芳芳扒开她的手,不依不饶,“你就跟我说说,我好奇死了!”
江美秋对上她那双“求知若渴”的大眼睛,再想起昨天被刘媒婆撞见的乌龙,为了叶同志的名誉,她把心一横,眼一闭,声音铿锵有力,“叶忱晖她,很行!”
叶芳芳眨巴眨巴眼,跟着感叹:“哇,这么厉害!”
“嗯,确实很厉害!”
她前所未有的严肃,倒真把叶芳芳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给镇住了。江美秋趁机又抓了一把点心果子塞过去,力求彻底堵住这小妮子的嘴,不让她回过味来。
“小壮,来,拿着吃。”江美秋转头招呼乖乖跟在叶芳芳身边的小萝卜头。
她和叶芳芳熟络,但和叶家其他人打交道不多,小家伙有点认生,躲在姐姐身后悄悄观察了好一会儿,才怯生生地挪过来。
江美秋把盘子拿低些,方便他挑。没想到小家伙一伸手,袖子向上滑了一截,露出的胳膊上居然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红疙瘩,好些都被挠破了,渗着血丝,看着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了?”这么热的天,小壮穿个长袖来串门,江美秋还以为是小孩子皮嫩,怕晒坏了,没想到居然这么吓人。
叶芳芳在一旁叹了口气,无奈:“还能咋的,天天往草稞子还有河边钻,喂蚊子呗!”
她可被这小祖宗烦透了,他身上多一个包,她妈就得骂她一句。现在她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他是蚊子来了没地咬。
江美秋纳闷,“那他也不嫌痒?”
叶芳芳耸耸肩,“痒啊,他自己挠,我妈拿药膏擦,反正就是那样,过两天应该就好了吧。”
江美秋瞧着小家伙没一会儿又把手臂挠得一片红,怪可怜的,转身进屋把叶忱晖给的药油取了出来,“这个治蚊子包挺好用的,给她抹抹看吧。”
“那你试试吧,少给他抹点就行。”叶芳芳不以为意地抓了把瓜子,没抱多大希望。
她妈为了他弟的蚊子包愁死了,听见谁说有法子就赶紧找来试试。但叶芳芳瞧着,用不用效果都差不多。
她看着江美秋倒出几滴药油,涂抹在了蚊子包上,除了味道好闻了一些,好像和她妈找来的药也没什么区别。
叶芳芳于是就没放在心上,和江美秋说起另一个消息,“你知道不,咱村里过两天可有大事!”
“是又要出劳力了?”江美秋猜。
“不是,听我叔说,好像是要搞家庭……”叶芳芳一拍脑袋,那个名字在嘴边,就是说不出来,“家庭……反正就叫个家庭什么制,说是要给咱们分地了!”
江美秋眼前一亮,“是不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儿!”叶芳芳连连点头,随即好奇地问,“是忱晖哥和你说的?”
江美秋笑笑,“没有,我是从收音机上听的,这是个好政策,南方那边好几年前就有了。”
居然是从收音机上听的,叶芳芳一下来了兴趣,“那收音机上还说了啥,快跟我讲讲?”
江美秋就拿出来她的本子,叶芳芳凑过去就笑了,“这写的是啥呀?我记得字不是方框,怎么你写的曲里拐弯的。”
江美秋大大方方地将本子摊开给她看:“我认的字还不多,有些写不出来,怕忘了,就先画些记号。等往后多学些,我也能写出工工整整的方框字了。”
她对着本子细致地告诉她:“收音机里说,这责任制一实行,咱们就能按家里人口分到地。往后地里出的粮食,除了按规定上交的部分,剩下的就全是自家留着,多劳多得呢。”
“收音机里能说这么多?”叶芳芳从前见人听收音机,也都是听个戏啊,唱个曲啊,要不然咋都问这玩意儿叫戏匣子呢。
她第一回知道,收音机还能有这个作用。
江美秋索性将那只小小的收音机拿了出来,这么多天她也差不多把收音机摸熟了,哪个台说新闻她一调就是。
虽然今天没播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但是不妨碍两个姑娘坐在炕沿上,专注地听了一上午。
快到吃饭的时候,江美秋想留她,但叶芳芳不是那种占便宜的人,说啥都不留下,抓着恋恋不舍的小壮走了。
江美秋送走客人,看见蒋遇在厨房门口摘菜,于是凑过去笑眯眯地分享刚知道的八卦,“老太太,跟你说个好消息,咱们村也要分地了。”
老太太摘着菜,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老早就在收音机里听到了。”
江美秋也不觉尴尬,顺势在一旁的小马扎上坐下,抓起一把豆角帮着摘:“还是您消息灵通。国家政策好,分了地,咱们的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这丫头的嘴,可真会说……
蒋遇瞧着她,眼神有点不一样了。不仅会说,江美秋还勤快,坐下来就帮着摘菜,摘完菜就张罗着做饭。
蒋遇又不是不讲理的人,有叶忱晖的话在前,江美秋又讨喜识趣,她这张冷脸是怎么也摆不下去了。
村里结婚也是有三天假的,午饭后,江美秋正打算歇个晌,下午再进山挖药材。
没想到上午才来过的叶芳芳,下午又来了,而且还带了个圆滚滚的西瓜。
“美秋姐,这西瓜给你!”叶芳芳龇牙咧嘴地把西瓜放下来,“你抹的那药可真神了!晌午我妈回家一看,小壮胳膊上那些包居然消下去好多,也不嚷嚷着痒了!她赶紧让我抱个瓜来谢你,还让我问问,你那药还有没有?或是告诉我们哪儿买的,我们也去备些!”
“原来是这个,”江美秋把叶忱晖昨天给的,没拆封的那一瓶拿给叶芳芳,“这是你叔婆做的,你拿去用,哪用得着这么客气。”
“叔婆做的?”叶芳芳脸上的兴奋劲儿瞬间消下去大半,这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别看她叫蒋遇叔婆,俩人好像还沾着亲戚。其实那可是从她曾爷爷那一辈,两家就分了家,不熟。而且蒋遇是什么人呐,听她妈说过去可是地主家的小姐,哪怕落魄了,但那眼神那气势,反正他们这群小辈就没敢往她边上凑的。
“哦哦……原来是叔婆做的啊,那你替我谢谢她……”叶芳芳讪讪地笑了笑,也没再提买药的话,拿着药便赶紧告辞了。
送走叶芳芳,江美秋盯着那颗圆滚滚的西瓜,脑子里“叮”亮起个小灯泡。
既然药油能换西瓜,那这个生意她能不能做?
夏天蚊虫多,经常是一不小心就被咬了,大人还好,能忍忍,可小孩儿细皮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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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一咬一个包,痒得嗷嗷哭,谁看了不心疼?
江美秋越想越来劲,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张张毛票飞进口袋。
不过她没飘。叶忱晖之前分析过的,什么事不能光靠想,得验!
眼看日头还高,她立刻去搭了牛车,急急忙忙往公社赶。
江美秋先直奔供销社。柜台后的售货员正懒洋洋地打着毛线,见有人来,眼皮都没太抬。
江美秋凑过去,客气地问:“同志,请问咱们这儿有没有能治蚊子包、或者是止痒的东西卖?”
售货员慢悠悠地放下毛线,随手往玻璃柜台下一指:“喏,清凉油。一毛钱一盒。”
“还有别的么?清凉油我用过,不太管用。”
售货员撩起眼皮瞥她一眼:“买药得上医院,这儿就这个。不买别碍事。”
江美秋也没恼,笑笑就走了。
她又去了公社的卫生院。正好是个年轻的女人在值班,说话温和多了。
江美秋把问题又说了一遍:“医生,我想问问,家里孩子被蚊子咬了包,特别痒,挠着心疼,该用啥药最好?”
女护士蛮不好意思的,“我可不是医生,在这儿称呼可不能瞎叫。被蚊子咬了,你去供销社买的清凉油抹抹就行了。”
江美秋说,“用了,不太管用。”
“那就不是普通蚊子,应该是带毒的花蚊子。”女护士也是刚生产完,说起这也颇为头疼,“你看给她拿凉毛巾擦擦,或者是用肥皂抹抹,都能稍微有用些。”
“平时也最好挂蚊帐,或者睡前点蚊香、熏艾草……提前预防好了蚊子就好解决。”
江美秋点点头,问出来最后一个问题,“那来咱们医院看蚊子包的多不多呀?”
女护士笑了:“反正你不是第一个。咱们痒起来就罢了,孩子痒起来是真心疼。”
江美秋也笑了,谢过医生,她走出卫生院,心里更有底了。
市场是有的,需求是急迫的,这门生意,绝对能干!
她想了想,又拐去了公社的肉铺。既然要请老太太出山,自然得拿出诚意来。
昨天的排骨没影了,那今天就再做一顿红烧肉吧。
傍晚,叶忱晖回到家,一眼就看到了篮子里的肉,忍不住问:“怎么又买肉了?天太热了,咱们简单吃点就行?”
江美秋没直接回答,而是说:“叶老师,我发现了个生意。”
她拉着叶忱晖,把叶芳芳,还有跑供销社、卫生院的经历一一说了。
“供销社只有清凉油卖,一毛钱一小盒,效果也就那样。卫生院医生也说没啥好办法,除了点蚊香就是涂清凉油。但是外婆做的那个药油,效果比清凉油好太多了!芳芳她妈用了都说好,还特意来问在哪买的!”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锁住叶忱晖,“你说,我们要是做些这种药油,拿去卖,会不会有人买?我觉得肯定行,夏天蚊子太讨厌了,家家都需要!”
叶忱晖不仅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本来以为江美秋这次又是凭空冒出来个点子,没想到她行动力这么强,一天功夫就跑了这么多地方去做研究。
他仔细琢磨着她的话,点了点头:“药油的效果确实好,肯定也会有人买。但是……”
“做药油本钱不小,到时候价钱肯定比清凉油贵。而且,卖给谁?怎么卖?”
药油说白了也算药,肯定不能和卖酸梅汤一样,在大街上摆个摊儿就卖。
“我们可以先做一点点试试看!”江美秋立刻就有应对,“就在村里先送一点或者卖一点,让大家试试把名声打出去,以后就好卖了。”
她越说越觉得可行,语气也激动起来:“外婆手艺那么好,不能埋没了。这药油能帮人,还能挣钱,多好的事!”
叶忱晖沉默了片刻,仔细想了想,确实挑不出什么毛病。“你说得可行,”但话锋一转,“不过,这事成不成,关键还得看外婆愿不愿意帮忙。”
“嗯。”江美秋重重地点头,信心倍增,“所以我买了肉,先做做她老人家的工作!”
“……”叶忱晖看了她一眼,一时不知她是算准了老太太的喜好,还是单纯歪打正着。
晚饭时分,桌上果然多了一碗香气扑鼻的红烧肉,油光锃亮,诱人无比。
江美秋拿干净的筷子给蒋遇夹了一块肉,一边觑着她的脸色。
老太太眼皮都没抬,淡淡道:“无事献殷勤。说吧,什么事。”
江美秋没想到人家这么快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尴尬的接住话,“……外婆,您做的药油效果真的特别好,芳芳妈用了都夸,还特意来问。我就想着,这么好的东西,要是能多做点,肯定能帮到不少人,顺便还能挣点钱贴补家用。我这边想的是您出个手艺,其他的我来,挣的钱三七分,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她说完,屏息等着回应,有些紧张。
蒋遇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心思:“原来是有求于我。那你的肉我可受不起。”
“外婆……”叶忱晖看不过去,喊了一声。
老太太瞪他一眼。
江美秋连忙摆手,有点失落,却还是挤出个笑:“没事,是我想当然了,大家就当我刚刚是说个闲话,都别放在心上。”
“快尝尝今晚的肉,炖的可烂烀了。”
蒋遇没说话,目光在她耷拉下的脑袋上停顿了一瞬,又低头看向自己碗里那块油亮的红烧肉,不知怎么,突然就觉得没什么滋味了。
桌上安静了片刻,只有筷子偶尔碰触碗盘的轻响。
江美秋其实也就失落了一下下,很快就缓过来了。
叶忱晖对她帮助许多,蒋遇也不欠她的。合伙做生意这事,人家愿意来是情分,不愿意来也理解。
这个不成就再想下一个呗,总能让她找着好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