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啊哈!》
1. 第 1 章
龙隐谷四面环山,阳光透过薄雾洒在谷中,形成一道道金色光柱,照亮了谷中那片古朴的建筑。
这些建筑依山而建,最大的院子是主家居所,此刻一片愁云,仆婢们来去都放轻脚步,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屋内的雕花大床上躺着一名五六岁的幼儿,只隆起小小的一团,仿佛被那锦被淹没了一般。他头顶生着两只小圆角,面色苍白,双眼半闭,呼吸微弱而急促。
云飞翼背着双手来回踱步,满脸皆是焦虑。云夫人坐在床边,双眼红肿地地盯着幼儿,恍惚觉得那小胸脯没了起伏,心头一慌:“夫君,眠儿是不是没气了?”
云飞翼道:“我在他体内布了一缕龙息,但凡有异常,便能立即察觉。他只是身子虚弱了些,并无大碍。”
话音刚落,一道稚嫩的微弱声音响起:“娘,爹爹……”
夫妇俩同时转头,看见云眠已经睁开了眼。因为久病缠身,那张脸不到巴掌大,下巴尖尖,衬得那双嵌在脸庞上的眼睛更大更黑。
“眠儿,你醒了。”云夫人立即敛起悲伤,挤出了一个笑容。
“嗯,醒了。”云眠很轻地点了下头。
被子一阵窸窸窣窣,他艰难地抽出胳膊,小手摸向床里侧。
云夫人赶紧将放在床里侧的蝈蝈笼子拿起来:“你好好躺着,麻杆子大将军在这儿。”
“那是花点点二将军。”云眠声音细微地纠正,“还有蝲蝲蛄将军,扁头将军,屁股墩儿将军——”
“都在,它们都在。”云飞翼指着旁边柜子上的那排泥人。
云眠安静下来,云夫人柔声问:“饿了没?想不想吃一点蛋羹?”
“不想吃。”
“桂花蜜酿羹呢?”
“不想吃。”云眠缓慢地摇摇头,“娘,我要死了吗?”
云夫人脸色骤变,云飞翼赶紧斥道:“胡说!你就是生病了,很快就会好起来。只要爹爹在,你就不会死。”
云眠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可,可爹爹说我的麻杆子大将军不会死,它也还是死了。”
云飞翼在旁解释:“蝈蝈本就寿命短暂,大将军是寿终正寝,老死了很正常。但你才多大?你还是个小娃娃,爹娘都健在,你怎么会死呢?”
云眠缓缓转动眼珠,看了他爹一眼,又收回视线,轻声道:“……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云飞翼哽住,只转头看向云夫人。
云夫人没想到儿子记下了自己平常念叨的那些话,有些心虚地避开了云飞翼的视线。
“若我死了,爹爹把我埋进麻杆子大将军的土包包里。”云眠转头瞧着搁在枕边的蝈蝈笼子,幽幽开口,“花点点二将军还没死……也一起埋了吧。再埋点甜甜糕,要放好多的甜杏仁儿。”
听见豆丁大的小孩也在交代遗言,云夫人的眼泪立即涌了出来。
云飞翼也心脏揪紧,赶紧出言安慰:“爹爹说了你不会死,就肯定会治好你的。你娘子马上就要到了,只要你们成了亲,你的病就好了。”
“娘子?”云眠乌幽幽的大眼睛看向了云夫人。
“她是你娘,你娘是爹爹的娘子。”云飞翼解释,“你的娘子另有其人。”
云夫人忍住哽咽:“眠儿,你马上就有自己的娘子了。她嫁给你,便能让你的病好起来,也能陪你一起玩。”
“嫁给我?一起玩?”云眠眼里顿时亮起了光彩。
“对。”
“那能和我一起玩石人打仗,蟀婆婆骑大马吗?”
“能,你娘子是雀丫儿妹妹,也是个小娃娃。等你身体好起来了,你们一起玩耍,一起念书识字,一起长大。”
“雀丫儿妹妹呀?”云眠轻声问。
云夫人点点头:“我们龙隐谷只有你一个小娃娃,但以后就是两个了。”
云眠抿起嘴笑了下,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了两个浅浅的酒窝。但他又想到了什么,那笑容稍纵即逝,黯然垂下眼眸,长睫垂搭在下眼睑上。
“若我死了,就把我埋在大将军的土包包里,还有二将军它们和杏仁米糕,我们要一起玩……”
他刚醒便说了这么多话,精神明显不济,声音逐渐变轻,眼皮也慢慢合拢。
“……还有我的娘子,她嫁给了我,那,那也一并埋了吧。”
见云眠又陷入了昏睡,云夫人焦灼地看向云飞翼。
云飞翼再次查探过云眠的身体,低声对她道:“让他休息会儿,等到迎亲队回来就好了。”
听到迎亲队,云夫人果然神情稍缓,但立即又有了新的担忧:“夫君,要是朱雀族不同意这门亲事怎么办?毕竟我们眠儿年幼,身子骨也孱弱……”
“放心,秦原白会同意的。”云飞翼想了想,“那朱雀最是能生,一窝十几个蛋,孩子多得很,不稀罕。朱雀族现在又没落了,就靠着涅槃之火撑着门脸,我现在派人去提亲,秦原白断不会拒绝。”
云夫人听见一窝十几个蛋时,眼里不由露出羡慕。她转头看看一动不动躺在锦被里的独子,又悲从中来,再次红了眼眶。
“我还是十几年前去过朱雀族炎煌山,看见院子旁边树杈上有个雀窝,连个遮挡都没有,明晃晃地摆着一堆蛋。”云飞翼回忆道。
“那么精贵的蛋就摆在窝里,也不怕被蛇鼠给掏了?”云夫人一时忘记了悲伤,不敢置信地问。
“孩子多,不怕掏,也养得糙。”云飞翼摇头,“那朱雀族虽为灵界大族,不知怎的,竟将日子过得这样潦倒,生生成了破落户。秦夫人给我端了一碗羹,七八个雀娃就直愣愣盯着,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云飞翼说着说着,心里却开始叹气,神情也变得怅惘。
他一生要强,不仅在修炼和学问上不甘人后,在壮大龙族血脉这件事上也同样拼尽了全力。但多年来辛勤耕耘,从未懈怠,所有努力却石沉大海。
好在苍天不负,在他三百岁那年,云夫人终于诞下了云眠,让龙族血脉得以延续。
云飞翼想到这儿,嘴里便有些发苦,语气也开始发酸:“生那么多有什么用?好好的朱雀灵鸟,养得就和那山精野怪似的,光着腚满山跑。别说是结亲,就算是讨几个过继给我,改姓为云,秦原白也会答应的,还庆幸终于可以少养几张嘴。”
“夫君,是妾身的肚子不争气……”云夫人黯然。
“夫人,这不怪你,我还要感谢你生下了眠儿,让龙族血脉不至于在我这儿断绝。”云飞翼顿了顿,“等到新娘接来,我就施展灵契共鸣之术,眠儿能获得充沛灵气,身子也会好起来的。”
夫妻二人说完一阵,云飞翼又上前为云眠渡灵气。
云眠从小缠绵病榻,是与灵气日渐稀薄有关。
天地分为灵、人、魔三界。凡人一呼一吸间,草木一枯一荣时,皆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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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混沌之气。此气上升化为灵气,下沉则凝为魔气,是灵魔两界存续的根基和本源。
灵魔两界为了争夺混沌之气,爆发了数场战争。十余年前,灵界倾全族之力攻入魔渊,除掉了魔君夜阑。
夜阑虽除,他的侄子夜谶却成为新的魔君。此人修为深不可测,手段阴狠毒辣,难缠程度更甚于夜阑。
接下来的灵魔大战里,灵尊重伤,不得不闭关疗伤。众灵族也只能退守灵界,然而灵气越来越稀薄,生存之境不断紧缩。
因为灵气不足,云眠出生时是一枚软壳蛋,轻轻一按,蛋壳便会下陷,吓得云夫人不敢用手去捧,生怕一不小心破了蛋膜。
云飞翼用自身龙息滋养这枚软壳蛋,小心翼翼地修复,经过半年,蛋壳才终于变硬。
夫妇二人以体温和灵气轮流孵化这枚蛋,又经过三年,幼龙才终于破壳。
刚破壳的幼龙孱弱至极,眼睛紧闭,也不肯张嘴进食,随时可能断绝生机。好在云飞翼向灵尊讨要到了灵液,才终于保住了他的性命。
命是保住了,但幼龙先天缺陷,自身无法吸纳灵气。就算云飞翼竭力为他治疗,他的身体状况也愈来愈差。
眼见儿子时日无多,云飞翼不得不做出了一个决定,让年仅五岁的云眠和其他灵族成亲。
这并非寻常联姻,而是会让两人进行一场古老的阵法仪式。金龙与朱雀皆为灵界大族,阵中俩人的血脉会产生共鸣,也会有源源不断的灵气在两人之间循环流转。
但阵中两人从此命格相连,气运相融,所以最好的人选便是夫妻。
其实玄武、麒麟、白虎也是灵界大族,也可施展灵契共鸣之术,和他们联姻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但云飞翼却认准了朱雀族。
原因无他,正是那一窝白花花的朱雀蛋,还有那一排从高到矮、眼巴巴盯着他碗的雀娃,给他内心带来的冲击和震撼,直到现在都久久不散。
待到云眠成年,和雀丫儿圆了房,那还不一胎就十几个蛋?漫山遍野不全跑着光腚龙娃?
到时候大办宴席,广邀宾客来龙隐谷,只将窝挂在院子那树杈子上,明晃晃地亮着一窝蛋。
云飞翼看着院子外的那棵茂密老柳,素来严肃的脸上也浮起一个憧憬的笑,直到听见云夫人的声音才回过神。
“夫君,不知道阿帮回来没有,妾身想去谷口看看。”云夫人有些焦急。
“谷口风大,你身子弱,还是别去了。有谢大在谷口盯着,他会回来通报的。”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远处传来一道高亮的呼喊声,满满都是喜气,正飞快地由远而近。
“家主,夫人,新娘子到了,迎亲队已经到了谷口……”
听见谢大的声音,夫妻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起身,一前一后地奔出了屋子。
一直守在谷口的谢大正在回返,因为太过急切,他已经化为蟹形,八只脚在地面飞快移动。
“家主,夫人……”桌面大的螃蟹激动地喊,“唢呐吹的是百鸟朝凤!百鸟朝凤!”
云夫人听见这话,发出一声喜极的呜咽,云飞翼却有些茫然:“什么百鸟朝凤?”
“妾身给阿帮交代过,若是朱雀家不应这门亲事,就悄悄回来,别声张。但若是接到了新娘子,就在谷口吹奏百鸟朝凤。”
云夫人激动地流着泪:“夫君,雀丫儿来了,咱们的眠儿有救了。”
2. 第 2 章
主院前乌泱泱立着一群人,都翘首看着谷口方向。云飞翼夫妇并肩立于最前方,身后则是一众仆妇家丁。
“恭贺家主夫人,这下不光眠少爷身子痊愈,还多了小少奶奶,我们谷里也会更热闹了。”
“这是双喜临门,咱们谷定会愈发兴旺。”
……
云飞翼面带微笑,云夫人更是喜上眉梢。随着那唢呐声越来越近,一队披红挂彩的人马拐过谷口弯道,出现在了众人视野里。
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那顶朱漆描金的大红花轿。
迎亲队很快便行至院子前,但几名随行的家仆却不见喜色,彼此偷偷递着眼色,磨蹭着不肯上前。
最后还是阿帮走前两步,支支吾吾地回禀:“家主,夫人,少,那个少奶奶……接回来了。”
夫妇俩只看着花轿,并没发现几人的异样。唢呐一停,云夫人便笑盈盈地上前,轻轻揭开了轿帘。
“乖丫儿——”
云夫人一句话断在嘴里,脸上的笑容凝住,只慢慢睁大了眼睛。
云飞翼察觉到了不对劲,赶紧上前两步,在看清轿内情况后,顿时也如云夫人般,化成了一尊泥塑。
轿子里并没有什么丫头,只有一名少年。
少年年约十二三岁,束发散乱,身穿一件半旧的青布衫,五花大绑地靠坐在座椅上。他嘴里还塞了一团布,鼻息咻咻,一双漆黑的眼眸从眉峰下瞪着两人。
大家也都瞧见了轿内的人,顿时鸦雀无声。阿帮和几名接亲的家仆,身体僵硬地站在轿侧,大气也不敢出。
云飞翼回过神,转头喝问:“这是怎么回事?”
阿帮垂头丧气地道:“家主,他就是朱雀族送来联姻的少奶奶。”
“什么?
“你说什么?”
云飞翼和云夫人同时出声。
阿帮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道:“七日前,我们到了炎煌山,将家主的嘱托转告给了秦家主,亲笔信件和聘礼也一并呈上。秦家主倒是应承得爽快,却又说现在灵气枯竭,朱雀族好些年都没有添生新的小雀儿,如今最小的雀丫头都已年满十六,也早已和他人订了亲,朱雀如今全族上下只剩下这个雀小子了。若是云家不嫌弃,便将他抬回去,也算是全了两族的联姻之谊。”
“这,这简直是胡闹!”云飞翼伸手指着阿帮,“秦原白存心羞辱我们云家,你们直接返回便是,为何还把他抬回来?”
“我们是要返回的,但秦家主将那些聘礼全部扣下了。”另一名家仆哭丧着脸,“我们寻思着,总不能空手而回吧,就把他带上了。”
阿帮赶紧补充:“家主,秦家主倒也没有撒谎,我们私下里找了一圈,的确是没有其他小雀儿了。”
云飞翼阴着脸沉默片刻,又转头看向轿中的少年,接着趋身入轿内,一把扯掉了他嘴里的布团。
少年靠在座椅上喘着气,虽披头散发一身狼狈,却朝着云飞翼龇牙一笑,看着甚是桀骜。
阿帮急忙阻止:“家主,这小子粗鄙不堪,野性难驯,一张嘴很不干净——”
“老长虫,好公公,可还满意我这个儿媳?”少年一边喘,一边笑。
众人都倒抽一口冷气,云飞翼的脸色更是黑如锅底。他立即将布团重新塞回少年口中,气急道:“马上还回去,再去向玄武族提亲——”
他话才说了一半,突然收住声音,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接着猛地转身,疾步冲向了主屋。
云夫人原本无措地站在旁边,见到云飞翼的反应,直觉便是云眠出了事,也脸色煞白地追了上去。
主屋内一片死寂,云眠独自躺在床上,那张小脸上已经没有半分血色,搭在胸脯上的薄被也已没了起伏。
云飞翼疾步冲至床畔,直接将自身灵气注入他体内。但那具孱弱的身躯宛如破损的器皿,灵气甫一进入便迅速流失。
“不行,无法再拖延了,必须立即启动阵法。”云飞翼沉声道。
跟上来的云夫人颤声道:“可那孩子并非雀丫儿啊。”
云飞翼咬咬牙:“救眠儿要紧,眼下也已顾不得许多了。”接着转头厉声吩咐下人,“快把那小子送进法阵,准备开启阵法。”
整个龙隐谷瞬间忙碌起来,仆从们脚步纷沓,互相呼喝。那名朱雀族少年也被拖出花轿,由两名仆从抬着去往山谷深处。
一片空旷的平地上,繁复的阵法纹路早已刻画完毕。少年被放置在法阵左侧,双手双脚依旧被绳索捆缚,口被塞住,眼上还被缠着了一根布条。
他目不能视,不知道这是要对自己做什么,既不安又愤怒,躺在地上不停挣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云飞翼并没多看他一眼,只抱着云眠走到另一侧。
云眠气若游丝地躺在父亲怀里,小手小脚软软垂着。云飞翼将他放置在布满线条的地面上,再走向法阵中央,半分也不耽搁。
云飞翼伸出手,将闪耀着金色光芒的龙魂之核托于掌上。
龙魂之核慢慢浮空,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结印,衣袍无风自动,周身灵气涌动。
山谷中风声渐起,龙魂之核发出灼灼光芒,法阵的纹路也跟着亮起,灵气在阵中流转,将云眠和少年笼罩其中。
狂风大作,卷起地上的尘土与落叶,梵音四起,空中似有数道絮絮嘈嘈的低语。少年拼命扭动身体,一点一点朝着树林方向挪动,但突然一声钵盂相撞的重响,梵音化为洪钟大吕的轰鸣,一声声撞入他的脑海,像是将魂魄都要撞出躯壳。
快要挪到法阵边缘的少年身体一僵,便没了任何动作,已经昏死过去。
……
烛火发出一声细微的噼啪,爆出一小朵跳跃的火花,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
躺在床榻上的少年缓缓睁开眼,意识还有些不清,便听见一道冷肃的声音响起:“秦拓,你醒了。”
秦拓慢慢侧头,看向坐在对面椅子上的那道人影。在看清那人是云飞翼后,双眼变得清明,脸上的茫然也被警惕和防备代替。
他不清楚昏迷之前发生了什么,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他动了动身体,发现没有受伤,绳索虽已去掉,手脚却软如面条,用不上半分力。
“老长虫,你对我做了什么?”秦拓沙哑出声。
云飞翼皱了下眉,眼里浮起一抹愠怒:“目无尊长,出言不逊,秦家主便是这般教导家中子弟的?”
“你是哪门子的尊长,秦原白也不是我爹,我为何要他教导?”秦拓神情变得凶狠,咬牙切齿地道,“你对我用了什么邪术?是不是将我的命续给了你家小死虫?”
云飞翼语气中带着警告:“我没拿你的命续给我儿子,但如果你再出言不逊,那就说不准了。”
秦拓听见自己没事,神情一松,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你家小长虫快不行了,便把老子抓来冲喜。自己做的龌龊事还不准人说,这是什么道理?”
“不是我抓你来的,是秦原白送你来的。”云飞翼回忆着阿帮之前告诉自己的话,“你名叫秦拓,年满十二,父是雷纹猊族人,母是朱雀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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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原白的八妹。你出生不久,他俩便因病相继去世,你是被舅舅秦原白抚养长大的,所以你的事也应当由他做主。”
“放屁!我就算曾吃过他几口粮,也会还给他。”秦拓冷笑,“不管你要女婿还是儿媳都另外去找,别打我的主意,赶紧放了我。”
“我不能放你。”云飞翼缓缓摇头,“灵契共鸣之术已启动,你与我儿子的命格已然相连。你只能留在他身旁,不然会遭受反噬。”
“还想唬人?”秦拓嗤笑,眼睛乜斜着云飞翼。那张尚带着稚气的俊美脸庞上满是讥嘲,看上去甚是气人。
云飞翼从未被人这样顶撞,尤其对方还是名小少年。他耐着性子,将灵契共鸣仔细讲述了一遍,最后道:“那灵契共鸣之术并非邪术,对你和我儿子都有益处,而你只需要留在龙隐谷,跟在他身旁即可。”
“跟在小长虫身旁即可?你不怕我将他剥皮抽筋,摁在板上剁成几段?”秦拓心里窝火。
云飞翼脸色骤变,眼中怒意翻涌。秦拓只觉得一股滔天力量猛然压来,胸口仿佛被巨石碾过,痛得无法动弹。
他冷汗从额头渗出,却只咬紧牙关,死死瞪着云飞翼,半分不肯示弱。
眼见秦拓脸色越来越白,云飞翼这才撤回了力道。他站起身,脸庞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冷峻:“倘若你好好的,我们云家必不会亏待你。但若你伤害我儿子,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云飞翼走出屋子,一直候在院里的云夫人便迎了上来。
云夫人见他脸色不好,便柔声道:“夫君,那孩子年纪尚小,来咱们家也不是他自个儿的意思,心中难免有怨气。咱们总得多点耐心,好好待他,等日子久了,自然就好了。”
云飞翼抬头看着天上一轮明月,片刻后才低声道:“但凡还有其他办法,我又怎会为难他?”
夫妻俩齐齐叹气,云飞翼又问:“眠儿怎么样了?”
提到云眠,云夫人脸上露出了笑:“他醒来后,精神就恢复得不错,刚才还用了一碗奶羹。他就住在旁边屋子里,要去看看他吗?”
“不看了。”云飞翼摇摇头,“他俩刚结了契,灵气流通还不稳。咱们身上的气场太强,若再呆在这里,恐怕会扰乱他们之间的灵力平衡。”
“奶娘没有灵力,她在照顾孩子。”
“没有灵力也不能久留,让她要尽快离开。”
夫妻俩虽心中挂念,却也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院子。
月光如水,洒在青石小径上,俩人远远地站在竹林旁,看着院子左边那扇亮着烛火的窗户。
“眠儿这下没事了吧?”云夫人既期待又忐忑。
云飞翼点点头:“有灵契在,他会好起来的。”
云夫人喜极而泣,云飞翼揽住她的肩,“时辰还早,咱们得去准备一下,明日要让他俩成亲。”
“成亲?”云夫人一愣,茫然地抬起头,“秦拓是小子,他俩还要成亲吗?”
“既然已经结契,那阵法便已连通天地,得用仪式向天地进行回禀。”云飞翼苦笑一声。
云夫人怔怔道:“他俩都是小子,那龙族血脉岂不是要断在眠儿这里?”
云飞翼道:“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灵契,保住眠儿的性命。他长大还早着,待到日后身子痊愈,再想法解除契约。”
“灵契也能解除?”云夫人疑惑地问。
“等灵尊出关后,我去问问他老人家,看他有没有办法。”云飞翼叹了口气:“实在不行,让眠儿纳几个妾也是可以的。”
3. 第 3 章
院子左边厢房里,云眠已从昏迷中苏醒,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大眼睛已恢复了一些神采。
“奶娘,我要娘陪我睡。”他恹恹地道。
“小少爷今晚得自个儿睡觉,明天早上才能见到夫人。”身形壮硕的奶娘坐在床边,笑眯眯地回道。
“我不想自个儿睡觉,有鬼,还有妖怪。”云眠轻轻捏着被子角,嘴里嘟囔着,“妖怪和鬼都要吃小孩。”
“哎哟,它们可不敢吃你,你可是小龙君。”奶娘解开衣袍,在床边侧躺下去,“小少爷多喝点奶,把身子骨养得壮壮的,什么鬼怪都不怕。”
云眠便也侧过身,凑到奶娘胸前开始吸吮奶汁,小手则反到身后摸索,将那蝈蝈笼子抓在手里。
龙隐谷的夜晚非常安静,秦拓躺在隔壁屋,将这边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那道软糯的声音就是小长虫,不免在心里冷笑,满脸都是不屑。
如此年岁竟然还不断奶,足见其备受家里人的溺爱。这让他心头鄙夷且厌恶,却又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妒意。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喝过奶,想来母亲还未去世时,应该是喝过的,但那时年纪太小,根本记不得。
但他同时又有些幸灾乐祸。
小长虫就算被千般娇惯,指不准也照样早夭,一场白忙活。
想到灵契阵,他开始琢磨云飞翼之前说的那些话。当时他正满心怒气,听得不是很仔细,只记得命格相连什么的,一片云里雾里。
不过云飞翼说对他的身体没有损伤,他凝神感受了一下,虽然手脚有些发软,体内灵气空空,但确实没有什么不适感。
屋这边的云眠,吃完奶后,开始叽叽咕咕地和奶娘说话。
“奶娘,我娘子呢?”云眠还记得娘白日里说过的话,“雀丫儿妹妹到我家了吗?”
“已经到了。”
云眠惊喜地呀了声:“我想去看看她。”
“现在天黑了,他已经歇下了。家主说你们明天要拜堂,等明天就能见到人了。”奶娘哄道。
“那她长得什么样?好看吗?有二妞妹妹好看吗?”
他的表妹二妞曾在龙隐谷小住过几日,小丫头生得娇娇软软,让他稀罕得不行,问他娘这是不是个布孩儿,引得满屋子大人哄堂大笑。
“好看,和二妞是不一样的好看。”奶娘含混道。
云眠放心了些,又问:“有花点点二将军好看吗?”
“……那肯定比它好看。”
云眠抿唇笑了笑,却又有些担忧,垂下眼道:“要是她不和我玩怎么办?谷外的刺猬儿和大尾巴松鼠都不爱和我玩,看见我就跑。”
“他敢!”奶娘顿时提高了音量。
她看着糯米团子似的云眠,见他一脸懵懂,眼前浮现出少年那张满是桀骜的脸,心里开始担忧。
云眠一定得拿出气势来,一开始便将人压住,以后才不会受那野小子的欺负。
奶娘伸手摸了下云眠头顶的小角:“等成了亲,你就是他的夫君,是他的天。他要是敢忤逆你,你就罚他,罚了还不听,就说要一纸休书休了他,让他知道厉害。日后就算不休,也可以纳他十个八个妾,将他冷在一旁。反正你记着,一定要压他一头,降住他。”
云眠听得很认真,点点头:“我,我肯定要降住她,让她听我的话。”
“明日喜轿要绕谷一圈,等喜轿停了,你要使劲踢一下轿门,他日后便会对你服服帖帖,百依百顺。”奶娘又道。
“我知道了。”云眠想了想,“那我轻轻踢呢,要把妹妹吓哭了。”
奶娘恨铁不成钢:“你要爷们一点,凶一点。”
“我很爷们的。”云眠赶紧道。
他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便立即化为原形,一只小龙出现在床榻上。
小龙通体覆盖着细密的橙金色鳞片,头顶生着两只玉白色小圆角,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着。他的龙须细长柔软,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两只小爪子举在头侧,亮出尖尖的爪尖。
“吼!”小龙张嘴叫了一声,又问,“凶吗?爷们吗?”
奶娘暗暗叹了口气,却也只得道:“爷们,瞧这几根胡须儿,老成得很。”
秦拓躺在床上,注视着上方帏帐,一边听着隔壁的对话,一边还在琢磨着那什么灵契阵。
秦原白兄弟姊妹众多,对自己的八妹,秦拓的母亲秦八娘也就没有多深的感情。所以当秦八娘撒手人寰,他虽然将秦拓养在族里,实际上却不闻不问,态度漠然。
不过秦拓深知秦原白这人,相当重视家族的脸面和利益。他能任由年幼的外甥在族里挣扎过活,却绝不会让外甥在外人手里吃亏。
他心里清楚,尽管自己是被捆上花轿的,秦原白还不至于狠心到让他送死,让家族血脉白白折在外人手里。
这些年的经历,让秦拓比同龄人更加谨慎,也更加惜命。他将这事翻来覆去地想过几遍,虽然依旧搞不清那灵契阵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至少能确定一点,自己的性命暂时无虞。
隔壁屋子里,奶娘对云眠又讲了许多,事无巨细地叮嘱,让他一定要拿出爷们儿威风。直到云眠再三保证,这才替他掖好被子,走出房间离开了院子。
所有人都已离开,院子里只剩下秦拓和云眠两人。而一股看不见的力场,正在东西两间厢房之间循环流转。
云眠照例开始了他的睡前仪式。
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两手举在头侧,有节奏地轻轻抓握,嘴里小声哼唱:“小龙的鳞片闪呀闪,踩着云朵攀上天,采来星星串项链,摘下月亮当圆盘……”
唱完这段,躺在床上的幼童倏地消失,被褥下出现了一条小龙。
小龙脑袋露在被外,不到两尺长的龙身,在被子下左一下右一下地扭动,嘴里也依旧哼着:“小龙的尾巴摇呀摇,偷喝仙露醉倒了,抱着彩虹当棉被,呼噜震落大蟠桃……”
隔壁的秦拓满脸不耐,那小长虫一直在聒噪,让他烦不胜烦。看见屋里小桌上放着一个食盒,干脆下床,拖着发软的双腿挪到了桌旁。
他伸脚勾桌下的凳子,凳脚在地面上刮出嚓一声响。
“小龙的鳞片——”
隔壁的哼唱突然中断。
“奶娘?奶娘?”
秦拓没搭理,只在凳子上坐下,揭开了食盒盖。
食盒共有三层,摆放着他从未见过,也叫不出名字的精致菜色。
他饿得太狠,左手抓饼,右手拿筷,飞快地狼吞虎咽。那滑嫩的肉丸还未尝到味儿,便咕噜一声滑进了喉咙。
他扫荡了大半菜肴,动作才逐渐放缓,但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食盒盖,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奶娘?是不是奶娘?”
隔壁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些许惊慌。
秦拓原本不想搭理,但想起刚听小长虫说过害怕妖怪和鬼,便将嘴里菜咽下,捏出一个尖细的嗓子:“谁在说话?好像是个小孩?”
“你是谁呀?”云眠听这声音陌生,便疑惑地问。
秦拓继续道:“你听过专吃小孩的罗刹婆婆吗?那就是我。我现在正在找吃的……”
隔壁安静了一瞬,有着细细的抽气声响起,接着颤声道:“这里没有小孩,只有小龙,罗刹婆婆你去别处看看?”
秦拓不出声,只慢条斯理地咀嚼。
小龙在锦被下蜷成一团,眼睛睁得滚圆,尾巴叼在嘴里,尾巴尖还簌簌发着颤。
“那些闷不吭声的小孩嚼着没滋味,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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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唱曲儿的小龙最合我胃口。”秦拓拿起一条长虾,一口咬掉头,吮出了滋滋声响,“我咬住那小龙的身子,一嗦,把肉给嗦进了嘴,那鲜美,啧啧。”
一阵静默后,隔壁突然爆出尖声大哭:“娘!爹!哇——”
秦拓一怔,待反应过来,低喝一声闭嘴,又威胁道:“你只要敢出声,我就要吃了你。”
“哇……”回应他的是更加凄厉的哭声。
“眠儿,眠儿,爹娘在这儿,眠儿。”
云夫人和云飞翼本就离得不远,此时匆匆赶了过来。夫妻俩站在院门外,听了云眠一番抽抽搭搭的哭诉,赶紧出言安慰,并再三保证罗刹婆婆已经被赶走。
“娘,我不想自个儿睡。”小龙支起大脑袋看向窗户,眼里含着一汪泪。
“乖,爹娘就在这儿陪你。你早些睡,明日还要成亲呢。”云夫人哄道。
“雀丫儿妹妹呢?”小龙被成亲两字转移了注意力。
云夫人看了眼隔壁那间厢房,支吾道:“……他也睡了。”
“娘布阵了吗?”
“布了,只要那罗刹婆婆敢来,第一时间就把她给网住。”云夫人哄道。
“雀丫儿妹妹那里也要布阵哦。”小龙不放心地叮嘱。
“娘知道的。”
秦拓半靠在床上,听着他们的对话,嘴角噙着一个讥嘲的笑。
但就在对话声结束时,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威压骤然逼近,屋内虽然没人,但云飞翼带着怒意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秦拓,安分守己地待着,不仅没有坏处,还能得到你意想不到的好处。但若你再敢对他起恶念,伤他吓唬他,我自然也会加倍奉还。”
秦拓知道自己此刻处境,惹怒龙飞翼并没什么好处,便没有出声。
那无形的力量缓缓撤出屋内,秦拓松了口气,心里对隔壁那小长虫更加憎厌。
不光娇生惯养,还爱哭闹,动不动喊爹喊娘地告状。
他也没了戏弄小长虫的心思,转而思索起接下来的打算。
他肯定不会留下来当什么儿媳,必须得找个机会离开这里。
十五姨嫁为人妇后,便一直音讯全无,他早就打算去看看。如今已离开了炎煌山,便寻个机会从这里逃走,正好去她那里。
若姨夫家对十五姨不错,他便在那附近寻个住处,可以时常和十五姨见上一面。可若姨夫家对她不好,那他便带着她离开。
天下之大,总归会有姨侄俩的容身之处。
只是他是被强绑上轿子的,离开炎煌山时,所有东西都落在家里。在去找十五姨之前,得先悄悄回一趟炎煌山,把重要的物品带上。
既然要去找十五姨,那日后生计总归少不得银钱。
朱雀族是出了名的穷,家家喝西风,舔锅底,可这金龙族却历来有钱,是出了名的富贵窝。
秦拓转头打量着这富贵窝,目光掠过那些堂皇家具,镶嵌在铜镜上方的宝石,心里逐渐有了主意。
宝石虽好,却太过扎眼,出手不便,不如金银来得实在。他目光落在床头上,看见床栏两端各顶着一个金色的圆球,在烛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秦拓想要将那金球掰下来,但手足无力,便在床脚找到一片锋利的铁皮,开始一点点地割。
他割金球时,隔壁的小龙终于平静下来,继续未完的睡前仪式。
虽然爹娘说他们就守在外面,也赶走了罗刹婆婆,云眠依然心有余悸,只不出声地开合嘴巴,身体也扭得很小心,不让鳞片将被子刮擦出声音。
“小龙的鳞片闪呀闪,踩着云朵攀上天,呼噜震落大蟠桃。”
云眠没有唱完整首,只唱了首尾两句便匆匆结束,抱着自己的尾巴开始睡觉。
4. 第 4 章
天才蒙蒙亮,夜雾还未散尽,龙隐谷便热闹起来。虽然未曾邀请外客,但少主人成亲终是大事,谷中处处披红挂彩,廊下也挂上了红灯笼。
“中衣。”云夫人坐在床边,朝旁伸出手,婆子便把一件幼童的丝绸中衣递了上来。
云夫人接过中衣,轻轻摇晃盘在她腿上酣睡的小龙:“眠儿,眠儿,醒醒。”
小龙睡得正香,听见云夫人的声音,也只将两只耳朵尖垂下来,塞住了耳朵眼。
“眠儿,你得化作人形,娘才能给你穿衣。”云夫人既无奈又宠溺。
小龙虽仍闭着眼睛,却听话地动了动身子,转眼便化作一名身着白色寝衣的幼童,安静地躺在云夫人怀中。
几名丫鬟婆子围了上来,与云夫人一同为云眠穿衣。云眠依旧呼呼大睡,只像木偶般被提拎手脚,任由摆布。不多时,一套簇新的红袍便穿在了身上。
“帕子。”
一张温热的湿帕子覆在云眠脸上,反复揉搓了几下。云眠虽被唤醒了几分,也固执地闭着眼,不肯彻底醒来,接着又被人抱起,放到了铜镜前。
铜镜中映出歪靠在母亲怀里的孩童,身着华贵红袍,滚着镶嵌龙纹的金边,还有那一脑袋和喜袍极不相符的,稀疏细软的头发。
云夫人拿着梳子又泛起了愁,这头发若是束冠,恐怕只有拇指大小的一撮,好在之前预备了假发,暂时也能应付过去。
当云眠终于穿戴整齐,人也终于清醒,粉雕玉琢地站在屋里,如同一个水晶做成的小人儿。
只是那圆盘状的假发色泽黑亮,和他软黄的头发区别明显,就像在头顶扣了一口黑锅。两只小角支棱在假发两侧,便是两个锅耳。
同样是穿喜服,隔壁的秦拓便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休息一晚,吃饱喝足,他已经恢复了不少力气,便将那群进屋给他穿衣的家仆给尽数打了出去。
云飞翼怒气冲冲地进屋时,便见他站在桌旁,头未梳,脸未洗,还穿着那套脏旧青衫,一脚踏着一把倾翻的椅子,正大口吃着搁在桌上的早膳。
秦拓对站在门口的云飞翼视若无睹,只不停将筷子往嘴里送。直到一股凌厉的力量袭来,他体内的力气被突然抽空,双手一软,筷子掉落在地。
他向后倒仰,被一旁的家仆接住。云飞翼冷声喝道:“把他洗干净,再换上衣服,别这幅污糟模样丢人现眼。”
“是。”
秦拓被家仆抬向净房,明明身不能动,嘴上却不依不饶:“老长虫,你这是想饿死你家新过门的儿媳?老——”
他的嘴唇还在动,声音却戛然而止,被云飞翼下了禁言术。
云飞翼离开了屋子,两名家仆将秦拓剥得精光,再毫不客气地按进热水桶里,开始用丝瓜络搓泥。
秦拓被水呛得腔子痛,背心也被搓得一团火辣,偏偏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只得在心中将两名家仆的祖宗十八代从坟里刨出来,碎尸万段。
转念一想,冤有头债有主,索性连老长虫和小长虫也一并骂了进去,心里乱刀飞舞,将他们剁成了海鲜馅,这才稍稍解了恨。
秦拓被洗干净,婆子丫鬟们涌入房内,七手八脚地给他套上了大红喜服。
原先的喜服是给雀丫儿准备的,他自然穿不得。这件喜服连夜赶制而成,虽未绣上繁复纹样,但质地考究,大红袍子上滚着金边,与云眠的喜服倒也相衬。
待到穿好衣靴,束好金冠,站在屋中央的秦拓,宛若换了一个人。
他身形修长,肩宽腰窄,既有少年的清瘦,又隐隐透出几分力量感。鼻梁高挺,星眸皓齿,微微上挑的眼尾带着几分锋芒,一副绝顶的好模样。
他虽然年岁不大,却已让一帮小丫鬟看得不转眼。直到他被家仆架着出了屋,才有些羞赧地收回视线。
秦拓被塞入花轿后,云眠也被云夫人牵着手走出院门,随后被抱上了千年老龟的背。
唢呐齐鸣,鞭炮炸响,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开始在龙隐谷中巡游。
虽然没有邀请外客,但龙隐谷附近居住着大量水族。现在灵气稀少,他们平素靠吸取一点龙息进行修炼,现在也纷纷赶来,密密匝匝地挤在谷中。
队伍每走出几步,阿帮便会敲一下锣,再扯开嗓子高声喊:“天地为证,乾坤交泰!”
河鲜海鲜们齐声震呼:“天地为证,乾坤交泰!”
“天地共鉴,龙凤和鸣!”
河鲜海鲜们跪下叩头:“天地共鉴,龙凤和鸣!”
秦拓头顶红盖头,全身无力地靠坐在花轿里,只能透过摇晃的轿帘,从盖头下瞥见外面的景象。
他隐约看见轿子旁行着一只磨盘大的老龟,龟背上坐着一名胸戴大红花的幼童,对话声也断续传入耳中。
“龟爷爷,我要掉下去了,您当心着我。”
“小少爷,你抱着我脖子就不会掉了。”
“好的。”
“不要抠我的眼珠子。”
“哦,好的。”
如果在十天前,有人告诉秦拓,他会成为别人家的儿媳,还会顶着盖头坐花轿,别说他不信,狗听了都摇头。
但现在他竟然真的被嫁到了龙族,新郎官还是个没断奶的小长虫,他既气得牙痒,又觉得这一切荒谬到不可思议。
疯了吧?这些烂鱼臭虾怕是都疯了吧?
秦拓在心里怒骂,却又无可奈何。
待到迎亲队伍绕谷一周,接受完众水族的朝拜与祝福,最终停在龙隐谷大殿前时,已是几个时辰之后。
云眠被抱下了老龟背,立即就要去拿丫鬟一路提着的蝈蝈笼子,被云夫人一把抱住。
“眠儿,快去牵你的新娘子。”云夫人指指花轿。
云眠想起了雀丫儿妹妹,顿时眉开眼笑,也顾不得自己的蝈蝈,在众人的注视下,兴冲冲地走向了花轿。
“小少爷……”奶娘在旁边挤眉弄眼,“踢得越重,越听话。”
云眠在轿门前停下脚步,细声细气地拒绝:“那样会吓着雀丫儿妹妹的。”
话毕,他却退后两步,姿态庄重地撩起袍角,再深吸一口气,大喊一声朝前冲了出去。
“啊——”他拧起眉抬起短腿,照着轿子腿狠狠踹了上去。
这一脚用上了吃奶的力,他身体不稳地朝旁栽去,被喜婆眼疾手快地扶住,才免于摔个嘴啃泥。
秦拓坐在轿里,竟被踹得微微一晃。他从盖头下方瞥见那只穿着黑靴的小脚,顿时怒火中烧,恨不得将那只脚一把抓住,再咔嚓一声生生掰折。
轿帘子掀开,秦拓被两名家仆半搀半架地走向大殿,云眠则托着红绸一端,快步跟在他们身侧。
他很想钻去那方盖头下瞧人的脸,却被喜娘制止,只能频频转头瞧,笑得眉眼弯弯。
谷里诸人已反复叮嘱过,他知道这方盖头下便是他的娘子,是那娇得像是露珠儿的雀丫儿妹妹。
从此他便有娘子陪着一起玩,而他身为夫君,定要大度一些,允她给二将军喂龙珠草,允她玩自己的泥人,也允她一起吃奶。
当然,若是娘子不好,频频忤逆他,诸如抢走他的蝈蝈,砸烂他的泥人,那必定不能忍,需得休了她。
秦拓被家仆搀扶着踏入大殿时,双腿虚软无力,脚尖不慎勾住了门槛。即便有人扶着,他仍是一个踉跄,头上的盖头也掉在了地上。
云眠一直扭头看着他,待眼前红影一闪,下意识伸手去捞,却抓了个空。
他见那盖头掉落在地,赶忙小跑上前,弯腰捡起,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随后踮起脚尖递向秦拓,殷勤地道:“娘子,给。”
秦拓垂眸冷冷看着他,并没有伸手去接。而他在瞧清秦拓面容后,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只微张着嘴,如同被雷劈中了一般。
一大一小俩孩子就这样沉默地对视着,一个仰着脑袋,一个垂着头。
殿内其他人都看着他们,唢呐不知什么时候也已停下,大殿内死一般地安静。
坐在大殿上首的云飞翼重重咳了声,扶着秦拓的家仆如梦初醒,赶紧接过云眠手里的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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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鼓手连忙奏乐,唢呐与锣鼓重新响起。
云眠也回过神,左手无措地抓着衣袍,右手指着秦拓,大声问云飞翼:“他,他,爹,我的娘子呢?”
云飞翼没吭声,站在一旁的奶娘回道:“我的小少爷哎,他就是少奶奶,是你的娘子。”
云眠又看了眼秦拓,见他面容紧绷,目露凶光,不由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后退半步。
他再探头往秦拓身后瞧,在发现那处再没有其他人后,一双眼睛里除了茫然,还有浓浓的失望和委屈。
经过几个时辰,秦拓这时舌头不再发硬,勉强能够出声。他虽然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却也朝着云眠龇牙一笑,并哑声骂道:“剁了你,小长虫。”
露珠儿成了浊泥水,娇花儿成了山中狼,还开口便骂人小长虫。
云眠仰头看着秦拓,淡粉色的嘴唇抖啊抖,眼里迅速蓄满了泪水。一声尖锐的哭嚎随之响起,洪亮地盖过了唢呐声:“哇——我不要这个娘子,不要!”
云眠转头便往殿外跑,被一群婆子七手八脚地抓住:“小少爷,要先拜堂呐。”
“小少爷,别使性子,这就是你娘子。”
……
“这不是我娘子,不是我娘子。”云眠被婆子禁锢在怀里,蹬直两腿强直身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冲着赶过来的云飞翼和云夫人喊,“我要雀丫儿妹妹,我不要这个,哇——休了他,休了他!”
“不得胡闹,他就是你的娘子。”云飞翼一脑门汗。
云眠哭着道:“那这个我不要了,送给你,你拿去。”
大殿里鸡飞狗跳,云眠像只炸毛的小兽,云飞翼扶额叹气,云夫人急得团团转。
秦拓只若置身事外,被人扶着站在一旁看乐子,笑得浑身发颤,嘴里还不停怂恿:“快冲上去打那老长虫,踢他,踢一脚,找他要雀丫儿。”
好在经过云夫人的柔声安慰,再被奶娘抱去内室吃过一次奶,最后云飞翼保证会再踅摸几只蝈蝈,云眠才终于松口,勉强答应拜堂。
“要很大的大将军。”云眠抽搭着道。
云飞翼道:“保管结实又壮,是开了嗓,生了膀花儿的大将军。”
婚礼继续进行,云眠虽然还满心悲痛,但想到大将军,倒也在蒲团上跪下。
秦拓此刻也笑不出来了,挣扎着身体,被两名家仆压在了蒲团上。
大巫在祭台前摇起铃铛,嘴里念念有词。秦拓再次被云飞翼禁了言,只低着头,喘着气。云眠垮着肩跪在他身旁,因为刚才一番扑腾,脑袋顶上的假发已经移位,要掉不掉地挂在额头上,不得不随时往上推一推。
“一拜天地!”
秦拓被压着叩拜,云眠也佝着背伏下,泪珠成串地淌在了蒲团上。
“二拜高堂!”
云眠现在既委屈又伤心,也迁怒于爹娘,不想看到他们,便在叩拜时将假发往下拉,挡住了两只眼睛。
“夫妻对拜!”
秦拓咬着牙不肯俯身,撑在蒲团上的双臂微微发抖,双眼从眉峰下瞪着云眠,目光冷如刀锋。
云眠刚掀起假发,便被他这幅凶相吓得一缩,但想到父母都在殿内,立即又有了胆色,红着眼睛恨恨道:“休了你!”
“夫妻对拜!”面前的大巫再次提醒,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
秦拓被身后站着的家仆压下身体,云眠也被婆子按住了头,两颗俯下的脑袋,不情不愿地碰在了一起。
“礼成!”
大巫高喊礼成的瞬间,原本暗沉的天空突然亮堂,洒下万道金光。遥远天际隐隐传来梵音,数只彩羽鸟儿在云间翩然飞过,天地间一片祥和瑞气。
云飞翼原本端坐在大殿之上,见状猛地站起身,眼中满是欣喜:“被天地认可,这灵契共鸣是彻底成了!”
云夫人也激动得眼内含泪,双手合十,低声喃喃:“这下眠儿终于安全了。”
水族们纷纷道贺,龙隐谷内一片欢腾,唯有云眠还在伤心呜咽:“我的雀丫儿妹妹呀,我的娘子呀……”
5. 第 5 章
尽管未曾广邀外客,但云飞翼为子娶亲,新嫁娘还是朱雀家小子的消息已如风般传开。
众人皆知幼龙体弱,像是养不活,那么娶个小子应该是为了冲喜。虽然算不得正经婚礼,但终究是龙族与朱雀族联姻,大家仍依照礼数,纷纷送来贺礼。
谷口搭起了礼棚,前来送礼的各族门人络绎不绝。云飞翼正在厅内接见宾客,家仆便匆匆入内禀告:“家主,太上神宫前来道贺,是灵尊座下大弟子桁在。”
灵尊闭关,他座下首席大弟子桁在便代表本尊。
云飞翼亲自去谷口迎接,桁在身着一身素白长袍,面容清俊:“云家主大喜,灵尊虽因闭关无法亲临,却命我携薄礼前来,以表恭贺。”
云飞翼笑道:“两个孩子还小,成亲不过是一场家家酒罢了。”
两人寒暄几句,云飞翼见桁在似乎有话要说,便引他去了竹苑书房。
。
西厢院子里,云夫人正在哄劝云眠。
“雀丫儿妹妹没得空,所以秦拓哥哥来陪你玩了。你俩以后可以一起放炮仗,一起捏泥人。”
云眠垂着头,撅起嘴:“我不想和他一起玩。”
“怎么不想呢?”
“我要好看的妹妹,他不好看。”云眠嘟囔着道。
云夫人忍俊不禁,手指点点他的脑门,笑道:“你仔细想想,秦拓哥哥不好看吗?娘可没见过比他更俊俏的小郎君了。”
云眠的长睫轻轻颤动,似乎有些动摇,但仍旧低声抱怨:“他好凶。”
“你记得爹爹给你抓的那只芦垭兽吗?它刚来时凶得很,险些挠伤了你的手,可它并不是真的凶,只是害怕被人伤害,等养了几天不就好了吗?”
“他骂我是个小长虫。”云眠两只手在空中上下切,愤愤道,“他要把我剁吧剁吧。”
“那只是吓唬你的话。”
云眠眼珠一转,开始添油加醋:“他说我是蝲蝲蛄,是拉粪球的屎壳郎,很臭很臭。”
“他可没说你是蝲蝲蛄,也没说你拉粪球,我方才都听着的。”
云眠推了推头顶有些歪斜的假发,抿着唇没有吭声。
云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一边替他整理假发,一边柔声哄道:“眠儿,秦拓哥哥到了咱们这儿,又和你成了亲,那你就是他最亲近的人了。他孤身一个,来这儿也并非自己的意愿,其实是我们有求于他。他性子冷些不打紧,你多和他玩,多和他说说话,慢慢就会好起来的。娘知道你是个贴心的孩子,一定能和他处得好的,是不是?”
云眠低着头,手指抠着母亲衣角上的绣纹,半晌后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云夫人亲了亲他头顶的小角,示意候在外头的婆子进来照看着,自己则去隔壁看秦拓。
白日拜过堂后,秦拓便又回到了厢房里。他自知暂时逃不掉,索性将一切抛之脑后,只大口吃那些家仆送入的吃食。
他抓着水晶肘子狼吞虎咽,酱汁顺着指缝流淌,能听见隔壁小长虫正绕着桌子跑,一名婆子在追着他喂饭。
“少主人,别跑了,当心碰上桌角。”
“要跑要跑。”
“再吃一口,这可是丹霞灵芽酪。”
“不吃不吃。”
秦拓吃到肚子再也撑不下,用布巾拭净手和嘴,打着饱嗝去床上躺下,闭上眼,双腿交叠,双手枕在脑后。
云夫人推开门时,便见他卧于床上,靴未除,衣未脱,桌上汤水淋漓,散着未用尽的餐食。
云夫人对一屋狼藉并未在意,只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温声道:“秦拓,好孩子,这次委屈了你。不过你已经到了我们家,这既是天意,也是缘分。你且放宽心,龙隐谷从此便是你的家,我和家主定会疼你爱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云夫人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但秦拓只一言不发地仰躺着,一只手横于额前,挡住了眉眼,只能看见那高挺的鼻梁与紧抿的唇。
一阵静默,云夫人正欲再开口,他却突然打了个呵欠:“云夫人,有什么话晚些说,我很累了,想睡觉。”
“好,那你睡,你睡。”云夫人便不再打扰他,只蹲下身,给他除掉靴,盖上被,再放轻手脚走出了屋。
听见关门声响,秦拓这才放下横在额前的手臂,目光淡漠地看着帐顶。
他听见了云夫人与云眠方才的对话,也清楚很多人会暗暗羡慕他。
毕竟龙族是灵界第一大族,不光实力雄厚,还富甲天下。当儿媳算什么?他的族人们都巴不得能将自家雀儿送来,雌雄不论,哪怕一拖二,端一窝都可。
但他只想去找十五姨,毫不稀罕那些好处,更不愿意去做那小长虫的男媳妇。
但他历来懂得审时度势,刚来时和云飞翼扛上,那是心里憋着一口气。现在冷静下来,觉得必须要忍忍。
反正要寻个时机脱身,若一味逞强惹怒云飞翼,吃亏的还是自己。
他胡思乱想着,脑海里浮现出前几天发生的事。
那日早晨,他在后山伺弄自己的那一小块地,从山下汲水挑上山,再去浇那些蔫头搭脑的玉米苗儿。
几名雀娃从山路上跑来,叽叽喳喳地喊:“鸾儿哥。”
“鸾儿哥。”
“鸾儿哥。”
……
“放!”秦拓眼也不抬。
“家主叫你。”
“家主叫你哟。”
“家主叫你。”
……
“叫我做什么?”秦拓问。
雀娃们都在秦拓手里吃过亏,知道他蔫儿坏,有些怕他,将话递到了便往回跑,只道:“我们也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
他们跑得惊慌,秦拓懒洋洋地直起身:“都小心点,谁踩了我的苗儿,我抓到一个,就捏死一个。”
一个雀娃摔在田埂上:“哎哟。”
“哎哟。”
“哎哟。”
……
后面绊倒一串。
秦拓进入主家大屋时,看见秦原白就坐在火坑旁,埋头抽着旱烟。秦夫人坐在他身旁,端着一个竹兜在摘野菜。
听见脚步声,秦原白也没看他,只将烟杆在坑沿上敲了敲,再吩咐秦夫人,让她把族里那一大群雀丫儿雀娃都带去后山,等晚了再回来。
秦夫人放下野菜筐,摘下打满补丁的围裙,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向门口。
路过秦拓身旁时,转头看了他一眼。
待到秦夫人出门,秦原白这才抬起头,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秦拓身上,神情复杂难辨。
秦拓知道这个舅舅历来对自己不喜。他偶尔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撞见秦原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那目光有些冷,带着审视与戒备,虽然看着他,却像是在看一名陌生人。
秦拓见秦原白此时又是那种目光,心头感觉到了一丝不妙,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静静站着等待下文。
秦原白却又垂下头,拿着烟管在灰堆里拨,拨出一个灰扑扑的烤红薯,拿起来拍了拍,抬手朝他丢了过来。
秦拓接过烤红薯,被烫了个哆嗦,两手腾挪几次后,赶紧将红薯揣进了裤兜。
“鸾儿。”秦原白注视着面前的火苗,慢吞吞地开口,“那年听闻你娘重病,我连夜赶去,也只见到她最后一面。那时候你未到半岁,只有乳名,我把你抱回了炎煌山,给你取名秦拓。”
秦拓听见他突然提起自己娘,垂在腿侧的手下意识握紧。
“知道我给你取这个名的用意吗?”
“不知道。”秦拓摇了下头。
秦原白淡声道:“一念不生,万缘皆拓。不落因果,不昧因果。”
秦拓虽跟着族学先生念过书,却也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这无妨,他在秦原白面前,向来懂得如何表现。
“侄儿明白,这个名字包含着舅舅对我的期许。”他垂下眼睫,语气诚恳,“侄儿会牢牢记住,不负这个名字的深意。”
秦原白转头端详着他,目光里带着审视。
他站得笔直,态度毕恭毕敬。
秦原白对他的反应比较满意,又道:“咱们炎煌山历来灵气就少,近来更是几近枯竭,族人连化形都困难。所以再过段日子,全族要迁去瀚海,你就不用跟着我们一起了。”
秦拓一怔:“您是想让我留在炎煌山吗?”
秦原白摇摇头:“我想让你去龙族。”
“去龙族?做什么?”
“云飞翼要来咱家选一个娃,做他的儿媳,所以我把其他娃都打发了,只留下了你。”秦原白回道。
……
炎煌山上分布着数座平房,皆是用竹条筑出墙体,再糊上厚实粘泥,反复夯捶,简陋却牢固。
秦拓气喘吁吁地在那些房屋间穿梭飞奔,不时撞翻院子里晾晒药材的簸箕,或是踢倒屋檐下堆放的干柴堆。
数名族人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围追堵截。但秦拓身形敏捷,力量也超出常人,便是被人抓住,也总是能从他们手里挣脱。
他再一次从包抄里突围而出,嗖嗖爬上旁边的树,先是软下声音,叔伯公爷地挨个央求,见树下诸人不为所动,那满脸讨好顿时消失,目光也变得冷厉。
他一把抄起树杈上的鸟窝,对着下方冲来的人冷笑道:“来来来,继续来,只要不怕我把这些蛋都给砸了,让你们断子绝孙。”
族人们果然被震慑住,纷纷停下脚步,却又七嘴八舌地劝说起来。
“鸾儿,你这憨娃,这是让你去龙族享福,你怎地搞得像是跳火坑?”
“我倒是想让我家大妮子去,可惜家主不允,她没那个福气。”
“我家那六个小子丫头,也可以任由家主挑。”
……
这边吵吵成一团,秦原白就蹲在远处屋檐下,也没看这边,只叭叭抽着烟。
秦拓骑在树上,一边喘着气,一边将目光投向村口,心道这是留不得了。
他原本就打算离开村子,去弘沙地寻十五姨,不过要待地里的玉米长成,再背上一袋作干粮。可如今要被送去龙族做媳妇,他只得舍了那一地玉米,现在就离开这里。
秦拓在心中拿定了主意,可这一会儿功夫,树下已被族人层层围住。
他虽然用鸟蛋进行威胁,但这些人还是不散,这使他内心烦躁渐增,也涌起了一股戾气。
既然这些人吃定了他不会砸鸟蛋,那么干脆砸一个给他们看看。
但就在秦拓刚取出一个暖呼呼的鸟蛋时,原本低头抽着旱烟的秦原白突然转过头,目光如刀锋般直直刺了过来。
“你敢!”秦原白一声厉喝。
树下的人正仰头看着,便见骑在树上的少年身形一僵,随即直挺挺地倒向左边,连着鸟窝一同栽下了树。
众人七手八脚地接住那窝鸟蛋,同时也接住了秦拓,但立即又将人按倒在地。
秦拓待到身上的麻木感消失,便开始奋力挣扎,直到面前出现了一双灰色草鞋,才慢慢停下了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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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喘着气抬起头,见秦原白就站在他面前,神情冰冷,目光里含着怒意。
“冷心冷肺,天性凉薄。”秦原白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接着对旁边人道,“找条绳子捆起来,待到迎亲队伍到了,就把人交给他们。”
秦拓被族人扛着去了旁边屋子,他抬起头,嘶哑着声音喊:“秦原白,你才是冷心冷肺,天性凉薄。这十二年来,不管我怎么讨好你都没用,你待我还不如村子里的一条狗。从今以后,我和朱雀族没有任何关系,你也不再是我舅舅。”
族人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出声。秦原白闭了闭眼,只一言不发地转身……
。
秦拓躺在床上,回想起离村之前的那一幕,心中既愤恨,却也涌起了一阵酸楚。
父亲所在的雷纹猊族本就人丁单薄,随着他的去世,这个族群彻底消失在灵界。秦原白虽待他疏离,却终究是舅舅,是他在这世上除父母外最亲的人。
他在炎煌山生活了十二年,就这样被舅舅赶出了朱雀族,强行塞进轿子,甚至没来得及取走父亲留给自己的遗物。
他向来极少流泪,记忆中唯有十五姨出嫁那日,他伤心哭过一场。但现在一滴水珠从他眼角滑落,无声地浸入枕头。
……
竹苑书房内檀香袅袅,桁在与云飞翼在榻上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雕花木几。
桁在语气低沉地开口:“人界生成混沌之气,本该阴阳轮转。若人间太平,灵气与魔气尚平衡,可虽然夜阑被除,人界依旧战乱肆虐,怨气凝结,十之八九的混沌之气都堕为魔气。我们修炼的灵气越来越稀薄,初生的小灵都无法化形。”
他抬头看向云飞翼,清俊的脸上满是忧虑:“灵尊还未出关,要是夜谶此时来犯,那我们灵界的处境会很艰难。”
“关隘处有你们无上神宫镇守,魔物进不了灵界。”云飞翼凝视着杯中起伏的茶叶,一字一句道,“至于夜谶,当年我们能杀掉夜阑,现在也定能除掉他。”
“夜谶可比夜阑难对付,而且当年我们能除掉夜阑,也是因为——”
桁在的话戛然而止,他自知失言,迅速看了云飞翼一眼。
云飞翼神情微变,又瞬间恢复,只冷笑一声:“不杀夜阑,灵界便会被魔界吞噬,为了灵界,何拘手段?我只后悔当时没将夜谶一并除去,留下今日祸患。”
“那是自然,若非各族联手除掉夜阑,又哪有灵界这十余年的安稳?”桁在当即温声附和。
见云飞翼神情变缓,他又道:“只是人界烽烟四起,生灵涂炭,致使灵气愈发稀薄,我打算派人去人界看看,是否有魔物在其中推波助澜。”
叮叮叮……
几声清脆的铃声突然响起,云飞翼神色一凛,桁在也微微蹙起眉。
桁在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铃,那金铃正发出急促的声响。
“金铃示警,玉门结界有异动。”云飞翼倏地站起身,满脸紧张。
桁在神情倒还镇定:“无妨,这几日金铃老是误报,应该是出了点小毛病。不过为防万一,我还是得去玉门看看。”
“如果玉门有什么事,便可发送传信符,我会立即赶去。”云飞翼道。
两人简单作别,桁在匆匆离开了庭院。云飞翼站在书房门口,目送他的背影走远,神情有些怔忪。
方才一番交谈,让他又想起多年前的那场血战,想起那翻滚的狼烟,哀嚎和惨叫,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的大地……
庭院里忽起一阵风,天色也骤然暗沉。檐下挂着的灯笼左右摇晃,也将云飞翼从回忆中惊醒。
风声里混杂着前院传来的丝竹声,却让他心头没来由地发紧,有种莫名的不安。
他从怀中取出一条颈链。
链条末端悬着一枚圆珠,核桃大小,深邃如墨,仿佛能将周围的光线都吸入其中。
一缕龙息从他指尖探出,黑珠缓缓绽开,露出内里一团跃动的金色光焰。光焰流转间,隐约可见龙形虚影在其中游走。
这是龙族的龙魂之核,白日里给云眠施展灵契共鸣之术,他便将它从隐秘之地取了出来。
他凝视着这团金色火焰,心里又平定下来,自嘲地勾起嘴角。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龙族的龙魂之核,朱雀族的涅槃之火,白虎族的天罡之刃和玄武族的祥瑞之珠。只要这几大圣物在,就算灵气稀薄,夜谶也绝对不敢对灵界出手。
“家主。”
他回过神,连忙收起圆球,看向门口。
一名家仆匆匆进入,将一封书信呈上:“这是朱雀族管事刚刚送来的信件,嘱咐务必亲手交给您。”
“朱雀族管事?他人呢?”云飞翼立即追问。
“送到信后就走了。”家仆小心回道。
云飞翼脸色铁青,心中怒火暗涌。
他本是不得已才向朱雀族求娶,秦原白满口应承,扣下聘礼,迎回来的却是一名小子。
现在他打发人送来书信,分明就是心虚,连面都不敢露。
云飞翼不知秦原白会扯些什么理由,便唰地撕开封口,取出信纸,抖开。
云家主:
承兄厚爱,欲结秦晋之好,弟本应践诺,以雀丫儿相许,然事出有因,未能如愿。今以族中子侄秦拓代之,虽非雀丫儿,也可解眠侄之疾。望家主善待此子,赐其一席之地,允其温饱,在下感激不尽。
秦原白顿首
云飞翼心头恼恨愈盛,却也无可奈何,只将信纸狠狠揉做一团,掷向了旁边的纸篓。
6. 第 6 章
云飞翼本不欲张扬,奈何各族纷纷前来道贺,他只得大摆宴席,宾客从白日饮至晚上,依旧兴致高昂,无人离去。
主屋院子里,夏管事垂手而立,恭声询问云夫人:“夫人,可要安排洞房之礼?”
云夫人闻言失笑:“两个娃娃要什么洞房?”
管事是只虾灵,头顶上的两根长须迟疑地颤动:“夫人,便是戏台上唱姻缘,也要唱个圆满。少主人这是回秉天地的礼,总得揭个盖头喝个合卺酒,才算全了这出戏呀。”
云夫人觉得是这个道理,便道:“也罢,那便让他俩走个过场吧。”
自拜完堂后,秦拓又被带回了厢房,远处的喜宴喧闹声裹挟着丝竹管弦挤入门扉,显得室内更加安静。
他渐渐恢复了些力气,拿出揣在怀里的那颗金球,掂了掂,估摸着这怕有四斤,足够十五姨和他安稳度日。现在只需要待到宾客散尽,便寻个机会逃出谷。
门轴吱呀,他立即歪向床柱,软了筋骨做无力状,并挡住那被割掉金球的床栏。
屋内涌入一群家仆,撤去残羹,将狼藉桌面打扫干净。
一名家仆冲着他咧嘴一笑,手里拿着的红盖头艳得刺目:“少奶奶,按照规矩,您还得再盖上。”
秦拓由他给自己盖上盖头,按捺住将那盖头扯掉,再揪过家仆揍一顿的念头。
“……我不去,不想去。”
云眠被云夫人半牵半拽地领进门,看见坐在床榻上顶着盖头的秦拓,嘴巴撅得更长。
“快去。”云夫人指尖在云眠后背轻轻一推,“娘刚才教你的,去把秦拓哥哥头上的红布揭了。”
云眠扭了扭身体,小黑靴在地上蹭:“我不去,娘你去。”
“那可不行,娘又不是新郎官。”云夫人眼里漾出笑意。
云眠的眼珠转向旁边的老仆:“福伯去。”
“哎哟我的小少爷,那可是你的娘子。”白发苍苍的家仆弓着背,“红盖头得由新郎官亲手揭才行。”
云眠不情不愿地挪前,停在了秦拓身前,又转过头,眼巴巴地看着云夫人。
“去吧。”云夫人鼓励道。
云眠慢吞吞地转回身,踮起脚尖,一点点扯掉秦拓头上的红盖头。
盖头下的脑袋垂着,只有云眠这个角度,才能看见他的脸。
那脸上布满寒霜,黑沉的眸子犹如淬了冰。云眠呼吸一滞,仰头呆呆地和秦拓对视着。烛花突然爆了个响,惊得他一哆嗦,惊慌地往回跑,扑进云夫人怀里。
“娘,他在瞪我。”
云夫人看向秦拓时,他已经抬起了头,神色和目光都很平静。
“哪有瞪你?你看岔了。”云夫人轻抚着云眠的背。
“他好凶哦……”云眠靠在云夫人怀里。
秦拓既没动也没出声,只垂下眼眸抿紧唇,搁在腿上的双手慢慢握紧。落在旁人眼里,便显出几分隐忍的委屈。
云夫人略带责备地看了云眠一眼,又命婆子去倒酒。
大家都开始忙碌,云眠亦步亦趋地跟着云夫人,眼睛则紧盯着秦拓。
秦拓坐在床边,却在无人注意的时候,突然朝着云眠龇牙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看着有些瘆人。
“他,他在对我笑!”云眠一个哆嗦,想起奶娘的那些话,赶紧对旁边的家仆道,“他不听话,你们把他放回轿子里,我再去踢两脚。”
福伯道:“少奶奶在对你笑,这是心里欢喜呢。”
“我不喜欢他笑。”云眠小声哼哼,“去拿条棍子来,他要笑,我就打他。”
“这可使不得,小少爷,你得疼惜自己的娘子,不能动辄打骂。”
云夫人历来温和的脸也变得严肃:“你方才如何答应娘的?说要好好待秦拓哥哥,可还记得?”
秦拓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有些难堪地扭过脸。
丫鬟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暗暗摇头。
接下来便是喝交杯酒。说是酒,实则只是两盏花露。云眠说什么也不肯再靠近秦拓半步,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架着他,他便把身子往下坠,像滩水似的往地上溜滑。
实在没法子,只得由婆子分别捧着云眠和秦拓的盏,隔空做了个交杯的架势,再喂他们各自饮下。
依照礼制,两人还要发束相结。云眠平常最珍惜自己的头发,便抱着脑袋四处窜。但刚钻进圆桌下,肩膀就被按住,眼前闪过一道寒光,耳边响起一声咔嚓。
“成了。”喜娘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捏着小股发束,喜滋滋地道。
喜娘将两束头发编在一起,那乌黑粗硬的自是秦拓的头发,而缠在其中那细软泛黄的发丝,便是云眠的了。
“恭祝小少爷与少奶奶永结同心。”
满屋道喜声中,云眠捋了捋颊边那短了一截的头发,嘴巴一瘪,泪珠儿又滚出了眼眶。
终于完成了合卺礼,前面花厅还有一群女客需人作陪,云夫人一直守着云眠也不行,便留下家仆阿福,自己去花厅。
“娘你去哪儿?我也去。”云眠见她要走,慌忙跟上去。
“眠儿乖,你就留在这儿,娘很快就回。”云夫人朝阿福使了个人眼色,“去把二将军拿来。”
蝈蝈笼子一到,云眠立刻被吸引,嘴里说着要跟娘一起去,人已凑到笼前,鼻尖都快贴上竹篾。
云夫人趁机抽身,出门前瞥了眼,见云眠正撅着屁股逗弄蝈蝈,秦拓则安静地坐在床畔,眼睫低垂,姿势看着有些拘谨。
到底只是个孩子,刚来时浑身长刺,想来只是因为不安。现在熟了一些,便卸下防备,显出原本软和的性子。
云夫人这样想着,看向秦拓的目光也就更加怜惜。
她前脚刚走,后脚厨房就来人唤走了阿福,屋内只剩下了云眠和秦拓。
云眠逗弄了会儿蝈蝈,忽觉四周安静得过分,一回头,发现人都走光了,房门也已关上,慌得喊了一声福伯。
“小少爷,福伯有事离开了,您和少奶奶要在屋子里坐上一个时辰。”门外传来家仆的声音。
云眠拎起蝈蝈笼子,飞快地走向门口,踮起脚去拉门栓,却发现房门打不开。
“你们把门开了呀,我要出去。”云眠拍着门。
门外传来家仆的声音:“夫人吩咐了,您如果要出屋子,就带您去先生那儿背书。”
云眠顿时没了声音,抬起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您别怕,小的就在门外候着。”家仆又道。
相比背书,他还是更愿意留在屋内,便站在了门旁。
秦拓见屋内没有其他人,也就不再装出无害状,起身走到桌旁,在果盘里拨来拨去,最后挑出一串葡萄。
他吃着葡萄,漫不经心地踱步,摸摸墙上嵌着的夜明珠,拿起架上金灿灿的脸盆,端详片刻后,便在云眠的注视下,在盆沿上咬了一口。
云眠看得倒抽了口气,小声制止:“你不要吃脸盆啊。”
秦拓发现那脸盆并非真金,舔了舔齿尖,兴致缺缺地将它丢回原处。
他在屋内走了一圈,站在门旁的小孩眼珠子跟着他转,他却没有扫对方一眼。
最后回床上半躺着,懒洋洋地闭着眼,琢磨着接下来的计划。
酒席差不多该散了,现在谷里人流纷杂,正是离开的好时机……
云眠提着蝈蝈笼子,见秦拓没有再露出凶相,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也不再那么害怕。
他斜靠墙壁,手指抠着门框上的木刺,眼睛频频看向床上的少年。
他想和秦拓说话,但拉不下脸先开口,便希望秦拓也能看他,在对视的瞬间接受到暗示,再主动同他说话。
可他将门框抠得嚓嚓响,脚尖一下下轻踢着房门,秦拓只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始终不看他一眼。
云眠索然无味地站了片刻,终于还是先开了口。
“以后你就是我的娘子,我是你的为夫了。”他声若蚊蚋地道。
既已顺利开了口,云眠的话就像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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闸,开始滔滔不绝。
“以后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就会对你好。我给你吃好吃的果子,还有糕。你可以陪我玩,一起吃奶娘的奶,只要你乖乖的,我也不会打你……”
秦拓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唯有眉心处几不可察地跳了两下。
“娘子,你会作诗吗?我爹爹会做诗。”
“娘子,你会吟诗吗?你懂不懂吟?啊?你懂不懂?”
“娘子,你会玩草蝈蝈吗?石人打仗呢?蟀婆婆骑大马呢?”
“娘子,娘子,娘子……”
秦拓终于忍无可忍,睁开眼,隐含着怒气:“不会。滚。”
云眠大失所望,撇了撇嘴:“你什么都不会,那还怎么做我娘子?你快去学吧,学会了陪我玩,我就不休你。”
秦拓缓缓侧头,看向站在床边的幼童。目光在那顶可笑的假发上停留了半瞬,又挪到支棱在假发侧的两只小角上。
“你再聒噪,我就把你头上那两个饽饽割掉。”
他声音轻得有些飘忽,却透出威胁意味,目光也满是寒意。云眠顿时想起这个人其实挺凶,有些瑟缩地往后退了半步:“这不是饽饽,这,这是我的角。”
“我管他是饽饽还是什么,只要你再出声,我就将它割掉。”秦拓眯起眼睛。
云眠像是被吓住了,果然没有出声。但秦拓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见他闭紧双眼,慢慢咧开了嘴。
“不准哭!”秦拓不耐地喝道。
“呜……”云眠低声呜咽,不停抽着气。
炎煌山的雀娃一个比一个皮实,那刚学走路的,就算摔得满脸青紫,哼哼两声就算了。秦拓何曾见过这般娇气的小东西?眼见云眠抽抽搭搭,他既觉得不可思议,又很是烦躁。
他原本不想搭理,却听见院墙外传来云夫人和丫鬟的对话声。他倒是不怵云夫人,只是不愿她把这事捅到云飞翼那儿去。
那老长虫护犊子得很,若是知道小长虫被他吓哭了,指不定又要让他吃些苦头。
“别哭了,闭嘴!”秦拓低喝。
但云眠也听见了云夫人的声音,顿时得了依仗,哭声瞬间拔高,还恨恨地道:“我,我要哭,我要给娘告你,我说,我说你要割我的角。我还要给爹告,让他把你休了,我不做你的为夫。”
秦拓脸色阴沉下来,眼见云夫人就要进门,而云眠还在控诉,他迅速起身,抓起桌上的茶盏,将茶杯盖塞进云眠手里,反手将茶水泼在自己衣襟上,再扬起手掷落。
茶盏砸在床前地面上,碎片四溅,发出砰一声脆响。
云夫人推门进来,先看见地上的青瓷碎片,继而扫过秦拓湿透的前襟和云眠手中的杯盖,眉头渐渐蹙起。
“眠儿,你对秦拓哥哥做了什么?你泼他水?还打人了?”她声音透出几分严厉。
云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忘了哭泣,只拿着杯盖,转头呆呆看着她。
“我做了什么?我,我,好像,好像……”云眠反应过来,伸手指着秦拓告状,“他在吃脸盆,我不让他吃,他就要割我的饽饽。”
秦拓垂着头坐在床边,胸前茶水淋漓,搁在膝盖上的双拳紧握,却抿着唇,一脸隐忍。
“哇……娘我没有打他,是他自己泼自己水,自己砸杯子,哇……”
丫鬟们迅速将地面清扫干净,云夫人再抱着云眠离开。房门关上,屋子里没有了其他人,秦拓听那委屈的哇哇大哭声越来越远,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他脱掉湿衣,换上家仆送进来的象牙白锦缎衣衫,踱到窗边,悄悄往外看。
丝竹声渐渐停歇,守在门外的人也撤了,想是前院的宴席已近尾声。
他心头一阵狂跳,虽然有些诧异竟没人守着自己,但也知道这是离开的机会,便立即从床下摸出藏好的金球,又取下帐钩,用它撬出墙上的那颗夜明珠,一并塞进怀里。
房门轻轻开启,闪出来一道象牙白身影,再飞快地融入夜色中。
7. 第 7 章
秦拓贴着墙根疾行,每遇人影便闪进竹林。他看着远方那片楼阁台榭,不由在心里暗叹,要养护这样大片宅邸,得需要多大的花销?
若是不用当那什么儿媳,而且要去寻十五姨,这龙隐谷倒是个享福的好去处。
此时宴席虽散,但谷口方向车马喧嚣,秦拓便没有从谷口离开,而是选择翻越左边的那座山。
他仰望面前的陡峭山峰,担心使用灵力会被云飞翼察觉,便不敢化形为朱雀,只系紧腰带,再抓着岩上老藤向上攀。
山壁上的风呼呼刮,好几次将他吹得打晃。好在他自幼长在炎煌山,爬山就同喝水似的简单,此时那灵活身形不似朱雀,更似猿猴,很快便攀至山顶。
山顶是一片茂密树林,月光从树梢枝头间斑驳落下,倒也不算黑暗。但秦拓却站在原地没动,伸手在怀里一阵摸索,将那颗夜明珠拿了出来。
炎煌山的朱雀,个个到了夜里便视物不清,出门必带火把,在家必点油灯,据说这叫雀盲。但灯油金贵,除非来客才会用,所以日头一落山,家家就关门歇息,整座炎煌山,到了夜里便如同一座坟园。
秦拓掏出夜明珠,温润光亮铺染开。他赶紧往后走了几步,确定山下的人瞧不见,这才放心地借着珠光前行。
他下山时速度极快,转眼便到了山脚,正是他被花轿接来时的那条路。
身后没人追来,也没什么异常动静,这一切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
他掏出怀里的金球,放在唇边响亮地亲了一下。
老长虫,小爷我做了你一天的儿媳,这点酬金可不算过分。
秦拓收好金球,顺着大道往前飞奔。他奔跑得如同一道迅捷光影,耳边风声作响,衣袍鼓动,满腔是脱离樊笼的快意,只想对着圆月一声长啸。
前方出现三座黑黢黢的山峰,起伏轮廓宛如三条巨龙。他来时也路过这里,知道这便是龙族领地的边界。
他心头刚一喜,脚步却突然一滞,身体收不住冲势,踉跄着往前冲出几丈远,再重重扑倒在地。
剧痛如潮水般袭来,身体里像是被万虫啃咬。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咬紧牙关,在山路上痛苦翻滚。
但当他后背撞上一块山岩时,那剧痛戛然而止,如同汹涌潮水骤然褪去,让他的意识也有着刹那的空白。
他仰面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着望向夜空,四肢仍因余痛而微微抽搐。
这是怎么了?
他脑中琢磨着,但身体已不再疼痛,便撑着地慢慢站起身。
可当他试探着往前迈出几步时,那股剧痛再度袭来,如利刃贯穿全身。
他立即往左侧大石翻滚,疼痛竟又一次诡异地消失了。
秦拓顿时明白,难怪没人守着自己,跑掉也没人追赶,原来是云飞翼在出口布下了结界。
他站在路旁,伸手抹了把脸,又看向身旁的山峰。
兴许云飞翼只在主要路口布下了结界,这山上未必就处处设防。
他没有耽搁时间,立即走向左边,伸手去抓壁上的爬藤。
但指尖刚触碰到岩壁,便突然顿住。
这谷里不知何时起了雾气,笼住了夜明珠的光晕,让他视野越来越模糊,甚至看不清面前的山壁,同时也嗅到了一股腥浊的气息。
魔瘴!
秦拓迅速反应过来。
虽然灵界经常会有魔气,但那都很稀薄,这么浓重的魔瘴还是头一回见。
他察觉到了不妙,但还未细想,便听见远方传来隆隆声响,如同闷雷滚过天际,脚下地面也跟着震颤,山谷两侧的碎石簌簌往下滚。
他赶紧躲去旁边大石后,刚隐好身形,那隆隆声便已迅速接近,化作千军万马的铁蹄震响。
秦拓微微偏头,从石缝间窥见数名黑甲骑兵从身旁冲过。那些战马通体漆黑,披着玄铁重甲,马背上的骑士也全身覆甲,面罩下唯余两点鬼火般的幽蓝眸光。
天空中有鸟群飞过,宽大的翅翼掀起腥风,卷起地面砂石,打得他脸庞生疼。他努力辨认,隐约可见那鸟背上还立着人形轮廓。
族人经常谈论魔界的事,秦拓也听了不少,认出这是魔界的罗刹鸟和幽冥驹。
他不敢再看,猛地缩回巨石之后,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这是灵界,有无上神宫镇守着进出灵界的关隘,魔军怎么可能到达这里?
秦拓背抵着岩石,心知这支魔军必是冲着龙隐谷去的,他正琢磨着要不要去报信,便听轰一声巨响,龙隐谷内腾起耀眼的光。
他抬起头,看见弧形的金色结界屏障在夜空中铺展,将谷里那座府邸的所在区域罩于其中。
云飞翼已经察觉了。
秦拓长舒一口气。
眼见一场大战就要来临,他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心脏快要跳出胸腔,逃走的念头也被抛到九霄云外。
待到魔军尽数从身旁通过,他也朝着龙隐谷方向奔跑,脚步越来越快,接着周身腾起烈焰,一只毛羽火红的朱雀振翅而出。
朱雀双翼猛振,身形骤然拔高,飞至峰顶,再绕开魔军所在位置,从侧峰方向迅速接近战场。
※
“结阵!”
龙隐谷府邸被法阵灵光映照得如同白昼,水族们在谷口集结,云飞翼玄衣猎猎,与三位水族主将各布下一阵眼。
“家主,巽位还缺一人。”
“没事,我补上就是。”
云飞翼话音刚落,一道月白流光倏然而至,落在那空缺的巽位阵眼之上。云夫人素手结印,广袖翻飞,已然立于云飞翼身侧。
云飞翼侧头,眼眸中映出云夫人的清丽侧颜:“夫人,这里不需要你,你快带着眠儿走。”
云夫人摇头:“魔物既已侵入我们灵界,那么守在关隘处的无上神宫应该已经沦陷了,来的必定是夜谶。妾身现在不能走。”
“夜谶来了又如何?没什么大碍。你先走,我晚点会去寻你。”云飞翼低喝。
云夫人嘴里说着拒绝的话,语气却依旧温婉:“此阵缺一人都不行,妾身这次不能听从夫君。”
魔军已冲到了法阵结界外,十余只罗刹鸟收势不及,一头撞在光幕上。金色烈焰迸发,那些魔鸟瞬间化为飞灰,簌簌飘散。
整支魔军停下前进,黑压压的阵列悬浮在结界之外。
在这片黑暗的最前方,站着一名身穿黑袍的人。他脚踏罗刹鸟,缓缓抬手,一道黑光从掌心喷出,面前的结界便如被墨汁浸染的纸,迅速黯淡出一片缺口。
秦拓离那结界也已很近,他怕再靠近会有暴露之危,便轻敛羽翼,落在府邸临近的山头上,再化为人形,隐入树丛中。
现在天色大亮,他目力便极好,能看见水族士兵们也在谷口列阵,虾兵持戟,蟹将执锤,蚌女手持分水刺,个个严阵以待。
但光幕的另一边,浓重魔气翻涌,将整支魔军笼罩其中,黑压压的一片望不到头。
秦拓的热血沸腾尽数化作了寒意。
这人数差距未免太大了。
他确实渴望看一场灵魔大战,也对多年前斩杀魔君夜阑的那场战役充满向往,但他想看的是灵族怎么将魔军斩瓜切菜,而非眼前这种情况。
站在水族士兵之前的云飞翼突然扬手,几道燃烧的符文冲上天空,骤然炸开,化作漫天光雨朝四面八方飞射而去,转瞬便消失在远方天际。
结界外,那名站在罗刹鸟背上的黑袍人一声冷笑,声音虽轻,却能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云家主,你以为发送传讯符有用吗?此刻各灵族都已自顾不暇,你还指望能引来援军?”
秦拓朝黑袍人看去,从这个角度,能看见他露出的半张侧脸。那人看着很是年轻,但皮肤苍白,透出几分不似活人的阴冷。
“夜谶,你竟然敢闯进灵界,进犯我龙族云家,今日便叫尔等魔孽有来无回!”云飞翼厉声怒喝。
夜谶!
秦拓心头剧跳,这人竟然是魔界现任君主夜谶。
“有来无回?”夜谶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好稀薄的灵力,就凭这点灵力,云家主真以为能挡住魔军?”接着又笑了笑,“本座并不想为难龙族,只要云家主交出龙魂之核,便即刻退兵。”
“放肆!龙族至宝,岂容魔孽觊觎!”
夜空中骤然炸开一声龙啸,震得秦拓耳朵嗡嗡作响。一条金龙冲天而起,鳞甲流转着耀眼的金辉。四尾体型巨大的青鲤紧随其后,其中一条已具龙相,鱼鳍边缘生着龙纹,尾部也生出了龙爪。
金龙浮空,四尾青鲤分别镇守东南西北四方阵眼,五道灵光在夜空中交织成网。
结界外魔云翻涌,罗刹鸟如潮水般自结界缺口涌入。金龙迎了上去,龙尾横扫间,十余只罗刹鸟当空爆裂,黑血如雨泼洒,鸟上的魔众也惨叫着化成黑雾。
法阵启动,那尾龙相青鲤口中喷吐寒霜,将三只魔鸟冻成冰块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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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三尾青鲤也各展所长,喷毒雾引雷火。金色阵纹在空中明灭闪烁,精准击中魔鸟,天幕上接连爆开团团黑雾。
金龙骁勇,青鲤凌厉,秦拓站在山顶仰头看着,想到自己不知何时才会有这样的本事,既羡慕,又觉荡气回肠,心驰神往。
可当他目光扫到结界外时,心头骤然一紧。
那名叫夜谶的黑袍人就悬浮在结界外,只不断催动黑光侵蚀结界,灼出一个又一个的缺口。
魔军虽不断被击杀,但结界缺口越来越多,魔军便如决堤黑潮般汹涌而入。
水族军结成千浪阵,长戟刺向俯冲的魔鸟,利爪与寒刃相撞,迸出刺耳的金铁之声。
一只罗刹鸟尖鸣着抓向一名蟹兵,蟹兵甲壳爆裂的瞬间,双刀也砍断鸟头。鸟尸尚未坠落,蚌女的分水刺已向上刺出,贯穿鸟身上那名魔众的咽喉。
金龙冲出结界,与魔君夜谶战作一团。龙息与魔光相撞,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秦拓听见头顶传来打斗声,他抬起头,看见数十名魔众骑着罗刹鸟,将那尾龙相青鲤团团围住。
青鲤在围攻中翻腾闪转,口中不断喷吐凛冽寒霜。秦拓本能地缩进树后,见一只罗刹鸟正悄然绕到青鲤背后,利爪寒光闪烁,一时情急,忍不住出声提醒:“小心!”
青鲤闻声摆尾,数道冰刺激射而出,那只罗刹鸟被击杀,周遭围攻的魔众也被尽数冰封。
青鲤垂首看向树后,四目相对的刹那,秦拓认出那双温润的眼睛属于云夫人。
云夫人也看见了他,却未做停留,只一个俯冲,扎向山峰之下的云家府邸。
秦拓刚松了口气,便见几只罗刹鸟破空而来。他正欲躲避,一道璀璨金光横扫而过,那几只鸟瞬间化为灰烬。
他看向金光来源处,发现是正在和夜谶作战的金龙。
秦拓不知道云飞翼是不是发现了自己,正在愣怔,便见龙相青鲤去而复返,再次出现在山峰边缘,脊背上还趴着一名身着红袍的幼童。
青鲤杀掉追来的几名魔众,冲入树林,青光流转间,化为云夫人,怀里抱着云眠。
云眠躺在她怀里,手脚软软垂着,双目紧闭,似是昏迷了一般。
“秦拓,带他走。”云夫人哑着声音道。
秦拓站在树下没有吭声,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晦暗不明。
云夫人往前走了两步,伸手将云眠朝他递出,手臂在月光下微微发抖:“你以为是结界把你困在这儿的?不,是你与眠儿之间有着灵契制约。如果你离他超过十里,体内便会剧痛难忍,而这痛楚来自魂魄深处,没有术法可以缓解。”
秦拓顿时明白过来,刚才无人追自己,并不是云飞翼未能察觉,而是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逃离。
秦拓在脑中快速权衡。
就算云飞翼强悍,但魔军人数太多,情况似乎不太妙,他的确得尽快离开这里。
云夫人又道:“别担心,你只需带着眠儿藏得远远的,待到击退魔军,我和夫君自然会去寻你们。”
秦拓虽恼恨他们给自己强加灵契,但现在情势危急,也只能伸出手,准备接孩子。
云夫人看着怀中昏睡的幼子,指尖轻轻拨开他额前碎发,再俯下头,在他紧闭的眼上亲了亲。
秦拓见她眼中泪光闪动,想到她待自己还算不错,忍不住道:“夫人,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只要能保住性命,脸面什么的都不打紧。”
“好,我知道。”云夫人纵满脸不舍,也终是将怀里小孩递了出去。
待秦拓接过云眠后,她又突然扣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嘶哑地道:“秦拓,记住,你和眠儿魂魄相连,他要是出了事,你也活不成。”
金龙与夜谶缠斗的身影已经逼近山顶,金光与黑芒的每一次碰撞都引发空气震颤,狂暴气浪将树木拦腰折断。
“快走!”云夫人推了他一把,声音急促,“暂且别使用灵力,待到远了再说。”
秦拓没有再耽搁,低声说了句夫人保重,便抱着云眠,转身冲入树林。
身后传来一声清啸,青光暴涨间,一尾青鲤腾空而起,迎向那些追来的罗刹鸟。
秦拓不敢使用灵力,便没有化形,更不敢下山,唯恐在道路上会被魔军发现,便只抱着云眠在林间飞奔。
耳边风声呼啸,树枝抽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好在天上有着法阵金光,让他能看清脚下盘根错节的树根。
8. 第 8 章
天上不时有罗刹鸟飞过,秦拓抱着云眠,丝毫不敢放慢脚步,一口气翻过了几座山头。
云眠躺在他臂弯里,始终未醒。他满怀怨气地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低声道:“醒醒,喂,你快醒醒。”
终于冲出了法阵范围,四周的光线暗了下来,那些厮杀声也变得遥远。他这才踉跄着扑向一棵老树,背靠着树干缓缓滑坐在地。
秦拓的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眉骨滑落,蛰得眼睛生疼。他便拿起怀中小孩软绵绵的手臂,用那衣袖胡乱抹脸上的汗。
他仰头望向远方天空,见那处战况依旧激烈。结界屏障已四处破洞,一金一黑两道光,正在半空缠斗不休。
他觉得只要其他灵族赶来支援,包括无上神宫,那么再灭一次魔君也不在话下。但已过去了这么久,半个援军的影子都还没见着。
他又看向怀里的云眠,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到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方才太过仓促,云夫人只让他带着云眠走,说击退魔军后会去接他们。
魔军都已经攻入灵界,击退没那么快,可她连个碰头的地点都没说清楚,到时候要去哪里接人?
眼下这情形,也只能先带着小长虫回炎煌山,等他们打完后,应该首先会去炎煌山找人。
虽说已发誓不与朱雀族往来,但只要不进村子,在炎煌山下候着云夫人,便算不得违背誓言。
到时候再想个法子,让云飞翼解除他和云眠的灵契,便可去寻十五姨。
#
龙隐谷内战况激烈,几尾青鲤虽已负伤,却仍顽强维持着法阵。云飞翼也不断撒出龙息,补充水族将士们的灵力,竟硬生生挡住了魔军的攻势。
金龙挥击龙爪,每一击都带着万钧之势,金色龙鳞在魔气里依旧熠熠生辉。
夜谶渐渐处于下风,驾着罗刹鸟左右闪躲,还是被一束金光打中胸口,喷出了一口血。
“夜谶,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云飞翼猛然凝聚全身灵力,龙首高昂,龙身上金芒暴涨,映亮了夜谶那张愈加苍白的脸。
金光最盛之时,夜谶却双手一翻,一盾一剑凭空出现在手中。
那盾色泽玄黑,形若龟甲,面上布着一层寒冥。那柄剑通体流转着银光,半空闪过一道银虎虚影。
“天罡之刃,玄冥之盾!”云飞翼瞳孔骤缩,“你把他们两族怎么了?”
“自然是先屠白虎,再斩玄武。”夜谶笑声低哑,“最后一个,才轮到你这条金龙。”接着又沉下声音,“云飞翼,当年灵界各族围攻我叔父时,可曾想过有今天?”
云飞翼一声怒啸,龙息喷薄而出,凝作一道金色光柱,携崩山之势击向夜谶。
夜谶却不闪不避,举盾挡于身前。那龟甲盾面上亮起符文,他身前顿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将那扑来的蓬勃龙息尽数吸收。
天罡之刃同时飞出,直取金龙脊骨要害。
云飞翼试图闪避,但夜谶魔气骤然暴涨,滔天魔气化作漆黑锁链,封住了云飞翼的所有去路。
龙相青鲤看见了这一幕,心神俱裂。她正被一群魔围攻,一把长戟趁机刺来,青色鳞片上顿时涌出鲜血。
铮一声锐响,银剑刺入金龙背脊,龙息溃散,金鳞破碎。
云飞翼缓缓转头,看向妻子,龙目里只有温柔和愧疚。他动了动唇,似要说什么,但天罡之刃在半空剑锋一转,再次朝他心口刺来。
#
秦拓抱着云眠坐在树下,休息一阵后,正打算继续赶路,突然神情紧张,倏地站起身。
远方天空上,覆盖在半空的法阵迅速暗淡,其中三个方向的阵眼已消失了光亮。而金龙在黑气中翻腾,伴着一声愤怒的龙吟,庞大的身躯从空中直坠而下。
金龙坠落的瞬间,法阵彻底消散,所有光亮也跟着消失。
林间变得一片黑暗,秦拓手足冰凉地站在原地,只听见那些罗刹鸟发出刺耳的鸣叫,魔众也在欢呼嘶吼,其间夹杂着水族的惨叫。
他知道这一仗会很艰难,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虽然他被强行送来龙族,心里对云飞翼既畏且憎,却也知道龙族是灵界第一大族,云飞翼也是灵界的支撑,地位仅次于无上神宫那位灵尊大人。
可纵横灵界数百年的龙族家主,竟然就这样陨落。
借着微弱天光,他看见一群巨鸟冲上天空,猛地回过神,抱着云眠往前行。
他跌跌撞撞,一路踉跄,枯枝划破皮肤也浑然不觉,脑中只反复念着两个字,糟了,糟了……
就在他即将走出这片密林时,身后突然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缓慢而危险地朝这边靠近。
正好身旁有一块大石,他便打算躲进那石头缝隙里。
石缝不宽,仅容一人,抱着云眠肯定没办法。情急之下,他便将云眠放在地上,自己钻进了岩缝。
月光斑驳洒落林间,小孩躺在他脚边的枯枝上,小小的身形一动不动,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排阴影。
秦拓抬头,透过枝叶缝隙,隐约看见数只罗刹鸟。它们飞得很低,每只背上都负着一名魔众,像是正在搜寻这片区域。
他又看向云眠,就算他夜视不佳,也觉得那身红袍很惹眼。
耳边已能听见魔众的对话声,他赶紧蹲下,抓起大捧的枯枝树叶,胡乱盖在云眠身上,将那颗脑袋也埋进树叶间。
数只罗刹鸟飞抵上空,巨大的翼翅掀起阵阵腥风,将林间枝叶卷得乱晃。
秦拓屏住呼吸站在岩缝里,看着接二连三的罗刹鸟阴影掠过,浑身紧绷,随时准备着化作朱雀逃走。
好在头顶的魔并没留意下方,但最后一只罗刹鸟刚飞过,秦拓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听见身前发出窸窣响动。
一只白嫩的小手从枯叶中探出,在被落叶覆盖的小包上胡乱拂了拂。随着叶片滑落,那小包下显出小孩的脸,鼻翼急促翕动,眉头紧蹙,皱着脸张着嘴,像是要打喷嚏。
不好!居然在这时候醒了!
秦拓猛地钻出石缝,一把捂住了小孩的嘴。
小孩鼻息咻咻,带着坚持要打喷嚏的颤动,他的手赶紧上移半寸,连着鼻子一起捂住。
云眠睁开了眼,雾蒙蒙的眼珠子左右张望,视线落在秦拓脸上。
他的眼里满是茫然,似是感觉到呼吸不畅,下意识去掰覆住口鼻的手,开始慌乱地挣扎,两腿胡乱踢蹬。
秦拓立即用另一只手箍住他身体,左腿膝盖压住他的腿,俯身在他耳边咬牙低喝:“别动!想死吗?”
小孩挣扎得更凶,甚至张嘴想要咬他的手。他手疾眼快地将那嘴也捏住。
“别动,我们被抓住就会死。”
“夜谶来了。”
“魔来了。”
“罗刹婆婆来了。”
他一连数句吓唬,但云眠听见罗刹婆婆四个字,不但没有安静,反而挣扎得更凶。
远处又传来了振翅声,另一群罗刹鸟正飞来。秦拓怀疑这些魔物在搜寻他们,却又没法撂下云眠自己逃。
情况紧急,他心知靠吓唬不行,便将声音放得既轻又柔和:“能看见我吗?认出我了吗?我是秦拓,你的新媳妇秦拓。你别慌,我俩是两口子,亲两口子,我不会害你。”
云眠果然慢慢停下挣扎,只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
秦拓继续道:“罗刹婆婆饿得慌,正在到处找小龙,抓住一条就嗦一条。你要想不被她发现,就躺着别动,也别出声,明白吗?”
云眠虽然还被他捏着下巴,也轻轻点了下头。
秦拓试探地松手,见他果然不动不做声,只有睫毛扑簌簌颤,终于松了口气。
“我得把你藏严实些,别让罗刹婆婆发现了。”秦拓迅速捧起树叶,将人埋进落叶堆里,“你瞧不见也不打紧,我就在旁边,千万别动。”
他将云眠盖好,重新退回岩缝,紧盯着远方那逐渐逼近的罗刹鸟群。
“娘子,娘子?”落叶堆下传出云眠细若蚊蚋的声音。
秦拓屏息不答。
“娘子。”云眠又唤了一声。
“别出声。”秦拓从牙缝里挤出警告,“想被罗刹婆婆抓走吗?”
落叶堆安静了一瞬,随即传出抽气声:“我不想说话,可是叶子在痒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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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鼻子,我想……哈,哈……”
秦拓听见云眠发出要打喷嚏的哈气声,心里暗骂一声,抄起手边的树枝,朝着那落叶堆上方挑去。
树枝一滞,戳到了云眠脸颊上。
“哎哟。”
秦拓迅速将他脸上的树叶拨开。
云眠快速眨着眼睛,直到那树枝离开自己的脸,才惊惧地小声道:“娘子,我不想在这儿了,我娘呢?我想回家了。”
真是要命。
秦拓只得捏着嗓子,用手蒙着嘴,制造出远远近近的飘忽声音。
“我好像听到了小龙在说话……”
落叶堆瞬间静止。
罗刹鸟群到达,从头顶缓缓飞过,巨大的翅翼掀起腥风。秦拓生怕云眠突然出声,好在小孩也知道厉害,只盯着上空掠过的黑影,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待到鸟群飞过,秦拓小心地钻出石缝。他目光迅速扫过四周,嘴里道:“起来,我们走。”
地上的落叶堆簌簌作响,云眠猛地探出脑袋,顶着一头枯叶问道:“罗刹婆婆呢?”
“她去前面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折回来。”
云眠慌忙翻起身:“那你快带我回家,我要找爹娘。”
“你爹娘没在家,他们去了炎煌山,走的是另一条道,让我带着你去找他们。”秦拓面不改色地扯谎。
“炎煌山是哪儿啊?”
“我家。”
“去你家做什么啊?”
秦拓被这接二连三的问题搞得心烦,只一边在黑暗中辨认方向,一边道:“你和我成了亲,他们不得去拜会亲家?”
他琢磨着若这小东西再出声,就找根布带堵了他的嘴。不想小孩却安静下来,只眨了眨眼,忽地朝他张开双臂:“那走吧。”
秦拓转身,摸索着前行,走出两三步,却发现云眠没有跟上。
他眯起眼,望向黑暗中的小身影:“你在磨蹭什么?”
“你都没抱我。”云眠还伸着胳膊,软糯的声音里带着谴责。
秦拓咬紧了后槽牙。
他一直都不喜欢这种幼崽,就像炎煌山那一窝接一窝的雏鸟,也不管爹妈有没有吃的,只张着嫩黄的喙,理直气壮地索要。
“抱?”秦拓冷笑,“我抱着你跑了几个山头,现在腿肚子还在抽筋。我可不是你奶妈子,不会伺候你,要走就快点,我可不会等你。”
他转身迈步,微微侧头,余光瞥见云眠在原地僵了片刻,还是垂下张开的胳膊,迈着短腿跟了上来。
“你不是我奶妈子,可你是我娘子啊,娘子不就要伺候夫君吗?”
他听见云眠在小声嘟囔,太阳穴跳了跳。
树林里虽有隐隐光线,但秦拓却什么都看不清,尽管走得很小心,还是踢上了一块凸起的石头,踉跄两步,扶着树才没有摔倒。
云眠凑到他身旁,歪着脑袋打量那块石头,又仰起脸瞅他。秦拓不待他开口,一把扣住他的肩膀,粗鲁地将人拧了个转:“你带路,我跟着你走。”
“哎?”
“哎什么哎?我眼睛受伤了,看不清。”
云眠乖乖迈开步子,秦拓便扶着他的肩。但云眠走得实在是慢,还时不时停下,簇起眉头小声抱怨。
“娘子,我的鞋子上沾了泥。”
“别管了。”秦拓竖起耳朵听着周围动静。
“我讨厌鞋子沾泥,你给擦擦呀。”
“等走出去了再给你擦。”秦拓忍声吞气。
“这里有些水也,我不想踩水,我们绕过去吧。”
……
秦拓觉得这样不是办法,暗叹一声,突然驻足,在云眠面前半蹲下身。
他本想说我背你,但话还未出口,一双小手已迅速环上了他的脖颈,温热的小身体也膏药似的贴了上来。
“你倒是不见外。”秦拓托着云眠的腿弯直起身,“好好给我指路。”
“嗯。”云眠乖巧应声。
“小声点,就在我耳边说,别让那些东西听见。”
云眠便伏在他背上,在他耳边小声提醒:“你前面有个石头……你前面有个树……”
9.第 9 章
秦拓背着云眠,一路躲躲闪闪,终于避开那些魔物的搜寻,走出了这片林子。
他不敢停留,只沿着陡峭的山路飞快往下,靴底在碎石上一路打滑。
云眠被颠得东倒西歪,好几次差点从秦拓背上飞出去。他假发歪斜,挡住了一只眼睛,也腾不出手去扶,只用独眼看着前方,一边哎哎叫唤一边提醒:“大石头大石头,哎哟,大石头,还有大石头。”
到达山脚时,附近已没了魔物,但秦拓仍不敢停歇,继续往前奔。
他素来体质好,耐力尤甚,每日去山脚汲水,担着两桶水上下山往返几趟,依旧气息平稳,粗气也不会喘一口。
这时背着云眠,一口气又跑了近一个时辰,直至拐进一处隐蔽的山坳,这才终于双膝一软,瘫倒在地。
云眠从他背上滚落,在地上翻了个跟头。
秦拓胸脯剧烈起伏,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他伸手探入怀里,发现金球还在,那枚夜明珠已经没了。
他躺在地上,再次将周身摸了一遍,确定夜明珠在方才的颠簸里遗落了,心头不由很是沮丧。
哎,罢了,不过是一颗夜明珠,点火把效果一样。
夜色浓稠,他撑着地坐起身,视线模糊地打量四周,发现这一路奔逃,竟未遇见半个灵族,到处一片死寂。
他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恐慌。明明先前在秦原白面前撂下狠话,说要与朱雀族再无瓜葛,此刻却只想着赶快回去看看。
只歇息了片刻,他已气息平复,体力恢复,便站起身,对坐在一旁的云眠道:“走了。”
云眠正在专心对付头上的假发,一次次将它推到头顶,它却又滑下来,重新挡住眼睛。听见秦拓说走了,索性将它推到脑袋侧,像只歪戴的小帽子,盖住了一只耳朵。
他觉得盖住耳朵也能听见,比盖着眼睛强。
“走吧。”他又朝秦拓高高举起了胳膊。
秦拓垂眸看着他,神情有些复杂。
他想到那总是护着他,宠着他的云氏夫妇,此刻怕是已经丧生,而他却还不知晓,只娇气地伸着胳膊要抱。
“娘子。”云眠又催了声。
秦拓敛起思绪,环顾四周。
他察觉到附近并没有魔物,如果化形赶路,脚程会快上许多。
“你能化形吗?”他问道。
“能呀。”云眠点头。
“那就好。既然能化形,那就别赖在我背上,自己飞着去。”
话音刚落,他周身迸发出赤色流光,转瞬间化作一只通体火红的朱雀。
“哇……”云眠仰头发出惊叹,眼睛亮晶晶地道,“娘子你好好看。”
秦拓对自己的形态没有任何感觉,只展展翅膀,朝着前方飞去。
他飞出十余丈后,左右瞧瞧,停下转身,视线慢慢下移。
只见身后地面上,一条顶着大脑袋的金鳞幼龙,正奋力向前蠕动。他身下四只小爪扑腾得飞快,但脚杆太短,就算刨得尘土飞扬,颠颠的也很慢。
秦拓收翅落地,化为人形,面无表情地看着小龙刨起团团灰雾,一直刨到了自己面前。
“你连飞都不会?”
小龙哈哧哈哧地喘着气:“现,现在不会,但,但娘说,我长大了,就,就可以了。”
秦拓沉默地注视着他,小龙被看得有些心虚,目光躲闪地左右张望,嘴边长须随着他的急促呼吸,扑簌簌地颤。
秦拓知道只能背着他,不然这怕要走到明年去。
云眠见秦拓不说话,有些紧张,想去扶正歪斜的假发,但龙爪子太短,够不着头顶,只在空中抓挠了两把。
秦拓看见他的动作,顿了顿:“做什么?”
云眠收回爪子,摇摇头不做声。
下一刻,赤色流光闪过,朱雀腾空而起,背上负着小龙。
秦拓振翅,飞向炎煌山方向。他飞得不算快,但就眼下这速度,依然让云眠感到心惊肉跳。
云眠虽然不是头一回上天,可往日都是被爹娘稳稳抱在怀中,哪像此刻这般惊险。每次秦拓侧身转向时,他的身子也跟着歪斜,仿佛下一瞬就要坠下去。
慌乱间,他试图用前爪抱住秦拓,奈何龙爪太短,他便悄默默变回人身,两条胳膊搂住了秦拓的脖颈。
秦拓载着云眠往前飞行,眼前雾蒙蒙地看不清,只能勉强看见山体轮廓。好在云眠一直在提醒,所以倒也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起初云眠还会惊慌地大喊,比如前面有山,或者要撞上了之类。但风会灌一满嘴,他便渐渐沉默下来,只用手揪紧秦拓的羽毛进行提醒。
小手每次突然收紧,秦拓就立刻转向,往左揪就往左飞,往右扯就往右飞。如此下来,他后背两侧很快便火辣辣地疼。
“你轻点!”
秦拓左侧羽毛又被猛地一扯,他仓促侧身,翼尖堪堪擦过一块黢黑的石碑。他回头看去,看见那石碑上刻三个发光的字,梦狐谷。
他乘着喜轿自炎煌山前往龙隐谷时,曾途经此处,知道这里已是影狐族地界。
“啊!那里,娘子,你看那里!”云眠突然出声。
秦拓眯起眼,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红光。
“有火哦。”云眠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兴奋,“很多火哦。”
秦拓心里一紧,朝着那红光处飞而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魔气也越来越重,他警觉地放缓速度,一边留意四周,一边贴着山壁前行。
“娘子——”
“嘘,别说话!”秦拓低喝。
云眠感觉到异常,也警惕地左右张望,再俯在他耳边小声问:“是有罗刹婆婆吗?”
“对。”
云眠身体一颤,急忙道:“那我们快走。”
“等等。”
云眠急得挠他后背:“不等等,我们不等等。”
“我就看下前面,你别动来动去。”
秦拓故意一侧身,云眠顿时不吭声,只紧紧抱着他。
秦拓绕过面前的山头,远方便是一片山谷。此刻谷里正燃烧着熊熊大火,黑烟翻卷间,隐约可见房屋在焰火中坍塌。
空地上晃动着不少黑影,他无暇去辨别那是狐族还是魔物,只倏地转身掉头,藏到了山背后。
“你看到了吗?那些房子在烧。”云眠趴在他背上,语气既茫然又震惊。
秦拓喉头发紧,胸腔里心脏擂鼓,不敢再耽搁,赶紧飞向炎煌山。
此刻目睹梦狐谷被焚烧,他惊觉其他各族恐怕也难逃厄运。难怪龙族被攻,却迟迟无人增援,想必各族都已自顾不暇。
那朱雀族此时是什么情况?族人们可否安好?
他只觉得口中发干,心头焦灼,恨不得立即便飞到炎煌山。
秦拓这一路不曾停歇,只沉默地飞行。云眠倒也乖乖趴在他背上,只是在夜半时抵不住困意,在他背上扭,断续的哼哼声也传入他耳里:“小龙的鳞片……闪呀闪……踩着云朵……云朵……”
哼哼声很快消失,小孩就那么趴在秦拓背上睡了过去。
他睡得很香,揪着毛羽的小手松开,两条腿软软地垂在半空,时不时还打着呼噜。
只是途中他好几次险些滑落,秦拓不得不频频左□□斜,调整他在自己背上的位置。
天亮时分,朱雀终于飞到炎煌山附近。破晓的微光穿不透厚重魔气,只将天地染成一片铅灰色。
他已经能看见伫立在远方的炎煌山,正要加快速度,却突然听见前方传来隆隆响声,如同闷雷滚过天际。
这声音他昨晚才听过,是幽冥驹奔跑的蹄声。他心头狂跳,慌忙背着还在酣睡的云眠,躲去旁边山壁上的一处岩洞里。
岩洞不大,仅容他和云眠藏身。云眠被他卸在地上,竟然都不醒,还靠着洞壁继续睡。
罗刹鸟的振翅声靠近,秦拓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他现在不敢叫醒云眠,怕他突然出声,只盼他就这样安静地睡。
魔鸟群从山洞上方飞过,巨大的翅翼将洞内光线遮挡得时明时暗。云眠突然咂了咂嘴,秦拓怕他醒来,正想去捂他的嘴,却见他并未睁眼,只将歪在脑袋侧的假发扯到正前方,盖住眼睛。
他做完这番小动作,又沉沉睡去,秦拓暗暗松了口气。
待到罗刹鸟尽数飞过,秦拓微微探头,看见下方是疾驰的黑甲骑兵,那铠甲在晦暗天光下泛着森冷寒意。
他猛地缩回洞中,意识到这支魔军恐怕是刚从炎煌山撤走,顿时如坠冰窖。
待魔军终于消失在山背后,秦拓一把拽过还在睡觉的云眠,直接将人甩到自己背上,再一个俯冲出洞,双翼唰地展开。
刹那的失重感终于惊醒了云眠,他倏地睁开眼,僵直着脑袋,受激般一口口倒抽着气。
“娘,娘……”
“别动!”秦拓低声厉喝,翅膀急转避开一道山脊。
云眠没有再出声,只紧紧贴在秦拓背上。秦拓疾飞向炎煌山,虽然被那双小手揪紧了毛羽,此刻却完全感受不到疼痛,满心只剩焦灼。
他从小到大,很少离开炎煌山。汲水时下到山脚,他会驻足仰望,看山腰处那些村落屋舍,宛若雨后的蘑菇,一朵朵点缀在苍翠林间。
可当他掠过最后一道山脊,出现在视野里的村子已成为一片焦土,残垣断壁间冒出缕缕黑烟。
当他遇到魔军铁骑,其实便已预见了最糟的结局,但心底终究还是存有一丝侥幸。现下所有希望破灭,心头蓦然绞痛,眼泪也险些涌了出来。
他失控地冲向村子,一路飞得歪歪斜斜。背上的云眠并不知道这些,只惊诧地道:“你看那里,好多烧掉的房子,还有好多人。”
秦拓这才发现,那废墟间晃动着数道黑影。虽然隔着一段距离看不真切,但村里人向来只穿灰布短褐,这些黑影应当是身着战甲的魔军。
秦拓不敢靠近,落在距离村子半里外的密林中。他将云眠放在一处茂密树冠间,浓密枝叶掩盖了小孩的身形。
“我,我坐不稳。”云眠紧张地趴在树枝上,两只手抱着树干。
“那你变成龙攀住。”
云眠便变成了一条金鳞小龙,龙尾在树干上绕了一圈。
“你就呆在这儿,我去去就回。”秦拓转瞬化为人形,半蹲在树杈间,身上还穿着那件象牙白锦缎袍子。
云眠身旁时刻都簇拥着丫鬟婆子,听见秦拓要让他独自呆在这陌生密林里,顿时慌了神。
“我不。”他惊慌地去抓面前的人,但爪子太短,在空中飞快挠了两把后,干脆扑进秦拓怀里,“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
“不行。”秦拓拒绝,“你就在这棵树上等我。”接着又威胁,“要是我回来看见你挪了地方,就把你扔这儿不管了。”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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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红着眼眶,眼底也布满血丝,小龙被他这透出凶狠的神情吓到,慢慢松开了揪住他衣襟的爪子。
秦拓滑下树,云眠眼巴巴地望着他:“那你快点回来接我呀。”
秦拓没有做声,转身没入昏暗的树林。
村子上空飘散着焦木与灰烬的呛人气味,几十名魔众正在残垣间翻找搜寻。一道象牙白身影从断墙后闪过,悄然没入村中。
秦拓躲闪前行,挨个查看每间屋舍,期盼能找到幸存者,但所见尽是焦炭般的尸骸。他行至一座老槐树下时,又见一窝坠落的鸟蛋,被烈焰炙烤得如同漆黑的鹅卵石。
他定定着看着那窝鸟蛋,正要上前,却听见靴履踏碎瓦砾的声响。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虽然胸腔里翻涌着恨意,只想将这些魔物杀个精光,但残存的理智还是压下了冲动,侧身躲去了墙后。
“大军已去攻打雾隐族,就留下我们在这儿。”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待到打下雾隐族,君上肯定会来这儿,若我们还找不到那东西——”
“闭嘴。”另一个声音厉声打断,“继续搜!那东西肯定被秦原白藏起来了。”
秦拓闭着眼,将涌上喉间的腥甜咽了下去,薄薄的眼睑下,眼球不受控制地颤动着。
他知道这些魔在寻找什么,必定是朱雀族的宝物涅槃之火,而他也知道舅舅将它藏在哪里。
一年前的一个闷热夏夜,他躺在自家床上,竹席黏在汗湿的背上,让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趿拉着草鞋出了门。
月光像一层薄纱,远处稻田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蛙鸣。他在山坡上寻了块青石板躺下,夜风轻柔拂过,很快带走了一身燥热。
他迷迷糊糊正要睡着,却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他支起半边身子看去,看见有人擎着火把,顺着山路往村外走,那身影分明是舅舅秦原白。
族人们都是雀盲,晚上基本不出门。秦拓不知道舅舅这时候出村做什么,想了想,便悄悄跟了上去。
秦原白出了村,便灭了火把,但今晚月色很好,所以舅甥俩都能看清路。
秦原白似乎心情很好,一边走一边哼着歌,声音不大,却能清晰传入秦拓的耳中。
“一转西峰月,五绕南山松。月照双足印,子时听清风……”
秦原白反复哼唱,秦拓就一直悄悄尾随着。
月轮圆满,清辉漫过田埂,将田间小路镀成一道银练。秦原白偶尔会坐在路旁大石上,慢悠悠地抽着旱烟,秦拓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看着那一点火星,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秦原白一直走到了后山,停在一片山壁前。他取下衔在嘴里的烟杆,在地上敲熄,将烟杆别在腰后,再直起身,背着手左右张望。
秦拓怕被他发现,慌忙隐入一棵古松背后,不敢再看。
但当他听见山壁处传来一道沉闷声响,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探出头。正好看见那片山壁竟缓缓分开,现出一个不大的洞,舅舅探手,从里面取出了什么。
秦拓赶紧又缩回了头。
他早知道炎煌山有一处秘洞,藏着朱雀族至宝涅槃之火,想来这便是那处藏宝地。
几名魔兵还在说话,唤回秦拓的思绪。
“……我们已经把整个村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见涅槃之火。”
“没准儿地下有密室,再仔细找找。”
秦拓待那两名魔兵离开,才离开藏身的屋子,在那些废墟间飞快穿梭,摸到了秦原白居住的院落。
院子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他踩着尚有余温的灰烬,在屋内找了一圈,没有见着什么尸体。
墙角有什么在闪光,他蹲下身,拾起了一根铜烟杆。
秦拓一直觉得自己对这个舅舅没什么感情,但现在看着烟杆,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了。
一滴眼泪滑下脸庞,滴进脚下的灰烬里,溅出了一个小坑。
院墙外又响起了脚步声,秦拓便没有停留,从后院的断墙缺口钻了出去。
确定村内已经没有活口,他放弃了徒劳的搜寻,直接奔向了村尾。
村尾只有几座小屋,所以没有魔兵。秦拓远远便看见了自己的那栋小房子,外观还算完好,只是土墙被熏得黢黑。
他进入屋内,闻到了浓重的焦糊味。屋子里本就没有什么家具,仅有的那张木床也已化成了灰。
他目光落在屋角,那里躺着一把黑色长刀。他猛地冲上去,双手紧握刀柄,小心地提起。
这柄刀入手沉甸,刀鞘破旧不堪,不知是用何种材质做成,竟然没有被火烧毁。他拔出刀,刀身布满斑驳不平的铁锈,长约四尺,刃口厚钝无华。
正是它这幅浑若废铁的模样,才没被魔兵拿走。但这却是父亲的遗物,也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当年舅舅将他接回炎煌山时,除却一个用旧床单改成的襁褓,就只有这把钝刀。
他向来将它放在床底,只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双手握刀,笨拙地比划几个招式,想象那从未谋面的父亲,舞动这把刀时会是怎样的风采。
他只敢在夜半偷偷练刀,因为怕秦原白知晓。舅舅不喜他舞刀弄枪,若发现他在习练,便会大发雷霆,让他好生跟着族学先生念书。
当日他被轿子抬去龙隐谷时,根本来不及带上这把刀。原想着找机会回来取走,此刻刀虽在手,却不想村子竟成了这般惨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