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欢》
1. 第一章(修)
第一章
“啪嚓——!”
描金绘彩的瓷瓶在孟昭欢脚边炸得粉碎,飞溅的瓷片刮过她的裙摆,散作一地狼藉。
满屋宫人伏地瑟缩,恨不得把头埋进地缝里。
“凭什么!”孟昭欢的哭喊声中带着崩溃的嘶哑,“凭什么是本宫!父皇他也不要本宫了是不是?”
语毕,她抓起旁边高几上一个莹润的白玉小香炉,看也不看就要往地上砸。
“殿下!殿下息怒啊!”跪在最前头的大丫鬟采苓吓了一大跳,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是陛下上月才赏的贡品,砸不得啊!”
她膝行两步,手忙脚乱地伸着手去拦,却又不敢真去拽那金尊玉贵的身体。
孟昭欢的动作僵在半空。她眼圈红得骇人,鼻尖也泛着红,胸口剧烈起伏着,终究没舍得真砸下去。
她狠狠一跺脚,“咚”一声把那香炉重重撴回高几。
“那你告诉本宫是为什么?”她不解地冲着采苓发脾气,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在锦缎裙面上,洇开深色的小点。
“父皇素日里不是最疼本宫吗?不都是本宫要星星不给月亮吗?怎么、怎么这一次那些个蛮人一开口,他就答应把本宫扔去那蛮荒之地了?”
委屈和愤怒又如潮水般袭来,她猛地转身扑向靠窗的贵妃榻,把脸深深埋进丝绒靠枕里,闷闷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溢了出来。
“骗子……都是骗子。说什么答应母妃会好好照顾我,说什么我值得所有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采苓心疼得要命,小心翼翼地挪近宽慰,声音放得又轻又软:“陛下心里定也是苦极了。奴婢听前头递话的小路子说陛下在朝堂上,脸色难看得吓人呐……”
“那他为什么不护着我!”孟昭欢抬起头,泪眼模糊,脸颊上还沾着几根细软的绒毛。
“他是皇帝!是天子!他说不!谁敢逼他?!那些大臣还能反了不成?他就是……就是觉得本宫这个女儿,比不上他江山稳固了!”
她用力捶了一下身下的软垫,又颓然伏倒。心里一阵酸涩,声音又低了下去:“他也不要我了,他肯定是不疼我了……”
花厅里一片沉寂,只剩她压抑不住的抽噎声。
*
两日前,御书房。
空气凝固得如同结了层霜,龙涎香的袅袅烟雾也驱不散那股令人窒息的沉重。
皇帝孟玄胤端坐在紫檀御案后,面色沉静,却如同一座压抑的玉山。
堆积如山的奏折被粗暴扫开一角,他的手死死按在一份摊开的、盖着猩红加急火漆印的边关军报上。
户部尚书的声音嗡嗡作响,带着悲天悯人的语调:“陛下!北狄虽言退兵议和,实则狼子野心!其所提条件……虽委屈了昭阳公主,然纵观全局,实乃一人之牺牲,换我大胤万千黎民免遭涂炭,边关将士得以喘息啊!此乃不得已之下策,亦是大仁大义之举!”
“大仁大义?”一个清瘦御史闻声抬头,目光如炬,“钱尚书此言荒谬!以女子和亲换苟安,古往今来,何曾善终?此非仁,是懦!非义,是耻!陛下!此例一开,我大胤国威何在?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岂能受此奇辱?臣请陛下三思!”
“刘御史!休得空谈误国!”兵部侍郎方挺之踏前一步,脸涨得通红,“前线将士浴血数月,人困马乏,粮草难继!北狄铁骑犹在!再启战端,你有几成胜算?拿将士白骨去堆?拿国运去赌?公主殿下深明大义,为父分忧,为国纾难,此乃大节!岂容你在此空谈国威!”
“够了!”
孟玄胤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刃般瞬间斩断所有的争吵。
御书房顿时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大臣们噤若寒蝉,垂首肃立,只敢用余光偷觑帝王的脸色。
新帝登基数载,前帝留下的烂摊子尚未拾掇利落,国库空得都能跑鼠,边军的兵甲补丁摞着补丁。
北狄偏在这时来犯,上月刚折了三城,如今兵临城下,却不提割地赔款,只说要迎娶大胤最尊贵的昭阳公主。
他目光沉甸甸地扫过一张张激愤、焦虑、麻木的脸。帝王的威严,父亲的痛楚,还有一丝近乎哀求的无力愧疚在他心里交织翻涌。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所有情绪已被强行压入深潭。他按在军报上的手,不停地颤抖着,最终还是沉重地挥了一下。
“拟旨。”单单两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陛下!”清瘦御史猛地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痛惜。
“允北狄所请。择昭阳公主孟昭欢,和亲北狄。三月后……启程。”
最后几个字砸下,如同丧钟。清瘦御史身体晃了晃,颓然低头。户部尚书与兵部侍郎悄然对视,如释重负。
*
消息如同瘟疫,瞬间席卷了昭阳公主府的每个角落。
孟昭欢呆呆的坐在贵妃榻上,红肿的杏眼空洞无神。两日过去了她仍不敢相信父皇竟真的应允了狄人的无礼请求。
采苓跪在她身侧,捧着一碗早已凉透的冰糖燕窝羹,心疼地劝着:“殿下,您好歹用一点?从昨儿晌午至今,水米未进……您这般糟践凤体,陛下若是知晓,该何等心疼啊!”
“心疼?”孟昭欢声音轻飘飘的,似断了线的风筝,“他还会心疼么?
她幽幽道:“采苓,你说我现在要是跑出府去,躲起来,父皇还会不会遣人抓我回来?”
“殿下!”采苓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瓷碗险些摔落,“万万不可!您若不见了,圣上该何等焦急!天下又会如何议论?万万不能作此想啊!”
她急忙放下碗盏,趋前急切道:“殿下,您细想想陛下往日待您的好。您若真一走了之,陛下该如何自处?朝堂上那些大臣又会如何逼迫陛下?殿下三思啊!”
“那我该如何是好?”孟昭欢猛地起身,在满地狼藉中踱步,“难道就乖乖等上三个月,然后被塞进花轿,抬到那鸟不生息的苦寒之地,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蛮族酋首?一辈子困死在那荒原之上,至死也见不着父皇,回不了这上京城?”
她越说越激动,眼圈又泛起红来,“我不要!死也不要!”
她冲到窗边,“哗啦”一声推开窗。深秋的寒风猛地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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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灼热的思绪稍显清明。
“定然有法子,定然有!”她喃喃自语道,“京城这般大……或者……装病?对!称病!病得下不了床!重到他们无法送我走!”
采苓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听着这近乎孩子气的徒劳挣扎,只觉心如刀绞:“殿下,没用的……”
“砰!砰!砰!”花厅的门扉被一阵急促的拍响,打断了采苓的话。
孟昭欢有些烦躁地回头:“滚!本宫说了谁也不见!”
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殿下!宫里的探子刚传信说,裴、裴小将军……裴小将军他闯到御书房去了!就跪在门口大声嚷嚷着要请旨去北境打仗!”
*
御书房前,秋风萧瑟。
“咚!”
只见一少年重重地跪在御书房前的石板上,脊背挺得笔直,如松如柏。
“臣,裴寂!”他朗声开口,声音清越,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滚烫热血:“求见陛下!恳请陛下,准臣即刻奔赴北境边关,杀敌报国!”
御书房内。
孟玄胤疲惫地靠在御座里,双目微阖,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
案头,那份墨迹早已干透的和亲圣旨草稿,静静躺在那里。
大太监高德胜方才低声禀报了公主府内的情形:砸东西、发脾气、拒不见人。
字字句句,都如银针般刺在孟玄胤心头。他只觉得心口那道无形的伤口又被狠狠揉进了一把粗盐。
就在这时!
殿外那清朗锐气的声音,如惊雷般炸了进来:
“臣,裴寂!求见陛下!恳请陛下,准臣即刻奔赴北境边关,杀敌报国!”
孟玄胤倏然睁开了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飞速地掠过眼底深处。终究还是来了。
他沉默着,目光在那份冰冷的圣旨和一枚刻有“裴”字的玉佩之间缓缓移动。
门外。
裴寂跪得笔直,年轻俊逸的面容上褪尽了平日里的疏朗不羁,唯剩余一片赤诚与灼热。
他微微仰着头,目光灼灼地紧盯着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良久,沉重的门扉“吱呀”一声,缓缓拉开一条缝隙。
高德胜布满皱纹,写满谨慎的脸探了出来。目光落在阶下笔直的裴寂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清嗓子,声音清晰道:“陛下口谕:裴卿之心,朕已深知。然……”
裴寂心随“然”字猛地一沉。
高德胜略作停顿,方继续道:
“然北狄既已呈递国书,言明议和,我天朝上国,自当以信义为先,以和为贵。妄动刀兵,恐失信于天下,非仁君之道。裴卿少年意气,忠勇可嘉,然战场凶险,非儿戏之地。”
裴寂脊背绷得愈发紧了,他欲开口辩驳,想说北狄狼子野心,想说自己伤病早已痊愈且通晓兵事,但高德胜并未给他机会。
“裴寂听旨:着你即日起,调任昭阳公主府卫率统领,全权负责公主殿下近身护卫之责,直至殿下启程远行。务须确保公主殿下凤体安然,万无一失,不得有丝毫差池!”
2. 第二章(修)
第二章
裴寂跪在地上,指尖几乎快要掐进石板的缝隙里。
御书房的门只开了一道缝,但高德胜的声音却如铜钉般一字字砸出来:“务必确保昭阳公主安然无恙,不得有丝毫差池!”
他耳中嗡嗡作响,恍惚间仿佛能听见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
“臣……遵旨。”
三字是从齿缝间硬挤出来的。叩首时,他额角重重撞在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高德胜瞧了他一眼,那目光里似有悲悯,又似惋惜,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轻叹,将殿门重新合拢。
朱漆大门严丝合缝,像一道无形屏障,隔开了朝堂与沙场,也隔断了他所有尚未燃尽的热血与锋芒。
裴寂缓缓起身,膝盖早已跪得麻木。天空阴云低垂,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掠过宫墙,带着刺骨的寒意。
调任昭阳公主府卫率统领?
保护那个。骄纵任性、只会摔东西哭闹的公主?
他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刀柄的纹路硌得他掌心生疼。
眼前飘过北境的狼烟,可他却要被圈在这金丝笼般的公主府里,看一位金枝玉叶如何伤春悲秋。
荒唐。
“裴小将军。”高德胜不知何时又推门出来,立在门内,声气放软了些,“陛下有陛下的难处。公主自小娇养,也没经过这般大的风浪。如今事已至此,还望您多担待。”
裴寂未再多言,只朝那扇门再度拱手,算是应下,旋即转身大步离去。
明黄的宫墙在他身后绵延开,仿佛一道沉重的枷锁。
*
昭阳公主府。
府门巍峨,鎏金铜钉泛着冷光,门槛高得需抬脚方能迈入。足见当今圣上对少年结发、已故皇后唯一留下的女儿,是何等宠惯。
裴寂一身玄色劲装,腰佩长刀,身后跟着两名亲卫。守门仆役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进去通报。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这气派的府邸。
飞檐翘角,雕梁画栋,连墙角的石狮子都透着奢靡。
一砖一瓦,皆是民脂民膏,供养着里头那位不知人间疾苦的天家女。
“裴小将军,我们殿下她……”采苓慌慌张张迎出来,脸上泪痕未干,见裴寂面色冷峻,话都说不周全了。
“臣奉旨前来任职。”裴寂声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带我去见公主。”
“殿下她还在歇着,这几日来水米未进……”
“现在就去。”裴寂截断她,语气不容置疑道。
他不是来伺候人的,是来奉命行事。无论那位公主愿不愿见,这卫率统领的差事,他都得担起来。
采苓没敢再拦,只能苦着脸在前头引路。
穿过抄手游廊,绕过一片枯了半的荷塘,远远的就听见花厅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孟昭欢压抑的哭嚷。
“都走开!本宫不想看见你们!”
裴寂脚步未停,径直入内。
满地狼藉,碎瓷片混着冷茶与干花,零落不堪。
孟昭欢背对着门,肩头微微抽动。闻声回头,一双肿得桃儿似的眼先是一愣,随即窜起一股儿怒火:“你是谁?谁让你来的?”
裴寂立于数步之外,拱手行礼:“臣,裴寂。奉旨调任公主府卫率统领,即日起负责殿下安危。”
“裴寂?”孟昭欢蹙眉,觉得耳熟。略一思忖,蓦然想起,“你就是那个闯御书房的小将军?”
“是。”
“呵,”孟昭欢冷笑一声,慢慢自榻上起身,裙裾扫过碎瓷,发出刺耳锐响,“怎么?去不成北境,便跑到本宫这儿来逞威风了?”
裴寂抬眸看她,目光静无波澜:“臣只是奉旨行事。”
“奉旨?”孟昭欢猛地站起,因动作太急,险些被裙摆绊倒,采苓连忙上前扶搀扶。
“父皇倒是会安排!把本宫扔去和亲还不够,还要派个人儿来监视本宫?怎么?怕本宫跑了不成?”
她走到裴寂面前,仰着头看他。
她生得本就娇美,此刻眉眼间带着怒意,倒添了几分倔强的艳色。只是那双眼,除了愤怒,更多的是茫然和恐惧。
裴寂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微微垂眸便能看见她轻颤的长睫,和鼻尖上将坠未坠的泪珠。
他心中无甚波澜,只觉这位公主果然被惯坏了,除却发脾气,什么也不会。
“臣的职责是护卫殿下,并非看管。”他语气依旧平淡。
“护卫?”孟昭欢像是听见了极好笑的事,声调陡然提高,“本宫要你护卫?有本事你去北境!去把那些北狄蛮子打退啊!你去啊!”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又开始往下掉:“你不是想打仗吗?你不是忠勇可嘉吗?怎么不敢去了?只会缩在京城,欺负我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裴寂的眉头无奈地蹙起。他有些厌烦这种无理取闹。
北境的仗不是说打就能打的,粮草、兵力、时机,哪一样不需要算计?她莫非以为是市井斗殴,凭一股血勇便能取胜?
“殿下若无事,臣先去布置护卫事宜。”但他不想同她争辩,转身就要走。
“站住!”孟昭欢厉声喝道,“谁准你走了?”
裴寂步下一顿,却未回头。
“你觉得我不可理喻?”她声音带着哭腔,却强撑着一股傲气,“莫非我就该心甘情愿被父皇丢去和亲,用自己去换你们口中国泰民安?”
“臣不敢。然北狄之事,非臣所能左右。”
“非你所能左右?”孟昭欢冲至他面前,挡住去路,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绝望,“你不是很能耐吗?不是敢闯御书房?你再去啊!去告诉父皇,你能守住北境,能打退北狄!你去告诉他,告诉他别丢下我……”
她靠得极近,带着少女独有的淡淡香气浅浅拂过他下颌,那双好看的杏眼此刻盛满期待与绝望,仿佛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牢牢注视着他。
裴寂心底陡然窜起一股躁意。他明白,她是将他当作了这绝境中唯一的变数。
可那一点火星,早已被帝王亲手掐灭。
“殿下,”他的声音冷了几分,“臣已经接旨。保护您,是臣现在的职责。”
“我不要你护卫!”孟昭欢猛地推开他,力气不大,却满是倔强,“我要你去打仗!我要你告诉父皇他错了!你听不懂吗?!”
裴寂被她推得微一踉跄,旋即稳住。
“殿下以为,打仗是儿戏么?”他语气终带上了一丝讥嘲,“凭一句‘我要你去’,便能教边关将士死而复生?便能教北狄铁骑不战自退?”
孟昭欢被问得一噎,面色倏地苍白。
“臣少时曾在北境待过一年,”裴寂声线沉下,“见过断了腿的小兵在雪地里爬行,见过喉颈穿箭的将军犹自挥刀,见过整城百姓被屠尽,血流漂杵。”
他一步步迫近孟昭欢,目光锐利,“殿下在此摔碎十件玉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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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及边关将士砍倒一个敌寇有用。您所谓的委屈,是觉被至亲抛舍;可对他们而言,纵有一线生机,亦要豁出性命去搏。”
孟昭欢被他眼中寒意慑得后退一步,撞上身后高几,其上的青釉胆瓶晃了晃,险险欲坠。采苓低呼一声,慌忙将其扶稳。
“你……”孟昭欢自知理亏,说不出话来。
她知边关苦,知战事惨烈,可那些不过是书册上的墨字,宫人含糊的转述。从未有人以这般冰冷残酷的口吻,将血淋淋的现实砸到她眼前。
“你冷血!”她忽地尖声斥道,似是被戳中了痛处,“你根本不懂!那是我的父皇!是他不要我了!把我丢给你!丢给那些蛮子!不是你!不是那些空喊大义的朝臣!”
“所以?”裴寂反问,讥诮愈浓,“殿下想要臣替您去求情?还是想要边关将士替您去诉委屈?”
“我……”
“臣会护卫您,直至您启程。”裴寂打断她,退后一步,恢复疏离姿态,“但莫指望臣会去做办不到的事。殿下与其在此发泄,不如好生思量,三月之后,该如何活下去。”
语毕,他转身即走,未再看她一眼。
孟昭欢僵在原地,脸上还挂着泪珠,死死咬着嘴唇。
采苓小心翼翼扶着她,低声劝慰:“殿下莫与他置气,他就是个粗人……”
“粗人?”孟昭欢蓦地回神,眼中泪意化作怒焰,“他就是个冷血刽子手!和父皇一样……都不要我了!”
她抓起桌上一个没被摔碎的玉如意,狠狠朝门口砸去。
玉如意“啪”地一声撞在门框上,断成了两截。
“滚!都给我滚!”她指着门外,“叫那个裴寂滚远点!本宫再不要见他!”
采苓急得直落泪,知劝不住,只得连声道:“殿下息怒,保重身子要紧……”
裴寂并没有滚远。他就立在花厅外的回廊下,将内里的怒骂与碎裂声听得清清楚楚,脸上仍无表情。
他遣了两名亲兵守住院门,又命人去清点府中护卫,重新布置巡逻的路线。
公主府的护卫大多是些花架子,看着光鲜,真遇上事根本没用。
“将军,这公主也太……”旁边的亲卫忍不住嘀咕,“简直是蛮不讲理。”
裴寂没说话。
天家子弟,多半如此。深宫娇养,看惯阿谀奉承,便以为天下皆该围其转动。稍受委屈便如天塌地陷,怎知世间苦楚,远甚和亲者比比皆是。
他靠在廊柱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三个月。只要熬过这三个月,等公主启程,他或可求陛下允他奔赴北境,与父亲一同戍边。
无论如何,总强过在此虚耗光阴。
正思量间,花厅门“吱呀”一声开了。采苓端着空托盘出来,眼圈红红的。见裴寂仍在,她脚步顿了一下,犹豫着上前。
“裴小将军,”她福了福身,声音低低的,“殿下说……想喝莲子羹,您看能不能……”
“命厨房去做。”裴寂淡声道。
“厨房的人早被殿下骂跑了,无人敢动火。”采苓苦笑,“殿下自幼体弱。从昨至今,只喝了两口茶,再这般下去,身子如何撑得住……”
裴寂蹙眉。他不在乎公主脾气,但陛下的命令是确保她安然无恙。真饿出个好歹来,他也没法交代。
“那我去。”他转身朝厨房走去。
“将军您……”采苓怔住,万料不到他竟亲自下厨。
3. 第三章
第三章
裴寂眼皮都未抬一下,更别说应声了。于他而言,在此处发呆守着这位骄纵的公主,与去厨房做碗莲子羹,并无甚分别,左右皆是虚耗光阴罢了。
厨房里果然冷灶清锅,见不着半个人影儿。裴寂因曾随军磨砺过一载,并非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纨绔,生火起灶倒也难不住他。
他翻检出莲子、冰糖,取一澄泥砂锅,注了清水,便守在灶前文火慢悠悠地煮着。
火苗轻柔地舐着锅底,发出细微的哔剥声。莲子的清甜香气逸散开来,慢慢驱散了厨房里原有的几分清冷。
他看着砂锅中渐次翻滚起的水泡,思绪却飘回了那一年北境的冰天雪地。
隆冬时节,与将士一同就地挖坑埋锅,煮化冻得硬如石块的干粮,就着雪水艰难地下咽。那时只觉得,若能喝上一口滚烫的热汤,便是天大的福气。
而今,他竟在这暖阁雕栏的公主府里,为那个摔碎了无数珍宝的娇贵公主,亲手熬煮一碗莲子羹。
想来世事真是讽刺。
羹汤已成,稠糯适中。将其盛入一只素净的白瓷碗中,裴寂转身回到花厅。
门外,守候的亲卫朝他递了个眼色,示意里头那位主儿气儿仍未消。
他略微点头示意知晓,径直推门而入。
孟昭欢正背对着门,坐在临窗的绣凳上,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满地的碎瓷残片已被收拾干净,想是许是采苓趁她出神时悄悄命人打扫的。
“殿下,您的莲子羹。”裴寂将白瓷碗轻放在她身旁的小几上。
孟昭欢闻声回过头,见是他,脸上那点恍惚瞬间褪去,罩上一层寒霜:“谁准你进来的?端走!本宫不喝!”
“陛下的命令是确保您安然无恙。”裴寂语气平淡,“您要是饿死了,臣也没法交差。”
“你这是在咒我死?”孟昭欢瞪向他,眼里又开始盈满了水汽,“裴寂,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碍眼?是不是巴不得我死了,你好脱身回你的北境去?”
“是。”裴寂毫不犹豫地承认。
孟昭欢被他这直白的回答噎得差点背过气去。她指着门口,指尖微颤:“滚出去!本宫不想看见你!”
裴寂身形未动:“您用完羹,臣自会退下。”
“本宫说了不喝!”
“那臣便在此等候。”裴寂撩了下袍,在离她不远处的一张木椅上坐下,双臂环胸,一副静候到底的模样。
孟昭欢气得身子微微发抖。她何曾见过如此油盐不进的人?
往日里在宫中,任凭她如何发脾气,周遭之人哪个不是赔着小心、软语劝哄,谁敢这般冷冰冰地同她对着干?
“你真当我不敢砸了它?”她倏地端起几上的瓷碗,高高举起作势欲摔。
“殿下请便。”裴寂的目光落在她手上,又戏谑地瞧着她,不紧不慢道:“摔了,臣就再去煮一碗。反正臣现在有的是时间。”
孟昭欢的动作僵在半空。她看着裴寂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猛地攫住了她。
她所有的脾气、哭闹,在这个男人面前,仿佛都成了徒劳可笑的笑话。
她缓缓放下碗,眼圈不受控制地又红了,声音里带着哽咽,却莫名失了先前那股尖锐的气势:“你……你到底想怎样?”
“看着殿下用完这碗羹。”裴寂的回答依旧简洁明了。
孟昭欢低下头,盯着碗中澄澈微稠的汤羹,又抬眼瞥了瞥一旁的裴寂,满腹的委屈忽地翻涌上来。
她不想去和亲,不愿去那苦寒陌生的北狄,可没有一个人听她诉说。
如今,竟连喝不喝一碗羹汤,都要被这个冷心冷面的武夫逼迫。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坠落,“啪嗒”一声,正落在白瓷碗沿,溅起一小朵儿微咸的水花。
她终究是败下阵来,拿起了勺,舀起一勺莲子,慢慢送入口中。
莲子炖得极烂,入口是恰到好处的清甜,可她却尝不出半分滋味,只觉得满心苦涩。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偶尔夹杂一两声压抑不住的细微抽噎。
裴寂静坐一旁,默然地看着她。花厅里一时只剩下瓷勺偶尔轻碰碗壁的清脆声响,和那极力隐忍的、断断续续的低泣。
他原觉得在此间的每一刻都是磋磨。
可此刻,看着这个一向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此刻竟如同普通受了委屈的孩子般,一边哭一边乖乖喝着莲子羹,心里某个角落似乎被轻轻蛰了一下。
她也不过是个为江山被父皇舍弃的女子,她又何错之有呢?裴寂心下掠过一丝恍惚。
孟昭欢将最后一口羹汤咽下,把白瓷碗往小几上一推,抽出丝帕揩了揩嘴角,眼皮依旧耷拉着,语气里努力想找回几分往日的高傲:“哼,滋味平平,比御膳房的手艺差远了。”
裴寂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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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好空碗,目光掠过她泛着红的眼角,并未接话。
“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孟昭欢抬眼瞪他,“本宫要歇息了,你退下吧。”
“臣就在外间候着,殿下若有吩咐,唤臣即可。”裴寂说完,端着空碗转身便走。
孟昭欢盯着他那决绝的背影,气得攥紧了手中的丝帕。这人当真像是块又冷又硬、油盐不进的顽石!
她泄愤般抬脚踹向旁边的绣凳,绣凳“哐当”一声撞在廊柱上。采苓连忙上前:“殿下,您仔细着脚疼。”
“没事!”孟昭欢甩开她的手,快步走到窗边,朝外望去。
只见裴寂正站在回廊下与亲卫低声交代着什么,侧脸在晦暗天光的衬托下显得愈发不近人情。
她咬着唇,低声恨恨道:“我就不信,甩不脱你!”
采苓闻言心下一惊,忙压低声音劝道:“殿下,您可千万别再动什么心思了,裴将军他看得那么紧……”
“闭嘴!”孟昭欢转过身来,语调却比方才软了几分,“你忘了我们早先商议好的事了?”
采苓嘴唇哆嗦了一下,有些不安:“可是殿下,那狗洞……”
“那是我们眼下唯一的出路!”孟昭欢急急打断她,声音压得极低,“再不动手,等宫里派来的教引嬷嬷们都到了,看管得更加严密,那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她早与采苓合计好了。公主府西北角那荒废的杂院里,有个早年老管家偷偷挖的,后来怕主子怪罪一直用石头堵着,知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昨日采苓借口打扫杂院,特意去探查过,那石块已然松动,夜深人静时悄悄挪开,应能容一人钻过。
“可裴将军……”采苓仍是害怕,“他武艺那般高强,万一被察觉……”
“他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总要歇息吧?”
孟昭欢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夜里本宫让小厨房给前院护卫送的晚膳里多放些安神的药材,量不大,不会伤着人,顶多让他们昏沉些。等半夜三更,咱们从杂院钻出去,直奔南城门口,那儿有我早就备好的马车,只要出了城,天高任鸟飞!说不定过几日,父皇气消了,就回心转意了呢?”
采苓看着她眼中灼灼的光亮,终究把心一横:“那……奴婢这就去悄悄准备。”
“务必谨慎,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孟昭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从此刻起,本宫定要让那裴寂觉得,本宫已经认命了。”
4. 第四章
第四章
接下来的大半日,孟昭欢果然收敛了许多性子。
她不再摔砸器物,也不再吵闹发脾气。甚至于午后小憩醒来时,唤了采莲陪着,一同在庭院里悠闲地散了会儿步。
经过回廊时,裴寂正站在那里查验亲卫们的佩刀。
她目不斜视,径直从他面前走过,仿佛他同廊下的一根普普通通的柱子无异,彻底无视了他的存在。
裴寂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片刻。
她换了件儿月白色的软缎裙,外面罩了件水红色的褙子。
行走时裙摆轻摇,姿态倒是显出几分难得的娴静端庄。不似初见时那般狼狈失控,倒真有几分世家贵女的仪态风范。
只是……她那双眼眸,总似有若无地瞟向小厨房的方向,偶尔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急切。
“少爷,公主这是……转性了?”身旁的亲卫低声嘀咕,“早些时候还闹得天翻地覆呢。”
裴寂收回目光,指腹掠过冰冷的刀锋,淡淡开口道:“安分些不好么?”
话虽如此,他心底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传闻中这公主骄纵成性,岂会如此轻易就认命服软?
便如同炸毛的猫儿,忽然安静下来,要么是乏了,要么便是在酝酿更大的淘气。
他暗中增派了人手,留意府中各处的异动。果不其然,傍晚时分,便察觉负责给前院送晚膳的婆子鬼鬼祟祟地往汤盅里撒了些什么东西。
“少爷,查过了,是安神草,份量不重,服后只会令人昏沉嗜睡。”亲卫将那包药粉呈给裴寂。
裴寂唇角掠过一丝冷意。果然没打什么好主意。
“将汤倒了,换成凉茶。”他低声吩咐,“不必声张,只装作不知。”
“是。”
*
夜色浓重,如一块巨大的黑色绒布,将整座公主府严密地笼罩起来。
三更梆响过后,府中灯火大多都熄灭了,唯有巡夜护卫手中的灯笼,在曲径回廊间投下点点昏黄的光晕。
杂院地处于府中最偏僻的西北角,荒草几乎长得有半人高,墙角堆放着些朽坏的木料,在浓重夜色里影影绰绰,形同鬼魅。
两个瘦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溜过月亮门,正是做小厮打扮、脸上还刻意抹了灰的孟昭欢和采苓。
“快些,采苓!”孟昭欢压着嗓子,嗓音因紧张而微微发涩,手中攥着一根临时寻来的木棍,“那块石头在何处?”
采苓指向墙角杂草最深之处:“在那儿呢,奴婢白日里已悄悄松动了。”
两人蹑手蹑脚地凑过去,借着微弱月光,果然见一块半人高的石板斜斜嵌在土墙根,后面隐约透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快,咱们合力推开它!”孟昭欢咬紧牙关,与采苓一同使力去推那石板。
石板沉重,两人费尽气力,才勉强挪开一道缝隙,刚够一人钻过。
“殿下,您先过去,奴婢替您望着些动静。”采苓喘着气,低头瞧了瞧洞外,只见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分明。
孟昭欢心下阵阵发怵,可一想到远嫁北狄的命运,终究还是把心一横:“你紧跟着我,千万莫要掉队了。”
她俯下身,匍匐着向洞内钻去。粗糙的布衣摩擦着地上的碎石子,磨得她肌肤生疼。
洞壁散发着浓重的土腥和霉味,呛得她几乎要咳嗽出声。她死死抿住唇,手脚并用地向前爬行,眼见前方仿佛透来些许微光,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正要加速——
头顶上方,蓦地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一盆雪水,当头浇下:
“殿下这是意欲去哪?”
孟昭欢的动作瞬间僵住,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这个声音……是裴寂!
她猛地抬起头,借着洞口渗入的惨淡月光,赫然看见裴寂正立于洞外,双臂环抱胸前,正面无表情的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他身后还随着两名亲卫,手中提着的灯笼将他冷峻的面容映照得一半儿明一半儿暗。
“你……你怎么会在此?”孟昭欢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一半是惊惧,一半是气恼。
裴寂并未答话,微微偏头,目光淡淡扫过她身后那黑黢黢的洞口。采苓正欲跟着钻出,见到外边情形,吓得低呼一声,卡在洞外进退两难。
“出来。”裴寂的声音并无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孟昭欢咬紧牙关,死死瞪着他。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分明计划周详,怎会还是被他识破?
前院的护卫此刻不该是昏沉欲睡吗?他为何会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这荒僻之地?
“我不出去!”她强自梗着脖颈,明明怕得指尖发抖,却仍试图维持最后一丝骄纵,“你让开!我要离开这儿!”
裴寂向前踏了一步,蹲下身,与她视线平齐。
灯笼的光晕恰到好处地照亮了她沾了灰渍的鼻尖,和那双圆睁的杏眼里强撑的倔强。
“陛下有旨,在和亲仪仗启程之前,殿下不得踏出府门半步。”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孟昭欢心上。
“我不管什么旨意!”孟昭欢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你凭什么拦着我?!”
“就凭臣现在陛下钦点的公主府卫率统领。”裴寂语气依旧平淡,“职责所在,护卫殿下周全,自然包括……防止殿下私自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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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要你护卫!”孟昭欢又急又气,伸手便去推他,手腕却被他一把攥住。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如同铁钳,握得她腕骨生疼。
“放开!你弄痛我了!”她挣扎着,泪珠滚落得更急。
裴寂看着她迅速泛红的手腕和眼眶,指间力道松了些许,却并未放开:“跟臣回去。”
“我不!”孟昭欢拼命扭动身子,“你有本事便杀了我!横竖我也不愿去那鬼地方和亲!”
“殿下若存了死志,又何需费这番周折钻这狗洞?”裴寂的声音里染上一丝淡淡的嘲讽,“在府中寻个痛快,岂不更体面些?”
“你!”孟昭欢被他这话噎得胸口发闷,气得浑身乱颤,“裴寂!你……你简直是个冷血无情、不通人性的混蛋!”
她边骂,边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捶打他胸膛。拳头落在他身上,像挠痒痒一样。
裴寂任由她发泄,面色沉静如水。攥住她手腕的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容她挣脱,也不至于再弄痛她。
卡在洞外的采苓吓得语无伦次:“小将军,您就饶了殿下吧,她也是一时糊涂……”
裴寂并未理会采苓的哀求,只目光沉静地看着孟昭欢:“闹够了么?闹够了,便随臣回去。”
孟昭欢挣扎得脱力,骂也骂得累了,眼泪糊了满脸,混着尘土,整个人狼狈不堪。她望着裴寂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突然一股绝望涌上心头。
为何?为何如今她只是想出个府,也这般艰难了?
她颓然瘫在地上,不再挣扎,只余低低的的抽噎声:“我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裴寂看着她这副模样,眉头蹙了一下。他松开她的手腕,站起身:“扶公主出来。”
身后亲卫应声上前,小心翼翼地去搀孟昭欢。孟昭欢却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亲卫又不敢用力,一时间僵持不下。
裴寂叹了口气,弯腰,不等孟昭欢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放肆!放开我!”孟昭欢吓得失声惊叫,手脚并用地挣扎。
裴寂稳稳抱着她,语气沉下几分,带上了显而易见的警告:“殿下若再挣扎,臣便只好将您置于此地,自行回去了。只是不知这夜深露重,荒院僻静,可有什么野物嗅着味儿过来……”
孟昭欢的挣扎瞬间僵止。被他这般抱在怀中,能清晰地闻到他衣襟上沾染的淡淡皂角清气。
她将头深深埋入他胸前,不敢再看四周黑黢黢的夜色,眼泪却扑簌簌地掉得更凶,迅速洇湿了他胸前的衣料。
裴寂不再多言,抱着她稳步踏上回寝殿路。采苓低垂着头,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极力缩减着自己的存在感。
5. 第五章
第五章
裴寂抱着孟昭欢一路穿过寂静的回廊,直到寝殿门前才将她放下。
她身上的粗布衣裳蹭着他的锦衣,带着一股儿尘土气。
采苓赶忙上前搀扶,孟昭欢站稳了,这才抬起头瞪他。她脸上灰混着泪,糊得乱七八糟,偏那双眼睛因着羞愤和恼怒,亮得惊人。
“你放开我!”
她气得连自称都忘了用。
裴寂这才发觉自己仍攥着她纤细的胳膊,闻言立即松开手。
他打量着她这副狼狈模样,唇角勾起一抹嘲讽:“公主倒真是能屈能伸,为了逃婚,金枝玉叶的身子竟也肯钻那狗洞。”
“我没有!”孟昭欢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
她自然不会认下逃跑的罪名,只胡乱搪塞道:“我、我不过是想出去看灯会!不然谁要钻那等脏污地方!”
“哦?”裴寂眉梢微挑,语气里的怀疑毫不遮掩,“看灯会需得钻狗洞?殿下莫非不能光明正大知会我一声,是当公主府的大门成了摆设不成?”
“我……”孟昭欢一时语塞,脸颊涨得通红。
她总不能再继续说是怕被他察觉、怕他阻拦,才出此下策。
太假了,这等说辞谁会信呢?
“说到底,还是想逃跑吧。”裴寂步步紧逼,目光锐利地盯着她,“以为钻出去就能逃掉和亲?还是觉得上京的兵将都是摆设,能让你一个女子跑得无影无踪?”
“我说了没有想逃!”孟昭欢急得跺脚,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她脑中急转,忽的寻到一个由头:“我就是想去看灯会!就看一眼!你凭什么污蔑我逃跑?!”
她越说越委屈,声音里都浸了哭腔:“往年这时候,父皇都会带我去的。今年是最后一回了……我若去了北狄,这辈子都看不成了……”
裴寂静静地看着她落泪,“公主的心思,臣管不着。”他声线平淡道:“但陛下有旨,您不得随意出府。想看灯会?待和亲归来再说罢。”
“回不来了!”孟昭欢骤然拔高声音,眼泪落得更凶了,“去了北狄,哪还能回来?民间传的那些个蛮子根本不将人当人看!我去了就是死路一条!”
她话音到最后,嗓音发颤,眼底深藏的恐惧再掩不住,尽数溢了出来。
裴寂沉默了。他深知北境苦寒,亦知北狄人彪悍。
一个深宫里娇养出来的公主嫁过去,日子绝不会好过。
可那又如何?这是陛下的旨意,是朝堂的决议,不是他一介卫率统领能左右的。
“那也轮不到你胡闹。”他硬起心肠,转身欲走。
“裴寂!”孟昭欢忽地唤住他,声线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音。
裴寂脚步顿住,并未回头。
孟昭欢咬了咬下唇,似是下了极大决心。她慢慢走上前,声音里藏着从未有过的脆弱:“裴寂,我真的真的从未没好好看过灯会。”
裴寂回头,颇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以前父皇带我去,都是前呼后拥的,百姓离得远远的,我只能坐在马车上,撩着帘子看一眼。”
孟昭欢低垂着头,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这般说他信了没有,却只得硬着头皮编下去,“他们说灯市上有糖画,有捏面人,还有猜灯谜能赢灯笼的……我都没试过。”
“就一回,成不成?你带我去瞧一眼,瞧完我们就回来。我保证绝不逃跑!你若不信,大可寸步不离地跟着,拿绳子捆着我也成!”
裴寂望进她那双盛满期盼的眼,那张沾了灰泪的脸,此刻竟显出几分可怜。
他心口莫名一涩。
想起少时父亲不常待在家中,少有的几次机会,亦会一同参观灯会。
他与兄长挤在人堆里抢糖画、猜灯谜,虽不经常,却是记忆中特有的暖色。
可她是公主,他是臣。他的职责是看管她,而非遂她心愿。
“不行。”裴寂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语气坚硬道:“你若再逃跑,臣如何向陛下交代?旨意在上,做臣子的自然是不敢违逆。”
“就一回……”孟昭欢又近一步,几乎要触到他衣襟,哭声愈软,“我保证听话,绝不生事,只瞧一眼,真的……”
她温热的泪滴落在他手背上,烫得他猛地缩回手,心头却似被什么灼烧了一下。
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眶,那幅小心翼翼的模样,再想起她往日的骄纵跋扈,竟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别过脸,想说些拒绝的话,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廊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影在他面容上明灭不定。
孟昭欢凝着他紧绷的侧脸,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早该知道,无论怎么说他都不会应的。他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她低下头,打算作罢:“算了,当我没说。”
便在此时,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裴寂声线低沉,带一丝不易察见的松动。
“下不为例。”
*
裴寂离去后,孟昭怔怔立在廊下,晚风捎来些许深秋的凉意。采苓忙进屋取来披风为她披上,小声问道:“殿下,您真要同裴将军去看灯会啊?”
孟昭欢回过神来,拢了拢披风,转身往殿内走,脚步有些虚浮。
“嗯。”她含糊应了一声。
采苓跟在她身后,心里满是疑惑。
刚才在杂院,殿下还哭得撕心裂肺,怎么这一会儿就跟裴将军达成共识了?
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殿下,您不是总说裴小将军冷血无情吗?怎的突然……”
孟昭欢坐于妆台前,采苓上前为她解发。
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面容,她取过一张干净的帕子,慢慢擦拭着脸上的泪痕,良久才道:“冷血无情?再冷硬的心肠,也有软的时候。”
“可……”采苓仍是不解,“您先前不是说,就是要逃么?怎的又变成想看灯会了?”
孟昭欢动作一顿,镜中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她放下帕子,转身看采苓,面上没什么表情:“你真当本宫是想看那劳什子灯会?”
采苓怔住:“殿下……难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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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丫头。”孟昭欢轻笑一声,那笑里带几分狡黠,又藏几分复杂,“那都是编来哄他的。”
“哄……哄他?”采苓越发糊涂,“为何呀?”
“为何?”孟昭欢走至窗边,望向外头沉沉夜色,“你也瞧见了,裴寂那人油盐不进,说一不二。硬碰硬不行,只得使软的。”
她转回身,眸光亮晶晶的:“他不是觉着本宫骄纵任性么?不是认定本宫只会哭闹么?我偏要装得可怜兮兮,告诉他这是本宫和亲前最后心愿。话本里说了,男人嘛,尤其是他那种自诩正直的,最吃这套了。”
采苓这才恍然大悟,嘴张得圆圆的:“殿下,您是想……”
“叫他放松戒备。”孟昭欢接过话头,语气笃定道:“如今他将我看得死紧,莫说钻狗洞了,连近府门都难上加难。若叫他觉得我不过是个除了想看灯会别无他想的小可怜,对他构不成威胁呢?这书里说的美人计自然就成了。”
她走到采苓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人心总是肉长的。他今日能应我带我看灯会,明日便能应我别的。只要他心软一回,便会有第二回、第三回。待他彻底放下戒心,咱们再寻机逃走,岂不容易得多?”
采苓听得连连点头,转念一想,又有些忧疑:“可是殿下,裴小将军那般精明,他会不会……”
“他再精明,也是个男子。”孟昭欢挑了挑眉,带着几分自信,“上回咱们看那话本,当时本宫就觉得里头说得极在理。对付男人,有时眼泪比刀子管用。你没瞧见他方才那神情么?分明就是心软了。”
她说罢,唇角弯起得意弧度,可笑着笑着,那笑又渐渐淡了。
采苓看着她变幻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殿下,那……您就一点也不想看灯会吗?”
孟昭欢默然。
想起方才同裴寂说的那些,说自己从没好好看过灯会,说想试试糖画和面人,说想猜灯谜赢灯笼……那些话,一半是假的,一半,却是真的。
小时候跟着父皇去灯市,确实总是坐在马车上,隔着重重护卫,远远地看一眼。那些模糊的光影,喧闹的人声,像隔着一层纱,看不真切,却又让她莫名地向往。
她是真的有些想看看,那纱后头的世界,究竟是何种模样。
“想不想,有什么相干?”她回过神,语气又恢复了平淡,“总之,那只是个幌子。等咱们逃出去了,想看什么灯会没有?”
采苓点点头,不再多言。
寝殿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孟昭欢走至床边坐下,告诉自己这一切皆是计策,是为逃脱,是为活命。裴寂不过她棋局一子,是个可利用的物件。
可不知怎的,脑海里总浮出裴寂应允她时的模样。他侧脸在柔和的灯笼光下,仿佛也没那般可憎了。
明晚的灯会……会是何等光景?
她摇摇头,把这个念头抛开。
想这些作什么?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她合上眼,深吸一口气。明日,定要演得更像些。
6. 第六章
第六章
天光未破晓,宫门前的铜狮子还隐在浓雾里,裴寂已经一动不动地立在金水桥边了。
深秋寒风卷着湿气,直往人衣领里钻。他却浑然不觉,只凝目望着那扇紧闭的朱红宫门。
“裴小将军,您这是……”守宫的禁卫是认得他的,见他面色沉肃,忍不住上前搭话。
裴寂的声音透着一股儿执拗:“微臣求见陛下。”
禁卫面露难色:“小将军,时辰还早,宫门未开,陛下怕是还未醒……”
“无妨,我慢慢等。”裴寂不再多言,转身行至宫墙边的石狮旁,就那么笔挺地站着,与那石狮子一道,成了宫门前一道孤寂的影子。
晨雾渐渐散去,宫道上开始有了往来的太监宫女,瞧见他皆忍不住偷偷打量。
这位裴小将军前几日闯御书房的事早已传遍了宫廷,谁不知道他是个宁折不弯的倔性子?可今日天不亮就守在这儿,倒叫人猜不透心思。
日头爬过宫墙,渐渐高了。御书房那头总算有了动静。大太监高德胜提着拂尘慢步出来,一抬眼就瞧见了宫墙边的裴寂,脚步顿了顿,脸上露出些无可奈何的神色。
他走上前,拱手道:“小将军,您怎么还在这儿等着?”
裴寂闻声转身,语气恳切:“高公公,劳您通报一声,臣确有要事,必须面见陛下。”
高德胜叹了口气:“不是老奴不肯替您传话,实在是……陛下今日圣体欠安,吩咐了不见外臣。”
“欠安?”裴寂眉头一紧,“昨日面圣时陛下还精神尚可,怎会突然……”
“天家之事,岂是咱家能妄言的?”高德胜含糊其辞,“小将军有何事,不如改日再议?”
“等不得。”裴寂摇头,语气坚决,“臣的事,一日也拖不得。臣只问陛下一句话,待护送昭阳公主平安抵达北狄之后,臣可否立即返回北境?”
高德胜目光闪烁,避而不答:“小将军,京城里的差事清闲又安稳,岂不比边关受苦强上百倍?何苦总念着回去?”
“安稳?”裴寂扯了扯嘴角,笑意苦涩,“公公说笑了。裴家世代镇守北境,臣的父亲、兄长都还在那儿苦战,我岂能贪图京中安逸,弃他们于不顾?”
他并不知道,他口中的父亲与兄长,早在半年前那场惨烈无比的守城战中殉国了。
消息被陛下死死压住,就是怕他一旦知晓,会不管不顾地奔回北境,徒然送命。
“小将军忠勇,老奴佩服。”高德胜嗓音有些不自然,“可陛下自有圣断。您又何必……”
“圣断?”裴寂打断他,压抑的情绪在字句间翻涌,“将我调去公主府,便是陛下的圣断?令我眼睁睁看着大胤烽火连天,却只能守着一座公主府,这便是圣断?”
“小将军慎言!”高德胜脸色一变,慌忙四顾,压低嗓音道:“陛下的安排,自有深意!您安守本职便是,何必再三惹陛下忧心?”
裴寂拳心紧攥,他知道与高德胜争辩几乎无用,可胸中那股愤懑仍不甘心。
他缓了口气,努力让声音平静些:“公公,我只求见陛下一面,哪怕只说一句话。只要陛下点头,要我做什么都行。若陛下不允,那我也认了。”
高德胜望着他因情绪激动而有些泛红的眼眶,心里软了半截。这孩子,跟他父亲年轻时一个性子,认死理,一股子韧劲。
他摇了摇头,终是叹道:“小将军,不是老奴不替您通传。实在是陛下有旨……不见。”
他顿了顿,似是下定了决心,又低声补了一句:“有些事,由不得咱们做臣子的置喙。您父亲……他也是如此期望的。”
裴寂猛地一怔:“父亲?”
他那位威名赫赫的父亲,此刻应当仍在边关坐镇。他回京养伤这数月,只收过父亲一封寥寥数语的家书,嘱他安心静养,莫念北境烽火。
可,这与父亲何干?
“公公此话何意?”他急迫地追问道。
高德胜却缄口不言,只道:“老奴多嘴了。小将军,请回吧。莫让老奴难做了。”
裴寂望着高德胜讳莫如深的神情,心中疑团越滚越大。
他还欲再问,御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太监探出头,对高德胜低语几句。
高德胜点头,对裴寂道:“陛下头痛得厉害。小将军,请回吧。”
话已至此,再纠缠也是徒劳。裴寂只得深吸一口气,朝御书房方向拱手,声音沉闷:“臣……告退。”
他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晨雾尽散,日光明晃晃地照下来,可他心里却蒙着一层阴霾。
为什么?
到底为何不让他回北境?
父亲与兄长……可还安好?
无数疑问在他脑中翻腾,却寻不到答案。
胸中郁结难舒,他忽然想起旁人常说的“借酒消愁”。时辰还早,他径直朝酒肆走去。
*
昭阳公主府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孟昭欢坐在梳妆台前,面前钗环珠翠铺了满案,映得人眼花。
她微微蹙着眉,指尖从一支赤金点翠衔珠步摇上抚过,半晌拿不定主意。
“殿下,这支步摇最衬您今日这身衣裳,越发显得肌肤似雪、沉鱼落雁呢。”大丫鬟碧月在旁抿嘴笑道。
孟昭欢斜了她一眼:“当真?会不会太招摇了些?”
“哪能呢!”小丫鬟晚晴凑过来,“殿下可是要去逛灯会的,若不打扮得隆重些,岂不辜负了那满城华灯?”说着又促狭一笑,“再说了,有裴将军护在您身边,谁又敢多瞧多嘴?”
“贫嘴的小丫头!”孟昭欢作势要敲她额角,手落下时却轻飘飘的,颊边不自觉飞起一抹薄红。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在意今日的妆扮。不过是一场灯会,何至于这般郑重?
可一早醒来,她就忍不住唤采苓翻出所有压箱的衣裳首饰,一件件试过,总觉得不够满意。
——定是为了那“美人计”能奏效,才这般费心。她暗自嘀咕。
“罢了,就这支吧。”她终是拈起那支步摇,递给碧月,“仔细些,仔细些,别弄乱了本宫的发髻。”
“哎!”碧月应声,小心翼翼为她簪上。铜镜中的少女,眉似远山,目若秋水,一支步摇斜坠鬓间,随动作轻轻晃荡,流光溢彩,更添几分娇俏。
“真好看!”晚晴拍手笑道,“殿下今晚往灯市上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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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满城的姑娘都要被比下去啦!”
“就你话多。”孟昭欢轻声嗔怪,眼底却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她抬手正了正步摇,又问:“什么时辰了?”
碧望望窗外:“回殿下,刚过未时,离天黑还早着呢。”
孟昭欢低低“嗯”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
是啊,还早。
可她怎么觉得,这时辰过得这样慢?
“裴寂……还没回来么?”她状似无意地问。
晚晴笑道:“殿下放心,裴将军既答应了,必定会来的。他那样说一不二的性子,怎会食言呢?”
孟昭欢心中也是这般想的。裴寂虽总是冷着一张脸、说话又硬又气人,可看他行事,却不是那等轻诺寡信之徒。
可……他怎么还不来?他一早便出门,也不知做甚去了至今未归。
她又拈起一盒胭脂,拣了最浅的颜色,轻轻点于唇上。镜中人气色好了许多,眉眼间也多了几分鲜活。
她究竟在期待什么?
孟昭欢摇了摇头,甩开这莫名念头。她不过是为着计划顺利才费心布置,怎可真的对这场灯会生出期待?
是了,定是太久未曾出府,才会如此心浮气躁。
她如此告诉自己,可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却如藤蔓般悄悄蔓延。
“殿下,可要先至偏厅歇息?奴婢备了些茶点。”采苓轻声询问。
“嗯。”孟昭欢起身,行至门边,却仍忍不住回头望一眼院门方向。
空荡荡的,并无人影。
“走吧。”她强作镇定,率先向偏厅走去。
偏厅里,茶点早已备好。孟昭欢拈起一块杏仁酥,却毫无胃口,只心不在焉地捻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光渐西,将庭中树影拉得斜长。
“殿下,要不……奴婢去前院探一探?”采苓瞧出她的坐立难安,小声提议。
孟昭欢放下那块被她捻得酥碎的糕点,唇瓣抿了抿:“不必。”
话音未落,却听晚晴在外头惊呼:“呀,这天色都快暗了!灯市约莫都要点起来了?”
孟昭欢心猛地一沉。
是了,天都要黑了。裴寂还没来。
他莫非是忘了?不,他不是那样的人。
那……他是故意的?故意应下,又故意爽约?
孟昭欢脸色一点点冷了下来。
她就知道,像裴寂那般冷心冷情的人,怎会当真对她心软?
什么“下不为例”,全是搪塞的话!
他根本就是故意耍弄她!瞧着她像个傻子似的精心打扮、苦等终日!
“殿下,您怎么了?”采苓见她神色愈沉,忧心忡忡地问道。
孟昭欢蓦地起身,眼底窜起一丝恼恨。
“骗子!”她低声骂道,嗓音里溢出藏不住委屈,“他也是个言而无信的骗子!”
她转身便往寝殿走,脚步又急又重,鬓边步摇剧烈晃动,珠翠乱响,倒像在替她鸣不平似的。
“殿下!您去哪儿?”采苓慌忙追上。
“回去!谁要看那劳什子灯会!不去了!”
她就不该信他。从来都不该!
7. 第七章
第七章
孟昭欢气冲冲地往寝殿走,心里像堵着团火,越想越觉得委屈。
脚下一个没留神,刚转过回廊拐角,就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
“唔!”她捂着撞痛的额头,踉跄着退了两步。幸而对方及时伸手扶住她胳膊,才没摔着。
“公主走路是不看路的?”
熟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孟昭欢猛地抬头,猝不及防撞进裴寂深邃的眼眸里。
是他。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裴寂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他身上带着股淡淡的酒气,不像喝了很多,却足以让素来清醒的他染上几分微醺的松弛。
孟昭欢愣了愣,似乎是忘记了发脾气,脱口问道:“你喝酒了?”
裴寂没有答话,只静静看她。半晌才开口:“还去不去灯会?””
“去!凭什么不去?”孟昭欢被他问得一噎,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了上来。
她梗着脖子,语气冲得很,“说好的事,难道你想反悔?告诉你裴寂,本宫可没有那么好糊弄!”
臣答应的事,从不反悔。”裴寂打断她,语气平淡,“走吧。”说罢转身便往院外走。
她咬咬唇,快步跟上去,故意踩着他的影子追问:“你到底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回来就一身酒气。谁惹你了?”
“没有。”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没有才怪。”孟昭欢紧走两步与他并肩,仰头看他,“你满脸都写着不高兴,肯定有事!”
裴寂脚步未停:“我的事,与殿下何干?”
“怎么与本宫无关?”孟昭欢反倒追得更紧,口是心非道,“你是本宫府里的卫率统领,带着酒气随本宫出门,若是在灯市上惹出乱子,难道要本宫替你担着?”
她话里藏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这人向来一丝不苟,连衣褶都要抚平,今日却沾了酒气,实在反常。
裴寂终于停步,侧眸瞥她一眼:“臣不会给公主惹麻烦。”说罢又继续前行。
孟昭欢又被噎住,望着他背影气鼓鼓地跺脚。这人真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她轻哼一声,再次追上去不依不饶:“你是不是心里不痛快?本宫听采苓说,你一大早就出府了,可是在外头受了气?”
她哪里知道他是去了皇宫,只当他是在府外受了气。
裴寂脚步微顿,似是觉得好笑:“没有。”
“没有才怪。”孟昭欢索性绕到他身前张开手臂拦着,仰脸看他,“你瞧你这张脸,拉得比马脸还长,还敢说没有?到底谁欺负你了?告诉本宫,本宫替你骂回去!”
她一心要给他撑腰,潜意识里认定了,她的人只能由她欺负。
他这副样子,倒让她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
裴寂垂眸看着挡在身前张牙舞爪的人儿。
她今日穿着件藕荷色的软缎裙,裙摆绣着缠枝莲,鬓边步摇随动作轻晃,金翠流光,晃得人眼晕。
似意识到不妥,他喉结微动,移开视线:“没有的事,公主多虑了。让开。”
“不让!”孟昭欢耍赖似的又逼近半步,几乎要踩到他靴尖,“你不说,本宫就不让你走。横竖灯会还早,咱们就在这儿耗着。”
她原是想逗逗他,看他那冰山脸会不会露出点儿和平常不一样的神情。可对上他眼底那片儿沉郁,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语气不自觉地软下来,声音也轻了些许:“是不是遇到难处了?虽说不一定帮得上忙,但你同我说说,心里总能痛快些。”
裴望垂眸看见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头映着朦胧的灯笼光,也浅浅映出他的影子。
他沉默片刻,终是缓了语气:“与你说,你也不懂。”
“你不说怎么知道本宫不懂?”孟昭欢不服气地扬起下巴,“本宫可是公主,见识未必比你少。”
裴寂唇角微扯,似笑非笑,只淡淡道:“再耽搁,灯市真要散了。”
孟昭欢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忽然起了点儿别的心思。
她往后退了半步,不再拦他,反而假装不经意地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纤纤细指慢悠悠地划过耳后的珍珠耳坠,声音里带了点刻意的娇俏:“裴小将军,你看本宫今日……”
裴寂顺着她的话看向她——
他早就注意到她今日与平日里确有些不同,眉黛描得细巧,唇上点了胭脂,比平日更添活色生香。
“……好看吗?”孟昭欢扬脸看他,眼里藏着狡黠的期待,像只等夸的小狐狸。
她原是想撩拨他一下,可话一出口,自己的脸颊先热了起来。
裴寂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像是被烫到似的赶忙移开,看向廊外的暮色:“时辰不早了。”
“本宫问你好不好看。”孟昭欢不肯放过他,又往前凑了凑,“你别想岔开话题。”
裴寂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酒意已散,复归平静。
他正视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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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
孟昭欢没料他答得这般干脆,一时怔住。
他说好看?
脸颊蓦地了起来。她慌忙低头盯住自己鞋尖,心跳如擂鼓。
怎么回事?不过是一句再常见不过的夸奖,她慌什么?
廊下的风卷着桂花香吹过来,带着点儿甜意。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灯笼偶尔发出的晃动声,还有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
“走了。”裴寂先开了口,转身往外走,耳根却悄悄泛了点红。
孟昭欢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快步跟上他。
*
行至府门,一辆青布马车静候在阴影之中。外观虽然朴素,却较寻常马车更为宽敞,显然是裴寂特意派人备下的。
他先一步掀开车帘,侧身立在一旁候她上车。
孟昭欢正要抬脚,裴寂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方素色的面纱递过来。
“戴上。”他说。
孟昭欢看着那面纱,眉头微皱:“戴这东西做什么?闷得慌。”
“灯市人多眼杂。”他的语气听不出来什么温度,“让人认出来殿下就不好了。”
“认出来又怎么了?”孟昭欢挑眉,故意逗他,“你是本宫的卫率统领,陪本宫出来看灯会,天经地义。难道你怕了?”
“臣不怕。”裴寂看着她,认真地说:“但让人看见殿下与臣同行,传到宫里对你不好。”
孟昭欢心尖蓦地一颤。他竟是在为她考量?
望望那素纱,再看他沉静面容,那点别扭心思忽然便散了。
也罢,戴便戴罢。
“哼,算你想得周到。”她接过面纱,不情不愿覆在脸上,只露出一双明亮眼眸,隔着纱睨他,“这般总行了吧?”
面纱很薄,隐约能看到她小巧的鼻尖和紧抿的唇,倒添了几分朦胧的美。
裴寂的目光不自觉地再一次在她脸上停了停,移开视线,低声道:“上车吧。”
孟昭欢“嗯”了一声,弯腰钻进马车。车厢锦垫软厚,小几上备着几样精致的点心。
她偷偷掀起车帘一角,看见裴寂还站在原地,远处灯火渐起,他身影在暮色中显出几分孤清。
他方才微醺的模样,还有那句“好看”,在她脑中反复盘旋。
她却不知,车外的裴寂垂首默立良久。细细摩挲着方才扶过她手腕的掌心,仿佛那里还残留一丝温软。
他轻咳一声,挺直脊背,驱马跟上马车。
8. 第八章
第八章
马车刚在灯市街口停下,孟昭欢早已按捺不住掀开了车帘一角。
人声喧嚣,扑面而来的空气中混着糖画的甜香,一街两行的灯笼次第亮起,走马灯转着些不同的画儿,晃得人眼晕。
“哇……”孟昭欢忍不住低呼一声,眼睛瞪得溜圆,早把方才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在宫里见惯了精致玩意儿,却从未见过这般活色生香的热闹。
裴寂已先一步下马,站在车旁等她,见她这副样子,嘴角轻微地勾了勾。
他动作自然地抬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面纱,“公主下来吧,小心脚下。”
孟昭欢这才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就着他伸过来的手跳下车。
刚站稳就被旁边的糖葫芦摊勾了魂,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裹着晶莹糖衣的果子,差点忘了抬脚。
“走了。”裴寂无奈,伸手虚扶着她的胳膊往人群中走。灯市上摩肩接踵,他不动声色地护着她,隔开往来的行人。
“你看那个!”孟昭欢忽然拽住他的袖子,指着不远处的一盏走马灯。
那灯比别家的都大,绘的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故事,吸引了不少眷侣驻足。
“嗯。”裴寂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心思却在周遭的人群里,生怕混进什么歹人。
她活似只刚出笼的鸟儿,东张西望,脚步轻快,连面纱都遮不住眼底的光彩。
裴寂由着她拽扯衣袖,只低声提醒:“殿下慢些,当心走散了。”
“知道啦。”孟昭欢嘴上应着,眼却早叫前头一座灯棚吸了去。
那棚前悬着盏凤凰灯,尾羽缀了数百颗小珠,灯辉一映,流光溢彩,似乎比宫里的孔雀灯还要美上几分。
棚下围着不少人,都在仰头看着,议论纷纷。
“那是什么?”孟昭欢拉着裴寂挤过去,踮着脚往里瞧。
“是猜灯谜的头彩。”旁侧有个书生模样的人搭话,“谁能连中十道题,这凤凰灯就归谁。听闻这灯是苏绣名家做的,光是上面的珠子就值百两银子呢。”
孟昭欢闻言眼眸一下子亮了,转头看裴寂,弯弯眼睛道:“裴寂,我想要那个灯。”
裴寂皱眉打量着那凤凰灯,又看了看棚下密密麻麻的题目,有些头疼:“那须猜中十道题。”
“你那么聪明,肯定成的,”孟昭欢拽着他袖口轻晃,声线软绵绵的,“替我赢来好不好?就当……就当是赔罪,谁让你方才来迟了。”
这话脱口而出,她才觉出几分不妥,忙别过脸去假意端详那灯,假装不在意他的回答,耳尖却悄悄红了。
裴寂听着她那掺了蜜似的语气,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竟咽了回去。
是不是长得好看的姑娘说话都像是在撒娇?他暗暗思索着。
沉默片刻,他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子递给旁边的小厮:“领我们去答题。”
“好嘞!爷这边请!”小厮眉开眼笑地接过银子,引着他们往棚后走去。
孟昭欢顿时喜上眉梢,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刚走两步,裴寂却停了下来,转头看她,神色严肃道:“我去答题,你在这儿等着,别乱走。”
“为什么?”孟昭欢不乐意了,“本宫想看着你答题不行吗?”
“人多拥挤,怕冲撞了殿下,”裴寂眉头未展,“听话,就在这灯棚下等着,我去去就回。”他只怕她一转眼又没了影,这灯市鱼龙混杂,她生得扎眼,若被有心人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孟昭欢嘟了嘟嘴,虽不情愿,却还是点了点头:“那你快些回来,可不许耍赖。”
“嗯。”裴寂应下,又低声嘱托旁侧卖花灯的小贩多看顾些,这才随小厮离去。
行出几步,仍又回头望了一眼,见她正仰头瞧着凤凰灯,一副专注模样,方才放心。
孟昭欢对着那灯瞧了片刻,渐觉无趣,目光一转,又被隔壁糖人摊子引了去。
那师傅手艺极巧,糖勺翻飞间,一个个活灵活现的糖人便成了形,引得小童们围观的惊呼。
“师傅,给我做个小狐狸。”孟昭欢凑过去,声音清脆。
糖人师傅笑着应:“好嘞!不过姑娘,这是最后一块糖稀了,做完这个可就没了。”
“正好赶巧了。”孟昭欢喜滋滋地候着,眼巴巴望着那渐成形的糖狐,全然未觉身后有人走近。
“哟,这糖人倒做得精巧,”一个轻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师傅,这最后一个,我要了。”
孟昭欢回头,看见个穿着宝蓝色锦袍的年轻公子。
面如冠玉,嘴角噙着笑,眼神却透着一股不正经,正上下打量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一看便知是富家子弟。
“这是我先要的。”孟昭欢蹙眉,往糖人师傅面前站了站。
那公子挑了挑眉,目光在她脸上的面纱上溜了一圈。虽然看不清全貌,但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水灵灵的,像含着露水的葡萄,让人忍不住想窥探面纱后的真容。
他笑了笑,“姑娘先要的?那真是巧了。在下方少时,不知姑娘芳名是?”
“我为何要告诉你?”孟昭欢警惕地看他,那笑容让她不甚舒服。“
方少时被噎了一下,却也不恼,反觉更有趣。他挥手让小厮递银钱给师傅:“师傅,这糖人我买了,赠予这位姑娘。”
糖人师傅拿着银子,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孟昭欢。
“谁要你送?”孟昭欢更不乐意了,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子递过去,“我自己有钱。”
“哎,姑娘这就见外了,”方少时轻轻推开她的手,笑意更深,“相逢即是有缘,一个小糖人,不过是在下一点心意。再说,这般可爱的糖人,也唯有姑娘这般人才配得上。”
他这话虽是恭维,却说得情真意切。孟昭欢长这般大,除却父皇与宫里人,还未听过外人这般直白夸赞。
她心里的气也消了些。觉得这人虽然看着轻佻,心肠倒是不坏。
这时,糖人师傅已经把糖人做好,递了过来。孟昭欢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低声道:“那……便多谢你了。”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方少时笑眯了眼,“姑娘独自来逛灯会?”
“不是,我与……”孟昭欢想说同裴寂一道,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含糊道,“与朋友同来的。”
“哦?那姑娘的朋友呢?”方少时四下张望,未见旁人。
“他办别的事去了。”孟昭欢舔了口糖人,眼儿一弯。甜丝丝的,味道甚好。
“原是如此,”方少时眼珠一转,提议道,“这灯市前头有片湖,眼下正多人放许愿灯,热闹得很。姑娘若不介意,不妨同去瞧瞧?”
放许愿灯?孟昭欢眼眸一亮。她曾在书里里读过,放花灯能祈愿成真。
“好啊……”她刚想要答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冷澈的声音,似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在这儿做什么?”
孟昭欢闻言打了个激灵,浑身一僵。
回头便见裴寂不知何时立于她身后,面沉如水,正冷冷盯着方少时。他手中提着那盏凤凰灯,显是猜谜赢来了。
方少时亦是一愣,上下打量裴寂,觉着几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何处见过,心下微动,拱手笑道:“这位兄台是?”
裴寂却不理他,目光掠过孟昭欢手中的糖人,又扫向方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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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语气有些不快:“我不是让你在灯棚下等候么?”
孟昭欢被他这副语调吓了一跳,心里有点发虚,小声道:“我就是来买个糖人……”
“买糖人需得同生人搭话?”裴寂声线更冷,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方少时。
方少时被他这态度惹得不满,蹙眉道:“兄台此话何意?在下与这位姑娘不过萍水相逢,闲谈几句罢了。”
“既萍水相逢,那便不必多言。”裴寂上前一步,把孟昭欢拉至自己身后,“我们要走了。”
孟昭欢被他拽着胳膊,踉跄了一下,手里的糖人险些掉地上。她也恼了,挣了挣:“裴寂!你做什么?他又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裴寂冷笑一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方少时亦动了气,上前一步:“兄台此话未免过分!在下好意赠姑娘糖人,怎就出言不逊了?”
“不必你好心。”裴寂寸步不让,拉着孟昭欢便要离去。
“你!”孟昭欢气极,这人怎地不分青红皂白就发作?“裴寂,你松开!”
她挣扎着不肯走,方少时见状,忙打圆场:“姑娘莫气,这位兄台许是误会了。既然姑娘友人已回,在下便不多扰了。”他看向孟昭欢,笑容温和,“改日有缘再会。”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瞥了裴寂一眼,领着小厮转身走了。
孟昭欢望着方少时背影,又瞅瞅面沉如铁的裴寂,满腹委屈:“裴寂,你太过分了!人家好意赠我糖人,你怎那般说话?”
“好意?”裴寂垂眸看她,心底窜起一股无名躁意,“你可知他是何人?可知他安的什么心?就敢乱收外物?”
“他能安什么心?不就是一个糖人吗?”孟昭欢不服气,“你就是看不起人!觉得人家看着像是纨绔子弟,就不是好人!”
“防人之心不可无,”裴寂声音冷硬道,“堂堂公主,在外与陌生男子搭话,成何体统?”
“我戴着面纱呢!谁认得我?”孟昭欢气红了眼,“再说,不是你让我原地等候的?我不过买个小糖人,又未跑远!”
她越说越委屈,觉得裴寂简直不可理喻。他自己心情不好,就把气撒在她身上,还这么凶巴巴的。
裴寂瞧见她眼圈微红,有些头疼。方才赢了灯回来寻不见人,转眼却见她与旁的男子言笑晏晏,那瞬间心口发堵的滋味,此刻仍未消尽。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放低了几分,带着些哄人的意味,好声好气道:“下次不要再乱跑了。”
“本宫才不会同你有下次了!”孟昭欢扭过头去,不想理他,手里的糖人也觉不出甜味了。
裴寂看着她气鼓鼓的侧脸,又看了看手中流光溢彩的凤凰灯。默然片刻,将灯递至她眼前:“给你。”
孟昭欢瞥了一眼灯凤凰璀璨的尾羽,近看确实更加好看。可她现在正在气头上,偏不想接:“谁稀罕。”
“不要?”裴寂挑眉,作势要收起来,“那我扔了。”
“别!”孟昭欢赶忙伸手抢过,紧紧抱在怀里,嘴上还硬着,“赢都赢了,丢了怪可惜的。”
裴寂瞧着她这口是心非的模样,唇角忍不住弯了弯,又迅速压下,声线依旧平淡:“殿下可还要逛?”
孟昭欢抱着凤凰灯,气已消了大半,却仍不想睬他,只哼了一声,扭头朝前走去。
裴寂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灯市依旧喧闹,凤凰灯的流辉映在孟昭欢脸上,她心口揣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方才裴寂那副紧张模样,他究竟是气她同生人说话,还是……在吃味?
胡思乱想什么!他怎会吃她的醋?她慌忙摇头,将这念头甩出脑海。
9. 第九章
孟昭欢抱着凤凰灯,脚步却往湖边偏了偏,眼睛瞟着水面上漂动的灯影,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试探,“裴寂,我们去湖边放灯吧?方才听人说,放花灯许愿最是灵验。既来了这灯市,总要看个齐全才算不虚此行。”
裴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湖面光影浮动,暖黄的光晕里裹着密密麻麻的人影。
他本想说些“虚妄无用”的话,可转头目光触及她怀中半人高的凤凰灯,又落到她微抿的唇上,知晓她还在生方才的气。
终究,他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只默然加快脚步走到她身侧,伸出了手:“殿下,这灯笨重,还是让臣来提吧。”
孟昭欢没拒绝,松手时指尖不小心擦过他的手背,两人俱是一僵,随即又不约而同地迅速移开目光,仿佛那一点触碰带着灼人的火星。
*
她来了精神,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裴寂怕她摔着,快走两步跟上,伸手虚护在她身后,指尖偶尔擦过她的裙角,带起一阵细碎的痒。
湖边的风带着水汽,吹得人鼻尖发凉。孟昭欢寻了处人少的石阶蹲下,指着水面,声音里带着孩子气的雀跃:“裴寂,你看!那些灯,像不像天上的星子落进了水里?”
水面上层层叠叠,漂满了许愿的河灯。烛火透过薄薄的彩色纸罩,晕染出温暖的黄光,随着水波荡出一圈圈光晕,远处的灯影已经模糊成一片,倒真像坠落在水里的星子。
岸边的人比灯市上稀疏些,多是成对的男女,或是对着灯影低语,或是并肩看着灯影漂远,气氛静悄悄的,带着点说不出的温柔。
裴寂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眼,淡淡道:“不过是些纸糊的玩意儿,燃尽了便沉了。”
“你这人真没趣。”孟昭欢撇撇嘴,从怀里掏出方才买的兔子灯,又摸出火折子,“罢了,本宫自己放!”
她蹲在岸边,对着灯芯犯难,裴寂却不声不响地蹲下身,骨节分明的手指熟稔地替她拆解灯座下缠绕的细绳。
“嗤啦”一声轻响,火苗跳跃两下,稳稳地燃烧起来。暖橘色的光芒瞬间将她低垂的脸颊映得透亮。
她双手托着灯座,轻轻放在水面上,看着兔子灯慢悠悠地漂出去,才直起身,拍了拍手。随即双手合十,对着那渐行渐远的一点微光虔诚地闭上眼,唇瓣无声翕动,念念有词。
裴寂立在她身后半步之遥,手中还握着另一盏她为他挑选却始终未点燃的莲花灯。
跳跃的烛火在她侧脸勾勒出柔和朦胧的轮廓,竟一时有些失神,忘了移开目光。
待孟昭欢睁开眼,兔子灯已融入远处那片朦胧的光海。
她甫一转身,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目光里,脸颊倏地热了,嗔道:“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裴寂移开视线,看向水面,“殿下许了什么愿?”
“偏不告诉你。”孟昭欢哼了一声,故意把下巴抬得老高,带着几分娇蛮,“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手中那盏依旧簇新的莲花灯上,不解问道:“你怎么不许?”
“不必。”裴寂的声音很轻,指尖捻灭了火折子最后一点余烬,“臣从来不信这些。”
“怎么能不信呢?”孟昭欢秀眉微蹙,带着些不赞同,“万一……万一就灵验了呢?你看这满湖的灯,这么多人虔诚祈愿,总有一个能上达天听吧?”
“那是他们愿意信。”裴寂看着远处的灯影,“臣只信自己手中之剑,只信脚下之路。”
孟昭欢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里那点刚冒出来的温情迅速又凉了下去。
她知晓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可听他说得这样直白,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扭过头,看着自己的兔子灯渐渐融进远处的灯影里,小声道:“可是我许了。”
“我知道。”夜风送来他低沉的回应。
静默在两人之间流淌,片刻后,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寻:“殿下……许了什么愿?”
孟昭欢转头看他,眼睛里带着点赌气的认真:“自然是求上苍垂怜,免我远嫁北狄和亲之苦!”
裴寂的动作骤然一僵。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殿下,圣命难违。陛下金口玉言,旨意已下,此事怕是无转圜余地了。”
孟昭欢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闷得发疼。
她原以为哪怕只是虚情假意的宽慰,他至少也会说一两句。可他偏要如此直白,如此残忍地戳破她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圣命难违?”她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发颤,眼睛里渐渐浮起水汽,“在你眼里,那遥不可及的国泰民安只能用我孟昭欢的命来换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裴寂皱眉,“殿下……”
“你就是这个意思!”孟昭欢打断他,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裴寂,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把本宫平平安安送到北狄,你的差事就办完了?至于本宫在那边是死是活,你根本不在乎,也没有人会在乎,对不对?”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浓浓的委屈,眼睛蒙上了一层水汽,在灯火下刺的人眼睛发酸。
裴寂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底蓦地掠过一丝悔意,他想说不是,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是臣子,她是公主。
为天下、为百姓,和亲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他能说什么?他又能做什么去改变呢?
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间,最终化为无声的叹息。
“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他最终只是别过脸。
孟昭欢不再看他,转身便走,赌气似的脚步又急又重。
凤凰灯的架子被她随手狠狠掼在地上,发出哐当的轻响,她也未曾回头瞥上一眼。
裴寂弯腰默默捡起灯架,拂去上面沾染的尘土,快步跟了上去。
回去的路上,两人只剩下沉默。
孟昭欢走在前面,脊背挺得笔直,面纱被风吹得贴在脸上,能隐约看出她紧抿着的唇。裴寂落后她半步,沉默地提着那两盏空落落的灯架。
看着她的影子被昏黄的灯光拉得老长,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越来越重。
路过糖人摊时,孟昭欢脚步顿了顿,看了眼空荡荡的摊位,又飞快地转回头,步子更快了。
裴寂猜测她还在想方才那个糖人,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可终究还是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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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
马车静静停在街角。孟昭欢先一步掀开厚重的车帘,径直钻了进去,连一丝眼风都吝于给他。
裴寂将凤凰灯小心放在车辕上,低声对车夫吩咐了句“回府”,这才弯腰进入车厢。
车厢里很暗,只有车窗外透进来的灯火忽明忽暗地照着。孟昭欢坐在角落,背对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裴寂在她对面坐下,车厢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他几次三番想开口。想说方才的话并非本意。
可借着窗外偶尔掠过的微光,可看着她仿佛睡去的侧颜上,心道罢了,这样也好,君臣之间,本就该如此泾渭分明。
孟昭欢其实没睡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那道目光,带着点迟疑,还有点她看不懂的复杂,在她身上流连不去。
心里那股憋闷的气团左冲右突,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偷偷掀起眼皮,从肩膀的缝隙里看了他一眼。他正靠在车壁上,阖着眼睛休息。
孟昭欢赶紧收回目光,心跳莫名快了几拍。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暗骂自己:孟昭欢!你怎地这般没出息!不过看他一眼,慌什么?!
她重新闭上眼睛,把脸埋在膝盖里,心里暗暗赌气:再也不要理他了!
车厢外的灯火渐渐稀疏,市井的喧闹被远远抛在身后,只剩下单调的车轮滚动声,伴着车厢里两人沉默的呼吸,一路往公主府的方向去。
*
府门前,孟昭欢径自入内,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候在门边的大宫女采苓见自家公主面色如霜,而裴将军紧随其后,两人之间弥漫的气氛冷得几乎能凝出水来,心头猛地一沉。她刚欲上前询问,便被孟昭欢一记眼刀钉在了原地。
“备水,我要沐浴。”她的声音硬邦邦的,头也不回地往寝殿走。
裴寂停在原地,颀长的身影在廊下灯笼的光晕里显得有些孤寂。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手里的灯架坚韧的竹骨竟被他捏得发出细微的呻吟,微微变了形。
采苓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小将军,殿下这是……”
“没事。”裴寂打断她,把灯架递给旁边的小厮,“看好殿下,别让她再乱跑。”
说完,他转身往自己的住处走。
*
寝殿内,孟昭欢把自己泡在浴桶里,热水漫过肩头,却怎么也暖不了心底的凉。
她想起裴寂那句“圣命难违”,想起他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砸在水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原以为,经过灯市这一路,他对她总会有那么点不一样。
可到头来,他还是把她当成一个必须完成的差事,一个迟早要送去北狄的任务罢了。
“骗子……”她咬着唇,小声骂了一句,“裴寂你这个大骗子……”眼泪落得更凶,混入温热的浴水中,咸涩一片。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空荡荡的桌案上,那里还放着小厮刚刚送来的凤凰灯,灯影里的光忽明忽暗,映着她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
这一夜的花灯,终究是白放了。
孟昭欢往水里缩了缩,压抑的呜咽声,在氤氲的水汽里闷闷回荡。
10. 第十章
自灯市那晚回来,公主府里的气氛就透着股说不出的滞涩。
孟昭欢窝在寝殿里,连院门都懒得出。采苓端来的精致点心,她瞧着没胃口;晚晴念叨着园子里的菊花开得正好,她只恹恹地摆手,说天热懒得动。
她不是没想过找点由头发作,可一想起裴寂那句“圣命难违”,心里就像堵了团湿棉絮,闷得发慌,连吵架的力气都没了。
采苓瞧着心疼,几次想劝,都被她冷淡地挡了回去。
“殿下,裴将军……”
“别跟我提他!”孟昭欢猛地转头,眼底带着未散的火气,“谁再提那个冰块,我就把谁赶出公主府去!”
采苓吓得赶紧闭了嘴,心里却明镜似的:自家殿下哪里是真恼,分明是心事缠结,连自己都捋不清呢。
而裴寂那边,也似刻意避着。
往日里晨昏定省的规矩,如今人影都不见。只听采苓说,他不是在演武场操练护卫,便是关在自己住处看书,脚步从不往她寝殿这边沾。
明明同在一座府邸,倒活出了隔着千山万水的架势。
这般僵持了三日,谁都没先松口。
*
第三日正午,日头毒得发白,青石地面滚烫,连廊下的石狮子都像要被烤软了。
孟昭欢憋得实在难受,揣着股说不清的烦躁,带着采苓往花园深处散心。刚转过沁芳亭的拐角,迎面就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裴寂穿着常服,手里拿着本兵书,许是刚从书房出来。两人目光撞在一处,都顿了顿。
空气仿佛凝固了。
裴寂反应快些,很快敛了神色,躬身行礼:“殿下。”
他的动作标准得挑不出错,可在孟昭欢眼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她本就憋着气,这下更是找到了宣泄口。她没应声,只是挑眉看着他,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挑剔:“裴将军这礼行得,未免太敷衍了些吧。”
裴寂抬头,眼里闪过一丝疑惑:“臣……”
“哼,还敢说没有?”孟昭欢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身子歪着,胳膊松垮,哪有半分臣子对公主的恭敬?”
她这话纯属鸡蛋里挑骨头,可语气里的强势,不容置疑。
裴寂沉默,他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赌气,却也不戳破,只是重新躬身,姿态更严谨一分:“臣失礼了。”
“现在知道失礼了?”孟昭欢被他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噎了下,心里那点气没消,反倒更旺了,“光说句失礼就完了?本宫瞧着,你这站姿也得练练。”
她目光扫向不远处寝殿前的台阶,日头正毒辣辣地晒在那里,光洁的石板反射着刺眼的白光,看着都觉得脚底板发烫。
“去,站在那台阶底下。”她伸手指了指,语气带着几分任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自己错在哪儿,什么时候再动。记住了,站在那儿,不许动一下,连眼皮都不能多眨!”
裴寂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台阶正对着正午的日头,连点树荫都没有,站在那儿,不消半个时辰就得晒脱层皮。他皱了皱眉:“殿下……”
“怎么?不听本公主的话?”孟昭欢挑眉,故意加重了语气,“还是觉得本公主在小题大做,故意刁难你?”
她就是刁难!谁让他惹她不快,还敢躲着她!
“殿下,这日头……”采苓小声劝道,“裴将军若中了暑气……”
“我的话不好使了?”孟昭欢瞪了她一眼,采苓立刻垂首噤声。
裴寂看着她眼里的倔强,他自然知道她是故意刁难。可惜,这点折磨对常在战场的将士而言,不过尔尔。沉默片刻,终是低眉顺眼道:“臣不敢。”
“不敢便好。”孟昭欢下巴抬得更高,“站过去。本宫不说动,便不许动。”说完,她侧首对采苓道:“去,把我的马牵来。”
采苓愣了愣:“殿下,这么热的天,骑马怕是……”
“让你去你就去!”孟昭欢瞪了她一眼,语气斩钉截铁。
采苓不敢再劝,赶紧应声去了。
裴寂依言走到台阶下站定,身姿笔挺如松,双手贴在身侧,目光定在前方地面,纹丝不动,仿佛周身蒸腾的热浪与他无关。
日头像团火球,烤得空气都在发烫。他刚站了片刻,额角的汗就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衣领,玄色的常服渐渐洇出深色的水痕。
孟昭欢骑着马,绕着他一圈圈地走。起初还有些赌气般的快意,可看着裴寂那副模样,心里的火气渐渐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取代。
马背上的风裹着热浪,吹得她鬓角微湿,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瞟向那烈日下的人影。
看着他汗湿的衣领,紧抿的薄唇,心里像被什么揪了一下,微微发涩。
她原以为,他多少会争辩一句,或露出一丝不耐,她便能顺势发作,将满腹憋闷倾倒出来。可他偏不,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受了,倒显得她无理取闹。
马儿又绕了几圈,孟昭欢心头那点气性,如同烈日下的水渍,一点点蒸干了。她勒住缰绳,停在裴寂面前。
“喂。”孟昭欢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别扭,“你不热吗?”
裴寂闻声,依旧没动,只是睫毛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我让你说话!”孟昭欢提高了声音,带着点气急败坏的意味。
他就不能稍微示弱一下吗?这样她也好有个台阶下啊!
裴寂这才缓缓抬眸看她,眼神平静无波,声音因为干渴而有些沙哑:“回殿下,臣不热。”
“你……”孟昭欢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心里那点别扭忽然变成了恼怒,“你就打算一直站着?”
“殿下未发话,臣不敢动。”
她咬了咬唇,心里的火气彻底被他磨没了,只剩下一团乱麻似的烦躁。她催马向前几步,几乎与他并肩,声音硬邦邦的,却没了方才的尖刺:“别站了。”
裴寂似乎怔了一下。
“本宫说让你别站了!”孟昭欢又说了一遍,语气带着不耐,眼睛却瞟向别处,“杵在这儿碍眼。”
裴寂这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因为长时间站立,活动时发出轻微的骨节声响。他转过身,刚要拱手,就见孟昭欢从怀里掏出一条素白的丝帕,递到他面前。
孟昭欢别过脸,声音小了些,“擦擦。”
裴寂愣住了。
他看着那条递到眼前的丝帕,月白色的上好杭绸,边角绣着雅致的缠枝莲纹,显然是她的贴身之物。
“殿下……”
孟昭欢见他不动,心头莫名一慌,语气又硬起来:“拿着啊!难不成要本公主替你擦?”
她把丝帕往他手里一塞,像是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脸颊微微发烫。
“谢殿下。”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僵硬。
“谢什么谢。”孟昭欢嘴硬道,眼睛依旧没看他,“我只是怕你中暑晕在公主府里,晦气。”
裴寂握着那条带着淡淡香气的帕子,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却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暖意。
他想……这位殿下,倒是个口是心非的性子。
孟昭欢见他接了丝帕,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可脸颊却越来越烫,连带着脖颈都泛起了热意。
她勒了勒马缰,声音有些慌乱:“热死了,本宫回去了。”
说完,不等裴寂回应,她调转马头就往寝殿的方向跑,马跑得有些急,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似的。
裴寂站在原地,看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手里捏着那条还带着余温的帕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又很快压了下去。
日头依旧炽烈,可心里那点因为连日冷战而生的滞涩,却像是被刚才那点小小的插曲冲散了,透着点说不出的轻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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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日头稍稍偏斜,热气却没减多少。
孟昭欢歪在寝殿窗边的软榻上,手里卷着一册书,目光却落在窗外摇曳的树影里,半晌未翻一页。
采苓端来冰镇的酸梅汤,见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道:“殿下,您午时不是还气鼓鼓的吗?怎么这会儿倒蔫了?”
“谁蔫了?”孟昭欢回过神,瞪了她一眼,端起酸梅汤抿了一口,冰凉的甜意滑入喉间,却没压下心底的那点燥热,“我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事呀?”采苓凑过来,“是不是在想裴将军?”
“胡说八道!”孟昭欢脸一热,将书卷往小几上一拍,“想他做什么?”
嘴上这般说,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他正午站在毒日下的身影,他接过丝帕时微怔的神情,还有眼底那一闪即逝的……柔和?
真是奇了怪了。
恰在此时,府外忽然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呼喝声,“嚯哈”“嚯哈”的,伴随着兵器碰撞的脆响,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孟昭欢蹙眉:“外面怎么回事?”
采苓侧耳听了听,笑道:“像是演武场那边传来的,许是裴将军在操练护卫呢。”
“他还有力气操练?”孟昭欢嘀咕了一句,中午站了那么久,难道不累吗?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莫名地动了动。
去……瞧瞧?
这念头刚冒头,就被她按下去。才不去看他!
可那呼喝声一声声传来,像是带着钩子,勾得她心里发痒。他操练时是何模样?是不是也像中午站着时那样一丝不苟?
孟昭欢坐不住了,在榻边踱了两步,对采苓道:“走,瞧瞧去。”
采苓愣了愣:“殿下不是说天热懒得动吗?”
“我……我是觉着他们操练太吵,扰了我的清静。”孟昭欢找了个蹩脚的借口,率先往门外走,脚步竟有些轻快,“去看看就回来。”
采苓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偷偷笑了笑。自家殿下这口是心非的样子,和刚才给裴小将军递丝帕时,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热,孟昭欢提着裙摆,往演武场的方向走去。远远地,就看见演武场上尘土飞扬,三十多个护卫穿着统一的劲装,手持长枪,正随着裴寂的口令训练有素。
裴寂站在队伍前面,手里握着一杆长枪,动作干净利落,一招一式都带着股杀伐之气。
孟昭欢站在演武场边缘的树荫下,望着场中的裴寂,一时竟有些怔忪。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褪去了平日的冷淡疏离,敛去了面对她时的隐忍退让。此刻的他,像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浑身都散发着属于武将的锋芒。
原来,这才是裴寂。那个在尸山血海中搏杀、镇守国门的裴小将军。
风吹过树梢,带来一阵晚秋少有的蝉鸣。孟昭欢看着场中那个挥枪的身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样的人,怎会甘心囿于一座公主府?他的天地,本该在北境的朔风黄沙里,在真正的刀光剑影之中。
而她,却还在为着心头那点莫名的气性,与他置气,罚他烈日曝晒……
孟昭欢的脸颊,忽然有些发烫。
她悄悄往后退了两步,想趁着没人注意,悄悄离去。
可就在这时,场中的裴寂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停下动作,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她身上。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里还带着操练时的锐利,撞上她的目光时,愣了一下,随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孟昭欢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她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
演武场的呼喝声仿佛瞬间远去,天地间仿佛只余下两道目光无声的交缠。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斑驳的光影投在地上,也落在两人的脸上。
孟昭欢的脸,又红了。
11.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演武场的呼喝声戛然而止。
裴寂握着长枪的手缓缓垂下,目光落在树荫下的孟昭欢身上。
他身后的护卫们见小将军停了动作,也纷纷收了势,目光好奇地往公主那边瞟,又被裴寂一个眼神扫回去,瞬时噤声。
“收队。”裴寂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护卫们齐声应和,动作麻利地收了兵器,列队往旁边退去,转眼就将演武场中央空了出来。
裴寂将长枪递给亲兵,解下腰间佩刀,“咔嗒”一声轻响,刀鞘合拢。
他抬手用袖口抹去额角滚下的汗珠,汗迹在脖颈间洇开深色水痕,浅灰劲装的前襟早已湿透,紧贴着胸膛,勾勒出刚硬的线条。
他迈步往孟昭欢这边走,脚步沉稳,一点儿也不急切。
“殿下有事?”他在她面前站定,微微颔首,语气辨不出情绪,目光却落在她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上。
方才离得远,只觉树荫下那身影纤细。此刻近了,才看清她脸颊红得厉害,耳廓都透着粉,像被日光灼过,又像是……
裴寂心里掠过一个念头:莫不是中暑了?
啧,真是娇气。这才站了多大一会儿,就受不住了。
孟昭欢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捏了捏鬓边的发丝,指尖卷着那缕头发,嘴硬道:“这是我的公主府,我来去自由,非得有事才能来?”
她嘴上逞强,心里却有点发虚。方才被他目光扫过,心跳便漏了一拍,此刻连声音都带了些微不稳。
裴寂没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他太熟悉她这副模样,这般故作姿态,定是还有话要说。
孟昭欢被他看得更不自在了,清了清嗓子,视线飘向一旁兵器架上的弓箭,像是忽然想起:“听闻……裴小将军箭术超绝,百步穿杨不在话下?”
裴寂眉峰微挑:“殿下也听信坊间传闻?”
“传闻哪有亲眼所见来得实在。”孟昭欢上前一步,抬手指向演武场另一端的靶心,那里离着少说有百步远,靶心的红点在阳光下几乎快看不清,“那边的靶子,你能射中吗?”
这话说得多余,以他的箭术,别说百步,再远些也不在话下。
裴寂看着她眼里的狡黠,哪里还不明白她的心思。这分明是中午罚站的事还没过去,故意来找茬刁难了。他心里有些无奈,却也没戳破,只是淡淡道:“尚可。”
“尚可?”孟昭欢唇角勾起一抹挑衅,“我瞧着未必。这样,你若能在百步外,射断我这缕头发,”她说着,当真从鬓边捋下一缕青丝,用指尖捏着,举到他眼前,“我便信你箭术真如传闻般厉害。”
百步外射断一缕头发?这何止是刁难,简直是强人所难。
裴寂的目光从她指尖的发丝,移到她微微扬起的、带着得意的小脸上,心里那点无奈渐渐化成一丝哭笑不得。这位公主,记仇得很。
他沉默一瞬,转身走向兵器架,取下一张长弓,抽出一支羽箭。搭箭拉弓,动作一气呵成。
“殿下确定要试?”他侧头看她,弓弦已经拉满,箭尖直指她手中的发丝。
孟昭欢被他这架势唬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往后缩了缩,心里有点发怵。可话已出口,断无收回之理。她梗着脖子,强装镇定:““自然!莫非你不敢了?”
裴寂看着她强撑的样子,眼底快速闪过一丝笑意。他没再说话,手臂猝然转向,原本对准她发丝的箭头瞬间调转方向,指向远处的石榴树。
“咻——”
羽箭破空而去,带着凌厉的风声。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远处树梢上一个熟透通红的石榴应声坠落,重重砸在地上,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玛瑙般晶莹饱满的石榴籽。
孟昭欢看得愣住了。
他……他怎么射石榴去了?
裴寂缓缓收弓,姿态闲适,仿佛方才不过随手为之。他看着她错愕的神情,心道:这般刁难,许是还恼着灯会那晚的事。让她吃点甜的,或许能解几分郁气。
……他什么时候也学会哄人了?
孟昭欢回神,看看地上裂开的石榴,又看看裴寂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一股被敷衍的恼意直冲头顶。
“裴大人这是做什么?”她叉着腰,语气含怒,“本宫让你射头发,你射石榴做什么?看来传闻果然不可信,裴大人的箭术也不怎么样嘛!”
裴寂没反驳,只是将长弓往臂弯里一搭,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忽然又从箭筒里抽了支箭,搭在弓上。
这一次,箭尖没有偏移,而是直直对准了孟昭欢。
孟昭欢的心跳骤然停滞,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溜圆,捏着发丝的手指僵在了半空。
他……他要做什么?
裴寂的目光锁在她鬓边,几缕发丝被微风拂动。他手臂微沉,弓弦再次拉满,箭尖离她的发梢不过寸许,锐利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映着她瞳孔骤缩。
“你……”孟昭欢的声音都带了颤,腿肚子有点隐隐发软。
就在此刻,裴寂扣弦的手指倏然一松。
“咻——!”
羽箭擦着她的耳廓飞过。
“笃!”一声闷响,箭矢已深深钉入她身后的树干,而箭尾还在嗡嗡作响。
一缕断发轻轻飘落,覆在她的手背上。
孟昭欢僵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耳边还残留着箭风掠过的凉意,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裴寂看着她吓得发白的脸,又渐渐染上红晕,眼神里还带着未散的惊悸,像只受惊的小鹿。
……过分了。
但看她吓呆的模样,竟觉着有些……可爱?
他收了弓,语气平淡无波:“现在呢?”
孟昭欢这才缓过神,又气又恼,她跺了跺脚,声音带着哭腔:“你吓死我了!裴寂你这个混蛋!”
“是殿下要考较臣的箭术。”裴寂面不改色地接话,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箭只是寻常练习,“臣只是照做而已。”
“你……”孟昭欢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裴寂看着她这副样子,知道再逗下去怕是真要哭了,便收起弓箭,对她微微颔首:“若是殿下没别的事,臣先告退。”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诶!”孟昭欢突然喊住他,声音还是有点发颤,但又带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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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好奇,“你教我射箭吧!”
裴寂的脚步顿住了。
他回过头,看着她。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惊悸未散的水汽,却又透着股执拗的期待。
教她射箭?
裴寂皱了皱眉。且不说她将来要远嫁北狄,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学这些舞刀弄箭的事做什么?
“殿下金枝玉叶,自是时刻有人保护。不必学这些。”他干脆利落地拒绝。
孟昭欢的脸垮了下来,眼里的期待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阵阵失落:“连你也觉得本宫学不会?还是觉得本宫不配学?”
“臣不是这个意思。”裴寂看着她低落的样子,心里那点刚硬忽然软了下来。
他想起她不想和亲的愿望,想起她提起北狄时眼里的恐惧,想起她在灯市上许愿时虔诚的样子。
若是、若是她能学点防身的本事,将来在北狄,是不是能少吃点苦?
这个想法刚一冒了出来,他不由得嘲讽地笑了笑。他只是个护送她和亲的将军,岂能想到这般心思?
可当他再次对上孟昭欢那双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裴寂沉默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语气带了几分认命般的无奈:“明日辰时,演武场。过时不候。”
说完,他转身就走,这一次没有再看她。
他一定是疯了。
教一位即将要和亲的公主射箭,难不成还指望她一个人能在北境自保?
罢了,权当是……尽忠吧。
尽他护卫之责,让她多一分自保之力,总归不算错。
孟昭欢看着他的背影,愣了愣,旋即,一抹灿烂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比当空的烈日还要耀眼。
“一言为定!”她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声音里的雀跃藏都藏不住。
裴寂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算是应了。
*
演武场边缘的树荫下,孟昭欢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背上那缕断发,脸颊的红晕迟迟未退。刚才那箭擦过耳边时,她吓得心脏都要停了。
可现在回想起来,却又觉得还有些刺激?
她抬手摸了摸耳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箭风的凉意,还有他射箭时专注的眼神。
她想,裴寂的箭术,是真的很厉害。
孟昭欢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心里那点儿因为被戏耍的恼怒,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的期待。
明日辰时……
她得赶紧回去准备准备,可不能迟到了。
她转身往寝殿的方向跑,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连午后的热浪都仿佛变得清爽起来。跳跃的光斑追逐着她的身影,一路洒下,像极了她此刻雀跃的心情。
演武场的兵器架旁,两三个亲兵看着自家将军静立原处,望着公主离去的方向,嘴角似乎仍噙着点儿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由得愣住了。
将军这是怎么了?
裴寂察觉到他们的目光,迅速敛了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冷淡,沉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继续操练!”
“是!”亲兵面上赶紧应声,心里却忍不住暗自嘀咕:小将军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12.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辰时已过,裴寂一早就立在箭靶前,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投向通往寝殿的方向。
日头渐渐爬上来,慢慢驱散了晨雾。可昨日那个信誓旦旦嚷着要学射箭的人,依旧杳无踪影。
护卫们列着队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多嘴。将军从卯时就候着了,可这都快巳时了,还迟迟没有动作。
他身后的亲兵打了个哈欠,小声嘀咕:“公主该不会忘了吧?”
裴寂握着弓的手指紧了紧,眉头微蹙。
他本想遣个士兵去寝殿问问,脚刚抬起来,又硬生生的顿住了。
罢了,还是亲自去看看吧。省得她又找出什么“士兵传话不恭敬”的由头,回头再闹一场。
裴寂将弓递给亲兵,转身往寝殿的方向走。
寝殿外静悄悄的,连守在门口的小丫鬟都倚着门框,小鸡啄米似地在打着瞌睡。
裴寂放轻脚步缓缓走近,隔着窗纱往里瞧,却没看见软榻上有人影。
“公主呢?”他转身问那打盹的小丫鬟。
小丫鬟吓了一个激灵,揉揉眼睛慌忙回话:“回将军,公主……公主从凌晨就没睡好,方才还听见里面有动静,许是在里间?”
他没再追问,抬手轻轻叩了叩门:“殿下,我是裴寂。”
里面没应声,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带着气若游丝的虚弱,全然失了平日里的张扬。
“殿下?”他提高些声音唤道。
里面的咳嗽声停了,但依旧半天没有动静。
裴寂眉头锁得更紧,不再犹豫,伸手推开了那虚掩的房门。
殿内光线昏暗,窗棂紧闭,只从缝隙里漏进几缕微弱的晨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淡淡的脂粉香。孟昭欢窝在床榻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像是还在睡着。
“殿下?”裴寂走近床边,再次出声。
被中的人依旧毫无反应。他伸出手,指尖试探地触了触被沿边缘,惊人的滚烫感立刻从他的指腹传来。
“孟昭欢。”他的声音沉了些,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伸手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被子里的人闷哼了一声,缓缓掀开眼皮。那双往日里总是亮得像含着水光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厚重的水雾。
她茫然地聚焦了好一会儿,才模糊地映出他的轮廓。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道,“……谁?”
“我是裴寂。”他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颊,眉头拧成了结,“你病了?”他伸出手,刚想探探她的额头,又猛地顿住,收回手攥成拳。
孟昭欢眨了眨眼,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认出来,嘴角费力地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个虚弱的笑,“裴寂啊,你来啦……”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她整个人痛苦地蜷起身子,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看着她这副模样,裴寂心中那点因久候不至而生的不悦,瞬间烟消云散。
他刚要说话,就见孟昭欢摆了摆手,声音软软的,带着撒娇般的抗拒:“药苦……不喝……”
“病了就得喝药。”裴寂的语气不自觉地加重了些,目光扫过空荡的四周,“你身边的人呢?采苓何在?”
孟昭欢没应声,只是把头往被子里埋了埋,嘴里又开始胡乱念叨起来,声音低得像是梦呓:“母妃……昭欢好难受,你别走……”
母妃?
他突然回想起来当今圣上的后妃里,似乎并没有提及哪位是孟昭欢的母妃。
正疑惑着,就见孟昭欢翻了个身,眼角滑下一滴泪,喃喃道:“我不想离开父皇,不想离开上京……”
那眼泪落在锦被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也像一颗冰凉的石子,不轻不重地砸在裴寂的心湖上,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
他沉默地起身,大步走向殿外。刚到门口,便与端着空药碗、脚步匆匆的采苓撞了个正着。
“裴将军?”采苓吓了一跳,“您怎么在这儿?”
“殿下病了多久了?”裴寂的声音很沉,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药碗上。
采苓慌忙低下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愧疚:“昨儿下午就发起热来,奴婢立刻请了太医来瞧,也煎了药……可殿下……殿下就是不肯喝。”
“为何昨日不报?”
采苓的头垂得更低:“殿下被拘在府里好些日子了,就盼着今早能和您去射箭散心,特意吩咐了不许惊扰您。奴婢们忙乱着照料,一时竟也忘了派人去知会一声……”
裴寂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扫过那空药碗:“药呢?”
“在外面的小炉上温着呢。”采苓赶紧道。
裴寂不再言语,转身走向外间。炉子上,一只青瓷药碗正微微冒着热气。
他端起来,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光是闻着就让人直皱眉。
采苓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低声道:“将军,我们殿下她……也是个苦命人。”
“殿下的母妃,生她的时候就去了。”她的声音带着点哽咽,“殿下从小身子骨就弱,幼时汤药几乎是伴着饭食,才顺利长大的。”
“虽有陛下宠着,可宫里的日子哪有那么容易啊。我的命是殿下救的,自小我便跟着她。殿下性子是娇了点,爱闹点小脾气。可她的心……是顶顶好的,从不曾真正存过害人的心思。”
原来她竟是这般长大的。
他沉默着转身回了里间,采苓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
孟昭欢似乎又陷入了昏睡。他走到床边,俯下身,声音放得更加柔和:“殿下,醒醒,该喝药了。”
孟昭欢含糊地应了一声,喃喃重复着:“苦……不喝……”
裴寂叹了口气,看了眼手里的药碗,又看了看她烧得迷糊的样子,终是屈下膝,半蹲在床边。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听话。喝了药,身子才能好起来。”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轻轻将她扶起来,另一只手垫在她的背后。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一片滚烫。
他端起药碗,舀了一勺药汁,吹了吹,递到她嘴边:“来,喝一口。”
孟昭欢下意识地偏过头躲开,嘴里嘟囔着:“我不要喝嘛……”
“不喝病怎么才能好?”裴寂没松手,“喝了就不难受了。”
“不要……”她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固执地紧闭着嘴,甚至想把脸埋进他支撑着她的臂弯里。
裴寂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有些无奈,却又生不出气来。
他想了想,语气故意沉了些:“你若不想喝,臣现在就去请太医。让太医来给你灌药,想必殿下会更不自在。”
这话果然管用。孟昭欢的身子僵了僵,缓缓睁开眼,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眼圈红红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乖,喝了。”裴寂的语气又软了些,把药碗再递近了些。
孟昭欢看着那碗药,又看了看他,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
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她的脸瞬间皱成了一团,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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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不是撒娇,是真的被苦哭了。
“难喝……”她哽咽着,声音软得不像话。
裴寂见她乖乖喝完了药,便松了手,将她重新靠回枕头,顺便拿过旁边的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的药渍。
“睡会儿就好了。”他把药碗放在一边。
孟昭欢没说话,只是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眼神依旧有些迷糊。
她一会儿喃喃喊着“父皇”,一会儿又低低唤着“母妃”,断断续续的呓语,听得人心头发紧。
就在裴寂转身想把药碗拿走时,她忽然清晰地喊了一声:“裴寂。”
裴寂的手一抖,药碗差点从手里滑出去。
他回过头,对上她的目光,沉声道:“臣在。”
孟昭欢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裴寂……你别走。”
她说着,忽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袖子,力道大得倒不像个病人。
裴寂僵在原地,灼热的触感顺着手臂蔓延上来,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他有些无措的异样感。
然而,他的心底却并未生出丝毫挣脱的念头。
“臣不走。”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孟昭欢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只是抓着他的袖子不放,又迷迷糊糊地说:“裴寂你答应要教我射箭的,不能反悔……”
裴寂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颊,听着她这孩子气的话,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好,等你病好了,臣就教你。说到做到。”
他轻轻抽出自己的袖子,动作极慢,生怕弄醒她。
好在孟昭欢似乎是累极了,没再挣扎,翻了个身,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只是眉头依旧蹙着。
裴寂替她掖了掖被角,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颊,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在床边静立了片刻,目光在她沉睡的侧颜上停留了一会儿,才端起那只空了的药碗,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轻轻带上了门。
*
孟昭欢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下午日头西斜,身上的高热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醒来时,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脑子里昏沉沉的,像是做了个漫长的梦。梦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苦涩,还有一个低沉温柔的声音,一遍遍地哄着她。
“殿下!您可算醒了!”采苓端着温水进来,见她睁眼,脸上瞬间绽开惊喜的笑容,“感觉如何?头还疼吗?身上还烫不烫?”
孟昭欢摇摇头,嗓子干得发疼:“水……”
采苓赶紧递过水杯,扶着她喝了几口。温水润过喉咙,孟昭欢才觉得舒服了些,脑子里的混沌也散去不少。
“我……睡了多久?”她声音依旧沙哑,带着初醒的懵懂。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挣扎着就要坐起来,“糟了!什么时辰了?射箭!裴寂他……”
采苓连忙按住她,连声安抚:“殿下别急!您还病着呢!裴将军一早就来过了,知道您身子不适,哪还会怪您?”
孟昭欢的动作顿住,抬眼看向采苓,眼中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惊愕:“他……来过了?”
“是啊!”采苓用力点头,语气里满是感激,“早上将军在演武场左等右等不见您,便亲自寻过来了。见您烧得厉害,还……”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笑容继续道:“还亲自给您喂了药呢!您那时烧糊涂了,抓着将军的袖子不撒手,将军也没恼,就在床边守着您把药喝完才走的。”
亲自……喂药?
她隐约想起梦里那个温柔的声音,难道不是梦?
13.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你说他亲自喂药?”她的声音发飘,有些难以置信,“我还扯着他袖子?”
采苓笑得眉眼弯弯:“可不是嘛!奴婢哪敢胡说呀。当时将军就在床边守着,您攥他袖子攥得可紧了,裴小将军想抽都抽不回去呢。”
孟昭欢耳根子烫得厉害,像是又烧起来了。她垂下眼,长睫遮掩着眸中的慌乱。
原来真的不是梦。
那苦涩的药味,那耐心的哄劝,还有抓着他袖子时那份莫名的安心感,竟然都是真的。
“他可还说了什么?”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没说什么要紧的,只吩咐奴婢好生照顾,说您若还难受,便去寻他。”
采苓收拾着案几,语气轻快,“裴将军瞧着冷,倒是细心得很。临走前还特意问了一句,殿下平日可有什么忌口或偏好的点心。”
孟昭欢没应声,只捧着水杯出神,目光虚虚落在袅袅升起的水气上。他竟还问了这些?
午后阳光斜照进殿,日头偏西。裴寂提着食盒站在寝殿门口,犹豫了片刻才抬手叩门。
他也不知为何偏去买了这些。午后从她寝殿出来,本该立刻回房处理积压的军务,公文还摊在案头等着批复。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走到街口那家有名的点心铺子。
铺子里挤满了人,多是带着丫鬟的夫人小姐,或是替家中女眷跑腿的小厮。他一身戎装站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掌柜的见他气度不凡,忙迎上来,笑着说新进的芙蓉糕与杏仁酥最是清甜不腻,极适合给病中之人开胃。
鬼使神差地,他就每样都要了一些。
*
孟昭欢正胡思乱想,殿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谁啊?”她故作镇定地问,声音却有些紧张。
“殿下,是裴将军。”采苓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带着点调侃的笑意。
孟昭欢的心跳得更快了,下意识地往床里缩了缩,纤细的手指紧张地捏着被角。
她该怎么面对他?要不要提方才的事?还是装作什么都不记得?
正纠结着,裴寂已推门而入。孟昭欢倚在床头,手里慌忙捧了卷书。听见动静,她故作正定地没抬头,目光死死定在书页上,却分明连一行字都未看进去,长睫不受控制地轻颤着,泄露出主人的心绪不宁。
“殿下可好些了?”裴寂将那只颇有些重量的食盒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如常,可目光扫过她泛着可疑红晕的耳尖时,语调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迟疑。
孟昭欢低低“嗯”了一声,依旧没抬头,仿佛那书是什么千古难解的绝妙好书。
她的指尖卷起书页的一角,卷起又展平,展平又卷起,那细微的窸窣声在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殿内一时静得有些尴尬,只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裴寂清了清嗓子,伸手打开食盒的盖子,将两碟糕点端出来,一一摆在小几上:“方才路过西街,见那家铺子排队的人多,便买了些。”
他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听说病中之人最爱吃些甜食,殿下要不尝尝?”
孟昭欢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两碟糕点上。芙蓉糕透着淡淡的粉色,杏仁酥撒着一层细密的糖粉,看着确实别样可口。
可她的视线只在上面停留了一瞬,就慌忙移开,落在他的衣襟上,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慌乱:“有劳裴将军费心,还特意跑一趟。”
这声“裴将军”喊得客气又疏离,倒让裴寂想起两人刚见面时她阴阳怪气的样子。他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道:“尝尝吧,或许合胃口。”
孟昭欢没动,只是手指绞得更紧了。刚听采苓说完那些事,她现在连看他的眼睛都觉得发烫,更别提在他面前吃东西了。
“殿下?”裴寂见她不动,眉头微微蹙起。
“啊,好。”
孟昭欢像是被惊醒一般,慌忙拿起一块芙蓉糕,小口咬了一点。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带着淡淡的花香,确实爽口。
可她心里装着事,再好的味道也品不出几分来。她匆匆嚼了两下咽下去,便把糕点放回碟子里,拿起旁边的茶杯抿了一口,掩饰着自己的不自在。
“不合口味吗?”裴寂看着她只吃了一口就放下,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早上还想着,她若是醒了,看到这些精致讨喜的甜食,或许能稍稍展颜,冲淡些病中的郁气。可眼下这情形……
他心里暗叹一声:第一次买这些东西,终究是摸不准心思,弄巧成拙了么?
孟昭欢连忙摇头,眼神却飘忽不定,不敢看他:“不是,很好吃。只是……我刚醒,没什么胃口。”
裴寂看着她这副样子,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心里那点失落忽然散了,涌上一丝莫名的笑意。
“若是实在没胃口,便不必勉强,先放着吧。”他说着,伸过手去,想将碟子挪开,免得她继续为难。
“别!”孟昭欢连忙按住他的手,呐呐道:“我的意思是放着就好,等会儿或许就有胃口了。”最后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吞进了肚子里。
裴寂的指尖还残留着她微凉的触感,心里也是一跳。他定了定神,收回手,没再坚持:“也好。”
殿内又恢复了一片沉默,只是这沉默像一杯温水里慢慢化开的冰糖,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每一寸空气。
孟昭欢极力低垂着头,假装专心致志地研究着锦被上繁复的刺绣纹样,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偷偷地瞟向他。
他好像也并非那么全然惹人厌烦?至少此刻安静坐着,看不出半分咄咄逼人的气势。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用力地按了下去。孟昭欢啊孟昭欢,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你忘了他身负皇命,本就是来看管着你、确保你乖乖踏上和亲之路的棋子?
心底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又在辩驳:但他也确实在你病得糊涂时亲手喂了药,耐着性子由你拉扯,如今又特意买了这些姑娘家喜欢的点心来。这又该如何解释?
心里像是有两个小人正在激烈地打架,一个咬牙切齿地数落他的不是,另一个则细声细气地列举他细微之处的妥当,闹得她心绪不宁,头晕脑胀,连呼吸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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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得有些困难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公主殿下,宫里来人了!”
孟昭欢和裴寂同时抬头看向门口。
一个穿着宫服的太监提着拂尘走进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奴才给公主殿下请安。”
“高公公不必多礼,可是父皇有什么吩咐?”孟昭欢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自然,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回殿下的话,陛下心系殿下,特意吩咐了,明日会派两位资历深的教引嬷嬷过府来,给殿下细细讲讲日后出嫁该懂的规矩礼仪,也好早日熟悉,免得到时仓促。”
出嫁该懂的规矩?
那些规矩是什么,她怎会不知?无非是些男女之事的教导,是每个出阁女子都逃不掉的功课。可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孟昭欢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褪去。
眼底方才因羞涩窘迫而生出的那点鲜活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这意味着,她的和亲之路,真的越来越近了。
高公公似乎全然未曾察觉到殿内骤然凝滞冻结的气氛,继续一板一眼地补充道:“两位嬷嬷都是宫里极有经验的老人儿了,最是稳妥不过。明日辰时正便会准时到府,还请殿下今日好生歇息,务必养足精神,明日方好用心学习。”
这话里的暗示,让孟昭欢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裴寂看不下去了,沉声对那太监道:“陛下的旨意,殿下已经知晓了。公公话既已传到,便请先回宫复命吧。”
太监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裴寂,又看了看孟昭欢。终究是宫里的老人,识趣地咽下了所有未尽的场面话,躬身行了个礼:“是,奴才告退。”
殿门再一次合上,发出一声轻响,却如同重锤砸在孟昭欢的心上。
寝殿内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人,可方才那点若有似无的暖昧和缓和早已被破坏殆尽。
裴寂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譬如“别太难过了”,可又觉得这样的话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是一种残忍。
他又想说“或许会有转机”,可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这虚无缥缈的假设,他比谁都清楚皇命的不可违抗。他只是一个臣子,一个奉命行事的将军。
所有酝酿在胸口的言语,最终都化作了一声无声叹息。
孟昭欢吸了吸鼻子,用力眨了眨眼,把快要掉下来的眼泪逼了回去。她抬起头,看到他犹豫的神情,强撑起一丝倔强,反过来劝他:“没事,你不用安慰我。”
裴寂最终还是逼迫自己狠下心来,开口道:“如此就好。殿下身子才刚好些,还需好生休息。臣先行告退。”
孟昭欢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又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膝盖发呆。
走到门口时,他的手已经搭在了门扉上,却终究没能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出殿门,加快脚步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14.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翌日,清晨。
演武场的薄雾还未散尽,裴寂已经练完了一套枪法。
他收势站定,枪尖抵地。额角沁出薄汗,正欲接过亲兵递来的帕子,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绕过回廊,快步往这边走来。
是孟昭欢。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宫装,裙摆粘着些草屑。脸上没施粉黛,却透着股鲜活气儿。
裴寂眉头微蹙,看着她这副精神气十足的样子,不像是刚上完课。他将长枪递给一旁的小厮,沉声问道:“殿下此刻不是该在学规矩吗?”
“学了呀。”孟昭欢走到他面前,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的光,故意拖长了语调慢悠悠道:“裴小将军,你猜,嬷嬷都教了本宫些什么?”
裴寂耳根倏地染上绯色,慌忙别开视线,“公主慎言!此等私事,不必与臣说。”
他在心里暗自腹诽,这丫头怎的突然如此不知羞?那些闺房秘事,岂是能拿来与外男调侃的?他的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有些发烫,连带着声音都比平时僵硬了些。
孟昭欢见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的,“逗你的,我根本没学,不然我哪里有功夫来这啊。”
裴寂一愣,转过头看她:“没学?”
“是啊。”孟昭欢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语气轻快,“那些规矩听着就无聊得紧,什么坐姿、步态,还有些呃反正就是没意思。我趁着嬷嬷不注意,偷偷溜出来了。”
她说得理直气壮,仿佛逃课是桩值得夸耀的事情。
裴寂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简直是胡闹!嬷嬷是陛下派来的,殿下这般任性,若是被陛下知道了……”
“知道了又如何?”孟昭欢截断他的话,语气里带着三分不以为然,还有些难以觉察的委屈,“总归是要去北狄的,遵循这些中原礼仪有什么用?不如趁眼下还有些自在日子,多透口气。”
她眸中光彩稍暗了些,随即又扬起笑靥望向裴寂:“我觉得无趣,便来寻你了。裴寂,陪我出府走走可好?”
裴寂凝着她眼中的期冀,心下踌躇。依礼,他应该立即将她送回嬷嬷那里,好生学习规矩。可推拒之言竟然难以说出口。
罢了,就当是容她最后任性这一回。
“多久?”
孟昭欢知道他这是应了,语气欢快道:“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就好。”
“半个时辰。”裴寂板着脸,倒也还是松了口,“半个时辰后必须回府。”
他一定是疯了。明知道这是纵容,明知道此举不合规矩。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已经拒绝不了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了。
孟昭欢欢呼一声,她牵起他的衣袖便要往内院去:“快些快些,我去更衣。咱们悄悄出去,莫教人发觉了。”
裴寂任她拉着行了两步,方才醒过神来抽回衣袖:“殿下先去更衣,臣就在小门附近等候。”
“好!”孟昭欢爽利应声,转身往寝殿跑去。
裴寂望着她的背影,无奈摇首。他这是又纵着她了。
*
不一会儿,孟昭欢已换上一身白色民女式的常服,头戴帷帽,帽檐垂下的轻纱掩去大半容颜,只露一点儿清晰的下颌。
她行至小门旁的树下,在裴寂面前转了个圈儿:“如何?可还认得出来?”
他打量她片刻,微微颔首道,“不细看,是在难辨出来。”
孟昭欢很满意自己这一身乔装打扮,抬手欲系好帷帽丝带,那绦子却在颌下缠绞,愈理愈乱。
她懊恼蹙眉,指尖胡乱扯弄:“这劳什子带子,怎的这般难系……”
裴寂起初静立一旁,见她实在束手无策,终是轻叹一声,近前一步:“殿下莫动,臣来。”
他略微俯下身,目光凝于她的下颌处。帽檐轻纱拂过他的面颊,有些儿痒。他指尖修长,小心翼翼地解着纠缠的丝带,欲重新系妥。
他刻意避让与她肌肤相触,指尖只肯碰那绦子,但距离太近,她温热的呼吸轻轻落在他的手背上。引得他有些手抖。
正当他快要系妥时,孟昭欢忽地微微仰头。
轻纱随着她的动作向后滑落了些许,露出完整的容颜。明眸望着他,眼底清晰地印着他的影子。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近的仿佛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的目光落到她的唇上,瞳孔微微一缩,动作骤然停滞,心脏似漏了一拍。
失策。
实在不该靠得这般近。
他略显慌乱的系好绦子,旋即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好了。”
孟昭欢觑着他泛红的耳根,唇角忍不住悄悄扬起,“多谢你呀,裴寂。”
裴寂未应声,只转身向府门外走去:“走吧。”
孟昭欢望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窃窃一笑,快步跟上。
*
出了公主府,街上的喧嚣扑面而来。孟昭欢鲜少有这样的机会出来闲逛,东瞧瞧西看看,“这个是什么?那个好好看啊!”
裴寂目光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是风车。”“一般。”
走到一个拐角处,一辆马车横冲直撞地向他们飞冲而来。
孟昭欢正低头研究着路边摊位上的风车,丝毫没有察觉。
“小心!”裴寂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揽她入怀。
孟昭欢惊呼一声,踉跄着撞进她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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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吁”地一声停在旁边,车夫探出头来斥道:“不长眼么!”
裴寂正欲开口,怀中人却先一步抬起头来,非但不恼,反而指着不远处的糖化路摊子,眼巴巴地望着他:“裴寂,我要吃那个。”
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裴寂见她这般情状,已到唇边的斥责瞬间咽了回去,心下无奈。这公主,方才险些遭车撞,心思倒是转的快,竟还惦记着吃食。
当真是不谙世事的人儿。
可他终究没再多言,松开环绕着她的胳膊,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走向她指的那个糖葫芦摊位
“老板,来一串糖葫芦。”
“好嘞!”小贩麻利地取下一串最大最红的递了过来。
裴寂拿着糖葫芦刚要递给孟昭欢,没曾想她直接掀开了帷帽的轻纱,微微低下头,凑到他手边,张开嘴咬了一口。
山楂的酸甜顷刻在舌尖绽开,糖衣晶莹剔透,甜而不腻。
裴寂僵在原地,手中仍然举着糖葫芦。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朱唇因沾染了糖汁愈显秾艳,唇角还沾着些许糖渣,漾着满足笑意。
她咬完,直起身来,看着他呆愣的样子,不觉有些好笑,弯弯眼睛:“真甜。”
“自己拿着吃。”裴寂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将糖葫芦塞到她手里。
孟昭欢接过糖葫芦,看着他通红的耳垂,笑得更开心了。她重新戴上帷帽,一边走路一边咬着糖葫芦,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裴小将军在原地未动,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乱的像一团麻。
刚才那一瞬间的触碰,她的呼吸、她的笑容都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不该对她有这些心思的。
他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态,不过是吃个零嘴儿,何至于如此失措?
目光落在她晃动的发梢上,他又忍不住地想,若能一直如此,似乎也不坏。
这念头方冒出了个尖儿就被他狠狠按下。
裴寂,你心动了吗?可你又当真知道心动是什么滋味吗?
她是公主,他是臣子。她即将远嫁北狄,担当起昭阳公主的使命。而他,只是负责互送她的将军。你在妄想什么呢?
他深吸一口气,在心里牢牢告诫自己近来只是因为父亲兄长的疑团还未理明,思绪有些活跃罢了。
他强行将注意力放回四周,不再多想。然眼角余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那道白衣少女。
长街熙熙攘攘,但在他眼中,仿佛只余眼前那个吃着糖葫芦、回眸对他莞尔的姑娘。
“裴寂你发什么呆呐?还不快跟上!”
“来了!”
15.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直到夕阳的余晖给公主府的朱漆大门渡上一层暖色,他们方才悠悠回府。
说好的半个时辰被孟昭欢一直磨到傍晚时分,偏偏裴寂还依着她了。
“半个时辰也是逃课,玩儿一天也是逃课。人生得意须尽欢嘛。”她侧首对着身旁的裴寂笑得眉眼弯弯。
裴寂颇有些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并不理会她这番歪理。
索性她也已习惯了裴寂这般反应。
“那说书先生今日讲的花魁和书生的故事正到妙处,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听得见了。”她自顾自地嘟囔着。
裴寂依旧淡淡的,装作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目光凝在她挂着浅浅笑意的嘴角,猜测她保不齐心里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他刚想开口,目光却瞧见府门外两个陌生的身影。
她们身着深青色的宫装,并肩站在台阶下。脸色严肃地扫视着四周,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他细细琢磨着,这二位许就是陛下派来的教引嬷嬷。
果不其然,他不一会就瞧见孟昭欢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孟昭欢下意识往他身后躲了躲,纤纤细指不自觉攥紧了他的衣袖,声音发虚:“怎、怎么还在这儿?不应该回宫去了吗?”
“许是在等殿下回去继续完成未学完的课业。”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一幅看好戏的模样。
孟昭欢俏脸顿时垮了下来,扯着他的衣角又往后挪了两步,央求道:“若是被他们逮个正着,肯定又要絮絮叨叨念上一整宿。”
她说着,眼底泛起狡黠的光,“裴寂,你带本宫从别处进去可好?”
“别处?”裴寂挑眉,“府中各处皆有侍卫值守,岂容随意出入?”
“我们翻墙呀!”她指向不远处那道黛瓦粉墙,“你瞧那侧墙,以你的身手定能轻松带我翻出去。”
她轻轻晃了晃他的衣袖,语气里带着娇嗔,“就这一次嘛。再说了,若不是你纵着我听完全场,我也不会误了功课不是?”
裴寂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
她说得确实在理,今日原是他见她听得入迷,才默许了她耽误时辰。
得,又着了她的道了。
“求你啦,裴小将军。”她见他神色松动,故意拖长了尾调。又凑近了些许:“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坐在屋檐上看过夕阳呢。你就当带我去见见世面,可好?”
“就一眼嘛,看完我们就立刻下来,绝对不会让旁人发觉。”
她仰着脸望他,裴寂凝着她那张张合合的樱口,已经有些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她这般央求他了。
小骗子。再信你最后一次吧。
“……下不为例。”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就知道你最好了!”孟昭欢顿时笑逐颜开,拉着他往侧墙跑去。
*
那墙如她所说,不甚高。墙边生着一株老槐树,虬枝斜逸,恰好探过墙头。
裴寂先纵身跃上墙头,旋即俯身向她伸出手:“殿下抓紧些。”
孟昭欢将手放入他掌心,只觉他的手掌宽大温暖,指腹薄茧粗粝,却莫名叫人安心。
她深吸一口气,借着他的力道轻盈一跃,被他稳稳拉上墙头。
“小心坐稳。”裴寂扶住她的腰肢,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温柔。
在高处往下看,府里的景致尽收眼底。亭台楼阁,花木池塘,比平日里看起来更添了几分雅致。
夕阳的光芒穿过云层,洒在庭院里,静谧又温馨。
孟昭欢看得有些出神,轻快地晃了晃脚,若有所思道:“原来从这个视角看,是这样子的。”
她的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扬起,神情里带着稚童般的雀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她望着天边的火烧云,突然弯弯眼睛,对裴寂说:“我要是能变成一只小鸟就好了,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谁也管不着。”
裴寂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想起幼时他也曾养过一只雀儿。
关在鎏金鸟笼里。起初日日欢鸣,后来却渐渐沉寂。他那时见它时常恹恹的,终究是于心不忍,偷偷开了笼门还它自由。
“臣少时也曾养过一只雀儿。”他轻声开口,“通体青蓝,起初很是活泼,可关得久了,它便不再鸣叫了。后来臣就私自放了它。”
孟昭欢转眸看他,眼底漾着好奇:“它飞走了?”
“嗯。”裴寂颔首,“一出笼门便振翅而去,再未回过头。”
孟昭欢沉默片刻,轻声道:“鸟儿是关不住的。”
是啊,鸟儿是关不住的。那一刻,裴寂突然希望她也是那只雀儿。
——飞向向往的天地,而非困于这深宫重垣,更不是远嫁北狄,葬送一生。
*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出声,各怀心事。
孟昭欢摸着下巴细细思索,原是自己为了逃跑,才主动牵起了与他的羁绊。也不知如今自己这“美人计”成了几分。
可近日来的相处,她这么觉着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呢?
不行不行,她突然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又不禁暗笑自己这想法属实有些荒唐。侧头看着身旁人面无表情的脸,更加坚定了自己心里的想法。
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嘛!
饶是孟昭欢看了这么多话本子,可终究纸上得来终觉浅。等等,方才那书生和花魁是怎么好起来的来着?她抿着唇,努力回想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也没想起来,有些泄气。
她又轻轻叹了口气,苦着脸,转过头对裴寂说:“我们下去吧。”
“嗯。”裴寂应声,先跳下墙头,然后抬头对她说,“下来吧,我接着你。”
孟昭欢看着他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跳了下去。
裴寂伸手接住她,双手稳稳地托住她不盈一握的腰。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她的呼吸轻轻落在他的颈间,带着淡淡的糖葫芦甜味,有些痒,又有些烫。
孟昭欢也察觉到了这有些暧昧的距离,慌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声音小的仿佛呢喃般:“谢、谢谢你。”
裴寂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他定了定神,收回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些:“回去罢,别教人发现了。”
“嗯。”孟昭欢眉眼弯弯,点了点头,却没立刻走。而是抬起头看向他,唇角噙着一抹笑意,声音软软的:“裴寂,明天见呀。”
他有些不明所以:“明天?”
“是呀。明天见。”孟昭欢又重复了一遍。也不再看他有些不明所以的神情,转身跑开了。
*
孟昭欢这一晚上都睡得不太安稳,她一会儿想起裴寂嘲讽她时的欠揍样儿,一会儿又开始琢磨自己近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想她大概是得了一种病,一种看见裴寂就不自觉会脸红的病。
她有些讶然,在她生命中的前十五年,自己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就这样想着。一夜无眠。
隔夜的烛火不知何时燃尽了。孟昭欢困意沉沉,天光慢慢爬上来檐角时,好容易阖上眼休息了会。
*
“殿下怎么现在还不起?外面的嬷嬷都催了好久了。”
孟昭欢懒懒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锦被里,声音闷闷的:“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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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旧疾又犯了,头晕的厉害,实在是起不来。今天的课也就免了罢。”
采苓闻言有些着急,真当她是旧疾犯了。
忙上前探了探她的额头,不似生病的样子,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殿下,嬷嬷那边怕是不好糊弄吧。”
“有什么不好糊弄的?”孟昭欢往被子里面缩了缩,打了个哈欠:“她们不过是父皇派来走个过场罢了,又不能真逼着本宫起身。”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你照本宫说的去,若她们追问,便说先前派了何太医来瞧。他特意嘱咐本宫这几日千万不能劳累。”
当今天下,大胤何太医的名头无人不晓。他虽年少,医术却臻化境,且常怀仁心,尤好扶危济困,每见流民遭难,必施药赠粮,屡救流民。
偏他与孟昭欢自幼相熟,关系匪浅。搬出他的名讳可有用得多了。
采苓看着她笃定的样子,没在多言:“那奴婢这就去回话。”
“去吧,记得装得担心本宫些。”孟昭欢又叮嘱了一句,这才重新缩回被子里。计划得逞,唇角忍不住弯了弯。
*
采苓快步走到外间,见两位嬷嬷仍端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硬着头皮,生生挤出两滴泪来:“回嬷嬷,我们殿下……实在是起不来了。”
“怎么回事?”左边的那位常嬷嬷皱起眉来,语气有些不悦:“昨日还生龙活虎地能翻窗,怎的突然起不来了?”
“旧疾!是旧疾。”采苓忙接着话说。似意识到不妥,她垂下眼,再抬起头时眼眶已微微泛红:“我们殿下打小身子就不好,看遍天下名医也不能彻底根治。”
“昨日许是吹了风,夜里就念叨着头晕不适,今早更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请何太医来看过了,说是还须得好生静养。”
“呜呜呜呜……我可怜的殿下”,情至激动处,她的声音甚至染上了哭腔,“奴婢劝了好几回,殿下就是偏要来上课。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属实是来不了啊!”
两位嬷嬷被她这副模样吓到了些,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她们心里其实也门儿清。纵然已经是要送去和亲的公主。那也是唯一一个皇帝从小就养在身边长大的皇子,恩宠自然不同。
若是逼得太紧,惹得公主不快,穿到皇帝耳朵里,反而不好。
这些规矩学不学,差别也不大。只是听闻北狄民风开放,恐怕是要苦了这昭阳公主了。
思及此,她们的目光不自觉地染上了几分同情。
“既然何太医都如此说了,那便让公主好生歇息吧。”
右边的嬷嬷缓缓开口,语气缓和了些,“只是也不能总躺着。若下午好些了,还是要起来活动活动的。”
“是,奴婢记下了,多谢嬷嬷体谅。”采苓连忙道谢,心里松了口气。
她哪里想得到是因嬷嬷心里那些个怜悯在作祟。
等采苓回了内间,孟昭欢早已探出脑袋等着了。
见她进来,忙问道:“怎么样?她们信了吗?没漏出破绽吧?”
“信啦!奴婢演得自然是比真金还要真呐。”
她哼了一声,颇有些自豪地继续回话道:“嬷嬷们还让您好好休息,还说下午若好些了就起来活动活动。”
她刻意模仿着嬷嬷说话一板一眼的调调,逗得孟昭欢不由得弯了弯眼睛。
“本宫就说她们不会为难吧。”她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困意又席卷了上来,“好了,本宫再睡会儿,什么事情都不要来打搅本宫。”
“诶,奴婢就在外间守着,保准任何人都进不来!”
孟昭欢应了一声,便闭上眼,很快就沉沉睡过去了。
16.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许是因没有烦人的规矩,又许是她真的乏了。
她睡得极沉,还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中,她和裴寂共乘一骑,奔驰在一片开拓的草原上,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卷着淡淡的青草气息。
裴寂就坐在她身后,双手握着缰绳,胸膛紧紧贴着她的脊背,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脖颈。
她回过头去,正对上他低垂的眸光,那眼神温柔的几乎要滴出水来。
“驾——”她笑着扬起马鞭,银铃般的笑声在草原上回荡不绝。
蓦地,孟昭欢从睡梦中惊醒,突然睁开了眼。她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只是做了个梦。她怔怔地回想着刚刚的梦,心口砰砰跳得厉害。
她竟梦见了裴寂?
这个认知让她心生慌乱,可心底又隐隐泛着丝甜意。
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夕阳的余光透过窗棂晖洒进屋内,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都这个时辰了?”孟昭欢惊讶地说着,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遭了!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角。怎的就睡了这许久?都这个时候了,裴寂会不会以为自己又在戏耍他?那她的“美人计”还能成吗?
孟昭欢慌忙掀开锦被,连鞋都来不及穿好,就往外跑,“采苓,采苓!”
采苓听见声音连忙进来:“殿下,您醒了?”她看见孟昭欢着急忙慌的样儿,有些茫然:“殿下,您这是……”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裴将军,裴寂他有没有来找过我?”孟昭欢没顾上解释,只是晃了晃采苓的袖子,面色有些急切。
“回殿下,已经是未时未了,”采苓想了想,“裴将军倒是没有来过。”
她瞧见孟昭欢紧抿的唇,末了,又补充了一句:“许是知道您在休息呢,没好打扰。”
孟昭欢似是真被她这句话安慰到了,松了口气:“都怪本宫,睡了这么久,把正事都忘了。”
采苓一头雾水:“什么正事?”
孟昭欢眨了眨眼睛,故意不同她解释。她快步走到梳妆台前:“采苓,快替本宫梳妆,本宫要去见裴寂。”
“殿下您还未用晚膳呢。”采苓劝道,“不若先用了膳再过去?空着肚子出去,身体该受不住了。”
孟昭欢动作一顿,略加思忖,她弯了弯眼睛,笑着说:“不必,将晚膳装进食盒里罢。本宫带着去,同裴寂一道用。”
采苓心下了然,随即抿唇笑道:“好,我这就让碧月去准备。”
而她则是拿起梳子,帮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又替她换上了一身浅粉色的常服。
孟昭欢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觉得满意了这才弯了弯唇角。
接过碧月手里递来的食盒,风风火火地往裴寂的院子去了:“本宫去去就回,不用人跟着。”
“殿下慢些,别摔着了!”碧月在后面叮嘱道。
*
碧月刚回到房里,就见晚晴托着腮坐在窗边盯着孟昭欢的背影发呆。嘴里还念念有词道:“自从裴将军来了以后,殿下就再也没给我念过话本子上的故事啦。”
晚晴是碧月的妹妹,年纪小些,性子也活泼,以前最是喜欢黏着孟昭欢。
姐妹二人虽不如采苓那般与公主自幼相识,但情谊也很是深厚。
采苓听了她的嘟囔,忍不住笑了笑,没说话。
晚晴见她不答,转过头看向刚走进来的碧月,拉着她的袖子问:“姐姐,你说殿下这是怎么了?怎么总是去找裴将军呀?”
碧月嗔了她一眼:“小孩子家家懂什么?殿下的事情,咱们少议论。”
晚晴撇了撇嘴:“我就是好奇嘛。”
碧月看着她懵懂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等你再大些就知道了。也不知,我们晚晴以后会喜欢上怎样一户人家。”
晚晴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没再追问。又低头摆弄起手上的帕子。
*
另一边。
孟昭欢提着食盒,轻手轻脚地走到裴寂的住处外。
窗户是开着的,裴寂正坐在案前手里拢着一卷书。他眉目松淡,身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竟有几分清雅矜贵的世家公子模样。
孟昭欢一时间看出了神。裴寂似乎是觉察到什么,抬起头,正好对上她的目光。
四目相对间,孟昭欢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忙推门而入,故作从容道:“你还未用晚膳罢?”
裴寂放下书卷,看向她手中的食盒,面露惊讶:“殿下怎么来了?”
“既约了与你今日相见,岂有失信的道理?”孟昭欢将食盒置于案上,掀开盒盖,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小菜并上一碗热腾腾的羹汤。
“碧月做的东西最是好吃了。本宫今天睡过了头,猜测你应该还未用膳,特意带了些来,我们一同吃可好?”
裴寂望着她明亮的眼眸。想起他今儿一整天的心不在焉,微微颔首道:“好。”
孟昭欢见他应允,笑靥愈发明媚。她执起玉箸,夹了一箸菜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她用膳的姿态极是好看,每一口都吃得极为认真。
裴寂也拿起玉箸,但并未多用,只静静望着她。他本就不好口腹之欲,更何况在孟昭欢来之前他其实已经用过晚膳了。
看她认真用膳的模样,看她因品尝到美味的食物而眼眸发亮,心中忽觉得一片宁和。
孟昭欢发觉他一直盯着自己看,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疑惑道:“你怎么不用?这些菜不合口味吗?”
“并非。”裴寂回过神来,夹了一箸菜送入唇中,“甚好。”
“那便多用些。”孟昭欢笑着又为他布了一箸菜,“你平日操练辛苦,合该好生补养。”
裴寂望着碗中的菜肴,点头应了,又慢慢食用起来。
屋内一时静极,只闻偶尔碗箸相触的细微声响。
夕阳渐沉,暮色四合,小厮进来掌了灯,昏黄的烛光映亮一室,平添几分温馨之意。
孟昭欢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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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碗饭便搁下玉箸,捧着汤盏小口啜饮。
她悄悄望向裴寂,见他碗中饭食未动多少,不禁问道:“你怎么用得这样少?可是不合胃口?”
“不是。”裴寂放下玉箸。孟昭欢今日的举动属实有些奇怪了,他有些受宠若惊。斟酌着开口:“殿下有什么需求就直说吧。”
孟昭欢被识破了计谋,有些尴尬地咳了咳。良久,方才轻声开口:“裴寂,你说北狄的草原当真如书中描绘那般广阔无垠么?”
裴寂沉吟片刻,方道:“臣虽未亲眼所见,但听闻北狄草原一望无际,春夏之际皆绿草如茵,牛羊成群。与中原风光大不相同。”
“哪儿的天空,是否比中原的更高更蓝?”孟昭欢追问着,眼里闪着好奇的光芒。心里却暗暗有了新的打算。
“塞外天高地阔,想必是的。”裴寂答道,见她神色向往,心下不由一涩。
孟昭欢却未察觉到他的异样,仍自顾自说道:“本宫常想,若能策马奔驰在那样的草原上,该是何等的畅快。”
说着,她忽然想起梦中的情景,语声渐低,似有惋惜的意味:“只可惜……”
“可惜什么?”裴寂下意识问道。
孟昭欢抬眸看他一眼,又垂下眼帘,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本宫自小身体不好,能骑马的机会少之又少,现在也只学了个皮毛。”
裴寂了然她此行的目的了,只道:“殿下若喜欢骑马,臣可陪您在府里的马场练习。”
“真的?”孟昭欢眼前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本宫还有许多课业要学呢。”
裴寂慢条斯理地顺着她的话说,“北狄人以骑射为生,殿下提前熟悉马性,于将来也是有益处。陛下自然会应允的。”
孟昭欢正愁找不到借口呢。闻言,顿时展颜:“你说得是!那明日你可有空?”
裴寂望见她期待的眼神,心下软了几分:“臣明日申时后当值结束,可陪殿下练习半个时辰。”
“那就说定了!”孟昭欢喜不自禁,忽然又发觉他今日似乎都未怎么动筷。
“对了,今日的晚膳你可是不喜欢?若有什么爱吃的,明日本宫吩咐碧月做了带来。”
裴寂微微一怔,随即道:“殿下不必费心,臣不挑食。况且碧月姑娘的手艺确实很好。”
孟昭欢得了肯定的回答,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歪着头想了想,随即又突然弯了弯眼睛与他聊了些骑射之事。
烛火摇曳,将二人的身影投在壁上,交织在一处。窗外清辉洒地,偶尔有夜虫在低鸣,更衬得夜深人静。
直至月上中天,采苓提着灯笼前来寻她,孟昭欢方才惊觉时辰已晚,忙起身告辞。
裴寂送她直至院门外,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不曾离去。
夜风拂过,带来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萦绕不散。
回到房中,案上食盒还未收起。裴寂揭开盒盖,见里面还剩些许菜肴,少见的觉得腹中还有些饥饿,便取来竹箸,将余下的饭菜慢条斯理地吃完了。
17. 第十七章
夜色渐浓,廊下灯笼的光晕轻轻晃着,映着两人的影子投在石板路上忽长忽短。
“殿下今日瞧着心情极好,”采苓略略侧身回头望了她一眼,眼底藏着了然的笑意,“莫不是裴小将军说了什么好听的话,惹得殿下这般开心?”
孟昭欢脚步微微一顿,脸颊悄然漫上些许热意,却兀自嘴硬道:“不过是寻常聊了些骑射之事,能有什么特别值得开心的。”
“是吗?”采苓故意拖长了语调,眼波流转间满是打趣意味。
“可奴婢瞧着,殿下自裴将军院里出来后,这唇角便一直扬着,未曾放下过呢。恕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殿下这般情状,该不会是对裴小将军生了欢喜之心吧?”
孟昭欢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直视她。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
“哪有的事情!”孟昭欢慌忙打断她,声调不由得提高了些许,却分明没什么底气。
“本宫不过是觉着他今日言行还算顺眼,哪里就至于到喜欢的地步了?再说了,本宫对他只有利用,采苓你又不是不知道……”
采苓但笑不语,只一双仿佛早已看透一切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
孟昭欢被她这般目光瞧得浑身不自在,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败下阵来般,小声嘟囔道:“不过,细细想来,他那人似乎偶尔也有几分可取之处。”
言罢,她似是觉得这般承认过于羞人。她小心翼翼地仅将两只小拇指的指甲盖轻轻碰在了一处,比出一个极小极小的缝隙,声音也更轻软了几分:“或许大概也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儿的喜欢?”
那点弧度小得可怜,像是生怕被人瞧见笑话了去,刚比划完,又急急收回了手,藏入袖中。
采苓见她这副认真又羞怯难当的模样,终是不忍心再逗弄于她,遂笑着转了口风:“是是是,殿下说多少便是多少。对了,今日午后,何公子遣了人传来口信,说是不日即将返回上京。”
“何湛之?”孟昭欢闻言,眉眼弯弯,语气里满是惊喜,“他当真要回来了?”
“正是,”采苓点头应道,“来传话的人说,何公子已然在回程路上了,估摸着也就这几日的工夫便能抵达府中。”
“还特意提了一句,说何公子此番远赴沧州,竟是解了当地的一场大麻烦,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呢。”
孟昭欢脸上明媚的笑意稍稍淡了些许,轻轻哼了一声,故意撇了撇嘴:“他倒是能耐,一声不吭便跑去了那么远的沧州,连封书信都不晓得遣人捎回来报个平安。本宫还以为他早把本宫这个朋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呢。”
话虽带着明显的不满与抱怨,眼底却并未见丝毫真正的恼意,反而藏着与有荣焉的自豪之情。
采苓自幼服侍她,岂会瞧不明白她的心口不一,当即抿唇笑道:“殿下嘴上说得这般嫌弃,心里头怕是正在为何公子高兴吧?”
“方才那传话之人还说了,如今沧州百姓皆是交口称赞,说何公子医术高明,仁心仁术,救了许多人的性命呢。”
“那是自然。”孟昭欢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语气里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骄傲,“何湛的医术,自然是非同一般的。”
她语气渐缓,浸入一片温暖的回忆之中,缓缓开口道:“他年岁比本宫小上两岁呢,偏偏少年老成。一副小古板的模样,却总禁不住本宫软磨硬泡,被本宫使唤得团团转。”
何湛之祖父乃是药谷掌事,医术通神。他自蹒跚学步时起便跟在何爷爷身边辨识药材、诵读医典,他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很快,根基打得极牢。
孟昭欢幼时身子骨弱,三不五时便要闹些病痛,圣上忧心,特意延请他祖父入宫为她调理。
何湛之那时便总跟着祖父一同进宫来,一来二去的,彼此也就熟稔了。
采苓亦跟着莞尔一笑:“殿下与何公子自幼相伴,这份情谊确实深厚笃诚,非常人可比。”
“那是自然。”孟昭欢弯了弯眼睛说:“他可是我顶顶要好的朋友,任谁也是比不了的。”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已行至昭华苑院门之前。
门口值守的小丫鬟早已望见灯笼光晕,忙不迭地迎上前来,敛衽行礼:“奴婢见过公主殿下,见过采苓姐姐。”
“碧月呢?可是已经歇下了?”孟昭欢随口问道。她原本还思忖着,回来后若碧月尚未安寝,便寻她先学一两样糕点的做法呢。
小丫鬟怯生生地摇了摇头,细声回话:“回殿下的话,碧月姐姐已是歇下了。她今日里外忙活,既要盯着小厨房亲自准备晚膳,后又收拾了殿下您的书房,着实劳累了一整日,奴婢见她面露倦色,便劝着她早些安睡了。”
孟昭欢听罢,面上不由掠过一丝失望之色,轻轻叹了口气:“罢了,既已睡下,便不好再扰她。左右也不急在这一时,明日再寻她学也不迟。”
采苓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立刻心领神会,唇角弯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
与此同时,远在上京百里之外的官道上,夜色浓稠如墨,四野寂静,只有风声呼啸而过。
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正四蹄腾空,疾驰如电,破开沉沉夜幕。
马上之人风尘仆仆,面容之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此人正是日夜兼程、刚从疫区沧州赶回来的太医何湛之。
他猛地一勒手中缰绳,骏马长嘶一声,速度渐缓。何湛抬首,望着远处在月色下隐约可见的上京城门楼,终是缓缓地舒出了一口紧绷于胸间的叹息。
这一路归来,他几乎是马不停蹄。
稍一松懈,在沧州所见所闻的种种景象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何湛的眉头忍不住又紧紧蹙了起来,形成一个川字。
约莫半月前,太医院内悄然流传起沧州突发燥疫的消息。
彼时正值秋收刚过,百姓们聚集于村落场院之中晾晒新收的粮谷,人员往来频繁密切,那疫症便借着这股东风,扩散得极其迅猛骇人。
起初,仅是零星星传出有百姓出现高热不退、干咳无痰的症状,当地医馆的大夫皆以为是寻常秋日风寒,并未过分放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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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只依常法开了些发散风寒的药剂。
可谁知,不过短短数日工夫,染病之人竟呈倍蓰增长,症状也愈发危重,不少人开始咳带血丝、呼吸艰难。甚至已有体弱的老人与孩童因此丢了性命。
一时间,当地大夫束手无策,药石罔效。
百姓们惊惧交加,人心惶惶,很多人家欲举家逃离沧州,却又被官府强行拦下,唯恐疫症扩散,随之流散他处。
整个沧州地界,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恐怖巨笼笼罩,哀鸿遍野,苦不堪言。
何湛之听闻此讯后,不惧疫症。当即清点了太医院库房内存备的药材,仔细用红绳打包妥当,而后快马加鞭直奔沧州疫区而去。
抵达沧州后,他顾不上旅途劳顿,立即会同当地官员,力主下令封锁疫区主要通道,严格控制人员进出,竭力阻止疫症进一步向外扩散蔓延。
紧接着,他在疫情最重的地方寻了处通风宽敞之地,搭起了医棚,将带来的药材按方配比,熬制成大锅的润肺清燥汤,供百姓们前来免费领饮。
对于那些症候尤重、已出现咳血喘促之象的患者,他则不避秽恶,亲自逐一诊脉察舌,施以银针。
常常是自晨曦微露一直忙碌到星斗满天,连口热饭都顾不得吃上。
如此日夜不休地操劳了将近半月,疫情终于得以控制,不再有新增病例,原先染病的百姓也在他的精心诊治下日渐好转。
何湛之本是打算再多停留七八日,仔细观察,确保疫症不会死灰复燃后方才返京。
岂料,就在前日,他于沧州街市上购置些许当地特产欲带给孟昭欢时,偶然听得身旁几个百姓围在一处议论。
“嗐,听说了吗?咱们皇上好像要把昭阳公主许配给北狄的可汗呢!说是再过几个月便要启程了!”
“昭阳公主?可是那位圣上心尖尖上的公主殿下?这北狄那般遥远苦寒之地,听说那些狄人还茹毛饮血,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圣上怎么忍心让她嫁去那种地方受苦?”
“谁说不是呢!可咱们皇上金口玉言,既已下了旨意,怕是再难更改了。唉,真是可惜了……”
何湛之闻言,如五雷轰顶一般,整个人僵立在当场。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不过离开上京短短半月余,京中竟会发生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再不敢有丝毫延误,当即返回住处,匆匆收拾行装,连向当地官员细致交代后续事宜都顾不得。
只留了一封简短书信说明缘由,便翻身上马,朝着上京方向疾奔而归。
一路上,他心焦如焚,只嫌马儿跑得不够快,恨不能生出翅膀,立刻飞回上京。
他怕信使传递消息太慢,怕孟昭欢独自面对这般变故会惊惧害怕,更怕自己晚上一步,便来不及为她奔走周旋,来不及为她做任何事。
一路风尘仆仆,披星戴月,他终于在此刻赶回了上京城。
勒马立于官道之上。此刻,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那便是立刻赶往公主府,亲眼见到孟昭欢。
18. 第十八章
第十七章
丑时已过半。
何湛之勒马停在昭阳公主府外。
他望着门楣下沉沉的夜色,终究没有叩响门环。旋即调转马头,踏着清冷的月色往自己在宫外置办的宅子行去。
一来不愿深夜叨扰,惊了孟昭欢的好梦;二来他连日奔波,满面风尘,现下眼底还泛着青黑。实在是不愿让她瞧见这副狼狈模样,平白惹她担忧。
*
翌日,巳时。
何湛之换了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墨发以一支桃木簪松松束起,收拾得精神了许多,这才往公主府走去。
刚踏入昭华苑,便闻见一股甜香扑面而来。
他抬眼望去,就见孟昭欢正站在廊下。身前系着块青布围裙,手里捏着个面团,对着案几上几块不成形的糕点蹙眉发呆。
碧月立在一边,手中拿着个小刮刀,温声细语地指点着:“殿下,这面团还得再揉得匀些,否则烤出来容易结硬块儿。”
“孟小欢,”何湛之故意扬了声音,慢悠悠踱步过去,“你这是要开点心铺子啊?”
孟昭欢闻声回头,见是他,眼眸倏地一亮。
随即又故意板起脸,将手里的面团往案板上一丢:“你来得正好,快帮我瞧瞧。我忙活了一早上,不是烤糊了就是捏歪了,碧月都快被我气笑啦。”
何湛之凑上前,只见案上摆着几块奇形怪状的糕点。
有的边缘焦黑似炭,有的歪扭得辨不出原样,不由得低笑出声:“你这做的究竟是糕点,还是石头?丑得这般别致。”
“你懂什么!”孟昭欢嗔他一眼,伸手就要推他,“嫌丑就别看,一边儿待着去,少在这儿碍我的事。”
何湛之却顺势拈起一块尚能入眼的,送入口中咬了一口。细细品了品,含糊道:“味儿倒还不差,就是这卖相……着实感人了些。”
“你还吃!”孟昭欢一把拍开他还想再拿的手,将案上几块还略齐整的护到身后,“这些丑的你吃了便罢。那些好的,我可是要留着送人的。”
何湛之挑眉,语气里顿时透出几分明显的酸意:“送人?送给谁啊?这般宝贝?我千里迢迢从沧州赶回来,连口热茶都没喝上,你就拿这些残次品打发我?孟小欢,你这朋友可真不够意思。”
他说着,竟真的垮下脸。拽着她的袖子轻轻晃了晃,嗓音里揉进几分委屈:“你可知我为了赶回来,这几日几乎未曾合眼?白日里还给百姓诊病熬药呢,夜里便策马往回赶,生怕误了时辰。”
“结果呢?连块像样的糕点都混不上。早知如此,我倒不如在沧州多待几日,好歹还能睡个整觉。”
孟昭欢闻言,眉头微微一蹙,故意板起脸训他:“你又这般不顾惜身子!天下病人那么多,你岂能一个个都顾全?总这般拼命,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也该为自己想想,若是累垮了怎么办?”
话虽如此,她却还是转身自碟中挑了一块烤得金黄饱满的糕点,递到他面前:“喏,这块给你,刚出炉的,还热着呢。”
何湛之立刻眉开眼笑,接过来大大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还是孟小欢疼我。”
他咽下糕点,又凑近些,追问道,“不过你方才说……要送人?究竟送谁?”
孟昭欢脸颊微不可察地一红,别开目光:“要你管?”
“对了,你这次去沧州,可记得给我带礼物了没有?”
何湛之存心逗她,故意摇头道:“没有,我忘记了。”
“什么?”孟昭欢顿时睁圆了眼,“下月初便是我的及笄礼了,你竟忘了带礼物?何湛之,你才是真真太不够意思了!”
何湛之见她有些急了,忍不住笑出声:“骗你的。你的及笄礼,我怎么会忘呢?”
孟昭欢眼睛亮晶晶的:“那礼物呢?快拿来我瞧瞧。”
何湛之却又摇头:“没带在身上。我特意让人在京中又寻了些新奇玩意儿,尚未备齐。等你及笄那日,再给你个惊喜。保准你喜欢。”
孟昭欢半信半疑地瞅着他:“果真?你可别是哄我。若是到时没有惊喜,我定不饶了你!”
“我何时骗过你呀,孟小欢?”何湛之笑着应道,神色却渐渐沉了下来,“对了,我此番回来,有桩正经事要同你说。”
他敛去玩笑之色,目光扫过四周,压低声音道:“此事关系重大,需得单独与你细说。”
孟昭欢见他神色凝重,不似玩笑。
便对碧月和其他侍女摆了摆手:“你们都先退下吧,没有我的吩咐,不必近前伺候。”
碧月担忧地看了何湛之一眼,但还是躬身行礼:“是,殿下。”
随即带着一众侍女退出了昭华苑。
待院中只剩他们二人,何湛之才方才开口,声音压得更低:“我在沧州时,听闻百姓议论,说是圣上欲让你前往北狄和亲,嫁给那北狄可汗?此事可是真的?”
孟昭欢脸上的笑意霎时凝住,默然片刻,才轻轻点了点头:“是。父皇已下旨了,再过两月多便要动身。”
“你可真的愿意?”何湛之追问,目光紧锁着她,眼底俱是溢出来的急切。
“若是不愿,我便带你走。我在京郊安置了处别院,甚是隐蔽,无人能寻到。待风头过了,我们再慢慢从长计议。”
孟昭欢猛地抬首看他,眸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亮光,心口怦怦急跳起来。
她不是没动过逃走的念头,可这缕惊喜旋即被理智压了下去。
她摇了摇头道:“此事不成。你莫要说傻话了。这是父皇的旨意,岂能容我们当成儿戏?我若当真跟你走了,你又待如何?你如今还在太医院任职,前途正好……我绝不能连累你!”
“我不怕连累!”何湛之急声打断她,“只要你说一声不愿去那苦寒之地受委屈,我怎样做都无妨!”
“昭欢,北狄路远,气候恶劣,饮食风俗皆与中原大不相同。如今你身子好不容易养好些了,到那怎么能忍受的了!”
孟昭欢看着他焦急的神色,心中又暖又涩。
偏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只胡乱寻了个借口:“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此事已定,再无转圜余地了。你也别再劝了,免得彼此为难。”
何湛之还欲再言,孟昭欢却抢先开口,故意板起脸道:“好了,不说这些了。你才回来,路途遥远定然累了,先去歇歇罢。采苓!”
采苓应声从屋内走出,躬身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孟昭欢弯了弯唇角:“湛之刚从沧州回来,一路辛苦,你先带他去他原先的房间歇息,再命人送些茶水点心过去。”
何湛之挑眉:“孟小欢,你这是要赶我走啊?”
“哪有?”孟昭欢别开脸,“我是怕你累着,好心让你歇息,你这人怎么还不领情?你若不想歇也别在我这儿捣乱,省得碍着我研究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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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苓忍笑,对何湛之比了个“请”的手势:“何公子,请随奴婢来。”
何湛之深深看了眼孟昭欢故作冷淡的侧脸,心知多说无益。只得将满腹话语暂且压下。
他转身随采苓走了两步,忽又折返,顺手将碟中一块枣泥糕捞走,笑道:“这个我拿走了,免得你一转头,又送了旁人。”
采苓引何湛之至门前,正要告辞,却被他出声唤住。
“采苓,”何湛之神色如常,语气却淡了几分,“你平日侍奉公主,可知她近来除却和亲这一桩事……可有旁的什么烦心之事?”
采苓略作迟疑,终还是如实相告:“殿下近来倒无甚烦忧,只是常往裴小将军那处走动。方才殿下说要送糕点,许是也要给裴将军的呢。”
闻言,何湛之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随即颔首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采苓退下后,何湛之独坐屋内。
他指尖细细摩挲着那块枣泥糕,眸光渐沉。他竟不知,孟昭欢何时对裴寂上了心。
裴寂乃是圣上亲派,名为护卫,实为监视。此人立场不明,心思深沉,绝非良配。
绝不能让她嫁往北狄。
亦不能让她……对裴寂倾心。
何湛之缓缓抬眼,望向窗外一树繁花。繁花下隐隐能望见孟昭欢的影子。
*
廊下,孟昭欢重新捏起那块面团,却久久未再动作。
碧月悄步走近,轻声劝道:“殿下,您方才分明是心动了的。何公子说要带您走时,您分明眼睛都亮了的呢。”
孟昭欢瞥她一眼,语气却软道:“碧月你又偷听我说话!休要胡说了,我不过是觉他太过鲁莽,并未有多想。”
“殿下,”碧月轻叹一声,“您若真不愿去和亲,何公子既愿助您,亦是条好的出路。您何苦一味委屈自己?”
孟昭欢垂首,指尖无意识地揉着面团,声轻若絮道:“并非委屈……我是怕连累他。”
“何爷爷如今虽归隐药谷,可何湛之他毕竟独身留在京中,身在太医署。我若真跟他走了,父皇若降罪于何家,我岂非恩将仇报?”
碧月还欲再劝,孟昭欢却摇了摇头:“不必多言了。还是继续做糕点罢,总得做出几块能见人的,否则届时连份像样的礼都送不出手也太丢人了。”
她重新揉起面团,心绪却如乱麻。
何湛之说要带她走时,她确实心动了。
以他的性子,既然敢提出这个主意,必定是已经将一切都筹划妥当了。
她几乎能想象出何湛之是如何细致地安排这一切:京郊的别院必定隐蔽舒适,沿途的路线定然安全稳妥,甚至连日后如何隐姓埋名、以何为生,他恐怕都已想好了对策。
他从来都是这样,表面看似随性不羁,实则心思细腻,做事周全。
可是……正因为何湛之将一切都准备得如此周到,她才更不能答应。他为她考虑得越多,承担的风险就越大。
她怎能因为一己之私,连累这个从小到大护着她、让着她的人?
可,她也是真的不愿去和亲。
前路茫茫,竟不知该如何抉择。
不知过了多久,孟昭欢忽然抬头,对碧月道:“你去瞧瞧何湛之还在不在府里,若在,你请他过来一趟就说……就说我新做好了一碟桂花糕,请他过来尝尝。”
碧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还是应声去了。
19. 第十九章
第十八章
何湛之正于窗下独自破解棋盘,手里捻着枚白玉棋子将落未落。
窗外忽有侍女轻声传话:“殿下新做了桂花糕,请公子过去尝尝。”
闻言,他指尖微顿,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告诉殿下,我即刻便到。”
他起身理了理衣袍,方才眼中的深沉算计顷刻间化作漫不经心的笑意,俨然只是一个被糕点勾了魂的闲散公子。
才转过回廊,远远便瞧见孟昭欢站在廊下,手捧着个白瓷碟,碟中桂花糕的香气隐隐飘来。
他故意放慢脚步,吊儿郎当地晃过去,宽大的衣袖随风摆动,带起几分落拓不羁的风流态。
“孟小欢,这才一会儿不见,就想我了?”
他笑着凑近,手指已不客气地拈起一块糕点,“还特特做了桂花糕来哄我,莫非终于被小爷我的风采迷住了眼,舍得给我吃块好看的了?”
孟昭欢却不似往常同他斗嘴,只抬眸看他,眼神格外认真:“何湛之,你方才说要带我走,是不是一切都谋划妥当了?”
何湛之脸上的笑容顿了顿,目光似无意地扫过站在孟昭欢身后的碧月。
旋即又挂上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将糕点塞进口中含糊道:“什么谋划?我怎听不懂?唔……这桂花糕甜而不腻,火候正好,这才一会儿不见你手艺见长啊。”
他胡乱咀嚼了几下,又伸手去拿第二块,却被孟昭欢轻轻挡开。
“碧月,”孟昭欢转身,轻唤侍女道:“方才做糕时见糖霜和桂花都快见底了,你去小厨房再取些来,顺带捎些新磨的面粉,我想再做几样别的。”
碧月微微一怔,看看她又看看何湛之。虽有些疑惑,仍躬身应道:“是,殿下,奴婢这就去。”说罢,便提着裙摆匆匆往后院去了。
待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何湛之脸上笑意才渐渐敛去。
他取出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手指,语气里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孟小欢,你能不能长点心?这种事也敢当着旁人面说?你就这般信你的小丫头?”
孟昭欢皱眉,不解地说:“碧月跟着我好些年了,怎会害我?若连她都不能信,我还能信谁?”
何湛之轻笑一声,那笑里夹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性子太纯,总觉身边人个个真心待你。”
他向前迈了一步,身影恰好遮住日光,将孟昭欢笼在一片阴影里,“人心隔肚皮,谁说得准他们肚里揣的什么心思?”
孟昭欢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那你呢?你也会如你说的那般,对我有所隐瞒么?”
何湛之并未立刻答话。静了片刻,唇角才又勾起那玩世不恭的笑:“小爷我若想害你,何必大费周章带你走?让你嫁去北狄受苦岂不更痛快?”
他转身倚在廊柱上,阳光重新洒在孟昭欢身上,方才那瞬压迫感恍若错觉。
“不说这些了。你到底想清楚没有?只要孟小欢你点个头,我保证能让你平安离开上京,往后再也不用受和亲之苦。”
孟昭欢默然。她想起前些时日同裴寂争执时他的话。
将士们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为的就是护住身后百姓。
若她逃婚,北狄可会借此再生战事?
她抬起头,声里带了几分犹豫:“我若跟你走了,北狄那边岂会甘休?到时边境战事再起怎么办?那些将士们……”
何湛之见她终于松口,心里顿时一喜,面上却故作轻松地摆手:“这个你放心,我早就思量好了。”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去在和亲的路上,找个机会营造你旧疾复发、不治身亡的假象。北狄虽会不满,可你毕竟是‘死’了,他们总不能拿一个死人做文章,更没理由以此挑起战事。”
他凑近几步,压低声音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届时会有一伙山匪袭击,我护着你趁乱离开,只留下一具早已准备好的女尸,穿着你的嫁衣,容貌尽毁,任谁也认不出来。”
他嘴上说得笃定,心里却和明镜似的。那具女尸岂会是什么无名无姓之人?而将会是他精心挑选的一个与孟昭欢身形、容貌相似的女子。
做戏自然是要做全套的。可他并不能说。
他知道,以孟昭欢的性子,断然不会同意用别人的性命来换自己的自由。
孟昭欢看着何湛之坚定的眼神,渐渐动摇了。
她本是怕连累旁人,怕引发边境的战事。可如今何湛之将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确像是个万全之策。
可不知为何,她心里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何湛之平日虽没个正形,却始终待她周到。
可方才那一瞬间的眼神,却让她感到陌生。那眼神深处藏着的东西,让她无端地心生寒意。
“你确保不会连累无辜吗?”孟昭欢继续追问道:“那些送亲的侍卫、宫女,会不会因为我的死而受到责罚?”
何湛之轻笑一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放心,我都会打点好的。到时候会有人见证那些侍卫们拼死抵抗却无力回天。说不定陛下还会抚恤他们的家人呢。”
他话说得轻松,眼底却掠过一丝阴霾。
孟昭欢沉默了片刻,终是轻轻点了点头:“好,我信你。”
何湛之见她应允,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脸上重新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这才对嘛。你放心,有我在,定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
他说着,目光落在孟昭欢手中的白瓷碟上,肚子适时地“咕咕”叫了起来。他摸了摸肚子,笑着道:“说了这许久,我都饿了。孟小欢,横竖你也要做糕点,不如再留我吃顿午膳?”
孟昭欢瞪了他一眼,故作嫌弃:“你倒会得寸进尺。才吃了我的桂花糕,还想继续留在我这儿蹭午膳?”
“罢了,瞧在你为我谋划这许多的份上,便留你一顿。我去瞧瞧小厨房今日备了什么好吃的。”
何湛之笑着跟上:“我同你一道去,说不定还能搭把手。”
“你别添乱就谢天谢地了。”孟昭欢没好气道。
*
两人并肩往小厨房去。廊下日光透过叶隙洒落,光影斑驳。
何湛之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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眸望向身侧的孟昭欢,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危险的事。一旦计划败露,不仅是他们二人,甚至就连已经隐居的何家都会受到牵连。
可他不得不这么做。
北狄王庭内部权力动荡,左贤王的势力日益壮大。
若是孟昭欢真的嫁过去,不仅不会缓和两国关系,反而可能成为可汗要挟大雍出兵助他的筹码。
至于那个替死的女子……何湛之的眼神暗了暗。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总要有人牺牲的。
*
至小厨房,孟昭欢吩咐厨子备好几样何湛之爱吃的菜,正欲离开,却被他拦下。
“今日让小爷露一手,”他笑着按她坐在凳上,“省得你总说我只会吃现成。”
孟昭欢挑眉:“你还会做菜?莫要糟蹋我的鱼。”
何湛之也不恼,系上厨娘递来的围裙,手法娴熟地处理起案上鲈鱼。修长的指节握住刀,去鳞、剖腹、剔骨,一气呵成。
“行走江湖,总不能饿死不是?”他侧首冲她一笑,眼底闪着狡黠的光,“倒是你,十指不沾阳春水,将来若是嫁了人,怕是连碗粥都煮不熟罢。”
孟昭欢不服气地哼声:“你也太小瞧人。不过是做饭,能有多难?”
何湛之手下不停,刀工流畅地将鱼肉片成薄片,语气却带着几分调侃:“难是不难,只是咱们孟小欢殿下怕是连灶火都生不起来。这般娇气,除了小爷我惯着,也不知道哪里还会有男子喜欢。”
孟昭欢被他说得又羞又恼,似真怕被他说中,起身道:“你、你少瞧不起人!今日我便学给你看!”
她凑近灶台,却被何湛之轻轻推开。
“小心油溅着。”他语气里夹了些复杂情绪,“这些粗活,我来就好。”
孟昭欢却不依:“你教我。总不能……总不能真如你说的那般无用到没人喜欢!”
何湛之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眼深深看向她。
“不必学这些。”他最终只是淡淡一笑,继续忙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会让你饿着。”
孟昭欢还想辩驳,却见何湛之已无开口之意。
他专注烹制,先将鱼片用料酒、盐稍腌,又起锅热油,下葱姜爆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没想到何大公子还有这般手艺。”孟昭欢忍不住感叹。
何湛之头也不回,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戏谑:“小爷我会的多着呢,只是某些人眼拙,至今没发现罢了。”
说着,他将腌好的鱼片下锅快炒,又加入调好的糖醋汁。顿时香气四溢,勾得人食欲大开。
“尝尝?”他夹起一片鱼肉,转身递到孟昭欢嘴边。
孟昭欢迟疑了一下,还是张口接了。鱼片鲜嫩,酸甜适口,竟比御厨的手艺也不遑多让。
“怎么样?”他挑眉问道,眼睛亮晶晶的。
“尚可。”孟昭欢故意板脸,眼底却藏不住赞赏,“只是比本宫的手艺还差好些火候。”
何湛之大笑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嘴还挺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