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配丫鬟她不想当女主啊啊》
1. 起点
长安城内。
日悬当头,朱雀街上一片躁动。数十名身穿灰色麻布衣裳的女子在其间仓皇奔跑,甚至撞翻了街边的菜筐和铺子,瓜果糕点散了一地。行人纷纷避让,探头围观,指指点点,讨论声激烈。
“站住!你们无家可归又身无分文,还能跑哪里去!”身后是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追赶。
逃跑人群的后方,有两个女子一前一后,挨得很紧。
“宜苏,你怎么突然慢下来了宜苏?!”突然前边那个女子叫道,“快跑!不然来不及了!”
后边的人此刻慢慢抬起头来:“那个……冒昧问一下,咱们现在为什么要跑啊。”
是,她是姓施,也名宜苏,性别女,这些都没问题。
然而除了这三个,其他东西真是哪哪都有问题。
比如,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自己在马拉松赛道上……
“我们这些难民本就流离失所,长得好看才被挑出来。方才那些人打了盹不赶紧跑,难道想被押到青楼去做妓女?!”
不多时,跑到最前头的那个姑娘只感觉身侧一股狂风刮过,她余光一瞥,看见她们其中一个人飞速地超越她,一溜烟就往前面去了。
“……”
“宿主您好,欢迎您绑定古代言情小说中施宜苏角色。”在前头一阵库库跑的施宜苏抬头一看,自己眼前漂浮着一行字,伴随着耳边机械的女声。
得了,这下她是真穿书了。作为一个小说狂热爱好者,她只等着系统念书名,凭自己博览群书的才识,就等着手握剧本成为人生赢家吧哈哈哈哈!
“该小说名为:恶毒女配……”
哈哈哈……坏了,这个真没看过。
恶毒女配?女配这么惨吗开局就被人追着跑?
“……攻略失败记。”
……你说什么?!施宜苏边跑边指着系统无语得说不出话:这作者有病吧?谁家好人取名是女配结果女配还成炮灰了?
“检测到您在其中的身份是:恶毒女配的丫鬟,施宜苏。”
跑在第二名的姑娘“咚”地一声撞上了一个后背。她抬头揉着脑壳:“……”
身后几个人迅速超越她,最开始那个姑娘又出现了:“你又怎么了?”
施宜苏:“我突然想去青楼当妓女了。”
“?”
“注意:宿主只有完成帮助女配嫁给男主的任务,才可返回原世界。否则……”
她长叹了一口气:“没什么,我们继续。”
结果伸了左脚还没动右脚,突然一只重重的手按上她的肩膀。
“继续?继续什么啊?”身后粗粝且凶恶的男声传来,施宜苏再一看,眼前哪还有什么姑娘女子的。
嗯。
系统酱,你说有没有可能人女配在青楼等着……
系统:“呵呵。”
“……这么活人。”
汉子骂骂咧咧:“什么活人死人,待会儿就让你活着不如死了!”他伸出另只胳膊便要扭住她,结果只觉手底一空。
“?”
只听“哗啦”一声,路边那家肉铺的案板架子倒塌摔落,白花花的肉落了一地。
施宜苏对着那凶神恶煞此刻一脸不可置信望着她的屠夫又鞠又躬:“对不住了借你讹一下啊!”
那汉子只大步直直朝她走过来,施宜苏连连介绍:“您看您要赔多少,尽可给这个大哥说……”
“儿子,”那屠夫蓦地出声,下巴点了一下施宜苏,“你今日卖的这个,应该能买两头猪崽了吧。”
。。。
我靠。
“臭娘们!你故意的是吧!”身后一道怒呵传来,紧接着她不胜防备,膝窝被人狠狠踹了一脚,只觉腿脚一软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糊了满手的泥灰与血肉。
鼻尖腥臭传来的下一刻,她本能挣扎着起来,结果半边上身刚抬起悬空的小腹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脚。
“以为自己耍这些小伎俩就能逃跑?”汉子蹲下身来,手背令人恶寒地拍了拍她的左脸:“收起你那些小心思。”
“等等!”正在此时,一道女声横插进来。
施宜苏还没来得及兴师问系统罪怀疑它使黑手,忍痛转头望去,却见道路正中停了一辆华贵的马车。
轿子帘正被一只纤纤玉手放下,车内人半张脸一闪而过。
但她看见了,是个面容精致的女子。
说话的是马车旁站着的婢女,可就算婢女也簪发精巧,衣着得体,想必是富贵人家。“这丫头可卖?”
那汉子见这人家非寻常百姓,打量一眼突然憨笑道:“那是那是,敢问小姐出多少?”
“五两。”
汉子大言不惭:“十两。”
施宜苏:“……”身为现代人的她非常不适应被当做菜场猪肉一样要价,再说了,这人谁?你把我买去了,我的恶毒女配怎么办?
她趁着两方讨价还价时候一骨碌爬起来,哐哐就跑。
“温馨提示:恶毒女配已出现。”
施宜苏哐哐绕了一圈跑到马车旁。
嘿嘿,不早说。
被捡回府的路上施宜苏听系统讲完了故事:原书是很传统的古代言情,男主蕲降白是当朝第一武将蕲昀的二儿子,与三皇子梁知声,辅相司马家长子司马正阳并称为长安三子。一个顽劣,一个温润,一个阳刚,三人向来关系极好。
女主谭温书作为庶女,父亲不过朝中一阶小官,只因弟弟随蕲降白家父和长兄出征一同战死,事情蹊跷,二人便联手调查此事,逐渐走到一起。
而作为司马正阳长妹的女配司马晏晞自幼便倾慕男主,却被天降女主横刀夺爱,更是在作死之路上将自己越作越讨人厌,最后惨死在男主刀下。
施宜苏听到此处,不由侧头看了一眼马车厚厚的帘子,想到司马晏晞虽然恶毒,却还是救了自己,还付了肉钱,好像并不如书中所言那样极端啊。
于是她戳了戳前边出声买下她的婢女,乖巧憨笑道:“姐姐,咱家小姐为何买下我啊。”
文兰几乎没给她什么眼神:“前日那个丫头梳洗时扯断了小姐一根头发,小姐一怒之下命人将她的头发剪掉扔出府去了,正好缺个人手。”
“……”施宜苏捂了一下自己的头,听前方继续道:“还有,你刚才跑得很快,腿脚蛮利索。”
她还在纳闷,直到文兰将她领进杂院她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今日开始,你就在杂院打下手,哪里需要你,你就往哪里去。”
……我现在把腿锯了可以么?
“奴婢们被主子买回去,名字都是主子取的。”
施宜苏闻言愣一下。
“即日起,你就是大梁辅相司马安嫡女司马晏晞铜雀院的婢女,衣素。”
文兰转身离去,与此同时天空浮现一行字:第一阶段,杂院丫鬟。
*
寅时,司马家的更夫在院子里敲响了梆子。
杂院离后大院很近,大通铺的屋子里黑黝,混着不知哪个丫鬟身上的汗味和昨夜偷吃的腥食气,衣素头疼得厉害。
纵她不认床,也极其不适应这古代下人的作息和环境。
“今日可是有贵客来,你们都得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主人家的衣物保证干净完整,廊道隔院必须一尘不染,柴火补齐茶水全天候着!听清楚没!”
已入冬月,阴历十一,天亮得越来越晚,这杂院没灯可点,嬷嬷手里举着烛火站在檐下硬是把他们给吼清醒了,临走时也要把那一点亮给带走。
衣素刚随人群散开,怀里就被不知道谁塞了木盆:“衣服赶紧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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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约十一二的女孩儿好心,方要宽慰她,却目瞪口呆地见她随手把盆撂在了地上:“你疯了?昨日他们便抱团欺负你说是你的活儿,你被罚了一天禁食忘了吗?!”
衣素罗列罪证:“糙米粥吃进去三粒米吐出来五颗牙,肉汤像夜里偷了我头油再扔几片喂鸡菜叶子做的,我能说吃完吐的比吃得的多甚至更饿了么?”
她满脸风轻云淡:“我也是第一次吃到这样的饭。”
女孩儿:“……”
她看不得活儿被人撂下,那让她害怕和心慌,伸出手去:“我替你洗。”
“哎?!”衣素眼疾手快拍开她的爪子,她瘦得完全只是八九岁孩子一把骨头的样子,却有一双浮肿粗胖如同百斤胖子的手,皲裂深红。
衣素语气生硬抱着盆走掉:“别想跟我抢功劳。”
冬日苦寒,凌晨的洗衣水更是冰冷刺骨,她直接被冻得犯不起困。从洗衣院出来已是天亮,衣素刚走了几步,就看见檐下站了嬷嬷和一个丫鬟。原是人手紧张,上头派人去锦绣阁给小姐买镯子,衣素眼睁睁看着那丫鬟从袖口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塞到对方手里,嬷嬷笑得眼睛都没了。
她闭了眼,转身就走,却听背后一道怒骂:“站住!这么爱听墙角我割了你耳朵!”
衣素听罢,脚步慢慢顿住。她长吸一口气。
身后“咚咚咚”的脚步声重压过来,见那嬷嬷伸手便拧向她一只耳来!——衣素当即抬盆重重打偏,木盆“咚”一声撞得对方手上青疼一片。
“……贱蹄子!!”
她瞥了眼身后那畏畏缩缩的女子,淡声道:“赵姐姐最好干了这等差事就进了内院,不然杂院的日子……”
她来这几日算是看清了,这里的丫鬟们,最爱拉帮结派,一旦被孤立别说平日被陷害,连饭吃不吃的上都是问题。
那丫鬟一听登时紧张起来,从嬷嬷手里抢了钱袋,慌里慌张赶紧离开。倒是衣素看向这厢目瞪口呆的人,且赶在她狰狞呵声前,微微一笑:“嬷嬷虽不怕吃不上饭,可收贿赂这事被文兰姑姑知道了。估计也不大好吧。”
那嬷嬷片刻间神色几变,简直是愤惧交加,又敢怒不敢言。
最后居然把买镯子的钱塞进了衣素手里。
衣素一愣,又马上明了。不过还是佯装惊讶:“嬷嬷这是干什么?我可没要跑这门差事。”
“知道知道,”嬷嬷笑呵呵拍了下她的手,“我看你聪明利索,不如将此事交于你,干得好了主子们有赏。”
“…………”衣素嘴角抽了抽,“那就多谢嬷嬷了。”
自从穿了过来,她头一回上街。一路打听,跌跌撞撞的,也是终于摸到了锦绣阁。
作为长安最大最华贵的首饰铺子,锦绣阁商品琳琅满目,各种奇珍异宝金银珠钗更是大有盈千累万之势,其间人潮如织摩肩接踵。
“……这古代果真不是电视剧能演出来的。”
衣素晃晃神,她在其中找了好久,终于看见那款玉镯。
“姑娘好眼光,这可是我们店的最新款手镯,材质乃是最新挖掘的奇玉,长安独一无二的啊!”她甫一站定,柜台后就窜出一个热情介绍的店家。
衣素伸出手去,“好,我要……”
话音未落,一只手突然出现,硬生生摁住了手镯的另一端!
店家和她同时抬头望去,入眼却惊奇是一个戴面具的男子。
面容被遮去大半,露出的小半张下脸吝啬非常,只可窥见下颚线是锋利流畅的,肤色清楚而明晰地冷白。
然而,他面上带着的,分明是半张鹰钩鼻翼,两额鬼角狰狞怖人,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青铜修罗怪!其上纹路奇谲诡吊,活生生一个地狱里挣脱出来的邪物!
极致的危险与俊美,二者并存。
2. 梁知声
“……这只钗怎卖?”
“娘子好眼光,此珠光凤钗头雕环金丝钿,尾缀翠羽流苏,乃是及佳上品啊……”
店内依旧人声涌动,往来交易如潮不断。
那男子未曾看她,只定定望着店家,双目含笑:“店主,材质当真是最新挖掘的奇玉?”
店家瞠了瞠眼:“那,那是!”
“哦,”一道颇淡然的应声,眼下这位不速之客还没松手:“那敢问,是何处产地?何时所挖?”
店家支吾半晌。
衣素默不作声观察。
此人宽肩窄腰,身量拔长,他站在旁边,自己堪堪至他肩头。身着暗纹刻金锦缎劲装,肩垂墨色灰毛边麒麟纹披风,与那青面獠牙的面具倒一样震慑骇人。
额前短发遮隐下,微微可见眼睫密长,深邃的瞳孔如墨。
突然地,那鸦羽往下压了压,掩住了眸中某一刻浮光的流转。
衣素眼皮跳了一下,收回视线。
只可惜,看不到全脸模样。
但想必是个如假包换的古代美男。
她视线落在攥着的镯子上:若是不耽误她交差就更好了。
“公子何必为难小的?小的只负责售卖,若要问也是寻我们老板去。”
不料身侧那人默了片刻,忽地,笑了一声。
衣素离得近,只听出这一句里含着些许无奈和淡然。像是轻讽。
“老板?”
“你是说那位贪赃枉法的转运使么。”
轻描淡写一句,却字若千钧重,将原本平和气氛砸出一道深深裂痕!
“公子?!”这头店家的脸煞白起来,周围的人不知何时也都停下来了。
“公子此话怎讲?青天白日,难道要空口造谣?”
“这根本不是什么新挖掘的材质,”那人视线落在手下这一片光泽沉净的首饰上,话落,他定定抬起眼:
“这是你们老板用贪污的钱财,雇人从西域远运而来的特产玉石。”
此话一出,周围一片哗然。
贪污?难道是官府带人查案来了?
衣素还攥着镯子,心想若不赶紧了结此事只怕误了交差,思及此,她展颜一笑。
“店家,不妨你看看我这镯子,是什么材质所铸成的?”
突然有女子之声,音色很干净。那店家懵懵朝她看来。
衣素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帕子,展开,里面是也是一个玉镯,只不过从中间断成了两半。
店家探头看了两眼,就连那男子也着眼一瞬。
“哎!是了是了!这个才是西域那边的特产玉石!”突然,那店家一拍手道,“公子明鉴,我家的新品当真是本地挖掘啊!”
衣素闻言,捏着帕子的手收了一瞬,她笑了。
“那便奇了怪了,”眼前这女子淡淡挑唇,似乎是遇到什么值得乐的事情。
“我这玉镯就是在这里买的。”
此话一出,店家蓦地转头看向她,一张脸精彩万分,周围群众咋呼起来,这下身旁那人终于看了她一眼。
“我家小姐前几日在此处买下了这副最新款玉镯,今日不慎摔碎了,特命我来此买一副一模一样的。”
衣素缓缓道来,她所言没错,事实就是如此,怎知这店家蠢笨至极,连自家东西都认不出来。
“这,这这……”那店家脸上青白交错,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衣素只听到身边那人动作了,他没转头,抬起手来。身后的随从当即拱手,一声应道:“是!”
随即不知从哪鱼龙一般冒出来几个穿盔戴甲的侍卫,押着那来不及说什么的奸商走了。
他垂下眸子,却听身后那道女声:“这位官爷,眼下可否松手了?”
那人抬起眼睛。他转身,便见她坦然看着自己的目光,这小娘子还捏着这镯子。
那人望着她半晌,突然笑道:“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终于看清了此人目光。
骇人惊心的吊谲面具之后,隐隐约约只见一对双眸,眼皮有一道向内褶皱,瞳孔波澜不惊,低低垂下来把她瞧着。
衣素内心只想赶紧离去,犹豫之际听那人道:“只是说两句话,此物姑娘大可拿去。”
有这句话她放了心,跟着走了。
只是这几步她都未曾松手,那人竟也不松,二人手间拽着个镯子,拉着一前一后拐进了人烟稀少的河边。
“在下见姑娘机敏多智,可否告诉芳名?”
衣素急着交差,没时间与他聊天,索性坦白:“实不相瞒,奴婢乃司马家大小姐院里的丫鬟,特为主子重购此物。官爷若要收缴,劳烦给我家主子说去,奴婢只是奉命行事。”
谁料话落,那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似乎很诧异:“你是司马家的人?”
“是。”
双方突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
“……”
衣素心说这司马家不会是你面具哥下一个包抄的对象吧,结果下一刻,对方眼底乌墨一般翻涌的波似乎是流下去了,他突然笑了:
“在下盛邬,今日特地前来搜查锦绣阁。姑娘方才帮了我大忙,这镯子就当作谢礼了。”
她一时疑惑:……盛……邬?书里有这个人吗???
她当即在颅内呼唤:“系统系统!启动全文检索功能!”
……那当然是未果。
眼前这姑娘,睁着一双眼睛,也没看他,也不知在想什么,可却很专注模样一般。
对方不解的羽睫扇了扇,半晌,似乎觉得很好玩似的,眼尾有弯曲的弧度。
衣素蔫巴,单线程大脑如她,此刻终于舍得把视线挪回这位从天而降的角色身上了。
丝毫不知自己被嫌弃的盛某人举起镯子:“姑娘……”
“官爷再见!!!”
“?”
她一心要回去交她的差,而盛邬立在那里看着对方很快消失的背影,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跑得好快。
他垂下胳膊,手里空空如也。
无碍,在司马家。
*
衣素回府时,杂院忙成一片。她抓了个人来问怎么了,原来长安三子前些时日去了山野狩猎,司马家长子今日回府,顺便带了两位好友来做客。
怪不得今日嬷嬷说有贵客要来。
衣素摇摇头,当务之急将此镯送至小姐房中。
司马晏晞的住处名为铜雀阁,极其豪大,院中景致九曲精巧,她在嬷嬷带领下进了香气缭绕的里屋,跪下行礼后将手中镯子举起。
屏风后依稀一个窈窕女子的身影,正端坐镜前任丫鬟们梳妆。“听说今日锦绣阁出了事,被查案了。”
那是一道清亮好听的女声,衣素低头乖乖应答:“是。”
文兰已经将玉镯呈给了主子,隐隐绰绰中那女子戴上手,看了又看,甚是满意,连语气都能听出:“你能把镯子带回来也是不容易了。”
“从今日起你不必待在杂院了,进我的内院吧。”
?!惊喜来得这么突然么!
耳边响起那道好久未出现的机械女声:恭喜宿主进入第二阶段,内院三等丫鬟。
肩头突然被人顶了一下,衣素呆呆回头望去,见是嬷嬷疯狂给她使眼色,眼睛都快眨抽筋了。衣素差点没绷住,赶紧转身磕头叩谢:“谢小姐。”
趴在地上她终于没忍住笑出牙齿。
从闺房里出来,文兰带她去领了内院丫鬟的衣服和被褥,给她安置好了住处。衣素回杂院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带走,在内院丫鬟们统一的厢房铺开时,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厢房虽也是多人共居,但总比杂院破老小挨着柴火的房子好多了吧,夜间还可以点灯,更不必说少了男厮,更是安全许多。
终于!离她家小姐更近了一步了!助攻大业完成指日可待。
收拾好后她便赶紧帮着打扫起内院来,不多时,便见她家那个小姐顶冠带钗,描眉画眼的,在一众侍女搀扶下径直往前厅去了,细白的手腕上还带着那串翡翠绿莹的西域手镯。
果真对男主一片痴心,见面吃饭打扮得如此隆重。
丫鬟们一听三位公子回来了都要去张望一番。
“像三皇子,蕲家二公子这样的人物,若给我们是小姐院里的人,估计一辈子也没机会见得。”
“是啊,蕲二公子虽非皇亲贵胄,却是当朝大名鼎鼎靖国公的二少爷,幸而与小姐是自幼的交情,府间有往来。”
衣素作为一个现代人,其实下意识是很不理解这番话的。随后她低头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扫帚,看到自己与四周不知多少年龄相仿的女子一样,穿着统一紫褐暗服,洒扫庭院,她突然又恍惚了。
是的,她现在在古代,身份等级,尊卑分明。
有些人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的。比如皇上,比如公主,再比如,她若没被司马宴晞捡回来,还包括这现在府中拜访的二位。
靖国公二子。
那她也该去混个眼熟了。
从铜雀阁出来到正厅的院子里去,几人在假山后看见司马晏晞正与两位男子笑着说什么。
“那便是三皇子和蕲公子了,果真如传闻般俊俏非凡……”几个丫鬟窃笑道。
冬日已深,三人站在庭院那棵唯一的古树下,桂树茎干粗大,三个丫鬟都围不起来,想来必是历史悠久。更奇的是连冬日都不曾凋谢,枝头仍挑着星点淡黄,偶有叶子掉落。
司马晏晞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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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人间,此刻正对着其中一人笑语说着什么。
一眼望去,那人眉墨清隽,容色非一般人可比。
长身玉立,穿一身玉白织金锦袍,绣有八宝浮云如意纹,腰间悬坠了一块青玉盘龙佩,身姿宛若青松。
一看便是正得不能再正的正面人物。
想必这就是蕲降白了。
那身边这位应当就是那位梁三皇子。
梁知声。
梁知声此刻背过身体,不知在干什么,这时方转过身来——
手背却停了一只雀儿!
是灰白麻雀,此刻正转着脑袋,哽啾叽喳,旁边二人围着看,共笑挑逗,而那哄来麻雀的人,垂眸望着他们,在笑。
酒红色绣金游麟水纹华服,长至及地暗纹织锦金丝银狐裘。
似有风起,簌簌几声。一片淡黄居然悠悠天降,落在了他肩头。
某一刻,他扬了扬眉。
衣素轻眯起眼睛。
眉宇之间有浓烈英气,帝王之相。
若只有这些,未免明目地桀骜太过,幸而此刻他低头笑着,唇薄弯弧,冲淡了许多张扬王性。
那一瞬,衣素几乎没有犹豫,她断定这就是梁知声。
除了皇子,谁还会在这样萧条的冬色,穿一身浓郁的赤色绛红。
他伸出手去,勾指用甲面轻轻顺了几下羽背。
简直有几分妖冶。
麻雀就是在此刻飞走的。
三人一齐抬头望了去,衣素突然发觉蕲降白头上只有一枚象牙发簪束发。
此人穿着尚可,可发髻和簪戴却极不相符地简洁。
蕲家不是国公府么,为何男主如此清廉?
衣素正思量之际,耳边突然传出一道机械女声:宿主注意,第一个任务已发放。司马晏晞于饭后赠送蕲降白一只香囊,却被蕲降白认为太过失礼而拒绝,好感降低,宿主需要改变这一情节。
衣素:……
劝司马晏晞改变心思是不可能了,她一介三等丫鬟人微言轻,又是刚升上来的。可是,又不能真让她给送出去。
衣素叹了口气:这下只能偷天换日了。
她回了司马晏晞内院,找到了文兰:“文兰姑姑,小姐说她要赠给蕲公子的香囊好像找不到了,姑姑可知在哪?”
文兰皱眉,疑惑道:“小姐把它带走了?我明明记得小姐将它留在了房中。”
衣素赶忙道:“那应是小姐记错了,我这就回去禀报,谢过文兰姑姑。”
说罢她转身就走。她这招虽险,好在兜出了香囊位置。只需待会儿寻个替代品,把东西偷偷换掉。
可是替代品……送什么好呢。
苦思良久,一个人踱步,只觉脑袋都快炸了。
身后突然传出声响,她蓦地抬眸。
这下她才看清自己想得太深,一时掉以轻心,竟闯入了另一处院子里!
她心下狂跳,急急转身便欲离开。
“若我没看错,你是方才那几个躲在假山后的姑娘之一。”
身后蓦地响起一道男声,低声的,可又带着少年的清亮微哑。
好听的。
衣素转身,眼前闪过一抹颜色。
她赶紧行礼:“见过三皇子。”
……他看见了?
他居然看见了。
还有,姑娘?
她视线垂着,目光中只敢有脚下的青板路,自己行礼的手,可防不胜防突然闯入的,还有来人腰上那件鎏金嵌绿松石带钩。
“免了。”
过了好久好久,那头才出声。且声音极淡,轻佻道。
衣素不敢抬头:“奴婢一时糊涂,走错了地方,冲撞了三皇子,望见谅。”
“无碍。”
衣素捏了捏手心,不知是知晓他温润心性在前,还是因他为人似乎并不严厉,待她很宽容似的。
她一时壮了胆子。
既然上天给了她这个机会,那何尝不用。
“奴婢斗胆,想请教殿下一件事。”
那头似乎是生生愣了一下。
接着他笑了。
“何事。”
“殿下与蕲公子交好,奴婢想打听公子喜好何种字画。”
她方才瞥见这里有间大书房,心血来潮。
“啊。”
心下敲鼓许久,终于听见对方出声了。她松了口气,幸而,听语气,应是没生气的。
“实不相瞒,我家小姐近来作画颇多,想挑一两幅赠予蕲公子。”衣素说假话不带眨眼的。
对方似乎是良久没吭声,正当衣素差点又流汗时,才听那人淡淡道:“美人吧。”
“…………”
这男主果真顽劣。
3. 认错
衣素行礼:“奴婢代小姐多谢殿下。”
从那厢院子里出来,她直奔司马晏晞的书房。
她家小姐作字画肯定是假,但她学过国画,临时画一幅应该不成问题,只是怕这时间有点紧迫。
美人,美人……她留意着屋外动静,不敢怠慢,取了东西就开始磨墨,落笔。
衣素静下心来,行云流水一般迅速画成了上半身,然而等她刚落笔裙摆,突然听见屋外传来动静。
不好!
此时收拾东西定来不及了,她做了个大胆决定,索性撂笔,开门直接从书房里出来了。
那是一个二等丫鬟,见了她,皱眉:“你怎会在小姐书房?”
衣素厚着脸皮不紧不慢:“小姐的东西丢了,命我来找一找。”
那丫鬟也没多过问,只径自朝梳妆台去了,衣素刚喘口气又提了上来,差点下出心脏病,她赶忙叫停:“小姐之前吩咐我将香囊取出又用香薰了一会儿,眼下在书房,姑娘且放着由我待会送过去吧。”
“不行,小姐现在就急着要,你赶紧把东西拿出来。”
……绝望。
她暗自捏紧了手心,转身回了书房。
望着眼前未完成的画,抿唇,心下直跳。
只能如此了。
不多时,司马府前一阵喧闹,送走了宾客。
衣素坐在厢房的榻上,叫系统系统不灵:“破机器,你倒是给个消息成功了没啊!”
彼时门吱呀一下开了。
“衣素,小姐传你过去。”
一路忐忑,待她来至厢房,只见屏风前跪着的正是今日那个二等丫鬟。
她跪下行礼,心里七上八下,只听头顶的人问:“今日,是你将东西装进了礼盒里?”
衣素努力镇定:“……是。”
她初来乍到,尚不知她家小姐恶毒至什么地步,如果发现自己偷换了她送给心上人的东西……
衣素跪在地上恨不得此刻把地板挠烂。
女主她都尚且要斗,怎么可能会放过她一个小蚂蚱小蚂蚁!不是顺脚踩了的事儿吗!
“好极了。”
此话一出,跪着的两个人都一愣。
和脑海里的尖锐咆哮鲜明对比,她家小姐一句话轻飘飘又温温淡淡的。
简直如雨后春风……
“我送了这么多次东西,今日是降白第一次收下。”少女语气难掩雀跃,“他连看都没看,听是我送的立马就收下了。”司马晏晞已经沉浸在甜蜜中:“既是你准备的,本小姐大大有赏,即日起你就是二等丫鬟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衣素还在幸福感动得呜呜呜,下一秒直接抬咖了?
一旁的丫鬟已经懊悔得牙痒痒了!她见司马晏晞这般急匆匆地问备礼之事,以为是惹了祸,赶紧推到衣素身上,谁料便宜这贱蹄子了!
这厢衣素磕头领赏,整个人幸福得飘飘欲然。
宝宝,你根本不是什么恶毒女配,你是我的宝宝!
耳边机械女声再次响起:恭喜进入第三阶段:二阶丫鬟。
接着是第二句:恭喜宿主完成第一个任务。
贵客已走,府内还是一片狼藉要整理模样。
衣素跟着文兰姑姑后边,弯腰规整的,尽是乖巧懂事之相。
没想到这任务完成得还蛮简单,如此说来那以后是不是多努力努力,她就能早点干完早点回家了?
……不过。
心下却是疑惑:男主连看都没看怎么就收下了?
她将那丫鬟赶了出去,将字画装进的确实是那香囊盒子里,怎会与书中走向不同?
莫非因我之所为人物的具体行为会有所改动。
“你嘀嘀咕咕什么呢。”
“啊?……啊?”衣素迅速回过神来,抬眼便见文兰平淡望着自己。
“无他,”衣素赶忙装作一般女子腼腆笑了笑,“只是突然得了这么大的赏识,有些激动。”
她实在觉得不舒服。
文兰那一双眼睛古井无波,净得仿佛能照出她心中所想,衣素尽量不去看她。
“二等丫鬟虽然也在内院,干的活差不多,却吃住都要好些。”
文兰转过身,开口介绍,“近来二等厢房有些紧张,你暂且在三等里住着,过些时日我便通知你搬过去。”
“好。”
内院里的丫鬟也分三六九等的。三等最低,洒扫庭院只能在屋外,书房和卧室门前的甬道只有二等丫鬟才能打理。花园要三等修剪,最外的门也是三等丫鬟守夜。
二等丫鬟干活虽然差不多,地方却是大不一样了,简而言之,可以更靠近主子一点。如掌灯添火,点小姐闺房檐下的灯笼,晨间送水至闺房。
不过虽然如此,除小姐特殊吩咐外,还是不能入小姐闺房。
一等可以进出小姐闺房贴身照顾,混个脸熟。而最高等的是贴身丫鬟,只有到了这步才能左右小姐的心思。
隔了两日,府里传出公主宫宴的消息。她一听这两字就感觉有腥风血雨要来,果不其然,问了系统才知女主终于要登场了,女配和女主的第一场博弈,即将拉开序幕。
然而除此之外,系统一个字都没再透露给她,她叹气,看来只能见招拆招,见风使舵。
宫宴设在皇家后花园,衣素作为二等丫鬟没资格进入,只能跟着一群婢女蹲在花园的偏殿这里。
古筝音从宴会方向飘来。
声音仙仙袅袅,紧接着,笛子声恰到好处地响起。
衣素靠着柱子,看着四周一圈唠嗑八卦或者是打瞌睡的婢女,昏昏欲睡。
她叹了口气,耷拉着眼皮。不得不说这古代什么皇家哥姐儿公子小主的生活就是高雅,整日不是听曲儿宴请就是宫斗谈恋爱…………
…………
“警告警告!!!!宿主即将任务失败,请尽快完成!”
她从睡梦中挣醒,吓得直接弹起来,抓着系统狂问一通就差颅内爆炸了。
这次的任务是司马晏晞嫉妒谭温书和蕲降白在宫宴上合奏,宴会结束后在河边亭子毁坏了谭温书的古筝,被蕲降白看到,好感降低。
衣素一边狂奔一边泪:她家小姐没什么坏心眼啊就是太爱男主罢了!
待到急匆匆赶到河边小亭,只见周围已经围了一众女眷。
不过还好,男主还未出现。
衣素一看筝还是好的,松了口气。她立刻唤了个三等丫鬟:“小姐要一副最最最上等的古筝琴弦,现在就要。”
那丫鬟不敢多言,转身就寻去了。
衣素叹了口气,往亭子那边过去。
她前脚刚进亭子,就听她家小姐指挥人道:“来人,给我挑断她的琴弦。”
“司马晏晞,你这是何意!”这嗓音清泠淡然,非要说,如同水仙,除却香浅,更让人想起水,波纹,是干净透彻的。
坐着的女子一袭青衣,发饰清简,却是一副极其惹眼的浓颜。
衣素心说这还蛮有意思,女主和她家小姐像换脸了一样。
她家小姐小家碧玉,却衣着华贵,二人模样倒是相反,想必这就是谭家庶女谭温书。
有人上前要挑断她的琴弦,谭温书欲阻止,那古筝却被眼疾手快拿走了,她扑了个空。
*
“如何,他可到?”
后花园某座大理石拱桥上,有一人倚了那青白的罗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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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杆腰部,墨发半束悬在那桥溪之上,问身旁的随从。
短昼抱拳:“回公子,盛大人已在假山旁的宗正殿候着了。”
那人垂眸淡颔首,下一刻听梁知声的嗓音传来:“你在此作甚?”
蕲降白挂着笑意回头去:“当然是赏好景哇。”
*
“锵——”众目睽睽下,琴弦被一根根挑断了。
声音何其尖鸣清晰,落在众人耳底。连衣素都有些不忍。
声音不像挑琴弦,反倒更像是在当众打脸,一声一声,清脆地碾碎一个女子的自尊。
谭温书气极,一双俊眼眼尾发红:“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毁我古筝!”
衣素侧头,余光瞥见两个男子身影朝这边走来。
是时候了,她悄悄行至司马晏晞身旁:“小姐,蕲公子过来了。”
司马晏晞一下子慌了神:“怎么会?!他不是跟哥哥在倒影阁下棋么……”
谭温书冷笑一声:“早就听闻司马家大小姐爱慕蕲公子,莫非是因为今日我二人合奏,心生不满,才毁掉我的古筝泄愤。”
四周的女眷们窃窃私语,看热闹吃瓜倒是不闲事情大。
“早就听说司马家小姐嚣张跋扈,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哎,家底再好又有什么用?蕲公子怎么可能喜欢上这种女人。”
“……”
往日众女忌惮她辅相嫡女的身份,巴不得阿谀奉承,此刻却仗着谭温书一人开头,藏不住心底七七八八的心思,抓着机会便落井。
“谭家小姐此言差矣。”正在此时,衣素微微一笑。众人皆是噤声,好奇地竖起耳朵。
她挥手示意丫鬟们把古筝小心放下,冲谭温书笑得得体,娓娓道来:“我家小姐观谭小姐琴艺高超,只是叹息这筝有些破旧了,配不上谭小姐这一双巧手。”
谭温书看着她们,一副迷惑不解模样,只见这跋扈大小姐身边的丫鬟从容不迫地挥了挥手,一个婢女捧着几根琴弦上来。
“这是我家小姐特地为谭小姐寻来的上好琴弦,乃是江南蚕丝制作而成。”衣素在旁边慢条斯理含笑介绍,而婢女手脚灵活,不多时便为她换好了琴弦。
“此等上好琴弦,才配得上谭小姐此等才女。想必今后谭小姐奏曲,会更加行云流水。”
周围的女眷们听到此话,寂静片刻突然又嗡嗡说开了。
“我见过这弦丝,的确是上好蚕丝做成的。去年我生辰爹爹便送了我一副。”
旁边另一女眷吃吃掩口笑道:“司马晏晞送礼怎么也这么蛮横,难不成还有强送这一风格。”
“就算是强送,”又有一女子犹犹豫豫,“那……那她要送我我也是愿的!……”
“你若这般说,那我也愿……哈哈哈哈……”
众女子说着说着都笑闹起来,远远地看,不知情人还以为是什么姑娘们说笑玩闹呢。
衣素不管她们真的假的说着闹得还是怎样,只余光瞥了一眼站在远处的两个身影,不动声色勾勾唇。
“谭小姐,要不试试?”
司马晏晞只见远处的蕲降白缓缓走来,早已被吸引去了目光,频频看去。
而坐着的谭温书仍旧处于一种警觉和怀疑的状态,盯着她们不说话。
“好一出大戏啊。”
衣素看去,却见是那梁知声。
象牙雕花鸟纹扇骨。
来人摇着把扇子,少年面如冠玉,此刻却唇角带笑,怎么看都是一副不着调的模样。
不是说三皇子温润非常么,怎么……衣素默默吐槽,还不如身后这个男主呢。
“晏晞见过蕲公子。”身旁的主子行了个礼,衣素:?
4. 骗我
“司马小姐。”
他“咔”地一声收了扇,淡淡撩着眼皮,拱手行了一礼。
……!?
衣素表面眉目泰然,实则内心早已山雨欲来风满楼狂风呼啸万林呼号人独凌乱。
“见过蕲公子。”
“见过蕲公子。”
……
身后众女一一行礼,团扇之后瞪双眸子看着。
她!居!然!把!男!主!给!认!错!了!
司马晏晞抬头,蕲降白视线施施然滑落,滑到一旁的谭温书身上。
“见过谭家小姐。”
她!当!着!男!主!面!问!他!喜!欢!什!么!画!
女主自有女主傲气,不仅不回礼,反倒瞪着他。
“见过三皇子。”这次司马晏晞的声音就没那么甜腻了,身后另一位点点头,“不必多礼。”
他!说!什!么!来!着!
另一头作乱的那恶人,敲着折扇,一副若有所思的好奇模样,踱步到换好的古筝边看了几眼。
他啧啧称赞:“确实是上好的蚕丝。”
“今后在下若有幸再与谭小姐合奏,恐怕难堪同台了。”
他!说!他!喜!欢!美!女!
蕲降白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直直向司马晏晞投来。
“你,”
?他要说司马晏晞什么?
衣素撩起眼皮。
那人看的是她。
衣素的头“蹭”地垂下了。
眼睛一闭两耳清净!
“家的主子,有心了。”
少年笑着补完后半句。
……哈哈哈,真是谢谢您嘞。
她余光瞥了旁的司马晏晞一眼,美眸还是美,但是仿佛连他在说什么都不知道,她暗自扶了扶额。
这浑小子真是男主么!怎么一副乖张狡诈的狐狸模样,真如此她家小姐能搞定吗!
还有,男主他当时为什么没澄清,怪不得他连礼物拆都没拆就收下了。
一事终了,官家小姐们也该散了,两位男眷只说是留在此处观鱼,就不跟小姐们一起走了。
衣素临走前看了眼河底,屁!冬天河面都结冰了,冻得白花花一片,哪来劳什子鱼观观观!
“你看什么呢?”
梁知声笑。
蕲降白煞有介事道:“我好像听见活水声音了。”
二人凑近河面看了眼,却见刚才安静河底,隐约有几尾红色小鱼游窜。
*
“三皇子与蕲家二公子交情素来甚好。”一群莺莺燕燕的少女沿着小亭外接的鹅卵石走着,有人道。
“梁三皇子还是一副谦谦君子模样。”
“那便是蕲家二公子么?我,我今日倒是第一次见呢……”不知道是哪家一个年龄小的小姐,此刻混在人群里说话声虽软糯音小,众女眷却听得明白。
人群突然静了一声,接着突然又有好多笑意。“好妹妹,甭管你是第一第二还是第三次见了,你就是见一百次呐……”督察御史家嫡女李不凝笑着道了一句没说完的话,大家就都笑开了,却也有人笑着笑着叹起来。
那小姐不甘:“……为何这样说。”她自知身世一般,容貌身材也非突出,可被一口否绝还是心有不适。
此刻却无人应了,“靖国公家的二公子今年年十几了来着。”下一秒不知谁笑着说了:“姐姐忘了?他去年方行过冠礼。”
“哦,也是婚配年纪了。”一句话落,衣素只感觉自己身处一片乱颤芳心之中。
“蕲二公子虽英姿绰华,却在武将之家毫无功效,”突然地,谭温书居然开口了。
只见她隐约皱眉,“由此可见无光耀门楣铭记祖恩之心。”
“还易颠倒黑白受小人蒙蔽。”
衣素只是震惊。
女主这是……亲自下场避雷男主了?
“谭家小姐,蕲二公子于武艺方面无功,只是因他先天体质不适。”简直不用等,立刻就有人出来说话了。“这并不代表他背德忘恩,再说了,去年折柳诗会蕲家公子可是拔得了头筹。他虽于武不精,但腹中诗书典藏,长安公子小姐们谁不知是京城第一名。”
“至于颠倒黑白一事就更是妄论,”方才答年龄的那位小姐接道,“你的琴弦是断,可我们大家都看得明白,新换上的是江南时兴蚕丝,光泽鲜亮,触感细滑,弹性更是顶顶地上好,寻常官家要还要不着呢。”
“就是,她爹只是个八品小官,若不是她家那位嫡姐姐去年死了,谭家哪里轮得到一个庶女来参宴。”
“……”衣素抬眼望了下,只见谭温书垂着眼睫,虽表情无怎变,可她指尖分明有些抖。
纵然再坚韧的女孩子,听到这话怎会不难受。
“降白待小姐们都很知礼,”清甜的声音响起,人群声音一下就小了很多。
衣素抬眼:她家小姐发话了。
“我与他相识多年,知他见过不少官家小姐,却从未听他说起过谁,”说至此,司马晏晞摇摇头,眉眼隐有苦笑之意,“仿若无人能走进他的眼里。”
女眷们都知道司马家的地位,这种时候大多的当然是附和宽慰,衣素却还是听了两耳。
什么“呦,炫耀什么青梅竹马情分呢”,“相识多年?那也没见得他多看你两眼啊”。
衣素倒是思索起来。
她家小姐这两句茶茶的,可是……可是又好像苦苦的。
……她更愿意相信像是骄傲里带着点难受。
至于女主这边……
衣素没想到的是自家小姐也有转话头的时候,或许她无此意,但是谭温书此刻发呆失神模样,好歹不是众矢之的了。
*
“阿蕲,方才那群姑娘们,可是对你讨论得很激烈呢。”
这厢司马正阳从倒影阁那边一路过来,正巧途遇了叽叽喳喳的少女们,无意听了两耳,这才笑着打趣他。
“是么。”少年拾了掌中鱼食,淡淡道,“我和三皇子喂鱼也喂得很激烈呢。”
“喂鱼?”司马正阳走至两人身旁,只见那河面不知被谁破了个洞,蕲降白正垂着眸子往那洞里投吃食。
司马正阳不解:“为何破冰投食?岂不是坏了万物自然运行规律。”
蕲降白闻言顿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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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笑道:“何为万物自然运行规律?”
“我若偏要逆天而行,”他扬手,诱饵之下鱼争相涌出。
“又奈我何。”
半晌,司马正阳无奈。
这人总有些偏执。
却听梁知声笑道:“降白,方才的小姐们你真没有心仪的么。”
洞中之鱼察觉到有人投喂,挤得越来越多,更有甚者,跃出水面,全然不顾顶层水之冰寒。
也对,鱼是冷血动物,想必感受到温度变化也不会有痛或喜之说。
它们只知道要吃食物,它们只要吃。
蕲降白压着眼皮望着,半晌,突然收手。他随意地拍去掌中残屑,这才搭话:“梁兄不必担忧,我无甚喜欢,梁兄若是喜欢尽可追去。说实在的,蕲某实在担不起小姐们的青睐。”
“你这个人……”
“哎,好了好了。”司马正阳乐着打断二人,看着他,突然道:“阿蕲,我……听闻令尊又要出征了。”
此话一出,三人突然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冬日天寒,树木枝干光秃秃的,连鸟也很少,人一旦静下来,就真的觉得大地一片寂寥了。
洞中传来一声水扑通的音。
“……你也别想太多,令尊他定能平安归来的。”
半垂着脸的人倏然勾唇笑了声,他歪了下头,青白的阳光不刺眼,落在少年难以忽视的高挺鼻根上。
“靖国公和靖国公世子一心报国,忠贞不二。”冷风中他淡淡开口,声音飘进空气里,“我有什么权力想多呢。”
“若我未记错,国公世子也年过二十四了吧。”蓦地,梁三皇子笑着插声,打破了有些僵硬的气氛。“不若阿蕲替你兄长相看相看,京中小姐们可有好的人选。”
“不必了,”那头却答道,“我兄长已在边疆找到了他毕生所爱。”提及家中人长短,此人脸色好像才会愉朗一点。
另二位先是恭喜,后又问何时婚娶,他只答等此去回来。
“蕲家儿郎,只娶心中所认。”
“遇不到,旁人相看的,纵然再好,也绝不耽误人家姑娘。”
言至此,他抬眉顿了顿,又轻启唇。
“遇到了,也必要全力以赴,誓不罢休。”
*
白日里那么一闹腾,少女们都消停规矩了许多。衣素从她家小姐身旁退下,继续去了偏殿候着。
眼见着宫宴即将结束,却突然来了一个人:“司马晏晞家有个叫衣素的婢女,是否在这里?”
衣素满腹狐疑地跟着出来:“我在。”
那人看了她两眼:“我家主子请您去假山一叙。”
衣素方要拒绝这来路不明的传话,系统突然道:宿主需要前往。
“……劳烦带路。”
她跟着走到假山边,那人退下。
这假山层层叠叠又奇形怪状的,一不小心脚下踩空便得磕着碰着。她走得小心,心里直说这地方毁尸灭迹可太棒了。
衣素沿着弯弯曲曲的路,移步之间只见半昏半明的夜色里,假山旁的小池边半跪了一个人。
“盛……邬?”
5. 刀人
还是一身薄削利落劲装,只是这次未曾戴披风。半月下,背对着她,只隐约有一个黑色剪影。即便如此,也是身量修长。
“烦请姑娘还记得在下名字。”声音淡淡,落在水上,而后清晰传入了她耳中。
“在下与有荣焉。”盛邬半跪着,垂眸看着手中潺潺细流,细碎地折射出月光。
他低声莞尔。
“你是刚刀了人么?”半晌,她终究没忍住,发问道。
眼前那人背影一僵,半晌,肩身突然颤抖几下。
他弓着身,随后实在是忍不住,喉间溢出笑来。
“……”这难道不像她误闯了事后现场?!
盛邬伸出一只手来,抬臂将束起冠发从胸前拨至身后,他撑了膝盖,很是无奈道:“姑娘眼中,我就如此嗜血?”
衣素见他微微侧过脸来。月光镀在他侧脸上,爬过那副熟悉的面具,唇瓣与下颚,一道银边。
光是柔的,他的轮廓却是锋利的。
衣素垂下眸子。“请问你找我来,有何要事?”
半晌无言,她抬头,却见他似从怀中取出帕巾,轻轻拭了手。“实不相瞒,我希望姑娘能助我调查一些事情。”
她本能想要拒绝。
“恕奴……”
话语未落,她顿住。
只见眼前他起身转过来,目光所及霎时被挡了大半。
此人立在跟前,比她整整高出一个头,抬头时只觉得月色都被遮了三分。
于是连带着他的脸和神态,都一下子暗了许多。
衣素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奴婢乃司马府之人,此事实在有违常理,奴婢不敢从命。”
半晌,对面竟也没有接话出来。
一片安静里,衣素就看到他望了她两秒,突然笑了。修罗面容肃杀,在这样的夜色里,显得愈发诡诞不清。而那张下颌却更加惊心地冷白起来。
盛邬垂眸看着她:“我是蕲家二公子之友。”
衣素瞳孔张大。
“有些事情,我可以助你。”
这个在锦绣阁偶遇的人,居然和主角有所牵连,还是男主的朋友!
衣素垂眸,眼睫快速扑簌几下。她低声道:“我为何要信你。”
对方一愣,很快又哂笑着并无多言,似乎是意料之中。他抬臂,将手伸进了怀中,接着拿出了一个礼盒。
衣素心道糟糕。
“姑娘应该认得这个东西吧。”
她没说话。
“想必你家主子现在还不知道,她给蕲家二公子的是什么东西。”
她眸中闪过一丝不明情绪,定定抬起眼来。
盛邬却被她抬眼这一瞬眸中的光震了震,他动作一僵。
衣素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不该这样逼视一个上位者,连忙垂下头去:“盛公子恕罪,奴婢只是一时害怕。”
“……”
害怕?她那是要对他动杀心了吧。
盛邬无语,他斜靠上假山:“怎样?考虑如何?”
近来才入内院,在取得小姐信任的事上容不得半分差池。
她答应了。
衣素听见自己声音清晰之至,落在这无人知晓的夜。
那人弯了眉:“一字定音,以月为证。”
*
“你去哪里了?小姐正到处找你呢。”
衣素刚回来,便见一个圆脸丫头冲过来笑着拉自己道。这是紫棠,也是二等丫鬟,她升上来后与她交好。
她赶紧去了司马晏晞休息的厢房领命,没想到却是个奖赏。
“今日你足够机灵,在降白前挽回了我的颜面。”司马晏晞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捂着自己胸口,她丹唇轻启,“本小姐很高兴,说罢,你要什么赏赐。”
衣素思量片刻,回答:“回小姐,奴婢想要一间自己的厢房。”
周遭传来一些惊呼。
“她疯了不成?只有一等丫鬟那样的,才能有自己独立的房间。”
“她也太招摇了,这不是狮子大开口么!”
衣素掌心不自觉发汗,却听上头道:“好。”
“你接连立了功,由此可见是个伶俐人。一间厢房而已,今日回去文兰就带你过去。”
衣素赶紧谢过:“多谢小姐,奴婢今后定当更加察言观色,为小姐瞻前顾后。”
为小姐铺平女配逆袭之路!
*
“衣素,”夜已深,露深重,这是她在大通铺最后一夜。紫棠躺了旁边,卷了卷被褥,趴到她身上。
“嗯?”
“赏赐那么多,你今日,为何偏只要了一间厢房?”小姑娘翘着脚丫子问她。
衣素躺在榻上,顿了顿,没说话。
……
“姑娘还未告诉芳名。”
她抬眼看他,却见此人一双眸里,隐隐约约地,似乎盈着今夜的熠光。
“衣素。”
她回答时,才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被问起自己的奴名。
也是她第二次听到有人问,你叫什么。
不知为何,她说出那一瞬间总觉得像一脚踏空了什么,把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好像暴露了。
这让她有些不安和空落,尤其是在看着他的时候。
可他明明也说了自己名字呀。
那人听得,唔唇一副了然模样。
“其实我有个事情…”他突然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上前一步,“一直想问问衣素姑娘。”
盛邬躬身,看着她仰身不动声色拉远距离,开口:“我带着这面具,衣素姑娘见了我,”
“不害怕么?”
她顿了顿,半晌蹙眉:“盛公子很在意这个?”
那人挑了眉头,似乎是倒把自己给问住了:“……我本想说,若姑娘害怕,我换一副便是。”
衣素:“……”
“何不索性摘了,更省事。”
“……”那厢却是没话了。
“敢问公子,为何找我?”衣素只道是说了对方什么不快之事,遂改口。
随他吧,也许只是想保持自己的神秘性。
盛邬没说话,衣素抬头试探看了一眼,却怔愣发现他垂着眼睛,神色淡淡却不似平常爱笑的模样。
湖面反射的月光映在他半遮的眸子上。
“此事你无需知晓。”
再开口时,少年的音色突然就冷了几分。
他将手指放在齿间吹了声口哨,一只白鸽扑棱着翅膀飞了过来,停在他手上。
“这是信鸽,今夜之后会跟着你回府,记住你的住处。以后你若见到它,便知是我需要你的帮忙了。”
他又一抬手,鸽子扑棱扑棱便飞走,隐匿在夜色里。
……
当然是因为那只鸽子……
她转过头来:“人嘛,活在世上,无非图个有车有房。”
紫棠扣问号:“车是什么?”
“……你答应我明日帮我搬东西的!你忘了么!还不快睡!”
……
*
丫鬟们的厢房在主子内院的后边,和二等三等的统一大廊房面对面。
衣素将自己的被褥抱着穿过院子时,四周围了一众人。
“瞧她那样子,装的要死!明明心里高兴成鬼了,还是那副死鱼脸,清高什么啊……”
“小姐面前要这要那,到了这儿反倒摆出一副谦虚恭敬模样,给谁看呢?!”
衣素充耳不闻,目不斜视。
“你们乱嚼什么舌根?!”这道温糯却坚定的女声一出来,即刻吸引了大多数目光。衣素回望过去。
人群里拨开走出的是紫棠,小姑娘叉着腰:“衣素得了厢房那是凭自己的本事,你们若是也能讨得小姐欢心大可去要,看小姐给不给!”
“哟,我当谁呢。这不装货那小跟班,”一身紫褐长裙的丫鬟从另个方向出来,衣素扫了一眼,挑眉。
这个叫雲儿的虽也是二等丫鬟,可为人泼辣大胆,是她们那一团的领头。
“被人卖了都还忙着数钱。人家若真在意你,怎么不帮你也要个厢房呢?”
“你!”
衣素上前,挡在涨红了脸的紫棠面前。她抱着被褥,脸上却是风轻云淡:“雲儿姐姐心思伶俐。”她看了眼那人身后另一个垂着头的婢女,说话还是带着笑,可内容却让人都噤了声:“奈何看别人看得清,自己屋子要着火了反倒一点不知道。”
被叫做雲儿的丫鬟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衣素抿唇一笑:“姐姐知道我买镯子一事得了提拔,可却不知,”她眸光一转,极其犀利地落在了对方身后,“这门差事还是从赵姐姐手里抢过来的啊。”
她出声轻佻,字字却懂得扎在丫鬟们最关注的心尖上:“说起来,那银子若是花出去了,估计升阶的就不是我,而是赵姐姐了。”
衣素施施然行了礼:“衣素在此谢过赵姐姐了。”
绿茶谁不会啊!
雲儿反应好一会儿才听懂她的意思,当即要转头指人骂起来,却被一道声音打断:“好一个离间计啊。”
众人皆回头望去,包括衣素在内。
看清来人的那刻,她心里暗暗道了句糟糕。
“书菊姑姑。”
“见过书菊姑姑。”
方才还挤作一团的丫鬟们忽然就让出一条道来了,紫棠从衣素背后探出头。
来人约二十左右的女子,在一众婢女里很是年轻,可还有一堆人喊她姑姑。
衣素咬了下唇。
这是司马晏晞的另一个贴身丫鬟书菊,和文兰平起平坐那位。
“你刚说从她手里得了门好差事是吗。”
衣素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年龄和资质极其不符的“前辈”,没说话。
“嘿,瞧书菊姑姑一来,她就屁不敢放一个了吧,刚刚还趾高气扬的呢。”
“就得让书菊姑姑好好教训一下她,一个小丫鬟而已,不打打她的气焰,就快把自己当主子了!”
“书菊姑姑自小姐孩童时便跟在身边,在铜雀阁的位置大家没一个不清楚的……这位……”
“哎,要怪也就怪不懂得收敛藏锋。有时运气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
人群里有冷眼观战的,有同病相怜的,不过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和墙倒众人推。
衣素还是没吭声。
书菊不辨喜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停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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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如此,你便过去给她磕个响头。”
紫棠瞠了瞠眼。
站在前面的衣素指尖暗暗捏紧。
自幼便混在内院的女子肯定要比她们处事更圆滑些,压人和打击从不在明面上来,效果却出奇地好。她这一句是顺着自己的话来的,却有意要打自己的脸。
衣素垂了垂眼睫,她知道自己近几日升得太快,免不了院里的人眼红,她已经尽量降低存在感了。可没想到这上头的人也这么沉不住气,竟然也趟起来这趟浑水。
她内心无奈叹了口气。
罢了,今日是她输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在古代跪一个又怎么了。
思及此她放下东西,大大方方地往这边走来。
“书菊姑娘。”
一道声音响起,衣素一愣,众人回头看去。
原是小姐贴身侍卫,许樊。
“小姐有事请你过去一趟。”
书菊只愣了一下,便很快应道:“我知道了。”说罢她又看了一眼衣素,衣素垂着脸蛋。她没什么表情,也未言,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往闺房去了。
刚撩起衣摆的衣素:……欺负人哪有哄主子重要。
众人还呆着,只听她拍了拍手。
衣素拍了拍衣摆上莫虚有的灰尘,一副叹然的样子,转身去抱她的被褥。
“……喂?!”
雲儿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赶忙指着她道:“你头还没磕呢!”
衣素有点吃力抽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一脸天真:“什么磕头?磕什么头?”
接着她嘻嘻一笑,重新两手抱起被褥,“书菊姐姐不在,我怎敢磕呢。你若想看,把她唤来我就磕。”
管她呢,上头的都已经走了,剩下这些小姑娘都只是起哄,不足为惧。
“你,你!”
衣素已经走到她旁边了,好笑地看着她你你你,突然地凑上去。
雲儿猝不及防,只觉鼻梁传来一阵剧痛:“啊……”她抬手捂着鼻子,这个衣素,居然敢拿脑门顶她鼻子!
衣素冲她眨了眨眼:“磕头了!”说罢抿着笑往房里去了,身后跟着的紫棠路过,憋着笑冲她做了个鬼脸。
*
翌日司马晏晞起了大早,说要去朱雀街南头的南酿景酒楼听曲儿。
衣素跟在马车旁边时候还在打呵欠,只听得前头两个姑娘在说悄悄话。
“许侍卫今日怎地没来呀。”
“我听管家说,貌似是染了风寒,卧床休息着呢。”
“真的?许侍卫那么强健也有病的时候呀。”
“你这话说的,人家也是肉身凡胎。”
“哎,可我见着他跟院里其他男子真真不同。我就没见过他跟什么姑娘说过话……”
……原来这古代的丫鬟都爱聊些这种东西。
“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小心叨扰到小姐。”前面的文兰忽然转过身来呵斥,那两个人便不再说话了。
马车摇摇晃晃停在酒楼门前,衣素跟在主子后面上了二楼雅座,和一众丫鬟们乖乖站在坐席隔纱外的廊道边候着。
她听了一会儿,忽地看见文兰掀了隔纱从里面出来,和旁边一间贵人的仆从说什么。
过了会儿,司马晏晞就从里面出来了,不过转身就进了雅座外一圈的包间里。她们仍旧守在这里,只见隔壁雅座里那人也出来去了那间包间,衣素悄悄踮脚望去,不幸站在最外边,被前面争相望着的丫鬟们挡住了。
她扯了扯旁边人的衣袖:“请问那是谁啊?”
谁料那丫鬟转头,见是她,竟然白了一眼:“不知道!”
“……”
不知道个鬼!衣素咋舌,这红眼病都去治治吧!
突然一端茶的小二从旁边经过,被走廊另一个客人拉住了:“我那盘糕点怎少了一个?”
小二赔笑:“客官你等下,我待会就给您添新的去?”
“我不要你新的,你少给一个是不是看不起我!?……”
“欸呀客官我这边还急着送茶呢……”
“请问可是送给这间包房贵人的茶?”
那小二只听一道清脆女声响起,转脸,看见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望着他一副灵巧秀乖模样。
“是啊。”
衣素笑了:“是我家主子,我给送进去就是了。”
“……这,谢过姑娘了。”
“无碍。”衣素接过托盘,这边一众小丫鬟们都眼睁睁见了她方才那一套,个个早已惊得目瞪口呆了,更有气恼的人不说。
包间的檀木雕花门合得严实,站在门前是听不到门里任何声音的。
“进。”
她不敢懈怠,谨慎敲了门,听得允诺才推门而入。
入眼是一张乌木边花梨心条案,案几上摆了玫瑰酥,贵妃红,雪花糕等茶点。便见司马晏晞端坐在案几前,文兰站在她身侧。除此之外并无第三人。
这倒是奇怪了。
衣素不敢多看,把茶水取下来放在案几上,正在此时听到熟悉的声音:“晏晞小姐今日怎么有兴趣来南酿景了?”
衣素略略惊讶,没忍住用余光瞥了一眼。
从屏风后缓缓走出的正是蕲降白。
6. 等她
月白刻银丝竹叶纹锦袍,想是在室内,褪了大氅,腰有金石珠穗玉带。
“只是听说酒楼出了新的戏曲,特地来看一番。”司马晏晞举盏要递与他,笑道,“未曾想到蕲公子就坐在我隔壁。”
衣素:……
她怎么就不信呢。
方在心里吐槽之际,听见一句:“嗯?这不是换琴弦的那位么?”
她没忍住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明目张胆盯着自己笑,赶紧垂下头去。
司马晏晞明显是愣了一下,“蕲公子居然还记得。”
“是啊,我这个丫鬟最懂我心思了。”
“既是最懂,怎么不贴身带着?”少年笑道。
衣素扶着茶壶的手一抖。
喂他要干什么啊?!
只听司马晏晞那头回:“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一句,几个人都愣了愣。
蕲降白挑了挑眉。
衣素也愣一下。她家小姐是个明白人。
少年突然轻笑一声。
“既如此,且先帮着泡茶吧。”
衣素眨了下眼:“是。”
酒楼里的每个包间都有泡茶物件,以供客人们制茶品茗,打发时间亦或增添雅趣。衣素从案几旁的木柜上取了一套来,文兰早就招呼着取了热水来。
她低头从茶仓里取茶,一夹子也不知道是夹了多少,硬着头皮放到茶则里,古代人矫情做作故弄玄虚的泡茶之道她还是近几日现学狂补的。
蕲降白坐在司马晏晞对面,一手支了头。
他略略歪着身子,只是此时不动声色看了她几眼,无人看见的地方他放在案几下的另只手,摩挲着象牙嵌金螭纹扳指。再收起视线时,唇角隐隐地带了点翘。
衣素小心翼翼,只听这头自家主子温温柔柔地说,他素来不爱进酒楼,今日怎么出现在此。
那头回答颇不正经。
“听闻这南酿景新出的戏曲,说的是唐代有个官老爷,贪污干了亏心事儿,怕自己夜间做梦,说梦话将事情兜了出去,竟然把妻子给休了。谁料被丫鬟爬床,将此事听了去,后来偷偷告到衙门那里,这才将他绳之以法。”
蕲降白摸着下巴,笑道:“在下觉得,甚是有趣。”
衣素:“……”
她泡好了新的茶水,道了声便先行退下。
依现在来看,这蕲降白对自家小姐虽说不上多喜欢,但应该也谈不上憎恶。
可这男主怎么一副对情情爱爱丝毫不感兴趣的模样,他这样不开窍,自家小姐就是跟他再待上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也毫无进展啊。
直至回府,她整个人还有些头疼。
谁料刚回来送小姐进了房间,走在回厢房的路上,碰见了婢女们口里说的那个许侍卫。
正是午后,游廊里空无一人。她转过拐角,正巧也就看见了他正跨过另一头转角。
来人背阔直挺,侍卫服隐隐勾勒出肩宽腰窄,一手握了身侧的剑鞘径直过来,行履之间步息停顿沉稳,一看便是训练有素且经验丰富的护卫人员。
衣素往日并未与他有过交集,只是规矩行礼打个招呼。“许侍卫。”
那头点点头,衣素绕过他走时却听他开口了。
“若今后与再她们闹了矛盾,”他顿了顿,“可去找文兰。”
如人一般沉稳冷静的声音,却并不冷漠。
衣素有些讶异,忍不住抬眼看了他一下。
他或许是真的染了风寒,眼底有些乌青,两颊泛白,鼻头却有些红。不过即使如此,却因着身量高且笔挺,仍旧是男子里气质突出的那一类。
司马家大小姐的侍卫头领,起码也是要模样端正的。
不过他为何突然这样说?他们认识么?
衣素还有些发愣,刚想说句多谢提醒,谁料那人却转身了。他沿着长廊离开,仿若并没有跟她交流过一样。
……
怪哉怪哉。
夜间洗漱完,脱了外衫便躺在榻上翻话本。
今日不轮她当差值夜班,若是上头的没什么事儿,今晚大概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这睡前读物是她从紫棠那里拿来的,话本堪称是古代版的半个手机,从江湖传说到皇家秘辛,上言九五至尊豪门宫廷,下说市井小侩乡野丐帮,遗闻轶事稗官野史,几乎是应有尽有。
话本上讲的那些后院内宅勾心斗角可比现代讲的要精彩多了,时常看得她逗乐。她多看看这些,积攒点经验,免得到时和女主那边斗,让她家小姐落了下风。
正对着本子吃吃乐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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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沿响起“笃笃”两声。
衣素立刻静了下来,竖起耳朵。
“笃笃。”
她下了榻,将窗子推开一角。
银色月光下,窗外枝头站了一只鸽子。
衣素:“……”
她“啪”地一声把窗子关上了。
鸽子:“……”
不一会儿,窗外又“笃笃笃”起来。
衣素“呼”地吹灭了手边的烛,屋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笃笃。”
“笃笃笃。”
三长两短,你在这儿发摩斯密码呢?!
衣素掀开被子,一边套外衣一边嘟囔:“白天丫鬟晚上特工,盛邬你死了。”
*
“公子,她会来么?”
南酿景里。
盛邬慢悠悠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找一个女子来,二十上下,样貌要出挑,会简单的茶艺。”
站在门边的手下困惑:“公子不是请了衣姑娘来吗?”
盛邬着茶盏看他一眼,半晌,脸上也露出很疑惑的表情一样。
“她要是不来,你替她去?”
随从眼角抽了抽。
“……属下做不到。”
看他家主子刚才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以为您胸有成竹呢。
他方转身欲开门出去,门却自己响起来了。
“……盛公子?”声音从门后闷闷地传进来。
“吱呀”一声,衣素眼前的门开了。
这间和她白日才进过的厢房长得无甚区别,只是榻前只坐了一个人,盛邬手肘撑在盘着的腿上,单手支着眉角,举着盏白瓷小杯也没看她,面无表情的好像在品。
衣素进了屋,只听他道:“立雪呢?”
“谁?”
少年转着杯放下,抬眸过来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我说信鸽。”
话音刚落,衣素头顶的螺髻动了动,接着一阵窸窸窣窣之声。
只见眼前女子的青丝发髻里,蓦地飞出了一只小巧羽白的鸟。
盛邬:“……”
小鸽子在空中扑棱了几下翅膀,接着不紧不慢不偏不倚地安安稳稳落在了她右肩头上。
衣素:“……”
7. 咕咕
包间里一时大眼瞪小眼。
“咕咕。”
屋内唯有的第三人贴身随从辛苦,实在没忍住,偏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剩下两人加一鸟:?好笑吗。
“立雪,过来。”少年朝她的方向伸出手。
衣素余光看见它雕像般静止一样,不为所动。两秒后,“咕咕”地歪了下头,那双黑豆粒的小眼睛似乎若有所思。
盛邬又喊了一声。
随从眼睁睁看着立雪脑袋上那两颗芝麻瞪着他,很聪明似的。
接着下一秒扭过头去。
他家主子没说话了。
就在他快又憋不住的时候听见衣素开口了:“它的名字叫立雪?”
“不应该叫飞雪么?”
“那是在下的名字。”蓦地站在门口的随从忍不住道。
衣素回头看了他一眼。
看了一眼她心里直吐槽这位压榨手下。
给自己戴个修罗面具就算了,怎么还给下属也扣个黑无常?!
上班还要墨镜口罩全副武装,整天不把人憋死了?
“……”
飞血正要冲她笑一下,结果余光就瞥见他家主子正看着他。
飞血收了笑:“属下告退。”
他转身开门就走了。
衣素回过头来:“鸽子有雅称,飞奴,飞雪。古有驯鸽诗云,五色别成铺锦地,千灵忽起半天娇。”她走过来,“若是半天娇也配,只是三字不便。”
盛邬听着,伸出手去从火炉上提了沸腾的茗炉起来,笑眯着眼直点头。
“没想到衣姑娘读过这样冷僻的诗词,”他放在案几上,抬头笑看着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实在佩服。”
衣素大步过来,整了衣服便在他对面坐下。
许是这人每次都太笑吟吟地假作谦卑,甚至是到恶心人的地步,再加之她时刻铭记自己头上是当今辅相司马家庇护,有时行为方式倒是比现代时更坦率。
“你我二人眼前摆的是茶则,茶壶,公道杯,盖碗,茶道六君子。”
“……然后呢?”
“茶道六君子,茶匙,集茶取叶也。”少年端坐在前方,掌心朝上,“茶针,疏通壶口。茶夹夹杯,叉,取之分之。至于养壶笔么,”少年长指一勾,唇角挑起。
金毛竹短柄在他冷白指节间轻巧转了两圈,伴着一句淡淡轻调,“自然就是用来刷洗壶身,以求油光水滑了。”
言至此,他换了茶匙,从茶仓取量放至一个形状有趣的粉彩莲花陶瓷里:“茶荷用于醒茶,吸收天地人气回归茶叶本气。”他动作沉稳干净,与话语一般条理,“同时也作展示欣赏之途。”
“茶则之则,量取之意。”
“接下来是盖碗泡茶,”他抬眼看了她一瞬,“八步,一步不可缺。”
衣素不置可否。
屋内响起一阵陶瓷轻撞泠泠之音。
“……此步之后,将茶渣倒于渣方,弃水集于水盂。”
案几前的盛邬敛着目光,烛火将他低着的眼睫照得微动。
狰狞面具青铜色厚重,昏暗弱光更是映出令人触目惊心的浓黑沟壑,太过深测诡诞,在死寂中赫然张牙着令人怖惧的肃杀和冰冷。
可那两颊边偶现的烫金丝线路,细若砂粉流动,几分冶艳谲丽,冲淡了可怖面容。
他的睫毛很长,掩在垂落发丝之后。鸦羽一般,在下眼睑投落一片浓重的漆黑影子。
他说他是盛公子。
眼前这个人,与蕲降白交好,可书中为何没有他的名字,而他的身世,更是未知。
书中不占一笔一墨的角色。他所言是否是真,究竟要查出什么。
他为了什么,
还是,为了谁。
而她帮他,真的是对的么。
………
少年移杯换盏间淡然清缓,神色不变。一顿整理好,终于休了手,理袍望她。
衣素歪头:“亥时三刻,盛公子将奴婢深夜唤来,竟是教奴婢茶艺之道。”
“竟是过了一刻钟么。”那头恍然大悟一般,盛邬笑眯着眼:“在下方才所言,姑娘可否记住了?”
衣素:“若未呢?”
盛邬正了正身,仍旧淡道:“督粮官张长隐此刻在我们厢房左边一间,”他勾了下唇,“若未猜错,他与王转运使正聊在兴头。”
上次锦绣阁一事,让他金蝉脱壳,在朝堂之上找了个替罪羊。
“盛公子想让奴婢去采听?”
“不,等王跖离开。”盛邬垂眸答道,他拿起刚泡的茶,细细端详着杯身上的缠枝湛蓝菡萏。
“据说张大人平日无甚喜好,只偏爱茶道。可一生未进过茶阁,常来的,居然是这家酒楼。”
“偏偏地,还总是戌时方至。”
他腕骨一动,茶水面泛起层层细纹涟漪,却刚好不至于洒出来。
水波落在他笑意懒散的眼底。
“在下很是好奇,这其中有何门道。”
“现下,衣素姑娘可练习练习,尤其是张大人最爱的盖碗之道。”
衣素没说话。
她盯了对方一瞬,随即垂眸伸出手去。
……
“取茶,沸水烫之,碗盖倾斜环绕茶沿。”
“见浮沫随指之转向轻出,名为刮沫。”
“碗盖边沿沿腰线旋转,挤叶以释香。”
“名为搓茶。”
……
她记得。
并且在做这些动作时,内心轻轻地重复那些话语。
盛邬坐在对面看着。
坦白说,她的动作算不上标准,有几次还险些失误。
少年撩起眼皮,视线中之人半低垂着脸,看不清神色,只被屋内烛火微微映亮。
不猜便知来时定是气的,连盘髻都随意,垂髫几缕落在莹白颊侧。
领口盘扣仅有珠花点缀,却也清秀可人。
他百无聊赖,支起胳膊来,闭上眼,指尖轻敲着桌面。
“哐当”一声,随后是“嘶”的吃痛音。衣素捏着右手手腕,眉头重重拧起。
“飞血。”
“是。”
她抬头看见对方仍闭着眼,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不多时,飞血带进来一个端着药膏和清水的妙龄女子来,那女子长相漂亮,笑盈盈拉过她的手便处理起伤口来。不多时涂抹好后,她便端了那托盘起来,谁料起身时踩了衣裙,眼见着就要摔倒。衣素眼疾手快要去扶她,手还没碰到人却已有另一人托住了她的胳膊。
坐在对面的人小臂牢稳地承住她了差点倾倒的身体,面具之下那张薄唇淡淡笑起,声音轻飘:“姑娘可要当心。”
那女子也很快收起窘迫,闻言温柔地笑笑,福了福身便出去了。
衣素道:“盛公子认识她?”
那人随口道:“不啊。”
衣素愣愣,少年打量她两眼,唇角蓦地带上玩味明显的笑,下一刻突然倾身上前:“不认识也要怜香惜玉啊。”
衣素呆望着右手托腮吟吟看她的人。
最后她得出结论:物以类聚,老祖宗诚不欺我。
剩下这些都是简单的了,她理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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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有一问不明:“这茶叶只用了一次,就要倒掉么。”
一般人泡茶,茶叶都要冲泡多次的。虽说每多泡一次就要冲淡一些醇厚和纯正,但并非所有人都喜浓茶。
盛邬若有所思。
“张长隐向来如此,比起个人习惯,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另有隐情。”
“咕咕。”
衣素忍不住乐道:“你也有话要讲么?”
“立雪知道王跖离开了而已。”
她忍不住圆眼微睁:“鸽子这么聪明?”
盛邬:“有些灵性而已。”他抬了抬下巴:“而且,只它这样。”
“那奴婢该如何进去?盛公子可还有话安排。”
盛邬看了她两秒。
就在衣素以为他要说什么不可告人的关键之事时,谁料他开口:“茶匙,茶针,茶夹。”
“?”
“勿要记错了,哦对,还有这个,这个叫茶船……算了,张长隐那个老头每次都拿来装李子,一点风雅都没有……”
衣素:“……”
*
南酿景的厢房隔音很好,衣素换了飞血给她的衣裳,进门前满脑子都是走时盛邬摸着鸽子头对她笑着说话:“有劳衣素姑娘了,另,那首诗立雪也很喜欢。”
“不过,是地锦,不是锦地。”
“……”
她闭了闭眼,听到里面女人的声音“请进”,深呼一口气,推开了门。
屋内很是安静。
她往里有人的地方走去,却见榻几离床挨得很近。
茶榻边依着的女子穿戴齐整,似乎并无被欺凌模样,她放了放心。可下一秒,她便起了身,径自出去了。
衣素将视线落在床上侧卧朝里的那个矮胖男人。
“见过张大人。”她鼓起勇气道。
衣素低着头,只听到半晌寂静后床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的心激烈地跳着。
“……你?是新来的茶师?”
如此沧桑粗哑。
她忍着不适回答:“奴婢为大人添茶。”
盛邬只说喝了茶是这老狐狸最不清醒,最容易趁虚而入的时候,她只需找到粮运的册子。可问题是他要喝多少?喝到什么程度?又能不清醒到什么程度?
她真怕东西没拿到就要被这老头吃了。
她担心受怕的,手控制不住地直抖,连带着茶沿都磕磕碰碰撞着。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低粗的笑。
衣素只感觉脊背上炸开一股凉意,带着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泡完这一壶茶的,递上去的时候恨不得头埋到衣服里。
那人接过去,手从她指尖按过。
那一刻,她真的感觉自己快吐了。
如果她现在跑出去,会怎样?大不了盛邬揭发她,她被她家小姐杖责二十,都不想和这恶心老头多待一秒了!
战战兢兢中,谁料这姓张的命官居然也没说话,就是不停地把空杯递给她,她斟茶,再递上去。
“……”
喝吧喝吧,待会有你尿急的。
“哎,乏了……”
半晌,一壶喝完,他终于冒出来一句,衣素抬头间,只瞥见他似乎是转过身躺下,面朝里歇上了。
她不敢多动,也不知过了多久腿都麻了,再爬起来时踉踉跄跄地去翻包厢里的物品。
她摸着换下来的外衣,方触到什么硬硬的东西。
下一刻却直接被身后离得极近的嘶哑声音吓得魂飞魄散。
“要我……帮你找吗?”
“!!!”
8. 夜宿
身后那道声音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册子哪有我知道的多……你上了我的榻,离我近点便什么都知道了……”
原来蕲降白那厮说的戏曲是真的,这个盛邬,居然要让她用身体做代价换取情报!
包间隔音太好,里面传出什么动静外面都听不到,她被逼进一个狭窄死角里,全身肌肉痉挛着极度紧张和恐惧。
“不要,不要……”
!!!!!
“不要,不要!”
“哐”地一声,她只感觉全身一抖,而后眼前突然由一片黑暗慢慢明亮起来。
“醒了?”
一道懒散带笑的声音。
衣素努力地平稳着剧烈呼吸,还没从方才那种真实可怕令人心悸的噩梦中回魂,视线中一张覆面的脸却逐渐清晰。
“在下听姑娘做的梦有些耳熟,南酿景新上的戏曲,仿佛就有这么一场。”
盛邬弯着眸子摩挲手中的剑柄,“姑娘若如此喜欢,日后我必请专人为你演一回,以报相助之恩。”
衣素有些抬不起头。
她终于想起来了,她在榻下给侍茶,那张老官翻身过后,不知怎么地她居然也睡过去了。
眼下她回到了先前的案几边,屋外已是大亮,盛邬还坐在对面,也不知看她睡了多久。
“我原以为人说张大人吃茶即醉是假的,未曾想到衣素姑娘也喝茶如饮酒,一杯即倒。”
是么?这古代的茶这么玄乎?
她想起什么,赶紧道:“那张大人呢?我怎么出来的?册子找到了没?”
盛邬看了她一眼,道:“你进去不久,我收到消息,册子应该是到了王跖那边。”
“我让飞血进去把你带走,”他看着她挑了下眉,“却未想到你趴在案上睡着了。”
衣素摸鼻。
“张老头么,看来只能今晚再会了。”
“还来?!”
盛邬看她一眼。
她不能真给他白白做苦力,思及此,她大胆道:“敢问盛公子,过几日的迎冬舞宴,蕲公子可去观赛?”
迎冬舞宴是大梁的上京贵女们每逢入冬都要参加的比舞赛,有暖身招阳,喜庆岁末的典故。往年都要角出第一名,她近几日听府里丫鬟们常提,况且凭她家小姐的实力,这第一是保管拿下的。
蕲降白若是去了,只会被惊艳。
“他去。”
半晌,那头含笑答道。
衣素愣了愣。
“既如此,奴婢就先回去了。”她起身要走。
“我劝你还是待会儿再走,”少年倚在窗边,肘骨搁在棱上,突然道。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微微抬起的下颚线,流畅又锋利。
那人眼皮微微撩起望着楼下,没有什么弧度:“除非想迎面撞上你家小姐。”
“……”
*
司马晏晞在离他们包间很近的雅座里,她不是一个人来的,旁边还站着司马正阳。
“你在这里做什么?”
此刻她居然撩起了旁边两间雅座间的隔纱看向另一边的人,精致眉头皱起,全然不满。
另一间坐着的正是手抚古筝的谭家庶女,谭温书。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抱筝女子不耐烦。
“我昨日才在这里遇到降白,你今日便到。不要说你也是为了听戏曲来的。”她家小姐不满道,“南酿景的茶水位价钱是上京最高的,可抵你爹半个月的俸禄,你一个庶女,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
谭温书冷笑一声,瞥眼看她:“司马小姐,莫非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整日迷恋一个只会寻欢作乐的膏粱子弟?”
“你说降白什么?!”
头顶珠翠的辅相家小姐闻言蹭地一声就站起来了,攥着隔纱的葱白指尖都收紧。
“不是?他无官无职,终日在京城游手好闲,读点诗书洒点笔墨就被你们推上文坛了,可见顶多是个肚里有点墨水的绣花枕头!”
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两个小女孩拌嘴的司马正阳闻此乐了,看了好几眼谭温书。
衣素闻言也差点没绷住:果真是女主,这气派这说话逻辑,身微却不卑微。就是骂得也有点太犀利了吧。
“蕲公子?”
一道声音,连带着三个人都惊讶。衣素睁大了眼。
另个方向悠悠而来的,挑了纱帐大摇大摆就进去,不是蕲降白,是谁?
衣素心道哟,三个祖宗齐了。
司马晏晞一双美眸瞬间睁得老大,惊讶之余意识到他方才听去了那一席话,差点气得跺脚:“你刚才听到没!”
那蕲降白点头:“听到了。”
接着他淡淡道:“谭小姐说得不错。”
衣素:“……”
司马晏晞噎住,小嘴刚才还叭叭地突然就说不出一个词儿来了,司马正阳见状赶紧拍上他妹妹的肩膀笑得不行道:“阿蕲,你来的正好,京中贵女对你许芳心你见惯了,应该还没听过有女子这般说你吧!”
蕲降白弯唇:“确实没有。”
谭温书并不想与他们过多牵扯,见此一双俊眼冷冷地:“温书不便打扰几位叙旧了,先行告退。”
说罢收了筝,在三人各不同的目光中离开了。
“这是哪家的千金?倒是有趣。”
司马正阳笑道。
蕲降白收回视线,撩了袍在椅子坐下:“谭典薄的女儿。她来这里,应该是给南酿景弹筝揽客。”
“弹筝揽客?”司马正阳很惊讶,随即又疑惑起来:“你怎知道?”
蕲降白抚着杯身的动作顿了下,接着又恢复了正常:“她父亲的确俸禄微薄,我只是猜测,她是官家女子,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坐在楼下台上,雅座这里有隔纱,外人不易进入,声音又能传出去。可能她只是想要体贴一些家用吧。”
司马正阳听完,若有所思地喃喃叹道:“原来如此。”
只是一旁的司马晏晞睁着双含水的眼眸瞪他,手都快捏疼了:
蕲降白什么时候这么关注她了?
衣素在外边,虽说看不清楚,但却将几人的话听了个明白。
介于身份和视角限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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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知晓男女主的关系进展到哪一步了,令她惊讶的是谭温书的抵抗情绪,蕲降白居然也不生气。
……莫非他是受虐型的喜欢挨骂?
她摇了摇脑袋,嘶,许是昨晚趴了一夜的桌子,睡也没睡好。
*
三人是在酒楼前分道扬镳的,司马晏晞一个别道了又道,才转身和司马正阳一同往马车方向走,身后跟着一长串的丫鬟仆从。衣素跟在最后面。
“咕咕。”
走了大概几里地,鸽子声真切,她闻言愣了下,还是放缓了步子,边走边回头觑了一眼。
立雪从阁楼侧边窗上飞下。爪子不紧不慢地勾住了盛邬抬起的半臂。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街边一家阁楼之上。
那人朝这边看着,虽是没什么表情地,但因为常挂笑的缘故,平常颜色也带了几分无所谓的好脾气。
他抬手,比划了下手势,衣素读出是“戌时一刻”。
*
“你说降白来了南酿景,我还不信,直到今日所见。”帷幕里隐约传出司马正阳笑着说的声音。
“我往日也爱来,怎么就不知道谭温书还在此当戏子?”司马晏晞依旧不肯放过,娇怒道:“分明就是有阴谋。”
“什么戏子?她是清白的官家女子,降白都说了只不过是为补贴家用无奈之举。”那头自己的长兄似是皱眉道。
司马晏晞气鼓直接道:“她……”
衣素皱了眉,这句声音倒被盖住了。
“降白来此或许是有原因的,”男声突然奇怪的地暗下来,说不清这低沉情绪里好似又含着很复杂的心理:“靖国公和世子又要出征了,他或许想来听曲散散心。”
衣素动眉,蕲昀和蕲言?
大梁当朝景凌帝建朝不过十几载,太后掌权便已与皇上平分秋色,帝王慈悲,不仅未对前朝遗留旧臣靖国公赶尽杀绝,反倒格外倚重。而司马安正妻,也就是司马晏晞和司马正阳生母,乃是大梁太后外甥女,皇帝亲封的诰命夫人。
司马安背靠这棵大树,名为辅佐丞相之位实则早已架空,朝堂之上,景凌帝动他都需思量三分。自然地,蕲家和司马家,分庭抗礼,朝野之上已是人尽皆知,渊源颇深。
但这蕲降白,却与军器监的司马正阳交好,连带着他妹妹都多了几分青梅竹马的交情。世人都说他无心功业荒诞颓唐也就罢了,竟真痴傻到与家中政敌为友,可见果真顽劣无救,是非不分的不孝子一个。
衣素垂下脸。
少年虽有一张风流脸,行事也素来随心所欲模样,两手一揣仿佛无所顾忌。
可她总觉得绝不是不知轻重有失稳妥。
方才那一席话便可看出,蕲降白并非不知朝堂浪荡痴傻的花花公子。
衣素眨着眼,默默思量着。
蕲家与谭家是什么关系,他与谭温书究竟有怎样的渊源,如何才能将他从对方那里拉拢到司马晏晞这边。
还有,究竟是他无心政事不在乎这些虚名而没有避讳之意,还是该说他将公事与私情看得分明,是重情重友之人。
9. 闻香
“……不说这个了,今日那冰糖蟹黄饼我还没吃够,回去便让厨子做去,哥哥今日怎地不吃?”
司马正阳宠溺自家幼妹,无奈笑道:“那种甜腻吃食只有你们小姑娘喜欢,眼下一蟹难求,也是只有家中能养得起你。”
衣素默默跟着,心里却活络得很。
司马家乃世代为官的簪缨世族,纵蕲家名门望族,配上也绰绰有余,蕲降白与她家小姐本应是门当户对可结秦晋之好,如此可稳固朝堂互相制衡,只是皇帝和太后谁拉不下脸面的事。
衣素心说还不如让她去当皇帝,她都要被自己的慧点鸳鸯给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她跟着马车后面碎步走着,小丫鬟的身体却是帝王的心思,她兀自给自己想乐了:也罢,来日方长,她先给男主琢磨透了,每天推波助澜一丁点,铁树都能开花,就不信他不心动!
“虽说好吃,蟹黄寒凉,冬日近了也不可贪嘴过多。”
“诶呀知道了哥哥……”
……女配怎么了,虽说恶毒了些,可家世样貌才华皆有,父宠兄护,未曾想司马正阳也是这样一个体贴入微的兄长。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赶回了辅相府邸。
*
铜雀阁。
衣素低着头一个劲往院子里走着,只奇怪感觉四周路过的丫鬟见了她私语。
她暗自皱眉。
衣素心里没底,直到进了厢房院子,一抬头却见自己的房前零零散散站了好几圈婢女。
不好了。
雲儿站在最前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副吊着唇角看她的得意模样,身后跟着那个畏缩的赵灵,因上次之事对她颇有怨言,此刻也忍不住瞪了她好几眼。
紫棠突然从角里钻了过来,凑近她急迫压声道:“你去哪里了?”
衣素不动声色扫了眼旁边,却见文兰也站在那里,波澜不惊地望着她。
她藏在袖子里的指尖捏紧。
衣素转回脸,拍了拍胳膊上的手以示安抚,又望着紫棠的脸,轻轻摇了摇头。
“哟,你再晚点回来,我们都要上府衙报案,将你捉回来了!”雲儿迈着步子悠悠上前两步,话里话外都是含沙射影,她伸出鹰爪一样的手一把扯开了旁边的紫棠,衣素压下一口气,只见她动唇:“还是说——”
她突然伸了脖子凑近了衣素的脸,一双眼睛眯着似乎要将她看个透彻,衣素很不舒服。
眼前的丫鬟眼皮褶皱很宽,按理说这种大眼睛本是灵动圆润的,可她偏爱故意瞪着,眼白又多,就显得空洞无神和老气。
此刻雲儿眼底的不怀好意一览无余,她挑唇,开口时尖酸刻薄,更是大声得恨不得全院子都听清楚:
“你是和哪个小厮在林子里——”
“快活得一时忘了时间呐?!哈哈哈哈哈……”
院子里顿时哄笑起来,一群丫鬟们叽叽喳喳地挨着,交头接耳声音嗡嗡,看着是压低了声音,其实说话谁都听的清楚。
“诶呀看她那样子……”
“眼睛肿着一夜没休息好的模样,该不会真和男人钻林子去了吧。”
“谁能说不是呢,以我的经验,这种有点姿色的,偏偏在那方面啊……最欲求不满了……!”
“你们要不要脸!”紫棠站在一旁为她打抱不平,又羞又恼,“自己心思龌龊就算了,还加到别人头上!你们有何证据?!”
“是,是她不要脸在先,”赵灵攥着手开口,“明明是她不守女德夜间外出,她怎么可能承认自己去暗度陈仓!”
“你血口喷人!”紫棠差点和她干起来。
衣素只感觉那人口气全喷在自己脸上,连口水都溅了几分,她仍不为所动,手下却已经把掌心都捏得刺痛了。
“安静。”文兰说了一声。
院子里静了下来,她看着衣素淡淡开口:“你昨夜去了哪里?”
衣素望着她。丫鬟夜间私自外出是犯了家规的,还是很严重那种。
“回姑姑,奴婢在房里睡觉。”
“那晨会时你为何不在?”
衣素垂了下眼:“奴婢应小姐吩咐,去了南酿景占位。”
一时之间,院子里静了静。
“小姐今日去了南酿景,不是么?”
文兰半晌没说话。
衣素在打赌,她赌文兰不会因为一个小小丫鬟去亲问主子。主子吩咐人本就是随心所欲,碰着了也不管是一等二等的,有事情就用了。真这么说,也没敢有人去问司马晏晞是不是真这么吩咐过。
奴婢就是这样的,没有地位,不被在意,连身份都是模糊的。
“你撒谎!”雲儿尖声道,“昨日你从南酿景回来后就没见过小姐了,何来的吩咐一说?!”
衣素闻言愣了愣,她看向她,接着疑惑歪头:“雲儿姐姐怎知我一天都未见着小姐?姐姐不是被派去打理花园了么?还是说,”
衣素突然想通什么恍然道:“姐姐昨日也跟我一样在厢房院子待着?”
婢女们一下子将眼睛放在了雲儿身上。
雲儿的脸突然僵住,她昨日的任务确实是打扫花园,但她偷了懒强迫一个三等丫鬟顶了自己。
“你……你一派胡言!谁在厢房待着了?!我,我只是回院子的时候偶然看见你在房间里待着而已!”
衣素听完,“哦”了声:“既然如此,那我何时听了吩咐,雲儿姐姐就不劳操心了。”她点头微笑道。
“你!你,我……”雲儿气极,指着她半晌说不出字儿来了。
这小丫鬟,明明站在眼前比她矮,可此时气定神闲笑眯眯的样子,她偏偏还找不到缝叮,气得她抓耳挠腮又无可奈何!
她气得扬手就要打,衣素只像看废物一样看着她,却在紫棠伸手猛推一把雲儿的时候瞠了瞠眼。“讲不过就上手?明明是自己偷懒还不敢承认是吧!”
“你这贱婢!”雲儿上手要来抓挠她的脸,衣素眼疾手快,拉过紫棠出手往她肚子捶了一拳。
“诶呦——!”那厢中午吃撑的一位登时脸色变青,退了几步,简直午饭都要吐出来了。
紫棠嘲她一声,回过头和衣素笑看一眼。
“行了,别闹了,成何体统。”文兰道,接着看了衣素一眼。
下一刻,声音响起:
“既如此,你替小姐点了什么糕点?什么茶水?”
“小姐听了什么曲儿?”
*
戌时整。
更夫的锣鼓敲了三遍一快一慢:“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是打了落更,城里百姓渐渐都封窗落锁,歇息早的已上了榻。
“公子,街上还是没动静。”飞血从楼梯上来,他刚侦查了一番。
“衣姑娘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抓在衣架横梁上的立雪突然鼓着脖子“咕咕咕”地冒了一长串的泡。
盛邬撩了袍子转身一下子落座,他“嘶”了一声:“候着吧!”
话完,指节就敲着檀木桌,一下一下,大有长等之意。
飞血看了一眼,叹口气。
他家主子最有耐心了,但,几乎没人让他等过啊。也不知衣素姑娘是怎么回事。
“公子?”一道女声传进来。
案前男子挑了下眉,“吱呀”一声,进来的是昨日那个送药女子。
……
衣素进门时看到的便是那女子青丝逶迤大片雪白肩头,罗衫半解,半跪在地上卑微仰颈,下颌到玉一般的脖颈拉出一道诱人弧度,求他怜爱。
挑她下巴的刀锋雪亮,握在那歪坐于案前的人手中。烛火颤若呜咽幼兽抖动的躯体,将他的面容映出暧昧模糊的明暗。他明明一臂撑于案几,腕骨支头,身躯懒慢塌着,可那双眼睛却完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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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量,任谁都会觉得是上位者。
低垂的双眸里有两道影绰的光斑,明明是亮的,却像死的,面容完全是极致冷静,无动于衷。因为他的双目深处一片冰寒。
衣素觉得自己看错了,因为少年俊美的脸淡然转过来,长眸落在她身上时,朦胧中又能察觉出内里有一团看不清的火。
一室旖旎。
女子整理自己的动作很是狼狈,衣素呆滞的目光中,他挑眉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淡淡将剑入了鞘。
盛邬眼尾上挑,散漫笑了一声:“衣素姑娘来得倒是时候。”
衣素:“不是时候,我这就走。”
她转身就抬脚,“噗呲”一声,眼前的门“哐当”一声合上了,距离她右侧不过一寸地方的门框,凹洞深深没入。地上传来飞镖落地的清脆金属音。
她眼睫颤了一瞬。
……
今日房里无其他人,那个叫张长隐的在床榻坐着,应该是还没来得及喝太多,看着比昨日正常。
衣素低垂着眼进入,方才的影响还未从心头消散,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老头闭着眼睛,坐相端正,一副冥想的正直模样,突然开口了:“老夫习茶道多年,日饮茶水,总有一事想不清楚。”
她愣愣抬头。
屋外另一侧的悬壁上,往下便是高楼和人烟稀少的长街。
“主子何须亲自出来,我听着便是。”
“嘘。”盛邬做了个手势。
他悬在窗外,身体轻贴上窗沿,拿出一支竹管,轻轻戳进了窗纸里。
“常人饮酒而醉,我却不同,豪饮三千愈发清醒,品茗,可却一触即倒,有如飘飘乎欲仙。”
张长隐睁开眼睛。
“世人皆道,茶类隐,酒类侠。老夫一直不知,隐或仙,究竟是与喝的什么有关,还是与醉或不醉有关。”他问,“姑娘觉得,我类什么。”
窗外那双眼睛缓缓眯起,瞳孔落在了那个女子身上。
事已至此,先顺着。衣素想了想,道:“饮茶或吃酒,只是个人喜好。喜好之事,虽可见此人本性一二,却不可以偏概全。且至于醉或不醉,亦是每人所感,人与人不同,又怎能以一比之,进而分门别类呢?”
“大人此话深奥,奴婢才疏学浅,只是管中窥豹,斗胆胡言一通。”衣素呈茶道:“大人就当听个笑话吧。”
半晌室内无言,针落可闻。
盛邬不动声色地抬了下右眉。
那头静了片刻,蓦地,张长隐大笑了两声。他伸手接过茶盏:“你这女子倒是有趣。”
他回味了几遍,还是忍不住若有所思地笑着:“醉与不醉,每人所感。是啊,何为醉?何为醒呢?就是当今圣上,也难立下一二标准啊!”
他放了茶盏,叹然:“……好茶,好茶!”
“我人生不过六十载,在朝便四十载。”
“官场多年,觥筹之间早已不知喝过多少酒,”他盯着衣素倒茶的手:“脱下官帽,也不知饮过了多少茶。”
“酒酒茶茶,侠客?隐士?不过是庄周梦蝶。一朝为官,乞骸不返。我张长隐不求亨通达贵手把滔天,”他接过茶盏,“只想行完分内,安稳一生。”
衣素心有微动,这张老官好像并不是什么龌龊之人。相反地,好像还有些风骨和底线。
但他是什么意思?坦白自己忠贞不二,并无贪墨之举?
不论如何,他应是信了自己,她需沉住气,继续套下去。
包间内安静,漂浮着隐隐淡淡的茶香,很是安抚人心。
“我观姑娘于茶多有思量,想必造诣深厚,不如与我闻香共赏。”
张长隐道。
衣素闻言,擦拭茶碗的手顿住,抬起头来。
窗外,少年盯着她,指节慢慢收紧。
他未曾教她如何用闻香杯。
10. 霸总
衣素笑了一下。
“南酿景的茶师,入门第一关就是闻香。”张长隐大手撑在膝盖上,赞许地笑望着她:“想必姑娘的手法定会让我惊艳。”
“主子。”
盛邬伸手拦了一下他。
“奴婢献丑了。”
满杯的闻香盏被拿起,干净的指尖拾过茶杯,轻阖上方。张长隐笑眯着眼,看眼前小女子神色平淡,鼻尖精巧,一双眼睛却专注。
盛邬放在窗沿上的手一下一下敲着木棱。
衣素不动声色咽下喉,下一刻,手迅速地轻巧翻转。
柱体的闻香杯倒置在开口盏中,下方合得严实,一滴不漏。
她出了口气。
闻香的关键便是要控制茶水不溢出,以将全部茶香锁住,在柱体里翻转,气体便可冲至顶端的茶底。
她压下心悸,顶着那一动不动的凝视继续。女子柔软润白指尖轻摇闻香杯,茶水缓缓流出盈入品茗盏,她取出杯子,恭敬递与上方:“请大人闻香。”
张长隐笑点点头,“好。”
他接过来,双手摩挲着杯身靠近口鼻,上下搓动起来。
“极好,”他移过杯子,称赞:“烫水沸之,温高而清香。待再过些时辰,气凝结之,可闻冷香。”
窗洞外那双眼睛有着好看的内褶,此刻里面墨漆似点,正淡淡地看着。
“热嗅,温嗅,和冷嗅,自然都是各有雅趣的。”衣素应道。
张长隐握着杯身,蓦地,低声开口了:“我曾有一旧友。”
他半垂着眼睛,脸在烛火中被映得半明半昏。只听那道沧哑的声音很安静地道来:
“他好吃酒,我喜饮茶。”
“多年前,我也曾与他在这种时候,两相对坐,探讨过这茶酒之说。”
张长隐说得很慢,似乎是回忆将他拉入深深的情绪之中。
“他的脾性,倒真如世人所说,侠义肝胆,忠肠镜心。”
对方敛了神色,衣素觉得那表情有些落寞。
他低低开口:“可惜世上难容豪放心性,朝堂之上更是。”
一句话声音愈低,到最后宛若针丝,悄无声息落在了无声的包间里。
“我本欲尽职守内,奈何有友如此。”他闭上眼睛,淡淡道:“进来吧,不必再藏。”
衣素霎时惊睁了睁眸。
窗口传来声响,她讶异茫然地转过头去,却见少年翻身轻巧落地,眉眼泰然地朝这边望来。
督粮官连头都未曾转过,竟只垂眸朝衣素伸出手来。衣素见状忙回神奉茶。
“为了老夫一介发秃齿豁的残躯用心至此,”张长隐平和地品了口茶,缓缓淡笑,“你辛苦了。”
衣素知道这个你说的是盛邬。
而此刻被提到的人,抬眸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另一侧,靠近酒楼走廊的窗纸——也有枚小洞。
她压下胸中杂乱无章的心绪,依此看来,这张长隐不仅认识他,可能还一早知道了他要来找他。
衣素抬眸看了一眼榻上之人。
他们是旧识?
一旁的人冷着眉眼,厉声道:“半月前的处东之战,粮草是否于半路被劫!”
张长隐神色不变,揣起手:“处东的军士已然大胜,将士们且无异议,你何须来指责我这一介小官。”
“圣上尚未问责,难道你比天子更火眼如炬?!”
后句话,已然有了粗声厉言之色。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收紧,衣素看见他面具之上的双目此刻阴沉如墨,额角隐有淡淡青筋,终于露出与往日沐风含笑的不同。
“你亵职怠政,面对如此大事视若无睹,只一味钻营投机,在不过是老天赏运罅隙里浑噩侥幸!”
“若今后遇上大战,你可知粮草出事会导致多么严重的后果!!”
话落他拔出身后的利刃,剑身在明明烛火下反射的银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惊心的弧度!
“张长隐,你这个置将士生死于不顾的冷血狗官!你还有何颜面存活于士!”
衣素眼见此景,只不动声色偏了偏身。
她可不敢凑上前,刀剑无眼,此人握剑又如此熟稔怒盛。
榻上的人突然冷笑一声。
他伸手,拿起案几上青瓷莲座盖碗。
“盖碗,又称三才碗,三才杯。”
衣素腹诽:这种时候张茶茶居然还要和他唠嗑说他那破茶。
“你可知这三才指的是哪三才?”张长隐道。
盛邬盯着他,未说话。
“盖、托、碗,”他伸手指了一下,“盖为天,托为地,”
“碗为人。”
他抬头,视线居然落在了一直在旁当透明人的衣素身上,衣素瞳孔张了张。
“天地人合一,”下一刻张长隐却撇开视线,看向了举剑之人:“这是在说,人立于世,头顶天,脚踩地,终究无法恣意妄为,必受压制。”
“天自有天道,地亦有地理,你无法与之抗衡。”
“只需自然依存它便是。”
残烛“噼啪”一声,屋中一高长影子打在地面上。他挑着剑头,面具之下的神色模糊不清。
“惟有与天地融合,甘心受它的规准,”
“方才有为人处世的些许自由。”
……
*
“盛公子可还记得昨日答应奴婢的话?”
南酿景对面的护城河边。
“记得。”盛邬站在身侧三尺,平视的目光堪堪落在冬河白水上,他答道。
终究是什么都没问出来,什么都没拿到。
“闻香之技是姑娘今日方学的吧。”
衣素愣了愣。
“只许公子教,不许我自己学?”
男子顿了下,侧过身来看她。
衣素唇角勾起笑:“我确实是下午讨了书籍,又去后厨拿茶具偷偷练习了一会儿。”
这一会儿,险些误了晚上时辰。
“本就是茶艺基础,学会也可为家中主子服务。”她淡笑着不甚在意转过头去。
盛邬挑了挑眉。
他教了基础的茶道,以为足够,她回去后还自学了一些,倒是令他真没想到。
彼时她脑海中又想起临走时张长隐看向她,以及对她笑着说的话。
“……姑娘,老夫看人不会错。”
“你是懂这盖碗之道的人。”
她摇了摇脑袋,这老头总神神叨叨的,说的话什么意思。
“姑娘昨夜没回去,可有麻烦。”那头开口。
衣素看他,他虽问句,可垂眼看着自己指尖轻捻着,一副随口问的满不在意模样。
她内心呵呵,没什么起伏地回答:“还多亏了公子帮忙,奴婢侥幸逃过一劫。”
……
“回文兰姑姑,小姐点了南酿景的新品,冰糖蟹黄糕。”
“茶水喝的是普洱熟茶。”
这个不难,糕点味道不浓,茶水香气却能穿透隔纱,她轻轻一闻便知。
“戏曲是《巧丫鬟智惩老贪官》。”
文兰示意身侧同去的婢女。
那婢女看她,乖巧点点头。
“还有呢?”
衣素眨了眨眼。
她想起昨夜里盛邬教她时手边摆的几盘糕点,其中一盘是雪花糕。
“你家小姐喜好最是明显,”少年见她看着,笑着拿了一颗糕点起来,“每次来南酿景,点的糕点总是那几样。”
他递与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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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尝尝?”
衣素收回心绪,答道:
“回文兰姑姑,是雪花糕,玫瑰酥,贵妃红。”
也是司马晏晞与蕲降白在厢房时案上摆的那几道。
“盛公子怎么知晓如此清楚。”
他看她一眼,随后道:“降白告诉我的。”
衣素了然,原来男主还对司马晏晞上点心思,然后听他道:
“辅相家的大小姐,位高身尊,千金之躯娇贵得很,换作寻常人家断不敢如此雷同。”
“否则哪日中了毒,都查不清楚来源。”
衣素心撼,是的,明目偏爱也需要资本。
这几样糕点好记,一是小姐爱点,二是制作工艺繁复价贵。
就拿那皇室多见民间惟南酿景卖的雪花糕来说,首先要挑选优质糯米磨成极细的粉,加糖时又考虑手法的均匀,油脂的份量,最后才能做成雪花的纹理和细腻口感。
京城很少有贵门小姐吃得起。
这厢文兰点点头:“下次走前需打过招呼。”
衣素应下:“是。”
回过思绪,衣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盛公子。”
“嗯?”
“蕲公子他……”她有些犹豫开口,“是不是喜欢别人指正他啊。”
盛邬身体一愣,半晌才施施然转过头来他笑了:“什么意思?”
“世间男子,多喜欢别人夸赞,可保不齐也有一部分反常,”她是认真的思量,“尤其是这蕲公子受惯了京城小姐的追捧,莫非会对看不起他的人起兴趣呢。”
衣素说到这里自己都无语了,这不妥妥的,女人,你成功引起我的兴趣了么。
谁料盛邬听完,好一阵突然没声了。衣素疑惑,抬头却见他收回笑睨的眼神,双臂交叉起抱在了胸口:“这个么,我倒真不清楚了。世间男子,确实是多样。”
衣素觉得面具之下他恶趣味地勾起了唇角:“要不,你自己去问问他。”
*
这厢衣素回了铜雀阁,刚踏进门迎面便撞上了许樊。
“许侍卫?”
许樊见了她,不同以往地急迫,却还是很镇定陈述道:“紫棠姑娘晚间烧水时被人欺负,烫伤似乎有些严重。我已将府里可能进贼的消息传了出去,她们方才散开,各回屋子确认东西去了。”
衣素听完登时着了急,急匆匆谢过便往后厨过去。
“紫棠?!”
“……衣素?”一声弱弱的音,紫棠正蹲在大炉子前,痛得直抽,连话都说得艰难。
衣素打眼一瞅,眉头重重拧起,赶忙去井边抽了一盆凉水,将流水倒在紫棠手上冲刷着,足足跑了三趟,冲了许久许久。她不敢耽搁,又赶紧拉着她去了自己房里,拿出自己备着的烫伤药给细细涂抹。
“好痛。”眼前的姑娘蓄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冒出来了。
“现在知道疼了?白天出风头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呢?”衣素嗔她一眼。
“士怎可畏疼卸甲?!”小姑娘叫道:“我助你,是因我看重你。我喊疼,是因我身有伤。二者有何关联!”
衣素无奈:“行行行,吃苦耐劳的小战士。这药你拿去,每日涂两遍,有洗衣的活计告诉我,我替你做了。”
“衣素,”
突然地,她喊了一句。
“你老实交代,”谁料头顶声音突然压下来,“你昨夜是不是真的跑出去了?”
衣素顿住,抬起头来,撞进一双明亮眼睛里。
*
她走后的凉河边。
“方才张长隐的话,你可听见了?”
身侧一个人悄然走近,与盛邬并肩。
这是一个身量与他相近的男子,闻言却久久未开口。
11. 迎冬
“是。”她叹了口气,道。
紫棠惊道:“我还没说自己如何分析得出,你便招了。你就不怕我只是试探你。”
衣素看她道:“因为我本来就未曾想过瞒你。”
“况且,我愿意告诉你的,自然答得坦荡,我若不想说,谁能从我口里翘出来。”
紫棠道:“那你可愿意说自己去了哪里?”
“……”
衣素知道自己这般频繁外出,府中多有不便,紫棠知晓也好,一是有个照应把门,二是万一自己出了意外,不至于神不知鬼不觉,不过最大的原因还是……
她看着眼前姑娘。
这是个心思纯良能信得过的女子。
“蕲家二公子有个好友叫盛邬,我落了把柄在他手里,帮他调查一些事情。”
“蕲二公子?”紫棠惊讶,半天才说出话来,“我等丫鬟,居然也能接触到这等人物。”
衣素摇摇头:“我自是见不到的,只是这个盛公子与他交好,我可提出些条件,帮帮咱家小姐。”
紫棠想了想,忽然笑道:“你个机灵小妞!”她伸手往衣素腋下拧去。
“你做什么!诶呦哈哈哈……停停停放过我吧你……手不要了是不是!”
“……诶呦喂痛啊!”
“让你闹!”
一番嘻嘻哈哈下来两个小丫鬟在床头相对,都已满头热汗脸蛋涨红了。
*
冬日天寒,前院梆子声敲了一个慢音,慢悠悠颤巍巍地透过冰冷的空气,一阵阵地传进了铜雀阁里。
“早睡早起———”
“保重身体———”
接着是四声快音:“登——登——登——登——”
寅时到了。
按理说衣素不是杂院的了,不是那批必须起的最早的一波,可她习惯了一样,还是爬下了褥子。
一离开榻,她整个人冻得不行,赶紧取了月白色中单衣和驼褐色窄袖圆领袍套上,接着穿上新发下来的紫褐色小袄。丫鬟不比主子们,有个厚实的衣服就不错了,手要干活肩要抗物,没什么手套披肩的护住身体,衣素刚开门出来一会儿,耳朵早已冻得通红,摸着跟冰一样凉的吓人。
她缩了缩脖子,奈何风直往领口里灌。无法儿,她只将手往袖口里挤了又挤,握着扫帚冰凉的把,艰难地扫着春深房门前的甬道。
今日是她值班扫地,这晨间的风冻得刺骨,吹得她头疼。
陆续有捧托的婢女排着进到过来,门前站着个婢女专门挑起厚重的羊毛暖帘,那屋内的热气便散出来一些。
“你不要命是不是?!怎么教你的,挑帘长不许超过一尺,高不许过三尺!冻着小姐身体怎么办!”那头书菊往这边走,远远看见了怒喊着。
那丫鬟吓死了,赶紧调整。进门的一等丫鬟们弓曲着身体,两肩夹耳头低的深深的往里去了。
托上的是绣花暖手筒,珠玉绒球暖耳,织锦缎面靴等,游龙一般给送进去,必须在司马晏晞醒来就立刻奉上服务。
突然地一个丫鬟不着心,脚下被高门槛绊住,惊呼之中只见托上的紫檀雕梅手炉堪堪掉了下去!
那丫鬟脸色瞬间比墙都煞白,这一个物件摔下去,是她打碎骨头一块块卖了都赔不起的啊!
危机时刻,衣素连忙伸出手,有惊无险接住了捧炉。
一瞬间,暖热温度从掌心蔓延,那丫鬟见了怔怔松出一口气来。
……怎么一个谢谢都不说?
她方疑问,沿着后脑和耳后的方向却突然被人一掌推得偏了头。
掌心一空,衣素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如雷贯耳,大刀阔斧凭空从头顶劈下来:“大胆奴婢!一个二等丫鬟也敢碰小姐接触之物!!!”生生把她给吼清醒了。
……
小插曲一过,丫鬟队伍很快恢复正常了,继续塌腰卑躬送着东西,书菊骂过她,早已挑了帘子进去侍奉小姐。屋外无人说话了,只有细碎的脚步声和轻微的呼吸声。
被推开的那一掌力度极大,手印的地方隐隐开始发烫,不知是否留了红痕。
衣素低着头,安安静静地扫着甬道上的残枝落叶。
*
风声呜呜地吹了许久,终于熬到日头逐渐变亮,廊檐拐角传来脚步声。
“许侍卫。”衣素叫住了他。
许樊回过头来,见是她,有些惊讶,很快走过来了。
衣素从袖口里拿出一个纸包:“这是麻黄和桂枝,和生姜一起煮了服下,有驱寒保暖之效,可治你的风寒。昨日之事,多谢了。”
许樊愣住了,良久他回过神,道:“无事,婢女多好事,我见惯了,维持院子里秩序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药草不必了,风寒难免的,过几日便好了。”
衣素看他,道:“你脸色润红,双目肿起,可是感觉眼睛干涩,头晕脑胀?”
许樊盯着她,无声压了压眼。
“再不及时吃药,风寒便会转发热,一病不起可就麻烦了。”
良久,许樊才被劝动一般,他伸出手:“多谢。”
衣素礼貌回答:“院中人多是非多,紫棠年纪小不懂事,还求许侍卫多包涵。”
许樊手一顿,接着,收了收掌里的药草,他听懂了,点点头。
*
“书菊姑姑居然下这么狠的手!”
厢房里紫棠掰着她的脸皱眉道。
“小姐近来为舞宴的事做准备,她很忙,估计也有些慌不择路了。”衣素笑笑。
“你是生得白,些许打骂便看得清楚了。看看,一上午了,肿得老高。”
“还是打得不够多,”衣素自嘲,“做丫鬟的,细皮嫩肉可不行。”
“话说小姐今日怎起这么早。”
“听得是一大早便起来练舞,明日便要去参宴了。”
“哦。”紫棠应道。
过了会儿,她突然说:“那蕲公子真会去么?”
衣素握着她的手,垂了垂眼睑。
……
她是真失策了!
蕲降白来了,司马正阳梁知声也都在!
天,怎么没人告诉她,小姐们的舞宴,京城公子们也都是必须参加的啊!
白白浪费一个报酬。
舞宴在城西的凉河边举行的,主子们宿住在专门的房间,宴会要好几日才可结束。
“晏晞姐姐!好久不见!”一道娇嗲女声,衣素瞬间脖子发麻。
她循声望去,见一个身材极瘦的女子提裙过来。这女子一身桃粉色对襟夹袄,下着浅白罗裙,颜色好是好,她本人却撑不起这气色。
“我可在这儿等了许久。”
衣素观察着,她虽戴了斗篷和手炉,可那斗篷一看便是便宜料子,她家小姐虽未披,衣服色也是简单的浅紫,可料子做工细看却能很快一分高下了。
她猜想这个女子身份应当不高。
“姐姐今日怎么这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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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花还好看!”
……嗯。
夸人也没什么情商,大白话加空口扯,这天寒地冻,哪有什么花。
“比那谭什么书美多了!”
司马晏晞闻言,本还平常的脸色一下有点黑。
衣素直摇头,应该是她家小姐的跟班,一同与女主作对,不过智商堪忧……一上来就挑明了话,也不知留个余地。
“这是封家庶女封芊,她爹刚升了礼部郎中。”紫棠靠近她咬耳朵道。
“多日未见,晏晞今日愈发明艳动人呢,可是背着姐妹们偷用了什么养容美颜的好物。”
陆续几位小姐走了过来。
说话的,这是都察院左都御使独女李不凝。
“这般潋滟绝色,只怕连今日凉河的锦波榭都要承让三分了。”
户部尚书家的张舒明举绣帕掩口吃笑。
站在一旁的蓝衣女子笑看她一眼,走上前含笑字字娓道:
“去年的瑶光舞众人至今难忘,那一袭浮光锦碧云彩裙竟将冬日冷阳也照出三分暖色。”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司马家大小姐今年的曲目了。”
富商陈甲之女,陈幼年。
衣素跟在后面,见一群莺莺燕燕围着她家小姐,心里直道厉害,夸得落到实处不假大空,借物衬托不引自己上身,她抬眼看了一圈。
这京城贵女们,个个都很聪明啊。
反衬着方才封芊那一席话,愈发令人尴尬。
封芊自己也稳不住了,兀自咳了几声。
衣素凑近了紫棠:“这几位都是贵门嫡女,小姐为何和封小姐也走得这么近?”
且她看方才几位,对那封芊也是爱搭不理模样,只有陈幼年,冲她笑了笑。
“封家嫡女得过蕲公子相助,封芊私下给了小姐她与书生的私情证据。”
“然后小姐报复了封家嫡女?”
紫棠摇摇头:“小姐可能是看封家嫡女无意,放了心。”
衣素直过身体。
这封小姐自己害了自己姐姐?大义灭亲?
这厢蕲降白跟着司马正阳往这边走了,司马晏晞身旁的封芊早就屡屡往这边觑,闻此连忙转回头去,伸手悄悄理了理云鬓。
“司马小姐。”
蕲降白打过招呼。
看似回礼的只司马晏晞一人,可早有许多双眼睛沾着她的光,落向了身披鸦青锦缎刻丝鹤氅的少年。
他今日穿了靛蓝色绫锻棉袍,罕见地戴了玄铁雕花束发冠,露出完整的额头和剑眉来,冬日映得他肤色更洁,瞳孔墨染一般,鼻挺唇薄,此刻带着微微刚好的弧度。
礼貌的,恭敬的,难以接触的。
“蕲公子。”
司马晏晞眨着卷曲的睫毛,轻轻福身回道。
蕲降白点点头,“李家小姐。”
“张家小姐。”
“陈家小姐。”
衣素:……他怎么跟报菜名一样。
余下几人一一回礼,福了福身。
果真,青梅的份量不同,可也正如司马晏晞所说,也这有这个情分了。
一群人里,最先与她打招呼,已是极限。
“蕲公子……”
衣素脖子又麻起来,许是这位封小姐平日如此说话惯了。
“封家小姐。”蕲降白笑着看她,依旧拱手一礼。
……该说什么呢。风流做派,直男心思。
主打一个公平。
12. 封芊
舞宴落座,男女相对。
身份越高,位置越尊,视野越好。司马晏晞坐在高位,正对面就是蕲降白。
衣素扫了一圈,看着谭温书坐在极靠外的位置,她今日衣着并不张扬,简单的淡色缎子风毛披肩,刚刚好,素雅,衬得肤色白皙,面容洁净。
舞宴顺序是有讲究的,越重要,越压轴。司马晏晞是明日最后一个。
这厢文兰扶着她坐下,衣素跟着一众丫鬟们挤在后面,却见一抹招摇甜腻的粉色冲了过来,一下子把文兰挤到了旁处。
“晏晞姐姐!我最近听了好多京城八卦,要一一说与你听!我们姊妹许久未见,此番好好畅聊。”
衣素:……
她见司马晏晞一直背对着,看不见表情,不知说了什么没,竟最后真让她坐下来了。
!!你糊涂啊小姐!
宴席预热,接着衣素就被迫听了几十分钟的鸡零狗碎。
一众丫鬟有的忍不住笑了出来,互相捂嘴。
此时开始上了酒水瓜果,丫鬟们被安排着摆桌。
衣素正将一盘新鲜的柑橘放了下来,那封芊突然抓了司马晏晞衣袖:“姐姐!方才在外面,何家那几个贱人嘲笑我,说我一介庶女,根本喝不起京城时兴的葡萄薄荷酒!”
“姐姐!她们都知我与你交好,此番话里话外,不就是看扁了姐姐!”
司马晏晞挥了下手,文兰会意,冲着衣素:“取葡萄薄荷酒来。”
衣素:……怎么偏偏是她加班?
她也就愣了一瞬的功夫,那封芊立即不满了:“看什么看!没听到你家小姐吩咐吗!还不快去!”
分明是她自己想喝。
衣素压了火气,往后厨去,回来却见那封芊堵在路上。
“酒呢?”
“回封小姐,眼下没有新鲜葡萄,已经差人取去了,不过薄荷是有的,可以先给您泡薄荷水。”
衣素举了举手中托盘的薄荷叶。
“什么薄荷水!”尖锐高调的女声吵得她头蒙了一瞬,“我要的是葡萄薄荷酒听不懂人话啊!”
“你怎么办事儿的!主子吩咐要了,不就得立刻送到吗?!你伺候你家小姐不是如此?这么简单的道理不知道,你配当丫鬟吗!?”
衣素简直是路上莫名其妙被狗咬了一口:“封小姐,奴婢不是葡萄树,不能给你变出葡萄来。再者,衣素是晏晞小姐院里的丫鬟,若是犯了错需要教导,也是要我家小姐来。敢问封小姐,这样对我指手画脚一番,是何立场?以何身份?”
狐假虎威,越俎代庖。
那封芊简直目瞪口呆,半会儿回不过神一回神便是满口唾沫星子,什么屎都往她身上砸:“你疯了不成?!一个小丫鬟,如此目中无人反过来教训我?!看我今天不撕烂你的嘴!”
“封芊。”
一道女声插进来,直接叫了她的名字。
衣素听到声音,有些不敢相信。
是谭温书。
封芊见她,嗤道:“这不是谭小姐么?”
“哦,不对,你姐姐死了,你终于可以顶上来了。现如今我该叫你谭大小姐了,瞧我这记性,你不会怪罪吧。”
谭温书一双眉目蕴着温波,气息纹丝不动。
衣素赞叹:同为庶女,这就是女主和女三四五六七的区别。
“我若是把你之前私自写书信给蕲公子一事,告诉了司马晏晞。”
“你说她还会不会待你如姐妹呢。”
她淡淡道。
封芊脸色一变:“你胡说什么。”
谭温书好整以暇看着她,似乎是懒得说第二遍。
封芊视线落在她身上,似乎是要把她千刀万剐,可是终究什么也做不了,又把千刀万剐的眼神刺向旁边一脸懵逼的衣素,然后这么几个来回,“哼”地一声,气冲冲走了。
衣素无语,无语完她朝谭温书转过身,却听她侧过身体:“你不必谢我。”
“我救你并非是对司马晏晞改观,她坏就是坏。”谭温书垂眸:“我只是见不得丫鬟因为身份低就被人随便欺负。”
“何况大多时候,丫鬟做什么也是被迫,与她们的主子没什么关系。”
说罢,她抬了眼,留下衣素一个人走了。
*
酒水过后有短暂的娱乐时间,督察御史家嫡女李不凝做东,喊着一众小姐去凉河边的倚柳园逛逛。
“我父亲命倚柳园新建了许多亭台阁榭,圣上还在拟匾。这地方本就是旧朝一个大官的后花园,地方极大,改成园子后,来年春天姊妹们便可来踏青赏玩了。”
李不凝走在前头笑意盈盈道。
一众小姐沿着河边漫步,司马晏晞突然开口:“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
众人望去,见那河边的确有一抹白色,纯洁静然。
“未曾想花开得这般早。”李不凝笑道。
“姐姐当真是京城第一才女,这般诗句信口拈来。听了姐姐一句,只觉得这满园萧条破败似乎也起死复生了。”
“……”
衣素:听封芊一句话,犹如吃哑巴炮。
众人皆不说话了。
好好的赏景,又在那搞她一套阿谀,一个“破败”更是把李大小姐的脸打得啪啪响。
“前面那些建筑甚是好看,不若前去。”
彼时一袭藕色浣花锦长裙的陈幼年眨了眨眼,笑着开口道,可算是打破了尴尬结冰的气氛。
司马晏晞进了一间青石为底的三层圆坛塔,这塔轩窗掩映,玉栏朱楣。
“姐姐,你看。”
封芊陪在司马晏晞身侧,指着墙上色彩昳丽的各色壁画。
“小姐可是身体不舒服?”
“无碍。”
封芊回头望去,顿时黑了脸:这谭温书怎么阴魂不散?
“咳咳,咳。”
“小姐怎么了?”
“我也不知,只觉得头晕脑胀,像有一口气憋在胸口,喘不过来。”
“那小姐,我们出去吧。”
……
“芊芊,你在看什么呢?”封芊只觉有人轻手拍了一下她的肩。她转过头,见是陈幼年笑望着她。
“哦,没事。”封芊答道。
待陈幼年转过头去,她望向谭温书的背影,意味深长。
我只是,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
“各位姊妹们快来看呐,这间阁楼煞是有趣。”
众人本不愿搭理封芊,可见那司马晏晞一脸淡淡进了去,却也只好捧个场。进去却见这八角玲珑阁并无特殊一二。
“封芊,这楼明明再普通不过,哪有什么可看?”
封芊笑着不语,伸手指向头顶上方。
一时之间,那些个面容精致的富家小姐们皆张着个含丹檀口,抬头望去。
“天呐……”
“是琉璃瓦。”
只见那屋顶确是琉璃瓦,在阳光反射下五光十色,极是炫目。
“谭温书,你此生怕是第一次见这等珍奇贵物吧。”
谭温书听到这声音就皱眉,她收回视线就见封芊扭着腰肢过来,冷眼看着。
她都站在角落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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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意了,她还非要来招惹她。
“你家就算再等个一百年,以谭大人的本事,也不能带你们住上个雕栏玉砌的府宅啊。”
“封芊,你报复的手段就是让我生气?”谭温书淡淡道,“也太幼稚一些。”
“我自是比不得谭小姐心胸开阔,”封芊收了收笑,“也比不得谭小姐不拘礼法,独会外男。”
谭温书眉目一敛,令人意外的是她居然没第一时间反驳,反而是蹙眉看着封芊。
封芊看着她这副样子就来气,看吧!看吧!自己都承认了!她来倚柳园前在凉河边与蕲公子独叙,她分明看得清楚!!!
她怎么敢,她凭什么!蕲降白连司马晏晞都少有独聊,凭什么与她在那处说这么久!她怎么敢。
封芊长吸一口气,拼命冷静下来,接着又绽放一个皮笑肉不笑:“谭温书,你别以为自己在谭府做的那些破事没人知道,谭殷殷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清楚。”
谭温书瞳孔一瞬间缩紧。
她低声喝道:“你调查我?!”
封芊不为所动:“不是心如止水么,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你还知道什么!”谭温书上前几步,胸口起伏。
封芊展颜:“我们来日方长。”
下一刻,只见她离了谭温书这边,轻盈碎步地绕到门边,笑着合上了檀木雕花阁门,楼内一下子暗了许多。她笑道:“姐姐们再看!”
“咦,这居然还能映出我的人形来?”
“不凝姐姐,我看见你了!”
“诶呀,好像透明起来了一样,好神奇去。”
司马晏晞不愧是辅相之女,皇家贵物见得多,她抬头喃喃:“卷云纹琉璃五光瓦,遇光可现斑虹之色。无光时薄若蝉翼,又有铜镜映射之效。”
她看向李不凝:“托督察御史大人的福,我等见此美景。”
李不凝弯眉。
*
瞻瞭塔上。
司马正阳余光淡淡看着远处的自家小妹,与一群侯门贵女一同入了那间玲珑阁。他负手对身侧人笑道:“今日在此见你,当真意外。”
两位少年人并肩,身旁的人披着大氅,衣袍猎猎,说话却散漫不经心:“没看出来。”
“往日迎冬舞宴,你不是相告外界冬深体弱畏寒,就是说自己新买了麻雀要逗。”
“若不是我知晓你脾性,见你那弱白脸色都要被骗去了!”
“甚至还有一次!”他笑着指点他,“说自己冬天起不来床,演都不演了!”
蕲降白闻言扯唇:“我本就体弱,不然怎会连刀剑都拿不住。不是么?”
司马正阳闻言愣了愣,然后他没说话。
武不善作没错,但蕲降白没到那种地步,他却非要这么说。
司马正阳无奈。
“有个朋友,”谁料蕲降白突然开口了,音调轻轻似无事发生模样,“说今年舞宴不同于往日,有特殊的人在。”
他忽然窄了窄眼帘:“他告诉我,我不会后悔此行的。”
司马正阳不解,蓦地,又想起什么。他下一秒回过头去往下望去,只见那玲珑阁门禁闭,房顶琉璃瓦在阳光下静静地折射出各种光彩。
良久,他动了动唇,似乎要说什么。可话还未出,就听那阁楼远远地传出声音,似乎有人喊了一句。接着,是窸窸窣窣慌乱的一阵。
“……”
“……来人!来人!”
他们终于听清了,那是求救声!
这厢两人同时猛回过头来对视一眼,下一秒,双双跃下栏杆踩着屋檐沿壁而下!!
13. 薄荷
“温书!温书!醒醒啊。”
“女儿!我的女儿!”
偌大的房间里,谭温书躺在榻上,双眼紧闭,唇色泛白,俨然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而她白皙干净的脖颈和手背处,竟然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点,数不胜数,还混杂着各种红色的抓痕,或轻或重,交错纵横,看着简直触目惊心!
半伏在她身侧一袭深褐广绫棉袍,鬓髭浓黑的中年男人正是谭温书父亲,翰林院典薄谭立明。他此刻焦灼呼喊着,一双老手垂在被褥边,声音已是有些嘶哑。
榻下站着的是所有参宴的公子小姐们,身边贴身丫鬟扶着,另有仆从下人们围圈站旁,乌泱泱一堆人,却都低眉垂首,紧闭双唇,如履薄冰不敢发声。
蕲降白立在那里,视线落在榻上,眉头紧皱着缄默。司马正阳目光紧紧锁在谭温书身上,欲上前却被蕲降白垂着的手拦了一下。
而周围的女眷们,则是捂紧胸口,或拿帕子掩着或侧身避过头去,不忍相看的模样。
明明方才还是一个姣好玉颜,此刻却沦落到这样恐怖如斯的可怜境地,生死未卜,昏迷至久。如此凄惨,令少女们惊惧却步。
衣素站在中间,不动声色看了眼司马晏晞。只见她家小姐由文兰搀扶,虽比一般主子显得镇定一些,可轻颤的羽睫和唇珠却暴露了她始终是年轻的女子,无法做到完全不害怕。
“小姐别看了。”文兰皱眉转了转身,欲挡住她的视线。司马晏晞未说话,涂釉指尖拽着她的衣袖,夹紧了身体小幅度地往婢女怀里缩了缩。
顾大夫是蕲家的府医,经验丰富,蕲降白的车马快,第一时间给拉了来,老医一把年纪,下车的时候险些没晕过去。他给谭温书把了脉,又仔细查看一番,退下来禀告:“谭大人,令嫒这是中毒之症,身上这些红点是风疹,乃中毒的迹象之一。”
衣素一看:这不就是过敏了么,古代人不知道过敏,都还叫做中毒。
此话一出,屋内之人一时却全部倒吸一口凉气。
中毒?!
谭温书第一次参宴便遭人陷害了么?这是对她有多么恨。
衣素站在一根朱漆金柱旁,借着视线遮挡观察着屋内所有人。
女主中毒了,显然有人故意陷害,但应该不是司马晏晞。
可是,万一有人栽赃陷害怎么办?
衣素看了眼几位男眷:毕竟男主在这里。
“……系统,系统。”
“邯郸!”
他回过头来,望着一众参宴的人。谭温书的婢女邯郸赶紧上前:“在,老爷。”
谭立明盯着眼前的所有人,目光一个一个扫过来,仿佛要把他们钉住一般,他一字一句道:“把你家小姐昏迷前见的所有人,去的所有地方,干的所有事,全部给我报上来!一个都不许漏!”
台下有些小姐们的身子跟着颤了三颤。
“是!”
衣素泄气,她就知道这破系统除了提醒她升级和发任务根本不会说话。简而言之,找她,无非:报喜,报忧。
*
事发突然,谭温书本和她们一起在倚柳园,却突然在众人间晕倒,蕲降白派了大夫来看,又不知是哪个热心肠的,立刻给城中谭家通了信,众人更没想到的是,谭立明接到消息居然放了手头事情,马上就赶了过来!
眼下所见,谭立明爱女心切,若是纠出幕后黑手定不会轻饶。再者,牵扯到了朝廷命官,便不再是小辈们的打打闹闹,若谭温书真在这里出了事情,谭立明保不齐上报衙门或朝堂,会不会拉扯到政党之争都是未知。
一时之间,屋内气压低沉,无人敢说话。
“小姐……”封芊身旁的婢女小声地咬着耳朵,声音听着都快哭了:“小姐我们是不是闹得有点大了呀!”
“闭嘴!”封芊自己虽然也有些心慌,但她还是狠狠剜了一眼自己的丫鬟,她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你怕什么怕!我是推她了还是挠她了,我连她一根汗毛都没碰,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有病啊,谁闹了!!!”
这厢邯郸开始报,从谭温书今日来宴,宴席上吃了什么,中途一个人出去片刻,说到一起来了倚柳园,见了什么景,进了哪栋楼。
邯郸说得事无巨细,连吃的什么糕点吃了几块,喝了什么酒水又品了几口都记得,可对在倚柳园外那棵柳树下单独相见的事却只字未提。
蕲降白立在人群前,抱臂淡淡听着,微不可察看了她一眼。
至于封芊挑衅一事,邯郸这个小丫鬟,思量又思量,最终还是忍住没开口。
她倒不是怕封芊对她如何,她家老爷就坐在这里,只是……只是她们争吵的事情,涉及到封家的家事,还有……还有她家小姐不愿外人所知的事情。
只听顾大夫道:“谭小姐可有忌口之物?”
邯郸便报了一堆上来。
衣素:……没想到女主不如表面,居然还是这样娇弱的易过敏体质。
顾大夫思量半晌,皱眉犯难的样子,徐徐道:“这倒是奇了怪了,谭小姐宴席上吃的都并非易引发风疹之物,更何况都不在忌口之内。你确定你都说完了?”
邯郸仔细想了想:“说完了的,除了,小姐在宴会上有些烦闷出去散心的那一刻钟……可小姐也很快回来了啊,回来时也面色如常。”
“你怎么未跟着她?!”谭立明喝道。
“老爷恕罪,是小姐说想一个人静静的。”邯郸扑通一声跪下来都快哭了:“奴婢远远地看了几眼,小姐没走远。”
“等等。”
人群里传出一道女声,众人一看,是封芊。
封芊不知道是脑子搭错筋了还是突然有人点化了,此刻居然头头是道起来:“你说你家小姐忌薄荷?”
衣素听此想起什么刹那,顿时瞳孔一缩,双目险些失焦。她猛地抬头。
邯郸乖乖道是,封芊继续说:“我那时去问询葡萄薄荷酒一事,恰在路上遇到了谭小姐。”
“葡萄薄荷酒?”谭立明定定看她。
封芊颤了颤目光,假作镇定继续道:“我听闻西域供奉的葡萄薄荷酒在长安内风行一时,甚得京城贵人们争逐,慕名品鉴,晏晞姐姐命人去取。我等得着急便去寻,那丫鬟说葡萄要等只有薄荷,我就是那时看见谭姐姐也在的。”
“然后呢?”
“然后……我听闻没有葡萄,甚是失望,便……走了。”
房里静静地回荡着女子陈述的声音。
文兰已经朝这边看过来了,衣素垂下眼。
这个封芊,还真不是个简单的纯炮灰,撒谎时固然不能说真的,可全说假的更是大忌,唯有这种半真半假……才更有说服力。
另一处的封芊“陈情”完,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本来只是想让那个谭温书吃点苦头的,谁知道居然把事情闹这么大,把谭温书她老子都搞过来了!她吓得要死,却在邯郸说的那些话里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薄荷,是啊!
那她何不顺水推舟,来个一箭三雕。思及此,她被自己的巧思勾起唇角,又马上压了下去,连忙瞥了一眼周围。还好,无人看见。
“对,我……”突然,邯郸啜嗫着开口:“我,我好像也是见了,封家小姐和小姐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就走了,留下了小姐和一个婢女……”
……证人的证人来了。
衣素看了她一眼,邯郸或许真的没撒谎,可她这话一出,却把封芊撒谎的唯一可能性给灭了。
众人皆知封芊也和谭温书互不对眼,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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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谭温书自己的婢女都这么说了,谁还敢有妄言。
……雪上加霜。
“衣素……”
紫棠站在她身侧,声音带了点颤。她是知晓的,知晓那薄荷是文兰姑姑派她去拿的。
“你不过就是顶了她几句,她居然将你逼到如此绝境。”衣素回来后,将路上之事说与了紫棠听,两人还一起痛骂过封芊,蛐蛐笑着好一阵。
可是,眼下,任谁看,这种千夫所指证据确凿的场面,说有回转之地简直天方夜谭!紫棠颤着瞳孔,简直都快掉下泪来。
衣素缓缓抿起了唇。
“不,”她摇头,“封芊不只是想要对付我。”
眼下她也不清楚谭温书是因什么过敏,但绝不是薄荷,她也不相信封芊是无辜的,这番话无疑是将此事往司马晏晞头上引。
她是司马晏晞家的婢女,行事很可能是受主子嘱托。众人皆知司马晏晞看不惯谭温书,若封芊不是单纯想对付谭温书顺手找个垫背的,那可以说的是,她利用了这一点,既报复了谭温书,又拉低了司马晏晞的名誉,反倒自己落了个清净。
如若这样想的话……
封芊表面上看是想置她于死地,实际上,衣素看向她家小姐。
她是要对付她背后的司马晏晞,要拉她下水!她对司马晏晞只是表面奉承,她根本一点都不喜欢她,相反地,还要害她!
好死不死,系统出声彻底证实她大难临头了:宿主注意,司马晏晞陷入被人栽赃的危险,可能导致蕲降白好感降低,请宿主尽快改变这一剧情。
衣素:……
“你的剧情最好不是临时刷新出来的。”
“是的。”
衣素:“…………”
你还是继续哑巴吧。
“因宿主介入,故事剧情走向改变,临时插入的事件系统无法预测。”机器今日纡尊降贵蹦出了二十几个字。
你错了。衣素心想。
原剧情走向你也只到最后一步提醒我。
“取薄荷的婢女,何在。”
一声令下,众人噤声无言。
衣素敛过思绪,脸色郑重起来。
朝廷命官在上,又是他们的长辈,无人敢出声。
屋内气压低沉,针落声可闻,空气简直冻得刺骨又惊心,令人心窒。
“是我。”
死一般的寂静中,她定定出声。
霎时,衣素只感觉所有人的视线,一时间全集中在她身上。
衣素面色镇定,可已经满脑子是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和推理,对这样的众目睽睽已经留意甚少。她绕开正为她让路的人群,径直走向了榻前和人群的空地处。
谭立明看着她,很多人,也看着她。
紫棠,文兰,司马晏晞,封芊,司马正阳,还有蕲降白。
衣素立在那里,然后,缓缓跪下。
直到此时她还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用的是“我”,而非“奴婢”二字。
也许在她内心深处还是没有适应身处的环境,那些虚名不过是平日的假象和扮演,等真正头顶困身的危机时,便全部抛掉,忘记一切。
“你还有何狡辩?!”
衣素看着他,遗憾的是,就薄荷一事,她无法反驳。她确实被唤去取东西,当时丫鬟们都在,文兰说得清楚,而她也确实端了薄荷出来,在路上碰见了封芊和谭温书,并与她们有了交谈。
更糟糕的是,谭温书偏偏巧了,又与她单独待过,她身侧没有证人,而唯一能证明她清白的人,此刻正躺在榻上昏迷不醒。
封芊此举,不知她是误打误撞还是怎样,当真——高、明、啊……
半晌,她松开咬紧牙关,垂头,低声开口道:“奴婢无话可说。”
14. 朱漆
“砰——”
只听一声巨响,谭立明一巴掌拍在身侧的案几上,目眦欲裂,颤抖指着身后那一群少女,牙齿里控制不住喷出的气流声吹颤胡须:“司马晏晞!”
“胡闹!你们简直是胡闹!温书幼时便因忌口之物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死了性命!若今日她真在此出了意外,你别想着可以仗着自己父亲是堂堂辅相,我谭立明别说是八品小官,就算是平民百姓,也必要报上衙门,给我女儿讨一个公道!!!”
司马晏晞吓得肩膀一抖,脸色早已懵然一片。众女眷听此,更是开始交头接耳,其间私话,不必想也知晓是什么。
司马正阳急了:“谭大人此事定有……”
衣素伏身叩头在地,然而此刻却猝然打断了他,声音清晰有力,一字一句似针,顿挫从身下传来:
“但奴婢是清白的。”
“!!!”
“……”
“……你,你说什么?”男人气极,未曾想到人证物证俱在,她居然还有脸说话,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顾大夫刚说谭小姐中毒不深,几个时辰之内便会醒来,”衣素清晰道,“中毒之事无人会比她自己更清楚,”
她抬起身体,“待谭小姐一醒,”
“一问便知。”
谭立明“蹭”地一下站起来,暴怒着高声喊道:“你说得倒好听,无非是为自己将死之身开脱,苟延残喘!!!”他显然不会同意,“事实已摆在眼前,就算温书醒了,说的话也没什么区别,你害我女儿至此,我又何必留你性命多几个时辰!来人!”
说着他就要下令将衣素拉下去,衣素不想说第二遍,她有充足的理由,正欲要开口,谁料却听另一道声音落下来了:“大人且慢。”
她和其他人一样顿住。
司马正阳转头,见身侧一直观望的人居然出声了。
蕲降白:“今日迎冬舞宴头一日,是兆祥纳吉的好日子,”
“不宜见血光。”
“出了这等事情,晚辈理解谭大人爱女之心,只是大人身处朝堂,一举一行皆牵动政党,”身披鸦青鹤氅和银色狐裘的少年淡淡开阖着眼睛,将话慢慢吐出:“还望大人三思。”
衣素心里顿时明了。
他这番话从两方面讲,一个是给台阶,一个是说正理,后者才是此话的关键,是将她与辅相和蕲家的斗争捆绑起来。这番下来,无一字提及她这个小小的丫鬟,却偏生能救下她的性命。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时候她真的对自家小姐和蕲降白的青梅竹马情分感戴非常了,爱屋及乌,关键时刻保了她一条小命啊!
她忘了的是,谭家和蕲家关系紧密。谭立明就算听不进这番话,也会细细考量蕲降白的劝告,甚至是因他开口,也会犹疑三分。
果不其然,谭立明出声了:“若我女出未及时醒来……”
“那奴婢任凭大人处置,死无怨言!”
衣素抢在蕲降白开口之前道。
还愣着干什么呀,台阶都给了赶紧下,不然待会真人头落地了。
*
“降白,你……”司马晏晞还没从刚才一系列的变化中回过神来,怔愣着却知道是蕲降白替她说了话,暂时保全了清白。
蕲降白收回视线:“无事,司马大人在此也会阻拦的。”
另一处封芊的丫鬟凑上前来:“小姐……我们,会不会暴露……”
封芊脑子转的很快,她盯着被另一个丫鬟拉起来的衣素,暗暗道:“就算是谭温书醒了,连她自己都找不到证据,这个丫鬟又能怎么样?无非证明了不是薄荷中毒,而我,”
她笑道,“我只是说了我自己看到的,”
“我根本什么都没做,完全是他们自己想的,不是么?”
“至于司马晏晞,”她转过视线,“无论怎样,就算最后证明这个丫鬟是清白的,这半日的闹剧,也足够了。”
足够让她身上的流言蜚语更多一些。
……
“衣素,小姐唤你前去一趟。”有一等丫鬟来传。
彼时紫棠正紧挨着她坐着,两双手牵在一起,两个丫鬟还在方才主子的万恩免死中缓着,说是紫棠安慰她,自己却抽抽嗒嗒一副心惊肉跳的,倒不如说是衣素在宽慰她,她笑着说且安心。
“衣素……”紫棠拽着她的衣角,两眼泪簌簌的样子。衣素无奈,笑着放开了她的手。
司马晏晞并没想惩处她,她第一次细细端详起眼前这个丫鬟。
她从街上把她捡回来,往日也有丫鬟讨她欢心,她高兴了就赏,也不记得是谁。这个衣素她大概记得脑子蛮聪明,腿脚蛮利索。
今日终于肯记她的模样了。
圆脸,眼睛圆润,鼻尖和唇精巧,梳着干净的黑发双丫髻,与端庄大气扯不上关系,却也肤白乖然,很是当丫鬟的料。况且见她手长腿长,做事勤快。
不过这样一个小丫鬟,方才那样的临危不乱,倒也稀奇。
她收了视线:“说,是不是你做的。”
司马晏晞好就好在为人爽达,不拐弯抹角。
衣素只答:“不是。”
“好。”
她一愣,如此信任她?
“本小姐向来只看实处,不在意虚话。你今日既说了不是,就要担待得起这两个字。”司马晏晞高坐雕花椅之上,“如若最后查出来是你,”
她直接道:“本小姐不会救你,就算谭典薄真的要杀你。”
衣素一愣,也答得大有拍胸脯气势:“好!”
“念在你往日有功份上,我暂且相信你的话。”她家小姐高傲地扬着下巴,反正是一副娇惯模样:“那个谁,衣……衣,素……?你,你你先下去吧!”
衣素见她看了旁边人好几眼方才念出自己的名字,差点没憋住莞尔:“奴婢谢过小姐!”
她一定要为自己翻身,否则,蕲降白那边对司马晏晞的看法是一大麻烦,司马晏晞若生了她的嫌隙。
她才是真的完蛋了!
*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这厢封芊在自己的房间,见丫鬟进来差点掐着她的脖子问。
“小姐……”那丫鬟低垂着眉眼哭丧:“那谭温书还没醒过来。”
“还没有?!怎么可能,都过这么久了!”她叫道,扑通一声软了身体跌坐在椅子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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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那一会儿,那一会儿……”她又气又怕,无处发泄差点把桌上东西挥手扫了:“那谭温书怎么这么弱!!干脆死了算了!”
这边衣素也跑了偏殿好几趟。
“顾大夫,如何了?”
短短一个时辰内已经被拉过来查第三遍的顾大夫:……
“这风疹之症好的快慢因人而异,老夫,老夫也无能为力啊!”
“你再无能为力,衣素就要脑袋落地!”紫棠在旁边急得押了个韵出来。
衣素趁两人你你我我说话时站在榻前,盯着谭温书仔细看着。
有些人过敏严重,睡一会儿也没大问题,远离过敏源,自己一会儿就好了。若是快好了,她可以先不醒,她等着就是。可是这手上的红疹都还没消,分明没有好转迹象啊!!
她又仔细想了想谭温书今日所接触的东西和人,一想更诡异了。她是在众人间莫名其妙晕倒的,吃的,玩的,看的,都和大家一模一样,里面必有她的过敏源。
衣素眸色暗了暗,封芊必然知道是什么,她和谭温书的接触过程,就是破局的关键。
她正细细思量之际,却听紫棠叫道:“衣素!你流血了!”
“大夫,大夫,快给她看看!她流血了!”
?
衣素一脸懵逼:什么玩意?
她低下头去,在紫棠的帮助下才看见自己紫褐色棉服的袖山,似乎有红色的液体沾染。
不怪她没注意到,衣服颜色深,需要离得近并仔细看才能察觉得到便罢,更何况在这样刁钻的地方。
紫棠这小姑娘见微,眼睛居然这么尖。
顾大夫只忙过来看了两眼:……
接着听见他气得黑脸阴沉道:“什么流血!!那明明是朱漆!朱漆!你个臭丫头,胡搅蛮缠,还胡编乱造!……”
两个人不再你你我我,开始“老庸医”“臭丫头”起来。
衣素却紧紧盯着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蹭上的油漆。
却只想给他俩拜三拜。
是的,是油漆,是树脂的味道。
她顾不上身后两个互相对骂的老少,默默走到这屋子的角落,几个时辰前她和一众下人们站着的地方,是她靠着的那棵朱漆金柱。
她眨着眼睛,视线沿着参天高柱往上爬去,这是倚柳园新修的偏殿,供人休息的地方。衣素眼神定定落回柱面,她甚至都不用伸手一试——
怪不得谭温书迟迟醒不过来。
怪不得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过敏。
怪不得大夫找不到她中毒之物,而且这十几年来,连她的贴身婢女都不知道。
……
“现在的小年轻们,病了知道求医了,闹的时候一点都不知道轻重!”老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背着药箱嘟嘟囔囔往外走:“一会儿是司马家的大公子,一会儿是封家二小姐,这会儿呢!哼!两个小丫头片子又操起心来!!”
“衣素,你怎么就让这老头儿走了,还让他把大家都叫过来!?谭温书醒不过来怎么办!”
衣素看着顾大夫蹒跚但精神矍铄的背影越来越小,笑了。
“别担心,我要是猜的没错,比我们着急的大有人在。”
15. 摸梁
“你还有何话可说!”
谭立明站在榻前,看着沉睡许久都没有要清醒征兆的谭温书,不必说,众人也都知道他心里早已打定主意要这奴婢的命了!
“奴婢已经查清楚谭小姐所中之毒。”衣素跪在下面,恭敬道。
此话一出,难免有一片哗然。
封芊脚步顿时软了软,幸有丫鬟搀扶着,却丝毫没注意到蕲降白看了她一眼,只是短暂,接着便静然敛过神色,仿若无事发生。
“小姐长睡不醒,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身边仍有毒物!”
出声简直是犹如一阵狂风,将贵胄亲子佳女们如潮涌般的议论声推向一波又一波的浪头,大有恨不得把事情闹大的意味。
“奴婢恳请大人将谭小姐转至小姐自己的房间,勿要在此偏殿继续停留。”她趁着人情激愤,声色坚定镇静,将腹中之稿紧锣密鼓地推了出去!
“否则恐怕谭小姐会有生命危险!!”衣素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我凭什么相信你一个丫鬟,更何况你现在是加害温书的最大嫌疑凶手?!”谭立明紧接着冷声怒道:“谁能保证你不是知自己必死无疑,就想对我女儿痛下杀手让她黄泉路上给你陪葬!!”
言至此他似是愤怒至极,不等衣素开口便大手挥起喝道:“来人!把她给我押下去!”
简直是不知从哪窜出来的仆从,下手极快,“咔”地一下便一左一右将她反手桎梏,衣素吃痛,忙急急大喊道:“谭小姐中的是朱漆之毒!!!”
“一派胡言!”谭立明只是怔愣一刻,随即怒上脸色,甚至更甚:“温书好端端无事,怎么可能会喝漆,把这胡言乱语的奸滑贱婢拖下去乱棍打死!”
……她就知道,凭古人的认知,过敏源还停留在吃的摸的上面,殊不知气味也能致死啊!她方才一直没说就是知道他们不会信他,谁知道这谭立明愚昧鲁莽真的要她的命来了!
“谭大人手下留情!”彼时,顾大夫突然颤巍开口。
他急急忙忙阻拦道:“你刚才说,是这朱漆害得小姐如此?”
“老夫行医多年,未见如此奇罕之躯,”他长眉紧缩,似是若有所思,“可是仿佛曾在医术上确有读到此病例……”
“既如此,便先放了这个婢女。”蕲降白突然开口。
众人一愣,看去,却见他望向顾大夫:“顾大夫是我蕲家府医,年轻时曾跟随靖国公出征,连边疆之地的疑难杂症,奇病异闻都略知晓一二。”他看向谭立明:“谭大人若对他的话存疑,现可问询一二。”
谭立明这个爆竹终于被人“咔”地从中间折断了,他脸色难看,挥了挥手。衣素只感觉两胛一松,她卸了力气,正满脸痛苦地揉着自己胳膊,却听顾大夫声音焦急道:“公子不可!风疹或有传染风险!!!”
她在众女眷惊呼中抬起头去,却见蕲降白已走至榻前,正要将人抱起。
过敏性皮肤炎不是病毒和细菌,怎么可能会传染。衣素暗自摇头感叹古代医术落后,她站起来走上前提醒道:“无事,朱漆中毒引起的风疹,不会传染。”
话落,只闻殿中一片安静。
衣素疑惑,抬头,却只见正伸出手去要动不动的人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
她突然福至心灵,瞥了一眼站在角落的紫棠,只见那丫鬟瞪了双眸,眼珠子又左又右,表情朝她示意得十分精彩。
司马晏晞此刻盯着榻前蕲降白的身影,连朱唇都快咬破了。
衣素默默转过头来,然后默默垂下脸去。
……完了,忘主线任务了。
蕲降白将落在她知罪深重脸上的视线淡淡收回来,手穿过谭温书脖颈和膝窝下,俯身,只用肘窝轻巧地将人抱了起来。
待安置好人,衣素只面对谭立明道:“奴婢知道谭大人信不过我,眼下恳求大人赏脸,随奴婢去谭小姐晕倒的八角玲珑阁一趟,小姐中毒一事自然明了。”
她顿了顿,“届时,有心构陷之人,自然水落石出。”
站在司马晏晞身旁的封芊望着她,暗自咬了下唇。
谭立明眯起双眸,脸色极其不悦正欲开口,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硬生生将话憋了回去。他狠狠盯了一眼眼前的人,半晌,“哼”地一声:“众人随我来!!”
衣素:感觉得到,老倔驴,你骂的很脏。
她闭了闭眼,自证清白还要求人看求人听,这种丫鬟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顾大夫,麻烦你在此看着谭小姐,记得将门窗打开通风,奴婢若猜的不错,应是一刻钟之内便能醒来了。”衣素道。
旁边的贵女们显然对她夸下海口嗤之以鼻:“一刻钟?怎么可能,这么短。”
“谭温书都昏多久了,她说醒就醒?一个丫鬟,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还对顾大夫指手画脚。”
“走,我们跟去,倒要看看她怎么自证清白。”
……
众人跟随着一齐进了那间阁楼,玲珑阁上的五色瓦片仍旧在阳光下泛着淡淡光斑,并不知晓这半日内发生了如何起起伏伏的变故。
“倚柳园内的建筑都是新修建的,朱漆也才刷上不久。谭小姐身体特殊,对朱漆气味敏感,这也是为何各位小姐没事而谭小姐突然晕倒的缘故。方才在那偏殿也是因此气味久久不散。”
“可这柱上的漆分明已经干了。”户部尚书之女张舒明突然道,众人看见她站在金柱前,细细地看了自己的指尖一眼,接着,又小心凑上去闻了闻。
“这玲珑阁内除了金柱,还有什么涂朱漆的地方?”一直没说话的封芊突然出声了,她嘴快道:“你分明是故弄玄虚拖延时间!说不定谭小姐那边就有人正要对她下手!”
司马晏晞也正有些着急地仔细观察四周,她有些不安。
衣素只忙着将屋内一一扫过,懒得理她。急什么急,催我难道是嫌自己死的太慢?
女眷们也开始沉不住气了,一时之间屋内有些嗡嗡躁动。
“你若是找不到便不必再找了,”司马正阳突然开口道,“若谭小姐无事,你家主子自会为你争取一些退路。”
衣素不为所动,她抬头良久,突然转身。
众人只见她去关了窗,却被这一动作搞得云里雾里。
诗安郡主打了个呵欠,淡淡与旁边何家二女闲聊:“这一场戏我们要给多少银子?”
何涟愣了下,随即笑道:“前面还蛮精彩,只是后半程有些拖延。”
诗安郡主点了点头,连带着头上珠钗流苏晃了晃:“不过装神弄鬼的模样还挺认真的。”
衣素淡淡抬起胳膊。
“上面。”
一时之间有不少人看去,然而屋顶之上只有浮云纹琉璃瓦,倒映着影子。
“七架梁的朱色暗沉,”衣素眯了眯眼,“有流挂之相。”她看不大清楚,但心里大概确定了,“大人若不信,差人上去一模便知。”
一时之间楼内安静片刻,衣素抬头,却见谭立明紧闭双目,额角隐有青筋,一张脸黑得阴沉。
“你不用再挣扎了。”封芊悠悠道,“眼下当务之急是跪下来求求谭典薄,给你个痛快的死法子。”
七架梁那么高,她还妄想有人搬了云梯来,爬上去,摸一摸,再爬下来,禀告谭大人说,哦,真是新刷的,这样么?
简直如脚下蝼蚁,濒死挣扎。
废物。
她正勾起唇角,突然感觉身边“蹭”地一声,一阵风起。
“他怎么上去了?!”
“蕲家二公子应该是没耐心了吧。”
“应该是见这丫鬟死到临头还头铁,索性顺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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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看她到时还有什么话可说。”
“也是,”站在其中的诗安郡主听到这些话,乐了,有些懒懒地观望着,“那个蕲二公子好像很讨厌被人遛来遛去。”
这厢蕲降白腾空起的,足尖落向墙壁轻点一瞬,借力纵身,已跃至与梁身同高。
鸦青色厚重,不比往日清朗少年明快模样,却衬得面容线条凌厉。颊上血色褪去,肤白煞雪,展露出他作为男子的另一面。
少年伸出一掌去,众人皆未反应过来时,只听转身之际“唰”地一声,指尖擦过了梁身。而后却见,正面朝着众人,应势乘风而下了。
他轻盈落了地,风撩起些许阔大鹤氅的衣摆,以及他扰动了的发丝旁微微震颤的昂贵翎毛,皆淡淡恢复平静。
阁内烛火微扰,只一瞬息功夫。
蕲降白一手负了身,伸出另只手去。
只见骨节凸出的食指中指齐并,净白指腹之上,一抹凌厉刺眼又昳丽的朱绛色!
谭立明登时瞠了眼,众人倒吸一口气,倒退几步。封芊腿脚一软,不慎撞上身后木桌,“咚”一声痛极,偏生不敢出声,死命咬了唇忍住了。
衣素看了放了心,好在动作是极快的,她看向谭立明:“大人。”
“令爱应该是醒了,大人可前去看一看。”
*
谭温书房间内。
“父亲……”谭温书见了她爹,似乎很惊讶似的。谭立明忙道:“勿起身,好生歇着,可感觉好多了?”
谭温书脸色有些僵硬,点点头:“多谢父亲关心,小女不孝,惊扰了父亲。”
“谭小姐可还记得今日与奴婢在宴外小路一事,”衣素行礼,“奴婢因取了薄荷身陷加害小姐之嫌,望小姐为奴婢正名。”
谭温书听完,很快明了,她咳了几声,苍白轻声道:“不关她的事。”
衣素长吐了一口气。
报忧就故障报喜就踩点的系统贱兮兮地凑过来:恭喜宿主完成任务。
“温书,你可知自己中了朱漆之毒?”
谭温书秀眉一紧,她聪慧,只片刻功夫应是明白了一切。
“小姐对朱漆敏感,是因漆中有天然树脂,可能导致呼吸道肿胀,引起发热,进而呼吸困难。”
众人:?
衣素继续开口:“可少量朱漆并不至此严重地步,除非小姐曾大口呼吸,或是在门窗紧闭的情况下待了许久。”
她道:“想必谭小姐自己更清楚。”
这厢邯郸想起什么,蓦地瞪大了眼睛,望向一旁的贵女之中。
良久,谭温书开口了。
“是我不慎。”
衣素愣住。
谭温书垂着的脸被披发挡住,清泠女声慢慢道:“让大家操心了。”
众人听此,也不便再言了。司马晏晞长吁了一口气。
衣素却深深地看了榻上素衣若雪的女子一眼。
*
“这定是封芊搞的鬼!”紫棠站在她身侧,斜着眼睛忿忿盯着那厢某个人影,“你怎么不揭发她!”
“我作为一个丫鬟,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自证清白,已经是太过招风惹眼,”衣素垂眸,“不可再惹是生非。”
“我将事情交到谭家小姐手上,是想让她自己来处理这件事。一来她的身份方便,二来也名正言顺,”她慢慢道,“但我不懂的是,她怎么就放弃了呢。”
谭温书明明和封芊也不对头。
“……原来你是这么计划的!”紫棠想了想,这才恍然。
“罢了,”衣素摇摇头,“她若自己放过封芊,便是她的选择。”
“不说这个了,你有手帕没有?”
紫棠歪头,拿出来递给她:“做什么?”
谁料眼前女子翘了翘唇角:“牵线去啊。”
16. 手帕
司马晏晞正与鱼贯而出的一众小姐们一同往外走去,只看着前面那个鹤氅少年的背影笔挺,身旁走着自己的哥哥。
“小姐何不上去感谢?”文兰看出心思,道。
司马晏晞愣愣垂下双眸:“你也觉得他是为了我么。”
她淡淡一笑:“他有他的考量。”
“奴婢衣素见过小姐!”
突然,身后传来一道脆脆的声音。
彼时衣素追上来,气喘道。
“是你。”司马晏晞停下,“你已为自己正身,又来干什么?”
“蕲公子方才于关键时刻出手,这才扭转了局面。”衣素道,“他愿意一反众人相助,是看在小姐面子上,想必现在手上还残有遗漆。”
衣素恭敬呈上手帕。
司马晏晞愣了愣。
“本小姐当真没看错你。”
她眉头微挑,方才落寞之色也扫去了大半。
文兰道:“小姐,要不要奴婢再给您找一只帕子来?这帕子不是丝绸的,且没有花纹。拿这个给蕲公子,是否有些不妥?”
谁料司马晏晞说:“就拿这个给他!”
“这个帕子是我给他净手的,并非什么珍稀之物。若用丝绸玉帕才是失了分寸,大材小用。”
衣素听完,觉得有趣。
这哪是什么分不分寸的,分明是说,我心悦你,但不舔你!你没表态过,我上赶着也太没品了吧!
文兰忙应:“是,小姐思量到位,奴婢狭隘了。”
司马晏晞很是满意,转头对衣素道:“如此,允你夜间进我屋子服侍一晚!”
丫鬟们近了主子身,做得好是有奖赐的,若撞了运说不定还能捡到大便宜。
衣素喜上眉梢,赶紧跪下行礼:“谢小姐!”
……
“小姐,谭温书这次没揭发您,一定是虚与委蛇,另有所图!”
远处站在台阶上的封芊没说话,看着长阶下司马晏晞身前那个正在行礼的婢女。
“一个小小奴婢,居然把人,哄得团、团、转,”她思及此忍不住咬牙。
还有蕲降白!他凭什么帮她!他就那么在乎那个司马晏晞?!
“小姐……”
“闭嘴!整天小姐小姐,你烦不烦!”她用力挣开婢女拉扯自己衣袖的手,甩了甩袍子。
“那个丫鬟,叫衣素是吧。”
……
这厢紫棠和衣素两人站着,远远地望着司马晏晞提了裙摆直往前去了,少女雀跃,耳边的蝶翼珍珠步摇随脚步在光下反射丝丝缕缕的斑影,晃出淡淡弧度,仿佛在暗示首饰主人的心跳。
这角度正巧能看见她两颊飞霞,抬眼望起来时目漾碧波,很是好看。她满心欢喜地将东西拿到那个颀长的背影眼前。而一旁的军器监大人,负了手笑着看这两个人,也是一副丰神俊朗模样。
蕲降白背对着他们,束发利朗,颈直身挺,显出宽长的肩来,鸦青锦缎刻丝鹤氅长垂,定定立在一片寒天白日之中。
远远见着,同为家底殷厚,自幼生长优渥,贵门教养出来的人,果真通身气派不相上下,一对璧人。
“果真,上京城里,咱家小姐,除了靖国公的二子,无人能配上了。”紫棠在一旁看呆,反应过来后,满是傲娇地点点头,姨母笑道。
衣素赞赏,随即又看她一眼。
“怎么啦?”
衣素眨眨眼,她方才说,除了蕲降白无人配她,而不是说除了司马晏晞无人配他蕲降白。
下意识把主子放在第一位。
衣素笑笑表示没事,又转过头去,目送着越走越远的三人。
铜雀阁的小丫鬟们,和她们的主子一样,有着自己的傲娇和充足的自信。
而这边远远和二人并肩的蕲降白,听着司马家二兄妹一个打趣一个羞恼的对话,往前慢步走着。
他看着手里的素色纯白棉帕,不着意般挑了挑眉头。
……
*
宣政殿内。
“听闻谭典薄之女,在城西舞宴上出了事情?”
台下之人身着绛紫色圆领宽袖,头戴衮冕,司马安连忙深深作揖。“说是因吸了朱漆之气,身体有些不适,陛下放心,现下已经恢复妥当。”
“既是这样。”台上传来一道应声。
“嗒”的一声,御用的黑漆管描金双龙纹兼毫笔被搁置在白玉笔山上,司马安躬身不动。
台上的人正是忏德当朝帝王,景凌帝。
一旁的公公会意,忙上前收起奏折,卷好,搁置一旁,又取了另一侧奏折,顺从摊开。
许是这张奏折上的话令他有些发难,景凌帝看着,握起了笔,可又悬在半空,迟迟下不了墨。
宣政殿内半天无言,司马安腋下稍出了点汗。
又是“嗒”的一声,他将笔重新放下,似乎是一时决策不好。景凌帝叹着摇了摇头,突然看向他道:“靖国公,”
司马安作揖更深了点:“明日即刻启程了,辰时。”
景凌帝点点头,突然,又笑了。
“朕觉得,除了靖国公自己,想必司马爱卿是最了解他之人了。”
“………”
“微臣惶恐。”司马安就差跪到地上了。
“罢了。”景凌帝摆摆手,“朕要去坤宁宫,和皇后聊聊天。你也先下去吧,一把年纪,朕不为难你。”
司马安再次行礼:“微臣遵旨,谢陛下。”
再抬起头来时,抬袖擦了擦汗。
……
“皇后,今年迎冬舞宴可还顺利?”
御花园内,即使是深冬季节,也必须花开锦绣成团成簇,一年到头没有萧条时候。
景凌帝坐在雕金鸾凤纹顶朱漆亭下,笑着将手轻轻放在明姿皇后膝上。
“京城小辈们的娱乐,劳陛下操心了,”明姿皇后端庄笑道,“宴会尚且顺利。谭家小姐虽出了意外,但好在并无大碍,现已恢复身体安康。”
“朕听闻,靖国公府的二公子,也去了迎冬宴,”景凌帝笑道。
“想必朕的爱卿之女们,今夜的舞姿,将会更加精彩啊。”
皇后听毕,难得放松了些,手放了一下他的肩头笑道:“陛下何时也爱开起这些玩笑了……”
*
自谭温书醒来,舞宴第一日已过了大半。众人商议着,比舞从明日开始,今日暂且只做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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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食前各主子们都在房里歇息,衣素和各家下人一起在后院里候着。她身上的衣服沾了漆,要换新的来,恰好紫棠被文兰姑姑唤去,临走时说要帮她顺便要一套,让她在这里等片刻。
衣素站在门口,说好,转身返回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地上莫名生出东西,她来不及反应,脚底狠狠一绊身体便向前扑去!
眼见着就要摔到尘地上来个狗啃泥,何况还有三层台阶,膝盖肘骨磕上去无非是乌青蹭血,脸面若直直碰上去,牙齿铁定是要掉!
那一刻她心飞到嗓子眼,呼吸都凉了三分,幸而她反应快,余光瞄到旁边柱子就拼了全力不顾一切抱上去!
“……”
“呼……”她冷眼回头,果然,一扫地小厮的意外目光与她撞了个正着,他愣了愣,结果下一秒那人居然反恶瞪她一眼!他挥着个扫把杆,一下一下重重戳着地面,扫帚帚头的高粱穗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衣素就那样一愣不愣地看了他半晌,蓦地,气笑了。
她没打算追究,往院子里走,这院子人多,好多家的下人混在一起,三三两两的干什么都有,打牌,睡觉,扯淡,喝偷拿的酒,更有扎堆唠嗑碎嘴子的婢女。
檐廊下站着,倚着柱子,蹲在墙根,靠着门,更有躺在卧在地上或干脆门前台阶上,横七竖八。
那廊下的本来叫美人椅,此刻坐着歪着的却是一堆潦草粗鄙之人。
她走着,挑眉。
院子里一堆拿着大扫帚刮地腻子的,活生生将她进屋里的路截了好几段。
一个下人的院子,还扫什么扫?
她心下明了,遂停了步子,就地靠边站了站。
有人拿着扫帚就过来了。
“刺啦”,“刺啦”,“刺啦”。
“唰”地一声,衣素顿时偏了偏脸。
“咳咳咳,咳——”
呛死她了。
眼见着这婢女那一扫把就是冲着她扫的,那扫帚挥向她身,扬起一地的灰,结结实实扑了她满脸,就差往她头上扫了!
衣素咳还没咳完就转过头去,她一把抓了那婢女手里的扫帚,“啪”地一声扔到了旁边地上,四周的人登时看起热闹来了。
*
蕲降白在房中与另一男子对坐,面前黑黑白白棋子摆了一大片,想来已下了许久。
少年坐姿随性,可细看却并无怠慢颓态,脊背薄直利落。蓦地,他垂着的好看眸子敛起,笑意随光点一同浮现在墨瞳里:“盛大人好棋。”
那人手中挲棋一顿,随即也笑了:“这个称呼,公子抬举我,在下实在不敢当。”
蕲降白墨发披了半肩,举棋不定。
“怎样,今日可有收获。”对方开口道。
“我本以为自己查得足够细”,“嗒”一声,少年将指腹揉搓着的黑子放在了某一处,上好的美玉酝出余温,残留在指尖,他很轻地低笑出声,“今日之事倒给了我个意外。”
对弈人不语,视线在旁那张留下红色漆痕的手帕上落了一瞬,着了一子:“你该谢谢你说的那位姑娘。”
蕲降白看着他落棋的地方,挑了挑眉。
“她确实聪明。”
17. 反击
“你干什么?!”那丫鬟就像是终于等到她反击一样,迫不及待道。
“不会扫地别扫了。”衣素不耐烦道。
“谁说我不会扫地,我服侍封主子的时候天天扫!”
“这样啊,”衣素若有所思,“那想来你家主子平日里应是邋遢惯了。”
她一拍即笑道:“没想到封家小姐私底下这么随性近人啊!”
众人“哄”地一下子笑出来了,那丫鬟气得脸成猪肝色:“你有病吧!”
“真别扫了,啊,”衣素耐心哄她,“咱们没她那么金贵那么讲究,啊。”
“你管我扫不扫,封主子吩咐了我们扫,我们就要扫!”
“……哦——”衣素无奈,看着她,半晌她拉长了调调应了声,“你们扫什么?垃圾吗?”
“不然呢?”
衣素点头,忙从地上拿起扫帚:“然,然,我看院子里垃圾挺多的,我也来帮你们扫……”
说着她扛了扫帚就往那丫鬟脚底刨!!
“啊!你要干什么?!”那丫鬟吓得花容失色惊声道,连反抗都记不得了只被铲得跑,“走开!走开啊!!!”
衣素跟在身后穷追不舍一个劲地撵她:“哎,别跑啊!不是要扫地么!”
“停下!停下!你到底要干什么!”那丫鬟边跑边哭喊道。
她自然跑不过衣素,衣素却真没拿扫帚戳她,每次要追上时都故意慢了两步,只一个劲地吓唬她,看她又惊又怕的表情:“我干什么,我扫垃圾啊!”
“你不是这院儿里最大的垃圾么!”
院里的小厮丫鬟们一下子笑哄开了,边看两个女子沿着四方廊檐跑了一圈又一圈,那院子里其他扫地的人也见了简直目瞪口呆,唯恐她跑着跑着换了目标,手中扔了扫把,口里爷爷娘娘地叫着嚷着便逃没烟儿了。
……
紫棠回来的时候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有个丫鬟对着两手笤帚的人连连后退,连求饶的气儿都喘不上来了:“放过我吧,我真跑不动了……”
“你干嘛呢?”她笑着将衣服递给她。
衣素扔了手里扫帚,棍子发出“啪”的脆响,她对着那丫鬟道:“去,捡起来放好了。”
那丫鬟忙拾了起来,落荒而逃。
“不干嘛,我扫垃圾。”她拿了衣服往里屋去,反手将门给锁上,转身进了屏风后。
正将衣襟带子抽开,衣素顿了顿。她拽了下领口,走到窗边,伸手检查了一下窗子是否合得严实卡住了,这才安心回来将衣服脱下,搭在屏风上。
正欲伸手去拿放在屏风另一边新衣,她却蓦地愣住。
衣服呢?!
她连忙绕到屏风外检查是否掉地上了,可地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蓦地,她猛抬头一看!
靠!果然刚换下来的衣服也没了!
她心道不好,连忙转过屏风另一边,窗子闪过一个人影,就在她转过的那一瞬间,刚好“啪”地合上!
……………………
曹操操曹操!!!!!!!!!!
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过,失策了!忘了检查屋里有没有藏人的!
衣素气血翻涌得毛孔都张开了,下一秒打了个结实喷嚏。
她赶紧抱紧自己的身体。冬天天冷得要死,这破屋子屋里屋外温度根本没什么区别,她只穿了薄薄里衣,在此多待一秒都是受罪!
“紫棠!紫棠!!”衣素凑近窗边,也顾不得了,只哆嗦着大喊。
“……怎么了怎么了!”那厢女神一样的声音传过来,衣素哭唧唧道:“有人把我两身衣服都拿走了,你快去找文兰姑姑再拿一套!”
“谁?我我这就去找人拿回来!”
“没用的,那人肯定早跑远了,再不济也把衣服扔了或烧了,”衣素吸了下鼻涕,“还不如你去找姑姑一趟来的快,快去!我要被冻死了!”
“好,好!”紫棠忙应道跑了。
衣素沿着窗子壁滑下来,慢慢蹲着将自己努力缩了起来。
冷,太冷了。
这古代的冬天怎么这么冷。
……
“怎么样啊你,”紫棠坐在她旁边,看着她抱着一小碗稀稀的姜汤小口啜着,皱着眉头问:“还冷不冷?”
“……嘶……”衣素穿了衣服,缩在她旁边,抱着碗吸溜吸溜喝着,时不时冷得一哆嗦。
这姜汤还是紫棠跑去找文兰时顺手讨的,她说了衣素被人恶意捉弄的事,文兰皱了眉头。
“你以后不要再提了,这点小事不要去叨扰小姐。”
紫棠愣了愣,看着她转身进去取东西的身影,半晌,终究还是低下了头。
她将东西给了紫棠,待她走出院子要转过门角时,看了良久,却突然出声:“你让她在这边多留意着点,”
文兰的眼中还是那样古井无波。
“出了什么事第一时间来找我。”
这厢衣素拢了拢衣服,只含糊道:“紫棠,你抱着我,抱紧。”
后院里屋也没有被褥,需等到晚间自己去领,毕竟,哪有人白天在这里睡觉呀。
怎么可能让下人们睡觉呢。
“……哦哦,好。”紫棠赶紧双手环过她,将她用力抱紧。
“封芊到底有完没完,”她忍不住道,“你都只是证明自己清白,后面都没追究了,她居然还要为难你!”
衣素呼出一口热气,往她怀里钻了钻:“不是她,应该是另一个人。”
“啊?”紫棠道:“是谁?!”
衣素闭着眼摇头:“我怎么知道。”
“那你说……”
“那个偷衣服的人动作灵敏,我在屋子那么久都没发现,肯定不是普通的丫鬟小厮。”她说完,又“嘶”了一口气,紫棠只感觉她又哆嗦了一下,她急着想听下文,却又不好意思催她。
“再者,那人消息灵敏,提前在屋子里藏好,肯定是知道我要换衣服。封芊,”她虚虚笑了一下,声音闷闷地从布料下传过来:“封芊可没那么有脑子,应该也没有这样的手下。”
“那会是谁?”紫棠跟着她的思路,“莫非是……蕲二公子?”
“咳咳咳……”衣素从她怀里挣出来,满脸潮红也不知是呛的还是憋的还是冻的,“他?他害我干什么?!”
真是抬举她了。
“我听外面传蕲公子好像对谭温书有意嘛……”紫棠瞪了瞪眼睛,“万一他不信你今天的话,对你存疑,”
“怀疑你真的要害那个谭温书,那不就是报复你么?”
“不可能!”衣素大手一挥。
“嗯?你怎么这么肯定?”紫棠凑过头来,“肯定他会信你?”
“……”衣素微笑,“因为他会直接把我弄死。”
“?”
衣素摊手:“他会直接把你也支走,除非我敢穿着个里衣就跑出来,不然我必然成一具冻死骨。”
“今日那人之所以让我喊到你,是还留了一点分寸,不至于让我毫无还生之路。”她盯着眼前斜斜投在桌上的日光,三分冷白,沉声分析道:“所以,这只是对我的一个小小惩罚,让我吃点苦头,或者说,一个警告。”
她抱起双臂:“她看不惯我,但是,又不能让我死了。因为,”
衣素突然皱了皱眉,她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
紫棠正专心听着她讲话,一时入了迷,此刻也懵逼起来:“什么什么味道?”
……
酱肉丝味。
衣素奇怪:“这不是还没开宴么?”她裹了裹衣服,将窗子支起一条缝,看见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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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几个眼熟的丫鬟正端着菜盘。
“看样子,应该是小姐下午要加餐。”紫棠跟了司马晏晞有段时间,颇为了解,“你方才说因为什么?”
衣素若有所思,回过神来回答:“因为那人觉得我还有用,或者说,接下来几天里,还需要我。”
紫棠:“利用你?”
衣素却是觉得这个话题聊完了,她要出门。
“你干什么?不要吹风了!”
“去给小姐布膳!”衣素道。
一个合格的丫鬟,要抓住每一次在主子前露面的机会!
……
司马晏晞说是要加餐,其实每样菜也只吃一两口。
“……撤了吧。”她撂筷,此时却听见门外响起敲门声。
“姐姐?”
衣素两眼一黑。
司马晏晞脸色不太好,却还是叫了人开门,那封芊花蝴蝶一样飞进来了。
“姐姐这是在吃什么好吃的?”封芊进来时扫了一眼,扫到衣素时愣了下,随即又勾着唇角无事一样落座。
呦,花蝴蝶还要来采花粉。
“只是几样小菜。”司马晏晞道。
衣素眼睁睁看着那封芊反客为主,拿筷子夹菜送入口中的动作一气呵成,心里直呼我在古代长见识。
“嗯~这肉酱料饱满,细长入味,筋道十足,果真美味极了!”
衣素看着看着就笑了。
封芊若是没那么多蔫坏心思,当个美食搭子也是不错的啊。
司马晏晞美眸看着她,淡淡冷笑:“你喜欢就好。”
衣素看出来了,封芊这是准备装傻含糊过去,可她家小姐也不是盖的,对白天引风导向的事心知肚明。
“姐姐,我听说蕲二公子好像,”一提到这个名字,司马晏晞就动了眉头,封芊凑近了她耳边:“……好像对谭小姐有意。”
“有人说,今日进倚柳园前,曾见到谭小姐和蕲二公子站在凉河边,二人足足说了一刻钟,那蕲二公子还对她笑!”
“当真?!”司马晏晞赶紧追问。
谁料那封芊却迟疑了,赔笑道:“这……我哪知道呢,我也是听小姐们说的。”
……是你自己说的吧。
衣素默默吐槽,推到别人头上,减少风险又增加说服力,还有,这种似真非假的最有迷惑人的本领了,封芊怎么一会儿笨一会儿聪明的。
“我找姐姐来,还有一事相求。”那头封芊吃完,净了净唇,大言不惭。
“什么事?”至此,司马晏晞已经完全沉浸在方才的消息里了,连带着这个传消息的人,都宽恕了三分。
衣素看着暗自一拍脑壳:这哪是笨啊,这叫大智若愚!
她真得跟她好好学学。
封芊笑了起来,面朝司马晏晞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姐姐知道,我平日里素爱干净。”
“今晚我要沐浴一番,可是这边取水不便,热水更是难打。”她皱了眉头,一副犯难的样子,接着又舒展表情,殷殷笑道:“我想向姐姐讨一点人手,宴前便还回来。”
司马晏晞坐在桌前,早已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恍惚模样,竟几乎是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
“可以。”
“既如此,那便谢过姐姐啦!”封芊喜上眉梢,对着她身后一众丫鬟们包含衣素在内便大手一挥:
“你们,跟我过来!”
*
男眷房内。
蕲降白从外回来,推开门扇,顿足见那案边坐了另一人,他垂眸将门阖上。
“令尊几时出发?”
他压低眼睫,沉声:“明日辰时。”
良久,那声音再度响起。“冬至将近,又到了年末上报岁出岁入的时候。”他脸色低沉下来,“紫禁城的天,又要翻云覆雨了。”
18. 香汤
衣素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了。
她低了低眼,罢了,半个时辰而已,见山开山遇水搭桥,封芊并不敢真的把她怎样。
……
不知道是封芊专门为了整她还是平日就这么骄奢,沐浴汤水是牛奶作底,撒了厚厚一层玫瑰花瓣,本来香气就已足够,却又点了不知多少香炉,各种熏香味道交窜,浓烈到屋外之人都能闻见。
衣素和一众婢女一起,每人端了盛满冰水的木盆,在廊檐下排了长长队伍,只能看见前面的丫鬟得了加水吩咐才进去。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
满水的木盆很重,她们却必须用手端着,此刻屋外风吹气寒的,她手上满是冷水。
衣素冷得牙齿咯咯响,明明脸已经冻得紫红,此刻与手上渐渐麻木的知觉比,竟然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她垂眸看了一眼,掌心早已不堪重负磨出深深发疼印子,掌指连接处的大骨凸出,泛青,其余地方却是通红夹杂青紫。
好冷,她好想伸手盖在掌背上。可是不行,她腾不出来手。
感觉手都要结冰了。
她心里默默念着:一刻钟,还有一刻钟就好了。回去多涂点冻伤膏。
谁料队伍却开始动起来了,不断地往里面送水。
衣素看着前面的人,强迫自己冻得发晕的脑子清醒一点,她稳了步子,跟上去。
刚进来的时候是一暖,她卸了口气,可下一刻却被直冲天灵盖的浓郁香气差点闷死。
只见那描花连四纸三面折屏后,某个披发裸身的女子泡在湿气氤氲之中,一副旖旎之色。
“呦,这不是衣素么?”
然而这一声一出来,便什么风雅都没了。
“正好,水有点热了,你加些冷水进来吧。”封芊撩起长臂,看水珠一颗颗从肌肤上滚落。
衣素吸了吸气,她依言上前,略略倾斜盆中之水,垂眸仔细看着估摸流水份量。
谁料此时,眼前突然飞溅过好大一片水花来,她下意识侧头,身体毫无防备地松开了木盆!
木盆“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伴随着的是一声极其尖锐的“啊!!!!!”
封芊大叫一声,一旁她那个贴身丫鬟赶紧拿过手边另个人端的热水盆,往浴桶里加了进去。
衣素蹙眉抹了一把脸,顶着濡湿的衣襟侧头望去,却见封芊扬眉怒喝她:“你想冻死我?!”
“……”
带着一种被闹得没脾气的感觉长出一口气,衣素拿出她这些年的最大耐心好好说道:“封家小姐,方才是您将水弄到了我眼睛里,我才失手丢了盆。”
“你不会躲开?!主子沐浴,你个丫鬟会不会长点眼色啊?!”
呵。
“罢了,”没想到下一刻她突然转了话头:“方才热水加多了,你再去打一盆冷水来。”
衣素看她,道:“不用打,我拿现成的给您加。”她转身,二话不说从身后震惊的婢女手里抢过了冷水。
“封家小姐,”衣素微笑,“这次您可要看好了,不然我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突然又失手摔盆了。”
封芊瞪着她,不过到了还是没说话,衣素加完冷着语气:“够了没。”
“不够。”
衣素点头,又倒。
“够了没。”
“不够。你想烫死我啊。”
衣素看着盆里仅剩的最后一点水,木着脸全泼进了她桶里。
“啊!!!”谁料这封芊发神经一样又土拨鼠叫起来,衣素感觉自己耳朵都要被吵聋了,“你要冻死我啊?!!!”
周围一圈人是真不敢说话了,只有方才那个丫鬟,捂嘴笑了声,尽看着自家主子把人带回自己屋子整。
结果衣素朝她伸了伸手。
“?”
“热水拿来,”谁料衣素侧对着她,连个眼神都没给,只情有独钟般含情脉脉认真看着封芊,她眯了眯眼睛,慢慢道,“别让小姐千金之躯冷到了啊。”
封芊给她使了个颜色,那丫鬟便只好送上备好的盆来,而自己泡在桶里看她。
一个丫鬟能怎么样?这里这么多人看着,还是在她的房里。
衣素撸起袖子,在封芊的视线中,抓了盆,竟只专心致志地加水。
“可热了?”
封芊随口:“不够。”
衣素点点头,下一刻直接把盆全翻过来了。
热水全进了桶里,谁料封芊闭着眼睛,拉长了调子:“嗯……这次……”
“有些太烫了呢。”
一同来的司马家丫鬟都看呆了,这不是把人当骡子遛么?下一刻更是呆了,因为那衣素居然不吭不响,转头又乖乖从地上抱起盛冷水的木盆来!
封芊看着她,眼神闪过狐疑却又压了下来,只是听闻她又道:“够了没。”
她想都没想就答道:“不……咕噜咕噜……”
“?!?!?!”
“……咳咳咳!!!咳咳!!!……”
只听得那木桶里一番“哐哐当当”激烈扑通,水里的人拼命挣扎,水花四溅,喷扬高至险些飞到屋顶上。周围的丫鬟们人都傻了,封芊贴身婢女都瞪呆了眼睛,连主子都忘了救!!!!
待到那女子惊魂未定地从桶里爬出来,两臂死死扒着桶边心有余悸地咳着,丫鬟们一看那旁的刚倒水之人,她早已在主子挣扎之前便预料到了,施施然后退几步,恰好身上不沾一片溅出来的水花,而此刻气定神闲体体面面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小姐,小姐……”赶忙有一众婢女拥上去,手忙脚乱,狼狈至极。
封芊的胳膊下红了一大片!因为方才她拼命地又是拍水又是磕到桶,口里更是不知灌了多少浴水,香得她只反呕!
“诶呀,小姐没事吧?!”一道好听声音叫起来,旁人只见那衣素一改方才冷眼旁观模样,满脸张皇,快步走上前去拉开了围着的丫鬟们,“方才是桶里水太满了,奴婢这就取一点出来,”
接着,她探头看了几眼,蓦地又拍手笑道:“喔,不用了!封家小姐方才喝进去不少,这倒是省了我们奴婢活计!未想到封小姐为人这样和善,待我们丫鬟们是极好的!”
衣素眼睛笑得眯眯的。
“……………”
司马家的丫鬟们一听,扑哧扑哧地都小声吃笑了起来。本来被拉过来给旁的人做苦力,大家早已不满,这个封家小姐又是多事儿的,众人又被折磨,此刻见了她这番模样,无不大快人心!
封芊紧锁着眉头,咳了半天又呛出一片玫瑰花瓣来,脸都憋成了猪肝色,此刻得了说话功夫,居然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地没破口大骂!
“嗬……我,我自是待你们极好的。”她坐直了身体,还抽着眼皮缓着的模样,挥手示意旁边人起开,看了看站在旁边俯视她的衣素。
然后,视线缓缓落在她垂着的冻伤的手上。
“你们怎么办事儿的?衣素姑娘的手都成这样了。”封芊喘着道,“来人,上热水,给她暖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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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素眸子一下子冷了下来,这个暖手,不用想都知道是怎么个暖法。
只觉两肩被人一手一边猛地摁下,一股不可抗拒的力气迫使她“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她挣脱不开,只能抬头厉声道:“封芊,我是司马家的婢女,你就不怕我去告状?!”
又是“咚”的一声,她低头一看,只见眼前蓦地被放下一盆蒸气腾腾的滚沸热水,浓雾差点扑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你都自身难保了,就别操心我了。”封芊从浴桶里慢慢起身,晃了晃头轻轻道。贴身丫鬟为她裹上浴服。方才那一下进了好多水,她现在还头疼。
把她煮熟都难解头疼之恨。
“愣着做什么?给她暖手!”
“是!”
主子一声令下,一边一个婢女扯了衣素的胳膊便往滚水里按去!!
!!!!
……
……
………凉。
好凉。
真的好凉,怎么会这么凉。
衣素眼前眩晕,看着视线中自己的手插进沸水里模糊的画面,耳边是下人们倒吸一口凉气的惊惧害怕声,许多人不忍直视,连连后退。
肩膀各有两个力气大的婆子按着根本动不了,而两旁的丫鬟也是一人一个胳膊,拼了死命地往下按着。
她没可能挣脱开的。
但是她心里清楚,冻伤后的手入了沸水是这样的,最开始是凉的,到反应过来就是愈来愈热愈来愈痛,最后直接能痛到人晕过去!收缩的血管急剧扩张,就会起水疱或者干脆溃破!到那个时候,才是真来不及了!!
可是她一个人,紫棠根本不在身边,唯一的主子也不在场,她现在身在封芊的房里,被她的丫鬟狠狠压制着,根本无法反抗!!!!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
衣素狠命一口咬下唇瓣,强迫自己清醒过来,齿关努力地发出声音:“司马家的人,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再这样闹下去根本回不去了!!”
突然被点名的丫鬟们此刻又懵又怕,在后面挤作一团踯躅不敢上前。
“她既然敢明目张胆烫我的手,待会儿也能把你们架在火上烤!”衣素说话越来越吃力,她抽气都痛得丝丝缕缕,牙关磕磕破破还是努力维持着说话的清晰逻辑:“你们若是不帮我,待会儿她就要对你们下手了!”
还不动是吧,那就只能强行绑定了!
衣素咬着牙,通红额上已是豆大的汗珠滚落,她不行了,真不行了,快要晕了!!!
“哐”地一声,泡手的盆子被一脚踢飞,突然两边的桎梏也像被人连根拔起一样。
衣素只觉得肩膀一空,手里一凉,身体便瘫软了下来,也不顾地上湿湿的一片水,就这样倒了下去。
“我……我们是,司马府邸的人!封……封家小姐……”
“封家小姐没权力越俎代庖肆意欺负。”
衣素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挡在那努力出声的丫鬟面前,虚虚补道。
“你……你们反了不成?!”封芊瞪大眼睛,她娇纵惯了,还没见过奴婢反了主子的场面,想也没想便尖声刻薄命令道:“每人一盆冷水,给我从头到脚把她们泼个清醒!!!”
“是!……??!!”
那贴身小丫鬟只觉手里一空,她方才手里抱着盆冷水,话音未落还没来得及动手呢,谁料衣素便伸手抓去了她怀里的东西,想也没想就往封芊身上泼去!!!
19. 心事
“??!!”
“!!!”
这下不止婆子丫鬟们,封芊院儿里的还是司马晏晞院儿里的,连封芊自己,都震惊到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凝固了一般!
“是什么是,”衣素受不了这个反派手下了,干脆打断施法,“封芊,宴会马上就开始了。我们现在就要走,耽搁!不起!!”
真是,没空陪你闹了!
说罢,她看了眼后面的人:“小姐那边定是缺人,我们赶紧回去。”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就没声个一两秒,下一刻居然就真的径直地往门口鱼贯而出去了,衣素自然是跟在她们其中。
门口堵着的封家丫鬟们,居然也都没敢拦着,好笑一般地不约而同让开身体,眼睁睁目送她们离开了。
水一滴一滴滴在地板上,这厢封芊站在那里,全身湿透,不知道的以为她是刚出浴,一切正常得很。
“……衣、素!!!!!!”
……
*
“你说什么?!你用水泼了封芊一脸?!”
衣素看她,伸出爪子,委屈道:“那她还烫伤了我的手呢。”
紫棠看着自己刚为她包扎好的地方,两只手缠了厚厚的白纱布,跟猪蹄一样。
“再说了,”衣素道,“她刚泡完美人浴欸!浑身湿漉漉的有什么不对,她就算要告我,也找不到地方。”
紫棠忍不住咋舌:“你真是……”
“哎,就是这迎冬舞宴第一晚,去不了,真有点可惜。”衣素将下巴慢慢搁在了曲起的膝盖上,漫不经心道。
“有什么看头,不过是官家小姐们跳几个舞,摆几下手,顺带着跟心仪的公子男眷们眉目传情一下。”紫棠吐槽着在她身旁坐下,“你要是见了封芊去年上台的模样……”
她想起什么似的,忍不住缩起脖子直窜恶心:“那才真是大开眼界了。”
此时锣鼓声突然响起,听着似很有节奏的,这昭示着晚宴开始了。
宴台在凉河上游,远远看着橘黄灯火一片辉煌,似霓似虹,在漫天夜色里格外明亮繁华。
而这厢处在下游的后院背靠城西荒凉废山,此刻几乎是没有什么人待着的。因为不让点火,也没有蜡烛,寂黑静寥,也比不得主子们那边起了篝火暖和,因此能去的丫鬟小厮几乎都是跟了主子,或者偷偷围在周围看着的。
那边热闹,有光,也有吃食,若主子们心血来潮了,还能看饮酒作诗的乐趣。
冬天,窗外细细潺潺的水流声隐隐约约地可以听到,谁也不知道后院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里,有两个丫鬟正肩并肩坐着,小儿低语,共话一些琐事。
“哎,我跟你说。去年这个时候啊,有官员的儿子看上了那个富商陈甲的女儿,要,求娶她。结果呢,这个陈家小姐当场就拒绝了!”
“陈甲?陈幼年?”
“对啊,陈家小姐不仅长得温婉,人还可温柔了呢。她与小姐是旧友,往日里来过铜雀阁几次,常与小姐在梧桐树下题画或下棋呢。”
“未曾想到陈家小姐这样柔弱可亲的女子,在儿女之情前却这样勇敢!她当着舞宴所有人的面拂了那许家公子的意,你知她说什么?”
衣素问:“什么?”
“她居然说,”紫棠提了口气,随后又眨了眨眼,衣素不解。
接着她只感觉耳朵突然酥痒,紫棠趴了她肩头,说话的温热气流全喷在她耳后了。
“她说,她爱慕梁三皇子已久,早有心仪之人!!!”
说罢,她很快回过身体,扳着衣素的肩膀似是很急切期待看她脸色一样。
衣素看着眼前双颊透红两眼明亮巴巴望着她的姑娘,许久,仿佛是不忍拂了她的意一般,才吐出本无一字可答的话来:
“哦。”
……
接着她看见紫棠睁了睁眸子。
“哦!”
“哦?!”
“你居然……只有一个哦字?!”
“……那你想让我说什么。”
“这,可这……这难道不够让人惊讶吗!”
“梁三皇子温文俊雅,一派儒者翩翩风度,”衣素莫名其妙,“有女子中意他,不是很正常么。”
“可是,可是……”
“可是豪门世族里,哪有女子敢直接这样说呀!”
衣素想了想:“说的也是,这些贵公子和千金们身后都是各有势力和地位的雄厚家族,婚姻连理常作政治筹码,彼此关系更是牵扯朝廷党派斗争的隐形暗线。”
“她这样勇敢者无畏,难免落入会被人利用的风险……”
她说着说着却在看到紫棠的脸时顿住了。
“……”
“……你不会是,害羞了吧?”
紫棠回过神来,不经意撞进对方打趣的一双眸子里:“……我没有!”
衣素看她,“……真的?”
紫棠看她。
衣素笑了。
紫棠急了。
急了也就开始拿她开涮:“还说我!你明明耳朵也红了!”
“?”衣素两手捂住耳朵:“明明是你方才在我耳边吹气闹的。”
“骗人!你就是害羞不好意思说!”
“谁害羞?!”
“谁说谁害羞!”
……
丝竹管弦之乐缥缥缈缈,借着夜色沿河里溪流蜿蜒而下,如丝如缕地寻了过来。
在这无边寂然深夜里,有一瞬间虚幻得不真实,仿若天宫仙曲,听见了,又没听见一般。
并着夜水流淌的静谧之声,皇亲贵胄靡靡之音,和万千自然山水呼啸之声,交错缠糅,从窗缝和门隙里钻进耳朵里。
“此曲只应天上有。”
“凉河之水天上来。”
两个人同时念了两句不同的诗。
紫棠有些犯困,她靠在衣素的肩头:“你说,为什么我们睁开眼,便是丫鬟,而他们一生下来,便是皇子,嫡女呢。”
衣素在黑夜中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其实是个无意义的投胎问题,她也想问,为什么自己就被无缘无故送到了这个地方,又要必须去完成一个莫名其妙的任务。
可有答案吗?
世界上太多事情,是无法给出说法的。因为这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无论是这书里,还是书外。
无论是几千年以后,还是现在。
……
她笑了一下。
“不知道。”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的,像屋外那条安静流淌的河水一样,四季不停,但也从来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淌。
“你这样聪明……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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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呓语道,似乎是用着最后一点清醒,心里想着什么便说了。
衣素默然,唇角淡淡动了一下。
聪明又有什么用呢?在什么样的位置,便将聪明用在谋什么样的生活上。
也许她的聪明用在别的地方会更好,可是,
她低下头来,借着淡淡月色映亮的地方,看了一眼呼吸已经平稳的人。
她的睡颜恬静乖顺,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平和香气。
可是,她现在最想用来做的。
是完成任务,然后,保全好她们自己。
*
上游晚宴。
因以食为重,座位便比较随意简单,小姐公子们兴趣相投或素来相识的凑在一起,各不干扰。
今夜备上的酒有很多种,女眷们多饮的是果酒,或是高梁,白蔻和桂皮制成的玫瑰醴液。男眷们便方便许多,什么度数高的郎酒,汾酒都可灌得下。
“小姐……小姐,您还是喝茶吧……”
这厢封芊的贴身丫鬟劝也劝不住,在一旁干着急。
“我不要,我就要喝与蕲公子一样的酒!”
丫鬟焦灼无奈,她抬眼看了下男席那边,人蕲降白虽说也端着个酒杯子,可是真喝下肚子里的三杯有没有还说不定呢!也不知道是在干嘛,光举着个金盏,看来看去的!
她又看了一眼她家小姐。
哎。
“小姐,小姐你干嘛去啊?!”
封芊居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且拿着酒盏,还起身出席,径自往那边去了!
她一看,妈妈呀,不是去找那谁还能去干嘛!
这厢蕲家二公子虽往日多得世家女青睐,可此时却身边寥寥。
非因无人在意,只是小女子情怀心思,又碍于礼节脸面,不愿上前攀谈。一人如此,愈加地,大家便都没了动作。更何况,虽无人上前,但四下里却都心知肚明,席上频频有多少双秋水望去。众人明晃晃地看见靖国公家公子坐了那儿,把盏缄望,浑身上下寥落又生人勿近的疏离,一张脸在宴灯辗转投下的交影间,轮廓明暗,煞是好看极了,可谁人敢靠近。
封芊这一近身,暗地里许多声音都缄了口,更不必说大家若有若无的窥觑。
陈幼年回过脸来,无奈摇了摇头,抬眼瞥见旁边的司马晏晞,清冷碧玉的侧颜美凝,此刻望着那边,一语不发。
“蕲公子。”
蕲降白抬起头来,顿了顿,微微行礼。“封芊小姐。”
“蕲公子好雅趣,何不前去与人共谈,为何在此独饮。”
只见那人听罢,没什么表情,淡淡笑了一下:“只是此刻不喜热闹罢了。”
话音落下,她凝眸微微掩面,一副惭愧唐突模样:“啊,那小女前来,应是打搅公子雅兴了。”
“……”
无声沉默。
只见那蕲降白看着她,笑了一下。
“…………”
不是,给你台阶你就这样下了!?也不意思挽留一下!
“咳,”她尴尬,拂眉咳了声,随后又挂起嗓子道:“今夜良辰美景,封芊在此想敬蕲公子一杯,不知可否赏脸?”
众贵女不乏听见,皆微微睁圆双眸,细细看着。
这厢蕲降白抬了一边单眉,他眨了眨眼。
“荣幸之至。”弯唇道。
20. 见他
“他居然……就这么……”
另一边观望的世家女们见了,纷纷瞪眼。
陈幼年抬手按上司马晏晞的衣袖,轻轻道:“宴晞,不必在意。蕲公子素来有礼,他不好拒绝,你知晓的。”
谁料司马晏晞只是淡淡收回视线,顺带着也收回她按着的手,仍旧无说话,居然也无甚表情。
陈幼年见此,愣了愣,只无端叹了口气。
在旁坐着的谭温书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不说这个了,”李不凝突然挥了挥帕子,笑吟吟道:“今年迎冬宴,姐妹们可都想好了要互赠什么礼物?”
迎冬宴贵女们交换佳礼,很早便沿袭下来的习俗。
“各位姐姐妹妹,我今年可是准备了名贵珍珠粉,”尚书女张家大小姐很是豪气,“这珍珠可是采自南海深水,颗颗饱满豆大,光泽无双,研磨成细粉,有美白养颜之效呢。”
“舒明姐姐好手笔!”又有人惊叹道,“小女今年备下的是软烟罗,据说这布匹极其薄,似烟雾一样,穿上去飘飘袅袅,仙女一样呢!”
众小女叽里呱啦兴奋说开,连司马晏晞都开口了,轻轻的,却是与李不凝:“不凝,还记得去年我们曾说的玉堂春香粉么?我此次可是给你带来了。”
这玉堂春香粉乃是采玉兰花制成,香气独特,粉质细腻又轻盈,扑到脸上服帖自然,还有暗香萦绕,这等好物因难得珍贵,尚未在京城里流传开。
“当真!”李不凝惊艳一瞬,眸色笑靥,“晏晞,你只给我一个,不怕旁的妹妹听了生分去?”
“我缺她们一两个说话的人么?”司马晏晞摆摆手,“再说了,若因这种小事便生了嫌隙,这种小姐,不交也罢。”
李不凝佯装要指她的脸蛋,笑道:“你个辅相家嫡女!”
她自幼金枝玉叶,娇贵名重惯了,性子直利,虽目中无人,却也有她的底气。
她李不凝是督察御史家小姐,才能和她并肩往来。
“我父亲特地备了我们那里名产的黄酒,此次除一般常礼外,幼年还托了父命,要献与大家,替家父向在京长官们问好了。”彼时陈幼年弯了弯一双秀气黛眉,柔柔脉脉道。
“江南黄酒?!我可是听父亲念叨许久了。”
“不愧是江南第一富商,陈妹妹有心了!”
少女们一听,都称赞夸捧起来,陈幼年只柔柔,一一应笑。
“谭家小姐?你可带了什么礼物?”不知是谁说了一声,顿时众人目光聚焦到了一旁女子身上。
谭温书方才坐在一旁,一直听了她们兴奋探讨。她不喜这些觥筹交错虚与委蛇的雅宴,可却因小女们互赠好礼一事而心有微动。
平日里闹得再凶的小姐们,却也能暂时因这多年流传的规矩而将隔阂抛之脑后,皓齿明眸,巧笑嫣然地共话,说的又都是小女儿家家们喜爱的水粉胭脂,霓裳布匹之物,女子皆爱美,更何许是尚未出阁的少女,有许多共同话题可聊,总是温馨的。
她难得地敛了眸色:“我……不知有赠礼一说。”
闻此,众女寂然片刻,突然“哄”地一声笑了。“她说什么?不知道?既然都来了这宴,好歹也打听一下规矩吧!”
“乡下来的就是没有礼节啊,你们不会不知道吧,她可是她爹从越州某个山野村里拉回来的……”
“什么?竟有如此之事?”
“天,我居然有朝一日跟边荒之地来的乡女坐在一起……气煞我也,真是世风日下了!”
谭温书忽地感觉肘关一热,她怔愣抬起头来,见居然是陈幼年。
她初入京城之圈,颇知晓贵女拉帮结派一事,被司马晏晞针对,也感受到诗安郡主那边的拉拢之意,但从未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
她不想趟这些浑水。
可陈幼年不同,她立在中间,凭自身蕙心纨质得一众小姐们信赖。此刻她低了眉,轻轻握上她的袖肘:“我父久仰谭大人盛名,特提笔亲信一封交于幼年,望转交于谭典薄,”她敛眸倩笑:“谭小姐可有空,现与我去取一道?”
*
“这些可够了?”
黑乎乎一片后院里,一盏老油灯点着,衣素站在排队领吃食的队伍前面。她看着那一小碗里只盖了个底子的淡粥,皱眉,只道:“再多一点。”
方才紫棠说她饿得肚子咕咕叫。
“奶奶的给你盛就不错了!”谁料那人“啪”一声撂了舀粥大勺,将碗不由分说怼到她怀里,吐着飞沫:“赶快的!下一个!”
“真把自己当小姐了。”
她端了碗走到旁边时只听后面那人啐了一句低骂道,脊柱蓦地又被后边人推搡一把:“没听见啊,让你赶快的!这么多人等着吃饭呢!”
她回过头去,离了油灯院子太昏,黑压压的又都是不认识的人,也找不到方才是谁推的。
衣素压下一口气,只迈步往里屋走。
“紫棠?”
无人应。
她摸黑又试探走了两步,听自己声音在屋子里静静响起:“紫棠?”
“……”
“衣素姑娘。”彼时身后突然出现一道声音,辨认出后蓦地心底一沉。
转过脸来,不是封芊贴身丫鬟是谁?
“我家小姐河边赏月寂寞,紫棠姑娘陪她去了。”
“姑娘可要去找她?”
……
她跟着去了河边的凉桥时,远远地看见好几个人在那里。
紫棠被人拿住,口里胡乱塞着一块破抹布,肩胛骨深深凹陷,两条胳膊被人桎梏,指尖虚虚无力地垂着。她脑袋低悬着,照素来的脾性,不知早就破口大骂拳打脚踢多少,反抗得周围人全过来看了。可此刻她连声音都微弱,不细细听几乎都以为是晕了。这分明是方才早已挣扎得耗尽了力气,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衣素暗自捏紧了掌心,简直拼尽全身力气才忍住要冲过去的脚步,甚至是只在离得几丈地方,便生生顿住脚步,想象自己腿灌满了铅一般绝走不动。
她不忍再看,甚至不忍靠得太近。完全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才挤出一个笑来:“封小姐这是干什么?绑了一个丫鬟在这里,是要恐吓我么?”
凉河在清冷月光下波光粼粼,封芊站在桥上,脸上一副“你来啦”的温柔模样。
“这丫鬟倔脾气,方才还推了我一下。”她撅着嘴,娇娇道,随后撩起衣袖,还要伸出来给衣素看一眼,“痛得很。”
……明明连红痕都没有。
她盈盈笑齿:“你说,我该怎么惩罚她,让她长点记性好呢?”
衣素冷笑一声:“封家小姐,丫鬟冲撞你,你要怎么处置当然是你的事情。”
“?”
桥上的人黑眸抬起,一瞬不瞬盯着她。紫棠迷迷糊糊,费了好大力气才昂起脖子,眼皮涨涨地怎么也抬不起来,看不清她。
衣素收了笑,目光蓦地冰冷下去。
“与我有何干系?”
紫棠瞠了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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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需要沉得住,沉住气,临危不动,才能尽快让封芊松了口,然后把紫棠拽回自己身后!她不能耽搁,多一秒都是危险。
“你别装了。”
蓦地,封芊尖声道。
她从桥上拾级而下,提着裙摆,带着那副志在必得的模样,轻轻站在了衣素面前。
半晌,她在衣素愈来愈冷的结冰眼神里,勾唇,慢慢地弯下了腰,伸出胳膊去,不紧不慢地用指尖触了一下河面。
“诶唷!”封芊一下收回手来,“这凉河的河水,果真凉得吓人啊!”
她站起身来,笑意双眼和月下湍河一样盈着浮光,轻轻凑近衣素的耳边,唇角慢慢挑起:“你说,”
犹如毒蛇吐信,冰凉残忍,
“我若是把她推进水里,她是先冻死,还是先淹死呢?”
衣素一瞬不动。
她手上还有几个时辰前刚包扎过的白纱,此刻指尖攥起,纱布无声渗出滴滴血红斑点,迅速濡湿一大片。
衣素额头发了汗,眉心紧紧皱缩。
很疼。
可更急。
封芊粉唇漫挑,在她仿若淬了毒的目光里,嫣然一笑:
“去给蕲降白送封信,就说是你家小姐送的,我就放了她。”
“你自己怎么不去。”
半晌,一句话从她牙关里生生蹦出。
紫棠明明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被她牵扯进来?!
封芊半眯着眼睛,抬手勾了勾。
“是!”那边二人架着她就要直直往河边。
衣素咬牙:“给我!”
封芊悠悠含笑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丫鬟将东西放进了她手里。
“一刻钟内回不来,就不用领人了。”
……
*
“站住。”没等她靠近,阁楼下把守的侍卫便伸手拦截。
“司马家大小姐婢女,”衣素定了定,强迫自己冷静道,“奉主子之命送信而来。”
谁料那侍卫上下看了她两眼。
“你有何证据?”
衣素张张口。
人命攸关,她透过侍卫铁铜一般的臂往里望去,长长的路才通向那后面掩映的阁楼。
隔着很远,她拼命才看清仅有楼角垂着几盏暗淡的灯笼,一看便是唯恐扰这里人的睡眠。
二层漆黑一片。
而那长路上更是站了一排佩刀的侍卫。
蕲降白使不了兵器,国公子出门便要侍卫随时跟着,连住处也要层层把守。
即使城西这边的楼屋尚不完善,却还是备了最好的上等房来,毕竟是靖国公之子,若论尊卑,今日男子怕没有谁能超过他。
衣素暗自捏了捏掌心。
这也意味着,她更难进去了。
眼下身旁的门侍双眼像冰冷的石碑,她只觉得绝望。
咬咬牙,衣素卯了劲:“蕲二公子!”
……
*
“公子。”
鎏金狻猊香炉淡淡燃着烟雾,窗沿没合严,丝缕月光淡淡透了进来,在凝固的桌椅涂下一条银液。
榻上之人躺得安稳。
“何事?”
良久,黑暗中那道厚重床幔后,终于传出一道半许低哑的男声。
窣窣几阵,他抬臂盖住了眼睛。
短昼见此,不敢抬头,只恭敬道。
“司马家婢女求见。”
蕲降白缓缓睁开眼睛。
21. 再逢
半刻钟后,凉河边。
“我已将东西交了过去,你为何还不放人?!”
被架着的人看起来已经体力不支,达到了极限。衣素被人拦着,根本近不了紫棠的身。
“急什么?”封芊磨着指尖,语气慵懒:“漫漫长夜,还早着点。”
衣素见她这番,兀自屏了口气。下一刻,她两肘用力,一同往两旁人脸上捅去!
只听“咚”地两声,两个丫鬟捂着眼睛便开始惨叫起来,封芊也没料到如此变故,一下子慌了神地叫喊:“给我摁住她!这丫鬟狡猾得很,快!四个人,两条胳膊两条腿都不能放过!”
河边一下子叫嚷骚动开。
这厢丫鬟们听了主子命令,张开手就往她身上扑去,奈何衣素身子灵活,左闪右避的钻入她们之中,倒是让那些婢女们扭在一起,你抓我的头我扣你的脸。
“神经病吧!我现在不想玩儿老鹰捉小鸡!”衣素大喊道,她只看准了那两个婆子架住的紫棠,急冲过去。
哪成想此刻一人突然从旁边窜出来,封芊一把抽出头上发簪,直直地杵上紫棠脖颈!!
“不准再动!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那一刻衣素才真的体会到电视剧里演的那些,被拿住命门的感觉。
当真憋屈,又无可奈何!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封芊真是怕了她了,跟泥鳅一样,捉也捉不住,滑头不说还鬼点子一堆,立马喊了人:“给我拿住她!!!”
衣素看着她,咬牙不动,就在她的视线里生生被擒住。
封芊拿着簪子,一步步向她靠近。
“我想干什么,你还不清楚吗。”她拧眉俯首看着她道。
隐隐有酒气顺着她扑过来。
“我们交战这么多回合,你觉得我还能放过你吗。”
“……”
那一瞬间,衣素居然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好像被对手夸了。
因为太厉害。
她是不是喝醉了?
“噗。”
封芊皱眉,厉声:“你笑什么?”
衣素抬起头,看她:“笑你一个大家小姐,居然为了我一个小小的丫鬟,如此大动干戈。”
她挑唇,嫣嫣一笑:“该说是奴婢太厉害,”
“还是你太笨啊。”
“你!!”封芊气得胸中一口气上不来,手当场就要把簪子捏碎了。
衣素默不作声看了眼她身后,若她能激怒封芊,事情快些有个结尾,她也能快些将紫棠带回去。
她看得明白,她快撑不住了。
“贱婢!!”封芊恨,她恨得牙痒痒,恨不得跺脚把地面跺穿!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衣素抬头,字字清晰道,“看看是我家小姐记我记得清楚,还是你记得更清楚。”
封芊看着她,双目圆瞪一副不可置信模样,半晌,跟看痴人说梦般,蓦地张口一笑。
“你家小姐?”
“你疯了吧!你一个丫鬟,连贴身都不是,你凭什么以为司马晏晞会替你报仇,她估计连尸都不会给你收!”
“哦,估计更惨,”她想了想,又笑道,“城西边荒凉如此,夜间凉河里突然多了一具尸体,”
她俯下身体,弯腰再次凑近衣素耳畔,细声字字:
“有谁,会知道?”
衣素的眸子顿时暗了暗。
她真的要杀了她?封芊不该至此,她看了看对方颇有些虚软的步调和酡红脸色。
若她喝醉了,一时玩脱真的要杀了自己怎么办。
这厢,封芊看着她变了又变的苍白脸色,重新抬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笑道:“你放心。”
“等到翌日天色大亮,我定第一时间喊大家过来,绝不让你在冰凉的河里待太久。”
“我们会把你捞起来,”封芊微微笑着,一字一句缓缓道,“只是,恐怕河水泡了一夜……”
“估计连人形都不剩了啊。”
黑夜里,衣素被人押在那里跪着,迫使昂起头来看她,一双黑眸死死看着她,竟比河水还要惊人的亮。
“若你需要,我会帮你收尸,然后再去旁边的城西寺,替你好好超度。”她的声音落在夜色里。
封芊每说一句,她都能想得到她假意惺惺掩帕流涕的模样。
简直一团白面里包的全是黑心。
“你的确聪明,”她走了几步,缓缓道,“但败就败在,你是个丫鬟。”
“记住了,”她转过来,昂着下巴,一双无情眼低低看她。
长长的指尖深深掐进她唇周的皮肤里,衣素吃痛拧眉,下颌却被扣着发不出声。
“来世莫要再投胎为奴。”
……
“扑通——”
冰凉河水浸泡入耳的那一刻,她终于恢复了因被按压太久僵直的四肢力量,眼睛一时睁不开。
但她已经动起手臂,往上游去。
几乎没有犹豫。
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本能地求生,她从不思考自己所在的处境。
哪怕是在这个不知道什么朝代的岁月,一个漆黑夜晚,极其荒凉的城郊,一条不知道有多深的冰河,她从不思量,因为只要有活路,那就必须活下去。
衣素游得很快,水里比她想象得要冰冷彻骨,像贪婪的冻虫无孔不入,啃噬着脆弱的皮肤和五脏六腑。但幸好,她已经感觉身体有些轻飘,应该是靠近了水面。
再加把劲,加把劲。
思至此,她两腿用力一蹬!
深吸一口气!
她出来了!
然而嘴巴还没闭上,便只感觉胸口被一股大力狠狠一捣,她翻身仰面,冰凉河水便瞬间找到了发泄口一般,疯狂叫嚣着尽数涌入她的胸肺!
“咕嘟咕嘟咕嘟————”
她要咳,可张口只有更多水涌进来!
空气!没有空气!她需要空气!
她在水中艰难地用力晃头,求生本能让她顾不得一切睁开眼睛,四肢只感觉是虚空的,漂浮的,没有着力点,抓也抓不到,什么也摸不着。
终于,她能看清了。但是简直毫无区别,因为夜晚的河水一片漆黑,只有水面是亮的,她快要缺氧了,伸出胳膊奋力一游。
“呼!!!”
又是用力一捣!她这次看清了,岸边那些人手拿着一根长杆,直直地戳到她眼头前!
她每每要浮出水面,她们便伸出杆子,毫不留情地狠命一捣,要把她重重压入水底,永远爬不上来!!!
“给我弄死她。”
河水模糊的视线里,水草边居高临下站着的那个人,淡声却狠毒至极。
衣素眼前晃过一道又一道残影。
她不知道有多少次,自己拼了全力浮出水面,然后迎面一杆子过来,重重捶在她胸口之上,肋骨立马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痛,接着与刺骨冷水一起,蔓延至四肢百骸,一点一点地啃咬吞噬了她愈来愈少,所剩无几的力气。
她被四溅的河水喷得根本睁不开眼,伸手,想抓住杆子,可烫伤后包扎的手本就再次开裂,稍微使点力气便痛得犹如全部撕裂重造一般!!
她的手痛到麻木了,真的麻木了,杆子上沾满了血。
使不上力气了,抓不住,脚底软着悬浮,大脑越来越昏沉,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衣素!衣素!!!”紫棠不知何时被人放了,她趴在河边,满身满手全是水边泥巴,脸色白了又白,泪滚如河,却嘶哑着哭喊。
她想去找人,可是她们怎么可能会放她走?她们只是让紫棠亲眼看着,看着她怎么一步步沉入水底,永无还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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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
那种绝望,是最隐秘的残忍。
岸边吵吵嚷嚷,混着耳畔滚涌的水声,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一下拉近一下拉远。
其实她是宁愿紫棠被人拦在那边过不来的,这样她至少不会看到,她不会像现在这样,除了揪心疯狂而丝毫没有办法。
到最后她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慢,那人也不再等她出来再杵进水里,她的头刚浮上水面一点,一杆子便下来,摁着她的头一下子推了老远。
她像一个水上的浮雕,上上下下,任人摆布了。
意识越来越模糊,已经开始逼到极限了。
像有一个重担,压在头顶,虎视眈眈,她根本无法浮出水面。氧气,光,成为了近在咫尺又隔了一层玻璃的无法触碰之物。
恐惧和绝望比这望不到尽头的河水更汹涌,一波扑过一波,涌上心头。情绪和实物一同淹没了她的口鼻,像无数双地狱里伸出来的手将她一次次捂住湮灭,一同拖进无穷黑暗。
眼眶居然开始发热。
我要死了。我撑不下去了。
系统,你会救我吗。
……
来世莫要再投胎为奴。
眼前虚幻了起来,有几个角度,她应该是仰面了,看见天上晃过一道白玉般的残影,莹亮又清冷的。
那是月亮。
她坠下去,看见水中的月亮边缘模糊了,月光直直投射下来,晶莹袖珍如滚珠一般的浮沫便咕嘟咕嘟往水面上飘去。
美丽的,凄艳的。
……
真的是因为,她是奴婢,所以这一局,便是她要输了吗。
她本来以为,是没关系的。
奴婢也没关系的,她肯定能活下去。
可是现在,搞成这个样子了。
……
耳边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世界好像慢慢开启了静音,变得一片安静了。
她感觉脸颊边的水流动了一瞬。
也许是自己还在挣扎吧。
她已经分辨不出来了,她感觉不到自己在做什么。
于是待到她都快要头顶水面之时,方才感觉到自己腰间有一双发热的大手来。
“……嗯?”
“哗啦”一声巨响,她突然冲破了水面,大口大口的氧气结结实实地压向她的口鼻,灌了个饱满!
她还没有细想什么,下一刻,只觉得一阵带起来的风挥过来。不必说,又要被杆子摁下去了。
谁料下一秒,她只感觉自己腰间又一股巨力,“唰”地一下将她抽了下去,她扑通一声隐进了水面之下!
与此同时头顶那长杆戳入水中,扑了个空,只卷起一长串的白色泡沫,静静地争先恐后浮向了水面。
衣素这才感觉到,自己腰上确实有一双手,牢牢地桎梏着她,在这漫漫冰水里,滚烫得格外明显。
是这双手,方才将她一举托向了水面,接着,又把她拉入无边水底。
是谁?
她闭着眼睛,下意识伸手去抓住了那双大掌,接着一下一下往上摸去。
铁艺护腕,小臂,胳膊肘的衣服布料。
她伸出胳膊,果然摸到了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便有一堵胸膛。
衣素用力睁开眼睛,她在水中使劲晃着头,希望能赶紧看清一些。
视线逐渐由迷糊一点点清晰起来,又是一个不知朝哪个方向的转头,翻飞滚涌的白色泡沫成群散去,冷白的下巴出现在眼前。
“!!!”
她不顾在水下,瞪大了眸子,抬头望去——
青铜修罗面具的纹路在水光下泛过一丝银亮,那两个深不见底的洞中,一双眼睛漆黑如墨,正将她看得分明。
一时之间,她甚至不知道是这无边水底更深不可测,还是他的眼睛。
盛邬。
22. 虚报
她剧烈挣扎起来。
河底水花四起,白茫茫一片绵密水泡,而河面上的最后一点波纹消失后,居然再也没了动静,平淡如一潭死水,安静得简直诡异。
“小……小姐,她是不是真死了呀。”
长杆颤抖起来,拿着东西的丫鬟无措极了,磕磕巴巴地问身边之人。
封芊酒意上头,此刻也惊出了几番清醒,呆对着镜面一般的平潭也一时有些缓不过神。“她,她不就该死!”
“死了好,死了,倒好!……”
这下,河边安静一片,是沸腾喧嚣后死寂的冷清,只有水草被风吹动的沙沙音,以及河边呜呜咽咽的抽泣。
封芊白了一眼趴在岸边哭得精疲力尽的人:“贱婢,料你也不敢多嘴。我今日留你一命,若以后无论何时何地,我听到了有人提及今晚的事,”
她抬脚踹了上去:“那她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听到没!”
……
“走!蕲二公子还等着我呢,看看我的妆花了没……”
“没有,小姐仍旧花容月貌……”
一群人啐着骂着离开。
紫棠扑在水草边,哭声愈来愈小,她抬手擦去了泪涕,眼中已经恢复了清明。
“衣素,衣素!”
她压低了已经哭哑的声音,虚虚喊了几声。
衣素若真的是到最后没力气溺死了,那她绝不会那样孤注一掷地最后一次冲破水面。
她不做无意义挣扎,从不白费力气。
很有可能,紫棠垂下眼睛,她已经找到了逃生法子。
或许就在水下。
自己要在这里等着她。
……
衣素用力地推着他的胸口。
层层千浪激起,奈何对方丝毫未受影响。他看着视线中扑腾抗拒的人,伸出手去。
蓦地,两颊边被人固定住了一般。
衣素不可置信地瞠眼。
她看见盛邬两手半擒半捧地,定住了她剧烈摇动的头。耳根温热的触感真实传来。
眼前的人望着她,定定,摇了摇头。
衣素一顿,挣扎的幅度慢慢变小,愣住。
突然地,只觉腰身被人一卷,她低头看去,只见胯骨处半只结实的胳膊,正牢固将她按紧。
银铁护腕在水光里惊心地亮和冰。
盛邬紧靠着在她身体斜上前侧,伸出另一只空出的胳膊开始拨动深水。
衣素动了动腰,和他的腰腹拉开一些距离。
那只圈起的胳膊虽然很有礼节,手腕外撇,手掌未碰到她一分一毫,但她还是觉得这样紧贴着不能接受。
谁料下一刻,那半截小臂突然使了力气,一下子将她收紧!
衣素像只风筝一样倏地被拉了回来!
她的腰重重撞上对方身体,连带着头,一下子磕上了他的胸膛。
……她眼冒金星。
嘶,好痛。
头痛,腰也痛。
她抬起头来,怔愣看见他早已垂下来的眸子。
那人头顶浅水浮光,面对着她的面容有些逆光地暗。可那一双眼睛却深刻,清晰地望过来。
睫毛在水中根根分明地鸦黑,眼皮薄薄地垂下。他的瞳孔,墨染一般,那一点光斑颤了下。
衣素愣住了。
他望着她,眼眸中清醒冷静,似乎什么都没说,但又什么都说了。
身体突然化作一片薄薄的纸,居然轻盈不费力气地便往前动了,仿如游鱼一般。
衣素不再挣扎。
她卸了力气的功夫,盛邬游得很快,胳膊圈了她夹紧,动作零落迅速,很快便离开了原来的地方。
突然地,他只感觉腰边缠上东西。
“?!”
他“咳”地呛了声水,拨水的动作险些一顿。
低下头去,却见原来只是一圈水草。不过,还正有一双手,仔细地将那东西解开。
“……”
衣素昂着脸,眼前掠过一串剔透气泡,白沫拂去,头顶人凌厉的下颌线都被水柔化几分,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平时很难被注意的脖颈。
颈直且长,离得近,看见肌肉微微鼓动,带着强有力的脉搏。
喉结滚了一瞬。
她抬眼,见那人视线方方落下来。
面具之后,眼尾轻微上挑,那双眸子窄了窄眼帘。
一个欲言又止的笑。
衣素扔开那东西,河水深不见底,漫无边际。她有些缺氧了,这样不行,必须要加快速度。她低头看了一眼他桎梏在身侧的那只铁腕小臂。
正专心致志在水底转向的人脸色愣住,余光飞速瞥了一眼。
这姑娘思量片刻,居然将裹了白纱的手,搭在了他臂上。
衣素找准了发力点,这就跟游泳潜水一样,抓着个浮板,更快前进。
盛邬就是个人体浮板。
她动了下腰肢。与此同时,肩膀往里收了下,尽量最大幅度地把自己化作一条缠着他的海带……这样能减少些阻力,尽快上岸。
感觉得到她突然身体贴紧自己身体的浮板:“…………”
他低了下头。
不料她刚好扬起脸来,方落向他眼底的目光。
那双眉眼在水下正好是迎着光线的,眉毛,瞳孔,眼睑,眼褶,睫毛,历历清楚。眼中黑白分明。
双目是圆润的,明晰的。
里面的情绪也说得明白。
强烈的求生欲,坚定,以及对着他的相信。
那一瞬他无端觉得左边胸口一凉。
……
“……咳咳……”
“咳咳咳!……”
山影暗庞,枯枝静糙。岸边坐了两个人,隔着几米,互占了一盘地方,都有些缓不过来。
耳边只有“滴答滴答”水滴滴落的声音,衣素紧闭着眼睛,冬日冰寒的冷气一股一股地充涨了憋得酸软的肺部。她不知道这是哪,被他带上来时也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只猜测应是对岸,荒废的山脚下不知哪一处低涘。
“……你把我拉下去那一刻,”过了半晌,她才终于回了点气,磕磕绊绊地说出话来,“我,我都要以为你是封芊派来溺死我的了。”
“嘀嗒,嘀嗒。”
对面那个人手撑了身后,弓起一只腿埋首喘气,肩胛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带动着湿透衣服下颈背的肌肉。
水滴顺着他额前垂落的发绦,一颗一颗滚落,闪了几下映射的月光。落在那人腿间,洇湿了越多越多的布料。
山间寂静无声。
他没说话,从鼻腔里滚出一道声音。
像是轻笑,又或者别的什么。
衣素正虚虚握了脚踝,要将鞋里积水倒出来,手真碰了鞋跟,却又顿住。
她喘了两口气,费力地半转过身去,方用身体遮掩了才褪下。
虽说她觉得无谓,况且方在水下可谓是“飞速进步”。但仍旧是古代,男女大防还是要遵守一下。
她低头将鞋翻转过来,细细思量这顷刻变故。他方才在水下,带着她,潜伏着下去穿过了一道什么阻隔,然后才把她带上了岸。
将她举出水面,应该是为了那长时间水下逃生存点氧气。
不过他若是再晚一点,自己估计已经溺毙了。
“你身上的熏香味,”突然,他闭了闭眼,拧眉低声了一句:
“很重。”
夜色中,衣素的背影愣住。
她只转过头来:“都被臭水泡过一遍了你还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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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出来?”
这怨她么,她白日里被逼在封芊的屋子里折腾了一两个时辰。
“你怎么会在这里?”磕完鞋里的水她重新穿上,只问他,问完突然又发觉自己忘带了尊称。
算了,都险些水下共死了。
盛邬侧着脸,睁开眼睛,他抹了一把沾满水的下颌,扯了下唇角:“蕲家二公子不胜武力,我近他身侧,暗中保护。”
衣素拧衣摆的手顿住:“……你不是他挚友么?”
谁料正好好聊着,那人突然抬起胳膊,“嗖”地一声什么从他袖口窜出去了。
那东西直直飞打在旁边密林耸天的树上,寂静黑夜中只闻得枝干和枯叶应势飒飒一阵。
衣素好奇:“你们习武的都会在袖子里藏石籽儿么?”
“……”
盛邬黑眸定定看着她,被身体挡住的后面那只手又随意拾了一把沙石在掌心,朝她摊开来。
他谑道:“我不够厉害,每次都现捡。”
“……”
“我是他挚友,所以更要护他周全。”她咬着唇还没来得及扳回一局,便却见他突然又悠悠转过头去,说这句话时颠着手里东西,下一秒却漫不经心地扔了旁边深河里。
石子“扑通”一声砸进了水里,荡起的一圈又一圈水纹向外推散开,很快便没了声息。
衣素暗自比划了一下这个距离:一尺、二尺、三尺……
“许多时候,我在他身侧,只是你们不知道。”少年又开口。
她猛地顿住,半晌,坐在地上转过身来:“你……”
“主子。”
另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却是飞血突然出现在这小渚旁的密林里,手上挂了一副深厚的氅衣。
他恭恭敬敬站着,躬身头也不抬。
原来方才是弄出动静将人唤来。
“给我吧。”盛邬抬了抬下巴。
“是。”
飞血递了衣服,从始至终未看她一眼,完成任务转身一个足尖踮地,飞速地踩上了树干和枝头,几下便隐入林中,不见了踪迹。
盛邬把衣服递给她。
衣素眼皮跳了一下,站着硬是没动。
他蓦地扬眉,似笑非笑打开了大衣走向她。
衣素吓得伸手便抓了过来:“倒也不必如此贴心。”
怎么还强送强穿呢。
那人挑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好笑,罢了,随她想去吧。
如此说来,他竟然是在舞宴潜伏了许久。衣素裹紧了衣服,头发贴了脸湿漉漉地问他:“舞宴都是小姐们过家家,这里没你要查的人。”
这厢两人面对面站着。
“怎么没有。”
衣素愣了愣。
“听闻今日谭家小姐中了毒,但你可知,”他顿了顿,“她其实对朱漆并无如此严重的忌讳。”
她眸子睁了睁。
“你什么意思。”
盛邬压下了眼皮。
“漆料里加了别的东西。”
“……”
“不止是漆,木材、装具,甚至是部分台阶和雕梁的数量,都对不上数。”
半晌,他薄唇轻启道。
“李掣虚报了建园耗材的拨款。”
衣素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
若那用料并不干净,倒可解释谭温书为什么反应如此之大……
只是……李掣。
李不凝父亲,督察御史。
“督察御史大人此行定有人帮忙遮掩,”
“衣素姑娘可知,往日迎冬宴都有小姐互赠礼之说。”
他的眼睫卷曲,在眼底投下一层深重的影子。
“此次交逢,悄无声息,是事成分赃的好时机啊。”
23. 眼泪
“紫棠。”
蹲守在岸边的人顿时身体一僵。
她猛地回过头来。
月光下,有一裹着灰黑氅袍的女子,零落站在那里。
衣素头脸湿透,挺狼狈的,冲她笑了笑却羞赧。
下一刻,她瞪大了眸子。
因为自己被扑了个满怀。
肩头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传来,连带着紧贴自己胸口的胸腔颤动,衣素愣了愣,半晌,抬手抚上了她的后颈。
她安静垂下眼睫,手掌没动,感受着身前之人一耸一耸的抽抖。
往日话多如她,此刻居然也不曾说一句了。
刚想如习惯那般开口就嗔她就知道哭,衣素最终还是顿了顿,生生换了另一句。
“矫情呢……”
“我知道你肯定没事,你命那么硬……”那头姑娘凑在她肩头,道,“可我还是害怕,我还是忍不住觉得你死了。”
“明明根本不用多想,你一定是逃出去了,可是,可是……”
她抽噎。
可是我还是好怕。
“我就在想,若你逃出去了,肯定会回来寻我,我一定要在这里等着,我不能让你回来找不到我。”
“可是我又想万一你真的要死了呢。万一你现在正在水下,还有一线生机,可是我蹲在岸边没有动作,我让你自己一个人,真的死了……我……”
“我想去找人。”
“可是我又不敢走,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我。”她哭了。
“或者我找不到你。”
“……”衣素如塑雕像般站着,没吭声。
“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伤着了,啊?”紫棠突然从她怀里抽出来,一双满是泪痕的眼睛肿得老高,此刻却努力瞪大着四处看。“我,我是不是刚碰到哪里了!……”
说着说着,她看到衣素垂着的脸,突然就卡住了。
她垂着头,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紫棠呆愣。
泪珠滚烫,“啪”地砸在她手背上。
被扫帚戳时没哭,衣服被拿走,一个人抱着胳膊缩在冬天屋子里没哭,手被按进滚水里,看到你因为自己被绑得只吊了一口气,被人推进水里拿杆子一遍遍杵下去,我都没有哭。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我们都好好的活在这里,看着彼此,明明是劫后余生,可我的眼泪却决如洪堤。
听到你叫我的名字,听到你说好害怕,不是害怕自己,只是怕我回来找不到人。
看到你的眼泪。
“从认识你起,从没见你哭过。”
半晌,紫棠的唇轻声地说。
“还以为你真那么坚强呢。”她嘴她,手却在抹着不知哪个外强中干留的眼泪。
不过也只是个平凡女子。
她们宛若蝼蚁,确实身比草微。
可也确实,凭着命,硬生生活下来了。
……
河岸边。
夜如搅墨,让一切凶残无法真相大白。
“她这次已经不是为难了,是蓄意杀人。”紫棠看着她,认真道。
“衣素,我们要不要上报衙门。”
对面人垂下还潮湿的眼睫。
之前三番五次小打小闹,她有仇当场便解决了,不让自己受着委屈。可是这次情况却截然不同,她身为一个丫鬟,凭自己的力量是无法讨回公道。
“不用。”
紫棠看她。
“比起衙门,有个更快,更狠,更直接的法子。”衣素凝了凝眸子,缓缓道。
“…什么?”紫棠皱眉。
“封芊让我给蕲降白的信。”她念道,“戌时三刻,”
“凉河垂柳。”
紫棠睁大了眸子:“她谎报小姐名义,约蕲二公子出来?!”
“她就不怕我们将此事透露给小姐!?”
“她算好了时间的。”衣素眸色一暗,“彼时我应生死未卜,而你一无所知。”
紫棠回过神,没错,戌时三刻,现在应该是过了这个点。
“那,那我们怎么拿她把柄?!”
衣素顿了顿,扯唇:“蕲二公子不一定会准时去。”
紫棠蹙眉:“你怎确定?”
衣素看她,接着,她敛下眼皮。
当然是因为她拿这个做了交换。
紫棠蹙着眉心,眼前女子看向她,倏然,笑了。“走吧,找我们小姐告状。”
“待回去,我们好好细说。”
*
“你说什么?!”
房间里,冰水顺着女子尖瘦的下巴,一滴滴地砸在地板上,洇湿了一片痕迹。
司马晏晞坐在那里,掌心深深蜷起。
“小姐,衣素所言句句属实!封家小姐威胁她以小姐名义约蕲二公子相见,而后为了灭口,还将她推入水中,妄图悄无声息把她溺死在凉河里!!!”紫棠在一旁扶着脸色苍白的人,一双眼睛红肿,满是受了委屈的模样。
衣素来前将氅衣褪去,一双湿透肩膀更显得窄弱凄惨,此刻唇瓣苍裂且发紫,跪在一滩水里浑身软得只能靠紫棠撑着,气息奄奄下一刻便要晕死模样,简直被折腾了半条命去。
冬日天寒,司马晏晞都不敢想象被推进河里,那水有多么冷!
“小姐,衣素的手是今日被唤去谭家小姐屋中所伤。谭小姐找人将她的手生生按进了沸水里!小姐可找来今日一同前去的丫鬟们,问问是否属实。”紫棠拿起那双白布早已□□涸的血浸泡完全的手来,那手腕有气无力地垂着,看起来已经变成了血布。
“小姐……”衣素此刻虚虚“咳”了两声,挣扎着起身,“紫棠和衣素虽说人微言轻,可好歹是小姐家的丫鬟。”
“奴婢心中实在憋屈,求小姐为奴婢们做主。”
她不顾孱弱身躯,下一刻便要伏身叩头,浑身早已是精疲力尽之态。
“不必再跪!”司马晏晞秀眉深深拧起,示意旁边文兰赶忙上去。
文兰搀扶着她起来,吩咐周边人:“将衣素带入我房内,备姜汤,膏药和新衣,请大夫来看。”
“紫棠,你照看她。”
司马晏晞坐在那里,心中七上八下。
她让衣素今夜入屋侍奉,可没想到,今晚第一次见她,居然是这般狼狈模样。
“去凉河。”
一声令下,众婢女垂首应答。
*
这厢衣素换了干净衣服,紫棠小心喂着点姜汤。
“紫棠,我刚表演得像不像?”
紫棠抬眼,看见眼前女子朝自己挤着眼睛,古灵精怪样子。
她撇嘴:“像像像,我都差点以为你刚在岸边是装的呢!”
衣素听完,得意地在床上拱了拱身子,反正只有她们二人,便不顾形象翘起了二郎腿。
烛火澄黄,在糊纸窗户上蒙下晕晕影子。
不枉她临走时捧了几把河水,又往脸上拍了拍。
“衣素,你说奇了怪了,小姐明明知晓封芊喜欢那蕲二公子,可为何还不管不顾呢。”紫棠慢慢地说道,边锁思边又舀了一勺姜汤。
衣素听着瓷勺磕着碗沿的“当”一声,眨了下眼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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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是因为……小姐有把握。”
“什么意思?”她吹了口凉气。
“小姐了解蕲二公子,相信他看不上这样的女子。当然,我也只是猜测。”
紫棠听了听,又点点头,看着她歪头撅着嘴将汤给吸溜进去,又道:“但无论如何,这次应该是真动气了。”
“……哎,”衣素抿完人伺候的那一口,躺在舒服枕头上悠悠叹了口气,又蹭了几下,身在福中不知福地贱兮兮道:“只是今夜这修罗场,咱俩没见着,可惜咯。”
“修罗场……是什么意思?”
衣素刚要与她解释,说起“修罗”,忽然又想起另一个人来了。
她不吭声了。
“衣素,你还没说,那氅衣怎么回事呢?”她一顿,缓缓转过头去,便见紫棠盯着她,眼底隐约浮起一些意味深长。
“那一看便是男子的,”小姑娘眯缝了眼,犀利逼问:“说!你是不是被英雄救美了!?”
“……”衣素卷了卷被子,“你整天脑子里都在想这些么?”
“诶呀你快说么!”
衣素眨了下眼睛。
她在烛火下细声细语地将事情道来了。
……
“你想让我去调查那李家小姐的备礼?”
风声呜咽,水畔边一男一女面对着低语。
女子紧了紧身上的深色氅衣,应是他的,极大,袍尾虚虚地堆积在了脚边。
她伸手抓了抓,奈何手是疼的。
总有些局促。
“无碍。”对面垂眸看了眼。
他看着视线中身单力薄立在那里的人,双丫髻泡了水,略略有些歪斜。
片刻,垂下视线:“若难办,你可……”
“我答应!”
盛邬抬起眼皮。
衣素鼻尖已经逐渐被袍上若有若无的气味盈满了,她没有犹疑地蹙眉道:
“我需要你帮忙。”
“所以,你早就计算好时间了?”紫棠看了眼旁边案几摆的烛火,垂眼思量思量,“倒真是刚刚好半个时辰。”
她又转过头来:“那他就答应了?”
衣素一噎。
“不然呢?”
“这个盛公子……”紫棠却皱起眉头来,她视线看向半空,一脸浓浓怀疑地拉长了音调,“究竟是蕲公子什么人啊,他真有这么大本事拖延他半个时辰?”
紫棠倏地又将视线落回衣素脸上,衣素眨了下眼睛。
“再者,”她眉心还是没展开,“他怎么就出现得这么及时,知道你在那儿呢?”
“……”
“万一!”她突然转过头来望她抽声道,衣素瞪着眸子愣愣,“万一他和那封芊是一伙的!”紫棠突然双手掐上她的胳膊,双目圆睁,“以此来骗取你的信任!”
……骗人,她倒真没想过这个。虽说他当时拿出了那幅堪称定时炸药的美人半身画证明了与蕲降白关系不一般,可他说的参加此宴,却好像是男眷们必须来的,根本不用他出言。万一这次,他诓了她呢?
衣素将被褥拉过头。
她狠狠地压手憋了下自己。
“衣素啊,”紫棠唰地拉下被褥,一双沉浸在逻辑推理的清澈目光怼上她掩面的手。“他找你,你就从没想过为什么吗?”
“……”
掩面那双指长纤细的手滑落半截。
衣素的眼睛透过指缝把她瞧着。
两个小丫鬟面对面头脑风暴起来。
“他会杀了我。”
蓦地,一句话嗡嗡地从掌心中传出。
24. 代价
紫棠看着她半晌。
她瞠目:“你说什么?!”
“临走时,我听到他和他下属的对话了。”衣素躺在榻上看着她,一双眼眸因疲惫却显得很大,充溢着水光,蜡烛照映下瞳孔落了丝丝缕缕的亮线。
飞血说,主子,我们的事情涉及到您的安危,若最后做完了,衣素姑娘该怎么办。
她听见那个人动了动唇,
“真到了那个时候,”
她看不见的地方,盛邬袖口下垂着手,指腹缓缓按进了虎口。
“她不能留活口。”
衣素哑然失笑。
她本是折回,还是想对他说句谢谢。此刻站在了林子入口,看着仍留在那里的二人。
身材娇小,树轻易地就将她掩住。
……
紫棠似是有些震惊,她看着衣素,久久没回过神。
“那你还不赶紧和他断了?!”她啪地一下从榻边蹦起来了。
衣素拉她:“你先别激动啊……”
……确确实实是危险的。
她说信任他,但她也知晓他有杀她的想法,二者于她并不矛盾。
为何呢?因为若他真地只是寻她帮助,她才是真的惴惴不安。盛邬所办非寻常事,又怎可让她一个京城的丫鬟知晓甚多?
他此言符合逻辑,至少让她知道了代价。
知代价,拿好处方才拿得顺心应手。
她神色凝重了片刻,不过也只是片刻。须臾后略略无奈,半晌,侧过身一只手支了头。
衣素其实在想,万一她赶在盛邬查出来他要的东西之前,就把她家小姐嫁给蕲降白了呢?
那她岂不是能回去了,她这副肉身,随便他怎样霍霍不就行了。
……
可是她看着眼前紫棠的反应,忽然又犹豫了。
纵然理性,可也太残忍了些。
“你放心,”她只好先稳住她,“他估计还要查很久一段时间,我,”
衣素垂了垂眼,忽地又抬眸,“我若是能做成小姐的贴身丫鬟,到时便有小姐护着我。他奈何不了我什么的。”
*
冬日的垂柳叶子全部凋零,柳条是枯黄色的,不过沉沉夜色里并不清楚,垂落至水中印出的的水纹倒是很美。
封芊不在意这些,她只殷殷脉脉地望着眼前的人。
他真的来了。
“蕲,公子……”近人情更怯,她吃了酒,两颊本就泛红,此刻更是血红一片了,小女儿情态很是妩媚。
封芊细细地唤了他一声,惊喜地发现身前之人似乎并没有后退。
蕲降白看着她,一双眼睛温温淡淡的。
她喜上心来:司马晏晞的名义又如何,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自己。
她特地约了今夜,那场食宴她已过去打过招呼,便是为此时蓄势。
“蕲公子,小女,小女封芊,仰慕公子已久。”封芊张张樱唇,少女怀春地将此句磕绊悉数递与。
司马晏晞就是在此刻赶到柳树旁的灌木丛的。
灌木丛高,她站在那里,二人皆看不到。只是她身后还跟了一群贵女。
陈幼年与这群小姐们在倚柳园外赏夜景,却见她带了一众人风风火火往这边赶,问她去哪里,司马晏晞只阴沉着脸走过,她们这才跟了上来。
“这不,这不是蕲降白么!”
“旁边那个……是封芊?!”
“他们怎么在一起?!”有几人愣是捂不住,当场一齐叫起来。
陈幼年瞥了司马晏晞那副不打算打草惊蛇模样,忙扯了她们的衣裙,几个少女马上噤声捂嘴了。
“公子?”封芊疑惑。
眼前这人撩着眼皮看她,虽无拒绝之相,可也不说话!怎么跟一堵墙一样?
“公子,”她上前一步。
这厢灌木丛后边的一众女子却是齐齐吸了口凉气,而后,有几人瞄了眼旁的司马晏晞。
司马晏晞没说话,她紧紧抿着有些颤抖的唇,一双玉眼水澄澄,眼尾染了点红。
从始至终,她都只看着那个穿着靛蓝色绫锻华服的少年,根本没给旁的那人一个眼神。
“啊!她,她她她……”忽地有人低声尖叫一句。
“封芊居然……”
“居然抱了他……”饶是陈幼年都有些惊骇,后撤一步。
周围人惊异,羞赧又刺激,嫉妒又忿恨之余,真没有谁敢看那一言不发人的脸色了。
只见司马晏晞背对着她们,头顶上翠玉流苏上的缀珠在颤。
无人在意的地方,诗安郡主微微挑了下眉头。
她略略侧了侧下巴,眯缝着眼看远处二人交缠的衣袍,虽说此刻,那高一些的终于后退一步,撤开了,众女子中不乏一阵吐气声。
诗安郡主悠悠,压声道:“这蕲降白,和这封芊有什么愁么?”
何涟也正一脸淡然地凑着热闹,闻言,有些不解:“郡主这是何意?”
她妹妹何漪倒是脑子转过来了,笑道:“蕲二公子对她又无意,又怎么可能会让她碰上。”
何涟一顿,道:“你是说,他是故意的?”
“他早就知晓司马晏晞在这儿,”诗安郡主打了个呵欠,煞是无聊地挪了下目光。话落,她下巴指指那还在“抖”的人,懒声道:“也就司马晏晞那傻子,以为他没察觉。”
何涟顿时觉得有趣了:“他知道她在这儿,故意让她看见的。司马晏晞不得狠狠整她。”
何漪道:“所以啊,蕲二公子这表面没拒绝,实则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呀!不过倒也怪了,什么仇什么怨的,能让他忍着这等屈辱,没了清白也要报呢。”
诗安郡主最后瞥了一眼那河边二人,也不管这周遭女子叽叽喳喳了,只转了身:“他们这几个有点意思。”
“走吧。本群主乏了……”
令众女没想到的是,气如司马晏晞,高傲如司马晏晞,爽直如司马晏晞,今夜居然就这么看了看,走了!
走了!
她们摇着扇子,只互相想着:只怕明日,不太平噢。
*
衣素和紫棠二人在文兰的房里待了一整夜。
晚一些的时候,紫棠回了一趟下游的院子,将氅衣取了过来。毕竟是贵物,留在那里总不好。
“这衣服,你可是回去要洗了再还与他?”
衣素拿了过来:“自然。”
她的动作慢了慢。
又是这种味道。
衣素微微偏了偏头,半晌眨着眼睛没说话。
她近来对古人用香多有了解,可还是无法辨别这究竟是哪种茶气。
是木质茶香……后调,有一些很淡的麝香,消散很快,中间似乎还夹杂了琥珀……
清的,冷的,又带了点回甘。
她垂着眸子怔怔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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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茶,绿茶,红茶……好像都不是。
啊呃。
“怎的了?”这厢紫棠倒了水饮下一杯,转身便看见她手肘磕了磕额头,眉歪歪拧着。
“无事!”衣素锁眉长出着一口气,只换了旁的话题:“也不知这衣物能不能用平常手法浆洗。”
她离了杂院有些时候,本来在那时浣衣的手法就没怎么学会,来了内院,若无主子吩咐,她们也是不必洗衣的。
这厢夜深,紫棠脱了鞋,趴到衣素旁边。二人熄了灯,双双无言,朦胧眼地又胡扯了几句,随后抵足而眠。
*
翌日一早起来,风和日丽,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比舞正式开始,陆续地有朝臣家的小姐上场,紫棠和衣素站在最后面看着。每上一个,紫棠就给她介绍这是哪家哪家,这个小姐多大了,哪房出的,哪样才华有无出色的。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衣素揶揄她。
小丫鬟紫棠打了个喷嚏,煞有介事地晃头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衣素放在下面交叠的手趁其不备,飞速隐蔽地拧了一下她的腰:“你个小丫头也要替小姐宅斗哇!”
那人“诶呦喂”一声:“你不也是嘛!为小姐瞻前顾后,为小姐鞍前马后,还是你说的呀。”
衣素收腹差点没把自己吸厥过去,曲起腰生生躲过回敬的一爪子:“生活所迫,冤枉啊!”
若是可以,谁不愿意当个无忧无虑的小丫鬟呢!
说着紫棠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文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无声地警告,紫棠马上正了正脸狠吸鼻涕。
丫鬟侍奉左右,即使是无人在意的角落,也不可人前失仪,不然就是丢了主子的面子。
“话说,你这怎么更像生病的症状?”衣素蹙起眉头。
紫棠也只是偷偷揉了下鼻子,不敢再多动,压低了声音:“你这人怎么这么钢铁?先是换衣服冻了会,又是手冻伤加烫伤,掉了水里后生生吹风好久,我只是被人在外面抓一会就感觉自己扛不住了。”
“……”
衣素默了半晌。
她眼皮抽搐着转过头去:“听你总结完,感觉自己是雄鹰一般的女人。”
系统啊系统,宿主这身体竟跟我原身融合这么好么。她原来毕竟是学校里的长跑冠军,身体素质确实要比一般女子强点。
不过这样也好,抗造。
上午场短暂告一段落,公子小姐们各起了座位,到外面赏景散步闲聊。
“呀,这不是封家小姐么?”不知跟在司马晏晞旁边的谁摇着团扇笑说了声,顿时一群人的目光便落在了那在池边水榭下愣愣坐着出神的女子。
封芊怔怔回过头来。
衣素神色稍动,听到她的名字,下意识觉得冷。
她很快蹙眉,自己沦落到这么容易留下阴影的地步了么。
但身体往往比大脑诚实,那种黑色冷水漫过咽喉的感觉,至今还清晰。
她看见司马晏晞身体顿了顿,接着,抬脚走了过去。
众女自然跟上,她低了头,碎步着跟在司马家婢女的最后。
“晏,晏晞姐姐……”封芊看着她径自朝自己走来,扶着桌子愣愣起身。
“啪!!!”
一声极其清脆的响声。
众人墙倒一班的惊呼还是如此整齐,夹杂着其中几位早早蓄势待发开了的话匣子。
25. 恶毒
封芊耳朵嗡嗡地响,整张脸都被扇得狠狠错位偏过去。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耳鬓上一秒还精致规整的发此刻已是凌乱炸出。
她扶着石桌沿的手慢慢扣紧。
衣素肩膀一耸,这力度……真对得起恶毒女配称号啊。
日子太平久了,都快忘了自己主子是个什么脾性了。
紫棠却是在一旁,两眼放光模样。
衣素:“……”
司马晏晞生了一副清冷玉颜,不是传统里娇纵大小姐秾华稠丽模样,毒起来却是更有一种味道。
她皮肤白,且薄,贴合在面骨上,于是此刻连那额头上淡淡的血管都可见。细长眉,柳叶眼常被衣素挂在口上称为美眸,半含秋水确实清绝出尘又勾人。此刻凝眸阴冷模样,眼尾金粉洇染,朱红花钿落在眉心秾艳,说杀起人来也不过。
秀颈虽薄却从没有弯折的时候,她站在那里,就是当朝辅相司马安的女儿。
从无质疑,不屑遮掩。
“……你,你!”封芊被扇弯了的身子站直,她气抖着伸手指向她。
“啪!!!”
众人又是一声凉气。
衣素不免挤巴了下眼睛。
咦惹,不忍直视。
这次打的是封芊另半张脸。
司马晏晞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她。她头上带了玉簪,金钗,花钿,琼光步摇,各种珠环钏缕,发髻繁复秾缛,这些全部都要那一双不及二十的纤弱肩膀支撑起来。她却岿然不动。
高傲的,家底殷厚的,权贵之女,她自幼便习惯了珠围翠绕,珠光宝气里养出来的人。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封芊被扇得不敢动了。
她眼下脑瓜子嗡嗡的,本就瘦,巴掌大小脸上两道交错惊心的红痕,垢面蓬头,窘迫至极。
“干得好!”紫棠握了两个小拳头,看样子激动得恨不得跑到她俩中间去呐喊了。
衣素无语,衣素开口。
“你这样,你看。”
她握着她的拳往上一击:“这个叫上勾拳知道不,下次庆祝就这样,哎不是不是,别对着我……”
谭温书就立在那众女之间,她方不想凑这热闹,谁料被呼啦啦的人群直接裹挟着直推了亭子下来。
“你,”封芊战栗着一双纤弱锁骨,颤抖瞳孔里身着翡翠色刻丝牡丹流仙裙的女子步步靠近,每走一步,步摇上碧色润珠都将那张清新却不失昳丽的面容掠出一道浮光。
司马晏晞唇角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弧度。
她根本没想过开口。
衣素在后面看着,深觉在当今天下,权势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当朝权臣之女,打人甚至都不需要理由。
步步紧逼,封芊已经退至三面环水的榭檐下,背骨“咚”地磕上了朱栏。
“你,你要干什么……”她是真的肉眼可见地慌了。这水榭下可是深不见底的沉潭。
“妹妹忘了吗,不是说过自己素爱干净?”司马晏晞俯身,朱唇轻启道。
封芊的脸色一点点白起来。
“今日这香汤足够大,”半晌,悦耳却又令她发颤的女声再度响起,缓缓,“再也不用加水了。”
谭温书:………又来。
“咚”一声,封芊脚底一滑,惊惧之间身体猛地向后仰去!
……预想的水声没有传来,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却看见自己胳膊上拉着的一只手。
是文兰。
她惊惧不定,仿佛神魂已离体,脸色惨白僵硬地,魄不附身地朝司马晏晞转过脸来——
一双玉手直直地迎着面门按过来!!!
“扑通!!!!”
风声和少女们尖叫声夹杂着,电火石光间只见衣裙翻飞,封芊从那至少高两三丈的水榭之上,倒立着直直坠入犹如平镜的静池!!
两三丈,逼近十米,大概快三层楼那么高。衣素的脸色有些不好,跳水超过十米就有因巨大冲击而昏厥的可能,司马宴晞这是打算要她的命吗。
“……救命,救!”幸而,封芊是个命大的,一声激烈的扑腾声过后,底下传来艰难却又凄厉的叫喊声,混着咳水音。贵女们拉着扯着呼啦啦围过来,又是怕又是惊地捂着胸口往下眺望。
一片嘈杂混乱中,司马晏晞端端在原处,脖颈直立,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她垂着一动不动的眸子,唇角毫无弧度,面无表情地任那幅垂死挣扎的场景,清晰落在自己琥珀色的瞳孔深处。
神色沉阴,甚至是精致的冰寒。
下水,当然要我亲自推你
——怎么可能让你自己动手呢?
“文兰,拿蛇来。”
半晌,她端着锦绣华袍宽大袖口下的素手,只微微偏了头,淡淡开口。
“是。”
衣素表情凝重一瞬。
蛇?
她盯着那一众攒动黑墨发髻下岿然的身姿。
司马晏晞,她本就没手软过。
如若有,那只是她根本没想动手。
这厢一个竹编草筐送了上来,吓得挤作一团的官家小姐们花容失色惊叫连连退开,藕色青色长长衣裙如摊展的宣纸画,纷纷向两边铺开。
衣素快步上前几尺。
司马晏晞不动声色地俯瞰下面,一种绝对的,碾压式的,完全上位者姿态。她居然亲手接过竹筐,眼神看都没看一瞬,那双纤纤玉手白得像玉,分寸之下便是通身黑恶的爬行动物。
“衣素。”
一道不容抗拒的沉声。
衣素眼睫颤了颤,饶是她都有些意外自己主子今日面目。她立刻应了声,恭敬交手,垂脸碎步上前。
“奴婢在。”
半低的视线中一只竹筐突然伸过来。
“!!!”
只见那筐中的冷血之物浑身鳞片密密麻麻,闪着冰冷幽光,三角形的脑袋,血红的信子飞速吐动,每一次伸缩都令她颈后头发都要炸起来!
“怎么。”
幽幽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竟如同这黑蛇开口一般,森然彻骨,不怒而威!
她脸颊鸡皮疙瘩已经起了一层又一层,闻言连忙接了过来不敢抬头,闷声:“奴婢知错。”
“……司马晏,晞!你完了!!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激烈的水花声持续不断,声音断断续续从下面传上来。
那几条蛇盘踞,油滑身体互相绞着,蜿蜒着。她背后如针如芒直生寒,胃中只觉翻涌势汹。
“倒进去。”
三个字,轻描淡写。
从身侧直直传来。
衣素低着的睫毛微不可察地发颤。
“司马晏晞!司马……晏晞!你……!!!”
围观的贵女们不知何时都挤作一团站了一旁,噤若寒蝉。
这太恐怖了。
衣素闭了闭眼。
这蛇,这场景,司马晏晞。
我嘞个乖乖。
“救命!!救……!!!”
她知道那水有多冷。
她昨晚泡在水的黑夜里,冷吃透了她每一寸骨头,渗进了每一处关节。
她被按压着,一次一次从胸口推进了无边黑暗里,毫无希望,崩溃绝望。
“啊!!!!”缩在后面的少女们惊叫着咦咦啊啊连连。
“扑通!”
“扑通!”
“扑通!”
片刻后,只听闻脚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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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没了声息。
司马晏晞站在朱栏边,缀大珠菡萏绣花鞋上前一步。她冷着眉眼,垂怜施舍般,毫不着意往下投了一道无情目光。
封芊并不是淹死了,她只是害怕到发不出声音了。细听,她在哭。在呜呜咽咽地边吃了水边哭。她像无助的孩童,两胳膊四处张着划着水,脸已不是惨白,而是蒙灰。
泪痕阑干。
“封芊!”这厢司马晏晞终于金尊开口了,她声音清亮,丹田气沉,直直地划了水天,谁都听得清楚:“今日可否洗干净了?!”
“以潭水为浴,与弓衣共嬉,”她声音敞亮,细眯了一双决然怡得的眸子,“你可吸纳天地之灵气,吞吐日月之精华啊!”
话落,她居然抓了桌上瓜子儿,旋了衣袍施施然倚在长凳上,嗑了两口,戏谑看下面人动作:“如何!可爽!?”
水底一阵扑腾声,还有呛水剧烈咳肺声。
衣素在一旁被她家小姐折服得掌声呱呱响。
当然,在心底。
她惊叹着摇头,论恶毒,论报仇,论整人,还得是您!!奴婢甘拜下风!
“衣素,”这厢司马晏晞突然唤她了。
“在!”她赶紧立身。
辅相嫡女此刻看了她,一双细柳眉弯纤却脆韧有力,她春风明笑:“你可爽?”
衣素又惊怕又惊喜,又欣慰又折服……哎,怎说呢?这心思复杂得很,当然此刻,必须点头如捣蒜:“爽!!谢小姐帮奴婢报仇!!”
谁料司马晏晞似乎是被她给逗乐了,当场将掌心摊开递了她:“尝尝。”
“?!?!”
衣素看到紫棠千言万语的惊目,又在文兰也忍不住弧度微不可闻的那一抹转瞬即逝笑里,恭恭敬敬拿了一颗。
“看啊,这种时候可不多。”司马晏晞收了手回来,下巴抬抬提醒她。
她估摸着待会儿下去捞人的时间。
衣素懵懵懂懂:“哦,哦哦。”
看!那就看呗!看到什么了?哦,是封芊,说给我弄死她的封芊,满脸灰白之色在水里扑腾的封芊。她半哭半嚎,妆泪乌花,冬日宽重棉袍罗裙此刻竟成了帮凶,令她在水中动弹不得,更别提周身隐隐浮现的那几条黑蟒,在她的衣袖间游走飞潜,看着都令人锁肩并腿,瑟缩连连。
“你这样不行。”突然地,司马晏晞又开口了。
“啊,啊?”衣素惶恐。
“这样,”她拍了拍手中残渣,走上身侧,提了裙摆,趴在那朱栏上生生往下望着,伸出戴了金钏儿的白臂来,指着下面大喊:“封芊,你怕不怕?!”
“你若是怕了,便开口求我!若是不怕,继续和蛇玩一会儿!”
“你数清楚了没,一共有多少条蛇?!哪条力气最大?!”
衣素震撼,紫棠震撼,铜雀阁的丫鬟们和侍卫们震撼,连周围那些叽喳少女们,也震撼得说不出话了!
……懂了。
衣素心领神会,在拍金主小姐的马屁,不是,玉臀前,展现出惊人的颖悟绝伦:“封芊!!你怕不怕蛇!我刚才抱着时怕得要死!还好马上一箩筐倒你头上了!!!”
众人:“……”
“封芊!潭里的水好不好喝!!!和你的牛奶玫瑰汤比哪个更解渴!?”
众人:“……”
*
“今日第一次看舞宴,可有趣?”
这厢潭外远远一圈,连着梅林的曲径,青石子路下走过来的,是梁三皇子和蕲家二公子。
其中一人倒拎着扇骨,那扇柄微微顶着下颚,他习惯性地掀起唇角,却某一刻目光顿住。嘴角凝固。
须臾,却笑意更深了。
他窄着眼帘,忍笑道:“甚好。”
26. 娇矜
梁知声循之看去。
一看,差点没让他我滴个弥勒佛啊!
“我们赶快过去救……??!”他步子还未迈出一步便被人生生拉住了,满腹狐疑拧过脸来,却讶异见身旁人一脸大相径庭地岸然姿态。
“小姐们的事,你我何必插手?”道貌君子悠悠道。
那梁知声卷了手中紫檀珠串便着急道:“若是闹出人……”
“她们不会,”蕲降白猝然打断,他恢复了神态,淡淡插道。
“封家小姐昨夜顶了司马晏晞的名义传信于我,约我凉河相见。”
梁知声目光停滞了。
*
这边一时听了水花声良久。
“芊妹妹可喝得爽了?!若是不够,我现下便命人来再给你加水!”
“司马……!你欺人太甚!”谁料封芊也是个有骨气的,到这时候了还不松口。
“欺负?”榭上的人揉着太阳穴睨她,香唇吹出冷笑。
“你打着我司马晏晞的幌子把人喊出来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刻!!”
她磕着瓜子,一下又一下,泄愤一般掷进那已经好一阵不安生的潭水面,“你丢不丢人,要约就自己光明正大地约,套着别人的皮去,你也好意思!!”
“简直是给我们世家女子丢脸!”她恨恨地娇怒,掷瓜子儿的动作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快一脚踩上那朱栏了。
总归是云英未嫁的闺中少女,说着说着便藏不住小孩子脾性,好歹是文兰她们拦着,衣素此刻跟了她小姐,主仆两个一人一手西瓜子儿,边嗑边指着下面跳脚骂:“丢人!丢人!!”
周围嘈杂声越来越多,嗡嗡嗡地耸起一大片。世家小姐们人线往来错综复杂,其中多少爱恨情仇,此刻悉数涌出,有些人甚至提了裙摆也要上前,更者,叽里呱啦地声讨戈伐起封芊来。一时之间,竟有些盖过那指骂的二人。
谭温书:………
她被挤得独自凌乱。
不过,她无奈叹了口气。
不过大快人心就是。
“去了地府做那溺死鬼,可别忘了给我们托个梦!”衣素道,“让我看看在下边是不是目眦莹绿,泡花白肿!!”
“你若求求我,我就在我家小姐前好心替你说几句,捞你的千金玉体上来,”她想着那夜,只一个劲儿地蹦出来话:“只是捞错了休怪,怕只是认不清封小姐的面容了!!!”
“我定去城西寺,替你敲钟颂经,吃斋念佛,施食化宝!”她定定将话语悉数奉还,“只是封家小姐来世莫要投错门道,当了那烂沟臭渠里的腌臜狗彘!”
妈呀,爽!!!!!
众般贵女本是缩在后面,但也少不得几个平日明里暗里看封芊不顺眼的,悄悄借了势,竟也踮尖探身吐起水来,渐渐地,纤指纷纷,谁料都莺莺燕燕地啐骂起来。
“冷不冷!就问你冷不冷!今日日头大可真便宜你了!就该将你也顶着脑袋按进冰水里,永生永世别爬上来!”紫棠一双绛褐绣花鞋早已踩了那朱栏的长凳面,袖口卷到胳膊肘,抻了细细颈子便朝那下边扯喊。
周围的婢子们怎也拉不住,见了面面相觑,皆是为难脸色,互看了半晌。蓦地,不知谁起头,竟也忍不住相继破功扑哧,发笑了。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
梅林稀疏,青石子路边乱石嶙峋,张扬枝桠错综间望去,那边却是一片热闹,在寒节肃杀冷清里,显得人气浓郁极了。
冬日云稀,残碎几片缓移,晌午的日光丝丝缕缕,折射出潭面麟麟波光,层层银色纹涟推漾开来。阳光穿过稀薄冷气,直射落在那碧绿攒尖顶朱红水榭亭上,浮雕八角在光线下历历明晰。
檐下,一群薄施粉扑的待字少女,面颊鼓鼓,掐腰嗔指,衣袂翻翩施落间,连骂人都细声侬语,明脆涩稚,粗声粗气不起来。柳柳真真其间各有灵巧姿态。
静与动,相互映衬。
好一幅冬日嗔潭笑语图。
他眼睫簌簌,淡淡笑窄了弯眸。
一众轻绿藕色之间,身着紫褐夹袄站在很前方,脑后轻俏束起的髻环柔顺墨黑,这样很好,露出肩颈线条来,利落爽快。只是丫鬟没有云肩亦或披风,颈后大片大片的皮肤裸着,会冷。此刻她正专心朝下痛骂着,长脖微曲了弧度。
身旁的主子缀珠新绿绣花鞋已经踩了朱栏长凳,辅相嫡女使起心性来,挽了那缠枝鼠姑的宽锦袖便秀眉精锁,樱唇不阖持续发力,一双美眸明厉瞪着。
到底是饱读诗书的京城才女,搜肠刮肚一番竟是句句不带重样,字字无脏却毒!衣素听了只觉备受鼓舞,众女闻言更是士气高涨!
好她家个小姐!平生第一次觉得,恶毒起来这么爽!这么痛快!眼下站在这居高临下的上位,俯视着看人挣扎,当真有一股化作反派的感觉!!
今日就反派一回!!
她尖了眉头,直一个劲发狠忘情地边嗑边啐骂,连嘴巴都快忙不过来了,越唾越灵思涌发,只感觉开口跟不上大脑!
这厢二人,一个瞠目结舌,一位抱臂淡观,仿若看人间无数有趣戏台一般,偶笑。
女子掷着瓜子儿皮,白净指尖依言颤点,一主一仆,双双开刃,两相逼持,张牙舞爪一副青天白日里作乱态势,大有不意掩藏之坦态!
“这,这,这这……”
梁知声:这成何体统啊!
冷光如柱,落在无施粉黛的素颊,榭下水是白的,于是映得肤皮净皙,耳尖莹动。头间仅有丫鬟的小珠花装饰,红绸带缠了油亮盘条的发,眉色黛淡,弯如新月,此刻细细地蹙起,难掩稚气,说了几句,便要瞟主子一眼,黑瞳转一圈,便是又一句国粹溜溜出了唇瓣,语气生脆。
蕲降白笑了,许是冬天里阳光晒得身上暖洋洋,话语有些懒:“该捞人了。”
话落不过片刻,却真见水榭对面那岸边,低眉飞跑过几个小厮,将粗麻绳甩进了水里。
司马晏晞也就继续骂着,没提醒那封芊。
蓦地,只见那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慌了神似的。
“小姐!”衣素大喊道,“小姐还是后退吧!此等事情太累,我来!”
完了。
衣素心里默哀般闭上眼睛。
她她她她……她刚好像看见男主了啊!!!
宁愿所有话都是自己泼出去的脏水,也不能让男主看见她家小姐这么英姿帅飒不是,嚣张跋扈的样子啊!
司马晏晞只不解看她,道:“你还想继续?不过我看那封芊似乎快不行了,已经有人拉她上来,下次吧。”
“?!”
衣素猛地下看去,果真,那封芊死人一样拽着绳子,只挂了最后一口气让人拖行至岸边,而再看那潭另一边的地方——
两个人已是不见了!!!!
衣素当场两眼一黑。
“……你没事吧。”她怔愣回过神去,却见方赶来的侍卫头领,此刻握了她胳肘,眼神闪烁出言道。
他方才见她身形一晃,便赶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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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此刻封芊已被捞上来,众女们随司马晏晞无趣,提摆掉头而走,只有紫棠在旁侯了她,着急喊她跟上队伍。
“无事无事。”衣素忙正起身子,福了福身拉着紫棠走去,无再看他驻留身后欲言又止的模样。这厢衣素见了紫棠那好笑的目光也唇瓣蠕了蠕,还是没说话。
*
下午去宴前文兰于楼下点了人数,衣素落在队伍最后,路过李不凝空了的住处时只无声离开。
古人心大如此,院内不防不锁,但她还是提了心瞻顾进了房间。只见各礼皆着金丝捆了红绫门帖,上有赤金繁文,落了收拜云云。
“嘶。”
她看不懂繁文,幸而司马二字不难认,一众人中哪有第二家此姓,遂犹疑片刻还是解开祥云纹锦绣绸裹,取出却见是用金缕金箔切成丝作锦的织金锦衣裙。
自然是极好的料子,但也断了希望,因为此物根本暗藏不了任何玄机。她不敢多逗留,谨慎恢复原样便急离,无声息入了场地外圈的婢女队尾,谁料文兰下一秒便站了跟前。
衣素只垂脸微礼,心中无底:“文兰姑姑。”
“你去哪里了。”淡声一如若素,但她却无端额间细汗。
“奴婢,内急……”
只听头顶好一片沉默。
衣素感受着掌心愈潮的湿意。
“绝无下次。”半晌,文兰语气顿顿。衣素微微抬眼,她垂眸正端端看着她,眸中冷色不言而喻。
“你知丫鬟忌虚恭,此由不成文,罚你今夜洒扫住处。”
“小姐给的是倚重,非骄矜之权。”
她声息俱敛,沉音:“是。”
这厢文兰身离,袖尾感觉一扯,见是紫棠半疑带怜的神色,衣素晃神。许见她脸色白,紫棠便也噤了声。
*
露天场地上,锦旗于冬风猎猎招展,最上方青铜方鼎内燃有熊熊烈火,台下分列两排沿席而坐,各设有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矮桌,上摆荷叶鸭方,琵琶大虾,五香鸡丝银耳等热菜,另有翡翠拌鹅丝等冷盘,蜜麻酥、橘红膏和糖豌豆并成的三角果脯拼盘。
王公贵子佳女们规整落席,皆着金丝繁复纹理衣物,男眷们戴玉佩簪冕,修眉束冠,皎皎同日月升辉。女席位配珍钗珠宝,描钿施粉,容姿动人焕发。
又有珍珠玉光透鲛纱垂花帘,自女眷席位前悬天落下,以示男女有别,礼法不可僭越逾矩。
各位皆有贴身奴婢挑琉璃灯笼在侧,仆从千百,自数不胜数。方鼎之下右侧有高台,置乐人奏曲。有红罗胸背窄袖袍乐官吹拉弹奏,月琴,三弦,箜篌等,百曲千调,自不在话下。
“礼部郎中封詹之女封芊,献《转春莺》一曲——”宴司报幕。
便见与青铜鼎相对的玉台之后,盈盈走出一身着鹅黄妆花缎配蝉翼纱广裙女子,脸遮花鸟刺绣白纱。白日里虽遭了那折辱的惊吓,但她还是该上场要上场。
“小女封芊,向各位献丑了。”那声音娇滴滴道,突然,她转向了席下某一处,福了福礼。
“听闻前几日宫宴上,谭家小姐曾奏筝一曲,公主赞不绝口。”封芊顿了顿,抿唇笑道,“封芊不济,未能有幸到场,听后煞是遗憾。”
谭温书本在席上无人在意处好好坐着,闻此,一双俊眸冷冷透过轻纱,看过来,半晌无言。
“小女斗胆,”偏偏封芊诚挚模样,又是乖巧又是谦虚,含笑得体:“不知谭小姐今日可否赏脸,为我伴奏一曲?”
正端盏敛目的蕲降白手一顿。
27. 刺杀
此话一出,众席默然,片刻便窃声私语起来。男眷与女眷讨论的却是不同。
“阿弥陀佛,她还敢作起来啊?!”
“看是白日里与司马家那位彻底撕破脸皮,想着专心对付这位喽。”
“《转春莺》这曲子,虽调子百转,可舞步也错综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前年我只在家宴见过,那舞姬已是头牌,都有些吃不来。”
这厢,陈幼年细声细语道,她略带担忧地看了一眼场地正中之人。
晌午便差点丢了半条命,怎不巧还选了这样累人的曲子。
“喔,我说封芊怎么突然如此刻苦,原是为了今日这一刻啊。诶呦,费心思了。”何家大女何涟听闻,转过头来,放下杯盏道。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么?”她妹妹何漪跟了一句,呵呵笑。
又有不知哪家小姐出声:“两个人都斗来斗去多久了,也不累,真不敢想象,若哪天没了她俩,估计我人生乐趣都要减半哎。”
司马晏晞没说话,诗安郡主几乎与她平起平坐,挨得很近,此刻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郡主,怎么了?”
诗安郡主虽与司马晏晞不对付,甚至说世家女们因她俩而划分成两个阵营,可与司马晏晞关系不错的陈家女居然也能得她青睐。
陈幼年心思细腻,接人待物和善温良,许多女子都喜与她话家常,因每每聊过皆能被开导不少。加之她虽是商贾之女,但见多识广,父亲在江南一带享有极高声誉,影响波及至京城。
贵女们好像也就默许了她在两营间流转,她遇上谁,都能说上几句。
此刻便是探了探身,温声询问。
谁料诗安郡主突然道:“我真是服了她了。”
“……?”
“她是真的好笑,你不觉得么?”说罢她指了指纱帘外的人。
“…………”
陈幼年尬然地摇了摇手中团扇,讪讪:“额……”她一向温笑面容甜美,此刻居然也罕见地窘迫一瞬。
嗫道:“或许吧……”
这厢男眷们却不比女眷们压低了声,他们讨论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转春莺》?那是什么曲子?可有春色美景啊?”
“杨兄!你不正经!”突然一人接道,正了正衣襟,举起盏直身起。
他定定看向这边,念起来:“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诗句很美,惹得官家小姐们噤了声,都透过帘子探身瞄去了眸子。
而这人念着,偏头细细品咂,乍一眼还真一副玉树临风之姿。
谭温书坐在帘后,垂着眼睫,一动不动。
“从在下此处看去,谭家小姐无疑美得不可方物。”他忽地抬头,一仰而尽:“在下敬谭小姐一杯,”
而后,眼神阴鸷盯了帘后某一处,微微勾唇:“若小姐抚筝不便,也可掀开纱帘……”
“让大家一睹芳容,意下如何?!”
“……”
“好!谭家小姐,出来让我等看一看,是怎样的天仙下凡?!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一个美人跳舞,一个美人伴奏,”宴席尚开一男子便吃得酩酊大醉,眯红着眼指了封芊,又指了谭温书,桀桀笑道:“呜!各位,你们说,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啊!?哈哈哈哈哈哈!”
当下便有同流合污之辈一起跟着色色笑,极其不顾礼法地扯了嗓子朝对面喊道:“噫吁嚱!此等良辰美景,有美人作舞作乐,谭家小姐,你可答应她罢!!!”
司马正阳按剑而跽,立刻便要上前,却被一柄象牙雕松竹梅扇骨抵住了胸膛。
他侧眸望去,见是蕲家二公子,看着他,淡淡摇头。
“小姐,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垂纱帘之后,邯郸在一旁,无助央声道。
这些官架子弟,虽说满口都是四书五经的叹词,还吟诗弄字,一副楚楚模样,可话里话外,全然都是衣冠禽兽之心昭然若揭,令人气抖冷发颤!
将圣人之语用来调戏女子,荒唐,无耻,恶心至极!
她只觉得那直直投过来的目光,附带着各种不怀好意的打量,四面八方射来,粘附在身上,叫人只恶心,她只是个丫鬟尚可感觉如此,更不必说她家小姐了!
偏偏这种情况,无处躲避,身为女子,又不可站起身来大声驳斥,不然便是有违礼法,失了妇道,传出去,是会有损闺中女子颜面,坏了家门家风的。
可她真想冲过去……搬,搬起案几上的食盒,把他们脑袋砸个落花流水!!
谭温书还是临风不动。
她闭了眼睛,心下已决意不应。
“这封家小姐看着倒是长得不错,只是身材差了点,不过我怎么不知道京城还有个叫封芊的女子……”
“害,她爹不就是那个新上任的礼部郎中么?”
耳边钻入男人窃窃讨论声。
“礼部郎中?咳,我以为多大官儿呢!怪不得没首没尾地,原来是从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女人,估计也不知道是她爹几房姨娘生的?!”
“没名没分的妾出罢了,也敢在迎冬宴上小丑跳梁!”
“砰”地一声!谭温书一掌拍在了桌上。
四下交头接耳声蓦地被震静了,年轻的男男女女皆侧首凝视过来。
垂纱帘后,美人半遮之秋水隐绰。
“邯郸,取古筝来。”
*
乐起舞开,封芊踮起脚尖,飞动长袖,行云流水一般舞起来。
谭温书坐在玉光透鲛纱垂花帘后,缕缕风起,她淡淡低敛目光,一语不发,安安静静勾弦绕丝。
“……她怎么想的,迎冬舞宴,选一首春莺曲子。”
“穿的这衣服料子也太差了些吧,还不如白日穿的那一件。”
“还没摆几下呢就转到那谁面前了,也不知道遮掩遮掩心思……”
她们说得没错,某个黄莺已经转呀转,飘飘然就到了席上前方位置。她施展水袖,几个旋翩足转间裙摆铺陈,袖绸落下,一双眼睛于隙间施施投向案几另一边之人。
蕲降白握了杯盏,正欲饮,却见人家正好好望着自己,拿着盏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满足,无法,只能朝她颔首点头微笑一下。
黄莺满足,黄莺飞走。
他也满足,终于喝到嘴里,只觉无聊,便放了杯后,托腮。
琴音丝丝缕缕,女眷席上那位乐师自然技艺高超,将一派春色碧绿的花鸟图都奏了出来,连那鸟如何落枝,如何展翅,如何俯冲而下再滑翔上天,都描摹得细致楚然。
蕲降白阖着眼睛,手上摩挲着那枚象牙嵌金螭纹扳指。
他想象着那鸟起飞时,翼翅收缩一瞬,需将头蜷缩至胸口,两翼极速扇动,而后奋力一跃……
就像一股力量从后猛推了一把。
于是他的肩头突然被人推了一下。
?
他睁开眼,便见那人戏谑笑着看他。
……正是司马正阳那厮。
他不好预感地转过头来,却与眼前凑极近的黄莺姑娘,堪堪对上视线了。
“……”
封芊又舞又转。
接着将目光殷切饱满地投向他。
众目睽睽之下。
“……”
蕲降白颔首,点头,微笑。
……
一旁的梁知声见了,无视了非常想和他眼神交流的司马正阳,阖上眼睛偏过头去,只勾着手中珠串磕了磕眉心。
……他就不能憋点别的?
这厢封芊指尖掐花,腕臂灵活,她伸出小指去,看似要勾他的下巴却只是想虚晃一枪。
这是她在话本上学的,叫做“欲擒故纵”,
“留白”,
“惹人遐想”。
谁料眼前男子只微微抬了下颚,不留意般巧妙地避开了她小指带起的袖袂。
最终一丝一缕都没碰到。
“……”
他就这么避她之不及!!!
封芊当即宕机原地,蕲降白动作虽小,这一席男厮却都看得清楚,且当即便有几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或用折扇挡,亦或忙不迭去找吃酒杯,可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内心酸楚蓦然汹涌溢出,她咬了咬下唇,连半舞半逃离开的步调都有些不稳和松软。
蕲降白在旁边一声恨不成器的“你这……”里,支了头,又歪歪闭了双眸。
琵琶声阵阵,大珠小珠,珠圆玉润。
鸟欲振翅,翎毛簌动。
不对,那应是一只鹰。
一只鹰隼。
“刺啦”一声,它张开新生短刺一般的羽,振骨入云,尖喙长嘶一声。
而后,必有一个少年策马飞踏,展臂拉满长弓——
一支长箭射了过来,自下而上正中横贯腹部!
“咻———”
那一瞬他抬手收了扇,扇柄一把将利箭折偏方向!
蕲降白撩起眼皮,眸中浓墨翻涌。
“有刺客!!!!”
“啊———”
“救命!救命!啊———”
霎时丝竹歌舞之曲走音,变作极其诡吊骇人之声,乐师们吓得扔了手中之物四处流窜。宴中乱作一团,只闻不知多少官家小姐惊慌凄怕尖叫,男眷这边案翻几倒拔鞘之声,但见不知从哪杀出来一纵黑衣蒙面之人,皆手握明晃晃利刃个个眼神凶煞,按着人便刺!
司马正阳一把抽出冷剑来,厉声喝道:“所有人!保护好女眷!”
这厢司马晏晞在文兰扶着慌乱扶冠提裙起身,她盯着人影厮杀交错隔着的对面:“蕲公子!”
蕲降白不会武,连刀剑都不曾配身,怎么办!!
她眉心竖起尖声喊他:“蕲公子!蕲……啊!”话音未落眼前便血淋淋倒下一具尸体,只把她吓得花容失色一边扑去,文兰只道:“小姐!小姐!我们快走!”
蕲降白从席上站了起来,一人提剑扎步便向他冲来,他侧身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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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不着声色闪避。那人未得及刺他几个回合,便被身后遁出的司马正阳一刀封了喉。
他抹了一把溅到下巴的血,冲他道:“你快走!”
蕲降白眸光压了一瞬:“小心身后!”
话音刚落,司马正阳腕骨半转一剑扫去,随后转身又陷入鏖战之中。
刀剑相撞之声激烈密集,抽|插皮肉音,各种惨叫亦或哭嚎逃窜声不绝于耳,蕲降白压了压利眉,目光寻到某一人,手撑案几翻身跃了出去,一路闪避侧身逼近了女眷坐席。
邯郸正扶着方才被惊扰至摔倒的谭温书起身,她身体才休息好,本就体力不支,此刻脸色发白,冷汗连连:“邯郸,你别管我,快走!”
“小姐!小姐不要说话,奴婢扶你起来!”
这厢蕲降白余光瞥见有刺客冲了过来,他扬脖只见刀尖堪堪滑过喉结方寸之外,几乎是没有犹豫之瞬,脚底滑前刺客胯|下仰面低身,那刺客劈刀而下,他偏颈飞速避开,那一刀直直落下猛地刺入他身后的案几之上!
他飞速抽身,正欲往谭温书那方去却被人拉扯住,方回头劈手便要点昏迷穴,却在看见是某个小姐时顿住。
“蕲公子!救我!”封芊发簪凌乱,裙纱也早已被踩得破破烂烂,面上泪打花妆容,整个人狼狈不堪:“我好害怕!公子保护我!!!”
蕲降白顿了顿。
“噗呲——噗呲——”司马正阳手起剑落,几个动作间便刺穿了两个刺客的身体,“刷”一声拔出剑来,却觉得身后有些诡异的安静。他手中拎剑一顿,回过头去,却正好看见某个人正对着那我见犹怜的官家小姐,如沐春风一般温柔笑着:“好啊。”
“………………”
仿佛是上天听到此话一般,非常热心地将一个杀手推向他们面前,那人扼刃压腕,眼神狠厉,一个箭步便要冲上来。
“封家小姐别怕!我保护你!”蕲降白说着大喊一声就往那蒙面人冲去。只见他甩起手中扇子,谁料此刻那扇子专门跟他作对一样,拢着死活不动。从旁人视角来看,便是那蕲家二公子荒唐一般抖扇,还要时不时觑那拿剑都被他无厘头的夸张动作整得已懵的刺客两眼,整幅画面诡异至极。
刺客眼神一凛,像是终于从眼前戏剧般的浮夸中抽出来,提刃直指过去!而恰好此刻,就差被蕲降白双手掰开的折扇终于展出了,他神色大骇,急急用那把小扇子挡在身前。那刺客哪管这么这些娇贵公子那么多,“铿”一声毫不留情便刺飞了那折扇,举扇之人顿时被气流震得踉跄几步,背后差点把躲在后方惊怕将晕的封芊撞翻,又不知哪只脚踩了她的鞋,封芊痛得直嗷,二人又倒又退身形不稳乱作一团,看着根本不用旁人动手,自己便能互相绊倒。
刺客:“……”
“快!封小姐我们快跑!”只见那人又飞快举剑已上前逼近,蕲降白对着那封芊肩头半拍半推,搡嚷着急急道。封芊也是吓得六神无主就差爬跪在地,什么也没看清只知道提鞋就跑,二人慌里慌张,那杀手的刀划过身侧碎了蕲降白半寸袖口,那刻他们简直跟被蜜蜂蛰了一般,封芊杀猪似地尖叫起来,二人与被偷家的小鸡崽子无二般不同,捂着屁股就逃,就差扑棱翅膀飞起来了!
司马正阳一脸头疼地转过脸去。
皇天在上,简直没眼看。
“母亲,父亲!!”封芊在前头被追着跑,闭眼大哭又是喊爹喊娘,鹅黄广裙早已七零八碎,鞋掉了一只光脚狂奔,张嘴嚎啕哪还有半点官家女的模样。一个踉跄她惨摔在地,回头去只见那刺客举剑迎面堪堪劈下,而站在前面那男子余光似瞥了一眼她身后,随后咬咬牙:“对不住了封家小姐!”话落他足尖点地腾空而起,那刀锋擦过他身竟直直落向她头顶!!!
封芊简直泪惊在瞳孔里了。
雪亮又冰冷的剑身在她不可置信的颤眸中生生划过一道银弧,还没反应过来,肩头突然被一股大力抓住向背后猛拉而去!!接着那剑锋便“嗖”地刺进了她腿间不足一寸之处!
“小姐!咱们快走!”背后拉她拉得吃力的丫鬟艰难道,却没注意到左方迎面一人持剑便飞来,危机时刻刚手刃了一人的司马正阳抓过身旁哪个刺客的弓弩,果断拉弓直发,一箭打歪了那剑向!
“快带你家小姐离开!”
话音刚落,封芊便软了身子,双目阖上昏了过去。
蕲降白已在他身侧落下,司马正阳满脸一言难尽。
反倒是蕲降白,撩眼皮看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吟吟笑道:“杀个人怎么给你杀得脸黑成这样?”
话了,他未等人回答,侧身大跨步只往女眷座席而去,刀光剑影一片凌乱,他肃面不动声色避开,细看有几分不着痕迹的从容。
却是此刻近了女席,逃乱中司马晏晞拉住他的袖口:“降白,你可有事?”
蕲降白看着她,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听一道女声自身后传来:“蕲公子!!!!小心!!!!”
二人同时回头望去,却未见得人,只有一把寒光迎头劈来!!!
28. 慧颖
“!!!!!”
说时迟那时快,蕲降白只感觉颊侧一阵狂风扑过,定定看去,一个庞然巨物飞横过来,竟挡在了那利剑与他二人之间不足三寸之处!!!
竟是一把古筝!!!
“刺啦———”众目睽睽之下,刺客举剑劈向遮挡物,筝身裂开木屑肆飞,可那弦丝却生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因为弹性,凝住了刀锋走向!
蕲降白眸色瞬暗,电火石光间,他伸手抓了旁边司马晏晞的衣领,足尖顿了力登时便跃至案几之后,与此同时弦丝回弹,“嘭”地接二连三炸开了花!
那刺客被炸得趔趄后退一步,马上又指剑挥上前,蕲降白长腿一蹬,那案几沿着地便飞移出去,正正磕向飞奔而来之人,绊了他个膝痛翻倒!
“我不会用兵器,只能自保,你赶紧走!”他低声向司马晏晞喝道。
“我……!”司马晏晞正欲开口,谁料下一刻,蕲降白伸掌用力拍在她肩头,二人方拉开距离一道利剑便明晃晃砍了下来,吓得她往后狠狠趔趄一步,泪眼婆娑中只见隔纱坠的坠撕裂的撕裂,东倒西歪,那纱后方才推开她的男子堪堪躲过一刀,没有丝毫犹疑便冲向了另一边,墨发飞扬身影却迅速迷糊。
“蕲降白……”她喃喃道。
这厢谭温书一个弱女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扔了筝,下一秒眼前的纱帘便“嘶啦”一声被利剑刺破,划出的长口子中站着一满目凶狠的刺客,举了剑便直直挑纱刺来!
蕲降白瞳孔缩了一瞬,接过眼睁睁看见一束发高挑身影从天而降,翻身一刀挑开了那剑,接着一脚踹飞了那人的胸口。
司马正阳气喘着猛地转身:“没事吧?”
“我……”谭温书正欲开口,突然一瞬间,眸子猝然睁大。那一刻,司马正阳从她瞳孔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身后一刀晃了光。
“……嗯……”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砰”地一声,蕲降白一脚踢上那人面门,踹飞了数米,随即便蹲下身来一掌扶住了撑剑在地的人。
他在谭温书颤抖的目光中飞速地查看了一眼后背的伤口,少年躬身低头看他喝道:“收内力,稳住气息!”
刀剑声渐息,军器监护卫队收了武器。
“大人!属下来迟!是属下办事不利,让那些余下刺客……跑了……”一头领抱拳厉声跪下。
司马正阳眉头紧蹙,咳喘欲言,却发不出声音。
“哥!”
司马晏晞从旁边扑到他身前,瞳孔剧颤,已是满脸血色全无:“哥你怎么样了?!”
“无事,你们现在去清点人数,维持秩序。”蕲降白冷静替他答道。
“是!”
他说完转过头来,看了司马晏晞一眼,又看向站在一旁愣惧了的谭温书。
垂花帘细纱飘着,赫然飞溅一道极长血液,斑驳惊心。少年下颌沾上点染红腥,他垂了手,侧目而静静抬手抹去,风声呜咽渐息里背后墨发微扬,他深深看着那失神之人。
*
“怎样?!”见一众婢女哗啦啦地将钗戴凌乱的司马晏晞拥进房内,衣素只忙拉了紫棠过来快速大量一番:“你可有事?!”
她方在阁楼独院一人除扫,便被那场地处一片刀光剑影声吓了一跳,听得人是心惊肉跳,各种呼嚎长啸声何其惨烈,远闻便都如此。先不说几个祖宗,紫棠尚在那处,她好容易疏通恐惧躁动的心要过去,却闻得那边居然就偃旗息鼓了?!
“无事,我会躲!”紫棠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小姐也没事!大家都还好!”
“那蕲降白呢?!”衣素捏着她的胳膊又急急逼问了一句。
紫棠又把头摇成骰子:“也无事的。”
这厢衣素才放下心来。
“你这般关系蕲二公子做甚?”紫棠却是锁眉。
衣素腹诽:可不是?一个嫁的一个娶的,两个人都必须一个胳膊腿也不少,不然她怎么向系统交代?!
“他若有事,小姐定睡不着了。”
紫棠却未过多深说,只暗下神色:“不过,长公子他受伤了。”
衣素拧眉:“司马正阳?”
“是,”紫棠抬起头来,定定看她,“为救谭家小姐谭温书。”
……
“你是说,那古筝救了他一命?!”
“对。”
衣素这下魂魄出窍了。
二人被差遣回下游破房,她瘫倒在榻上,只觉冤冤因果,戏弄她也!当时给那谭温书换的弦丝,真真是江南上品啊。
如此一来,岂不是令男主他感之动之,以身相许之?!
“衣素可在?”此时有一等丫鬟来唤:“文兰姑姑说了,院中仍需正常打扫。”
“……”
待她回至独院时,房中还乱忙忙一片,因这些小姐阁院紧挨,窗内皆点了明晃晃灯火映得敞亮,人声攒动,生怕有夜袭暗客,或慰拥对头泣或惊惧未恢,小厮丫鬟们都赶紧搬了火炉或热食来寸步不离照侍着,更有甚者已差了马车来闹着要回家。
她依言一间房一间房查看着,有需要的地方便扫上两帚,见一间房内的桌上有些残屑,便清扫起来。
接着她便奇怪了。
那桌角许多划痕,这屑,也不是别处的,就是刻出来的。
衣素凝固。
这是文兰的房间。
明明昨夜还没有的,好端端,怎么刻东西在上面。
“你在看什么?”
蓦地,声音响起。
衣素不知自己激灵清醒得是否太明显,她尽力无事发生地侧身过来,头未曾抬便微礼:“房内可能进了鼠虫,爪子刨了这木桌,姑姑可要衣素帮忙找一番。”
半晌静默,只听那头答了:“无事。”
衣素便就顺应:“是。”罢了垂脸出了门去。
她方才必然已看到自己发现了桌上可疑之处,撒谎反而更生事,不如直接指出。
文兰立在那里,听门打开,她淡淡转过身去。
平静双眸里,丫鬟的身影不见了,她无言转过头来,行至了贴壁柜前。
片刻,她眨着眼睫,打开了其中一屉。
……
窗外贴着一双眼睛。
衣素盯着她的背影,见她方转身之际飞速抽了身体,紧贴着壁敛息。
“文兰姑姑。”
她蓦地瞳孔缩起。
这一声把屋内屋外两人都惊了一瞬,衣素扶着墙角便转了另一面去,方颤着出了一口长气便听那屋里声音传出来:“文兰姑姑,小姐情绪有些不稳定。”
接着便听另一平淡声:“知道了。”
门一开一合,传进了耳边。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她松了按在墙上泛白的五指,小心探查后才重新进了屋子。
她来不及收拾,将东西放了桌上。
玉兰春香粉的胭脂盒。
衣素心下一沉。
果真,是她家小姐送给那李家女的贵礼。
盛邬只说对了一半,信物不在李家女那边,反而在接应者这里————虚报朝廷拨款的事,居然和司马家有关。
她几乎没有犹豫地翻过来,霎时盒底清晰的刻痕映入眼帘。
这盒子非铜非银,却是用檀木制成,想来是为了以木养香,以香浸木。司马晏晞心思是极好,但却未想到便了她父亲行事。想来这礼物是备了许久,弄得司马安也知晓了,刚好以此暗通传言。
只是她惊讶。
文兰。
还有,这刻痕必有解法,她一时琢磨不出……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
衣素来不及躲藏,将东西塞进袖口,探身一口吹灭了那残弱烛火,趁着天黑尚不被认出,夺门便闯入夜色里!
“谁?!”
果真是文兰回来了!她心脏骤然收紧,不顾一切背着她的方向便夺路而逃。
然而她不知道人已经很逼近,方走了几步,肩膀下一刻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扯住。
“!!!”
她的心随肩膀被掰扯的剧痛一样紧拧了起来。
不可……不可……!
蓦地,肩上抓住她的桎梏倏地被一股力量抬起!电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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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光间,余光闪过一道黑色的模糊残影!
天地之间,千言万语,那缕熟悉的荼息,此刻夹了凌冽的霜气。
衣素头也没回,一头直直扎进了廊下拐角!
身后刀剑相撞“锵”一声惊心传来!
“……”
背后是冰凉墙壁,深深陷进的锁骨剧烈起伏。某一刻,只觉得心脏和身体一同,感觉到强烈的承托,仿佛一脚踏空坠落,此刻才慢慢回暖。
“你是谁。”
极具混乱之后,突然有了某一刻的清静。
“你不用知道。”
熟悉的嗓音与她对起话来,而后,声音含笑,
“你只用知道,我跟你们不是一派的。”
话音落,打斗声蓦地响起,附和着带起的风声和木阁楼地板哐当哐当声,衣素眼睫剧颤,撑了身体便向楼梯方向奔去。
二人打得十分激烈,木箱翻倒,门窗掉落,甚至是檐上架梁也劈了几刀,劈里啪啦一阵激烈对战,寒夜黑沉,漆漆一片中只有利刃残影,闪着凛冽的冷芒。
待她刚落步最后一层台阶,只听阁楼层“哐”地一声巨响!那地板竟生生裂开一个狰狞巨缝,混着滚滚而起的狼烟和数不清飞溅的木屑!!!
下意识以为是文兰的衣素吓得差点缩回去,却听男人喝道:“过来!”
玄色大袍鼓风而起,足尖落地那瞬盛邬已转身奔去,她竭力撑起软了的步子不顾一切便跟了上去!
*
山风呜咽。
黑暗,崎岖,耳边满是胸腔剧烈的心跳声和喘息声,风影将视线迷糊得更加难辨,衣素不知道自己奔了多久,也丝毫不知自己在朝哪个方向跑。
脚底枯枝和残叶被踩碎的“咔嚓”声几乎未断过,山上冻泥硬中发软,一个不小心面栽下去都要鼻青脸肿。山林寒风穿梭而过,从脸上重重擦过去,耳尖早已没了知觉。
余光中只见右前侧玄袍猎猎的身影从未停止。
她气喘着狂奔闭了眼,心道只需保证不跟丢就可以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努力平抑着鼻息掀开眼皮。
眼前少年墨发几不曾落肩,她一个毫无武功的人,居然也能跟上他。
就是……好累啊。
心音刚落,却见此人突然放缓了步子,渐渐地,立住了脚跟。
衣素双手撑了膝,急喘剧烈:“没,没追上来吧……”
“盟友如此自信?”只有她明显呼吸声的一片静谧里,那道声音说的话却令人一下子惊心。
衣素低着脸猛地瞠眼,提了裙子也不顾下一秒脸要栽下去就要抬脚。头顶的忍笑再也憋不住,一道胳膊拦身堪堪抬住了她将要栽倒的身体。只撑着铜铁一样的臂起来,颊侧有人附耳好心情道:“勿跑了啊。兔子一般。”
衣素怒,然而无权无势无武力值,于是抬头瞪过去,也只是少年笑眯着眨眨眼。
“这是你要的东西,我须回去,文兰若疑心是院中之人,一查人数便知。”她从袖口里抓了东西塞进他怀里,便要转身。
“不必,”谁料对方脆声打断,盛邬懒懒开口,“飞血他们在与她纠缠。”
衣素的脚步顿住。
月色透林,身旁立着的人举起手中木盒,看了看那底座。
半晌,他不置可否:“此物真是密信?”
衣素转过身来,迎着那目光。
须臾,她也拧眉起来:“不然我为何拼了命将它带出来?……你莫非不知怎解?”
却见那人此刻竟真端端将她望着。
只是一些深深浅浅刻痕,如何能读出字来。
衣素叹了口气:“把手伸出来。”
“?”
他照做,却见她将盒子打开,将其中些许香粉倒入他掌心。
盛邬眼中闪了一瞬,片刻,他不着痕迹望了她一眼。
“现在,将细粉扑在刻痕里。”衣素没收到他的目光,兀自合了盖子低头说话,将东西重新放进他另只手去。
少年落在她脸上眯着的双眸移开,同时低头。
他看向手中之物,眼中意味颇难描述。
29. 善类
未想到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非简单。
应是少年第一次用这种女子之物,极其僵硬,且颇有些手忙脚乱,衣素有些想笑,但她憋住了。
粉尘细腻,落进了深浅不一的木槽里,持物之人转了转脚步方向。
冬月高悬,丝缕月光投下的浓影渐渐移开——香粉闪出砾石般的颗粒形状,几个字迹交叠,凹槽不同深度的巧妙令人惊叹。他低眼凝语不言。
“如何?”
蓦地身侧探出人来,木痕上堆积粒状受了风,翻滚起来。卷尘浮涌,玉兰花的味道猝不及防侵扰鼻息。
他瞳孔移了几寸便落进了另一双眼睛里。
……
女子蛾眉微动,似有疑。
“望月亥时。”他从喉里滚出字来,敛过眼帘,“凉山脚下。”
衣素轻阖了下睫。
望月,月十五,岂不是明日。
“走吧。”
她尚未来得及细想,便听他抬了步子。
衣素跟上去:“你今夜为何换了面具?”
那人脚下不顿:“不可?”
衣素心里切道不想回答就算了,干嘛还要怼人?遂难免阴阳怪气:“可啊,当然可。”
ofcourse的可。
蓦地一声笑传进耳朵里。
“……”
少年收了表情,似乎这样才愿意回答般:“与政敌交手,自然千次千面。”
衣素脚步一顿:“你……与辅相,在朝堂上对立?”
那人回头一眼。
“今夜舞宴进了此刻,司马家小姐院中又入了贼,想来是不太平了。你既暗中保护蕲二公子,他可有事?”衣素“咳”了声,遂换了话题。
他们虽未明确讨论过此事,但应是心照不宣,她不过问此人身后之事。
但这个新话题,她也藏了心思,总想旁敲侧击问问宴上如何情况,比方说有无什么英雄救美,拉入身后。
谁料对方一声笑意传来。
她不解侧目,却见他面具底部那山尖雪莲似的鼻翼下,平薄唇线扬起。
可能也因得了消息,心情似不错,盛邬双手交叉抱臂侧过身来,将那左手里包着的木盒撂起又接住,似有意逗她:“你这么怕他死么?”
衣素目瞪,衣素口呆:“我怎么听着,那刺客跟你派来的一样?!”
旁边的人此刻面对与她聊着,手里拋了又接着,倏然偏头,肩膀在颤,倒着步子下山居然都不怕。
衣素盯了他足下一眼,真是明明白白地想着:
下一秒就让你一脚踩空。
然而她不无可惜地看见他转过身去了。
“咳,”她收回视线,清了下嗓子,“我有个问题……”
那人没回头。连脚步都没停,跟没听见一样。
衣素:“……盛公子可知,蕲二公子与谭家大小姐关系如何?”
那人没回头。连脚步都没停,跟没听见一样。
衣素:“……?”
“你向我打探情报,那你能给我什么?”蓦地,他终于开口了。
衣素脖子一缩。
她本就是带点心虚,见他事成高兴,说不定能从口里翘出来点什么。哪成想这人这么机敏。
还小气。
衣素有些头疼,谭温书和蕲降白在倚柳园外聊了什么,致使他二人关系突然变好起来。中毒一事他主动抱了她,今日谭温书也主动出手相救。
没开全知视角她急得团团转。
衣素定定跟在身后,望着他的背影。
脸上总挂着笑,并不都是什么好人。
即使他几番出手救她,也只是她对他有利用价值。
“你的手竟是好了么?”
衣素耳尖一动,甚是诧异:“什么?”她刚才那两句不是在心里说的么。
少年脚下踢开一颗石子:“幸而好了,否则就算天再黑,你那姑姑也不可能认不出两个白花花的粽子。”
衣素:“…………”
她气得要死:“还要多谢你那位友人,每天拈花惹草,惹出这么多是是非非,连针都能对到我一个丫鬟头上。”
盛邬:“…………”
针对两字是这么用的么……
他颇无奈叹:“害你的不是封家小姐?与靖国公府公子有何关系。”
衣素方欲张口,生生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从背后看少年拉了下脖颈,略略偏了偏头,嗓音含笑着很是疏懒:“蕲二公子说昨日宴上她身上香气过于浓烈,偏生昨夜你又抱我抱得那样紧。”
衣素脚底一歪,险些摔下去。
“怎么?”那人听得动静,嗓音里的淡笑变浓起来:“我说错了?”
幸而他此刻背对着走在前面,她不至于恢复神色太难。衣素窘迫之后脸色也沉了沉:水下如此危急短暂时刻,他尚能留意如此。感知事物关联的精准度更有些令人后怕。平常的一句话,一个动作表情,还要整合成有用的信息,进而推敲出事情脉络。
夜色中她的双眸不辨喜怒地,落在某个漫不经心的背影上,指节默默收紧——此人见微知著,心思缜密,怕是城府深沉。
他实非善类。
“说起这个,”她顿了顿,“今日封家小姐落水了,我家小姐很是着急,在水榭亭上……指着要喊人来救呢。”
前方那人脚步生生慢了下来。
半晌,二人良久的沉默。
衣素:“……”
方才听了那么多都面朝前的少年,却在此刻转身了。
衣素:“……”
“这样啊。”许久,那人抱臂看了她两眼,移开视线,终于若有所思应了一声,拖腔带调的。“降白似乎确提及此事,他看到你家小姐派人将她拉了上来呢。”
衣素倏地心底一松,很好,就这样误会。
她牙关松开。
“不过他还说看见你们在扔瓜子儿皮。”
衣素一口咬下了舌尖。
她眼睛不眨:“砸蛇的。”
“蛇?”少年问道,“这潭里不该有蛇吧。”
她吮着舌尖口齿不清:“她太香了。”
把蛇都招过来了。
盛邬:“……”
靴子和绣鞋踩在山间坡路上的声音一前一后,一轻一重,在静静山林里响着,极有节奏一般。
好似呜咽如狼嚎的夜风也不那么冷了。
半晌,衣素抿了抿唇。
她觉得他俩像在散步:“。”
“你的手下当真能拖住人,不让我被发现?”思量片刻,她还是决定维护自己这个小丫鬟的边角人物身份,万一回去就被拖下去砍了怎么办。
那厢人早已背了身去,发尾甩落在背上。他风轻云淡:“等回去看看不就知晓了?”
衣素:“…………”
她撒丫子就跑。
却听身后那人问她是否忘了东西,少年人清亮爽朗的音色因抬高声嗓越发显露出来。
那人笑意疏懒。
她跑着转过身来,抬手接住了飞过来的小盒子,下一秒,使了吃奶的力气朝那人头上扔了回去:恨不得砸出个大包来才好。
可惜意料之中,还是被那人抬手轻轻承住,毫不费力阖进了手心里:“女子之物,你为何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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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素边跑边回头冲他道:“盛公子送与心仪小姐去吧!奴婢用不到!”
晦气玩意儿,谁要!
再者,她若真揣了回去,不被发现还好,若是被查出来简直是自送人头。方才她没有自己将粉取出,就是因为不想在手上留香,虽说她敏感多疑,但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厢人在后方慢慢走着,看她渐行渐远,撂着手中檀木雕花盒玩。
心仪小姐?
他淡声敛了笑,将东西塞进衣里,足尖点地,身体飞快轻起,一瞬间,林中便空无了人。
唯有风卷起冻泥山路上的残叶簌簌两声。
*
待她一路沿河而下摸黑回了下人屋中问了紫棠时,得到的回答却是“无事发生啊,文兰姑姑不曾点人。”
衣素暗自思量:想来也是,许是纠缠交战,深知已找不出马脚,索性放弃。
她正低低出了一口气,却听黑漆漆院中传来一道声音:“衣素可在?文兰姑姑唤你过去!”
“?!”
登时瞳孔一缩,急急回想起来:莫非她暴露了什么?可是。
怎么会……
跟着去上院的路上她心下止不住胡思乱想,此事涉及官贪,文兰应该是司马家老爷的人,她必定灭她口。
……衣素啊衣素,你一个没什么戏份的小小炮灰,何德何能被两个人追着要命啊,你何德何能。
“衣素姑娘可知今夜院中进了歹人。”突然地,那前面领人的一等丫鬟开口了。
衣素只装傻:“不知啊!”怎回事儿,你快说!
那姑娘颇同情看她一眼:“文兰姑姑方令我将今夜洒扫丫鬟带来,应是你看守不当。”
衣素一愣。
敢情是罚她没拦住贼啊!
哈哈哈,不是,“呜呜呜,当真如此么……”衣素登时蹙起眉头来,一副急哭吓哭的模样,“那姐姐可知我要被怎个罚了!”
微圆的眸子,蓄满了水便盈盈起来,加之一副乖巧模样,此刻当真令人心疼。那丫鬟见她如此,于心不忍,忙拍了她手背:“你放心,只要你去了好好认错,说几句好话,文兰姑姑会心软的。”
“好,好。”衣素惨兮兮瘪嘴,忙不迭乖乖点头。
让她防贼?她是给贼开门的那个别搞错了好伐?!
待入了院子,却是去了小姐房中。只见那房中竟挤了好多世家女,围着司马晏晞又说又慰的。
文兰立于一旁,不知为何脸色有些无奈:“今夜可是你洒扫?”
记性不太好么……
衣素恭恭敬敬答这个白日亲口罚了她的人:“是。”
“那便是你看守不当,今夜让贼人闯入惊了小姐,罚你一月俸禄。”
衣素“?”地抬头。
待看见文兰眼中愈明显的无可奈何之意,她看了看旁边一众望着的小姐,以及今夜既被伤了哥又被偷了礼而懵然的司马晏晞,终于有些摸出来了。
应是文兰欲想掩盖香粉传字一事,便将她拉出来做了火力集中地。
衣素也无奈起来,但深深磕头,沉声低忏:“奴婢知罪,谢小姐不杀之恩。”
看样子,司马晏晞并不知晓辅相之事。
但是,她从地上垂眼起来,恭敬退下去时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人。
文兰居然会武。
若真是司马安有心栽培的人,那她到时如何做成贴身丫鬟必定不易,文兰和书菊,另一位是自幼照顾在司马晏晞身侧。
还有……若断定司马安牵扯入贪墨一事,盛邬和蕲降白又有交情,那是否会波及到她家小姐。
这一夜,她有些难眠。
30. 命舞
“凭什么!”大清晨地,司马晏晞坐了昨日的水榭亭,一粉拳捶上了那大理石桌。“她谭温书凭什么排在我之后!”
“晏晞勿要生气,”李不凝握了她的手,只是宽慰她,“你这般才情,无论这轴是压还是不压都无甚影响。”她突然凑近了些,细细看着她道:“再者你想,若你二人放在一起,岂不是更能一分高下……?”
“她就算排在最后一个,也不一定是好事。”陈幼年想想紧跟了道,“欲握玫瑰,必承其刺。”
衣素只与旁的紫棠对视一眼。
哎,还不是她大早上听了谭温书因名额第一次录入暂插在最后,夺了她的压轴位。
……女主光环,强大矣。
昨夜虽入刺客惊吓了上京这些娇贵的花花草草,但大理寺那边已收到消息着手调查,温室里的富二代们便转眼好了伤疤,恐慌随着夜色一并被渐亮的鱼肚白给吞并了。
衣素承命前去后厨要一碗阿胶八珍燕窝粥来,待返回时却见已人去亭空了。
她端着食盘站在原地左右四看,简直像一头被抛弃的幼犬。
“你是司马家婢女吧。”突然地,声音温柔传来。
衣素转过身,赶紧行了个礼:“陈家小姐。”
“你家主子心急,宴场未开已去了,倒把你给忘了。”陈幼年淡淡笑着,说话很温吞,“她方吩咐了文兰去备衣房确认舞服,我折返,取落在亭子的东西,顺带唤她。既在此遇见你,我便不往前走了,东西给我吧,你且代我替你主子传话去。”
衣素应下,待走去了备衣房,她正透过镂空隔板见了文兰在一小隔间,欲抬脚进去,文兰的身前却突然露出了李不凝的贴身丫鬟。
她生生顿住。
但文兰已然转过头来。
“何事?”
衣素卡了一下:“小姐着急找您。”
“好。”说罢,她便转过身来,同另一位,一前一后出了门来。衣素垂着的眼默默抬起看向她们的背影。
*
“辅相司马安大人之女司马晏晞,献《长安雪》一曲——”
锣鼓隆隆涛天响彻云霄,为这万众瞩目的舞曲和人震开场。
“……斟酒时要低眉垂首,足不超案前一尺,酒不过盏底二寸,可都知晓了?”
这厢文兰在空了的席后吩咐一众丫鬟,小姐上场时都会命自家的婢女各去斟杯,意在代舞者敬酒。
团团清雾里一人曳雾绡之轻裾而出,司马晏晞着一身鱼牙绸广罗裙,通体上下俱白,玉腕斜引,某一刻仿若似柳扶风,纨素鲜洁映霜寒。
长安今年的雪还未到,她是第一场。
“是。”衣素与紫棠跟着一众婢女弓身应道,说罢井井有条地排列纵队,依次绕过垂花帘出去,沿宴席座位斟酒。
她低着头走在队伍中,余光瞥着场地中折腰仰面,素手拈作拈花势的人。腰肢韧得惊人,玉臂莲足凌波间,其美不可方物,惊将霜傲和绝艳糅合浑然,她一时看得入迷,差点一头撞上前方的人。
这样冷的天,穿着这样轻薄衣衫,冻僵的指尖和脚腕仍标准精致到不差分毫。
世家女,又如何不辛苦。
此时是冬深腊近之时,淡唇微开的瞬息,便有成团的云雾呼之欲出。
一步一蹈,一团一团,袅袅仿若神识随之腾起升散。这支乐舞仿佛是用她的生命在支撑。
或者说,其实就是。
她为此准备了太久,作为京城贵女第一,十几年来严格要求自己,必须每场比赛都出彩,摘得头魁。她决不允许舞宴出问题。
衣素温笑着垂落眼睫,接着前方婢女出了列,她自动走至下一席位。
场中之人成了真的雪女,呼吸间已俱清寒气,玉骨冰肌,绛趺檀口,美则美矣,她却无端觉得更多是凄艳。
耳边是飘落如新雪的笙音,她谨遵着姑姑的教诲,足不超案前一尺,酒不过盏底二寸。
正将檀木盘放下取时,旁边桌的荒荡膏粱子弟竟对丫鬟动起手脚来。“呦,你这小妞儿长得不错么……”
“抬起头来,让爷看看……”说着,那“嘿嘿”淫|笑声令人生理不适地传出耳中,那人伸出恶爪来,去挑她的下巴。
那丫鬟她说过几句话,也是个可怜人,简直又恼又惊怕,一个劲地缩脖子往后躲,声音可怜地发颤:“大人,大人……”
简直猥琐好色得令人恶心。
衣素心下犯呕,回神至案前,此刻她一手握了酒壶,垂睫仔细,蓦地却也有些直上心头的害怕来!
但她仍是谨记着文兰的话不可直视上席,敛着目光恨不得把脸低到衣领去,仿佛这样就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自己攥着杯盏的指尖却抖得没停过:“……”
眼前只有楠木矮桌的暗细花纹,线条精致,隐约露出一些金盏银盘的边沿来。她竖着耳细细听着,注意着此人的动静,可对面却好像一直未说话,也没有反应。
琼脂玉液,王公贵胄。丝竹管弦,靡靡之音。她突然能在这万般紧张之瞬有一刻游离。
老天真是爱开玩笑,不知不觉,她居然在这大梁王朝停留数日有余。今年是忏德十年,她与无数奴籍女子一般,入了这注定辛苦的一生。
液香扑鼻,某眨眼的一刻,她居然都有些好奇起头上这位来。
不知又是哪位亲王权贵之子,在朝堂之中又是一职半官的。家中是否堆金砌银,又或未娶妻便已妾室成群。
酒水剔透晶莹,她双手轻交合着缓缓递上,心里给自己打着伸出来一只油腻肥胖的猪蹄手的预防针来。若是要趁机揩油,她必定第一时间抽回手去。
然而却是悬在半空无人接应。
“?”
正当她以为席上人已离开欲收回腕时,一只指骨分明的手却堪堪出现,是追出。指腹轻巧避开她的指尖,将杯盏接了过去。
衣素盯着这一幕呼吸一滞。
一时刻,方才颅内所言仿佛无处遁形一般,生生品出一股被人看透的感觉。
她完全忘了文兰说的话,下意识抬起头去——
蕲降白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有一手放于案几下,而另只长指微曲,将将从她手中拿过青瓷酒盏,与此同时,将此刻呆愣模样悉数收入眼底。眸眼中笑意不减。
“多谢。”他挑眉道。
*
曲毕终了,众人喝彩,文兰早已撑开狐裘白毛暖披风,待司马晏晞下了场,第一时间将终于呼出一口口冷气年方十几的女子裹了扶下去。
“翰林院典薄谭立明之女谭温书,献《弄髻火》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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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有人上来,在场地中央放了一高烧烈火的四方兽脚铜炉,众人皆惊起来。
鼓声猝然响起,哐咚哐咚,密集鼓点声中那谭温书一袭红裙翩然飞出!这衣裙不知是何材质,竟隐隐在光下泛出反金的光丝来!秾艳姿绝,浓黛俊眼,果然是能和京城才女抗衡的女主。
衣素只替司马正阳痛惜错失此景,幸而他昨日伤口不深,并不严重,今日休养休养即可,司马晏晞本在挂念他和不愿弃赛间矛盾,得他一番疏导才复决定按原计划上台。此刻他那抱着紫檀雕梅小手炉的长妹,目不斜视地盯着谭温书,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妒意。
她警铃作响,下一刻把目光投向了对坐的人。
蕲降白正支着胳膊,看着场中与四溅火星共舞的女子。
下一刻众人惊呼起来,她抬眼望去,却惊看到谭温书竟蓦地折腰仰面,探手入那开着的炉顶,火舌堪堪舔舐过柔荑!火烈灼烧金黄焰色,与她朱红刺金裙绽摆交相辉映,好一幅红裙美人探火图!
如果不出意外,就要出意外了!
只见她旋身疾转刹那,衣素清晰看见外披布料之下某处裙摆正堪堪扫过炉火上方——
“宿主注意!司马晏晞使用伎俩造成谭温书舞宴出丑,事情败露,好感度降低!宿主需要改变这一情节!”
衣素冲出去的那刻心说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提醒呢?!!!!
“啊!!!!!”尖叫声划过长空,只见那本应只烧到裙摆的火焰顺着长裙,如同野草连天烧起猛势飞速往上爬去,其速度快至令人不可想象!一众席客甚至都未反应过来,紫棠那句尖锐的“别去!危险!”从身后传来刹那,她指尖离那外披已不过咫尺,灼热的火浪直袭面部而来!!!
朱纱缠火飞扬,极致惨烈炫目的美中她惊心动魄,然而下一刻,身侧人影猝然超过,先她一步,指节冷白的手便抓了那火尾红衣,毫不犹豫地扯开扔了出去!!!她在千分之一的瞬间,看清了擦身而过的侧脸——蕲降白。
“唰”地一声,披风裹尘落下,极快地围住了谭温书的肩头和身躯。短昼早已上前熄灭了火势。蕲降白后退半步,观察着她的脸色:“谭家小姐,可有受伤?”
这厢一众男眷们才如梦初醒一般纷纷起立了,梁知声急急赶来,而女眷们也是被惊吓住,或站或呆坐,只是都犹疑不前,唯独那陈家小姐步履迅沉地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双眉拧着仔细看她:“可有事?”
谭温书一张小脸在披风上发白得紧,不过她强作镇定回过神来,冲她摇摇头。
“怎么会……怎么会……”无人在意的地方,司马晏晞垂睫抖起,瞳孔轻微地颤动,“我明明,我明明……”
“衣素!你没事吧!”紫棠方气喘站定,焦灼确认她的情况,却看见眼前僵直半晌没回过神的人,此刻终于是慢慢回魂一般,抬起头来。“走,我们先下去!”紫棠拉着她,她倒是没有反应,乖乖地顺从跟着走了。
梁知声看罢谭文书一眼,与蕲降白对视两秒。无言间,二人皆懂了此事蹊跷。
只见梁知声俯身轻轻拿起那已烧焦的外披,沉思:“怎会如此……莫非……”
“是火油。”
身旁一句极短的话响起,蕲降白背对着他,垂着的眸子极淡,落在轻捻的指腹上。
31. 顶替
只有外披泼了火油,火势才能如此蔓延迅速。方才上场时他便看见了,这衣服的材质很怪。
四周的王公贵女们听此,免不得惊起。衣素压下心头一震,看了一眼司马晏晞。
想来是文兰在备衣房的时候下的手。
司马晏晞怎么这么大的胆子,在外披上泼火油!
衣素头疼:这下麻烦大了。
“但是我练习过多次,裙子本不可能剐蹭过火焰。”突然,谭温书在陈幼年的搀扶下开口。她脸色渐回血,神态也恢复了一丝冷静。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噤声。衣素拧眉起来:莫非此事还有第三者。
“小姐稍安勿躁,外披已烧毁大半,应是查不到的。”这厢站于下侧的文兰低声道了句,却被一旁的衣素听得清楚,她心下一沉。司马晏晞唇色发白,显然是被火吃人一幕吓得不轻:“……对,你说得对……”
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们还做了别的。她眉心紧紧蹙起,时刻观察着事情动向,眼下此事扑朔迷离,她掌握信息太少,根本无法替司马晏晞收拾烂摊子。
视线扫过场地,却见一众观望的人群里,还有一个人也定定坐着,失神模样。
衣素眯起眸,那是昨日晕过去的封芊。
“确实奇怪,披风与火炉尚且有距离,怎么可能染上。”站在几人中间的陈幼年也兀自分析道。
蕲降白在她投来的有些紧的目光里,淡淡转过身去。
“因为,披风尾部被人撕毁了。”
下一刻,他居高敛目看着梁知声手中之物,少年缓缓说道。
司马晏晞方展开的指尖又猝然收紧,她简直不可置信地抬头怔怔看去,两眼已经失神。与此同时衣素也怔了一下,回过头去。
原来是这样,布料撕裂,所以超出了练习的安全距离,像这样危险的设计,最容易杀人无形。再淋上火油,火势疾猛,若不是她第一时间冲出,蕲降白动作迅速,谭温书早已成火中困囚,死状惨烈。待到大火散去,证据全无,陷害之人自可逍遥法外,毫无踪迹。很容易就用舞火不慎作茧自缚搪塞过去,徒留冤屈难诉的悲剧。
打的一手好牌。
衣素看着蕲降白,暗暗收紧了拳。
她知道瞒不过他,但她没料到,他居然这么快就破解此事。眼下如何替司马晏晞掩盖?
“撕裂不知何人所为,但火油一事,我应该知晓是谁。”众人皆未想到,此刻这衣服主人,居然自己开口了。
谭温书定定转过身去:“我舞曲需用火炉之事,只有封家小姐知道。”
霎时,所有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角落某人身上。衣素简直长出一口气!幸而是女主,没有蔫坏心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被点到的人于众目睽睽之下,竟无甚明显反应。
良久,封芊开口了:“是我。”
话落,男眷们皆沉默或好奇探望,女眷们则是惊看着她起身,一步步走向场地中几人。
蕲降白突然感觉肘处衣服被暗自扯了下,他略敛眸,却见梁知声附耳笑道:“这不是那个被你在刺杀案上伤透了心的小姐么?可知你那一出表演,令正阳昨夜在榻上都要翻着白眼说,真受不了他。”
蕲降白轻声:“那看来军器监大人伤得还是不够重啊。”
“火油是我泼的。”这厢封芊站了谭温书面前,甩开陈幼年要捞她的手。
“谭温书,”她挑起眉头,“我就是要你死,我讨厌你,我巴不得你赶紧下地狱!”
“照你说的,这油本根本烧不起来。”她的神色很怪,眉目紧狠着,眼神却好似闪过一瞬复杂难辨的心绪,“哪知天道有眼,助我封芊。今天的事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选!”她厉声尖叫道。
众人仿佛皆没有想到她如此直白,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了,唯有衣素头脑风暴:这么说来,是司马晏晞撕了裙尾,而没想到封芊又淋过火油,这才酿造今日此事。
她冷静下来,看了一眼仍在旁神情恍惚的辅相女。看来是她错怪她了,以为她真的歹毒至此要置谭温书于死地,末了又觉得荒诞巧合,这两件事哪一件都是小打小闹,偏偏凑在一起便差点杀了人。
她心中某个猜测愈加蠢蠢欲动。
只怕有心之人构陷……
“既如此,便先带封家小姐下去吧。”梁知声开口,“谭小姐,此事为你二人恩怨,需你与令尊,还有封詹大人共商议,我等不便插手多言。”谭温书点头,没再多看封芊一眼,谁料封芊突然冷笑一声:“以前是我瞎了眼。”
梁知声:“?”
她看向谭温书:“某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无一官一职不说,手无缚鸡之力竟连基本保护女子的能力都没有。”
谭温书拧眉,向她看去。
梁知声只心默:怎么感觉看的是谭家小姐,说的却另有其人。
像印证所想,封芊转过头来。
蕲降白默默接受着视线,唇角带着微笑。
衣素:……。
这还能笑得出来。
“谭温书,”封芊上前一步,靠近了那裹着披衣冷目看她的女子,咬牙,一字一句,“我祝你们,百,年,好,合。”
梁知声:……
谭温书:……
陈幼年:……
众人:……
蕲降白:美丽微笑。
衣素:使不得使不得使不得。
这可使不得啊!
小姐!小姐!?小姐你快别呆了人都要被抢跑了!?
她要赶快给不知道还在哪神游的司马晏晞找个法子混过去……
“哦,对了,我去备衣房你的房间下手时,猜猜我从外面看见了谁?”
衣素:“…………”
“好像是那位的人啊。”她抬头,众人朝着她下巴指点的方向看去。
司马晏晞早已低垂眸子许久,不知在想什么。而文兰站在身侧,仍旧夷然模样,镇静到可怕。
话落,丢下重磅炸弹的人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弧度,带着几分自嘲和决然,“蹭”地一声转过头去,甚至不用人带便迅疾而离,裙摆荡起宽大的幅度。
“晏晞?”陈幼年看她,疑惑眸子道,“可是,方才你的婢女,分明还冲出来要救温书啊。”
话音一落,司马晏晞登时觉得有数道目光落向自己身后。
此刻端坐之人面容明疏,柳叶眼静静低敛,长眉弯细,白肤是玉泽的,零落坐在那里,无端让人觉得寥寂。
她睫眉低敛,唇隙方开,却在听到熟悉的女声时瞳仁一簌。
“撕毁谭小姐衣裙的,是奴婢。”
久然地安静,炉内火烧有噼啪声静落在冬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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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自己鼻尖的轻声呼吸,司马晏晞眼帘缓缓掀起。
目光逐步上移而清晰,身着紫褐衣的背影进入视线。一同地,还有许多双情感不同的眼睛钉在她身上。司马晏晞突然觉得手腕一软。
“怎么又是她?”
“我好像有些印象,不是那个伶牙俐齿的丫鬟么?”
“……居然只是个丫……”
衣素低首走至几人前方三尺处,她敛目无言,紧紧盯着脚下的步子,从头到尾不抬头。
“奴婢昨夜因未尽到职责让小姐收到贼人惊吓,被罚了一月俸禄,”她不动声色深吸口气,顿了顿,斩钉道,“心存不满,于是今早趁机潜入备衣房将谭小姐舞服撕毁,欲嫁祸给小姐。”
只听头顶安静一瞬。
眼前这个丫鬟低着头,众人只能看见她垂掩的两扇眼睫,像鸟雀背上的黑色翎羽,于是两颊处微泛着绯红的皮肤白得更清楚。
那是冻的。
“罚俸一事,众小姐都亲睹,”她突然微抬肩再度开口,霎时顿有身后几个官家公子蓦地动起来,或摸起鼻子或正了正腰身。衣素不作声眨了下眼,“去备衣房一事,陈家小姐也知晓。”
她这是在众人未反应之际,又将逻辑补充完全了。
须臾,陈幼年的声音响起。她凝眸看着她:“没错,是我让你去的。”
衣素微沉下头。
动机,时间,地点,全部合上了。
蓦地,一道嗓音熟悉响起。
“既如此,你现在又为何坦白?”
衣素脸色一顿。
蕲降白立于一众人旁,长睫微扫看她。
那声音带着点冷气。
眼中只有一小片跪于地上离得很近的地面,可以看清细小的沙土颗粒。
黄色或白色,或是各式男子的靴子,和贵女们的绣鞋,交错复杂的脚印子。
“问你话呢!贱婢,聋了?!”她猝然睁眸,只觉地面飞速向自己砸来!
——宴司一脚踹上她的大腿侧骨。
胆大包天的奴婢!本来宴场发生这样的事他都吓晕了,参宴的哪个不是那些官府老爷的心尖宝手心肉!惶论还有着司马家,国公府,还有那梁三皇子?!若出了事情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方才那封家的是小姐也就罢了,人家可是有个礼部郎中的爹,他权当是上京的名门闺秀们的恩怨,主子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宴司怎么管的了?!
但是——但是一个小小的奴婢居然还敢对谭典薄的千金下手!!
他简直不敢相信。
“我看你是活不耐烦了!”他低眼恶瞪着那地上的人,口中还要骂,却突然感觉一记眼风斜飞过来。
登时脖子凉得毛全张开来!
宴司混迹官场多年,圆滑世故,忙抬眼鼠眉遛去——却正是那国公府的人。
“!!!”
蕲降白眉目平疏,原本毫无情绪神色,落在那宴司眼里,却是定定看向他,似要把他钉穿一般——他唇齿硬生给自己磕疼一瞬!
天老爷,他,他怎么把那脾性最好的蕲家二公子都惹着了?
那神情不露喜怒,但他多懂上头人脸色。那分明是动气。
蕲降白神情冷漠。视线从那宴司发白的脸色上,又游走到战战双股。丝缕不急。
须臾,他眼皮轻翻回,收过视线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