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雪停》
1. 雪夜
“等雪停。”
沈时晴视线穿过密不透风的砭骨雪幕,落在远处的钟楼上,她语气如天上落下的雪块一样冰凉,声音轻描淡写地乘着寒风飘进电话听筒。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
电话那头的秦淑显然对女儿的回答不满意,她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天气预报说雪要下一整夜,你要不冒着雪回家吧,我做了晚饭,女孩子一个人在外边不安全……”
沈时晴听着电话那头喧闹的背影音,眼前好似浮现出了一家人围着灯火吃晚饭的场景,她顿觉一根刺横哽在心头。
想像中的人间暖炊被她的意识撕碎,眼前再度清明,变成了茫茫朔雪。
一时间心里千姿百味,最后都汇成了一句:
“你们一家三口吃吧,我不打扰了。”
刚要挂断电话,手机不合时宜地“嘟嘟”响了几声——是新消息提示。
本来想挂断电话的动作停了这么几秒,母亲的话也从听筒里挤了出来:“回家吃饭吧,你弟弟和你……叶叔叔都想让你回家,我们一起吃晚饭好不好?”
语气还真有几分让人动容,沈时晴却好像听见这句话表层套着种虚伪的薄膜,只觉得异常刺耳。
果不其然,弟弟叶霆的抱怨声从听筒里如洪水般泄了出来。
“啊,我才不要她回来一起吃饭!一个外人老是打搅我们一家三口做什么?”
这声音太清晰也太刺耳,连肆虐的狂风暴雪都没能挡住这句话。
沈时晴只觉得“烦”字涌上心头,本来打工遇上暴雪回家困难已经够烦的了,还遇上了同母异父的弟弟给自己添堵。
在心里的“烦”字密密麻麻堆积如山,比天上乱坠的雪花还要多。
“你不能这么说,姐姐也是我们家庭的一员,你要接纳她……”
电话那头又传来絮絮叨叨的声音,沈时晴不想听他们在自己面前演戏,于是干脆利落地把电话挂了。
十年前命运弄人,老天爷夺走了最宠爱自己的父亲,母亲改嫁给教育行业工作者叶锋,然后自己那个讨人嫌的弟弟叶霆诞生,进一步夺走了她的妈妈。
沈时晴两手空空地问世,终于得到父母的爱后,随着岁月蹉跎,这种爱或消失或转移,她又变得一无所有了。
现在电话一挂,整个世界都清净不少,沈时晴这才看到刚才给自己发消息的是同班同学楚依。
【初一小朋友:这次期末考试成绩下来了!你猜谁是年级第一?!】
沈时晴脑海里闪过一个人,她皱了皱眉,虽然不愿承认他稳坐年级第一的实力,但还是忍不住打字问。
【不是那个谁吗?】
【初一小朋友:苍天啊,大地啊!究竟为什么!我男神跌落神坛了吗?!】
沈时晴莫名其妙,她打了个问号过去,然后盯着屏幕等了半晌。
那边没了动静,沈时晴干脆不等,她抬脚走向雪帘后的阑珊灯火处。
是一排还未打烊的私人店铺。
沈时晴随便找了一家灯火通明的店铺,却没有走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拢了拢自己麦当劳的工作服,把自己脖子上的红色围巾系紧,企图让身子暖和些,然后站在了屋檐下,借着灯光接着看新消息。
【初一小朋友:迟学霸这次理科排年级第二!不是吧不是吧,你说明天的太阳是不是要从西边升起了?】
沈时晴看到这条消息,先是问:“我呢?”
然后有蹙眉想了想,不耐烦地发了句:“我有没有说过,以后不要跟我提他?”
【初一小朋友:你还是文科排名第一。】
【初一小朋友:宝宝宝宝宝宝宝!我知道你讨厌他,可你不觉得很新奇吗!】
沈时晴松了口气,她刚要接着打字回复,身后的店铺里却传来一道清亮的:“你好,欢迎光临。”
是自己被迎宾器感应到了,那声音在寂寥的店铺里回荡,回声在心里四处碰壁,沈时晴下意识朝店里看去。
透过迷蒙的水蒸气,沈时晴看到那灯火通明中摆放着干净的桌椅板凳——原来是一家私人小饭店。
余光忽然瞥见一个擦桌子的身影,沈时晴目光转移到他身上,却被惊了一跳。
怎么是他?
少年身上系着泛黄的围裙,卫衣袖子向上卷起,他立在桌边,手上保持着用抹布擦桌子的动作,头却转向了自己,清俊的脸上那双眼睛深邃无比,仿佛一束暖光透过了寒凉的黑夜,照亮了雪中的沈时晴。
他视线落在沈时晴身上,眼底平淡无波,似是在打量,过了会儿,他继续埋头擦桌子,直到玻璃桌面上能倒映出他那温和俊朗的五官。
沈时晴的手机还在响,是楚依在轰炸。
【初一小朋友:你说到底因为什么?全校公认的校草加学神,竟然从年级第一的神坛跌到了年级第二!】
沈时晴抑制着心底的震惊飞快打字:“成绩浮动不是很正常吗?他差年级第一多少分?”
她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在一家破败满是脏污的私人小饭馆里看见了……学校里公认的“富二代少爷”?
【初一小朋友:听说校草只差零点五。】
沈时晴有些无奈,抬眼再次看向店内,似乎想要进一步确认,可那个桌边却已然空无一人。
手机还在不停地响。
【初一小朋友:你说他堂堂一个家族小少爷,对教育是不是特别看重?这次突然考了年级第二会不会气死?】
隔着水汽弥漫的玻璃,她视线在空旷的店铺荡来荡去,却都没有捕捉到那个高大的少年。
沈时晴低头看了眼手机,皱眉发过去个“有病”。
真有闲功夫为古人担忧。
更何况,你们所谓的“少爷”,真的会在大雪天不回家想着勤工俭学吗?
沈时晴对这人印象实在太差,平日里在学校总摆出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姿态就罢了,还总板着张脸,好像全世界都欠他似的。
且不说别的,就在上周,晚上放学时,沈时晴从楼上往下走,学生们摩肩接踵地挤在楼道里,好不容易人潮通了,沈时晴却觉得自己的手链被什么东西给挂住了。
低头一看,果然是被一个男生的书包拉链给挂住了。
这男生不是别人,正是风靡全校的什么富二代小少爷——迟学霸。
当时他没有察觉,依旧往楼下走,沈时晴刚要把人叫住,手链却“啪”一声崩断了。
上面一个黄金挂坠应声而落,沈时晴在昏暗的楼梯上摸索了半天才找见。
顶着一头热汗抬眼时,刚好和这位迟学霸对上视线,他双唇抿成一条线,眉头紧锁,平日里冷若冰霜的神情,此刻更显几分严肃。
“抱歉。”他嘴唇似乎微不可查地抽搐几下,而后只说了两个字。
沈时晴当时就被这人逗乐了,弄坏别人东西不说,脸色还这么不耐烦,表明了就是不想赔。
一想起这件事,沈时晴就对这位天之骄子一阵反感。
她犹豫着想把自己的新发现告诉楚依,旁边却传来动静。
“咔哒——”一声,店门被推开,沈时晴还未来得及转身,一道温柔沉稳的男声仿若极夜时徐徐滑过的流星,穿过风雪传到了她耳朵里。
“你好,欢迎光临。”
沈时晴侧身朝门看了过去,正是刚才那个少年,也就是……楚依刚刚提过的迟学霸。
他正站在门口,探出半个身子。
沈时晴吓了一跳,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出来迎客。
沈时晴没有正眼看他,可视线在那双洗到发白褪色的运动鞋上停留了几秒后,还是莫名地想落在他身上,余光撇见了已经打烊的牌子,她淡淡地笑了几声,直视着他指着牌子轻声说:“不是打烊了吗?”
少年穿着单薄的卫衣走出来,把写着“打烊”的牌子翻了个儿,露出背面的“营业中”三个字。
沈时晴没辙,肚子也正好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她抬头看了眼招牌,原来是一家山西面食馆。
寒风推着她走进饭店,温暖的气流扑面而来,让冻僵的大脑重新运转,她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转身,可一个温热的胸膛近在咫尺——她险些撞到他身上。
沈时晴感觉自己合眼的瞬间,睫毛几乎要扫到他前胸,再睁眼,微微抬眸时看到的却是他线条分明的喉结轮廓。
她心跳几乎漏了半拍,连忙后撤几步和他拉开距离,依旧温和沉稳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压得沈时晴莫名地心跳加速。
“怎么了?”
沈时晴瞪着眼睛看他,结巴了半天,这才发现想说的话好像车窗上的雨,只一个瞬间就被雨刮器擦得干干净净。
第一次距离一个男生这么近,还是被自己平日里默默列进“不对付”名单的。
几秒的凌乱后,她才找回自己的声线,“这么晚了,我看你都收拾了,就不打扰了吧。”
他看着沈时晴却没有说话,后厨却传来一个粗犷的男声,那声音干涩刺耳,穿透力却极强。
“迟允暮!”
“你干嘛呢?还没收拾完?!我看你就是活得太安逸了,这么多年供着你吃喝连活都收拾不利索!”
脚步声渐近,沈时晴心里一惊,下一秒屏息凝神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大脑好似一个指针,在“原地不动”和“夺门而出”之间摇摆不定,最终指在了两者中间。
她往门口挪了几步,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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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把自己藏在了迟允暮高大的身后。
一个油光满面五大三粗的男人从后厨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肩膀上搭着一条泛黄的毛巾,舌头在口腔里不停搅动着,滑过布满污垢的牙齿,唾沫星子随之喷溅,一双浑浊的眼睛上下扫视着二人,从迟允暮到他身后的沈时晴。
“你带来的?还是吃饭的?”过了半晌,他迟疑地问,一双眼珠子在沈时晴身上贼溜溜地转。
“同学。”迟允暮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沉着地回应。
里面忽然又匆忙跑出一个矮小的黄面女人,她把男人往里推,一脸歉意地冲沈时晴笑:“小姑娘,这么晚了,吃饭吗?”
沈时晴有些尴尬,想摆手转头就走,那女人却一把冲上来拉出了沈时晴的手。
沈时晴只感觉自己手腕好像被什么带着倒刺的藤蔓缠住了,她低头看那双手,干裂粗大,结痂的面粉挂在手上——怪不得感觉那么粗糙。
她想把手缩回去,又不想把抗拒溢于言表,她笑着推辞:“就是路过遇见同学,进来打个招呼,您不用麻烦。”
沈时晴看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迟允暮,她不想装作不认识,毕竟每次考完试的年级表彰大会两人都同台领奖,而且前不久,他还刚刚弄坏了自己的东西。
虽然没说过几句话,但也绝对不能装作不认识。
女人一听更加高兴,一双眼睛都被脸上浮起的喜悦给遮盖——她眼睛眯成了条缝。
“原来是小迟的同学!哎呀哎呀,那我给你下碗刀削面,小迟有玩的好的同学不容易,尤其还是你这么个漂亮的姑娘……”女人笑着拍了拍沈时晴的肩,把人按在了一旁的座椅上,自顾自道:“你等着,面马上就好!”
沈时晴坐立不安,她尴尬地想钻进布满油渍的地缝里。
这时才想到,都是迟允暮主动出门邀请,自己这才误入虎穴!
忍不住幽怨地瞥了他一眼,却见迟允暮坐在柜台后,旁若无人地翻阅着一本奥数竞赛书。
再想想自己,穿着麦当劳的工作服,带着一身风雪穿梭在半夜无人的街道上,狼狈,无家可归。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将要收回的视线却执拗地定格在迟允暮身上,她近乎贪婪地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对手,许久,反而笑了。
即使是坐在逼仄狭小的柜台后,迟允暮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一只胳膊撑着下巴,昏黄暖光打在他脸上,把俊朗的五官塑造得更加立体。
沈时晴收回视线,同时也敛去笑意,本以为彼此才是那个天之骄子,没料到彼此都是在凡尘泥沼中苟活的等闲之辈。
“冷吗?”迟允暮站起身,路过沈时晴时语气温和地问她。
沈时晴有些懵,忍不住又看了迟允暮几眼,她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迟允暮走到了店门口,把角落立着的电暖器打开,对准沈时晴的方向。
她顿时感觉有一个太阳终于愿意施舍给自己光芒,暖意从皮肤渗透到了心里。
迟允暮拿出一个玻璃杯,沈时晴就看着他给自己倒水。
暖黄灯光淌过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将平日冷硬的线条柔化了三分。迟允暮先倒半杯温水晃了晃,倒掉,再重新注满温水,指尖贴着杯壁试了试温度才推到沈时晴面前。
接着垂眸看了她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而后声音低缓道:“刚温好的,不烫。”
这和学校里那个弄坏自己东西还翻脸不认账的是同一个人吗?简直是云泥之别。
一时之间沈时晴对他的看法有些复杂,她盯着玻璃杯上的蒸汽,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对人家有什么偏见。
是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个这个让自己又恨又嫉妒的“天之骄子”了。
可看着他那一身单薄的素色卫衣和洗到几乎泛白的牛仔裤,这……富二代?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富二代被送来这个小县城参加变形记了,穿着无名牌不说还近乎朴素节俭。
有趣。
和在学校一样的是,迟允暮仍然不多话,倒完水他就走回柜台后,接着捧起书看了起来。
“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沈时晴在心里问自己。
他难道不是也很看不惯自己吗?
上次弄坏自己手链后,从他的表情沈时晴就能猜出来,迟允暮一定觉得她又作又矫情。
如果说自己和母亲打电话时被他听到了,沈时晴合理怀疑迟允暮这是在可怜她,但……
迟允暮再次站起身,走到门边,把玻璃门上的“营业中”再次翻转到“已打烊”。
路过沈时晴时,他沉沉地落下一句:
“今晚这里只对你营业,在我这里,你可以等雪停。”
2. 旧识
暖光微醺,随着周遭温度回升,沈时晴暖和过来,看着刚才那个中年女人满脸笑意,端了碗面走出来,她随手解下自己的围巾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女人把面推到她跟前,热气立刻扑面而来,香气分子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勾起沈时晴的味蕾,待到蒸汽稍稍消散,浮漾在面汤之上的几片香菜点缀其上,削面薄而劲道,根根分明地浸在浓汤里。
“快吃吧,姑娘。”女人笑嘻嘻地盯着她看,沈时晴拿起筷子,却有些不好意思。
女人没有要走的意思,甚至还想拉开椅子在沈时晴对面坐下。
沈时晴抿着嘴,一时间忘了怎么用笑来体现尴尬,她不说话,夹起一根面也迟迟没有送到嘴里。
空气在电暖器的橘红色灯光下凝结成块,一时间无人说话,几人好似被定格在这雪夜一隅里。
沈时晴很不自在,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柜台后却忽然传来了迟允暮的声音。
“姨,账本这里好像有个数记错了,您来看一下。”
空气重新流动,王海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从桌边蹿到柜台边,连珠炮似的一个劲儿轰炸迟允暮:“哪里啊?哪里有问题?上周刚算过,不能啊……本来就小本生意,挣得又不多,哪能记错啊?小迟,你不会看错吧……”
沈时晴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半晌,这才夹起面缓缓往嘴里送。
思绪却随着面的热气往外飘,原来这女人是迟允暮的亲戚?
想起刚才那男人说的话,原来迟允暮是被姨姨和姨夫养大的,原来……迟允暮是寄人篱下吗?
她一口一口吃着,思绪指引着感官坠入自己的世界,王海琴的喋喋不休也被隔阂在外,不知过了多久,柜台那边才传来一声嘹亮的:
“没少啊,吓死我了!”
迟允暮的声音依旧和缓平稳,还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愧疚情绪,“那大概是我看错了,劳您费心又查了一遍。”
沈时晴拉回思绪,看着自己下了大半碗的面,又抬眼看向柜台,却不经意间对上了那道深邃的视线。
仿若失足跌入一汪清泉。
她迅速移开视线,埋头接着吃面,心脏却好像留在了那池水中,随着心绪的碧波荡漾,起起伏伏。
王海琴终于安静下来,她看了看沈时晴,还是想搭腔和她聊天。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平时都没听见小迟提起他同学……”
“沈时晴,时间的时,晴天的晴。”不等她说完,沈时晴就干脆道。
“啊……挺好,挺好……名字挺好听的。”王海琴忙夸了几句,又局促地攥着围裙一角,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看见沈时晴沉默地吃面,她硬生生地把话匣子关上,坐在一旁开始刷起手机。
手机音量似乎忘了关,一打开某短视频平台,一则新闻播报就迫不及待地外放了出来。
“今日E国战争全面爆发,当地居民声称被划过天际的炮弹惊醒,边境地区一时间犹如人间炼狱,下面请看具体播报……”
“随着战争全面爆发,当地的基础设施遭受严重破坏。供电系统受损,部分地区陷入黑暗;交通要道被封锁,物资运输困难重重,民众生活陷入极大困境……国际社会对此高度关注,纷纷呼吁各方保持克制,通过和平谈判解决争端,让E国早日恢复和平与安宁,让民众能够回归正常生活……”
王海琴手忙脚乱地操作屏幕碎了一半的老旧手机,找了半天才找见音量键,声音这才骤然减小,她掀起眼皮偷偷瞄了眼迟允暮,干笑着不知在和谁解释。
“哎呦,又有地方打仗啊,不过这都正常啦,世界那么大,人又那么多,有点矛盾也难免嘛,好在我们国家太平……”
迟允暮这时却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推开店门走了出去。
“哎,小迟,你……”王海琴显然急了,她连忙喊住迟允暮。
“我给车扫扫雪。”迟允暮停住脚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开门走进雪幕。
寒风挤进店里,门关后逼人的寒气也再次被隔绝,沈时晴感受着自己脸上忽冷忽热的风,心头再度涌起对迟允暮的好奇。
王海琴不知道在担忧什么,盯着沈时晴背后的玻璃窗,看着迟允暮在大雪中把破旧的自行车推到屋檐下,懊悔之色溢于言表。
沈时晴也感受到了迟允暮不同于刚才的异样,虽然她也对战争有心理阴影,但她只是沉默地吃着饭,好像在默哀远在E国保家卫国的军人——就像十年前一样。
“哎,小迟最不喜欢听这些……”
沈时晴拿筷子的手一顿,对迟允暮本人的映像开始变得丰富而戏剧性。
他这么娇气?
可是听到王海琴的下一句时,沈时晴就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十年前他爸爸妈妈在战场上出了意外,他不说我也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心里还是放不下……”
沈时晴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的家人……竟然也是十年前那场灾难的牺牲者吗?
怎么会这么巧。
店外,寒风朔雪中,迟允暮把自行车上的雪扫掉,然后推进屋檐下,他搓了搓动红的手,站在雪里望天,雪来的地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
手机在衣兜里响了好几声,迟允暮这才反应过来,用冻僵的手去摸口袋。
来电显示——邹顺叔。
他按了接听,里面传来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先是虚弱地咳嗽几下,然后缓缓开口问:“小迟,最近怎么样啊?”
迟允暮声音竟有几分柔和,语气不乏关怀和尊敬。
“叔,我挺好的,您最近怎么样?”
“一切还是老样子呐,读书看报,从军区大院蹓跶到钟楼……”
迟允暮对着狂风暴雪点了点头,好像看见了个残疾的中年男人在雪中里踽踽独行的背影。
“小迟……”听筒里传来邹顺有些颤抖的声音。
“叔,我在。”迟允暮轻声应道。
“叔……想你了。”邹顺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
迟允暮沉默半晌,却险些红了眼眶。
邹顺哪里是想自己了,分明是想自己的父亲了吧。
作为出生入死的战友,两人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可十年前那场仗打完,一个班的战士,回来的只有少了一只胳膊的邹顺。
邹顺没有兄弟了,邹顺只有兄弟留下来的这个孤儿——迟允暮。
迟允暮喉结滚了滚,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我也想您了。”
他也想父亲了,很想很想。
“又下雪了。”邹顺突然没来由地道。
是啊,又下雪了。
十年前边境那场战争,雪下得比现在还大,一直下了三天三夜,雪停了,雪又化了,一直等到春天到来,迟允暮也没有等到爸爸妈妈回家。
那年邹顺坐着轮椅,用仅剩的那只胳膊摸着迟允暮的头对他说,他的爸爸妈妈只是去保卫祖国了。
迟允暮没说话,心房里好像注满了当年沉疴被撕开后流出的血水,酸涩又如针扎一般疼。
“小迟啊,十年前我托付给你的人,她现在……还好吗?”邹顺忽然话锋一转问道。
迟允暮闻言,缓缓转身,视线透过蒙着水汽的玻璃落在了沈时晴身上。
女孩儿瘦削的背影蜷缩在饭店一角,正在埋头吃面,身上的麦当劳工作服被融化的雪水浸成深红色,她的身影被玻璃上滑落的水汽冲得模糊,迟允暮深吸一口气,却先是在心里自己问自己:
你过得好吗?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道:
“她……大概不记得我了。”
暖和的室内,无风无雪。
估摸着过了十分钟,沈时晴碗里的面也见了底,刚想出于礼貌问问迟允暮怎么还不回来,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嗡嗡”响了两声,有新的消息发了进来。
沈时晴看了眼消息提示,不是楚依发来的,而是一个已经久远到近乎陌生的人发来的消息。
一瞬间,沈时晴那早已封存的记忆被再次唤醒,抹去那心中下了十年的大雪,露出心底结痂的疤。
微信名叫“风调雨顺”的账号,头像冒着一个小红点,沈时晴点了进去,一条消息映入眼帘——
“珠珠,过年来叔叔家吃饭吧,我给你介绍个人。”
沈时晴点开聊天框,正在犹豫着打字,这时,对面又有一条消息发了进来:
“十年前你们见过的,你们是旧相识。”
她捧着手机正在斟酌用词,门忽然打开,沈时晴感觉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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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扑在了自己脊背上,还好迟允暮没有放纵萧瑟侵袭,门又很快合上。
沈时晴连忙站起来,她拿起手机晃了晃,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这么晚了还打扰你们,面钱多少?我付过去。”
王海琴连忙道:“不用不用,我请你的……”
话说了一半,迟允暮却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捅了捅她。
王海琴不说话了,看着沈时晴用手机扫了二维码。
一码归一码,吃了人家的面肯定是要付钱的,沈时晴不想欠这个人情。
沈时晴看了眼墙上已经褪色的价位表,上面赫然写着——
拉面,大碗十元,小碗八元。
沈时晴不知道这是大碗还是小碗,她却没有开口询问,直接按大碗的价格付了十元。
她不愿再和迟允暮又更多交集,哪怕他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天之骄子,也不是什么矜贵少爷。
王海琴看着沈时晴要走,又笑着把人送出去:“姑娘啊,你是小迟的同学,在学校要互帮互助啊,你是好姑娘,我就没见过有哪个同学和我们小迟关系这么好的……”
沈时晴半个身子已经踏进风雪中,她只觉有雪块顺着后颈灌到衣服里,她打了个哆嗦,也被王海琴这句话给噎了一下。
她在心里冷笑,谁和你们小迟关系好?
沈时晴轻轻地笑了笑,没有许诺什么,只是说了句“多谢款待”,然后大步走进了风雪中。
雪花抱团洋洋洒洒地飞落,沈时晴被迷了眼,她看不清前方的路,一脚深一脚浅踩在雪地上的感觉,就像在挣脱藕断丝连的蚕茧,举步维艰。
仰头看天,雪来的地方深邃无边,雪来的也毫无征兆,无人知晓什么时候会下雪,也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等来雪停。
沈时晴立在雪里,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到那个所谓的家,去短暂地避一避风雪。
这里离家有好几公里,沈时晴所在的一中在郊区,也住在郊区的学区房,而这里是县城。
从来都是坐公交车往返,这个时间,这个天气,她还是第一次——可母亲秦淑的电话再也没有打进来。
她茫然无措地站在雪中,心里是空荡荡的白,空白到麻木,麻木到激不起心里任何波澜。
钟楼上的指针在黑暗里默默地走,雪带来的痛苦在心里缓缓地流。
“扑簌簌——”
有衣物摩操的声音,有踏雪而来的脚步声,在沈时晴身后响起。
沈时晴提着的心好似怦然落地,她惊得回头去看,却看见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一个也在淋雪的人。
一个一直站在她身后的迟允暮。
“为什么不回家?”
雪纷纷而下,迟允暮漆黑的双眸里却沉寂无比,没有砸落的雪,只有一动不动站在他面前的沈时晴。
沈时晴看着他眼中的自己,一时也有些恍惚,她喃喃自语道:“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迟允暮站在她面前,路灯洒下,将他本就颀长高挑的身影拉长,漆黑的影子把沈时晴牢牢拥住。
两人之间沉默下来,有几秒钟的时间,两人之间只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家在哪?”迟允暮指了指他身后的自行车:“我送你回去。”
沈时晴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自行车,和泥泞道路上浅浅的车辙。
沈时晴静静地盯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眼睫微颤,有晶亮的雪挂在了她卷翘的睫毛上,却压不垮她看清这个世界的心。
过了会儿,沈时晴忽然做了决定般,她和迟允暮拉开距离,礼貌道:“不用麻烦了,我去军区大院,就在附近。”
沈时晴不想和迟允暮扯上什么关系,也不想麻烦任何人,今晚的事,已经是个脱离她日常轨道的意外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
雪地上留下一排歪斜的脚印,身后的那个人却没有离开,而是目送着她,走向她曾经的家,他们曾经的家。
沈时晴一直走到军区大院门口,看见了汉白玉大门中央鲜红的五角星时,这才想起邹顺给她发的消息。
“十年前你们见过,你们是旧相识。”
沈时晴立刻掏出手机打字回复:
“好,我会去的,我也想再见见他,我大概快要把他给忘了。”
3. 明珠
这个家没有闹钟站岗,沈时晴是被照进屋内的阳光唤醒的。
早晨一睁眼,一股陈旧的土腥气也一同钻入鼻腔,沈时晴摸索着拿手机,却意外抹了把床头柜,她指尖染上一层灰黑。
沈时晴惊醒了,她眯着眼,对着阳光看指尖的灰,这尘土竟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厚——她搬出去多久,这灰就落了多久。
她搬出去的时间,大概就是父亲牺牲后不久。
她从被窝里钻了出来,这是她长大的地方,这张床也是她从小睡到大的床,要不是沈时晴用塑料布把床蒙住,否则这床也没法睡人。
一钻出被窝,寒气立刻逼来,这床好像军人父亲的臂弯,一脱离开,就失去了温暖可靠的庇佑。
可父亲早就不在了,沈时晴也在没有父亲的大雪里摸爬滚打了十年。
打开手机,发现母亲秦淑的两个未接来电,正翻着手机,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沈时晴顿了几秒,然后按了接听。
“昨晚去哪鬼混了!为什么不回家?”秦淑语气严厉地问。
沈时晴把手机开了外放,自己去涮了个抹布,开始擦自己房间里的摆设和柜子。
“我就在家啊。”沈时晴轻描淡写地回复道。
秦淑那边寂静了几秒,似乎半晌才反应过来,然后语气更加气愤道:“你去那里干什么?!那里都空了多久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妈妈和这个家放在眼里?”
沈时晴不说话了,她拿起书桌前的老旧照片仔细擦拭,直到玻璃框里露出了褪色的自己和父亲。
“我们昨天晚上都在等你回家吃饭,你知不知道叶叔叔工作很忙的,他知道你今天过生日,昨天还特意给你买了礼物……”
沈时晴的动作顿住,大脑不知道在牵扯着哪一个残破的记忆,许久,她才反应过来——今天竟然是自己的生日。
“我回有我爸爸的家,有什么问题?”沈时晴平日里不喜与人争执,任何时候都平静沉默,今日却用最温和的语气说了句不太尊敬的话,惹得秦淑被噎地说不出话。
不过沈时晴还是主动退让了一步,话语却依旧含沙射影:“替我谢谢叶叔叔吧,以后不用破费了,这钱花在弟弟身上比花在我身上值得多了。”
说完,她直接挂了电话。
手机扔在床上,她另一只手还拖着旧相框,相框由于她的擦拭已经重新变得澄澈透明。
随着相片中的画面显现,脑海中早已风尘的诸多记忆也一起涌来。
照片中的三个人都穿着军装,唯独最左边的人在她眼里最为生动,男人穿着军装,笑得明媚灿烂,沈时晴指尖来回地慢慢抚摸着照片里的他,好像感受到了过去的岁月。
那是她爸爸——沈临风。
他怀里抱着个小女孩,小女孩笑得幸福又灿烂,好像自己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那个小女孩就是沈时晴。
视线转移到旁边的那个人身上,正是邹顺。
最右边的……是谁来着?
最右边的忍旁边还站着一个眉眼俊俏的小男孩,那时大概才十岁左右,但依旧可以看出他五官端正,眼睛里有几分英气,那是随他父亲的。
他大概就是邹顺打算介绍给他的“老熟人”吧。
最右边的这个人也是父亲情投手足的战友,但沈时晴忘记他的名字了。
下次去邹顺家,自己一定要问个清楚,顺便见见这个小男孩,他一定长大了,估计比小时候更好看了,她想。
大概把屋子收拾了一遍,沈时晴重新回到卧室,准备把床再重新铺好,刚把床上的手机拿起来,就看见了屏幕上被自己遗漏的一条短信。
沈时晴点开查看,上面赫然写着——
“珠珠,十八岁生日快乐,希望雪早一点停。”
发短信的仍然是那个陌生号码,沈时晴至今都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
对方叫自己“珠珠”,这不禁让沈时晴想到了被迟允暮弄坏的那条手链。
上面的黄金吊坠,就是一个手掌捧着一颗明珠的造型,寓意“掌上明珠”,是小时候爸爸送给她的,挂坠背面还刻着“送我的掌上明珠——沈时晴”几个字。
她是爸爸的掌上明珠,所以爱她的人才会叫她小名“珠珠”。
往上翻了几下,每年的一月份都会有一天收到来自这个陌生号码的生日祝福——自从沈时晴有手机开始。
沈时晴曾经发过消息给这个号码,那是她刚有手机的时候,也是第一年收到陌生号码的生日祝福。
2019年1月15日——
【晴:爸爸,你回家好不好。】
那边没有回复消息,沈时晴也不再追问,彼此心照不宣,就当这条消息从未发出过。
只是对面还是雷打不动地发生日祝福,沈时晴也再也没有提过父亲。
因为长大让她明白,自己的父亲不会回来了。
有些东西不用人教,岁月自然会用或动人或残酷的方法,让你看透一切你曾看不穿的人或事。
沈时晴收好手机,把屋子打扫干净,然后拿起桌上的钥匙,把它收进自己随身携带的钱包夹层里。
对于别人来说,这钥匙随时带着可能累赘,但对于沈时晴来说,却是风雪中唯一能容纳自己的港湾。
从楼道里走出来,门口种着的那颗参天老槐树已然两鬓斑白,雪还未停,只是渐小,雪花不再抱团,而是扑簌簌地于枝桠间飞旋而下。
沈时晴踩着雪走出大院,门口车辆鲜少,路边的几个小商店也是店门紧闭,路上除了沈时晴的脚印以外,再看不到其它人的行踪。
忽然,一辆小型货车碾着雪开向一旁的店铺,背对着店铺大门稳稳停下,司机跳下车搓着冻僵的手,小跑着把后备箱打开,店里随即走出一个年轻的店员。
他利落地从后备箱里搬下两箱矿泉水,然后再走回店里,雪花落在他发梢和大衣上,竟久久不愿离开,远远看去,在昏沉的冬日清晨里,他好像闪着细碎的光。
沈时晴匆匆路过,只是侧头一看,却发现这店员不是别人,正是迟允暮。
迟允暮刚好搬完了东西,他从店里走出来,把一瓶温过的水递给司机:“这个给您,辛苦了。”
司机笑着接过,一口一个“好孩子”地称赞迟允暮,迟允暮抬眸,刚好看见了从司机身后路过的沈时晴。
四目相对的瞬间,惊得彼此之间只剩下心跳。
迟允暮穿着宽大的黑色风衣站在雪里,沈时晴一身素白羽绒服,几乎要融进雪里。
所以迟允暮没有移开目光,好似要用目光的温度把她同这恼人的雪分开。
沈时晴躲无可躲,她垂眸避开迟允暮的视线,思维在大脑里兜兜转转绕了几圈,最后才揪出一个生硬的问题。
“你……在打工吗?”
迟允暮抖了抖衣服上的雪。
“嗯。”
沈时晴望着天上的雪,又问了一句:“你放假的时间,一直都在打工吗?”
迟允暮视线重新回到沈时晴身上,他点了点头。
“嗯,早晚在不同的地方。”
沈时晴觉得这样的对话毫无营养,可就是莫名其妙地想要接迟允暮的话茬。
“晚上是面馆吗?”
迟允暮有问必答,“不是,那只算义务帮忙,晚上在一家自习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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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沈时晴没话说了,终于看向迟允暮,“那……我走了,拜拜。”
她抬腿迈出一步,轻轻踩进雪里,身后却传来迟允暮的声音:“你围巾落到店里了,我昨晚回去后看见的。”
沈时晴这才后知后觉摸了摸自己脖子,怪不得站在风雪里凉飕飕的。
她没有戴围巾的习惯,前段时间北方多地寒潮侵袭,她回这个旧家的时候才翻出那条没戴过的围巾。
这条围巾是怎么来的,她已经忘了,依稀记得是自己某次生日,爸爸从外地买回来的。
于是沈时晴就一直戴着,整个冬天都没有摘过,昨天是个例外。
或许迟允暮那里太暖和了,也许迟允暮身边真的给她一种错觉——可以等到雪停的错觉。
沈时晴犹豫片刻,正准备约定个时间自己去拿,迟允暮便先开口了:“明天我带到学校去给你吧。”
倒也没什么不妥,沈时晴干脆说:“那好,麻烦你了,没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
目光在迟允暮身上停留几秒,沈时晴迈步离开。
坐着公交车到家,已经是上午十点半,沈时晴径直走回房间,却看见自己书桌上摆放着的三个礼品盒。
她走到跟前一一打开,最小的盒子里放了个不知名品牌的玩偶,盒子里还塞了张贺卡,上面写着——祝姐姐生日快乐。
大一点的两个盒子里分别是一只电子手表和一个水晶球摆件,上面的两张贺卡分别写着“祝宝贝女儿生日快乐”和“小晴生日快乐”。
沈时晴只觉得一阵恶心,最恶心的不是水晶球里下着雪的造景,而是三张贺卡上一模一样的笔迹。
——都是她妈妈秦淑的笔迹。
为了让沈时晴接纳这个家,喜欢弟弟和后爸,秦淑真的是煞费苦心。
沈时晴忍着把水晶球杂碎的冲动,深吸一口气,然后把落着雪的水晶球摆件摆在了自己书桌上。
叶锋不知道自己讨厌雪,难道自己的妈妈也不知道吗?
毕竟这礼物可是她一个人代替三个人的名义买的。
沈时晴听着秦淑在厨房来回忙碌,为着做一家四口人的午餐,只觉得从头凉到脚,仿佛已身死于户外的漫天冰雪。
这时,大门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是叶锋和弟弟叶霆回来了。
沈时晴觉得眼眶泛着潮,她抬眸盯着天花板,让所有的委屈都倒流回肚子里。
平复心情后,午餐也开始了,沈时晴也缓缓走到餐桌旁坐下,假装看不到弟弟叶霆敌意的目光。
刚一坐下,沈时晴主动说:“谢谢叶叔叔和弟弟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
她笑得有些勉强,余光却把叶锋的一切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叶锋先是一愣,而后看向秦淑,秦淑旁若无人地吃饭,假意无事发生,叶锋随即明白过来,他干笑了几声道:“小晴喜欢就好。”
饭桌上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默,吃到一半,叶锋忽然说:“小晴,我开的那家自习室最近招辅导老师,你想不想来?叔叔给你开工资。”
沈时晴闻言一愣,她吃饭的动作慢了些,看似在犹豫。
“最近还招了一个你们学校的学生,听说成绩也非常好,年级里数一数二,反正自习室里初中的学生比较多,他们的知识你完全能掌握,平时就是辅导辅导初中作业什么的,你也可以借这个机会锻炼锻炼自己,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说,将来想当老师吗?”
沈时晴感觉“自习室”这个词语异常耳熟,好像刚刚在哪里听过一样。
但她没多想,既然开工资的话……值得一试。
毕竟她要自己挣钱,然后离开这个家,走得越远越好。
4. 妄想
翌日清晨,雪终于停了。
高中生起床的点,正值星光熹微,天色昏沉之时。
沈时晴洗了把脸,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自己捂好出了门。
今天阳城气温将近零下十度,一走进寒风里,沈时晴就感觉自己的骨骼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栗。
等打开教室后门坐在最后一排时,却看见同桌楚依把头从臂弯里抬起来,睁着一双睡眼,朦胧的视线透出一股凶恶。
“快……把后门关上,冻死我了!”
楚依恨不得把校服外套当麻袋用,再往自己身上捆几个死结,说完这句她就倒头趴下,接着不省人事。
沈时晴关好门,把书包放下,开始准备早读。
“醒醒吧,马上早读了。”沈时晴看了看表然后推了推楚依,楚依猛然惊醒,猛地朝前靠了下桌子。
前排男生只觉一阵推背感,他回头瞪了两人一眼,欲言又止。
楚依打了个哈欠捧着课本站起来,其他学生也陆续站起身,楚依拿课本挡住自己脸,凑到沈时晴跟前,借着前方大片的人工“树林”,开始说悄悄话。
“哎,你那天晚上想和我说什么?”楚依揉了揉眼睛,好像现在才清醒似的。
沈时晴视线在书本的掩护下扫荡教室一周,确认安全后才低声说:“我碰见迟允暮了。”
“迟……迟允暮?!”楚依惊讶出声,惹得前面男生再次回头瞪她们两个。
前面男生叫陆川,在学校里位于“黑/道”和“白道”的中间地带,既远离迟允暮沈时晴这种年级拔尖儿的清高学霸,也看不上那群游手好闲混日子的吊车尾。
不折不扣的中等生兼钢铁直男。
他跟迟允暮似乎有过节,听到楚依叫迟允暮时忍不住多看了两人几眼,表情活像是被按头吃了什么糟粕之物。
“你小声点。”沈时晴也低声提醒。
“你在哪遇见的?就……就咱俩正讨论他的时候?你碰见他的?”楚依还是满脸不可置信,看样子现在是彻底苏醒了。
“对,当时我看见他……”
“你们两个!”主任从窗户上看见窃窃私语的二人,“砰”一声把后门推开:“还说!”
大门在两人身后发出巨响,两人均是虎躯一震,主任的声音就如悬在头顶的刺刀一般,好像两人再敢有一点眼神交流,那刀都会毫不留情地落下,把两人剁成肉泥。
两人立刻捧着书读了起来,身后那股寒意却久久不散,一直到两人站得腿都直了,这才敢回头看主任到底走了没有。
半个小时的早读,学生们都没精打采的,好像被外面的雪冻坏的蔫白菜。
铃声打响后,所有人好似上吊吊了一半被隔断绳子一般栽了下去,楚依立刻复活,她凑过来继续问关于迟允暮的事情。
沈时晴挑挑拣拣给她说了个大概,然后做了句总结:“可能是在打工吧,或者你就当富家少爷日子过得太顺了,出来玩cosplay的。”
楚依觉得,迟允暮的形象在她心里完全掉了个个儿,她喃喃道:“这样啊……我还打算放假前给他递情书的。”
沈时晴挑了挑眉,她问:“你失望了?”
“也没有吧,毕竟喜欢了他整整两年,只是觉得我好像根本不了解他。”楚依自我安慰道:“不过我不在乎,不管有没有结果我都要去试一次……”
沈时晴准备着第一节课的书,闻言道:“那你挺勇敢的,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做不出来表白这种事。”
“这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万一错过了你不遗憾吗?”楚依对沈时晴这种冷漠一切的态度十分不解,她趴在边上问。
“这种事情成功了或许挺美好的,失败了可是会记一辈子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沈时晴皱眉想了想,楚依却接上话茬。
“一次外向换来终生内向。”
“对,”沈时晴头也不抬道:“而且如果真的有缘,那也就没有错过一说了,毕竟有缘人自会在一起。”
楚依摇摇头,她说不动沈时晴这个万年不开窍的人。
沈时晴看她这个样子,忍不住笑了:“你就当我是个客观唯心主义者吧。”
还有几分钟上课,课代表开始在班里来回走动发笔记本,路过沈时晴时,把笔记本往她桌子上一扔,搞得桌子上其他东西险些滑落,也打断了两人的话题。
沈时晴刚皱着眉站起身,上课铃却打断了这场闹剧。
楚依对着课代表的背影翻了个白眼,看了眼沈时晴:“你明明挺好一个人,怎么混这么差?”
沈时晴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
忙碌的一天缓缓拉开序幕,冬日的太阳懒于上岗去照亮这冰天雪地的世界,匆匆爬上了天边,又匆匆地沉进地平线。
沈时晴交了晚自习请假的表,今天开始就要去叶锋的自习室上班,在那里大部分时间可以用来写作业,其余时间给初中和小学的学生讲讲题就算完成工作。
和在学校上自习无异,还能挣钱,可谓一举两得。
沈时晴出了校门,去门口文具店把寄存的手机拿出来,然后步行去自习室。
自习室门口还铺着开业的红毯,只是一大部分被浸在雪水里,沾染上一层泥泞。
这里还在装修时,沈时晴曾被叫来帮过几天忙,后来就再也没来过这里,如今看着装修好的室内,她一时有些恍惚。
店内到处都铺着洁白的大理石瓷砖,反射着头顶白色吊灯的光芒,能把刚刚从昏暗室外走进的人晃到头晕。
沈时晴站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雪,然后走向了一派明亮。
已经有几个教室里传来讲课的声音,沈时晴刚要探头去望,就听见隔壁教室里传来叶锋的声音。
“小迟啊,待会儿给他们讲讲这几个物理题,再把他们作业检查一下,还要监督他们预习明天的课文,然后才能签退回家……一会儿应该还有个女孩儿来帮你,你们俩一起……”
沈时晴愣了愣,小……迟?
最近出现在自己生活里的迟姓人士怎么如此之多?
忽然,眼前的门被推开,叶锋边说边从里面走出来,回头看见风尘仆仆的沈时晴,立刻把人拉了进来,推到教室里站着的高个子男生面前。
“就是她,沈时晴,也是你们一中高三的学生,来来来,你们快认识一下,以后呀,就是同事了!”
沈时晴抬头看着迟允暮,迟允暮也垂眸看着沈时晴,面色如常。
沈时晴嘴角抽搐了一下,心头缓缓浮起“晦气”二字。
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可迟允暮眼里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那笑意好似化成触不到的轻烟萦绕在他眸中的那汪清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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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上。他上下扫了一眼沈时晴,却没有说话。
叶锋看看二人,然后推了推眼镜:“你们认识啊?”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说的话却大有不同。
沈时晴很干脆:“不认识。”
迟允暮低声道:“认识。”
沈时晴说完后,觉得迟允暮看自己的眼神更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那副神情里藏着恍然大悟和原来如此,叫沈时晴一时之间耳朵尖儿有点泛红。
叶锋疑惑地看她:“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不算认识……”话说到一半,沈时晴余光里的那个人却动了起来。
迟允暮低头,把一旁椅子上的黑色书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纸袋,然后递到沈时晴面前。
“你的围巾。”迟允暮眼中藏着笑,沈时晴却觉得他笑里藏了把刀,迟允暮声音满是照顾和体贴至意:“很珍贵吧,下次别再忘了。”
沈时晴后半句话被硬生生打断,她把那句“不怎么熟”咽了回去,接过自己的围巾,然后有点“恩将仇报”地抬头狠狠瞪了迟允暮一眼。
迟允暮却倏尔笑出了声,这是沈时晴第一次见他笑,在她眼里,迟允暮任何时候都是一种波澜不惊的处事态度,他对一切自信又从容。
可在迟允暮眼里,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沈时晴生气,她像落雪的原野中可遇而不可求的白鹿,鹿角间结着霜,一但想要靠近,就会被毫不留情地冰冻,她孤高矜持,从不为不值得的人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
沈时晴看了迟允暮两秒,他眼中依旧只有自己,明亮如月,而那月华好似终于触动了他眼中的池水,掀起了一丝波澜。
他在看着她,对她笑。
沈时晴却被那视线灼得脸颊发烫,她收回视线,放下书包坐在一旁的大讲桌前。
叶锋扫了一眼放在桌上的袋子,然后道:
“这确实是小晴的围巾,看来你们早就认识,那我就放心了,你们都是非常好的孩子,不管在学校还是在这里,都要互帮互助的!”叶锋对二人说。
然后又拍着迟允暮的肩膀,小声对他道:“沈时晴是好姑娘,也是……也是我女儿,她不爱和人说话,你要多照顾她一点……”
迟允暮眉梢一挑,视线落在沈时晴身上时,变得若有所思。
沈时晴脱掉外套坐在一边,她隐约听见了叶锋在说什么,于是笑容散去,想要出声反驳,但侧头看向二人时,正对上了迟允暮的视线。
有外人在,她想了想还是欲言又止。
但她觉得羞赧,她从来不想在外人面前承认这个冒牌的“爸爸”,也不允许有人拿叶锋和沈临风做比较。
因为叶锋不配。
坐了好一会儿,那种心脏摇摇晃晃的感觉才消散,可看见迟允暮朝这边走过来时,沈时晴又忘了自己心跳的节拍。
他身着黑色连帽卫衣,袖口随意挽到小臂,流畅的肌肉线条分外惹眼,青筋在白皙的皮肤下蜿蜒进袖口,散发着浓烈的雄性荷尔蒙气息。
他黑发微垂,遮住一点眉骨,露出的下颌线利落分明,薄唇微弯,他对着沈时晴时,永远藏着笑意。
迟允暮步伐沉稳地朝她走来,俊朗面容在光线下明暗交错,眼神落过来时,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度。
“沈老师,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5. 撑腰
沈时晴把自己的书包挪了挪,然后冲他莞尔一笑:“迟老师请坐。”
她把书拿出来打算写作业,刚写了几笔,就有初中生来问数学题。
这些对沈时晴来说都是轻轻松松,她拿出草稿纸给学生写了一遍过程,又根据学生的回答情况列出了需要巩固的知识点,一道题讲下来得花十几分钟。
沈时晴发现,来问题的学生里大部分都是女生找沈时晴,男生找迟允暮,当然,也会有个别情况发生。
等做完一份高考试卷后,沈时晴看了看表,时间已然到了晚上九点半,自习室里依旧灯火通明。
迟允暮在一旁坐着,一晚上找他来辅导的学生络绎不绝,大部分是男生们,初中的孩子一回生二回熟,多问几次就一口一个“哥”地叫上了。
他还挺受人欢迎的,但大概仅限于小男生里。
沈时晴想着,继续埋头写作业。
“迟老师,这道题我不太明白,您能帮我讲一下吗?”
沈时晴被一道轻柔的声音吸引,她抬头扫了一眼,看见一个初中的女学生害羞地站在迟允暮身侧,把手里的练习册递给他。
迟允暮接过来看了一眼,顺手递给沈时晴。
“这是地理题,你可以问问沈老师,她比我精通。”迟允暮平静地说,好像丝毫看不见女生已经羞红的脸。
沈时晴有点想笑,一个初中的地理题何来精通不精通一说?迟允暮要么就是觉得自己太清闲了,想给自己找点事干,要么就是单纯地想要捧一下自己。
沈时晴倾向于第一种。
沈时晴接过迟允暮递来的书,假装没看到女生有些扭捏又不情愿的神情,等着她一小步一小步挪到自己跟前,这才指着题开始讲解。
“这道题让你写A地的坐标,那么……”沈时晴开始讲题,却总觉得这女生有点心不在焉,视线总是掠过书本偷偷去瞄旁边的迟允暮。
来回几次,沈时晴忍不了了。
她把笔一放,抬眸看着女生,眼里带着疏离和严肃,“我知道迟老师很帅,但听讲的时候能不能收敛点?”
她余光看见迟允暮把头偏了过来,似乎有些惊诧,沈时晴当作没看见,语气稍微缓和,接着说:“等放学了你随便怎么看他都行,我不干预,但你现在需要认真听我讲题,不能走神,好吗?”
女生被当面戳破,只能红着脸点了点头。
可这么一来,沈时晴却开始分心,因为她一直能感受到迟允暮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而那视线里包含的感情也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变幻莫测。
她一直埋头讲题,装作不在意。
时间来到十点半,很多学生陆陆续续来签退回家,教室外面也围了一大群家长,有几个家长来扒在玻璃窗内朝里看,然后用较高的音量冲前台的叶锋喊:
“哎呦,叶校长!这儿怎么有一对儿小年轻啊?他们不会是孩子们的辅导老师吧!”
于是一大群家长围了上来,纷纷扒在门前看。
“就是就是,这能教好吗?”
“这看起来也就是学生模样啊,还穿着一中的校服,怎么坐在老师的位置上呢?”
这话全部被收拾东西准备走的沈时晴和迟允暮听见了,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时候隔壁教室冲出来一个中年女老师,她挤到门口冲家长们笑,“我才是老师,您们别误会。”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心想什么好像一下子都被彼此参透,两人都是聪明人,想法也是不约而同地一致。
不知道该承认叶锋的不负责任,还是证明自己的实至名归,配得上做小初的老师。
二人沉默着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沈时晴步行回家,她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外面黑黢黢宛若黑洞的街道尽头,破天荒地主动问:“你怎么回家?”
迟允暮站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为她挡住了侧面呼啸而来的风,有雪从树梢被吹落,乘着风轻盈旋转,在月华之下闪着光落到两人肩头。
“骑车。”
望着地上横七竖八的车辙痕迹,纯白无暇的积雪被踩成了污秽。
“这路怎么骑车?”沈时晴觉得这雪真是有魔力,站在雪里,她总是会把心里想的东西说给身边那个人听,虽然已经有十年,都不曾有人与她并肩。“你家在哪?”
纷纷而落的雪记录了两人之间少许的缄默。
迟允暮开口没有回答,反而问:“在关心我?”
沈时晴这才回神,自己说得太多了。
大衣之下的手攥成拳又松开,她淡淡地说:“算了。”
于是兀自甩开满世风雪,往前走了两步。
迟允暮把车掉了个头,隔着寒风对沈时晴轻声说:“在银杏大道。”
听到这个地址,沈时晴不由得心旌一荡。
因为她长大的地方,正是银杏大道尽头的军区大院。
也是她和迟允暮第一次在校外相遇的地方。
沈时晴回头看了他一眼,迟允暮扶着车把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她身边。
迟允暮就歪头看她,沈时晴也不由得回望,他们好像陷入了只有彼此的时间漩涡,好像在借着这一刻贪婪地熟悉彼此,把对方牢牢地烙印于心。
迟允暮先开口。
“为什么一直看我,是因为我……”
他却忽然住了口,这话刹车太及时,沈时晴的思路在大脑里猛地急转弯才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又在调侃沈时晴。
沈时晴知道他下一句一定是取自于自己前不久说过的那句:我知道迟老师帅,但听讲的时候也要收敛一下眼神。
迟允暮还是脸皮薄的,没有把那半句“因为我帅吗?”说出口。
她瞬间觉得一阵羞赧,一时之间想找个理由搪塞,却有些口不择言起来。
“那你不也盯着我看?是因为……”
说了一半,沈时晴遭雷劈一样闭了嘴。
她好想把自己就地吊起来抖一抖大脑里的水,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那后半句“是因为我漂亮吗?”被硬生生咽了下去,沈时晴发誓要把这句话坏死在自己心里,也祈祷迟允暮不要开口接着话茬调侃她。
可迟允暮却轻笑一声,“是。”
心跳好像静止,沈时晴是真的大脑宕机了。
十几年来在狂风暴雪压迫下建立的理智而清醒的心墙,被柔软的风推开一个缺口一般,呼吸到了源源不断的清风,这让她难以喘息。
迟允暮看着她,眼底依旧是雷打不动的柔和笑意。
沈时晴看着他于黑夜中伸手,那双修长而骨干的手在自己脸前顿了顿。
“围巾这里有点皱,会有风灌进去,自己弄一下。”
他眸色闪了闪,还是放下手,退开一步,另一条长腿一抬,轻松地跨上了自行车。
沈时晴整理了一下围巾,这才看向他,似乎在求证。
“好了。”迟允暮点了点头道:“不早了,赶紧回家吧。”
“嗯。”沈时晴往前走了走,与迟允暮车速保持一致,两人一直并肩走着,直到分叉路口。
“再见。”迟允暮主动开口:“注意安全。”
“再见。”沈时晴也说:“你也是。”
这几天把本学期的进度条拉到了末尾,高中各班还是讲讲期末试卷,然后接着发题做题,就这么又拖了一周才给学生们放假。
连着一周两人都校内不见校外见,有时候放学碰见了还不得不一起走,只是保持着一段令人尴尬的距离。
高中放假的最后一天到自习室里,小学生初中生早已放假,却还是各怀心事地早早来到自习室等着二位老师放学。
这一周以来,雪断断续续地下着,却再也没有遇上像上次那样的大雪。
这天放学,两人又一次在学校门口遇见了,说来奇怪,每次沈时晴走出学校大门时,都能看见迟允暮在前方车棚里推车的身影,巧合得出奇。
“这么巧?”沈时晴杏眼微挑,在车棚后停住脚步。
“嗯。”迟允暮把车推出来,和她并肩往前走:“确实挺巧的。”
二人一起往自习室走,这一周以来不停有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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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找麻烦,各种质疑这两位助教老师的教学实力,沈时晴回家把自己全国作文比赛一等奖的证书找了出来,还有一堆刊登过自己文章的报纸和杂志,以及全国地理竞赛一等奖的证书之类的。
一堆纸质证明材料装了一书包,沉甸甸的。
等进了门,经常找事的家长果然在门口等候区坐着,一看见二人进来,立刻站起身开始一顿输出。
“你们两个又来啦,不是跟老板说辞退你们两个啊,诶呦这个年纪就是要好好学习,高中生就出来骗钱了,以后考不上好学校怎么活呀?听阿姨的,好好回去上学吧……”家长跟着两人来到教室门口,扒着门框继续道:“我闺女能考年级前一百的,阿姨说句难听的,你们这不就是误人子弟嘛……”
沈时晴把书包放下,从里面掏出大大小小的奖状和证书,密密麻麻摆了半个办公桌,然后从手机相册里调出每次考试年级排名的截图举给跟进来的一众家长看。
“我确实不怎么优秀,但是教小学和初中的题还是绰绰有余的。”她看着家长们,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然后从容道:“至于我的学业问题,有劳您们费心了,根据我的经验来看,打工和考年级第一并不冲突。”
有些识货的家长认得这些奖状的含金量,不由得连连咋舌,表示佩服。
也有些家长视线转移到迟允暮身上,迟允暮在一道道灼热的注视下谦逊地笑了笑:“我没有她这么全面,但教小朋友们确实没问题,您们可以放心。”
说完,他从包里抽出几个物理竞赛第一名和奥数比赛第一名的证书。
两个人的证书放在一起,满满地摆了整个办公桌,凭实力让家长们闭了嘴。
那个刚开始一直纠缠的家长脸色有点难看,沈时晴看见她嘴角抽搐几下,屡次想要开口,却又不知该反驳什么。
她微笑着对她说:“阿姨,您女儿是哪位?我可以特殊照顾她。”
那个家长嘿嘿笑了两声,面子有些挂不住,但还是指了指角落里那个又瘦又小的女初中生。“我女儿,郑茜,她特别乖,心思都在学习上的。”
沈时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忍不住笑了,这不是第一天来找迟允暮讲题的那个女生吗?她似乎对迟允暮有意思。
沈时晴皮笑肉不笑道:“看出来了,她很爱学习,一晚上能问迟老师几十次问题。”
“对啊,我女儿就这样,学习特别积极……”那个家长一听学霸老师夸她女儿,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沈时晴却看见迟允暮身边围了一群人,纷纷和迟允暮聊天拉近关系,企图让这位年轻又优秀的老师多教自己孩子一些学习方法,给予一些特殊关照。
突然有个中年男人用鄙夷的目光打量着二人,然后意味不明道:“这么优秀,父母一定给你们砸了不少钱吧,怎么还出来打工?”
此话一出,整个教室都寂静了,沈时晴回头看着迟允暮,二人视线对上,短暂地交换了一下彼此相同的情绪。
沈时晴低着头,敛去了方才的笑意,她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唯独这次,在大脑里翻来覆去,却也想不到合适的措辞。
她好像败下阵来,可这时却看见迟允暮抬眸,眼里闪过一丝阴郁,这大概就是沈时晴在迟允暮身上看见过的,最为激烈的情绪表达了。
可迟允暮抬眼时,却面带微笑地看着那位家长:“我父母倒是没教我用金钱衡量优秀,但我知道怎么赚有这种想法的人的钱,来孝敬我的父母。”
迟允暮坦荡荡地看着那位家长,语气平静低沉,一如往常。
那中年男人瞬间怒不可遏,他指着比他要高出一个头的迟允暮要开骂,被一群家长围住,最后骂骂咧咧地被拽出了教室。
“上晚修了,大家都安静一些,不要打扰正常的教学。”迟允暮双手插兜站在教室门口,倚着门框面露微笑看着那位被请出去的家长,然后把门关上走了回来。
嘈杂声都被隔绝在外,沈时晴看着迟允暮刚才的背影,竟觉得有点桀骜不驯。
她不得不承认,迟允暮在她心里的映像,再一次被刷新了。
6. 再见
等迟允暮走过来,整个人往靠椅里一坐,长腿在桌下交叠,沈时晴整个将人打量了一遍,这才觉得那幅名叫“迟允暮”的拼图在此刻变得完整。
他是这样的人,看似与人为善,对谁都一样的温和友好,或者说……是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但也会有尖锐的芒刺,是肉眼不可见的,只起到一种保护自己的作用。
因为他们踩了迟允暮的红线,所以才会被这个无时无刻都沉默温和的人回怼。
那些家长一定不知道,这位优秀又年轻的迟老师,其实早已父母双亡。
沈时晴她现在愿意承认,迟允暮算是个人品还行的人,至于之前弄坏自己的手链,她暂且当做是个意外。
沈时晴感受到了迟允暮此刻不同往常的情绪,是一种微乎其微的阴郁,不过很快,迟允暮就调整好了自己,因为沈时晴似乎看到了笼罩在他头顶的几朵乌云散去,露出了一个太阳。
沈时晴不由自主地对他……笑了一下。
第一次,主动对他微笑。
迟允暮这个人,真是有意思,她想。
“迟老师,你真厉害。”沈时晴对他说。
迟允暮也对她笑了一下,刚才一切情绪荡然无存,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谢谢,”迟允暮收起了刚才有些懒散的坐姿,迎着沈时晴的视线,他认真地说:“你也是。”
又一天的晚修开始了,这群小学初中的孩子们渐渐跟两人都熟络了起来,加之刚才了解了他们老师有多么优秀,现在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于是刚过了半个小时,沈时晴刚刚解完一道数学大题,就发现有一群孩子借着问题的名义把两人团团围住。
“迟老师,你成绩真好!”一个女同学一脸羡慕道
“数学怎么才能考一百分以上啊?”另一个男同学问。
“谢谢。”迟允暮一一回答,手上动作却不停,飞速翻看他们的练习册,大脑里已经开始列出解题过程。“初中数学不难,扣二十分就能考一百分了。”
沈时晴闻言“噗嗤”一声乐了,一群孩子又把问题抛给她,好多双大眼睛盯着沈时晴等回答。
“沈老师,听说你文章写得特别好,怎么做到的呀?”
“沈老师,地理总是背不会怎么办?”
最后,沈时晴忽然听见有人问了句:“你那么好看,在学校一定很多人追吧?”
围在两人身前的孩子们立刻噤声,连迟允暮也回头看了过来。
因为沈时晴听出来了,这话里没有羡慕的意味,而是有种酸溜溜的嫉妒。
她循声看去,发现正是郑茜,那个第一天害羞地来找迟允暮问题的女初中生。
她站在一边,没有抬头,眼睛却固执地朝上盯着沈时晴,这使得她的眼睛呈倒三角的形状。
这绝对不是一个令人舒服的眼神。
沈时晴本来想要否定,可看到这个极具攻击性的眼神,口中的话就变成:“可能吧。”
而后又看似温和地一笑,就收回视线,再也没有理会郑茜。
沈时晴确实挺莫名其妙的,她敢保证没有招惹过任何人,可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人用不同的方式展现恶意,或许是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笑容。
沈时晴觉得不舒服,所以她从来不主动与人亲近交往,这么长久的孤独和别人恶意的眼光中,她渐渐明白了好多。
没有好运会如同天上掉馅饼一般砸中你,但莫名其妙的恶意总会躲也躲不掉。
大家的氛围有些被打破,孩子们又追问了一些后,三三两两地散了伙,只剩下几个人在听着迟允暮和沈时晴讲题。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迟允暮身边好不容易空了下来,结果又有人来问题了。
“迟老师,这次是物理题,总可以给我讲了吧?”
是郑茜的声音。
沈时晴头也没抬,接着写自己的题。
说完,一旁传来地板摩擦声,郑茜二话不说贴着迟允暮坐下,撑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看迟允暮。
沈时晴余光将她的动作收入眼底,她不禁觉得好笑。
“这道题很简单,先补充电路图。”迟允暮拿笔开始讲题。
郑茜却依旧盯着迟允暮看,她红着脸有些撒娇地问:“迟老师,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啊?”
迟允暮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笔尖依旧不停地在草稿纸上写解题思路。“以后我讲题的时候,不要问和题目无关的事情。”
“那……那你先别讲,先回答我好不好?”郑茜撒娇般地想要去拉迟允暮袖子,被迟允暮毫不留情地躲开了。
“画好图以后直接套公式……”迟允暮目不转睛地盯着书,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啊?”郑茜不死心,勉强挂着笑又问道。
“最后加上计算,”迟允暮在纸上把自己的答题过程圈起来,然后干脆利落地塞到郑茜手里:“回去自己写一遍,不会再来问。“
郑茜撇着嘴走了,沈时晴继续埋头写题,却罕见地走了神。
要用的公式和刚才郑茜的问题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间难以理出头绪。
她偷偷瞄了迟允暮一眼,发现迟允暮在侧眸看她。
总是能和迟允暮精准对视。
沈时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想了想然后干脆放下笔,把练习题推到迟允暮面前。
“迟老师,这道题怎么解?”
迟允暮接过练习册,开始读题。
沈时晴撑着下巴看他,看他头顶的白炽灯将光洒在他脸上,更凸显面部轮廓的立体和英挺,连透过发梢的阴影都那么恰到好处。
沈时晴又不得不承认,迟允暮长得是挺帅的。
怪不得初中的小女生都能来主动搭讪。
想到郑茜,她忍不住笑了,有些玩世不恭地学郑茜说话:“迟老师,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呀。”
本来以为迟允暮会冷声说一句“别闹”,或者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来怼自己。
没想到迟允暮视线从题目移开,落在沈时晴身上,虽然只有几秒钟,沈时晴却莫名觉得有些滚烫。
“等你把这道题解出来,我就告诉你。”迟允暮收回视线,把题推给她,眼里却有一种将要迸发出来的愉悦,他垂眸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却发现沈时晴还在看自己,于是又抽空扫了眼沈时晴,想了想,试探着克制地补了句:“乖。”
沈时晴一脸奇异地看着他,她觉得迟允暮在自己心里又要刷新认知了。
可一样的问题,在不同的人那里却得到了不同的答案,要不是看见了他对郑茜的冷漠,沈时晴差点要以为他对谁都这么纵容。
半晌后,她收回自己过于明目张胆的眼神,埋头看迟允暮写的解题过程。
不愧是理科学霸,思路清晰,过程完整,沈时晴很快就解完了题,但是她却没有等到问题的答案。
迟允暮卖了个关子,出门回家时,沈时晴又问了一遍,迟允暮把自行车推出来,抬头看向她,眼睛一眨不眨,眼眸里却好像有一簇火花在跳动。
“你感觉不到吗?”
这是迟允暮的回答。
沈时晴觉得莫名其妙,谁知道他喜欢的女生是谁?但她不再多问,问太多反而显得奇怪,她以为迟允暮不想说,于是解释了句:“我没别的意思,你可以不回答的。”
然后,她大步往前走,把迟允暮甩在了后面,她冲身后随便摆了摆手:“再见,明天见。”
安静了几秒,她才听见迟允暮低低地说了句:“明天见。”
寒假放了好几天,每天晚上两人都会在自习室见面,白天各自又在不同的地方打工,来维持自己的生活,支撑自己的未来。
自习室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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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了每次最好的“约会”地点,一起讨论题,一起回家。
冬天在阳城停留了很久,在自习室上了好几天班,直到自习室张罗着挂红灯笼,一群人把迟允暮推出去干活,沈时晴才恍然觉得,除夕要到了。
仰头看着站在凳子上捧着灯笼的迟允暮,一群孩子在他身边围着,耳畔皆是欢声笑语,沈时晴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她觉得自己有点快乐。
不用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用听家里那个小弟弟大吼大叫冲自己发脾气,身边有一些对她友好的小孩子,还有……和自己一样不太幸福但很好相处的迟允暮。
这时,一个女人走近了自习室大门,站在台阶下小心翼翼朝里张望,沈时晴刚要招呼家长,却发现这人很眼熟。
“哎呀,怎么是你……小……晴?对吧?”王海琴笑着走了上来。
沈时晴刚要问她是不是来着迟允暮,就看见身后还跟着一个女生,那女生站得远远的,一脸不屑地上下打量迟允暮。
这时,迟允暮“砰”一声从凳子上跳下来,顺手按亮了灯笼喝串灯的开关,一时之间,每个人脸上都荡漾着五彩斑斓的光芒,绚烂耀眼。
“姨,您怎么来了?”迟允暮看了眼王海琴身后的女孩,没有给出多么温和的态度。
王海琴把女孩拉了过来,那个女生开始一边挣扎,一边大喊着:“我不要来这个鬼地方!我不想看见他!”
王海琴苦口婆心地劝说,将人使劲往迟允暮面前推:“再不学习你就考不上高中了!你看看你哥,多优秀?你在这里学习,让他和这里的老师看住你学一年,先上了高中在讲别的。”
迟允暮感觉自己左眼皮砰砰直跳,他有些无奈:“还是学生自愿来比较好……”
王海琴却一把拉住了迟允暮,脸上皱纹变深,眼底闪烁着恳求的光泽,不停地说:“不行啊,你一定有办法管住她对不对?你们从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久,你那么优秀,一定能让她考上高中的,对不对?你答应我……”
迟允暮还没说话,叶锋行门里走出来,热情地迎了上去。
“对对对,中考生管不好来我们这里就对了!我们巡逻老师很严格的,保证课余时间充分利用,来来来,家长您里边请,我们详细说……”
沈时晴和迟允暮对视一眼,迟允暮现在是一种淡漠的表情,沈时晴一看便知,他现在心情并不好。
听刚才的对话也能猜出来,迟允暮家里也有个难缠的妹妹,和自己那个恼人的弟弟一样。
他们两个真的挺像的。
看着迟允暮径直走回教室,路过王海琴时却还是点头勉强笑了一下,沈时晴觉得,迟允暮这种人真是罕见。
境界高得罕见。
最后王海琴还是给自己的女儿报了自习室,听着她女儿在外面无休止地嘶吼抱怨,沈时晴不禁失笑——
竟然也会有人这么讨厌大帅哥么?
回去的时候叶锋把两人留下说了过年放假安排,他说大年初六再开门,想和家人一起去哈尔滨过年,回来会晚,沈时晴平静地听着,面对叶锋时不时瞟过来的视线,沈时晴还是开口道:
“叔叔,我今年不在家里过年,我去爸爸战友家,您带弟弟去玩吧。”
不管他有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沈时晴还是决定先发制人。
她感觉迟允暮居高临下地看了眼自己,依旧是带着思考的视线,沈时晴琢磨不清他在想什么,依旧用温和的语气说:“弟弟更需要您……”
“好好好……我们……我们回去再说,”叶锋笑得有些难堪,他制止了话题,放两人回家:“行,快回家吧……”
两人又是并肩走出自习室,沈时晴今天心情似乎不错,分别的时候,她比平常多说了句:“年后见。”
迟允暮却笑而不语,到了分别的路口,他依旧说了声:“再见。”
7. 牵手
除夕前两天自习室就放假了,沈时晴大概是有三天没有见着迟允暮了。
这两天该去自习室上班的时候,她就留在家里做题,可身边总是觉得少了个人,少了一抬头就能与一道目光精准对视的情节,这让她有些不习惯。
遇上值得讨论的题目,身边也空荡荡的,而且自己一从题海中抽离出思绪,就总是能听见弟弟叶霆撒娇发脾气的吼叫声。
除夕这天,上午一家人就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去哈尔滨了,临走前秦淑再三询问要不要一起,沈时晴只摇头。
看着叶霆从头到脚的新衣服,一个人站在穿衣镜前耀武扬威地照镜子,时不时还冲沈时晴做个鬼脸的模样,沈时晴嗤笑一声转身走回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中午沈时晴给自己煮了包泡面,看着空荡荡的家,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鞭炮声响,她第一次觉得一个人在家有点无聊。
想找个人说说话。
不知为何,她大脑里第一个浮现起迟允暮的脸,她还没反应过来这个人已经过多地参与了她的生活,大脑里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回放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想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站在暖色的灯光下,一声不吭地干活,好像一个沉默内敛又有点好欺负的普通男高中生,可思绪又飘到他怼家长的情景,他表情那么冷厉,气势丝毫不输一个蛮不讲理的中年男子,思绪拽着她回到几天前,他踩着凳子去挂灯笼,灯光亮起的那一刻,他的脸被五颜六色的灯光照射,孩子们指着他说像鹦鹉,迟允暮也不生气,微笑着和他们打趣。
最后不知随口说了句什么,还把几个小孩子惹急了,几人在门口差点上演一出“小鹦鹉打老鹦鹉”的奇葩场景。
沈时晴盯着热腾腾的面,忍不住笑了出来,迟允暮这个人就是这样,平时不说话,一说话就能逗人笑。
外面的鞭炮声又响了起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家人热闹的欢呼声。
看样子,窗户抵挡不住别人的快乐,于是别人家的快乐就这样钻了进来,赶走了沈时晴的一切美好遐想。
沈时晴猝然惊醒,看了眼空荡荡的家,用筷子挑了下快要冷掉的面,看着汤上荡漾起一个涟漪,撞在了碗壁,也撞进了自己的心里。
她渐渐敛去笑意,脑海里一切愉快的场景和声音都烟消云散,她只能听见房间里那块钟表走动的滴答声,那声音逐渐扩大,将她整个包围。
她忽然就没有胃口了。
把窗户关掉,回到卧室一个人在床上躺下,想就这样麻痹自己几个小时,然后离开这里,去赴今晚的约定。
可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跟自己斗争了一个多小时,她终于从床上坐起来,一看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她干脆把自己收拾好出了门。
想到去看长辈,还是去人家家里吃饭,她路过银杏大道的那家小卖部时还进去买了两桶饮料。
三个人吃饭,还有两个同龄人,两桶大概够了。
付款的时候她忽然想到迟允暮之前就是在这里打工,忍不住问了坐在柜台后的老板。
“老板,这里之前是不是……还有个男生在这里打工啊?就和我差不多大。”沈时晴试探着问。
老板翘着二郎腿玩着手机,闻言挑眉看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哼哼”两声,“他下午请假了,明天才能来。”
沈时晴有点惊讶,大过年的竟然也要打工,而且竟然只是请假一下午回家过除夕?
“哦,”沈时晴把二维码扣了上去:“谢谢啊。”
天色沉沉,黑色的云块低低地压下来,云层后隐约传来低沉的嘶吼,好像在地球之外,在时间之外,是一些逝去的人在遥远的地方大喊他们想家了,于是地球上会降临一场大雪,也会带走一些人。
沈时晴匆匆拐进大院,跟着地址进了一个单元楼,把即将席卷而来的雪甩在身后,好像只要走得足够快,就不会被雪追上。
走廊里黯淡无光,楼梯转角的镂空花纹墙壁的砖缝里落了一层灰,寒风在外面叫嚣,尘埃拼了命地跑到楼道里祈求庇佑,却都飘荡在了沈时晴的羽绒服外套上。
沈时晴抖掉灰尘,敲响了一间房门。
门内隐约传来拖沓的脚步声,还有些人说话的声音。
过了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沈时晴连忙道:“邹叔我没什么事就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室内大部分的光和温度,将她整个人拥抱在阴影里。
沈时晴下意识抬头看,却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眸。
“是你?”沈时晴一时间不知道是惊讶居多还是喜悦居多,而在反应过来后,她心里又生出一丝复杂。
“是我。”迟允暮对她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提前见面了。”
沈时晴想起来自己两天前告别时对他说“年后见”,脑子转了个弯才反应过来,原来迟允暮早就知道沈时晴要来这里。
而迟允暮,原来就是自己的“旧相识”。
“我们珠珠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屋里面传来邹顺的声音。
沈时晴走进去,把手里拎着的东西贴着墙根放下。
邹顺坐在一个摇椅上,单手捧着报纸,旁边一个有年代的电水壶“咕噜噜”地叫了起来,热气源源不断地从壶嘴里冒出来,迟允暮回到邹顺身边坐下,看样子,沈时晴没来之前,迟允暮是在给邹顺泡茶。
沈时晴已经快要十年没见过邹顺了,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看着二人和谐的模样,有些局促道:“我……家里也没准备什么,只拿了些饮料,您见谅……”
邹顺知道大过年的这两个孩子心里一定不好受,他摆了摆手,把报纸放下,笑着看沈时晴:“跟叔叔客气什么,这里就是自己家,来,坐这里,让叔叔好好看看你。”
沈时晴也在默默地打量他,她已经快要不认识邹顺了。
邹顺是个十分有精气神的人,他靠在躺椅上,向上卷起的毛衣袖口还能看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头发剃得很整齐,鬓角染上了一星点儿白霜,不过邹顺并不老,沈时晴想着,他大概才四十多岁,正是自己父辈的年纪,只是……自己的爸爸牺牲时太年轻了而已。
“真是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邹顺看着沈时晴坐在一旁的旧沙发上,眼里充斥着赞许的光芒:“听小迟说成绩也是特别好,每次都是年级第一。”
沈时晴短暂地看了眼迟允暮,然后笑着点点头,却忍不住补充道:“他成绩也特别好,我还总是问他题呢。”
邹顺眉开眼笑,看得出来,他很是愉悦。“听小迟说了,你们已经认识了,哎呀,其实这么多年小迟一直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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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怎么样?还没得到答案,迟允暮就开口叫住了邹顺。
“邹叔,”迟允暮却突然打断他的话,不让他再说下去:“茶好了,小心烫。”
杯子猝不及防递到眼前,邹顺单手接下,笑眯眯地朝迟允暮投去一个充满笑意的眼神,然后呷了口茶。
迟允暮的茶好像施了魔法,邹顺喝下去,就不记得自己前半句说了什么,他兀自高声宣布,就像当年在战场发布命令一样:“时候还早,待会儿咱们一起出去买菜回来做饭,好好聚一聚!”
迟允暮在一旁坐着,胳膊肘抵在膝盖上盯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什么,额前碎发垂落,刚好挡住了他那双深邃看不出情绪的眼眸。
他闻言说了句:“这次让我做吧,您给年轻人一个机会。”
沈时晴立刻会意,她赶紧举手笑着说了句:“那我打下手好了。”
邹顺听明白了他们两个话里的意思,这分明是想让他歇着不要忙活。
他咧开嘴笑,脸上的皱纹好像都被明媚的笑意给冲淡了,眼睛眯成一条缝,不笑的时候,眼里是炯炯有神的光,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好像荡漾着一些波澜壮阔的景物,那么开怀恣意。
一刻钟后,三人出了门。
沈时晴沉默地走在路上,心里想着很多事情,比如迟允暮竟然就是爸爸战友的儿子,而且自己十年前在军区大院里有过几面之缘的男孩子,竟然就是他。
迟允暮先前知道这些吗?他究竟知道多少?还有刚才,他为什么阻止邹顺说下去?
沈时晴想知道太多太多,只是因为这十年来自己和与爸爸有联系的人都疏远了,所以忘记太多了。
“银杏树下的那个雪人没了,”远远地,传来邹顺的说话声:“前几天走到这里的时候还看见的,是吧小迟?”
“嗯。”迟允暮在银杏树下扫视一圈,除了脏污的雪堆,哪里有什么雪人的踪影。“我也记得有的,估计被毁了。”
沈时晴有些疑惑,他走到迟允暮身边,想要开口询问,却不知如何开口,而迟允暮却不易察觉地放慢脚步,侧头看着她,眼里依旧是那种含蓄的笑意。
“你……这么多年,一直常和邹叔联系吗?”沈时晴试探着开口。
迟允暮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斟酌了半晌,才开口:“有时候心情不好,会从家里跑出来,和邹叔散散步。”
沈时晴闻言有些愧疚,是自己这些年太冷漠了,她和迟允暮是同样的人,有同样的命运,为人处世的态度却好像全然不同。
迟允暮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张了张口却欲说还休。
沈时晴的心情被天上的阴云压得有些沉重,她心事重重,当年的往事即将随着风雪一起涌来。
这时,她却觉得有什么东西盖在了自己头顶上,她感受着羽绒服帽子贴在脸颊的冰凉,诧异地抬头去看,却有什么轻飘飘地落到自己耳边。
不是雪花,是迟允暮的耳语:“要下雪了,别淋雪。”
好像全然看透了沈时晴的心思,好像是在说:都过去了,别乱想,向前看,朝前走。
迟允暮给她扣上帽子,好像也罩住了她心里的胡思乱想。
然后迟允暮轻轻牵起她袖口向前大步走去,两人就这样一起踏过风雪,快步跟上走在前面的邹顺。
8. 疼你
县城的超市在钟楼对面,钟楼矗立在七一广场上,它如同这座县城的心脏,四周通向各处的大路就是它的动脉和静脉,人们顺着这些血管流入流出,循环往复。
几人径直走进去,穿梭在一排排货架中间时,沈时晴的目光时不时被货架上各种零食吸引,可总是脚步刚一顿,就发现前面的两人已经走出去好远,她又只好快步跟上。
刚刚从琳琅满目的零食货架里抬头,就看见迟允暮推着购物车后退几步歪头看她,视线在货架和沈时晴之间打了几个转,然后定格在她身上。
沈时晴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走过去,两人一起走向在蔬果区挑挑拣拣的邹顺。
邹顺把一大袋称好的蔬菜往购物车里放,迟允暮握着车把手,垂眼看着几乎装了半个购物车的商品,心里暗暗感叹了句——竟然要买这么多。
“有草莓啊,买一盒吧,给珠珠吃,女孩子们都爱吃这个吧……”邹顺很有领导者风范,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坚定地拎起一小筐放进了购物车。
而沈时晴在看清草莓上贴着的价格的一瞬间,吓得魂差点飞出来。
于是她第一次“忤逆”了这位自己敬爱的长辈,她从购物车里拿出那筐草莓,有些慌乱道:“我不吃这个的,我们……我们买了太多,估计吃不了的,这次就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聚嘛,要不……下次再吃吧?”
邹顺用自己那只宽大的手按住沈时晴,“吃不了拿回家里去吃,平时叔叔也不在你身边,我又没有儿女,不疼你疼谁?”
沈时晴忍不住瞟了眼迟允暮,邹顺循着她目光看去,两人视线一起落在迟允暮身上,邹顺大手一挥:“这个臭小子,平时没事就喜欢来我这里蹭饭,也就偶尔还知道拿点好东西孝敬我……”
迟允暮本来倚着购物车好整以暇地看着二人拉扯,结果目光一起落在自己身上,他闻言不置可否,含笑点了点头。
“不过,”邹顺话锋一转,他指着迟允暮,却是在对沈时晴说话,只见他一脸严肃,语气不容置喙:“不光我疼你,以后他也得疼你!”
迟允暮被点名,收敛了刚才的玩世不恭,他站直身子迎向沈时晴有些羞赧的视线,勾起唇角莞尔一笑,哄孩子一般轻声道:“对,我也疼你。”
邹顺满意了,把草莓重新放回购物车里,带着他的两个“孩子”,接着向超市其他区域扫荡。
三人一起走着,沈时晴看着走在前面邹顺的背影,自己的胳膊还偶尔会与身边的迟允暮轻轻摩擦,走在自己身边的两个人好像都很在意自己,这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这一刻,置身于人海的沈时晴恍惚觉得自己和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无异,都有人簇拥着,都有人爱着。
到结账的时候,迟允暮跟在二人身后,当看着邹顺扫完二维码后,跟沈时晴一起往外走去时,他却又忽然转身要往超市里走。
掉头返回去前,他朝二人喊了声:“稍等一下。”
沈时晴看着迟允暮的身影又消失在了排排货架间,忍不住道:“我们忘买什么了吗?”
邹顺没太意外,他不知是在调侃还是在开玩笑,只听他”啧”了两声道:“只要他做出什么在你意料之外的事情,那就说明他要哄你开心了。”
果然,话音刚落,就见迟允暮怀里抱了一堆零食,从刚刚沈时晴伫足的货架后走了出来。
两人在出口处眺望,邹顺看见迟允暮,一拍脑门道:“哎呀,忘了买你们年轻人爱吃的零食了。”
沈时晴心里五味杂陈,她看着迟允暮用自己手机结账付款,然后走到二人跟前,冲沈时晴晃了晃自己手里的一大包零食,然后说了句:“突然嘴馋想吃零食,但买的有点多,今晚需要你帮我解决一下了,谢谢。”
沈时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迟允暮是看到自己想买零食又不好意思,于是在邹顺结完账后自己跑回去给她买了,结果反而还对自己说了声谢谢。
沈时晴忽然情绪变得复杂,她看着迟允暮又顺手拎起放在自己腿边的那个沉甸甸的购物袋,叫二人一起往出口走。
沈时晴不好意思,不能让人家出钱出力自己坐享其成,于是第一次急得在迟允暮两边打了个转,想要拿他手里的袋子分担一下,但都被迟允暮躲开了。
几人站在超市出口处,却见外面的世界已经被乱坠的雪花覆盖,雪一团团往下落,并不轻盈,速度快到眼花缭乱,数量多到几乎交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隔着雪帘,隐约能看到对面的马路和商铺,以及灰蒙蒙的天。
“又下雪了。”沈时晴看着天,眼眸在不知不觉地变黯淡。
迟允暮没有说话,他提着全部的东西站在沈时晴身侧。
“我们不能等雪停。”邹顺又开始发布命令,他看着纷纷而落的雪,好像在看过去那些与命运纠缠不休的宿敌。“时间不早了,我们要赶紧回去做饭,并且得赶上八点的春晚。”
说罢,他率先走进雪里。
迟允暮先看向沈时晴,冲她扬了扬下巴,“走吧。”
沈时晴踏进风雪中,迟允暮跟在她后面。
雪块倾泻而下,几乎让人看不见前方的路,沈时晴在迟允暮身侧,还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执意想要帮他分担一些东西。
可每次刚一伸手拎东西,迟允暮就躲开,如此往复,把迟允暮逗乐了。
“零食都给你,回去再分。”迟允暮忽然说。
沈时晴噎了一下,她平视前方,却只能看见迟允暮的胸膛。于是窘迫道:“你误会了……我只是想帮你分担一下。”
说完,她抬起头,发现迟允暮正在笑,有些玩味地打量着她此刻略微羞赧的神态,好像这能给他带来一些新的愉悦。
沈时晴知道,迟允暮又在存心逗自己了。
而迟允暮本来就知道,沈时晴帮他拎东西,不是为了霸占零食。
沈时晴看着他的表情,刚刚在超市里积累的那些感动情绪都随着寒风朔雪的侵蚀而化为余烬,眼里有一簇火苗在熄灭,她眸色冷了几分。
迟允暮知道她要生气了,在沈时晴转身就走前说:“不用帮我分担,你跟紧我,别走丢,就是在帮我分担。”
沈时晴回头隔着雪看他:“为什么?”
迟允暮又露出那个好似在开玩笑的表情:“因为我疼你啊。”
沈时晴不说话了,她兀自往前走,没再搭理迟允暮。
而两人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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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拉开一段距离,可沈时晴没走几步,却又回头。
二人隔着雪对视,两人不约而同顿住脚步,那一刻,两道视线交汇后慢慢回温,然后彼此感染,温度顺着血液流进心脏,紧接着他们都会听见自己躯体里的那颗心脏在为彼此雀跃鼓舞。
“扑通——扑通——”
十八年来,沈时晴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知到自己无法抑制心动,或者准确地来说,无法抑制为某个人心动。
于是她转身,和那个人对视,朝那个人走去。
她沉默地走到那个人身边,微微踮起脚尖,伸手拈住了他大衣帽子,然后轻轻罩在他头上。
那一刻是两人距离最近的一次,沈时晴清楚地看见了迟允暮眼中的自己,她也能清晰地看清楚迟允暮发梢间的雪花。
一片,两片,三片……数不清的雪花,迟允暮两手都是东西,他无暇管有多少雪落在自己身上,也不在乎。
或许沈时晴是个很渺小的人,渺小到连一个看似平凡的愿望都显得那么伟大,她希望世界上的人能不再淋雪,至少不要让自己所爱的人淋雪。
而有时候做到这一点,往往只需要给对方戴上帽子,再或者是给对方一个家,一个可以躲避风雪的地方。
因为在她心里,雪代表灾难,雪夺走了她和迟允暮最爱的人。
帽子扣上的瞬间,迟允暮发现自己的唇与她额头距离那样近,他薄唇微颤,然后轻声说:“谢谢。”
沈时晴不在超过他走,他们两个并肩而行。
好像这样,他们头顶之上的雪花能平均地落下,不只是压在一个人身上。
好在大院离这里不算远,沿着银杏大道往里走,大院的那颗红星就在皑皑白雪显露出来。
走进单元门,三人抖掉身上的雪,刚要上台阶,却迎面撞上一个和蔼的中年妇女。
“哎呦,老邹,这是谁啊?”女人红光满面,幸福全都溢于言表:“你外甥?还是……”
“战友的孩子。”邹顺顺手揽过沈时晴,却没有另一只手去拉迟允暮,他又自豪地补充一句:“跟自己孩子一样,两个孩子都特别优秀!”
女人闻言,脸上的笑僵了僵,她重新打量沈时晴和迟允暮,大概知道了他们的父亲可能在十年前那场边境冲突中丧失生命,于是露出了些许怜悯之色。
“两个孩子都挺好的,一看就优秀。”随便吹捧了一番,两伙人告别。
楼道很黑,三人继续上楼,沈时晴一点点摸索脚下的路,她怕邹顺看不清路会被台阶绊倒,于是下意识去捞他胳膊,结果捞了个空。
她攥着左手袖管,里面空荡荡的,她甚至忘了,邹顺已经在战场上失去了自己的胳膊。
一时之间,手攥住的好像不是那冰凉的袖管,而是自己的心脏。
“楼道太黑,注意脚下啊,不要踩空。”邹顺洪亮的声音响起,他好像仍然在下达命令。
沈时晴在他身边,答应了一声:“嗯。”
过了几秒,身后不远处的黑暗里,也传来一声轻轻的:“好。”
邹顺的“孩子们”都在,一个也没少,好像邹顺班里的战士,一个也没少,再走几层台阶,就要到家了。
9. 拥抱
水晶虾仁在锅里哀嚎着,激起朵朵油花,沈时晴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握着锅柄,被飞溅的油吓到眯起眼睛。
她向后仰,迟迟不敢靠近油烟机。
“我来吧。”迟允暮路过她身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轻轻接过锅铲,“你去帮忙洗水果?我洗不干净。”
沈时晴看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卸了重任。
迟允暮总是能给别人找好台阶下,沈时晴僵着脊背,擦了擦额角的汗,轻声说了句“谢谢”。
刚才在路上的一切感受都还有些不真实,让她看着手中匆匆流下的水,恍惚到感觉自己把握不住刚才那瞬的心跳。
她手上洗着水果,大脑里却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她对自己从未有过的内心悸动有点惶恐,却又克制不住自己去回忆那个瞬间,恨不得将当时从眼前落下的雪花形状都烙印在大脑里。
身后还传来油烟机的轰鸣声,那昏黄的灯光下,站着迟允暮。
迟允暮小臂线条微微紧绷,熟练地颠勺,然后将热腾腾的菜倒进盘子里,热菜出锅的那一瞬蒸汽漫进口鼻,迟允暮微微侧头闭口咳嗽,一歪头嘴唇却碰上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吃草莓。”沈时晴举着草莓把儿放在他唇边,好像拿着枪瞄准他一样。
愣了几秒,迟允暮侧头就着她的动作把草莓叼住,而后用舌将那颗多汁饱满的草莓卷入口中。
“你吃了吗?”迟允暮把最后一道年夜饭端出去,沈时晴去另一个锅里捞饺子,二人陀螺一样在屋里旋转,沈时晴闻言随口道:“没有,你先试试毒。”
迟允暮点点头,“那我中毒了。”
沈时晴差点没端稳手里的盘子,她疑惑地看了眼迟允暮,却见他走过来斜倚在厨房门边,正看着自己眼中带笑。
沈时晴收回视线,不禁有些好笑。
“所以呢?”沈时晴头也不抬地问。
“但是,”迟允暮走了过来,站到她身后,然后微微俯身去接她手里的盘子,二人心脏的距离在不断缩小,沈时晴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轻声道:“因为是你给的,我甘愿‘中毒’。”
沈时晴感觉自己手里一空,再抬头,迟允暮只留下一个端着盘子离开的背影。
油烟机被关了,此刻厨房安静得只能听见沈时晴的心跳声。
晚上七点,三人一齐坐在餐桌上吃年夜饭,各色家常菜摆了满满一桌,三人干杯,随着三声不太整齐的“新年快乐”,这一桌三个人,三个家庭,好像也真的融为了一个家庭。
好像一家人。
迟允暮和邹顺都很自然地给她夹菜,她像这个家庭里的一份子,那个最受宠爱的人。
沈时晴好久没有体验到这么愉快的家庭氛围,到最后,她撑着下巴眯着眼,隔着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好像看见了对面坐着的那三个意气风发的军人。
有自己的爸爸,有迟允暮的爸爸,还有邹顺。
可幻想与实际重合,再一回神,眼前只剩下没了手臂的邹顺。
邹顺脸颊上染了绯红,他今晚开心,喝了好几樽白酒,拉着二人东拉西扯,免不了说到两人父亲。
还尚存一丝意识,邹顺不敢在当着两个孩子的面提及那些过往,说着说着他就闭了口,一个人咕咚咕咚灌了一杯酒下去,最后砸砸嘴叹了口气:“好孩子们,真是长大了,当年见你们的时候,才到我腿那里,一转眼,都是成年人了……”
说着,邹顺又颤颤巍巍站起来,迟允暮立刻站起来去搀扶他,邹顺却摆了摆手,径直走到客厅侧面最醒目的玻璃橱柜前。
里面有三层,只有最中间那层被擦拭过,红木木板在灯光下光明锃亮,上面放着的玻璃相框也是一层不染,里面的照片底色清晰可见。
沈时晴也跟着走过来,他们目光随着邹顺望去,定格在中央的那张照片上,而她却愣住了。
沈时晴瞳孔微微长大,她转头看了眼迟允暮,似乎思索什么——这张照片她不久前在旧家里见过。
照片上有三个人,当时沈时晴认出来牵着自己的父亲,笑着揽住兄弟的邹顺,却唯独忘记了另一个牵着小男孩的男人是谁。
原来照片上的男人是迟允暮的爸爸!
邹顺单手拿起照片,另一只不存在的手好像覆了上来,轻轻抚摸那三张年轻的脸。
可他没有手了,他把照片贴到自己胸膛,用自己的脉搏和心跳与平面照片上的两个人交流。
“你爸爸沈临风,”邹顺看着沈时晴,又转头看了看迟允暮:“你爸爸迟潇雨,我们三个,当年在军营里那是出了名的穿一条裤子,吃一碗饭……”
沈时晴静静望着那张旧照片,已经接受了爸爸的离开,他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里,只存在于那些不断褪色的旧照片中,而照片的颜色终有一天会被岁月侵蚀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我们三个,凑了个风调雨顺,当年团长下来视察,看到我们三个的名字,点名说我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江山太平。”邹顺接着说。
“江山的确太平啊……”邹顺放下相框,视线转到窗外。
朦胧布满水汽的玻璃窗外,恰有一簇烟花轰然炸响,烟火漫天,流光溢彩,绚丽的火花投射到玻璃上,被水汽氤氲化开,三人眼里不约而同映入那一刹的火树银花,同时响起的还有人们发自肺腑的欢呼。
“新年快乐!”
楼下再次传来洪亮的祝福声和欢呼声,紧接着鞭炮又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邹顺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出口,沈时晴和迟允暮也没有说。
江山太平了,“风调雨顺”组合也散了。
沈时晴垂下眼帘,她勉强勾起一丝笑:“邹叔,过年这么开心,我们就不说这个了,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以后……以后有我们就够了。”
沈时晴不知道自己说的“我们”指谁,她只觉得自己今晚溺在了幸福里,她想短暂地从现实里抽离出来。
邹顺喝醉了,他忽然嚎啕大哭起来,两行晶莹的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他握住沈时晴的手,那双老茧纵横的手掌来回摩挲着沈时晴的手心,他对着相片哭道:“临风,临风,你看你姑娘!多好的姑娘,聪明又懂事,你真是有福!”
他又松开沈时晴,转身单手揽住迟允暮,把脸埋在迟允暮肩头,他用力拍了拍迟允暮的后背,闭着眼不让眼泪流出来更多,他的脸都在用力,喉咙发出压抑的哭吼,像折了爪牙的虎。
“好小子,这么像你爸爸,我……我一看见你,就想起当年的他……”邹顺泣不成声,说话也断断续续:“那个……炮弹……就……落在……落在……”
好像被什么极大的痛苦扼制了喉头,邹顺喘不上气,声音接沙哑得不成样子:“落在他身上……他……不见了,我……找不到……”
“雪……下得好大,潇雨和……临风……被雪带走了……只剩我……这个残废。”
他气得抓心挠肝,好像不存在的手臂也在奋力挥舞,抗议着命运不公,抗议三个人中只有自己留下来承受孤独和残疾带来的痛苦。
他那只手臂锤着自己胸口,然后不住地嘶吼哭泣,好像要用全身力气发泄这半辈子挤压的愤怒。
人斗不过老天爷,岁月也带走了他的年轻和健康,邹顺剧烈咳嗽起来,脸也涨的通红。
“邹叔,”迟允暮深吸一口气,他眼中罕见地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您喝醉了。”
沈时晴连忙从桌上端来茶水,扶着邹顺让他喝下,迟允暮将人搀到卧室床边坐下,拍着背给他顺气。
咳嗽和剧烈喘息持续了五六分钟,邹顺长叹一声,靠倒在床上。
那叹气声如同折去双翼仰天长啸的巨龙,嘶鸣尚能让人身心俱颤,可再也飞不起来了。
两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沉默着站在门边,长达好几分钟,两人之间都保持缄默。
“兄弟!”在床上的邹顺忽然开口:“我代替你们的眼……孩子们长大了。”
话音落下,许久,卧室里只剩下平缓的呼吸。
二人对视一眼,等确认邹顺真的已经坠入睡梦,这才心照不宣地离开门边,沉默地开始收拾碗筷。
他们尽量不发出声音来吵醒刚刚睡着的邹顺,碗筷碰撞的声音都如此微弱,仿若蜻蜓点水。
他们在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在消化着刚才那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情绪,然后重新将那层包裹着心脏的甲胄披上,整理心情面对一切,面对新的一年,以及那些未知的人或事。
当沈时晴洗完最后一个碗,刚刚把手上的水渍擦干,迟允暮忽然牵着她的手把人拉到了客厅。
沈时晴看他,迟允暮大概已经收拾好了心情,状态恢复如常。
“还没解毒?”沈时晴垂眸看着交握的双手,冷不丁问。
二人在客厅的毯子上坐下,面前的电视上,春晚接近尾声,难忘今宵的音乐已经响起,迟允暮把今天买的一大包零食放在中间,二人肩并肩坐着,看电视上的人挥舞双臂,告别旧岁。
“十,九,八,七……三,二,一……”
主持人倒计时结束,电视里响起了婉转悠长的旋律,在指针转到十二的那一瞬间,屋内同时响起两道声音。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二人对视一眼,沈时晴看着迟允暮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她躲避着迟允暮的视线,酝酿了很久,说出了自认为很肉麻的话:
“谢谢你。”
迟允暮眉梢一挑,“谢我什么?”
沈时晴感觉他的视线炽热无比,她看了看地上摆放着的零食,兀自念叨:“零食,年夜饭,还有……陪我过年……”
“那也谢谢你。”迟允暮轻声说:“这个新年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次,大概是去年的愿望实现了。”
“去年许了什么愿望?”沈时晴好奇地问。
“今年能见到你。”迟允暮说。
“见到我?”沈时晴有些意外,不过想到迟允暮就是爸爸战友的儿子,她的疑问又蹦了出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谁?”
“嗯。”迟允暮点头应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沈时晴又追问。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迟允暮却说出了个让人意外的答案。
沈时晴瞳孔骤然收缩,她喃喃道:“可当时只有六七岁……”
六七岁以前有过交集的小孩子,不一定是多年后还会记得彼此,就像高中生遇见了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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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园同学,两人面对面站着,都有很大几率认不出对方。
可迟允暮怎么会记得她?
“我记得你搬家的那一天,哭得很厉害。”迟允暮似笑非笑道。
大概是被说出了当年的糗事,沈时晴羞赧道:“要离开家了,谁能忍住不哭。”
迟允暮看着沈时晴,她垂着头,长睫毛浓密而卷翘,在灯光下遮住了她淡淡忧愁的视线,脸颊边还有婴儿肥,白里透红的皮肤仿若春日初绽的海棠,她静静地坐在那里,难过的时候显得乖巧又无助,不笑的时候却又仿佛变成了高原冰川之巅的雪莲,孤傲清冷。
却没人知道,实际是太孤独了。
十多年前,沈时晴失去了爸爸,母亲改嫁,重组家庭,因为还有母亲,外人不能过多参与她的家庭,她自然被迫重新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于是和大院,邹顺,迟允暮等人彻底失去了本就浅薄的联系。
而迟允暮与她不同,迟允暮父母都是军人,一场灾难让他彻底成了孤儿,风筝线断了,却好像也自由了,他寄人篱下,却还和邹顺保持着自由联系。
“但其实还因为另一样东西,让我能一直记住你。”迟允暮不逗她了,正色道。
“什么?”
“那条手链。”迟允暮缓缓道。
那条沈时晴带了十多年的手链,直到几个月前才因为被迟允暮弄断而摘了下来。
正是因为那个显眼的表达着父亲无尽爱意的手链,让迟允暮无论到哪里都能第一时间认出她。
但其实一个月前的相识可能是意外,但在迟允暮的视角里,那大概是准备十年的蓄谋已久。
说着,迟允暮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丝绒首饰盒,对着沈时晴打开。
里面是一条和被弄断那条基本上一模一样的手链,红绳中央串着的是黄金的“掌上明珠”挂坠。
沈时晴大吃一惊,她刚要开口,迟允暮却说:“十八岁的生日祝福,还是当面说比较好,虽然有些迟。”
这是送给自己的!
“是……给我的吗?”沈时晴再次被惊得虎躯一震:“不行不行,太贵重了……”
迟允暮没有说话,依旧看着她,好像在斟酌措辞。
“而且,那条手链只是戴得时间太久了,是绳子断了而已,不用赔我一条新的。”沈时晴觉得迟允暮端着的饰品盒子有些烫手,她想要推开让他收好,迟允暮却开口。
“不是赔偿,是延续。”他喉结滚动,缓缓吐出一句话:
“即便爸爸不在了,也有人视你为掌上明珠。”
他看着沈时晴,看着她眼角缓缓蒙上一层水雾,眼圈也顷刻之间变得通红,又补充道:
“成年礼物,当作我和邹叔的心意。”
迟允暮看着沈时晴的模样,忽然有些恍惚,他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生出了一种错觉——自己做了一件唐突至极的事。
他好像过于骄傲自信了,沈时晴凭什么会在乎他突然的示好呢?
明明在沈时晴眼里,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只可能是个笑话,她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爱她,她如同石缝里长出来的花,用比别人艰苦的条件绽放得比谁都艳丽,她不需要谁的可怜。
迟允暮竟罕见地有些失了分寸,他手有些颤抖,看着盒子里的金灿灿的挂坠,那闪动着的光泽好似自己此刻挣扎摇曳的心绪,他真的觉得自己有些傻,奋力攒钱却做了一件蠢事,看着沈时晴迟迟没有动作,他的心如坠冰窟。
明明这样会让她手无足措,会让她陷入两难的境地,而自己还是做了。
可他又不能不赔,犯错了要弥补,天经地义,可揭开了二人这一深层次的身份联系,这一切行为的预谋和动机都变得欲盖弥彰。
迟允暮眸色闪了闪,眼帘垂下几分,嘴角勉强勾起一个坦然自若的弧度。
他刚要说句“对不起”,却忽然被眼前的人一把抱住,他微微震惊,可率先刺激神经细胞的,是沈时晴怀抱的温度和她头发散发出的清新香气。
“迟允暮,”沈时晴扑进他怀里,将人紧紧抱住,迟允暮僵着身子,眼睛微微睁大,许久都没反应过来,他听见沈时晴的声音似乎在哽咽,这才猛然回神。
“你不像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人。”
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一句话,迟允暮听完,心中的那颗大石头却好像猛然落地,他轻轻回抱住她,二人之间的气氛好像由泪水与悲欢交织在一起,但彼此的内心温度都在迅速回升。
当手链戴在手上的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事情也潜移默化地形成了一种契约——属于二人内心世界的一种契约。
沈时晴第一次主动拥抱别人,拥抱一个异性,她也真正明白了迟允暮弄断自己手链时露出的难堪神情的原因,不是因为不想赔,而是因为他知道这条手链对于自己的珍贵程度。
它的价值远高于黄金本身的价值。
沈时晴想,所以迟允暮是想要赔自己,可他暂时没有那个经济能力。
所以迟允暮单休都要打三份工来挣钱,只是为了补偿她,补偿她那份缺失已久的父爱,尽管再累,迟允暮还是做到了。
沈时晴彻底明白了,她看着迟允暮,她发现对于迟允暮本人,她无法抗拒,也难以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