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夫郎投喂指南》 1、清汤手擀面 记忆明明还停留在因观光栈道年久失修,从山崖坠落的一瞬间。 下一秒睁开眼,面前却是红烛摇曳的新房。 秦夏眉头紧皱,一刹那间大脑宕机。 我是谁,我在哪? 直到一份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他才眨眨眼反应过来—— 自己穿书了。 穿的还是他在旅游途中,用来打发时间时看的一本古风网文。 剧情没有太差,但也算不上多么好。 通篇看下来,唯一给秦夏留下印象的角色却只有一个——反派虞九阙。 虞九阙是个教科书般的反派太监。 执掌司礼监与东厂,权势滔天,后扶持新帝登基,彻底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私底下更是贪污受贿、卖官鬻爵、草菅人命、声名狼藉。 这本小说撇去感情线,全程都在讲述原书男主,也就是虞九阙一手扶持的傀儡新帝如何与其斗智斗勇,成功将虞九阙抄家砍头的故事。 秦夏会对这个人物记忆深刻的原因在于,虞九阙是太监的同时,还是个“哥儿”。 他简单将其理解为可以生育的男子,只是相比于普通男子,体型相对纤细、五官秀美,天生生有孕痣,一眼即可辨认出,虽有男性特征,却功能不全。 大雍朝宦官势大,内侍多为哥儿出任,男子若想入宫,就得挨一刀。 别看内侍以“哥儿”居多,实则历朝历代,混出头的大太监全是净了身的男子,哥儿们往往沦为他们的取乐之物。 若是宫女,还能算个堂堂正正的“对食”,而哥儿什么也不算,地位低下。 在宫里,他们是做脏活累活的奴仆。 在民间,他们也总被视为既不能和普通男子一般顶立门户、继承家产,同时受孕困难、不方便传宗接代的赔钱货。 虞九阙能以这样的身份,成为只手遮天的九千岁,足见其手腕与魄力。 掌权时期,还推行了不少称得上有所远见的决策。 可他的“坏”,也是不能否认的。 至于为何一个被迫入宫的穷哥儿,会变成后来不择手段向上爬的当朝权宦,诱因书中也提到过。 乃是有一回虞九阙奉命出京办事,途中却遭了宫中的对头遣人暗算。 他拼尽全力假死逃脱,半路上受伤失忆,落入人牙子之手。 人牙子不知其身份,当成个普通哥儿挂在牙行出售。 因体格不够康健,被平原府齐南县的一个光棍无赖折价买走当夫郎。 随后不止失了清白,还时常在无赖喝醉后横遭打骂,吃不饱穿不暖,在这个过程中,虞九阙逐渐黑化。 一个月黑风高夜,虞九阙忍无可忍,发起疯来拿刀捅死了无赖。 大约是因为受了剧烈刺激,反而就此恢复记忆。 随后韬光养晦数月,杀回盛京,自此之后不择手段,步步高升。 而秦夏穿成的角色,正是这个齐南县的无赖混混。 掐指一算,他还有三个月就要横尸炕头,被埋在后院的菜地里。 意识到“自己”的结局,先不管原主去了何处,秦夏打了个激灵,当场酒醒! 他这一退,就退到了床边,还不忘提醒了未来的督主大人,现在的失忆小可怜一句—— “那个,你把衣服穿好,别着凉。” 虞九阙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刚刚被对方扯乱的衣服。 虽不解秦夏为何突然停了手,可还是快速把衣领拢紧,衣带重新系好。 接下来等待二人的便是一段沉默。 秦夏捏紧眉心,快速思索。 作为看了不少穿书小说的网文读者,他深知这种穿越是没有回头路的。 原主多半已经身死,对方回不来,他也回不去。 而如今穿来的时机恰好,及时止损还来得及。 最好的解决办法无疑是把虞九阙送走,彼此之间不产生任何瓜葛。 然后自己就以“秦夏”的身份在这个朝代当一个普通老百姓,吃吃喝喝重活一世,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只是在那之前,还要把今晚应付过去才好。 大晚上的,外面天寒地冻,总不能把虞九阙赶出家门。 正发愁该如何和虞九阙相处的秦夏,这时却碰巧听见小哥儿的肚子突兀地叫了一声。 他抬眼望去,目光所及,虞九阙面露窘迫地捂着腹部,还往床炕的角落缩了缩。 秦夏顺着原主的记忆回想一番,恍然大悟。 时下婚礼又名“昏礼”,于黄昏时分举办。 原主摆宴时光顾着和那群狐朋狗友喝酒,连碗热水都不记得给虞九阙送。 “洞房”之前,虞九阙自己顶着盖头,在屋里枯坐了好几个时辰。 怪不得会饿到肚子叫。 秦夏上辈子热爱美食,还是个烹饪大奖拿到手软的特级厨师,最看不得有人饿肚子。 虽然如此,被人听到肚子乱叫也是一件颇为尴尬的事。 秦夏轻咳一嗓,明知故问,“你饿不饿,我想去下碗面,要不要一起吃?” 试问哪个饥肠辘辘的人,不想在冬日的晚上吃一碗热汤面。 虞九阙思来想去,还是缓缓点了头。 秦夏穿上棉衣,离开了屋子。 殊不知自己走后,虞九阙望着他的背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从堂屋走到灶房的几步路里,秦夏只有一个字的感想:冷! 棉衣哪里比得上后世的羽绒服保暖,风一来就吹透了。 好在由于灶房内的土灶连着屋里的火炕,多少留有些余温。 秦夏用灶火引燃了半根蜡烛,举着打量了一圈灶房。 依着原主的记忆,他直接略过空空如也,耗子都懒得进的米缸,拉开了靠墙的旧木柜。 其中余粮有是有,但数量少得可怜。 满打满算只有一碗白面、半口袋杂面和几个鸡蛋,唯一和蔬菜能扯上关系的,除了墙上挂着的老蒜辫子,就是这柜子里油纸包的一把菜干。 秦夏对着烛火仔细辨认了一下,认出这应当是菘菜晒的,也就是白菜干。 别说,这点东西,还真就只够下两碗清汤面的。 秦夏无奈地摇摇头,寻了个地方把烛台放好,当即忙活起来。 现在气温低,面饧得慢,哪怕放一晚上也不会发酸。 秦夏掂量了一下存货,打算把所有的白面都做成面条,两个成年人吃一顿绰绰有余。 剩下的杂面也拿出来一部分和好放着,这样明天一早正好烙几个饼子当早饭。 做好决定后,秦夏先去院子里的水缸提了一桶水进灶房,先把菜干洗净后泡好。 时下吃的都是井水,他用葫芦瓢舀了一点到口中尝了尝,凉意激得牙齿都在抗议,细品却有丝丝的甜味,没有涩意,看来是一口出甘水的好井。 不过到底是生水,他不敢多喝。 在面粉中加入盐和适量的水,揉成光滑的面团,拿一块干净的布盖上,暂且搁在一旁醒发。 秦夏弯腰将灶火烧得更旺,在大铁锅中倒满了水,打算多烧些热水备用。 等水烧开的时间里,他也没闲着。 原主一个光棍,偶尔下厨煮碗面疙瘩都是厨艺巅峰,自不能指望他把灶台收拾地多干净。 秦夏看不过去,找了块抹布便开始仔细打扫。 这期间水烧开了,他就着热水用炊帚把大铁锅也刷了一遍,同时烫洗了能找到的所有碗筷厨具等。 待到灶房被收拾地焕然一新,秦夏出了力气,更饿了。 他迫不及待地看了看面团,见已经饧到位,就把面团捞出,放在洒了些干面粉的案板上。 刚在热水里洗过的擀面杖还带着一丝余温,面团被擀成了薄薄的面饼,折叠起来后,手起刀落,眨眼的工夫面饼就变作了等宽的面条。 用手抓散,抖一抖,新鲜的手擀面就做好了。 好面需得好汤配,家里没有荤腥,这任务就只能交给鸡蛋。 继续烧火,蒸干锅内水分,加入油罐里剩余不多的菜油,油热后两个鸡蛋翩然入锅,煎至两面金黄,加水煮开,汤色变为飘着一层漂亮油花的乳白,成就一锅简易版“高汤”。 面条下锅,随沸水翻腾,眼看将熟,菜干亦投入怀抱。 干瘪的菘菜吸饱了汤汁,逐渐变得舒展,灶房的冷清气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暖意融融的食物香气。 这股气息自是不止萦绕在小小一间灶房中,早就顺着不大的小院,几步的距离,自门窗的缝隙钻进了正屋。 虞九阙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他默默咽了一下口水,手指绞紧了衣带。 自己记忆全无,身带伤病,像畜牲一样被人看过牙口任意发卖,在牙行住的很多天里,他没吃过一顿饱饭。 脑海里还残存着秦夏带着浓烈的酒气,把自己按在床上撕扯衣服的画面,哪怕之后秦夏突然好似酒醒了一般变得客气有礼,还主动提出要去煮面,虞九阙仍然不敢对他抱有多少信任。 毕竟自己只是对方花五两银子买来的夫郎罢了,卖身契都握在人家手里,没有资格平起平坐。 虞九阙的眸色就此暗了下去。 秦夏端着两碗面进屋时,看见的就是虞九阙还保持着自己出门时的姿势,缩在床炕一角,像是在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想及在原书中虞九阙今晚的遭遇,不由地有些唏嘘。 万事都有因果,只求自己拔除了恶因,来日也可避免结出恶果。 “阿九,过来帮我关个门,屋里就这么点热乎气,可别散了。” 他有心打破尴尬的平静,故作熟稔地与虞九阙说起话。 阿九是牙人随口起的名字,歪打正着和虞九阙的真名对应,知道内情的秦夏叫起来极为顺嘴。 虞九阙先是一愣,当看到秦夏确确实实端了两碗面时,心脏咚咚地跳了两下。 他依言下床关门,寒风拂面,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等到回过身时,见秦夏已经把热汤面摆在了桌上,招呼自己道:“愣着做什么?快过来,趁热吃。”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葱油千层饼 虞九阙低头看向自己面前的一碗面。 只见面汤乳白,面条莹润,几根煮发的菜干虽比不上鲜菜翠绿馋人,可这点小小的缺憾,全数被旁边那枚金灿灿的煎蛋尽数弥补。 他肚子饿得发慌,见秦夏已经埋头吃起来,没有半点难为自己的意思,遂也试探着动了筷,挑了几根面进口中。 有了第一口,就有第二口、第三口。 热乎乎的面条爽滑筋道,不软不硬。煎蛋滋滋冒油,半流动的蛋黄伴随着煎蛋吸饱的汁水流入唇齿间,香得人舌头打颤。 虞九阙觉得鼻头与眼眶齐齐一酸。 大约是这些天常常饿肚子,还要在牙行与别人抢食养成的习惯,他快速把面条往嘴里送,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囫囵咽下去。 秦夏看他埋头苦吃的样子,当心他把胃吃坏,忍不住道:“吃慢些,不够锅里还有。” 虞九阙闻言,听话地放慢了速度。 秦夏见状放下心,低头继续吃起自己的那一份。 一大碗面下肚,秦夏已经有了八分饱。 他见虞九阙吃完后默默舔着嘴巴,一脸意犹未尽的模样,主动提出再去给他盛一碗。 锅里留的汤水多,他们吃得不慢,面条尚未变坨。 第二碗面依旧被虞九阙吃了个精光,面碗底朝天的时候,小哥儿本人连个饱嗝都没打。 秦夏迟疑地打量着他,心里生出个令人有些难以置信的猜测—— 该不会,还没吃饱? 话问出口,秦夏肉眼可见虞九阙的面颊飞红。 “我饭量可能有点大。” 又听他飞快解释道:“但我可以不用吃那么饱。” 吃得多,花的钱也就多。 虞九阙生怕秦夏会因此觉得养不起自己,而心生埋怨。 秦夏想了想书中剧情,除了一些描述虞九阙多么奢华无度,吃一顿饭恨不得要和皇帝一样摆它几十盘子菜,还有专门的小太监试毒外,不曾记得提到过这码事。 何况看虞九阙的纤细身板,饭量再大,还能大到哪里去? 怀抱着这个想法,秦夏淡定地回到灶房继续揉面团。 这一次虞九阙也跟了过来。 他身上穿着秦夏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另一件棉袄,坐在小板凳上帮忙烧火。 然而很快,秦夏就意识到自己把问题想得简单了。 一个面团、两个面团、三个面团…… 第三碗面、第四碗面、第五碗面! 前后足足五大碗面条,全都进了虞九阙的肚,连个响都没听见。 擀面到最后,秦夏已经麻木,甚至对于虞九阙连吃五碗后说“饱了”的事都深表怀疑。 “真的饱了么?” 虞九阙对自己其实是个“饭桶”的事实已经放弃挣扎。 假如明天秦夏把自己退回牙行,理由是“吃太多、养不起”,似乎也情有可原。 秦夏再三确认,在听到虞九阙克制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后,总算真的相信了他。 “且不说能吃是福,你看你,能吃还不胖,多好。” 秦夏出声安慰,同时隐晦地看了一眼虞九阙的小肚子。 书中曾这样描写虞九阙:容貌妖冶、性情阴鸷、一手遮天、心狠手辣。 而在此刻的秦夏看来,再可怕的反派也挡不住吃饱后凸起的小肚子。 这么想…… 还怪可爱的。 胡同里的更夫早已敲响两下梆子,二更天已过。 时下业无宵禁,酒肆、楚馆等多半通宵营业、欢饮达旦。 但普通小老百姓睁眼便是一整日的劳碌,仍旧习惯早睡早起。 原主本是个浪荡闲汉,过去时常过了午夜还在酒肆饮酒吹牛。 现今芯子换成秦夏,怕是要摇身一变,成为养生达人。 想及此处,叼着刷牙子*的秦夏不由打了个哈欠。 洗漱完毕,熄灯上床。 家里被褥足够,秦夏索性分了两个被窝,他一个,虞九阙一个。 成年男子,晨起难免有些本能反应。 加之他上辈子性取向就弯成了蚊香,虞九阙在他眼里和同性无异,若是擦枪走火岂不糟糕。 至于不继续“洞房”的缘由,他也早在揉面团的时候就想好了。 “我听牙行的牙人说你身子骨孱弱,将养好之前,怕是不宜行房。之前是我喝醉了,你别放在心上。” 虞九阙听在耳中,有一丝丝地庆幸,同时却也多了一份忐忑。 从牙行离开前,同样等待发卖的一位姐姐曾经告诉他,能卖给良家当正头夫郎,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只要在床帏之间哄好了汉子,有孕后生个大胖小子,传宗接代,只要不是太苛刻的人家,多半会就此放还身契,为他改回良籍。 虞九阙本已做好咬牙从了对方的准备,可秦夏偏偏临门一脚时收了手。 让人怀疑,枕畔的男人会不会已经后悔了。 试问谁想花五两银子,娶一个食量如牛还不宜行房的饭桶? 他遂又试探了秦夏两句,见秦夏不仅当真没这个意思,还心大得很,脑袋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这会儿连呼吸都放平了。 虞九阙只好缩进被子里,顶着一脑门乱糟糟的思绪阖上了眼睛。 他难以入睡,又不敢翻身,生怕吵到秦夏,这么拘着自己,不知熬了多久,倒也蹙着眉头睡沉了。 隔天一早,秦夏睁眼时,窗边晨光熹微。 冬日天亮得晚,秦夏估摸着应当还未到辰时,也就是七点,和他上辈子好不容易养成的健康作息差不离。 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今日要做的事,想起身时却发现事情有点不对。 也不知昨日半夜里同床的小哥儿多怕冷,明明隔着一个被窝,愣是把自己缩成一个球不说,还拼命地往秦夏这头挤。 秦夏因为睡得结结实实,竟毫无察觉,两人就这么依偎着过了一夜。 抽出自己的手臂时,秦夏不小心触到了虞九阙露在外面的指尖。 冰冰凉凉,好似是一丁点雪。 天色尚早,完全可以多睡一会儿。 秦夏小心翼翼地把自己从床上挪走,没惊醒哪怕在睡梦中,眉宇间也笼着一层愁容的虞九阙。 临走前,还没忘端走炕头上饧了一夜的面。 早晨的空气无比清澈,秦夏仰头看向干净如一块玻璃的天幕,正式接受了自己穿书的事实。 往好处想,这个新身份四肢健全,无病无难,还是个县城“有房一族”,条件不可谓不好。 等他送走虞督主这尊“大佛”,凭借自己的两只手,高低也能在这大雍朝混个小康。 想开这一点,秦夏周身一轻。 打了水在灶房洗漱后,就开始着手用昨晚发好的面做烙饼。 天大地大,做饭最大。 过了一夜,杂面团成功发至两倍大,手指一按一个窝。 这个时代没有酵母,面团只得像这样发酵。 不过下一次就不用等这么久了,发起的面可以留出一块当做“老面”,下次混在面团里,发面的速度就会更快。 留出面引子后,秦夏先起锅热了一些油。 热好的油放凉后会得到“熟凉油”,混合面粉、盐和后院摘的野葱,就是可以做葱油饼的油酥。 但秦夏不打算做普通的葱油饼,而是打算做千层饼。 面团在案板上擀平成圆形,在上面均匀地抹上混合好的油酥。 再将上下两部分的边缘,隔着固定的距离切一刀,上下交叠后再左右交叠,由此形成千层。 这样叠好的面团被轻轻擀平,上锅烙熟,切开后便是层层松软,葱香扑鼻的千层饼了。 考虑到虞九阙的饭量,能切成六大块千层饼的烙饼,秦夏一共做了两个。 家里没有米,熬不了粥,秦夏想了想,索性拿了两个鸡蛋,打了一大锅鸡蛋汤。 虞九阙醒来时,饭香已经和昨晚一样萦满了整个小院。 他迷迷糊糊地看向早就空了的另外半张床,当意识到自己睡过头后,猛地一下坐了起来。 他身为刚过门的新夫郎,不早早起来干活就罢,居然还一觉睡到现在。 虞九阙只觉得周身发冷,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被秦夏休弃的结局。 他惶恐不安地穿好衣服跑出门,却不知是刚刚起床太着急还是天太冷,居然在跨过门槛时感到一阵头晕。 慌乱间他想扶住旁边的门板稳住身形,意外跌入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再仰起头时,就看到了秦夏关切地注视着自己。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秦夏扶着虞九阙,心里头一阵后怕。 刚刚要不是自己正往这边走,加上腿长步子大,及时一把撑住了对方,怕是这小哥儿多少要再摔出个好歹。 再看虞九阙惨白的脸色,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怕是颅内暗伤未愈,隐疾便会像这样时不时复发。 虞九阙不知内情,只有紧张。 缓过那一阵眼前发黑的晕眩,他当即竭力站直了身。 “我没事。” 他否认过后,又垂眸道歉,“对不住,是我贪睡起晚了,以后不会了。” 话音落下,回应他的是一声底色和煦的轻笑。 秦夏看着虞九阙,像看什么稀罕物。 “你慌慌张张地往外跑,衣带都系错了,是为了和我道歉?” 虞九阙低头一看,自己果然把衣襟系得一团糟。 他抬手想重新系,结果一不小心,把活结变成了死扣。 秦夏看在眼里,实在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他把小哥儿推回屋里,让他站在向阳处,一边替他梳理着恼人的衣带,一边道:“家里只你我二人,我习惯早起,与你无关,你若想睡,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什么妨碍。” 说话间,他修长的手指已灵活地挑开死扣,替虞九阙重新把衣裳穿好。 “头还晕着么?” 虞九阙讶然。 “你知道我……” 秦夏颔首。 “牙人告诉我你没了过去的记忆,这样的人多半是头部受创所致,想来受伤后你也没正经看过郎中,落下病根也在所难免。” 原来如此。 虞九阙与秦夏短暂地四目相对,不知何故,他总觉得眼前的男子生了一双好似能将自己看透的眼睛。 小插曲过后,两人总算能在堂屋相对而坐,吃起早食。 千层饼一块比巴掌大还大,十分厚实,最顶一层的饼皮焦酥,中间的饼瓤哪怕是杂面所做,也有不输白面的可口。 不用搭配什么腌菜咸蛋,单单空口吃便滋味十足。 秦夏超常发挥,吃了三块才收手,接下来边喝鸡蛋汤边看虞九阙“炫饭”。 虞九阙吃得多,但吃相却很好看,而且每一口都吃得很香。 秦夏看了一会儿,略微明白了为何前世网络上的吃播那么火。 他慢条斯理地喝汤,把吃饭的速度放慢到和虞九阙差不多同时结束。 后者这回无论如何也要抢着去洗碗,还不许秦夏插手。 秦夏无奈,确认他再没什么不舒服,嘱咐他小心些,用温水兑了再洗碗后便放他去了。 很快院里传来水声阵阵,秦夏用抹布擦干净桌子,半晌后抱了一个陶罐走了过来。 原主对自己还剩多少银钱没有概念,花销从无节制,秦夏指望不上他的记忆。 哪知把藏钱的罐子倒空后,秦夏才知道原主明明是处处都指望不上。 数来数去,陶罐里也只有不到五钱银子。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小荷包,里面放着三个青玉骰子,是原主某次在赌坊走了大运赢来的。 这就是原主掏了银子买回虞九阙后,剩下的全部身家。 看得秦夏只想翻白眼。 这人当真是做事顾头不顾腚,一副打算带着夫郎喝西北风的架势。 怪不得后来会成日无能狂怒,靠酗酒、家暴发泄情绪。 秦夏上辈子身家尚可,也是见识过些好东西的。 他把那几个骰子倒出来,对着光看了看,觉得大约值些银子。 拿去典当,应该能换到一笔“启动资金”。 平头百姓要想在此间安身立命,无非是走士农工商四条路子。 士和农不必说了,厨子也算不得“工”,他能做的只有吃食生意,也就是从小商贩做起。 只是这第一桶金,应当靠什么吃食来赚更好,才是眼下最重要的问题。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铁板豆腐 “小夏哥!开门!我是豆子!” 秦夏闻声前往院中,木门拉开,只见外面站着一个头戴网巾的小个子汉子,正是原主干娘方蓉的儿子,柳豆子。 方蓉是原主母亲白如心的手帕交,两人的孩子还在肚子里时,就商量好了要认彼此为干亲。 原主这人唯一的好处,就是对自己的干娘还算孝顺,对柳家两姐弟也颇多照料。 即使不着调的时候更多,柳家的摊子若是有人来找茬,原主每一次都会出头。 “你怎么来了,这是出摊回来?” 秦夏扫了一眼柳豆子身后停的板车,上面放着摞在一起,用来装豆腐的木盒子。 “回来了,今个儿生意还不错,早早就卖完了,我娘之前嘱咐我,回家前路过你这的时候,给你送块豆腐吃。” “干娘不在家?” “我姐不是有身子了,害喜严重,我娘回村里看她去了,一大早搭牛车走的。” 说罢柳豆子就回身从车上拎过一个藤编的小篮子,里面沉甸甸的放着一大块豆腐。 “这还有半桶豆渣,小夏哥你要是不嫌弃,也留下吃。” 秦夏接过东西,“这叫卖完了?” 明明剩下的豆腐和豆渣,也能卖个十几文钱。 柳豆子憨厚一笑,挠挠脑袋。 “给自家人留的,算账就生分了。” 见柳豆子转身欲走,秦夏出言叫住了他。 “家里没人,你回去也冷锅冷灶,不妨留下来一起吃。” 柳豆子蹲在灶房里剥蒜,时不时瞅一眼灶台前秦夏的背影。 秦夏几次看在眼里,不由问道:“我背后有什么东西不成,惹得你看个没完。” 柳豆子把剥好的大蒜放进碗里,歪着脑袋道:“说不上来,我总觉得小夏哥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秦夏不动声色。 “哦?哪里不一样?” 柳豆子抠着薄薄的蒜皮,眉心紧蹙。 “我也说不上来,好似……气质更稳当了?还有,小夏哥你以前不是最厌烦下厨了,怎么现在看起来还兴致勃勃的。” 秦夏洗干净手,正在用布挤干豆渣里的水分。 “我成了亲,自然和以前不同了。” 柳豆子恍然大悟。 “怪不得,我娘也说我总长不大似的,怕是要给我找个媳妇才好,原来是这个道理。” 秦夏唇角扬起。 算算年纪,柳豆子今年才十六,对他来说就是高中生的岁数。 小孩子,就是好糊弄。 “剥完蒜,去后院扯几根野葱来,中午给你做两样没吃过的菜。” 柳豆子屁颠屁颠地去后院拔葱,秦夏把挤干的豆渣和切成厚片的豆腐备好,擦了擦手回了一趟堂屋。 桌边,虞九阙正在仔细地穿针引线。 听到秦夏进门的声音,赶忙站起来。 “相公。” “这是忙什么呢?” 虞九阙把桌上的衣裳往里推了推。 “箱笼里收拾出来的衣裳,有几件破了口子,怕是让虫蛀了,我想着补一补。” 他们早上用罢早食,秦夏有意将家中里外打扫了一遍。 为了让虞九阙做点轻省活计,别又犯头晕,他便将收拾箱笼的事安排了出去。 虞九阙十分用心,眼下已经把秦夏能穿的衣服都拿出来叠好。 秦夏有些意外。 “你会做针线?” 按照原书的剧情线,这会儿“虎落平阳”的虞九阙纵然地位还没有日后那么高,在宫里大小也是个十二监之一的掌事公公。 没想到还会做这等小事。 虞九阙抿了抿唇。 “会一些,缝补衣裳是够了。” 他深知自己比不上旁的小哥儿那么心灵手巧。 虞九阙摸着自己手指与虎口上的几处老茧,依旧不明自己过去是靠什么谋生的。 “这么厉害。” 秦夏上辈子也就会缝个扣子,对虞九阙的夸赞十分真诚。 “相公来寻我,可是有需要我帮忙的?” 虞九阙看了一眼门外的方向,他知晓这会儿家里有生人。 “没什么事,就是想告诉你,午间我留了豆子在家吃饭。豆子是我干娘的儿子,一个小兄弟。” 在虞九阙看来,这是秦夏的家,秦夏招待谁都是理所应当的,哪里还用知会自己。 可秦夏却愿意多说这么一句,说明是打心底里尊重自己。 他心头微微一暖。 “既然是相公的兄弟,合该招待的,我出去和柳兄弟打个招呼如何?不然显得失礼。” 于是柳豆子揪着几根还带着土的野葱,傻呵呵地从后院过来时,便看见院中秦夏的身旁多了个年轻小哥儿。 见了自己,还行礼道:“给柳兄弟问好。” 吓得柳豆子话都不会说了,赶紧丢了葱作揖道“好……也给嫂夫郎问好!” 惹得秦夏在一旁笑出声来,虞九阙也不禁莞尔。 柳豆子闹了个大红脸,心里却想起自家娘亲说过的话来。 他娘昨日来秦家帮新夫郎添妆,回去便说九哥儿长得端正标致,和秦夏很是登对。 “你小夏哥这人,别的不说,实打实长了好皮相,一般人和他站在一起,都活像秃毛鸡,这个小九哥儿却是个出挑的。只盼他成了亲后别再和先前那么不着调,夫夫一道把日子过好才是正理。” 如今看来,好似还真让他娘给说中了。 虞九阙本想进灶房一起帮忙,被秦夏以灶房太小,他和柳豆子两人就塞满了为由,劝他回屋里去待着。 “把炭盆拨弄旺些,暖暖和和地多好,一会儿饭好了喊你。” 虞九阙走后,秦夏发现柳豆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小夏哥,你和嫂夫郎的感情真好,回头我告诉我娘,她老人家定能放心。” 秦夏伸手把这多话的小子赶回灶房。 秦夏打算做的两道菜,是铁板豆腐和豆渣饼。 柳豆子跟着方蓉卖了这么久豆腐,还从没听说过“铁板豆腐”的吃法,好奇地不行。 秦夏遂一边做,一边教学。 锅里倒油,切成厚片的豆腐下锅煎熟。 煎豆腐时万万不可心急,时不时就去铲一下,这样只会粘锅或者把豆腐挑破。 等待的时间里,秦夏合着仅有的几样调料,一起拌了个料汁。 三勺酱油、一勺陈醋、半勺白糖,再加上切好的蒜蓉,搅拌均匀后放在一旁备用。 “豆腐还要煎一会儿,你我先团豆渣饼。” 鸡蛋打散,与豆渣和面粉一起倒入盆中,加适量的盐和葱花搅拌均匀,再抓一团到手里,用手掌按成差不多大的小饼。 柳豆子没两下就学会了,秦夏放心地交给他,自己端起铁板豆腐的料汁,用勺子均匀浇在了豆腐煎好的一面上。 豆腐因此由金黄转变为酱色,香气被锅里的热度激发,不住地向上蒸腾。 柳豆子连续咽了好几下口水。 谁告诉他,小夏哥的厨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成亲还有这作用不成! 等到豆腐的另外一面也煎到位,这道菜便能出锅了。 用筷子夹着,一块块在盘子上摞好,最后将余下的料汁往上一泼,洒上翠绿的葱花,还没入口,已是色香俱全。 “豆渣饼做好多少了?” 柳豆子数了数道:“约莫有二十个了。” 秦夏点点头,用一块豆腐抹干净了锅里残留的酱汁后,重新倒油烧热,先将第一批小饼下锅。 锅的正中间热度最高,很快便有几个小饼变作黄澄澄的色泽。 他夹出一个给柳豆子,“尝尝味道。” 柳豆子两眼放光地接过来,都顾不得烫,一口下去,香得直蹦跶。 “好吃!豆渣这么做,可比我娘做的豆渣饭好吃多了!” 秦夏笑道:“干娘做的豆渣饭也香得很,是你吃腻了才不觉得。” 接下来两人一个团小饼,一个下锅煎,流水线一般地将半桶豆渣变成了几十个小饼,在笸箩上堆得冒了尖。 “小夏哥,做这么多能吃完么?这东西凉了岂不就不好吃了?” 秦夏心下默道,那是你没见识过屋里那位的饭量。 “放心吧,能吃完。” 最后再用剩下的一点豆腐做了个小葱拌豆腐,聊作清口之用,秦家的午食便上桌了。 虞九阙把缝好的衣服搁进衣箱,出来一道布置碗筷。 鼻尖流转着豆香、酱香与油香,还没举筷,早已打心底里迫不及待。 柳豆子吃得头也不抬,满嘴冒油。 “好吃,太好吃了!小夏哥,秦奶奶以前做过这道菜么,我怎么没吃过?” 柳豆子知道秦夏的厨艺,八成是和秦家老太太学的。 老太太年轻时在大户人家干过厨娘,所以有此一问。 秦夏含糊道:“做过几回,觉得费油费酱的,就不做了。” 柳豆子不疑有它,加上嘴里满是豆腐,说话也咕咕哝哝。 “这滋味太妙了!我寻思便是去庙会上摆摊,一份卖五文的也有人要呢!” 秦夏听见柳豆子这句话后,预备给虞九阙舀小葱豆腐的动作微微一顿。 还真别说,铁板豆腐本就是现代风靡各大夜市的小吃,原料就是一味豆腐,其余的配料不值什么钱。 成本低,毛利高。 真要摆摊售卖,从柳家拿豆腐,两家还能互相帮衬。 原主不久前还听方蓉提起过,附近的街市上近来又多了两个卖豆腐的摊子,她家的生意已是愈发不好做了。 虞九阙见秦夏举着勺子发愣,半天什么也没入口,伸出筷子,轻轻夹了一块豆腐到秦夏的碗中。 秦夏被这块豆腐唤回了神思。 再看虞九阙,吃得面颊鼓鼓囊囊,像只小仓鼠。 他噙着笑意,吃罢碗里“夫郎”夹的豆腐,接上了方才的话茬。 “这么说来,我还真挺想去摆摊卖这个试试。” 柳豆子手一抖,咬了一口的豆渣饼落回碗中,睁大眼睛看向秦夏。 “我没听错吧,小夏哥,你居然愿意上街摆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上街采买 如果可以用八个字形容原主,那绝对是:眼高手低、好吃懒做。 有手有脚的年轻汉子,愣是成日里坐吃山空,以至于二十啷当岁都讨不到媳妇。 万不得已,掏空家底从牙行买了虞九阙。 即使如此,却也不好好珍惜,吃了上顿没下顿,连累虞九阙和他一起受苦,最后终于自食其果。 这是秦夏从原主记忆中得出的结论,所以面对柳豆子的惊奇,他毫不意外。 至于为何改变,理由完全是现成的。 “以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不一样了。” 柳豆子看看秦夏又看看虞九阙,最终朝虞九阙竖起大拇指。 “嫂夫郎,你比我想象中的厉害多了。” 虞九阙一脸茫然,完全不知柳豆子为何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而秦夏为了同柳豆子证明自己的决心,说干就干。 饭后打着逛街消食的旗号,他揣上仅有的几钱银子和青玉骰子,跟在柳豆子身后,领着虞九阙一起出了门。 不多时后,在一家当铺门前停下了步子。 柳豆子知道那玉骰子是秦夏的心爱之物,恨不得每天不盘一盘就睡不着觉的。 这遭居然舍得拿出来典当,换来钱做生意养家。 成亲,恐怖如斯! “小夏哥,你真的想好了?就算是活当,以后想赎出来时,要付的利钱也不少。” 再好的东西进了当铺就要折个五成,柳豆子都替秦夏肉疼。 哪知秦夏一脸云淡风轻地进了当铺。 柳豆子在外面等的抓耳挠腮,好不容易等到秦夏夫夫二人出来,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怎么样?真的当了不成?” 虞九阙在一旁欲言又止,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秦夏。 他怎么也没想到,秦夏拿着骰子进去,开口就是“死当”。 “死当”意味着此物再无赎回可能,不过相应的,拿到手的银钱也会略多一些。 柳豆子听到“死当”二字,果然也惊掉了下巴。 “死当?小夏哥,你明知那骰子可不止值十二两银子。” 虽然十二两已经不少了,够县城里普通人家勒紧裤腰带吃上小半年的。 秦夏拍了拍怀中一下子变沉的钱袋。 “这骰子的来历你是知道的,本就是源自赌坊的不义之财,拿在手里,还嫌烫手。我现今成家,而后自当立业,已立志以后绝不贪杯,从此戒赌。这东西留着无益,舍了就舍了。” 一番话掷地有声,听得柳豆子是肃然起敬,拍着胸脯道:“小夏哥,你只要有心,定能干出一番事业!咱们兄弟之间也莫客套,你有什么用得上小弟我的,尽管开口!” 秦夏上前拍了拍柳豆子的肩膀,毫不客气。 “眼下倒真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你可知城里哪处医馆的郎中医术高明,我想带阿九去瞧瞧。” 柳豆子没多问虞九阙是哪里不舒服,对方是小哥儿,还较他年长,多问便是无礼。 三人一路穿行街市,走到某个拐角处,柳豆子遥遥一指。 “就是这处‘诚意堂’,里面的徐老郎中在城里口碑极好,诊金也公道,无论男女老少,只收十文。” 秦夏谢过柳豆子,又问过他城里划算的粮铺、油坊、杂货店等的地址,便让他先行回家了。 豆腐生意不好做,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磨豆子,故而每个下午柳豆子都会回家补觉。 方才走了大半晌,早已哈欠连天。 进到医馆,交了诊金。 瞧着岁数奔六张去的郎中捋着胡子,弗一搭上虞九阙的脉,花白的眉毛就乱竖起来。 “这脉象乃是内伤蓄血之症,蓄血脉微,元气必虚,长此以往,寿数危矣!” 医者仁心,老郎中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打量秦夏,好似他就是那个害得虞九阙“寿数危矣”的罪魁祸首。 幸而虞九阙及时为他分辩。 “此事与我相公无关,我曾流落街头,失了过往记忆,又遭牙行买卖,现在想来,可能是受过伤也未可知。” 原是落在过人牙子手里的,那过去遇见过什么事都有可能。 老郎中想及通过脉象发现的异处,沉了沉气,看秦夏的眼神仍带有一丝怀疑。 秦夏摸了摸鼻子。 “老爷子,我既带了人来,便是想给他治好的,您只管开药,我们定当遵医嘱好生调养。” 老郎中哼了一声,又为虞九阙细细诊脉,提笔写方。 “此事不可儿戏,他内里虚亏,有道是虚不受补,操之过急亦无用,且将这方子抓了去吃上十日再议。” 他递出方子,打量二人两眼,耐着性子补充:“年轻人,难免血气方刚,但此症有所好转之前,切记莫要行房。” 虞九阙的脸登时腾地一下红成柿子。 秦夏也好不到哪里去,顶着发烫的耳朵麻溜去抓药。 十副药,一副八十文,再加上一瓶三十文的安神定志丸,八钱多银子抬抬手就进了医馆的钱箱。 虞九阙心中五味杂陈。 既心疼秦夏抓药的银钱,又觉得自己对于秦夏,或许真是个大麻烦。 长此以往,秦夏真的还会对自己留有耐心么? 他下了台阶,对着走在身旁的秦夏道:“药钱……我会想办法还你的。我听人说城里一些人家或者商铺会招帮工,一日少说也有一二十文,日后我也会出门做事,攒了钱当做我的诊金和药费。” 秦夏只回了他两个字。 “不必。” 虞九阙心头一阵慌乱。 从昨晚到现在,秦夏对他着实太好了。 这份好带出几分不真实,令他反而愈发地患得患失。 秦夏注意到虞九阙的神色。 他说的“不必”,是因为自己现下付出的,除却本身无意为难虞九阙外,归根结底,背后都藏有私心。 对虞九阙好十分,是为了等日后对方恢复记忆,可以念着这份人情,放过自己,不找麻烦。 他已想好,等靠摆摊卖吃食赚到银钱,就给虞九阙在城中另外寻一个住处,将卖身契奉还。 届时二人没有夫夫之实,只需一封和离书即可再无瓜葛。 只是这些事情无法同小哥儿讲明。 “我们已是一家人,不必说这些生分的话。你就乖乖喝药,安心养病。” 虞九阙又能如何,只得抱着十副药的药包,和抱了金子一样谨慎。 看病只是出门的目的之一,秦夏和虞九阙一道,又沿街添置了不少东西。 第一站先去了粮铺,家里米面都告罄,再不买新的当真要喝西北风。 时下太平年景,粮价稳定。 先称了白面、白米各一斗,分别是八十文和一百文。 细粮价贵,以秦夏现在的身家做不到顿顿都吃得起,故而又称了两斗杂面。 杂面就便宜多了,一斗五十文,两斗才花了一百文。 此外粟米、高粱米、糯米、红豆、花生等也各称了一些。 其中糯米和花生最贵,前者一升十五文,后者一两就要三文钱,换算一下,一升足足三十文,可以换三升白米了。 问过才知花生这东西是朝廷发下来的种子,平原府这边不过刚种了两季,种的农户不多,价格自然高企。 秦夏庆幸自己穿越的时代合宜,像是番茄、红薯、土豆、辣椒等都已常见,花生纵然贵些,能吃到就好,不然他这个当厨子的,少不得束手束脚。 走出粮铺,转进油坊。 一壶棉籽油,用于点油灯,一壶菜籽油,用来做饭,统共花去五十文。 买时特地问了油坊伙计,后续多买一些能不能便宜些,伙计点了头,就是不知道具体能便宜到哪里去。 最后进到杂货店。 柳豆子介绍的铺子货品繁多,颇为齐全,秦夏拿了盐和糖,拣选了几种香料,譬如胡椒、花椒、干辣椒、大料等,花去一百五十文。 其实这些东西在杂货店买已算是亏了,像是花椒和辣椒,完全可以在家中院子里种上一些。 可惜秦家的菜地完全荒废,现下里面除了些野葱尚且顽强挺立,余下寸草皆无。 要想自食其力,只能等开春后撒种了。 到了这一步,两人手上都是大包小包,偏偏最大头的菜蔬蛋肉还一点没买。 秦夏看着过往路人手里提的篮子,身后背的背篓,深感自己生活经验太过不足。 正在这时,他瞧见了街对面有一个木匠铺子。 登时眼前一亮,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几句话后,秦夏以三两半的价格,从木匠手里买到了一辆略带瑕疵的木头板车。 中间留有搁置锅灶的地方,停靠时有支架支撑,不至于向一侧倾斜,正是街头巷尾不少卖吃食的小贩会用的样式。 因为是学徒的练手之作,用的不算是什么好木头,许多地方还留有一些木刺,但在秦夏看来这都不是大问题。 有了车,两人齐齐解放了双手。 “现在还差一套锅灶,一套调料罐,一把能固定在板车上的油纸伞……” 秦夏推着车,盘算着距离自己出摊还差什么东西没有采买。 虞九阙也试着想了想,提醒秦夏道:“相公是不是忘了盛小吃的容器,我瞧着街上大都是用油纸包的。” 秦夏一拍脑门。 “还真忘了这码事,你说得对,咱们再去买几刀油纸和竹签。” 掐指一算,五日后就是冬月初十。 城里的文华寺逢五、逢十设庙会,和村里的赶大集差不多,是城里每月最热闹的时候。 秦夏决定届时就在庙会上出摊,试试看这铁板豆腐,能不能让他赚到第一桶金。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试营业 考虑到自己要卖的吃食,秦夏花足足四两银子,到铁匠铺找工匠加急给自己打了个铁板,紧赶慢赶,好歹在庙会之前交了工。 很快到了庙会当日。 秦夏和虞九阙起了个大早,摸黑在炕头穿衣裳。 拾整好穿戴,秦夏下床去烧水,虞九阙揉了揉眼睛,把被褥叠放整齐。 塞在被窝里的汤婆子是家里原就有的,过了一夜里面的水已经变凉,却不好浪费,都是干净的,一会儿兑着热水洗漱刚好。 两人睡眼惺忪地在堂屋里刷了牙净了面,虞九阙用一根木簪子熟练地挽好头发,便看到秦夏在照着盆里的水,折腾他脑袋上的发髻。 奈何好半天过去,还有几撮头发在外面翘着。 虞九阙见秦夏眉宇间已有烦躁之意,主动道:“相公,我帮你。” 秦夏当真搞不定古人的长发,只得坐下来拜托虞九阙帮忙。 小哥儿的手法就比他熟练多了,三下五除二便收拢好的发髻,用蘸了水的梳子抿过,一丝碎发也无。 早食吃的是用昨天秦夏蒸的大馒头,蘸上蛋液做的煎馒头片。 老面馒头暄软有嚼劲,配上粟米粥和凉拌雪里红咸菜,虽简单,下了肚以后仍旧浑身暖和舒坦。 放下碗,两人马不停蹄地收拾出摊所需的东西,待到准备地差不多时,天色早已大亮。 系上围领,戴上暖耳,秦夏推车,虞九阙扶车,木轱辘轧过胡同里的泥土地,缓缓朝外行去。 —— 文华寺算不得什么古刹,据闻建寺不过几十年,却挡不住其香火旺盛,庙会也热闹。 一路往寺庙所在的城南方向走,同路可见不少推着车、挑着担的小商贩。 既有城里的住户,也有周边村镇过来的百姓。 时辰尚早,逛庙会的人马尚未到位,正是摊贩们争抢位置的时候。 “小夏哥!在这边!” 秦夏正在左右张望之际,远远便看见柳豆子在街边蹦着高朝自己招手。 过去才知,原是柳豆子事先给他们占好了一个摊位,一直帮忙守着。 低头看去,他腿边还放着两个大木盒,里面装着满当当的新鲜豆腐。 “这地方背风,过路人也多,我转了两圈,觉得这里最好。” 柳家在县城里有固定的豆腐摊,离此处不远,庙会上也少有人会买新鲜豆腐的,所以并不过来凑热闹。 只有方蓉听说秦夏今日要出摊,一早做好多出来的两板豆腐,遣了柳豆子送来。 “这地方确实合适,多亏了有你。”秦夏向柳豆子道谢。 “多大点事儿,小夏哥你这么客气作甚。” 柳豆子总觉得现在的秦夏格外“彬彬有礼”,按理说是好事,可他还怪不适应。 把板车停靠好,秦夏搬下藤筐,三人从里面拿出东西,布置起摊位。 三个调料罐一字排开,里面分别放着酱汁、辣椒面和切好的葱花。 辣椒面是秦夏自己的秘方,保管和市面上售卖的不是一个味道,若是遇上想吃辣的,可以加一些在豆腐上。 撑起的油纸伞雨天可以挡雨,晴天也可以挡尘。 现下很多摊贩都会在板车上插一把小伞,稍作装饰,兼顾美观与实用。 秦夏买的这把就简朴多了,他就是一个卖小吃的,买太好看的,溅上油点子还要心疼。 “相公、柳兄弟,喝口姜茶暖暖身。” 见收拾得差不多,虞九阙提起一壶从家里带来,余温尚在的姜茶,倒入三个碗中。 姜茶里加了红枣,老姜的辛辣中还牵扯出一味红枣的香甜。 柳豆子浅啜了一口,只觉得浑身气血都活络了。 “这姜茶一点都不辣,小夏哥,你是怎么做的,回头让我娘也学学。” 秦夏答道:“其实很简单,好些人煮姜茶是冷水下锅,改做热水下锅就能多少去一些辣。” 秦夏说罢,自己也小小地喝了一口。 他其实不太喜欢喝姜茶,今日熬这一壶完全是为了暗伤未愈的虞九阙。 顾及对方的口味,还往里面加了去核的红枣。 眼见虞九阙一小碗下肚,小脸都变得红扑扑的,秦夏没来由地觉得心情甚好。 有了姜茶在肚子里打底,再活动起来便不觉得手脚僵硬。 趁着还没上人,秦夏擦干净案板,开始切豆腐,虞九阙则在一旁摞着叠好的油纸盒。 和别家用一张裁开的油纸垫着吃食不同,秦夏教了他一种叠纸盒的方法,这两天晚上睡前,两人什么都没干,光顾着挑灯做这个了。 用这个办法叠出来的油纸方方正正,像个没有盖的小碗,底部结实,不会漏汤。 两人分工明确,各忙各的,就显出旁边多出来的柳豆子。 秦夏有些疑惑。 “你不回家去?” 柳豆子搓搓手道:“其实我娘说今天庙会,摊子上肯定人不多,让我留下帮忙来着。” 帮忙的前提是他们都没想到秦夏会带着虞九阙一起出摊。 这会儿一看,就这么巴掌大的食摊,哪里还用得上三个人了? 秦夏却琢磨出了方蓉的意思。 方蓉是长辈,将原主从小看到大,一定十分了解其品性。 这样的人突然喊着要摆摊做生意,很难讲是不是一时兴起。 加之原主做事冲动,以前常有在街上和人起冲突、斗口角的前科。 方蓉多半是因此才让柳豆子过来,真出事了总还能劝一劝。 “你若是乐意就留下,一会儿等开张了,你帮我切豆腐,我负责煎,阿九负责收钱。” 柳豆子嘴上答应下来,实际心里也打鼓。 铁板豆腐的滋味他尝过,定然没问题,可生意好不好做却是两说。 到时候若是秦夏赔了钱,被他娘知道,这出摊的主意源自自己无心说的一句话,恐怕耳朵都得被拧掉。 柳豆子这般想着,已经恨不得去文华寺上一炷香,祈祷秦夏今日一定生意兴隆。 过了巳时,庙会上的人流渐渐多起来。 早就候在此处的商贩们抖擞精神,各自开始叫卖。 “自家编的藤筐,结实耐用!” “卖小馄饨,骨汤小馄饨嘞——” “油酥烧饼!两文一个!” 柳豆子从会走路就跟着方蓉卖豆腐,对于叫卖一事轻车熟路。 他正愁手里没事做,便主动问秦夏,“小夏哥,我帮你喊!就喊……铁板豆腐,五文钱一份怎么样?” 秦夏却摇了摇头。 “暂且不忙着喊。” 在如何“打广告”这件事上,与其扯破嗓子喊这从未有人听过的名号,他倒是有更直接的法子。 时值冬月,天气一天较一天冷下去。 若非为了谋生,极少有人愿意寒冬腊月里往外跑,也就是庙会还能勾起些出门的劲头。 不过这庙会来得多了,也极少能看见新鲜东西。 譬如想取乐,来来回回便是跑旱船的、耍傀儡戏的、耍猴儿之流。 逛累了想吃点东西,喜欢汤水的喝羊汤或是小馄饨,喜欢干嚼的买个热烧饼、热包子就是一顿饱餐,像是小娃娃爱吃甜的,买串糖球、两块年糕、几片芝麻糖也就哄开怀了。 好些人逛来逛去,掌心里的几个铜板都焐热了,也不知道该交到哪个摊子的手里去。 直到有人闻到一股陌生却勾人的食物香气。 “这是什么味道,这么香?” “闻着有酱香,怕不是谁家在炖肉吧!” 这条街上本就有不少酒楼、食肆,人们被那味道惹出一包口水,也只当是哪家店的后厨刚出锅了新菜。 可很快就有走在前面的人发现了香气的源头,哪里是什么食肆酒楼,分明是个头一回见的小食摊! 猴儿急的馋嘴汉子已经一马当先地走在了前面,三两步就走到摊子跟前闻道:“老板,你这卖的是什么吃食,多少钱一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庙会大卖 两刻钟前。 摊位前空无一人,但秦夏已然开始有条不紊地煎豆腐。 热锅,倒油,将豆腐并排摆上,等时间一到,一铲子下去尽数翻了面,半点不粘不焦。 酱汁一泼,香气顺着风儿刮出去,衬得斜对面大锅汩汩炖着的羊汤都没那么有存在感了。 头两份出锅,给了虞九阙和柳豆子。 后两份则送给了左右挨着的两个摊主,一个卖果子的汉子,以及一个卖热醪糟的妇人。 四个人一起吃起来的情形,惹得周围的摊贩也罢,零星路过的行人也罢,全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当不久之后,远处的街口人流涌动,清晰瞥见有人四处打量后认准自家摊子的方向,直直走来时—— 秦夏便知道自己的法子起效了。 “这吃食叫做铁板豆腐,辣的不辣的都有,五文钱一份,郎君可要尝尝?” “铁板豆腐?”汉子闻言有些失望。 说实话,来前闻着这么香,他还当是荤食。 哪怕这摊子用的“铁板”别处少见,颇有特色,挡不住豆腐的卤水味素来为他不喜。 但凡能做选择,他是一万个不乐意吃豆腐。 可真这么拔腿就走,他也下不了决心。 毕竟在此处略站了一会儿,他已被这浓郁的酱香勾得口舌生津。 汉子咽了下口水,问道:“五文钱一份,有多少?” 秦夏见这桩开门红的生意有戏,笑言:“五文钱可以得五大块,郎君是今天小摊头一位主顾,你若是要,便多给您搭一块。” 汉子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切好的豆腐他抻头看过了,蛮大的一块,厚度也有,不是那等抠门的食摊。 “那便来上一份尝尝。” 说罢当即解开钱袋,数出五个铜板。 虞九阙那头收了钱,这头秦夏即以木筷夹起数块豆腐再次放上铁板,发出“刺啦”一声响。 待单面金黄,又用事先准备的小刷子,蘸取酱汁,轻刷一层。 现下用的酱汁,是在之前简易版的基础上又添了适量的花椒粉与胡椒粉提味。 可惜现下没有酿制蚝油的技术,不然若能再加点蚝汁定会更鲜。 “您要辣的还是不辣的?” 得到“不要辣”的答案后,秦夏遂没朝辣椒罐伸手,转而撒上翠绿葱花,大功告成。 “您拿好,小心烫口。” 热气袅袅的一份铁板豆腐入了汉子的掌心,顾虑秦夏的提醒,他好歹吹了两下才张嘴去咬。 第一口先是尝到外面一层酱汁,浓郁咸香,再往里吃一层,则是煎过的豆腐,外焦里嫩。 加之有切得碎碎的葱花中和,完全没有腻口的感觉。 “和闻起来的滋味一样,好吃!” 汉子直白地给出评价,正打算端着纸盒边吃边走,岂不美哉,结果一转身骇了一跳。 分明来时这周围一个人没有,怎么等一份豆腐的时间,就聚了这么多人头? 他哪里知道,这些人都是闻香而来,又担心花了冤枉钱,全都在等他这打头阵的尝鲜。 已有那耳朵灵的,听见了秦夏多送汉子一块豆腐的话,赶忙挤上来道:“我和他是一道来的,不过被他抢了先罢了,我也要一份,老板你也给一块的搭头呗。” 其实花五文钱买的鲜豆腐,大约能做三份铁板豆腐,且秦夏是从柳家买豆腐,一板的价格比市价还要便宜两成。 也就是说撇去酱料的成本,一份五块的铁板豆腐,五文钱中,秦夏能挣两文多。 多送一块,也无非是少挣个零头。 眼看摊子前零零散散也围了六七个人,秦夏想了想道:“我们也是小本生意,还望诸位体谅,不过既然这位郎君说了,从现在起往后九位,都多送一块!”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正在等候的这群人听见。 果然其中原本还在犹豫的,听到这句都不由自主朝前走了一步。 送到手的便宜谁不占! 一小会儿工夫,虞九阙腰间拴着的钱袋里便进了五十个铜板。 他手碰过钱后都会快速用手巾擦一下,再去拿纸盒和竹签。 拿的时候也会注意着不碰会接触到吃食的部分,排队的人里有的瞧见这一点,便对这巴掌大的小食摊多了些好感。 开头那汉子见这么多人买,问后得知自己再买一份还是给六块,于是又拿了五文钱买了一份,这回要的是辣的。 一下子凑出十份,足足六十块豆腐,最开始秦夏备好的已经不够,柳豆子遂用木桶里的水舀着洗了手,站在案板前切豆腐。 “老板,给我多刷点酱!” “少来点辣,可千万别多了!” “老板,能再给我加些葱花吗?” 一群人在摊子前挤挤挨挨,选口味时更是七嘴八舌。 秦夏大方,有求必应,记性也好,一遭忙乱下来,半点差错皆无。 有些人拿到自己那份便继续朝前去了,也有和最开始的汉子一样留在原地直接吃。 能吃辣的人还是少数,点名要“微辣”的照样辣得“嘶哈”个没完,却也挡不住他飞快把下一块炫在嘴里。 这辣椒也是奇了,不似他在别处吃的那等单纯火烧舌头的辣,竟是教人吃了还想吃! 汉子舔舔嘴唇,还没吃完,就开始惦记起下顿了。 柳豆子埋头咣咣切豆腐,秦夏不叫停,他也就没停手。 等到再度装好一大盘子,本以为够卖一阵子了,哪知一抬头,好家伙,什么时候队伍又排出十好几个人去。 再抬头看看天色,这才过去多久,有半个时辰么? 柳豆子感到一阵恍惚。 他如此,虞九阙也如此。 钱袋沉甸甸的,已进了近百枚铜钱。 叠好的油纸盒本来垒得高高的,竹签满满一筷筒,现在再看,都明显少了一部分。 除去最初的十人享有“买五送一”的实惠,后面再来的想要讲价,秦夏也不拒绝,只是把数量翻倍。 “小摊今日开张大吉,若买两份,多送一块,买三份,多送两块,以此类推。” 豆腐不占肚子,成年汉子吃一份也就是尝个味儿,不少人见这边热闹,吃过的人都说好,闻言便会冲着添头多要一份。 也有结伴而来的姐儿或是哥儿,一人想吃,便拉着另一人也买,如此一人便能多得半块。 半块也不小,一口都是吃不完的。 甚至已经有人琢磨出了新吃法,在秦夏这里买两份铁板豆腐,再去对面的羊汤摊子打一碗羊汤,要两个烧饼。 把豆腐夹在烫手的烧饼瓤里,这么一咬,再喝一口多加胡椒的羊汤,滋味,绝了! 一上午过去,第一板豆腐已经卖空,第二板也缺了个角。 加在一起,大约卖了五十几份,得了二百多文。 左右的摊位因为他们的热闹,也连带沾了光,多做了不少生意,加上吃了秦夏的豆腐承了情,都送了回礼来。 卖果子干的汉子送的是一包五个带白霜的胖嘟嘟的柿饼。 用手一掰开,里面橙红流心。 卖米酒的婶子打了三杯热米酒,还给虞九阙那份单独加了一点花蜜。 三人忙里偷闲,就着这两样东西,加上卖的豆腐和家里带来的干粮馒头,草草用了午食。 期间摊子前的来客也没断过,至申时左右,余下的豆腐只够做五六份的了。 本以为还要在靠上一时半刻的才能卖完,没成想竟是赶上了一个上午的回头客,想帮着熟人捎带,张口就是四份。 秦夏数了数剩下的豆腐,“大哥,我这一共就剩下六份豆腐,您要是能买五份,多的一份就直接送您。” 按理说是买五送四,这样就是买五送五。 不过多五文钱罢了,汉子想了想,多的一整份他正好可以自己吃。 “那就依你说的,这六份你做三份辣的,三份不辣的,其中一份多多放辣椒。” “好嘞。” 秦夏半点不耽搁地将豆腐下锅,因为汉子要得多,负责打包的虞九阙想了想,将一个纸盒套在另一个上面,遂成了简易的纸盖。 继而三份摞在一起,用草绳系上,拎着就走,格外方便。 等汉子走了,秦夏不禁感慨道:“我都没想过可以这样。” 反派的脑子转得就是快。 虞九阙浅浅一笑,“一些小聪明罢了,比不得相公叠盒子的巧思。” 秦夏惭愧地挠挠脸颊。 这可不是他琢磨出来的,真算起来,好似还是以前上学时在手工课上学的。 柳豆子在一旁听着夫夫两个一唱一和,寂寞地搓了搓胳膊,只觉得寒风愈发凛冽了些。 天凉了,他也想要夫郎了。 “走了,收摊回家。” 比预想中更早地卖完,秦夏心情大好。 收拾完东西,临走前,秦夏从虞九阙那里拿了一把铜板,在邻居的摊位上买了一包干果和一筒米酒,给了帮一天忙的柳豆子。 “替我拿回家给干娘。” 柳豆子第一反应就是不要,秦夏哪里会听他的,执意塞进他怀里道:“一来我孝敬干娘是应该的,二来我也不能让你在这里白受一天冻。” 柳豆子哪里推得过秦夏,没两下就被成功打发走了,走时还一步三回头。 秦夏朝他摆摆手,推起车子和虞九阙一道走了另一个方向。 转过街角,这边多是卖新鲜果蔬菜肉的。 下午的东西自是赶不上一早新鲜,好处是价格也会便宜些。 秦夏走了两步,看见了一个卖鱼的小摊。 他往大盆里一看,见里面的大乌头还算活泛,便称了一条。 乌头就是俗称的黑鱼,冬日是吃它好时节,物美价廉,比猪肉便宜多了。 “一共是四斤一两,我卖六文钱一斤的,快收摊了给您算五文,您就给二十文吧。” 秦夏接过用草绳穿起的大鱼,看向虞九阙。 虞九阙这才反应过来钱都在自己这里,赶紧数了二十文递出去。 离开鱼摊后,虞九阙向秦夏道:“以后钱还是放在你身上的好。” 秦夏最不耐地就是算账管钱,上辈子他自己开私房菜馆的时候,每次看账都头皮发麻。 “不用,你管着就好,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反正等虞九阙恢复了记忆,也是看不上自己这仨瓜俩枣的钱的。 虞九阙闻言,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心里因此踏实了些。 “那我就帮你先管着。” 为了做鱼,秦夏特地在菜摊上挑了几个番茄。 其它像是菘菜、土豆、萝卜、冬笋等也买了不少。 虞九阙饭量大,别的两口之家买一次吃三天的量,他们家一天就吃完了。 秦夏暗道,幸好自己还算是有一技之长,不然当真会被吃穷。 今日的出摊可谓是大获成功。 回到家两人把车上的锅台清理干净,调料罐擦拭一新后,就迫不及待地进屋数钱。 好半天后,秦夏抬起头活动了一下脖子。 “我这边是二百零五文,你那边呢?” 虞九阙认真地数完最后几枚才抬起头。 “我这边是一百五十五文。” 秦夏一算。 “一共三百六十文,加上刚刚买菜的四十文,就是四百文,折算成八十份……差不多。” 他本就算着两板豆腐能有个九十多份,撇去今天送除去,倒是估量得不错。 “只算毛利,一日就赚了两钱。” 要是一个月下来生意都这么好,月末就能赚足六两银子。 如今在城里做活,能找到月钱二两的,就算是不错的差事,所以说有些时候,可别以为街头的小商小贩赚得少。 秦夏记得以前中学门口风雨无阻卖炸串的大叔,可是靠炸串小车给儿子买了房。 当然这只是秦夏畅想中的最佳情况。 庙会上的人多,假如平常在街上摆摊,怕是达不成这个收益。 但也无妨,他会做的小吃有的是,做铁板豆腐也是为了试水,既然有赚头,接下来尽可以多加几个品类。 把钱倒回钱罐,秦夏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虽说平常也早起,今天却是太早了一点。 他看了看时辰,不忙着做晚食,遂抻了个懒腰,问虞九阙道:“我想打个盹,你要不要也歇一觉?”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茄汁鱼块 秦夏也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外面的天都黑了。 旁边的床铺已然变得空荡荡,虞九阙不知去了哪里。 他掀被起身,虽然有些贪恋火炕的温度,但还是鼓起勇气下了床。 屋里黑蒙蒙的,古时就这点不好。 秦夏没忙着点灯,穿上外衣推门而出,看见灶房里亮着灯火。 “阿九?” 秦夏走到灶房前往里一看,果然见虞九阙站在案板前。 见到他,小哥儿的脸上露出一丝慌乱。 秦夏这才注意到虞九阙居然在切菜,案板上已经有切成块的西红柿,以及葱姜蒜。 睡前他同虞九阙提起过,晚上打算做茄汁鱼块,再炒一盘土豆丝、一盘冬笋,蒸一锅米饭。 “你醒了。” 虞九阙放下菜刀,拿起一旁的抹布擦了擦手,有些忐忑道:“我想帮着你提前备一下菜,但土豆丝我怕切不好,就只准备了这几样,米我也煮上了。” 一副因为不熟练,生怕哪里不妥当的模样。 秦夏眉眼微展。 “已经很好了。” 天色不早,他也饿坏了。 转而拿了几个土豆让虞九阙帮着削皮,秦夏则挽起袖子,打算先把乌头鱼料理了。 谁能想到这条鱼在家中木盆的浅水里又趴了几个时辰,居然还有一口气。 都说黑鱼凶且难杀,可见一斑。 这对于别人是问题,对于秦夏可不是。 只见他掏出家里的擀面杖,一手紧紧箍住滑溜溜的鱼,对着鱼脑袋就是一棒子。 几下过去,大乌头魂归西天。 他直接拿起刀,快速刮掉鱼鳞,扯掉鱼的内脏。 四斤多的乌头不小了,算上头尾有半条胳膊那么长。 按照秦夏的口味,更乐意做成水煮鱼。 不过虞九阙正在吃药,吃不得辛辣。 茄汁鱼也好,酸酸甜甜,很是下饭。 “家里要是有鸡鸭就好了,这些鱼肠子也不浪费。” 秦夏现在已经切换成了居家过日子的思维,君不见一大早胡同里王家的公鸡叫完,李家的开始叫。 家家养鸡种菜,他也不甘落后。 虞九阙把削好的土豆放回案板,闻言道:“现在天冷,不知道能不能养活,若是能买两只也是好的。” 秦夏舀来水把鱼冲洗干净,拎着往灶台边去。 “鸡雏和鸭雏估计是买不到了,赶明儿路过家禽行时看看,有合适的就买,没合适的就等开春。” 虞九阙设想了一番后院鸡鸭成群的样子,觉得那样热热闹闹地也很不错,便颇为欢喜的说了声“好”。 秦夏因此出了会儿神。 没记错的话,按照原书的剧情,虞九阙卖入秦家后三个月便恢复了记忆。 也就是说,等开春时,面前的小哥儿多半已经离开这个家了。 只盼他们这场扮作夫夫的折子戏,届时能有个太平的收场。 黑鱼剁块,加盐、葱、姜和一点点黄酒腌制片刻。 趁这个时间,秦夏将锅里煮过的米捞出来放在盆里,炖鱼的时候正好架上一起蒸熟。 鱼块腌好,裹上一层面粉,下锅煎透。 这一步完成后,将焦香的鱼块捞出,重新在锅内加入葱姜与切好的番茄,炒至番茄变色出汁,适当调味后洒入冰糖,直到融化,汤变浓稠。 秦夏用筷子尝了尝味道,觉得差不多了,便把煎好的鱼块重新放入,倒入一侧小泥炉上烧好的热水,架上蒸屉,放上大米,开始炖煮。 空出手来,转而开始切土豆片。 虞九阙原本在学着剥冬笋,听见菜刀的声音便转头去看。 只见菜刀在秦夏的手里仿佛快出了残影,好似一眨眼的工夫,一枚不小的土豆就变成了厚薄均匀的土豆片,继而变成了粗细一致的土豆丝 “阿九,麻烦帮我接一盆水。” 秦夏切完土豆才想起忘了接泡土豆的水,虞九阙放下冬笋,很快端回来一盆。 眼见土豆丝被放进水里,秦夏注意到虞九阙困惑的眼神,解释道:“土豆里有一种叫淀粉的东西,如果不泡水去掉一些,炒出来就不脆了,而且放在水里还可以防止变色。” 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门道,虞九阙表示自己学到了。 每当这种时候,秦夏就觉得虞九阙看起来乖乖的,完全无法和那个书中描写的反派角色联系到一起。 两道炒菜的食材备好,锅里炖的鱼和蒸的米饭也都该出锅了。 虞九阙端菜、布置碗筷,秦夏快速刷了锅,把剩下两道菜做了出来。 “开饭!” 桌上三盘,分别是茄汁鱼块、醋溜土豆丝和冬笋炒肉。 米饭粒粒分明,散发着新米特有的醇香。 秦夏夹了一筷子鱼到虞九阙的碗中。 “尝尝这个,你应当会喜欢,乌头没有小刺,但吃的时候也要小心。” “谢谢相公。” 虞九阙轻轻咽了一下口水,咬了一口鱼块来尝。 外面的酱汁很是浓稠,将鱼块包裹地严密,一起咬下后,在口中交织成番茄特有的酸甜。 真的是他喜欢的味道。 而且就连沾上酱汁的米饭,也变得更好吃了! 秦夏无形中和虞九阙想到了一起去。 他吃了两块鱼后,感慨完野生黑鱼就是比养殖的好吃,就用勺子舀了一些酱汁拌米饭。 吃完酸甜再想吃咸的,遂再夹几口醋溜土豆丝或是冬笋片。 一年笋子吃两季,分别是春天和冬天。 春笋脆,冬笋鲜,在秦夏看来,各有各的美味。 就是这东西坑人得很,看着挺大一个,剥开后就不剩什么了。 为了凑出这一盘,他足足买了七个大个头的冬笋,算来才勉强够他和虞九阙吃一顿的。 饭后,虞九阙再次主动揽过了刷碗的活计。 他虽然也在努力学做饭了,可也知道短时间内必然不会有秦夏这个手艺。 能做的唯有帮忙备菜、烧火、刷碗等。 作为新嫁的夫郎,还是牙行出身的,眼下过得简直是神仙日子。 上面没有长辈立规矩,家里也没有太多杂事可忙。 虞九阙把涮干净的碗摞在一起,一想到秦夏,唇角就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 可惜他很快就闻到了令人笑不出来的苦汤药味。 “一口气喝完,可以吃两块糖。” 秦夏和哄孩子似的看着虞九阙喝药,两块糖收在自己手边,一副对方不喝完就不给的架势。 虞九阙深吸一口气,端起碗,一脸英勇就义般的灌进了嘴里,觉得这滋味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 又酸、又苦、又辣。 秦夏见他五官都要皱成一团,赶紧把糖投喂了过去。 虞九阙含住糖,一开始舌头仍是麻木的,好半天才抿出甜味,眉眼总算舒展开来。 喝完汤药,还要吃药丸。 秦夏给虞九阙递了水,觉得自己是养了一个食量惊人的饭搭子加小药罐子。 偏生他半点没有不耐烦的情绪。 秦夏隐约意识到,自己的心态…… 或许不太对劲。 —— 不过何等的风花雪月,都暂时挡不住秦夏专注搞钱的心。 庙会两日结束,大约因着第一天的口碑不错,第二天秦夏多从柳家订了一板豆腐,居然也全数卖光了。 一板豆腐大约是四十几份,又多挣了二百多文。 统共算下来,一场庙会秦夏到手的毛利大概有五钱左右。 为了感谢帮忙的柳豆子,加上也有日子没上柳家的门,第二天收摊后秦夏把板车送回了家中后,提着买来的东西,带着虞九阙去了住在紫藤胡同的柳家。 方蓉不是头一回见虞九阙了,再看也仍然觉得喜欢。 她一把拉过虞九阙的手,故意板起脸来同秦夏道:“说了大冷天的,别折腾别折腾,你看看九哥儿这小脸冻得煞白。来你干娘家里还带东西,下回就该将你直接打出去!” 方蓉是刀子嘴豆腐心,秦夏继承了原主的记忆,深深明白这一点,当即作转身状道。 “干娘这话说的,从前是我不懂事,现下成了亲转了性,倒是还进不了这门了。要不九哥儿留下,我走?” 方蓉听罢忍不住笑出声。 “你这一张嘴,我是说不过。罢了,我也知你近来争气,但上门是客,没有让你忙活的道理,豆子,你领着你小夏哥和九哥儿去屋里吃茶去,东西搁灶房,晚食我来做。” 秦夏连忙给虞九阙使了个眼色。 后者旋即意会,拉住方蓉道:“干娘,秦夏过来就是为了露一手,让您尝尝他的手艺,您不用管他,他是当儿子的,孝顺您是天经地义。” 方蓉看了一眼虞九阙,再看秦夏那小模样,无奈地摇摇头。 “好好好,你们小两口看样子是齐心的,那我当真甩手不管了?” 柳豆子不耐继续听亲娘和秦夏客气来客气去,直接道:“娘,您就快进屋吧!带着我嫂夫郎烤烤火,一会儿我给你俩送果子去!” 虞九阙遂预备跟着方蓉进屋,转身前与秦夏对视一眼。 秦夏笑吟吟地给他比了个“去吧”的口型。 虞九阙轻轻颔首,搀着方蓉掀了门帘进门。 而主动留下给秦夏打下手的柳豆子早就馋虫乱蹦,跃跃欲试。 和个猴儿一样跟着秦夏进了灶房,搓着手道:“小夏哥,今晚咱们做什么吃?”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烤冷面 “做一个糖醋排骨、一个菘菜腐竹煲、一个芹菜炒香干,再打一个萝卜丝肉圆汤,怎么样?” 一串菜名报下来,柳豆子的口水都快淌出来了。 “小夏哥,你这一顿饭两个大荤,快赶上过年了!” 秦夏把买好的菜一一从篮子里拿出来,笑着道:“这就算过年了?等真的过年时,我再让你长长见识。” 柳豆子点头如捣蒜。 他现在是一点不怀疑秦夏的手艺,平常随便做做都吃得这么好了,年夜饭还能差到哪里去。 他嫂夫郎嫁给他小夏哥,当真是掉进福窝窝了! 与此同时,屋中,方蓉正和虞九阙相对坐在炕头。 “尝尝这个橘子,豆子在码头上买的,难得没有什么酸头。” 虞九阙接过,道了声谢。 方蓉见他如此知礼,笑得一张嘴都拢不上。 关于秦夏突如其来的改变,方蓉和柳豆子的看法实则差不多。 母子二人都觉得八成是秦夏光棍多年总算讨到了夫郎,还格外合心意,所以为此支棱起来,不和从前一样只知道吃喝玩乐,没点正形。 不过作为秦夏的长辈,方蓉太清楚秦夏的德性,这会儿关起门来说话,也少不得嘱咐虞九阙几句。 “小夏这孩子,从小就是个上房揭瓦的皮猴子,他爹在世的时候,藤条都打断了好几根。可叹他爹娘接连撒手去了,缺了管束,这些年荒唐事也干了不少……” 方蓉挑着秦夏干过的“傻事”和虞九阙说道一番。 “总之,九哥儿你多担待。若是他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你只管来找我,干娘替你说他!” 虞九阙手里捧着像个小灯笼似的蜜橘,其实是颇为疑惑的。 方蓉说的那些事,怎么听也不像是他认识的秦夏会干出来的。 但想到秦夏典当掉的那套骰子,他遂当对方确实是浪子回头,改邪归正。 “干娘多虑了,相公他待我很好。” 方蓉守寡多年,可也是从小姑娘过来的。 一看虞九阙的神情,便知小两口确实处得不错,顿时一颗心落回肚里。 “那样最好,你们夫夫两个把日子过顺当,早日给秦家添丁进口,小夏他爹娘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虞九阙没想到话题一下子跳到了这上面,需知他和秦夏还没有圆房。 可是这件事显然不能教方蓉知道,他支支吾吾起来,方蓉只当是年轻人害羞,所幸没再继续深究。 假如说方蓉饭前还对秦夏现今的本事有所保留,当尝过晚食的三菜一汤时,她已是半点不放心都没有了。 糖醋排骨的每一块上都裹着红亮顺滑的酱汁,炖得恰到好处,轻轻一吮肉就脱了骨。 菘菜腐竹煲里的菘菜鲜甜,腐竹滑嫩,芹菜炒香干里的芹菜进了一趟油锅,出来还是绿油油、脆生生,一点没有自己做时那副蔫头巴脑的模样。 还有那一大盆萝卜丝肉圆汤,里面的肉圆都是秦夏现剁了肉馅自己汆的,汤色清亮,香而不腻。 她直到喝完最后一口汤,都想不通秦夏这小子何时有了这么一门手艺。 什么跟秦阿奶学的那一套只能糊弄一下柳豆子,可糊弄不了方蓉。 这么多年,要学会早学会了。 方蓉自然想破头都想不到秦夏已不是过去那个秦夏。 她纵然一肚子狐疑,但一想到秦夏现在有把日子越过越红火的本事,作为长辈的欣慰,终究盖过了一切旁的忧虑。 月上中天,秦夏和虞九阙一起回家。 他们手里挑了一盏柳家的灯笼,昏黄的灯光只能映亮脚下的一方天地。 胡同里的地不甚平整,两人走得磕磕绊绊,手臂时不时碰到一起。 眼看还要走一阵,才能出了胡同到宽敞些的大路。 秦夏犹豫了一下,还是朝虞九阙伸出了手。 虞九阙顿了顿,选择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秦夏的掌心温暖,很快将他凉丝丝的十指烘热。 在无人瞧见的暗夜中,虞九阙悄悄地合拢指尖,与秦夏的手紧紧扣在了一起。 —— 庙会结束了,生意还要继续。 秦夏花一个月五十文,在县城里的六宝街租了一个长期的摊位。 这里归县衙下属的街道司管辖,交了钱后,会得到一个写着编号的木牌,反面写着摊主姓名、经营内容,与街道司处存档的对应。 出摊时,需将这个木牌挂在摊位之上,方便街道司的差役巡察。 街道司一旦发现有无牌经营、冒名经营的,便会当场取缔。 此外例如所售之物质量伪劣、摊上吃食令人吃坏肚子,甚至弄脏了地面没有及时清理的,轻则罚钱,重则拉去衙门挨板子蹲大牢。 所以说古人自有古人的管理智慧,不容小觑。 拿到木牌的第一天,秦夏重新将自己的小板车收拾一新。 他在油纸伞的两侧各栓了一根绳子,一侧挂街道司发放的木牌,一侧挂写着“秦家食摊”的招牌和写着菜名的木牌。 辰时初,秦夏与虞九阙正式到了摆摊的位置。 地上有街道司用石灰粉划的白线,各家需在线内经营,不得越界、不得过多占道。 左右相邻的摊位多半也有人,时辰略早,暂且只来了左边一家,是个卖油炸糖糕的哥儿,看面容比秦夏还要年长些。 他把两只手插在袖筒里,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新来的“邻居”。 “来这么早,你们也是卖早点的?” 秦夏回过头,未语三分笑,应声道:“算是,何况第一天来,总得赶个早。” 哥儿见他俩是一对年轻夫夫,看着也算和善,便提点了两句。 “你们来的这会儿刚好,正是上客的时候,再晚些,早起做工的那批人便都吃饱喝足了,下一茬得等午时。” 秦夏这个时间过来,自然是提前观察过的结果。 但他还是谢过了对方的好意,既都是固定摊位,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需搞好关系才好。 有道是和气生财。 东西一样样摆出来,很快将板车上的占满。 按理说铁板豆腐这东西是当不得早点的,秦夏之所以赶早出摊,是因为他从今天起加了一道新的小吃——烤冷面。 现代的烤冷面多用预制的面皮制作,秦夏没有这个条件,用的还是最原始的烤冷面方法,即直接烤面条。 面条是他用在粮铺买来的荞麦面粉做的,口感比起白面要粗粝些,可秦夏总觉得荞麦面做的冷面才是最正宗的。 小份的定价六文,大份的定价十二文。 如果要加鸡蛋,需要额外添五文钱。 冬天的鸡蛋进价太贵,等天热了倒是可以略微降降价。 寒风吹散一丝清晨街头的白雾,秦夏看着渐渐有停下步子买早点的行人出现,遂架上锅,预备做一份烤冷面出来当“样品”。 “你是那个前两日在文华寺庙会卖豆腐的吧?往后就在这里摆摊了?” 秦夏正在往锅里铺冷面,闻声抬眼。 他记性不差,看着眼前的中年汉子,也觉出几分眼熟。 “正是在这里赁了摊子,大哥可要再来一份尝尝?” 汉子格外喜欢这一口豆腐,上回吃了一次,回家一直惦记着。 本还想着那日忘记问摊主,平日里都在哪里售卖,今日居然刚好遇见了。 “来一份,要多多的辣椒。” 秦夏莞尔,看来他没记错人,这汉子确是很能吃辣的。 “没问题,只是麻烦大哥稍等,我就一个灶口,先把锅里这份烤冷面做出来,就做您的。” 这话听得汉子一下子竖起耳朵。 烤冷面?那是什么。 “冷面可是凉面?那又为何要烤着吃。” 他往锅里一看,就见秦夏将面条铺成近似方形的形状,两面刷油,中途还往上洒了点水。 这要怎么吃? 秦夏对烤冷面有足够的信心,从铁板豆腐就能看出,市井百姓的口味古往今来没什么不同。 “此乃用荞麦特制的面条,比白面条更为筋道,煎烤出来的口感与炒面截然不同,和铁板豆腐一样,也会刷酱、撒料,切成小块用竹签叉着吃,还可以加鸡蛋。” 见汉子满脸迟疑,秦夏也不急着推销。 “这份本就是做出来摆样子试吃的,一会儿出锅您尽可以尝尝,喜欢就买,不喜欢就罢。” 买东西的都喜欢听这个,谁也不想花冤枉钱。 “那敢情好。” 汉子遂背着手,极为悠闲地开始等待。 秦夏余光打量了一下这名中年汉子,对方穿的衣裳用的布料算是中等偏上的,头顶还有一个带暖耳的皮草帽子。 虽起得早,但看这副不紧不慢的劲头,无论在哪里做工,八成也是个小管事,正是秦夏为自己选定的“客户群”。 既乐意吃街边的小食,不嫌边走边吃的吃相不雅。 又有闲钱花费在口腹之欲上,比起饱腹,更在意口味。 秦夏把目光收回到面前的锅中。 铺好的面饼已经大致定型,秦夏用刷子又在其表面刷了一层油,翻过一个面,同时朝面饼底部洒了一些水。 加水的目的是令水加热后产生水蒸气,令面饼进一步变软。 火候差不多,秦夏开始刷酱。 烤冷面的酱料是特制的,与铁板豆腐不同,里面加入了番茄,偏向酸甜口味。 刷完了酱,撒上一层红葱碎和葱花,将面饼卷起,以特制的小铲子分成一块块,放入油纸盒中,齐活儿! 虞九阙用竹签子分了一块出来,往上加了一点专门秦夏为烤冷面熬的蒜蓉辣酱,递给一直在等试吃的汉子。 “大哥,请您尝尝。” 哥儿说话与男子不同,细声细气。 汉子接过来,心里挺美。 “这上面红色的是辣椒?怎么不放辣椒面,我尝着那个就香得很。” 虞九阙事先同秦夏学了些说辞,当即浅笑道:“东西不同,配的调料自也不同。这辣酱也是我相公独一份,您尝尝便知。” 汉子哈哈一笑。 “你们的口气还挺大,不过我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过的,这东西还真没在别处见过。” 言罢他也不啰嗦,用竹签叉起烤冷面,一口全都吃掉。 “这味道……” 他仔细嚼了嚼,品了品,觉得格外新奇。 这样做出来的面条,把手擀面“劲道”的特点完全放大,酱料集咸、酸、甜、辣为一体,更有红葱和小葱的味道混合其中,每嚼一口,都是惊喜。 新增的辣酱也确实如这摊主夫郎所言,和铁板豆腐的辣椒面截然不同,共同点就是都让他这个无辣不欢的人欲罢不能。 只尝这么一点,哪里能够! 汉子甚至没有问价格,直接拿出钱袋吩咐秦夏。 “这叫什么冷面的,速速给我来一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生意火爆 汉子最终买走了一大份加了鸡蛋的烤冷面,外加一份铁板豆腐,共计二十二文。 临走时,他还多问虞九阙要了两根竹签,兴许是打算分给别人尝尝。 送走开门客,试吃的烤冷面还有一大份,秦夏给卖炸糖糕的尤姓哥儿也分了两块。 尤哥儿颇为惊喜,没想到自己还能蹭一口白食。 他刚刚可听见了,这东西卖的不便宜! “你看看,这多不好意思。” 客气两句,小心接了过去,趁热尝了。 就在他连连感慨这东西滋味绝妙的时候,秦夏的食摊前陆陆续续开始上客。 其中有零星在庙会上买过铁板豆腐的,更多的则是头一次来。 他们一方面是留意到新食摊,另一方面,则纯然是被香气吸引而驻足。 面对第一次来的客人,少不得要费些口舌介绍。 秦夏要同时做着两样小吃,记着每个人不同的要求,着实分身乏术。 是以介绍、收钱等,大多被虞九阙分担。 “铁板豆腐,五文一份,一共五块,烤冷面小份六文,大份十二文。” “葱花、芫荽、红葱不限量,您要是喜欢便多加,不喜欢也可以不要。” “辣酱?不好意思,辣酱不单卖。” “收您十二文,吃食您拿好,小心烫。” “可以试吃,您稍等,我给您挑一块尝尝。” …… 虽说生意并没有非常火爆,可两人也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这般忙了一个时辰,加起来卖出去了二十几份铁板豆腐,十几份烤冷面,总算是能喘口气。 虞九阙见大冷天的,秦夏一直守着灶台额头上都见汗,连忙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又给他倒热茶。 板车里塞了两把杌子,拿出来撑开搁在地上,两人一起坐着松快松快腿脚。 卖炸糖糕的哥儿方才那一阵子生意也好,一个三文钱,也得了一百来文。 里面得有七八个是秦夏摊子的主顾,等待的时间里东张西望,顺手买一两个带走的。 有来有往,方是人情世故。 尤哥儿夹了一个糖糕放进油纸包,唤了一声,递给了虞九阙。 “拿着吃。” 夫夫二人一道说了谢,尤哥儿展颜笑了笑,也把杌子往前挪了挪,和虞九阙两个哥儿凑在一起,说了两句闲话。 等到油炸糕凉到能入口的,虞九阙转过身扯了扯秦夏的衣袖。 “你先吃。” 秦夏拒绝未果,只得咬了一小口。 “早食吃多了,还在肚子里呢,你吃就好。” 其实是闻了一早上的油烟,他实在没什么胃口吃甜丝丝的炸物。 但看得出来,虞九阙很是喜欢,吃得嘴唇油光光的,好似比平日里更软了。 秦夏心猿意马了一瞬,缓缓移开视线。 早点这一波卖完,秦家食摊另一边空着的摊位总算来了人。 那人从筐子里往外搬一个个小的腌菜坛子,显然是个专卖下饭小菜的摊子。 一溜十个坛子,外面贴着红色纸条,写着里面是何物。 无外乎是萝卜、芥菜头、胡瓜、洋姜、山椒、宝塔菜等。 这些东西虽各家也能腌,可挡不住有人就是不会,或是做不出外面卖的味道。 是以这种小摊子,生意也是不差的。 彼此打了个照面,点了点头,就算是认识了。 秦夏当初选在这里租摊子,也有这份考量在。 左边卖糖糕的虽也是早点,却是甜口,右边卖腌菜的,更是和他卖的吃食挨不上边。 这般三个摊子连在一起,不至于抢了谁的生意,也可避免一些口舌官司。 临近中午,采买吃食的人显而易见地又多起来。 有人在外行走的,多半是寻个面摊、馄饨摊坐下就吃。 也有挎着篮子出来买菜,顺便捎带些现成的吃食回去加菜的。 齐南县所在的平原府,比不得南方的鱼米之乡富庶,赶上荒年这里的老百姓也啃过树皮,但都是老黄历了。 最近十几年皆是风调雨顺,仓禀殷实,城里人舍得在吃上花钱的也多了起来,像原主小时候时,街上远没有这么多酒楼食肆。 “小老板,给我拿一份铁板豆腐,不要辣椒和葱花,孩子不吃。” “这个烤面条多少钱一份?六文?也太贵了,我吃一碗素面才五文呢,你这才多少。” “我要你两份豆腐,你多给送一块成不成?” 与晨起买吃食的多是外出做工的汉子不同,这个时辰的主顾以当家主妇与主夫居多。 相比之下他们更俭省些,毕竟日子是要精打细算过的,买豆腐要挑一挑大块,掏钱前一定会讲价。 为此秦夏和虞九阙又多费了些口舌,幸而问的和试吃的人多,乐意买的人倒也不少,不算白扯一顿皮。 最忙的时候,秦夏只觉得铁板都快被自己铲出火星子。 但凡有两个人一起等,都会建议秦夏:“老板,你这一个灶不够用啊,得再加一个灶才好。” 秦夏苦笑,他不加难道是因为他不想吗? 当初青玉骰子当了十二两银子,买车捡便宜花了三两半,本以为就是大头支出了,结果后来买铁板就一下子花了四两。 再减去置办的其他种种,十二两银子只剩了一两有余。 铁器方面,朝廷管得严格,整个县城的铁匠铺子屈指可数。 秦夏当初本还想再要一个铁锅,琢磨些别的小吃一块卖的,一打听竟要足足五两,果断暂时放弃。 他可算知道为何在这时一口铁锅能当传家宝了。 还是等钱富裕些再说吧。 —— 六宝街商铺鳞次栉比,有一家糕点铺叫“甘源斋”的,在县城内也大小算个“老字号”。 掌柜兴奕铭心宽体胖,平日里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钻研“吃”这一个字。 他自诩“饕餮客”,齐南县内但凡能叫上名字的吃食,没有他没尝过嘴的。 这日他临近中午才从家里过来,坐在柜台后翻看上午的账本,结果打着打着算盘就坐不住了。 兴奕铭叫来一个小伙计问:“街上可是多了卖新鲜吃食的,闻着怪香。” 小伙计鼻子里只有自家铺子糕饼的甜香,搞不懂自家掌柜在问什么。 直到发觉兴奕铭盯着过路人端在手里的油纸盒子看,他才反应过来。 “回掌柜的,好似是街那头来了个卖豆腐的摊子,叫什么铁板豆腐的,上午有来咱们铺子里称点心的客官手里拿着,小的听他们说起过。” 铁板豆腐? 这头一回听到的菜名一下子引起了兴奕铭的兴趣。 他当即把账本一推,“你在这里好生守着,我自去瞧瞧。” 伙计早就对兴奕铭的这般做派见怪不怪,答应了一声便目送对方远去,自己拿着布巾擦了擦柜台,很快招呼起刚进门的客人。 兴奕铭一路追着香味向前走,很快目光就被周遭围了几个人的小食摊吸引了目光。 他再走近了些,动了动鼻子,眼前一亮。 没错,就是这个味儿! “你们这里卖的是什么吃食,一样给我来一份。” 虞九阙刚把上一个人付的钱放进钱袋,听了这句话便抬起头,含笑把铁板豆腐和烤冷面的价格又报了一遍。 “您的烤冷面是要小份还是大份,加不加鸡蛋?” 兴奕铭不愧是个“吃货”,还没搞明白烤冷面是什么东西呢,单单冲着这股诱人的香气,张口就道:“要大份的,能加的都加。” “没问题,那一共是二十二文,您前头还有三位,劳驾稍等,这里有杌子可以坐。” 兴奕铭摆摆手,等也等不了多久,他在店里坐了好半晌了,难得出来溜达溜达,比起坐着等候,更乐意看看吃食制作的过程。 虞九阙收了钱,见锅里又有一份铁板豆腐要出锅了。 他熟练地准备好纸盒,盛上后用小勺舀起葱花、芫荽和辣椒。 兴奕铭瞅了一阵子,已看懂这所谓的铁板豆腐其实就是煎豆腐。 这样的做法按理说家里做菜时也常见,可街上有卖炸臭豆腐的,有卖卤豆干的,偏偏就从未有人想过将豆腐煎熟再抹上酱料,再起这么一个名目。 更令他兴致盎然的,则是接下来的烤冷面。 秦夏接连做了两份,动作熟练,行云流水,看得他都要忍不住叫好了! 等轮到做他的那两份时,兴奕铭站到最前,和秦夏攀谈起来。 “这是什么地界的小食,从前倒是没见过,可是你自己琢磨的?” 秦夏一眼看出兴奕铭恐怕大小是个掌柜,一身锦缎衣裳,手指上还戴着玉扳指。 这样的人物光临小食摊,看起来有几分格格不入。 “家祖母曾是厨娘,在家常常研究各类菜色,小的拿出来稍加改良,养家糊口罢了。” 总之原主的祖母已经不在了,秦夏只管一推三四五。 “原是如此。” 兴奕铭不疑有他。 自前朝起厨娘一职渐兴,与厨子不同,厨娘大都并非供职酒楼、食肆,而是在高门大户中做工。 碰上手艺好的厨娘,大户人家会出重金争相聘请,能有这样的手艺,倒也不奇怪。 不多时铁板豆腐先出了锅,兴奕铭拿到后先吃了起来,继续看秦夏做烤冷面。 豆腐趁热入口,外面香、中间脆、内里嫩,兴奕铭原本没要辣椒,见有辣椒面,让虞九阙给他挑了半勺撒上尝尝。 “你这辣椒面里,应当还加了不少旁的香料,若是再拿油一泼,怕不是蘸鞋底子都好吃!” 此话一出,秦夏就明白了。 看来这位不知名的掌柜,着实是个懂吃、会吃的。 “您是个内行。”秦夏恭维道。 兴奕铭朗声一笑,“比不得你的手艺。” 他说罢热切地看向锅中的烤冷面,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尝一尝。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菘菜馅饼 烤冷面获得了兴奕铭的盛赞。 甚至刚吃两口,就问秦夏摆摊到几时。 “晚食前若还有,我就再来一趟,多买些带回家给我娘子和孩子尝尝。” 秦夏看了看剩余的豆腐和面条,“恐怕是卖不到晚食前,不过您想要,我就先预留出来,到时现做便是。” 兴奕铭咽下嘴里又一口烤冷面,连连点头。 “如此甚好,那你就给我留出两个大份的烤冷面,外加两份铁板豆腐,都要一半辣一半不辣,烤冷面各加两个鸡蛋。” 虞九阙飞快算账。 “一共是五十四文,这数不好听,您给五十三文便是。” 兴奕铭却是数了二十五文。 “你们小本生意不容易,给你凑个整,这是定钱,余下三十文,送到了给。” 虞九阙收了钱,谢了好几声。 兴奕铭转而又问秦夏道:“既然可以预留,不知可否送货,前面的甘源斋就是我的铺子,你酉时初送去便可。” 竟是甘源斋的掌柜? 秦夏有原主的记忆,知晓甘源斋在县城内颇有名气。 他们有一味糕点叫做软香糕的,乃是店中招牌,逢年过节,不少人家走亲访友,拎的也是甘源斋的“十果点心”匣子。 “我记下了,酉时初必定送到。” 兴奕铭满意颔首,手里托着还没吃完的烤冷面,悠哉悠哉地走了。 午后,又做了三份,秦夏揉了揉有些酸的胳膊,预备和虞九阙热一热家里带来的馅饼,先把肚子垫上再忙。 街上的吃食都不便宜,还不一定合口味,趁着天气冷,东西搁半天也不会坏,秦夏一早就在家烙了不少菘菜肉馅的油饼。 猪肉分成肥瘦两堆,瘦肉剁馅,肥肉切丁,下锅炼成油渣,荤油备用。 白菜切碎末,和猪油渣一起拌入肉馅,以盐、糖、酱油调味,末了加一点点生粉、葱花,倒入荤油搅拌均匀,这样出来的就是烙饼的内馅。 包馅饼也很有意思。 面团放在掌心里摊开,中间放馅料,再将周围的面团往中间扯,不用担心面团会断。 等到面团把肉馅完全包住,整理一下形状,用手压扁一点,就可以下锅了。 这样做出来的馅饼,一口咬下去汤汁满满。 必须得是菘菜做的,别的菜都出不来这个味道。 来了街上,锅灶都是现成的,把饼子搁进去再热一热,尝起来比刚做出时的口感也不差什么。 就是单独吃馅饼多少有点单调,秦夏拿着钱,去不远处的摊子打了两碗小馄饨。 这种小馄饨个头小,里面就一点肉星,可汤是好汤,秦夏一闻就知道的确是大骨熬的。 两人就着馄饨汤开吃,秦夏吃了两个馅饼就饱了,虞九阙吃了余下的五个。 就这秦夏仍旧担心他没吃饱,又去旁边那哥儿处买了两个炸糖糕。 尤哥儿觑着这边,没想到虞九阙一个小哥儿瞧着柔柔弱弱,饭量是真的大。 他暗自摇头,真是人不可貌相。 吃完饭,哪怕隔着油纸,难免手上也因为吃饭蹭上了油。 两人舀水洗了洗,坐在杌子上挨着小声说话。 虞九阙道:“这一上午,应当卖了五百多文,鸡蛋快没了,撇去那掌柜要的四个,还剩五个。” 鸡蛋他们买来也要一个四文钱,一个鸡蛋就挣一文。 哪怕秦夏觉得烤冷面没有鸡蛋就没有灵魂,也不得不承认舍得吃鸡蛋的人一定是少数,所以今天就带了二十个鸡蛋来。 果然这么长时间过去,也就只有几个人要了加蛋的。 “这五个有人要了最好,没人要也无妨,鸡蛋又不怕坏。” 别的食材也剩的不多了,盼着能在酉时前后卖完,送完甘源斋的那一份,就能直接收摊。 从大清早忙到现在,两人都颇为疲惫,又刚吃过饭,难免困倦些,一时都没急着起身。 这里前有板车能挡挡风,灶火未熄灭,挨着也暖和。 虞九阙把手揣在袖筒里,沉默下来,眼皮子就有些发粘。 他吃了几日医馆开的药,头晕有所减轻,却比从前更嗜睡。 秦夏说是药里有安神镇定的成分,虞九阙也明白个中道理,却不妨碍他觉得耽误做事。 见虞九阙不住地和小鸡啄米般犯困,秦夏只觉得心头好似有羽毛轻扫。 “困了就靠我身上打个盹,有人来了我再叫你。” 他指了指自己的肩头,“你本就身子骨还没养好,日日跟着我出摊,未免太过辛苦,实在不行……” 他考虑着往后是让虞九阙早些回去,还是清晨不必早起,晚些再来。 哪知一句话还没说完,虞九阙就道:“我不累!” 好似生怕秦夏要把他丢下。 秦夏只得收回了方才想说出口的话。 最终他还是劝着虞九阙靠着自己小憩了一会儿,算来也就不到两刻钟,直到有过路人停下步子询问摊子卖什么,价格几何。 虞九阙一下子醒来,揉着眼睛坐直了身子。 秦夏只觉得半边身子一轻,同时也空落落。 …… 临近酉时,摊子上已经不剩什么东西了。 秦夏算着时辰,把兴奕铭定的两份铁板豆腐及大份烤冷面做好,留下虞九阙看摊子,小跑着送到了甘源斋。 铺子里,兴奕铭一副早已等待多时的模样。 “午间吃了这一口,我都足足惦记一下午了,想着回家配上小酒来吃,岂不美哉?” 兴奕铭见秦夏如此准时,顿时又多了几分好感。 爽快地付了余下的三十文钱,就见秦夏正在看自家铺子的糕点。 “可是想买几样回家尝尝?” 秦夏点了点头。 “内子爱吃甜,城里旁的糕点,必定都不及您这处的,来都来了,怎能空手走?” 兴奕铭本就因为秦夏的手艺对他高看一眼,没想到一个摆摊的厨子,说话之圆融丝毫不亚于出身商贾之家的自己。 甭管真的假的,人家的话递到了,让你听来就是舒坦。 “你随便挑,我给你算实惠价。” 秦夏拱手笑道:“那就先谢过掌柜的,不知可否冒昧询问掌柜贵姓?” “免贵姓兴,你呢?” “原是兴掌柜,小的姓秦。” “那便是秦老板了。” 两人一番客套后,秦夏也没光空口白说,的确认真选了几样糕点,包括甘源斋最有名的软香糕、茯苓糕在内各要了五块,又拎了一包桃酥。 两样糕点都是五文钱一块,加起来五十文,桃酥一包六个,十五文。 兴奕铭给抹了零头,只要了秦夏六十文。 “算来我倒是白吃了你的,还多赚了五文。” 他遂令伙计拿了一小包芝麻糖过来,和秦夏买的糕点放在一处。 “这些是做时不小心碎了的,味道都是一样的。” 意思便是送秦夏了。 两边都是实诚人,基本等于秦夏拿自己的小食换了甘源斋的糕点。 秦夏道谢后告辞离开,没走多久就看见了自家的摊位。 意外的是,明明食材都售罄了,按理说就算有人询问,得知没东西可买后也该很快离开,这会儿却有三个汉子在摊位前逗留。 哪怕离着有一段距离,也能隐约听见那三人的声调拔得很高。 意识到事态不对,秦夏蹙起眉头,飞快小跑了几步,向前赶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摆平泼皮 “二位客官,我们摊子上的吃食的确已经卖完了,您二位若是想尝尝,可以明日早些来。” 虞九阙虽耐着性子和面前两个汉子解释,可也看得出这两人全然是故意来找茬的。 “小爷我可不管!你想办法给我弄一份来!若是没有……” 说话的汉子形容猥琐,用手指摸了摸嘴唇,挂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看向虞九阙,“你这小哥儿虽打扮粗俗,却着实有一副好颜色,不妨陪爷两个去对面酒肆喝杯酒,你若去了,小爷便不和你计较。” 若说先前还是胡搅蛮缠,这会儿则是彻底现了原形。 虞九阙默默伸手握住了台面上的菜刀刀柄,冷声道:“你们什么意思?” 脸上长了个痦子的汉子原本站的略微靠后,闻言向前道:“你觉得我们是什么意思,我们就是什么意思,不过是个摆摊的穷酸哥儿罢了,还跟我们叫起板了!我告诉你,三爷看上你那是给你脸了,一会儿酒喝的高兴,三爷的赏钱可够你在这摆一天的!” 眼看这几人越说越离谱,虞九阙气得胸脯鼓动,握紧菜刀嚯地举起来。 “我不可能去陪你们喝什么劳什子的酒,你们若是再向前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哪知他这一手压根没吓到对方,为首的“三爷”甚至拍起巴掌。 “好!有气性!我喜欢!小美人儿,你当真不从了三爷?从了三爷我,再不必在此抛头露脸,我让你吃香喝……” 一句话戛然而止,“三爷”活像被掐住被掐了脖子的公鸡,顿时安静。 虞九阙睁大眼睛看去,原是秦夏及时赶了回来,趁那语言狂狼的汉子大放厥词时,一把扯住对方的后衣领猛地一拽,继而将人朝地上踹去,然后拉起对方的胳膊朝后用力一别! 尤哥儿见虞九阙还握着菜刀愣在远处,好歹是攒了一股子勇气,一步迈过去,拽着人贴着自己,躲到了后面的角落里。 菜刀自始至终握在虞九阙的手中,在掌心勒出痕迹。 “别!别!疼!” 不知是不是扯到了什么要紧的关节,汉子疼得脸都憋红了。 两个跟班想上前出手,秦夏以威胁的眼神看向二人,作势打算将汉子的手臂继续朝一个方向别去。 吓得此人赶紧大声嚷嚷,“你们两个蠢货,还不往后退!往后退!” 跟班见状只好朝后,怎料秦夏冷冷道:“滚一边去,离我家摊子远些!” 汉子哀哀直叫,哪有不听的。 于是跟班转眼间挪出两丈远。 这汉子常年混迹街头,实则就是个趋炎附势,欺软怕硬之徒。 他本是瞧着虞九阙貌美且落单,遂上前调戏,哪知这哥儿的男人是个厉害的! 这会儿吃了瘪,当即求饶。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都是误会!” 秦夏另一只手把他的脸狠狠往地上一按。 “误会?我可没觉得是误会,你对我夫郎出言不逊,言语轻薄,难道是我听错了不成?” 汉子觉得秦夏的手简直和火钳子一样,是按得他一动也不敢动,现在的厨子都这么厉害了? 他心道今日怕是不能善了,只得先想办法脱身。 “好汉,当真都是误会,我那是……我那是认错人了!你们说是不是?” 他扯着嗓子喊自己的跟班“作证”,痦子脸傻不拉几地没反应过来,好在另一个细眼睛的还算机灵,当即高声道:“没错没错,好汉,我们三爷是认错人了!都是误会!” 秦夏仍不言语,汉子暗自咬碎了牙,在心里问候了秦夏的祖宗十八辈,面上还要装相道:“好汉,我给您和您夫郎赔不是!求您高抬贵手!”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这等街巷上的混混泼皮,就算是报了官也够不上挨板子蹲大牢,只要咬准了是认错人或是吃了酒,官爷们过来训几句话,不痛不痒。 秦夏自认他给此人的教训已经比官差更厉害了,松手前又用力拧了此人手腕子一把,方狠狠收了手。 汉子连滚带爬地起来,只觉得胳膊都要断了! 可他打量秦夏的体格,也不像练家子,这回真是出门不看黄历,撞了铁板,算他刘三儿倒霉! 眼看他想溜,秦夏把人叫住,没好气道:“赔礼道歉。” 刘三儿只好朝他和虞九阙都拱了拱手,梗着脖子说了几句“对不住”,明显是不服。 秦夏趁他拔腿走前警告道:“三爷是吧?我等摆摊的末流小贾,不敢惊动三爷大驾,望三爷日后路过此地记着绕着点走。” 刘三儿讪讪冷哼一声,瘸着腿,后头跟着痦子脸和细眼睛,没多久就消失在街角。 围观的人渐次散去,有那好热闹的为秦夏叫好。 秦夏活动着手腕,朝那人的方向点头示意,随后便迅速走到了虞九阙的身旁。 一低头,看见的是菜刀粼粼的寒光。 他把手掌覆在虞九阙的手上,轻声道:“没事了,你先松手。” 虞九阙这才一下子回过神了,一把收了手。 秦夏松了口气,把菜刀随手搁到保险的地方。 他拉过虞九阙,朝卖糖糕的尤哥儿道谢。 “多谢您护着阿九。” 尤哥儿笑了笑。 “你可别这么说,我也贪生怕死,无非是趁着你来了,带着你家小哥儿往旁边躲躲罢了。” 话是这么说,没见另一边摊子卖腌菜的汉子全程都在装瞎子。 人比人,就能看出差距了。 两人回到板车前,对面馄饨摊的儿子小跑着送来秦夏买的糕点。 刚刚他着急,随手把这东西往人摊子上一搁就去抓刘三儿了,好在东西完整,没糟蹋。 他冲人道了谢,抓了两片芝麻糖给这小子,小子喜滋滋地举着糖片往回跑。 “爹!娘!吃糖!” 秦夏也分了一些给旁边的尤哥儿。 “甘源斋的,虽是碎了些,可不妨碍吃。” 糖都卖得不算便宜,一小包就得好几个大钱呢,何况是甘源斋的,只会更贵,哪有嫌碎的。 尤哥儿小心用油纸兜住,说是回去给自家孩子吃去。 “头几天还念叨着要吃糖呢,明明家里就是卖糖糕的,也没缺了他们甜嘴的!” 说罢他也到了收摊的时间,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 身后,秦夏用筷子夹了一片芝麻糖给虞九阙。 “回神了,你也吃口甜的。” 从方才起虞九阙就一直在出神,唇色也变得没了血色。 “有没有不舒服的?咱们去医馆瞧瞧?” 虞九阙毕竟伤在头部,自己的出现必定令原书剧情走向改变,他有点怕虞九阙的伤势恢复也会受到影响。 比如刚刚受了气,搞得那什么气血又不通了之类的。 医理他不懂,只是看着虞九阙的脸色确实不佳。 虞九阙摇摇头。 “刚刚是有点胸闷和头晕,现下已经好了。” 刘三儿几人出现的时候,他是挺慌的,却没有想象中的害怕。 当初眼看菜刀在手边,他想也没想就抄了起来。 那一刻他确信,若是这几人真的敢动手,自己的菜刀也真的会砍下去。 也想不通是哪里来的魄力。 缓缓吐出一口气,虞九阙接过秦夏给他的芝麻糖,轻轻咬了一口。 酥脆香甜。 “很好吃,相公你去甘源斋买点心了?” 秦夏“嗯”了一声。 “你吃药嘴巴苦,他们家的点心有名且价格公道,我挑着招牌的买了几块,你别嫌我乱花钱。” 他们现在虽说只是名义上的“夫夫”,但虞九阙也跟着出摊卖力了。 秦夏认为两人赚的钱都应当算是“共同财产”,他一下子花这么多,也该和虞九阙说一声。 虞九阙看着那个纸包,就知道便宜不了。 可秦夏是为了他买的,他心里高兴还来不及。 “那咱们回家一起吃。” 秦夏把手里剩的一半芝麻糖丢进嘴里,勾唇道:“好。” —— 小小的插曲对二人的心情影响不大,秦夏看得出虞九阙是个不会吃亏的,虞九阙也见识到了秦夏的本事。 再遇上这等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犯不着多挂心徒增烦恼。 路上虞九阙试着询问秦夏为何会功夫,秦夏莞尔。 “算不得什么功夫,只是擒拿术罢了,我从前有个朋友专擅擒拿格斗,我跟着他学了几招,他当初说把这几招练熟了,一般的宵小都能直接拿下。” 他其实原本就是练着好玩的,后来练多了就形成了肌肉记忆。 再加上他们当厨子的力气都不小,手劲也大,用起来事半功倍。 对付街头无赖足够了。 继续沿着街头向前走,期间路过了县城里的家禽行。 远远就闻见一股带毛畜牲独有的味道,和一片叽叽喳喳混杂在一起的嘈杂叫声。 秦夏想到自家空荡荡的后院,不由放慢了步子。 虞九阙也跟着转过头,循着看去,发现秦夏在张望街旁关鸡鸭的草笼子。 透过笼子的缝隙,能看见里面黄色的毛茸茸小动物。 秦夏有些心动,上前一步问那守摊的妇人。 “老婶子,您这是卖的鸡雏?” 对方还没答话,一旁的虞九阙就乐开了。 “相公,这是鹅,不是鸡。”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鹅鹅鹅 “你们这些年轻小子啊,一看就是在家干活少了,头回见不分鸡鹅的。” 老婶子把草笼掀开一角,里面的雏鹅都冻得缩了缩脖子。 “方才这不是离得远,凑近我就看明白了。” 秦夏怎么都不至于不认识小鸡,就是隔着这么一段距离,也不知虞九阙是怎么看清的。 老婶子只当是这小子嘴硬,揣着手道:“这是我家烧炕孵出来的一窝,你们要的话就挑两只。” 但买鹅回家,属实没什么必要。 秦夏他们忙着出摊,伺候家禽的时间本就有限,最多养几只鸡下个蛋罢了。 鸡养起来还是比这些水禽省心。 来都来了,秦夏预备打听一下有没有卖鸡雏的。 若是没有,成年的蛋鸡也可以,最多就是贵一点,冬日里隔个两三天能下一个蛋,攒一攒也够吃一顿的。 秦夏与卖鹅的婶子交谈时,虞九阙注意到了草笼里有一只小鹅格外发蔫。 他蹲下来伸手把那只小鹅给捧了出来,用手指摸了摸鹅脑袋。 “婶子,这只鹅是病了?” 老婶子闻言看过来道:“不是病了,病了哪敢搁一起?是让我家大狗踩了一下,多半是吓破胆了。早上带出门时就有点不好,现在看八成是活不了。” 她摇摇头,面露惋惜。 一只雏鹅能卖十五文,比鸡和鸭都值钱。 小鹅窝在掌心里隐隐发抖,虞九阙预备把它放回去时,几只厉害的小鹅伸头就要来叨。 一时间虞九阙托着小鹅,手举起来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秦夏看出他眼里的不忍,忖了一瞬,问老婶子道:“这只你卖不卖?” 虞九阙猛地抬起头。 “啊?你要这只伤了的?”老婶子转了转眼珠子,“我可提醒你们,拿回去养不活,可莫要回来找我。” 秦夏也只是想试一试,“这道理我们自是明白,不是那等没事找事的。” 老婶子闻言没多犹豫,留下来也是死,还不如趁现在卖几文钱。 “你就给三文钱吧,养活了你可就赚大了。” 秦夏数了三个铜板给她,老婶子把钱丢进荷包。 “还有你刚才问的,顺着这里往前走,有个穿花袄的,那是我娘家一个亲戚姊妹,她家急用钱,拿了家里下蛋的母鸡出来换,你们可以去看一眼要不要。” 虞九阙把小鹅揣进怀里起身时还有些恍惚。 他们原本没打算养鹅的,秦夏却花三文钱买了这只说不定都活不过今晚的小鹅。 “要是养活了,咱们就给它起个名字,以后当看家鹅养着。” 虞九阙一愣。 原来秦夏养鹅不是为了吃么? 秦夏也是刚刚才想到的。 以前他农村的爷爷家就有两只大鹅,比狗还凶,见了外人必定扇着翅膀上去叨,但哪怕自己只有寒暑假回去,两只鹅也记得自己。 他突然觉得如果养只鹅当看家宠物,会很有意思。 而且鹅的寿命有几十年,比狗还长。 以后虞九阙离开了,他也不打算成亲生子,就当给自己找个伴儿吧。 “希望它有这个福气。” 只要有福气撑过这一关,就会和他一样遇见好人家。 虞九阙温柔地伸出手指,又摸了摸小鹅的脑袋瓜。 在这之后,他们成功买到了两只下蛋的母鸡,都是一岁多的,可谓正值壮年。 本来一只要价六十文,秦夏讲价到五十文,花一钱银子带回了家。 因为多了这三个小家伙,两人自到家起就开始忙碌。 虞九阙拿家里的旧藤筐和旧衣服,给小鹅做了个临时的窝,拿到放在炕上替他保温。 而后又去后院,帮着秦夏一起收拾空置已久的鸡窝。 注意到鸡窝顶上破了个洞,秦夏拿了些干茅草厚厚地盖上。 “先凑合用吧,回头得了空再做个新的。” 就两只母鸡,用不了太大的地方。 现在天冷,夜里也得放到灶房去关着,不然冻死了钱可就白花。 两只母鸡落了地,争先恐后地钻进鸡窝里躲着,显然是换了新环境不太适应。 虞九阙看着缩成团的母鸡,又想了想屋子里的小鹅,有些发愁道:“我记得干娘家里养了鸡,她老人家总是懂得多些,要不咱们过去问一问该怎么办?” 秦夏也觉得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这养家禽可比做饭难多了。 “也好。” 他点点头,表示赞成虞九阙的提议。 两人生怕小鹅被养死,不敢耽搁,带着鹅就去了柳家。 这会儿方蓉正在家泡豆子,见他俩冒冒失失地进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到头来搞明白,原来是一时恻隐买了只蔫头巴脑的小鹅,顺便还有两只瑟瑟发抖的母鸡。 把方蓉逗得直乐。 “真不敢想你俩以后要是有了孩子会怎么样。” 她接过那小鹅瞅了一眼,嘀咕道:“这鹅是不太精神,不好说,你俩回去把它放在暖和地方,别受了凉,再备一些干净水和吃食,寻些煮过的米糠拌着剁碎的青菜,看它吃不吃,不吃就掰开嘴强喂,只要它能咽,就说不准能活。” 又说起母鸡。 “那母鸡就更不用管了,食水备着,莫要再受了惊,过几天能出来溜达了就是好了。” 这么一听好似确实没什么难的。 两人既来了,方蓉正好留了人吃饭。 上回秦夏过来做了一桌好菜,她不能占小辈的便宜,这遭正好还了。 “都这个时辰了,你们也累了一天,不如就在我这里凑合吃一顿,我给你们炒豆花饭。” 待秦夏答应下来,方蓉注意到虞九阙很宝贝小鹅,就知道这哥儿是心善的,叫了在后院干活的柳豆子过来道:“你给你嫂夫郎的小鹅拌点食吃。” 晚些时候,方蓉和柳豆子去灶房做饭了。 他们不许秦夏和虞九阙打下手,二人只好在屋里守着篮子中的小鹅。 把食送到嘴边,果然不吃,单纯喝了点水。 秦夏只好照着方蓉说的,掰开小鹅嘴强行往里塞。 “咽了咽了!” 虞九阙在旁紧盯着看,见小鹅有了吞咽的动作,兴奋地叫出声来。 秦夏擦擦手,笑道:“今晚再看看,明天能自己吃东西最好。” 虞九阙笑着点头,把手指伸出去。 小鹅的鹅喙凉凉的,他轻轻摸了两下。 之后几天,他两人都不得不带着小鹅出摊。 因为小鹅还是不太乐意自主进食,单独放在家里只怕回家后鹅就没了。 幸而小鹅还小,也就一个巴掌大,给它当窝的篮子勤换着当垫料的干草,干干净净的没有味道,哪怕放在吃食摊子的下面,也无人会注意到。 先前说的起名字一直搁置。 还没确定能不能养活,起了名字只怕伤心。 这几日下来,许多人都知道了六宝街上多了个小食摊。 卖早、午两个时间段,东西没了就收摊。 他们家卖的铁板豆腐和烤冷面,整个县城都是独一份,渐渐有人多走两条街,慕名而来。 “你们家这两样吃食,我现在是一天不吃就觉得嘴巴淡,没滋没味的。” 说这话的是兴奕铭,他明明午间在常悦楼有应酬,常悦楼是齐南县数得上的大饭庄,一桌席面能买好几个秦夏的摊子。 饶是如此,兴奕铭吃完了席面,却还是溜达过来要买一份烤冷面。 正巧赶上他家夫人领着女儿去铺子里,女儿随了他的口味,也喜欢吃这两道小吃。 兴奕铭索性带她一起来了。 “小鸭子!” 兴奕铭的女儿兴圆今年五岁,头上扎着双环髻,别着两朵珠花。 脸上有些婴儿肥,圆嘟嘟的,一看就有福气。 “我的小祖宗,那是鹅。来,爹教你,尖嘴鹅扁嘴鸭,你看它的嘴是不是尖的。” 兴奕铭过了三十才得这么个女儿,平日里是当掌上明珠养的,当着女儿的面说话时,秦夏只觉得他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虞九阙见兴圆对小鹅感兴趣,便把篮子上的布掀开一角。 “喜欢的话可以摸一摸。” “真的吗?那我就轻轻摸一下。” 两人遂一起蹲在地上逗小鹅。 有虞九阙帮忙看着,兴奕铭不怕女儿乱跑,专心等秦夏做好一份烤冷面,吃到嘴里后他咂咂味道:“我总觉得你这烤冷面里还可以再放点东西,你这摊子上的吃食太素了,应当来点荤的。” “比如加点鸡柳、里脊肉、烤肠、肉丸?” 秦夏背了一遍烤冷面摊子的小料清单,成功勾起了兴奕铭的兴趣。 “鸡柳是何物?烤肠怎么做的?里脊肉也能加吗?” 一串问题抛过来,秦夏笑道:“都是我过去自己做着吃时,试着加过的荤料,味道都不错,只是在摊子上卖,价格可就高了,我这本钱也得投进不少去。” 兴奕铭也是做生意的,明了秦夏说的道理。 现在秦夏卖的东西,最贵的就是鸡蛋了,要是加肉菜,一份少说要再贵个七八文。 舍得花这么多钱买小食的人本就少,秦夏刚起步不久,根基不稳,冒然做出来备上却卖不出去,岂不糟蹋。 兴奕铭遗憾道:“若是有什么东西价廉物美,吃起来口感又有肉味就好了。” 他倒不是非要在秦家摊子上图那一口肉,纯粹是从烤冷面的口感方面出发,现在属实单调了。 因为虞九阙还在陪着兴圆摸小鹅,秦夏便自己伸手拿了油纸盒替兴奕铭打包,听到这句话后,他生出一个想法。 “我倒想起一样吃食,若是成功了,大约能像您刚刚说的一样,价格不贵,同时不输肉味。” 兴奕铭拊掌。 “我就知晓你定会有主意!顺便你我打个商量……你刚刚说的那什么鸡柳、里脊肉,能不能回头单独给我做一份?” 他实在是馋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淀粉肠 兴奕铭心心念念于豪华版烤冷面,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吃到。 怎料秦夏第一天没买到合适的里脊肉,暂时作罢。 第二天则直接没来出摊。 兴奕铭推测八成是家里有什么事牵绊住了,只得忍着嘴馋,继续等。 —— 此刻秦家,秦夏的面前正放着几样新买来的食材。 一口袋红薯生粉、一包羊肠衣、一小罐红曲米粉。 以及家里本就有的东西,包括一碗面粉和各种调料。 他打算用这些做一样现代夜市低成本摆摊的首选小吃——淀粉肠。 因为没有后世食品科技的加持,在这里复刻出的淀粉肠只能是简易版,但健康。 秦夏首先清理了羊肠衣,这是他在肉铺买到的。 齐南县在入冬后有灌香肠的习俗,在肉铺买了肉,可以直接委托铺子帮忙灌肠,也可以买肠衣自己回家做。 所以肉铺也会兼卖肠衣。 这些肠衣经过了初步的清理,外表没有那么粘腻,秦夏把它们拎起来泡进盐水里备用。 接下来,开始做淀粉肠的内馅。 将红薯生粉倒进面盆,再混入一点点面粉帮助上筋。 依次洒入盐、糖、酱油、胡椒粉和五香粉。 说到五香粉,秦夏还是穿过来后才知道,市面上是没有卖现成五香粉的,在这方面他还是稍稍高估了大雍朝厨子们的创造力。 无奈只好自己去药铺买了对应的香料,加了几文钱,让药铺用药碾子帮忙磨成了粉。 所谓五香粉,包括八角、花椒、桂皮、小茴香和丁香,药铺伙计听到秦夏的要求后也未觉得多么奇怪,隔一日就交了差。 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最后一步加水,继而用筷子顺着一个方向不断搅拌。 等到秦夏觉得胳膊发酸,盆里的生粉混合物开始发粘后,基本就可以停下了。 接下来就是淀粉肠伪装成“肉肠”的灵魂——天然色素,红曲米粉。 红曲米经常被用来煮生孩子后发给街坊邻居的红鸡蛋,倒是不贵,秦夏几文钱就买了巴掌大那么一小包。 这东西哪怕用指甲沾一点,都能染出一片红,足够用很久了。 在水里试过了红曲粉的颜色,秦夏斟酌着往面盆里加,少量多次。 万一一不小心加多,把淀粉肠染成太红,恐怕会让人不敢吃了。 加一点搅一搅,再加一点,再搅一搅,秦夏将这个过程重复了数次,终于把淀粉肠的馅料调成了满意的颜色,即淡淡的肉粉。 因为没有加一点肉,也不需要腌制,伸手把薄薄的肠衣洗干净,秦夏把东西装好,一把端进了堂屋。 昨天飘了场小雪,虞九阙吃了点冷风,夜里便觉得头疼得厉害。 秦夏当即就决定今日不出摊了。 虞九阙本想说自己睡一觉就好了,绝对不会耽误,可秦夏压根不听。 早上不仅按着他不让起床,还自己去了街上买食材,说是正好趁这歇息的一日,在家研究新菜。 半个上午过去,虞九阙好得七七八八。 便在屋里照顾小鹅,并提出想给秦夏帮忙。 “正好过来帮我一起灌肠。” 秦夏知道虞九阙闲不住,自己一个人灌肠难免左右支绌,喊上他一起,也省的在屋里东想西想。 把一干家伙事放在桌上,秦夏先溜达到篮子前看一眼小鹅。 “它怎么样了?可吃东西了?” “刚刚吃了点青菜和泡软的小米,还下地走了几圈。” 秦夏摸了一把小鹅的头顶绒毛。 软绵绵,热乎乎。 “按照干娘的说法,应该算是能养活了,不如起个名字。” 虞九阙点点头,“是该起个名,不然叫着也不顺嘴。” 他本以为秦夏已经想好了名字,哪知对方却道:“一时半会儿我还真没想法,还是你想一个。” 虞九阙也犯了难。 对着小鹅的豆豆眼看了半晌,试探着开口,“我寻思这鹅和之前说得一样,是个有福气的。不如就叫大福,你说怎么样?” “大福。”秦夏默默重复了一遍,勾唇道:“这名字好听也吉利。” 于是无名无姓的小鹅就这么有了大名。 大福被“大爹”一通揉搓,依旧淡定地把头埋进毛里呼呼大睡。 秦夏和虞九阙笑眯眯地看了半晌,转而洗干净手,坐下灌淀粉肠。 没有专门的灌肠工具,秦夏用的是家家户户都有的小漏斗。 漏斗下端连着肠衣,上端放上馅后,用擀面杖往里捅。 虞九阙在另一侧接着肠衣,时不时顺一顺里面的馅料,让每一节粉肠都变得均匀,不然容易把肠衣撑爆。 比划着长度差不多了,就用棉线系紧。 秦夏调好的淀粉肠馅,最后灌出了十五节肠,每一根都有连着十根指头的手掌那么长。 “先把这些做出来尝尝味道,横竖肠衣泡在水里一两天坏不了。” 秦夏把做好的淀粉肠盘在盆子里,打算先煎上几根尝尝鲜。 沸水小火煮两刻钟,放凉后定型,用剪子剪断。 十五根淀粉肠摞在盘子里,秦夏拿了三根出来,在外侧熟练地打出花刀。 锅内倒油,将淀粉肠放入其中煎炸,随着温度的上升,外侧的花刀微微展开,形成好看的形状。 到这一步,已经和现代小摊上的淀粉肠卖相很相似了。 用筷子夹出煎好的肠,刷酱撒料,插上家里永远不缺的长竹签,秦夏直接用手举着,去寻虞九阙。 “尝尝,你的这个我刷了些铁板豆腐的酱。” 虞九阙接过,觉得有点烫,小口吹了吹气。 秦夏则已经咬下第一口,嘶嘶地吐了下舌尖,品了品味道。 在他看来,淀粉肠这东西要做到好吃,要紧便是两个字:香、脆。 煎炸时火候要足,外壳才能焦脆。 调味料要拌得到位,方能形成流连在唇齿间的香。 大言不惭地讲,他觉得自己做的俨然是合格的优秀淀粉肠! 虞九阙吹得凉了些,也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是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的口感。 这种用生粉做的香肠,按理说应该像是在吃面,但实际尝过后,发觉至多只是吃起来口感略粉,大约是有调料在的缘故,还真有几丝像在吃肉。 “这个到时候就定价三文钱一根,五文钱两根,单买便是这样打花刀煎脆了插竹签举着吃,想加在铁板豆腐和烤冷面也可以,一样的价格。” 生粉比面粉便宜,就当是薄利多销了。 卖吃食的生意比他想象中的好做不少,像这般一点点地往上加新品,保管永远不会让人吃腻。 等赚够了钱,他就去租个铺子,有片瓦遮头,也不担心像昨日一样下雪受冻,惹得虞九阙生病了。 全然忘记自己最初的打算是挣了钱后另外租住处,让虞九阙尽快搬出去的事。 秦夏把余下一根淀粉肠分给小哥儿,周遭香味萦绕,他吃得开怀,一时兴起道:“咱们点点手里现有多少银钱,如何?” 虞九阙自然说好。 要说有什么能比挣钱还快乐的事,那必定是数钱了。 家里的钱罐藏在床板下面,是从原主爷奶那辈就留下的习惯。 翘起一块床板,再搬出一块砖,便有个小小的空间。 秦夏搬出罐子,把铜板都倒在桌子上。 这些天两人起早贪黑,实在是太忙了,收回来的铜板留下一点第二天买豆腐及买菜买面的,其它只管一股脑丢进去,也没来得及算。 虞九阙从针线筐里翻出一卷棉绳,预备顺手将零散的铜钱串一串。 之前典当青玉骰子的十二两,去掉摆摊之前买东西的本钱后就只剩一两四钱。 后来庙会两天摆摊,两日加起来挣了一两多一点。 来到六宝街后,生意比较平稳。 基本每日的入账,都固定在四百文上下。 满打满算已经摆摊五天,共一两九钱。 减去日常花销,两人埋头数完后得出一个数字:四千一百八十九文。 一边数,一边往棉线上串,不得不说,秦夏看着桌子上的几十串铜钱,还是受到了一些震撼。 这么一算,他们手里居然有四两多银子? 秦夏盯着这些银钱,摸了摸下巴道:“待我去画个新锅的图纸,找铁匠铺子打听打听。” 有了本钱,就该扩大生产。 他已经想到,接下来的秦家小食摊,还能再卖些什么吃食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忠实顾客 重新出摊的第一天,秦夏和虞九阙刚把东西从板车上卸下来不久,就见着了一副熟面孔,乃是甘源斋的一个小伙计,名叫白枣。 “白兄弟,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白枣一见了秦夏,浑似看见了亲人。 “秦老板,你们可算出摊了,昨日我们掌柜没吃到烤冷面,念叨了一整日,我们耳朵都快出茧了,临走时还嘱咐我,务必赶早过来看一眼你们来没来。” 秦夏就知兴奕铭这个“吃货”还惦记着加料的烤冷面呢,浅笑道:“昨日九哥儿身子不爽,我们便歇了一天,现下已无事了,你尽管回去告知兴掌柜,他想吃的我都备好了,随时可来取。” 白枣咧嘴道:“那敢情好,我这就回去了。” 秦夏开口把他叫住。 “时辰尚早,你们铺子也不急着开门,你且等一等,我今日上了新品,你帮我尝个味儿。” 白枣乐得蹭一口吃的,但眼里也有活。 上前帮忙搬了装豆腐和面条的木盒与笸箩,还主动提着水桶,去附近的井里打水去了。 这边秦夏点着了火,待铁板烧热,倒上油后,夹了几根在家做好、也打了花刀的淀粉肠放上去。 他和虞九阙昨晚在家一起把余下的淀粉肠都做了出来,和第一批一起凑了三十根。 打算今天拿来卖卖试试,如果顺利,以后就一天做五十根。 鉴于“淀粉”这个叫法大雍朝还没有,秦夏决定去掉一个字,就叫“粉肠”。 “我离着老远闻到这股味儿,就晓得是你们小两口出摊了。” 卖炸糖糕的尤哥儿放下挑子,朝二人笑着打了个招呼。 “昨天怎么没来?” 得知是虞九阙生病后,尤哥儿道:“这天儿愈发冷了,下回再出来还是穿厚实点。” 说罢看了一眼秦夏,打趣道:“让你家汉子给你买个卧兔戴着,又保暖,又俊俏。” 虞九阙面露赧然,秦夏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卧兔是什么?” 尤哥儿乐道:“连卧兔都不晓得,平日里也不知你怎么哄夫郎的。” 他往街上打量一圈,随手指了个街边铺子里,正在往下卸门板的妇人。 “喏,就是老板娘头上戴的围子。” 原来这个叫“卧兔”,秦夏勾唇看向虞九阙,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阿九可喜欢?待我去给你淘换一个。” 虞九阙哪里能让他买这个。 那都是富贵人才用的物什,他们这些摆摊的小门小户,冷了裹个头巾就罢了。 “花那钱做什么,我不要。” 秦夏翻动着铁板上的淀粉肠,“赚钱不就是为了花的。” 但最后也没说是不是真的要去买。 尤哥儿在一旁看着这夫夫二人,默默叹了一句年轻真好。 哪像他家那口子,简直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白枣打水归来,第一批粉肠已经出锅了。 一部分只是先浅煎了一下,就被秦夏拨到了一边,等到有人点时再加热。 要趁热吃的他都加了火候,内里粉嫩,外壳焦香黄脆。 秦夏拿了两根,分别给了白枣和尤哥儿。 两人试吃完后,都直喊着“香”。 “这东西竟是面做的,打死我也想不通是怎么做的。” 尤哥儿瞪大一双眼睛,把手里的肠翻来覆去地看。 白枣吃得过瘾,末了一抹嘴。 “待我回去告诉我家掌柜的您这里出了新吃食,他怕是又要忙不迭地跑来。” 秦夏问过二人对于口味的建议,白枣和尤哥儿都摇摇头。 这东西都好吃成这样了,哪里还需要提什么建议! 既如此,秦夏就心里有数了。 接下来的一天如他所料,新上的粉肠大受欢迎。 好些舍不得花五文钱加个鸡蛋的,就花三文让秦夏加一根肠到烤冷面里。 一下多了滋味不说,还更能吃饱。 而粉肠也很适合边走边吃,当个零嘴打发时间,再加上有辣的不辣的、刷酱撒粉的好几个口味,三十根肠没多久卖了个空。 兴奕铭赶到时,本以为吃不上了粉肠了,正要大呼遗憾,秦夏忙安抚他道:“兴掌柜莫急,您的那份已经留出来了。” 不仅如此,拜昨天休息时有空闲所赐,包括前日提过一嘴的小吃在内,秦夏也都买了原材料备下。 有这些食材在,足够给兴奕铭做一份“全家福烤冷面”。 先是鸡柳,取鸡胸肉切条腌制,裹上生粉和面粉,提前在家炸好。 里脊肉也是买来的整块猪里脊,片成薄片,腌制上色后放到铁板上油煎。 肉丸最简单,他昨晚做了不少,还和虞九阙吃了顿香蕈酿丸子,这会儿也跟着鸡柳上铁板复热即可。 秦夏见时候差不多,给铁板上的烤冷面、里脊肉和粉肠翻了面。 按照兴奕铭的习惯打两个鸡蛋,摊匀后再度翻面,洒葱花、洋葱,刷酱、加辣椒。 鸡柳、里脊、肉丸、淀粉肠用铁铲切碎,一股脑放入,撒上芫荽点缀。 做这份烤冷面的过程中,正巧也有其他客人在排队。 大家伙的眼睛都齐齐盯着铁板上这一样又一样的东西,各自默默咽了一下口水。 他们也有心尝尝,奈何觉得荷包承担不起。 听听人家吃的都是什么,鸡肉,只要鸡胸上的那一块,猪肉,只要猪里脊上的那一条,连鸡蛋都要打两个! 有一个排队的汉子实在馋得受不了了,鼓起勇气问秦夏,“小老板,你这一份什么都加的卖多少钱?” 本以为秦夏报个三十文往上的价格,他也就死心了,哪知秦夏却笑了笑道:“这位大哥,这里面只有粉肠是常备的,其余的都是先前兴掌柜提前预定的。” 言下之意,就是不卖。 自然也没有公开的价格。 本以为这么说除了兴奕铭之外的人就该死了心,结果反而令他们更感兴趣了。 一个接一个地都道:“预定是什么意思?我们也能预定吗?” “你就说多少钱,待我下个月发了工钱,也来尝尝!” 秦夏着实招架不住。 他一个人当真顾不上这么多样东西,更别提等铁匠铺子交了工,他还打算上别的小吃。 “各位,对不住,小摊人手有限,我一个人也生不出八只手不是?这东西成本高,备一次也麻烦,回头若是得空,或许可以做一些卖一卖,但说不准什么时候能有。” 兴奕铭在几人艳羡的目光中提溜走了他的烤冷面,独一无二,别人想吃都吃不着! 他作为一个“老饕”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回到铺子都是哼着小曲儿的。 兴奕铭的夫人崔娆正在铺子里点货,时不时提着毛笔在账册上写一笔。 正忙得焦头烂额之际,香香甜甜的铺子里突然插进一股霸道的香辣味。 “兴奕铭!你又偷闲去买吃食!我看这铺子你快莫要管了,再去开个食肆算了!而且我说了多少次,你这等东西莫要在铺子里吃,都和糕饼串了味儿了!” 兴奕铭提着油纸盒的手一哆嗦,下一刻就被崔娆给赶到了后堂。 他这夫人亦是出身商贾之家,在做生意这事上是巾帼不让须眉,兴奕铭这个掌柜,说白了全是靠祖荫。 他深知自己本事有限,故而大事小情上时常听从崔娆的决议。 因此甘源斋上下的伙计也知道,他们的掌柜夫人有时候,那是比掌柜还掌柜! 偷闲被发现的兴奕铭一时也不敢吃烤冷面了,在屋里溜达了好几圈,才熬到崔娆忙完来到后堂。 他赶紧拉着夫人坐下,奉上一杯热茶。 “夫人辛苦。” 崔娆瞥他一眼,“你但凡多上点心,我也不用家里铺子两头跑。” “是,是,夫人说的是。”兴奕铭嘴上这么说着,眼珠子却一直往油纸盒那边跑。 崔娆这才发现兴奕铭一直忍着没吃,估摸是怕自己瞧见了数落,见状抿了口热茶,大发慈悲道:“行了,快吃吧,一会儿凉了岂不是浪费东西。” 兴奕铭的精神头因这一句话,一下子回来了。 他端过油纸盒,把烤冷面送到崔娆的面前。 “夫人也一道吃,这可是那食摊老板专门做的,别人想买都买不着!” 崔娆兴致缺缺地垂眸看了一眼。 她和兴奕铭虽是夫妻,口味却不太相同。 这家小食摊的东西,她上回吃了一次,味道是不错,但到底不够清淡。 眼看兴奕铭坚持让她尝,她就拿了一根竹签,随手叉起一块鸡柳,奇道:“这是什么东西?上回没见过。” 兴奕铭道:“这叫鸡柳,是用鸡胸脯肉做的。” 鸡胸脯肉? “没想到这区区一个街头食摊,还怪讲究的。” 怪不得能让她这吃遍齐南县的相公念念不忘。 “嗯……这个还挺好吃的。” 鸡胸肉只有淡淡的咸味和胡椒味,外面一层脆壳,肉也瘦而不腻。 “这个下回要是有单卖的,你去买一些。” 崔娆一点不客气,把烤冷面里不多的鸡柳吃得七七八八,在兴奕铭极其怨念的注视下,才勉强给他留了一口。 一份足量的烤冷面下肚,兴奕铭喝了点茶水漱口,手指悠闲地在桌面上点了几下。 这小日子过的,就两个字,舒坦! 同时因方才崔娆随口说的说,一个念头在兴奕铭的脑海中徐徐升起。 开家食肆,想想还真的可行!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羊肉汤 冬天在秦夏眼中,就是要喝热汤的季节。 收摊回家的半路上途径肉铺,正巧赶上了极好的羊肉。 一家酒楼委托屠子宰了一只羊,要走了大半扇,余下的就摊在案板上开卖。 秦夏赶到时,还冒着热乎气。 他称了一些羊腿肉,打算回家用白萝卜炖一锅汤,再扯点面片下去。 回到家,放下东西,两人默契地往堂屋里走。 “大福!” 进屋后虞九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草笼子,把大福从里面放出来。 里面的干草多少沾了点脏东西,但禽类的便便都没什么味道,所以好清理。 秦夏主动接过来,把脏了的干草拿去灶房,直接塞进灶里。 再返回时,就见大福这只鹅已经堂而皇之地站在了虞九阙的膝头。 “你就惯着它吧。”秦夏无奈道。 虽然这只鹅本就是打定主意要养来当宠物的,可看这黏人劲头,怕是养大了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虞九阙摸着大福的毛,眼睛弯成一勾月。 “毕竟和健康的小鹅不一样,大福是你我手把手喂起来的,或许更通人性呢,是不是啊大福?” 也真是奇了,虞九阙说完这句话,大福还真的“嘤嘤”叫了两声,黏黏糊糊,仿佛在撒娇。 秦夏把手伸过去摸,它也很懂得雨露均沾,往秦夏的手心里蹭了蹭。 “好家伙,别是真的成精了。” 起码在此之前,他可想不到一只鹅也会“嘤嘤嘤”。 “努努力,你要是学会定点拉粑粑,以后长大了也允许你进屋。” 秦夏以谆谆教导的语气,用手指点了点鹅头。 只要有人在家,恢复精神的大福就和跟屁虫一样,围着秦夏或是虞九阙的鞋底转。 好几次都差点踩到它。 没办法,虞九阙只好狠心又把它关回笼子。 结束之后,他把家里的几件脏衣服放进木盆,端起来后朝灶房里的秦夏道:“相公,我去河边洗衣裳。” 秦夏正在切羊肉,闻言不太赞成道:“又去河边做什么,河水那么冷,就在家洗,我和你一起。” 虞九阙不听他的。 洗衣裳费水,他们家的这个院子又离胡同里的水井较远,每次为了挑满水缸,秦夏都要跑好几趟,去河边就没有这些烦恼了。 没看家家户户都是去河边洗,离那么近,不去白不去。 “我和对门韦家的曹小娘子约好了。” 虞九阙这般说,秦夏果然不再反对。 “河边湿滑,你小心些。” 虞九阙得了他的叮嘱,点了点头。 一出门,果然见曹阿双已经在胡同里等他。 “双姐儿。”虞九阙同她打了招呼,两人一道往河边去。 曹阿双是韦家新妇,年龄与虞九阙相仿,略小一些。 因两人在这芙蓉胡同都是“初来乍到”,所以上次同在河边洗了一次衣服后就混了个熟脸。 曹阿双生得小巧玲珑,性情开朗,和虞九阙蛮合得来。 走出一段路后,虞九阙听见曹阿双小声问自己,“我站在你们家院门口等你时,听见你相公问你话了,他可是不让你出门?” 虞九阙微微愣了一下,解释道:“他不愿让我去河边洗衣服,说天冷水凉,我想着在家洗太费水,又说和你约好了,他也就依了。” 曹阿双闻言咋舌。 “原是如此,我还当他凶你了。” 虞九阙哭笑不得,心道秦夏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怎么还和“凶”这个字扯上关系了。 “为何这么想?” 曹阿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嗐呀,就是……”她顾左右而言他,“没什么没什么,咱们快走吧,去晚了河边那几块好石头就要被人抢了!” 虞九阙见状,只好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灶房内,秦夏把羊肉切成了小块。 好羊肉的好是肉眼可见的,白是白,红是红,只有新鲜现宰的羊肉才会有这种色泽,像现代常见的冷库肉,都是暗沉发乌的。 而有了好肉,做一锅好羊汤也无需太过复杂。 只要食材够鲜嫩,就用不上太多花里胡哨的技巧,去掩盖食物本身的瑕疵。 譬如面对这些羊肉,秦夏坚定地省去了焯水的一步,直接冷水下锅。 说到这里,他就想起从前和一个朋友的对话。 当初那朋友喝过秦夏做的羊汤,惊为天人,疑惑于自己在家怎么做不出同样的味道。 秦夏问他步骤,朋友便从把肉泡出血水,再下锅焯水讲起。 秦夏那时果断打断了他,说自头一步起,就已经错了。 若是好肉,这么一折腾,好肉也要变成“死肉”。 反观秦夏煮羊汤的方式,总结一下就是四个字——大道至简。 冷水下锅后,水不加多,以没过羊肉一根食指的高度为佳。 厨子们都听过一句话:小火汤清,大火汤白。 上乘的羊汤都是乳白色,故而上来要开大火,煮得锅里咕咕冒泡才好。 接下来,必不可少的步骤是打浮沫。 不熟练的人这一步会颇为狼狈,用勺子转半天,浮沫没少不说,还被打散,汤更浑浊。 换了秦夏这样的熟手,手腕带着勺子刮上两圈,浮沫登时被撇得干干净净。 再往下,转小火,人就可以暂歇了。 这一锅汤少说也要炖一个时辰,秦夏把灶火调整一番,就开始转而准备次日要用的淀粉肠馅。 等晚些时候虞九阙洗完衣服回来,正好一起灌粉肠。 秦夏却殊不知此刻的河边,一群洗衣裳的妇人哥儿,已经吵嚷了起来。 吵嚷的源头竟还在他们家身上。 “我呸!真当自己是什么好东西了?双姐儿,婶伯也劝你一句,离这九哥儿远些的好。你可是良人家的媳妇,和他这等被秦夏那无赖混子从牙行买来的,先前还不知干过什么的凑在一起,当心坏了名声!” 一口啐出来的唾沫钉子似的砸在虞九阙的跟前,起因不过是他和双姐儿来得早,自寻了两块河边平整些的大石头搓衣裳。 哪知后面来的一个中年哥儿和两个妇人不愿意了,说什么这石头素来都是他们几人用的。 虞九阙和曹阿双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当即便拿“先来后到”的道理堵了回去。 这下可好,直接点着了二踢脚,对面三人立刻唾沫星子乱飞地开骂了。 虞九阙沉着气和他们理论,可和执意不讲理的人又怎会说得通。 曹阿双气不过,掐着腰帮他说话,对方不依不饶,便有了上面那一句直戳虞九阙痛处的秽语。 “你……你们怎么能这么讲话!” 曹阿双没想到这些个婶伯、婶子的如此口无遮拦,谁不知道哥儿姐儿的名声清白最重要,这话都说到虞九阙脸上了! “九哥儿,咱们走!” 她到底还是年纪小,经历的事少,当下第一反应就是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若是继续留下去,这几个人再撒泼说出什么话来,虞九阙的名声可就要真的被败坏干净了! 第一下,却没拽动。 第二下,还是没拽动。 曹阿双回过头,就见虞九阙冷着面容,仍旧站在原地,半步都没挪。 “九哥儿……” 曹阿双给他使眼色,虞九阙明了曹阿双的好意,可他不愿躲。 他前尘尽忘,连自己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记得。 但不妨碍他确信,自己绝对从来不是什么软柿子,谁路过都能捏一下踹一脚。 何况这几人还以言语辱了秦夏。 面前这三人,他不认得,但想也知道是芙蓉胡同里的人家,约莫还是看着秦夏长大的那种。 他们话里话外传达出来的意思很明显,瞧不上秦夏,更瞧不上自己。 “双姐儿,你就站在那里别动。” 虞九阙同曹阿双说完,便朝着自己洗衣盆的方向弯下腰。 那嘴巴最脏的中年哥儿,认为虞九阙还是要带着东西滚蛋,给他们让地方的,当即端着洗衣盆施施然往前走,嘴上还说着:“识相的就赶紧离开,我若是你,落在人牙子手里早就一根绳子吊死了,哪里还好意思嫁人当正头夫郎!” 他自觉嘴上占了极大的便宜,两个小年轻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正在得意之际,突然听到身后同行的妇人尖叫一声。 还没等他搞明白这一嗓子是为何而起,当下眼前便是一花,紧跟着一声巨响! 中年哥儿顿觉手中一空,等他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当即双腿发软。 虞九阙竟是拿着洗衣服的棒子,一下子就将他的洗衣盆打落在地,衣服散落一地不说,连厚实的木盆都四分五裂。 足以可见面前的小哥儿使了多大的力气! 假如这一下是打在他的身上…… 中年哥儿不敢细想,已是面目惨白。 “你干什么!你想杀人不成!来人啊!杀人了!” 中年哥儿扯着嗓子喊,结果因为吓破胆的缘故,声音挤在喉咙里根本发不出来。 再看面前的秦家夫郎,一双眸子竟是藏着寒光。 虞九阙步步逼近。 “你不是说我合该一根绳吊死么?那我便告诉你,我便是一根绳吊死,死之前,也要拉个长舌鬼垫背!” 中年哥儿慌乱后退,连带和他一道的两个妇人也都齐齐往后跑。 直到河岸边的一块石头将中年哥儿绊倒,他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两个妇人想上前拉他,又根本不敢。 虞九阙一双眸子,平淡无波。 “我一条贱命,不值什么钱,还望以后几位婶伯婶子说话时掂量掂量,能不能招惹得起。” 眼看虞九阙赫然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莽劲,最多只敢在口舌上占点是非便宜的人,又怎么敢继续多嘴。 当下那哥儿连衣裳都顾不上拿了,让两个妇人一边一个架着,慌不择路地从河岸跑回了路上,很快消失在了胡同入口。 虞九阙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按理说此刻他本该有泄了愤的畅快,哪知肩膀刚松下来,熟悉的晕眩便再度袭来。 “咣当”一下,手里的木棒落向地面,虞九阙站也站不稳,一下子向前栽去。 “九哥儿!”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红枣蜂糕 不过一个时辰,河边的事就传遍了芙蓉胡同。 人人都知高吕氏那个成日里不积口德,爱论街坊长短的老货,带着另外两个和他穿一条裤子的妯娌,欺负到了秦家夫郎和韦家小媳妇的头上。 韦家那小媳妇哭得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不说,秦家的夫郎九哥儿更是直接被他们气晕了! 那小脸惨白的呦,秦夏把人抱起往医馆跑时好些人都看见了。 胡同里的人虽也一向对秦夏颇有微词,也如高吕氏所言,知晓虞九阙来路不明,说不准不是什么良家子。 可这都是关起门来议论的话,哪有上赶着去说嘴的? 九哥儿是秦家人,又不是他高吕氏的儿夫郎。 人家关起门来过日子,和你有什么相干。 加上虞九阙进了医馆,大家一时间快把高吕氏的脊梁骨戳断。 —— 从诚意堂回来,天色如墨。 在堂中时,徐老郎中为虞九阙施了针,是以人已转醒,只是形容虚弱。 秦夏将虞九阙一路背回来,在床上安顿好。 徐老郎中有言,虞九阙的昏厥是一时气急攻心,嘱咐以后万不可轻易动怒,别的倒是无甚大的妨碍。 恰好上次开的药吃完,这回依着现有的症状,换了新的方子。 虞九阙很是歉疚。 他当初只想着当场给高吕氏一个教训,哪知自己的身子骨这么不争气。 不过就是挥了一棒子,竟然还晕了过去,这遭不仅是秦夏跟着担惊受怕、忙前忙后,对门的双姐儿恐怕也吓得不轻。 回来的路上他同秦夏道歉,说自己不该惹麻烦。 秦夏却是一本正经地同他道:“此事分明是高吕氏故意为之,是麻烦来惹你,不是你惹麻烦,况且你做的已很有分寸了。” 秦夏可是窝了一肚子火,恨不得把那姓吕的老夫郎扔进河里去涮涮! 屋里冷清了许久,总算回来了人,大福急得在笼子里一直叫,秦夏只好空出手把它放出来。 “锅里炖了羊汤,火候已差不多了,热一热就能入口,你想不想吃?” 他问靠在床头的虞九阙。 原本今晚两人可以暖暖和和地围坐堂屋喝羊汤吃羊肉的,再喝口热黄酒,不知道多美。 这下可好,成了病号餐。 虞九阙的确饿了。 在医馆时他刚醒过来那会儿就冷汗岑岑,手也发抖,徐老大夫让伙计给他冲了一碗糖水喝下才好些。 “我吃什么都行。” “那我去把羊汤热一热,揪点面片子进去,热乎乎地喝上几碗。” 秦夏出门前不忘一把捞起大福,这小东西也饿了有一阵了,索性带去灶房给它弄点吃。 事实证明,迟到的晚食依旧美味。 羊汤炖出了羊肉的精华所在,汤白不腻,羊肉酥烂,半点也不腥膻。 面片滑嫩,裹着汤水入腹,吃得人五脏六腑寒气百消。 秦夏先尝了一碗清汤,确定味道没错后,又给自己那份加了好多辣椒,搅和成红灿灿的一大碗,吃得十分满足。 虞九阙捧着碗喝汤,鼻尖上沁出一点汗,脸上也有了血色。 在家里他有一个专属的大海碗,是秦夏专门给他买的。 这种大碗一般家里轻易都没有,是食肆里用来专门拿来盛汤的,一碗顶普通碗的三碗。 秦夏后来发现,第一天晚上连吃五碗面,对于虞九阙来讲也是超常发挥,多半是之前饿得很了。 平日里普通吃饭,虞九阙也就是四碗面的量。 以他的体型来看,听起来依旧惊人,但秦夏已经见怪不怪。 “饱了么?我还留了点面,不够的话就下进去。” 虞九阙拿手帕擦擦嘴,摇摇头,“已经很饱了。” 现在他在吃饭这事上不会说谎,因为说了也会被秦夏看透。 秦夏知道他这是真的吃够了,于是起身收了碗。 饭后,他守在灶房一边煎药一边烧水。 今天他和虞九阙都出了汗,再加上上一次彻底沐浴已经是几日前了,平常睡前只能擦几把,就算是在这里洗澡不像现代那么方便,秦夏也着实有点忍不下去。 等一大锅热水烧开,他抱了大澡盆进堂屋,又提了热水和凉水进去。 虞九阙身子虚,不宜泡澡,秦夏给他单独备了一盆,让他擦洗擦洗也好。 大福亦有专门一小盆水,搁在虞九阙的盆边。 虞九阙把它放进去,它就无师自通地扑腾起来。 小哥儿噙着笑看了好半晌,目光挪开,移向阖上的木门。 秦夏为了避嫌,正在堂屋里面沐浴。 成亲也小半月了,还这般生分的,恐怕也只有他们两个。 想到今日诚意堂徐老郎中再一次的嘱咐,虞九阙耳廓热烫。 自己尚不能与秦夏圆房,也不知何时才能像方蓉说的那般,怀上秦夏的孩子,好让秦家的血脉有所延续。 他摸了摸自己装满羊肉汤的肚子,有些懊丧地宽衣擦洗。 —— 次日清晨,自秦家院子里传出馥郁的甜香。 面粉里掺了点糯米粉,和成面团后醒发,再倒入蜂蜜、鸡蛋和一点点油,二次发酵。 完成后撒上切碎的红枣、核桃和葡萄干,上锅蒸熟。 甜丝丝的味道顺着灶房钻出去,馋得左邻右舍家的小孩子嗷嗷直叫。 “娘!好香!我要吃甜糕!” “吃什么甜糕!吃你的玉米饼子!” 到了这一步,不听话的小孩子就该哭了。 在心里掐着时辰,掀开锅盖,把甜糕端出来后趁热切开。 只见露出来的甜糕内部,可见密密麻麻的孔眼,就像蜂窝一样,所以这道用蜂蜜做的甜糕有一个正式的名字——蜂糕。 说来秦夏原本的家庭和原主倒有几分相似。 原主的祖母为厨娘,秦夏则是外祖母与母亲都擅烹厨。 外祖母还曾笑说这门手艺应当传女不传男。 与爷爷奶奶在乡下不同,外祖一家是和秦夏一家是同在一个城市住的。 小时候秦夏生了病,外祖母就会给他做这一道蜂糕。 在秦夏的记忆中,这是病时愈期一定要有的味道,类似于有些人一生病就爱吃黄桃罐头。 他久未尝过这一口甜了,不知为何,从昨晚起就格外想给虞九阙也做一次。 这次做得多,一部分留给自家吃,一部分预备拿去给对门韦家,给曹小娘子压压惊。 说到底昨天的无妄之灾,还是冲着秦夏和虞九阙来的,曹阿双是被连累的。 且虞九阙也说,双姐儿对他多有回护之意,这份情他们得领。 拈了一块糕先给虞九阙解馋,秦夏把两大块蜂糕放在大碗里,盖上干净的笼屉布,端着去敲了韦家的门。 开门的是韦家大郎,曹阿双的夫婿韦朝。 “韦大哥。” 两家是多年的邻居了,熟悉得很。 小时候韦朝也和原主当过玩伴,就是越长大原主越长歪了。 后来秦家二老和秦夏的父母都去世,两家纵然是对门,也渐渐少了交集。 现下倒是因为家中内子,又重新搭上了关系。 韦朝猜测秦夏当是为了昨日之事前来,但打心底里,他不愿和秦夏多有来往。 更是和之前一样劝了妻子,讲了种种秦夏的所作所为,望她以后还是别和九哥儿走那么近。 你看,不过才几天,就惹了事端。 然而秦夏不是空手来的,他也没有把门板硬关上的道理。 “多亏了曹娘子相帮,又喊了人报信,我才得以及时送阿九去医馆,这是些自家做的蜂蜜甜糕,不成敬意,还望韦大哥笑纳。” 韦朝看看糕点,看看秦夏,一时有些惊诧。 他是听错了不成,刚刚这一番有礼有节的话,居然是从秦夏这小子嘴中说出来的!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本都想好了如何拒绝秦夏继续纠缠的话,这下是全数用不上。 韦朝磕巴了一下,“这是说得哪里的话,那种情形,换了谁都不可能坐视不理,只是这东西我们……” 秦夏却是硬塞进了韦朝的手里。 韦朝手一沉,没想到这甜糕煞有分量,味道更是勾人。 这年头,用了精米细面、加了糖的都是好东西,一般人家逢年过节才会做来吃。 秦夏不是原主,懂得远亲不如近邻的道理。 和这些街坊邻居,但凡有能改善一下关系的机会,他也不想放过。 更别提眼下,他还有事情想要韦朝帮忙搭把手。 “小弟正预备着早食后去高家走一趟,韦大哥可要同往?” 他已打定主意,绝不能让高家人觉得,这件事就这么算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7、讨公道 一条芙蓉胡同分两头,一头空气中甜香未散,令人闻之如堕云雾。 另一头却是鸡飞狗跳。 看热闹的人奔走相告:秦家大郎和韦家大郎齐齐来找高家要说法了!不仅如此,还请来了里老! 大雍百户为一里,里长负责“轮年应役、催办钱粮、勾摄公事”,另有里老一人,乃是选一里之中德高望重者充任,职责有二,曰“导民善、平争讼”。 平民有讼,需延请里老决断,里老决断不了的,方可转呈县官,否则就是“越讼”,要挨板子的。 因此在大家伙眼中,要请里老出面的都是仅次于往县衙递状子的大事。 而此次里老愿意为了三家争端出面,说明他老人家认为此事值得走一趟。 众人纷纷感慨,早就说秦夏这小子不是省油的灯。 巴巴花了几两银子买回来的夫郎,这才几天,新鲜劲还没过去呢,能不能当眼珠子护着么? 看来高吕氏这回,算是踢到硬茬了。 有里老在,高吕氏再不能当缩头王八。 高老汉丧着一张脸开了门,把高吕氏从屋里推搡了出来。 “你自己惹的乱子,你自己去了断!” 高吕氏面色如苦瓜,缩手缩脚地站在跟前,再不见半点威风。 里老令秦夏、韦朝将虞九阙、曹阿双的遭遇再度说了一遍,高吕氏的那两个妯娌怂得最快,三下五除二就承认,二人说的尽数属实。 昨日确实是高吕氏先出言挑衅,而后曹阿双才回嘴,继而虞九阙动了手。 “却没伤人,只是……只是砸了盆。” 妯娌之一说完就唯唯诺诺地退到人群里了。 今日过后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跟高吕氏再有任何攀扯。 而此事之所以能请得动里老,原因还在于“名声”二字。 姐儿、哥儿的名声大如天,像高吕氏这般话里藏锋,口无遮拦,污人清白,换了那性子烈,家里规矩大的,指不定还真的一根绳吊死了。 再加上虞九阙昏厥,曹阿双痛哭,都被胡同里的街坊邻居看在眼里。 秦夏拉着韦朝一起,虽深知二人已无大碍,也照旧往厉害了说。 事实确凿,里老捋着胡子颔首。 “此事确乃高吕氏之过。” 说罢便问秦夏和韦朝想要什么赔偿。 里老本想着,让高家赔了秦家的药钱诊金,再抓只鸡给曹阿双补补身子,这事就算了结了,怎知秦夏却头头是道,还要多要一份“误工费”。 “娘,什么是蜈蚣费?” 旁边被家里人拉着来看热闹的小孩子童言无忌,仰起头问自己的娘亲。 那妇人赶紧捂住孩子的嘴。 娃娃没听懂,里老却是听懂了。 秦夏的意思无非是,他们因为虞九阙被高吕氏“气病”而没法出摊,这一日原本能挣个小几钱银子,现下却是半个子儿也没有了。 “此事倒也有先例,只不过不叫这个名目。” 里老这会儿才知道,秦家小子成家后还真的也立了业,去六宝街摆摊卖吃食了。 在他看来,秦夏和高吕氏过去都是芙蓉胡同里的“麻烦人物”,这会儿一个学了好,走了正途,一个却是年岁越大越糊涂。 心里的一杆秤更偏向谁,老头子心里门儿清。 为了让众人信服,里老讲了过去曾判过的一个争端。 两家汉子因板车在胡同里相撞起了口角,其中一名动了手,将对方打伤。 当初那汉子伤得较重,连续五六日都没法出门做工,家里尚有幼子嗷嗷待哺,当时里老便令打人的汉子赔了那受伤汉子五日的工钱。 “你们三家的争端道理也相同,既如此,那便算一算统共应当赔偿多少银钱,结了就各自回家去,莫要在此集聚。” 里老下了定论,高家老两口成了霜打的茄子。 面对里老,无人敢不服决断,谁要是不服,那就衙门见。 平头百姓最怕的就是衙门,高家人也同样。 最后里老算出高家需赔秦家七钱诊金加药费、三钱“误工费”,共一两,额外还要赔韦家一只老母鸡。 高老汉狠狠剜了高吕氏一眼,不情不愿地交了钱,又喊了儿子去后院抓鸡。 一只老母鸡也能卖一百五六十文,加起来高家这回因为高吕氏的一张嘴,足足损失了一两多银子。 高家关上门必定会吵翻了天,可那就和秦夏无关了。 他和韦朝客客气气地拜别里老,一个人揣着钱,一个人拎着鸡,浑身轻快地往回走。 路上韦朝俨然已经和秦夏关系回温。 “还是你有主意!等我回家让我娘把这只鸡炖了汤,也给九哥儿送一碗补补。” 在韦朝看来,秦夏获赔的银钱那是该得的,人家本就去医馆花了那么多,耽误了出摊更是实打实的。 自己这只老母鸡,则纯然是白捡的便宜。 他的媳妇他还不知道么? 哭完了回家一抹眼泪,晚上那是该干嘛干嘛,一点没往心里去。 但到底平白无故受了顿委屈,还总算看高吕氏吃了瘪,痛快! 过去他看不上秦夏这个混混闲汉,成日里没点正形。 但如今不得不承认,人家就是脑子活络! 秦夏看着那只被栓了翅膀的母鸡,扬了扬唇角道:“韦大哥别这么客气,阿九和曹娘子关系近,咱们两家日后少不得常来常往,何必在乎这些虚礼?” 韦朝朗声笑笑。 “还是你这人敞亮,但是一码归一码,这鸡汤啊,我是非送不可!” 韦朝话说得不假,午食时当真携着曹阿双一起送来了一罐子鸡汤。 曹阿双进门探望了一番虞九阙,两人一起说了几句小话,前者才跟着夫君一道告辞。 秦夏用这份鸡汤单独给虞九阙下了一锅面条,又炒了两个快手的家常菜,自己就着菜吃馒头。 并在虞九阙的强烈要求下也喝了几勺鸡汤。 两人因此一不留神,共用了同一把勺子。 他们名为夫夫,实则至多牵过手,这般举动按照现今礼数,已算是出格、亲密的。 虞九阙红着面颊,默默低头喝汤,秦夏举起大馒头挡住半张脸。 桌上杯箸声轻响,终究遮掩了彼此的心绪。 —— 兴奕铭近来觉得心里格外苦。 在他将齐南县贵的便宜的吃食,差不多都吃腻了后,总算是找到了合心意的小食摊,结果这摊子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时隔一日,再度见到秦夏,兴奕铭赖在摊子前不走了。 说来说去就是一件事——他打算开一家食肆,想请秦夏去当厨子掌勺。 “工钱你张口,要多少我给多少。” 秦夏一点没有顾及兴掌柜苦了吧唧的小心脏,连想都没想,干脆拒绝道:“抱歉兴掌柜,我这人自在惯了,不太适合给人做工。” 上辈子他最高做到过五星级酒店的主厨,地位不低,收入不菲,但秦夏依旧浑身不自在。 后来辞了职,自己开私房餐厅,想营业就营业,不想营业就停掉预约在家研究新菜,或是四处旅游、品尝当地的美食,他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 所以打工是不可能的,上辈子不可能,这辈子更不可能。 兴奕铭再问,他便只是笑而不语。 几个来回后,兴奕铭总算咂摸过味儿来了。 他凑近了些,笑道:“我懂了,秦老板多半是早就计划着,今后自己开间食肆吧?” 秦夏用铲子把一根淀粉肠切成块,眉尾轻抬。 “瞒不过兴掌柜。” 兴奕铭意味深长地看了秦夏一眼,目含赞赏。 有这般手艺、这份格局、这样的头脑…… 试想今后,这齐南县的酒楼食肆当中,势必有他秦氏的一席之地。 突然间,豁然开朗。 “好,我便等着秦老板食肆开张那日,定然头一个去捧场。” 此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兴奕铭就表明了支持的态度,秦夏对他甚是感激。 而且他也摸透了,想要回报这位常客的支持,只需变着花样给他做吃食即可。 兴奕铭给钱给得痛快,还往往能给出较普通食客而言更为专业的反馈。 他快速做好兴奕铭的专属超大份烤冷面和铁板豆腐,由着虞九阙打包好送上时,顺手又给兴大掌柜画了个饼。 “等我在铁匠铺子订的新锅做好,您过两日来时,就能吃上‘鸡蛋堡’了。” 这“鸡蛋堡”,就是现代早餐摊上常见的“鸡蛋汉堡”。 秦夏把这样吃食带到大雍,可没法解释“汉堡”两个字什么意思,故而和淀粉肠一样砍掉了一个字,称呼为“鸡蛋堡”。 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鸡蛋堡”又勾了兴奕铭两天的魂儿。 鉴于这东西实在不太好做,铁匠铺子收了加急的银钱,还愣是拖了一天半才交工。 秦夏这天收了摊就紧赶慢赶地去铁匠铺子取了锅,只见这东西是一口圆形铁板上,有五个凹下去的圆洞,大小比市面上的圆形烧饼稍微小一圈。 单看外形,已经和秦夏过去见过的大差不差。 铁匠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还有另一个圆形的铁板,你需再等上几日。” 秦夏除了定做鸡蛋汉堡的模具,还定做了一块做煎饼果子的铁板。 他打算今后早食只卖这两样,铁板豆腐和烤冷面则挪到午食去。 因为现在不少人都表示,铁板豆腐和烤冷面作为早食,虽好吃却真的不够顶饱。 全都一起卖,再加两个人也忙不过来。 只是这样,从柳家进的豆腐数量怕是就没有现在这么多了。 而且说实话,一旦加上新品,毛利最薄的铁板豆腐已经略显鸡肋,做起来还要防着粘锅,费劲。 实则若非豆腐是从柳家进的,秦夏就会直接砍掉这一道菜品。 此事在心头盘桓,以至于回家调面糊试用新锅时,他差点把糖当成盐洒进面糊。 幸而虞九阙眼尖,及时把他拦住了。 “相公有心事?” 虞九阙把糖罐换成盐罐,递给秦夏。 秦夏往面糊里撒了适量的盐,一边用木铲子搅,一边说出了自己的烦恼。 虞九阙在一旁帮着切葱花,他现在刀功见长,尤其是葱花,切得又快又好。 在“笃笃笃”的切菜声里,虞九阙思索片刻,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相公既是有心继续帮衬柳家生意,若是不介意将铁板豆腐的配方教给旁人的话……不妨直接把这样吃食,让柳兄弟去做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8、鸡蛋汉堡 虞九阙的话,一下子为秦夏打开了思路。 常言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单纯将思路局限于“如何能多帮柳家卖点豆腐”一事上,本就是钻了死胡同。 如虞九阙所言,他若将铁板豆腐的做法教给柳豆子,柳家本就是做豆腐的,本钱更低,毛利更高,这么一来,达成的结果也是相同的。 “你说的有理。” 秦夏想明白之后道:“豆子要是能把吃食生意做起来,我这里关于豆腐的小食还有许多,他学会几样,再加上柳家豆腐这些年的名声打底,往后不愁生计。” 柳家对原主有恩,真论起来,或许和秦夏关系不大。 但秦夏几次感受到了来自方蓉和柳豆子的善意,还是乐意维护住这份“亲情”。 虞九阙得到了秦夏的赞成,面上微露喜色。 他时常觉得自己没用,帮不上秦夏太多的忙,能为秦夏分一点忧,于他而言都是值得雀跃的事。 秦夏手下的面糊随着搅拌变得愈发浓稠,在搅拌过程中,又往里撒了点胡椒粉和五香粉,放到一旁待用。 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自篮子里拿出,切碎后斩作肉馅,拌入虞九阙剁好的葱花、菜油和适量的盐、酱油调味。 因为自家尝味道,秦夏用了纯肉馅,等到拿出去卖的时候,定然要掺素菜的,不然定价会太高。 原料准备停当,秦夏将刷干净的锅搁在家里烧水的小泥炉上,把上面的水分烤干,用刷子抹上一层油。 虞九阙在一旁帮秦夏递东西,顺便留意着他的步骤,有心学一学。 这样日后秦夏忙不过来,自己也能添把手。 锅内油烧热,秦夏往其中四个圆洞中各打一个鸡蛋,将蛋黄戳破,两面煎熟后,用勺子舀了一勺面糊,缓缓倒入余下的空位中。 鸡蛋汉堡共有三层,分别是面糊、鸡蛋、肉馅,秦夏现在要做的就是第二层。 把煎好的鸡蛋快速放入面糊之上,在其上浅铺一层肉馅。 于上一步空出的位置中再倒一次面糊,这回肉馅朝下和面糊融合,面糊成型后,翻面几次到呈现金黄色泽,就算是可以吃了。 “咱俩先尝尝,你要刷酱还是不刷酱的?” 秦夏偏好吃刷酱的,虞九阙则表示想先吃一个原味的。 从锅里挑出来先晾一下凉,放入虞九阙用油纸叠好的小口袋里。 秦夏给自己的那个刷了一层甜面酱,又刷了一层辣酱,然后两人不住吹着气,等到没那么烫了,齐齐咬下第一口。 “怎么样,好吃么?” 秦夏觉得肉馅还是太单调,他上辈子自己在家做时都会加点木耳和胡萝卜。 但这个时代的木耳纯是野生,属于山珍,贵就算了,还不容易买到。 胡萝卜已有了,但不应季,价格也贵。 相比他的高要求,虞九阙就好养活多了。 在他看来,鸡蛋堡有点像肉烧饼,都是面裹着肉,可口感截然不同。 一口下去,三层美味一道迸出,有面的软、鸡蛋的嫩、肉馅的香。 “特别好吃。”虞九阙吃了半个,继续捧着咬。 秦夏又给他做了一个刷酱的,虞九阙尝过后也觉得还是刷酱的好吃。 “不刷酱外面一层没什么味道,刷了酱滋味更足。” 他舔了舔唇,闻到辣酱的味道,也有些馋辣椒了。 自从嫁给秦夏,他就发现秦夏嗜辣。 每顿饭纵然顾及他在,不会做辣菜,也多半要搞点辣酱或是辣的腌菜下饭。 一来二去的,搞得虞九阙也很想尝尝。 可惜这就和想跟秦夏圆房而不得一样,现阶段都只能单纯想想。 秦夏不知自己在虞九阙心里,成为了和辣椒一样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他和虞九阙商量着,打算做几个鸡蛋汉堡带去柳家,顺便说一下想把铁板豆腐从自家食摊撤去,交给柳豆子干的提议。 为了这个,秦夏还包了一罐铁板豆腐的酱料。 柳豆子但凡说一句想学,他今日就现场教。 —— 紫藤胡同,因有好几户种植紫藤,多年来亭亭如盖,花季紫云喧腾而得名。 不过这会儿是冬日,探出墙外的紫藤都枯的只剩下黑硬枝干。 路过时秦夏注意到,有一户人家兴许是觉得这样的枯枝不好看,在上面挂了一些彩线编的绳结。 虞九阙循着秦夏的视线仰头去看,想到什么,目光垂落,在身边空荡荡的腰间掠了一瞬。 他会点针线,也会打络子,回头买点彩绳试着给秦夏编一个,也能放随身的小物件。 最要紧的是他看别人家的汉子,腰间都有家中妻子或是夫郎做的络子或荷包。 他做荷包怕是不太成,络子或许使得。 想着想着,就走到了柳家门口。 秦夏还未来得及上前叩门,就和预备出门的方蓉撞了个正着。 方蓉二话不说,上来就要拧秦夏的耳朵。 “你这小子,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不和干娘说,要不是听见芙蓉胡同过来串门的婆子提了一嘴,我都不知道九哥儿受了那么大委屈!” 秦夏仗着身高成功躲过,后面的虞九阙瞧见了赶紧拦道:“干娘莫动火气,我早已大好了。” 原来方蓉出门,是要赶去秦家的。 她听说芙蓉胡同那个臭名在外的老哥儿,一把年纪了还不知道积德,愣是把九哥儿给骂得昏过去了,当即就坐不住。 且不说她看九哥儿哪里都好,就是不好,轮得到他一个外人说话? “下回在街上遇见,别怪我骂死他这个老不要脸的!他还来过几回摊子上买豆腐,回回都毛病一堆,嫌这嫌那,这下好了,以后甭管是他还是他们高家人,但凡来了,一概不卖!” 芙蓉胡同和紫藤胡同本就离得近,共属一里,相互间多有姻亲。 像高吕氏这等“名人”,那是无人不晓。 柳家屋内,几人围坐在一处,柳豆子正巧泡了茶端上来,进门就听见他娘一声喝,“豆子,听见没?以后咱家豆腐不卖高家人!” “成成成,听见了!” 柳豆子暗地里朝秦夏和虞九阙挤了挤眉,把茶盏放下,也给自己搬了个凳子落座。 鼻子动了动,他悄悄往秦夏那头靠近。 “小夏哥,你是不是带吃的来了?” 话刚说完,就挨了方蓉一记锤。 “吃吃吃,成天就知道吃!” 柳豆子捂着脑门抱怨,“娘,你又打我!吃怎么了!人吃五谷杂粮,不吃就得饿死了!” 虞九阙端着茶盏抿唇忍笑,秦夏顺势拿出油纸包,搁在桌上道:“豆子的鼻子灵,我看说不准也是个学厨的料。干娘,这是我给小食摊新琢磨的早食,这不想着拿来大家伙都尝尝。” 说罢秦夏分了一个给柳豆子,虞九阙也拿了一个递给方蓉。 “干娘您尝尝,里面有鸡蛋还有肉馅,味道很好。” 方蓉接过来,纸包还烫手。 她笑道:“我而今也是享福了,这得什么人家,吃顿饭还有蛋又有肉的!” 他们母子两人各自尝过,皆是赞不绝口。 “就是这里面纯是肉馅,又有白面和鸡蛋,怕是卖价不便宜。” 方蓉是做惯小生意的,一眼就瞧出关窍。 秦夏点头道:“我也考虑到了,断是不能这么卖的,想着届时肉馅里掺点豆腐,豆腐馅也好吃呢。” 一听又是豆腐,方蓉哪里不知这是秦夏特意的关照。 她拢了拢鬓边有些花白的发,感慨道:“小夏,你的心意干娘领了。只是你的生意归你的生意,可千万别为了帮衬我们而有了负担。” “干娘言重了。” 秦夏浅笑着道,又同虞九阙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会意。 “干娘。”虞九阙唤了一声方蓉,“此番我们前来,也是有件事情想和干娘还有柳兄弟商量。” 方蓉以为他俩是遇见了什么难处,赶忙道:“有什么事尽管和干娘说,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秦夏顺势接茬,“干娘别担心,不是什么坏事。单是接下来小食摊又要上几样新吃食,我们两个实在是忙不过来,就是忙得过来,锅灶也不够用。原想着把铁板豆腐撤了,可也有老主顾不肯,舍不得这一口。这不我和阿九商量着,您看要不让豆子学了方子,在豆腐摊旁摆个摊子做了卖,这样我们能轻快些,那些老主顾也不怕吃不着。” 一番话说得周全,听得人却是愣了。 柳豆子手里还有小半个鸡蛋汉堡,嘴张开,半晌没合上。 “小夏哥,你是说让我以后做铁板豆腐卖?那,那怎么使得!那是你的手艺!” 秦夏笑道:“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吃食方子,别家见了也能学去,要紧实则在我自己调的酱料上。我忖着你们家本就做豆腐,再卖点豆腐做的吃食,属于捎带的事,左右不耽误。” 说罢他看回方蓉,知晓方蓉不会轻易答应,遂道:“干娘,过去我不懂事,上头没了长辈管束,劳累您操了不少心。现今豆子年岁要到了,这两年差不多就要议亲,总跟着您卖豆腐也不是个事儿,让他摆个小摊子,攒点银钱成亲用,岂不正好?” 这理由最是令方蓉招架不住,当下神情就有了松动。 虞九阙趁热打铁,“说来这道铁板豆腐,最早还是柳兄弟提了一嘴,建议去庙会上摆摊,家中摊子生意能做起来,本该有柳兄弟一份功。” 言下之意,不过是告诉方蓉母子,哪怕得了这个吃食方子,也不算白占便宜。 秦夏和虞九阙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方蓉斟酌半天,终于点了头。 “我见你娶了夫郎后这般上进,打心底里欣慰,也盼着豆子能寻个可心人儿。你说得对,他也到了议亲的年纪,该学点本事,但是咱们也要明算账。” 方蓉坚持要出钱买断铁板豆腐的方子,秦夏和虞九阙怎么劝也劝不动,加上柳豆子也轴得很,秦夏只得象征性地收了一两银子。 “豆腐不过是煎熟而已,这个就当是酱料的方子钱。” 事情敲定,秦夏也是带着东西来的,当即就去灶房教柳豆子怎么调酱,又指点他煎豆腐的要点。 柳家本就有板车,只需再去铁匠铺子定做一个铁板,这几两银子对于方蓉来说,掏起来没什么负担。 再者说,有了方子,就是有了下蛋的鸡,马上到了年关,城里天天有庙会和大集,估摸着去卖上几日就能回本了,往后皆是赚的。 在秦夏的指点下,柳豆子做了一份出来,豆腐有些煎破了,味道差点意思,还需再练一练。 柳家就是豆腐多,倒是不怕他失败。 只要能在铁板做好之前练好,就不耽误出摊。 事情解决,第二天开始,秦家小食摊早食正式加上了鸡蛋堡。 同时预告了出去,道是几日后铁板豆腐便不再卖了,想吃的,尽可以去文华寺附近的柳家豆腐摊买。 常来的食客们有人欢喜有人忧,细论起来,还是忧得更多。 他们当中不乏有住得离文华寺更近的,只是在那边只能买到铁板豆腐,哪里比得上这边齐全? 可人家小老板的决断,他们也插不了手。 只得在唏嘘的同时,咽着口水,默契等待着第一炉鸡蛋堡的出炉。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9、煎饼果子 秦夏没想到的是,鸡蛋汉堡的火爆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一个就要卖十二文钱,依旧供不应求。 好些人吃过一次,再来时都至少买两个起步,更有甚者,一个人就包下了一锅。 哪怕他的几样早食搁在县城的早市上并不算便宜的,可因为口味新颖,吃不起肉蛋的也能加一根粉肠解解馋,仍有许多人乐意买账。 且秦夏发现,以前带着孩子出门,赶上孩子闹着要吃的,往往都是买糖葫芦或是绞丝糖,现今却也时兴起买粉肠。 一根三文,买两根也就五文,比糖葫芦划算,也不像绞丝糖那样吃多了会坏牙。 与此同时,秦夏也留意到了另外的改变。 自上回请了里老评判是非,从高家手里要到了赔偿的银钱后,秦夏开始时常在摊子上见到熟悉的面孔。 这些人基本都是芙蓉胡同和紫藤胡同里的街坊邻居,过去他们见到秦夏都绕道走,怕沾惹是非,也教育家中孩子莫要和秦夏往来,以免学坏。 现今却是会主动光顾,购买吃食。 就算其中有部分来之前还略带疑虑,不太信任秦夏这个“半路出家”的厨子做出的东西,也在见到摊位前的“盛况”后纷纷意识到,自己不买,有的是人想买。 当即不再犹豫,掏出钱就往队伍最前面挤。 秦夏就这样有意无意间,凭借这一手厨艺,扭转了“原主”遗留的不佳风评。 至少现在他和虞九阙走在胡同里,有不少人会主动和他们笑着搭话问好了。 这般过了几天,秦夏更是趁着这股子没过去的热度,将写着“煎饼果子”四个字的小木牌也挂在了头顶的油纸伞边缘。 现在这一圈已经缀着好几个木牌,除却街道司发放的那枚、和刻着自家名号的牌子外,前日撤下了铁板豆腐的,余下的共有烤冷面、粉肠、鸡蛋堡、煎饼果子四样。 烤冷面午食方卖,煎饼果子则暂且早、午皆有,鸡蛋堡乃是早食限量。 说起煎饼果子,还要牵扯出一桩笑谈。 煎饼果子和烤冷面不同,饼皮里不打鸡蛋,味道便差太多,然而秦夏进的鸡蛋着实价高。 即使他压根不靠鸡蛋赚钱,许多人依旧觉得亏本。 后来有个熟客无师自通,自家里揣了鸡蛋,排到他时从怀里摸出来,还带着温热,问秦夏道:“老板,我要一套煎饼果子,能用我自带的鸡蛋不?” 秦夏正愁越到年根上,鸡蛋越难进货。 市面上不少农户卖的蛋,都被那些大酒楼或是大户人家几十成百一堆的高价收走,压根漏不出多少给他们这等小商小贩,遂欣然应允。 人们有样学样,竟纷纷开始从家里自带鸡蛋。 还有想要买点别的东西,或是就在附近铺子里做工,不想边吃寒风边等的,直接把鸡蛋上做个记号,搁在摊子上代替自己排队。 自这日起,如若有人打听,问六宝街的秦家小食摊在何处,知情的人往往会打趣着道:“你且往前走,瞧见那摊子上蹲了一排鸡蛋的就是!” 秦夏的摊子,意外以“一排鸡蛋”另辟蹊径,愈发名声大噪。 —— 日子眨眼就入了腊月,街头的年味渐起。 小食摊上的生意如火如荼,钱罐子里哗啦啦作响,拿在手里自带踏实的重量。 代价就是秦夏和虞九阙的胳膊都快抡酸了。 一天从早起开始,陀螺似的忙下来,腰酸背痛腿抽筋,就这还有不少人催着他们夜市也出摊。 秦夏连连告饶。 现下对他而言,别说是摆夜市,来了此地后,连逛夜市都没去过一回。 每天过了午间收摊,回家便是和虞九阙一起挽起袖子,洗刷锅碗瓢盆、切菜、调馅、备第二日的材料……紧接着筹备家里的晚食。 期间还不能忘了投喂大福和后院至今没下一颗蛋的母鸡。 入夜后,虞九阙喝了药,两人洗漱过后,基本刚过亥时,就已困倦不已,哈欠连连地上床躺平。 若非秦夏心心念念,想着咬牙辛苦一阵,攒够租铺子的银钱,以后就不必在街旁吹风受冻,多半连早食也不卖了。 左右只卖中午一顿,他也养得起虞九阙。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秦夏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看来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往后若是虞九阙离开,自己和大福,多半还要适应一阵子没有他的日子。 想到这里,秦夏不禁自嘲地笑笑。 …… 夜里,白毛风呼呼刮起。 秦夏关严实了窗户,又在窗缝周围都塞了布条挡寒。 “今晚怕是要降温,我把炕再烧旺些。” 虞九阙弯腰铺床,闻言道:“我有汤婆子,不怕冷,烧得太旺你怕是会睡不安稳。” 秦夏比他火力壮,前些日子也烧旺了一回,夜里虞九阙醒来,发觉秦夏把被子都蹬掉半边,还是他小心翼翼帮忙盖回去的。 秦夏不以为意。 “没什么大碍,大不了我换个薄褥子盖。” 虞九阙的手足就和冰块似的,徐老郎中嘱咐过,夜里不能受冻,不然气血不畅,汤药吃了也白吃。 孰料睡下后,结果还真如虞九阙所言。 小哥儿舒服地展开手脚,秦夏却和锅里的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怎么躺都觉得热。 折腾了几回,睡意都略散了。 睡意不实,也就更容易注意到夜里的动静。 秦夏半边耳朵听着大福在堂屋的笼子里窸窸窣窣拨弄干草,另外半边耳朵则数着虞九阙绵长有序的呼吸。 就在他被这份静谧渐渐牵扯入梦的关口,虞九阙的呼吸却骤然变得急促起来,透露着令人揪心的意味。 秦夏一个激灵,翻身去看。 “阿九?阿九!” —— 虞九阙正在被梦魇纠缠。 说来就是从上回和高吕氏起冲突后昏厥算起,他这些时日几乎每晚都会做梦,且内容无一例外,都不怎么令人愉快。 梦境中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画面,就像他受损的记忆一般破碎凌乱,唯有感觉真实。 虞九阙来来回回,反复在梦魇中经历着绝望。 被人按进水池、掐住脖子,或是被抽手心、打板子,疼得他咬牙钻心,恨不得当场死了。 导致他被秦夏好不容易叫醒后,一双眼底还残留着自梦中骤然惊醒的空茫。 秦夏被他吓了一跳,趿拉着鞋摸到一截蜡烛点燃,拿过来搁在床边。 蜡烛的光照亮一方天地,这才看清虞九阙出了不少的冷汗,将鬓发都打湿了,黏在脸颊边。 秦夏蹙着眉问:“是做噩梦了?” 刚刚虞九阙又是呼吸杂乱,又是呓语连连,他猜测八成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 书里曾写,虞九阙有惊梦的毛病。 哪怕宫中太医出手,也未曾治愈,是因着从前经历落下的症结。 也就是所谓的“心病还需心药医”。 秦夏忖度着,那毛病估摸就是在齐南县种下的种子。 再往前,一个孤苦哥儿,入宫前和刚入宫时恐怕都不好过。 这些暗色的经历平日里深埋心底,当人脆弱时,便会争先恐后地冒头,使人方寸全失。 虞九阙重重喘着气,眼睛因为烛光乍一下亮起而微微眯了眯,盈出两点被光刺的眼泪。 泪眼潋光,勾乱秦夏的心绪。 他竭力平复着情绪,同时觉得两侧太阳穴再度针刺一样地作痛,口中却同秦夏道:“正是做了个乱糟糟的梦,醒了就好了。” 一口浊气吐出,他感谢秦夏把自己从其中拽出。 “是不是吵醒你了?” 虞九阙目光垂落,心道自己果然总是给对方添麻烦。 秦夏摇头,飞快寻了个理由。 “不曾,我是被大福吵醒的,正打算出去教训他,赶上见你睡得不安稳,怕是被魇住了,这才将你叫醒。” 虞九阙呆愣愣地眨眼。 “大福?” 秦夏点头,仿佛真的被大福吵醒一般,说得真切。 “他在笼子里刨干草,我还以为闹耗子,醒来想及现在是冬天,哪里有什么耗子。” 说罢忍俊不禁,虞九阙也跟着莞尔。 梦里的泥沼,好似倏忽间就远了。 秦夏望着坐在床上,骨质单薄的虞九阙,缓声道:“你出了些汗,我给你打些水擦一擦,换身小衣再睡。” 继而不忘拿起床边叠放的外衣,示意他披上。 虞九阙接过因搁在炕头,余温尚在的外衣,眼见秦夏欲走,心里突然变得慌乱,头一回话语跑在了脑子的前面。 他脱口而出道:“相公。” 秦夏回神,看向虞九阙。 “能不能先别走。” 小哥儿迟疑着说了后半句,眉目收敛,明显并不强求他答应。 秦夏心尖软如溏心的蛋黄,一碰就晃悠。 他收回已迈出去的腿脚,暂且拿了一张干帕子给虞九阙擦汗。 等到虞九阙缓过劲来,已过了一刻多钟。 顾及明日还要忙碌,两人再度睡下。 熄灯归来,秦夏明显察觉到虞九阙的紧绷。 被子严严实实地,恨不得把头都包住。 偏偏在他钻进被窝后,悄悄伸出一只手,握着他的被角。 “还是怕?” 夜里,秦夏的声音带着细微的哑意。 虞九阙被抓了现形,正要缩手回去,不料秦夏也自被中伸出一只手,同他的相握住了。 时隔多日,虞九阙头一次睡了一个无比安稳的觉。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0、八宝佛粥 秦夏得知虞九阙夜夜梦魇,趁第二天不算忙的时候,先是往甘源斋送了几套煎饼果子,接着顺路去了一趟诚意堂。 见过徐老郎中,讨教能够安神减梦的药膳食方。 徐老郎中对虞九阙的病症记忆深刻,实在是此哥儿脉象奇异,摸着是练过功夫的,却被人废了内力。 这样的人物,来历不会简单。 现下却是没了记忆,嫁与市井汉子当夫郎,真是使人深感世事难料。 “你若要从饮食上入手,可多让病患用一些酸枣仁、莲子、桂圆、百合等,或是也可炖些乌鸡汤,都是合宜的,与他所服之药并不相冲。” 秦夏一一记下,在医馆要了二两酸枣仁,又去一趟干货铺子,想要买些莲子和桂圆。 弗一进门,铺子伙计就笑容满面地迎上来。 “客官里边请,小店各色干货干果样样齐全,还有现成配好的八宝米,您可要瞧瞧?” 秦夏这才发现自己是忙昏了头,连后日便是腊八都忘到了脑后。 这也巧了,莲子桂圆等,刚好可以煮进粥里。 饶是如此,他也不要那铺子自己配的八宝米,这般混杂在一起,难免有拿陈货充好的情况在。 秦夏自行挑了些好的莲子、桂圆与百合,留意到此处居然有干木耳与干银耳卖,抓起一把看了看品相,叫来伙计各自也称了二两。 都是不便宜的东西,加在一起花了小二百多文。 “腊八粥”的习俗自前朝起即成了定规,不过叫法多有不同。 因最早起源于寺庙施粥以纪念佛祖成道,故而民间常有称呼其为“佛粥”的。 而原先还只是七宝五味,后来随着时间推移,里头的料越加越多,现已要凑八宝了。 至于“八宝”是哪八宝,各家各户习惯也不相同。 像是秦夏,就配了白米、糯米、薏米、红枣、红豆、桂圆、莲子、花生。 除此之外,也有人家多放米,或是多放豆,放冰糖、或是放红糖。 为了晨起熬粥,八宝米豆里除了红枣,其余的初七晚上就泡入水中。 如此转到次日,更容易熬得软糯。 俗语讲“过了腊八就是年”,有过年这根萝卜在前面吊着,实在是让人做什么都有力气。 从柜子里找出砂锅清洗,秦夏点了火之后,先用它滚了一锅水。 届时开水下米,省时省力。 甜粥正好当早食,配点什么吃也需要考量。 一桌甜的未免腻口,秦夏思来想去,打算简单做几个手抓饼。 面粉里加水搅拌,倒入菜油,揉成面团,放在一旁饧上片刻。 复拿出一只碗,调拌油酥。 依旧是面粉、少量盐与五香粉,和一和倒入热油,如此便成。 砂锅里的水恰好也开了,秦夏准备下米,听得外头虞九阙一声唤。 “相公!” 话音尾调上扬,好似有什么喜事。 秦夏把米豆放回原处,甩了甩手上的水出了灶房,一眼看到从后院喂完鸡的虞九阙噙着笑,快步走来。 “相公你看!” 只见他白皙的手掌心里,赫然有一枚圆溜溜的鸡蛋。 秦夏同样惊喜。 “竟是开始下蛋了?知道是哪一只么? 虞九阙笑容深深。 “是身上带几个白点子的那只,原就觉得它胆子大,恐怕会先开始下蛋,果不其然。” 秦夏把鸡蛋放在手里盘了盘,展颜道:“这是好兆头。” 两人相视一笑。 回灶房煮上米,虞九阙照看着火候,手上没闲着,捧了几个蒜头在剥。 腊八除了喝粥还要腌蒜,用醋泡了蒜米,年三十时变得翠绿如翡,正好拿来配饺子。 他们两个吃不了太多,不过是图个应景,秦夏的意思是剥上一小罐就行了。 大福早早被放了出来,在院子里溜达一圈,大概是受了冷,嘎嘎叫着攀上灶房的门槛。 看这里好奇,那里也好奇,最后停在虞九阙的脚边,用嘴去叨大蒜皮。 秦夏看它一眼,指了指灶台上的一个小碟子。 “我给大福也留了点八宝米豆,一会儿咱们喝粥,让它吃这些,也算是过节了。” 虞九阙含笑应了声好,任由大福蹦进蒜皮堆里扑棱翅膀。 两刻多钟后,砂锅里豆子渐次开花。 秦夏铺开大案板,拿出擀面杖,开始做手抓饼。 一个面团里揪出十个面剂子,用油抹得光光的,擀成又大又薄的面饼,刷上一层油酥。 把油酥朝上,将面饼卷成细条,盘成一个圈,再擀成差不多的大小,就是手抓饼的饼胚。 等一摞手抓饼烙好出锅,腊八粥的香气已盈满一室。 独苗苗鸡蛋被秦夏用烙饼剩下的油做成了煎鸡蛋,和另外几个煎蛋一起放在碗里,端去堂屋。 “莲子和桂圆都是安神的,你要多吃。” 两人一人一碗粥,秦夏给虞九阙递了勺子,又教他怎么吃手抓饼。 饼皮里刷点酱,加一个煎蛋,一根自家做的粉肠,两片洗干净的菜叶子,卷成一个卷,一口下去,甭提多满足。 虞九阙则是先喝了几口粥。 粥熬得浓稠,勺立而不倒,舀一勺子细品,米豆仿佛在唇齿之间化开了一般,真真是香甜可口。 秦夏瞧他喜欢,“做了不少,晚上还能再吃一顿。” 虞九阙颔首,这样好喝的粥,别说再吃一顿了,再吃几天他怕是也不腻。 喝完粥,嘴里甜丝丝的,就想吃口咸的。 学着秦夏那般卷了一个饼,里面的煎蛋还是后院母鸡新下的蛋做的。 虞九阙不愿独享,愣是分了半个给秦夏。 按理说都是鸡蛋,哪有什么高低之分。 可两人平白就觉得,还是自家的母鸡下的蛋更好吃。 临走前,秦夏不忘把蒜米泡入陈醋,还在里面加了不少糖。 最后封上罐子,搁进灶房的橱柜,等待下一次的启封。 —— 六宝街上,熙熙攘攘。 道两旁开始有了卖桃符、门神画和现场写春联的摊子,秦夏还看见了做花饽饽的模具,有寿桃、小鱼、元宝、福袋、银锁等,雕刻地颇为精细。 有个卖此物的老伯像货郎那样,挑着担子沿街叫卖,一个八文,两个十五文。 秦夏令虞九阙选了两个他喜欢的,过年好做一些花饽饽,送人也吉祥。 虞九阙犹豫了半天,最后要了元宝和福袋,既是做生意的,总爱讨些口彩。 老伯收了银钱,笑呵呵地说了句“恭喜发财”。 卖糖糕的尤哥儿,今天是带着家里的幺哥儿来的,看得出他很宝贝这个孩子,没因为是个哥儿就不上心思。 为了哄娃娃,尤哥儿也叫住那老伯,买了一个小鱼、一个银锁。 家中两个孩子,大郎单名一个余字,幺哥儿单名一个锁,正好一人一个。 他现在沾了秦家食摊的光,不仅能多卖不少糖糕,秦夏还把炸煎饼果子里“果子”的差事给了他。 说是因为他卖炸食有经验,也正好有油锅。 因此他现在每天都在家炸上一批“果子”,送来给秦夏,又多了一笔几十文钱的进项,也舍得在年关上花些闲钱,买点不是那么必要的东西给孩子。 小锁哥儿拿到木头模子,非要和虞九阙的比一比。 趁着摊子上无客,虞九阙蹲下来陪他玩儿。 这边两个家人说着话,其乐融融,衬得秦家食摊挨着腌菜摊子的那头,分外冷清。 尤哥儿揣着袖子,踮脚朝那边瞅了一眼,小声同秦夏和虞九阙道:“他家的生意是越来越差了,上回你们不在,没瞧见,有人回来找他,说是在他这买的腌菜都长毛了!要不是赶紧赔了人家钱,怕是要闹到街道司。” 秦夏和虞九阙面面相觑。 不得不说,能在冬日里让腌菜长毛,也大小是个本事。 “我以为他们家在此摆摊许久了。” 言下之意,是不该犯这种错。 尤哥儿撇嘴摇头,“你们有所不知,先前是这小子的娘在这里卖,后来有一回那妇人扭了腰,从此就换了她儿子。” 看来是坏了老一辈做下的口碑,秦夏暗自唏嘘,有些替从前那名妇人惋惜。 尤哥儿最后提醒他俩道:“总之也没什么和他打交道的必要,这人我早就瞧着心术不正,怕是还有些眼红你们生意好。” 这就奇了,两家压根做的不是一类主顾的生意。 只能说有些人总是自己不行,还怨路不平。 “老板,来一份烤冷面,加粉肠!” 没闲上片刻,又有人来点菜。 秦夏应了一声“好”,虞九阙摸了摸小锁哥儿的脑袋,自回了摊子后算账。 一会儿的工夫,卖出去烤冷面和煎饼果子各数份。 还有一个穿着破旧,看着有些油腻腻的老头领着一个三四岁光景的小子,过来单买了一根粉肠。 虞九阙注意到那小子指甲里都是黑的,还搁在嘴里嘬,看得人心里难受。 “拿好,留神别烫了嘴。” 虞九阙把不辣的粉肠递过去,老头接了,领着小子离开。 每日摊位上来客不断,什么人没见过,对于将什么吃食卖给了谁,二人并未放在心上。 此时谁也没料到,正是刚刚递出去的其中一根粉肠,平白惹了事端。 未时末,准备的食材皆都卖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凑不出一顿,秦夏便喊了虞九阙早些收摊。 正在把东西往下收的时候,却听到周遭摊贩发出几声低低的惊呼。 秦夏不解地抬起头,居然见着几个身穿街道司制式皂衣,头戴结式幞头的官差,直直地朝这边走来。 秦夏神色凝起,不敢大意。 齐南县的县令勤政清廉,严苛治下,城内一应官差少有仗势欺人、无事生非的。 故而街道司的人这般架势的来了,必定是出了事。 他放下手中杂物,绕出摊位,对着已站定的几个官差行礼。 “草民秦夏,见过几位官爷。” 为首的官差打量了一番秦夏和他们的食摊,张口问询。 “你便是秦家食摊的摊主?” “正是在下。” “你们摊子上,可有售卖一种叫做‘粉肠’的吃食?” 秦夏心头一咯噔,垂首答道:“回官爷的话,是有的。” “现下可有现成的,拿来瞧瞧。” 另一边的虞九阙不敢怠慢,正好铁板上还剩了一根没卖掉的粉肠,他用油纸托了,呈给一名上前的差役。 “几位官爷,这便是小摊卖的粉肠。” “好,你们倒是配合,看起来多半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那打头的官差朝摊子上扬了扬下巴,又看向秦夏道:“收拾东西,你们两个,需往街道司走一趟。” 秦夏哑然,不禁直起身子道:“敢问官爷,我们可是犯了什么律条?” 官差觑他一眼,“这还用问?街道司问话,自是你们所售吃食有问题!明着跟你说了,半个时辰前,有个老汉在你们摊子上给孙儿买了一根粉肠,那小娃吃后腹中剧痛,呕吐不止,呕吐物中分明可见粉肠碎块,现已就近送到医馆看诊,此事有所了结之前,你们不可出摊,号牌与板车、锅灶,一概没收!” 说罢大手一挥,后面跟着的官差便一拥而上,将摊子上的东西收缴一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1、拔出萝卜带出泥 吃食坏人肚肠,又事涉小儿,街道司拿人不是没有依据。 见秦夏和虞九阙面露不忿,为首的官差公事公办道:“此番将你们摊子上售卖的吃食带回查验,再等待医馆郎中为那小儿诊治的结果。假如与你们无关,东西自会奉还。”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秦夏还能如何? 他一派坦荡道:“草民配合便是,亦相信街道司之公允,定能还我等清白。” 摊位上的东西很快堆到一处,虞九阙来到秦夏身旁,面带忧色。 秦夏牵了一下他的手,聊作安抚。 走之前,官差办事细致,还问询了秦家左右的摊主,即尤哥儿和那个卖腌菜的汉子。 “你们可有印象,今日有个老汉领了个小儿前来买粉肠?” 尤哥儿倒还真有印象,回忆一番,实话实说道:“记得,那老汉来了一句别的话没有,开口便是要一根粉肠,价钱也没问,那小娃娃……脏兮兮的,倒像是家贫的,我当时还嘀咕,这老汉对孙儿倒是不错,还舍得买粉肠哄娃娃。” 一名捧着本册的差役若有所思,举着毛笔在册子上记了什么。 尤哥儿见状,忍不住替秦夏和虞九阙辨了几句。 “官爷,您要说秦家的粉肠有问题,草民头一个不依,您看我家锁哥儿,午间同样吃了粉肠,现今活蹦乱跳,哪有半点不适?” 官差浅浅颔首,没有多言。 转而走到腌菜摊子前时,那汉子却是话挺多。 明里暗里就是说秦家东西不干净,有几回他都看见了云云,听得虞九阙直皱眉。 “我们摊子上的食材全数有盖子防尘,所用面粉、鸡蛋、豆腐、薄脆果子等都在固定几处采买,皆有来源,我和我相公每日不知用皂角净手几回,碰了银钱就绝不会脏着手碰吃食,你血口喷人,无中生有,是何居心?” 那汉子没想到这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小哥儿,被惹急了这么伶牙俐齿。 一下子忆起上回此哥儿拿着菜刀指刘三儿的样子,心头骤然哆嗦了一下。 官差们也在一旁听得拧眉。 “你说秦家的食材不干净,可有依据?” 汉子喏喏开口,“哪有什么依据,就是我……我看见了,还不成么?” “你看见了?好!趁着几位官爷在,我也跟官爷说说我看见的事儿!” 尤哥儿目睹全程,再也忍不了这个见不得人好的红眼病,他屡受秦家关照,迫不及待要替他们出头。 只听他扬声道:“官爷!劳驾您老几位查查这人的腌菜坛子!他上回售了长毛的芥菜头出去,被人找回来,赔了钱求人家不要告到街道司,这才摆平的!焉知现今还有没有别的腌菜长毛?” 这可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来都来了,事情听起来有鼻子有眼,不像作假,差役们当即就不顾那汉子的辩解,挨个开了坛子检查。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咸蛋坛子里最底下的一层,果然已有两个长绿毛的。 宝塔菜不知是不是卖不出去,大冷天里,闻着味道就怪。 那差役鼓起勇气尝了一点,登时“呸”了出来。 “搁这么多盐,怕不是为了遮掩腌菜坏了的馊味?” 不用管宝塔菜是不是真的馊了,咸蛋长毛总是事实。 于是本该只带秦夏和虞九阙两人走的,最终后面又缀了个臊眉耷眼的“倒霉蛋”。 齐南县,街道司。 县城的街道司不算多么显赫的衙门,从外面看院子颇为低调,进去后倒是有些官衙应有的肃穆。 他和虞九阙被带到一间屋子内等候,里头坐了一位文官打扮的人,当是职位比皂吏们更高的。 他花了些时间翻看过手中文书,确认了秦、虞二人身份,责令他们在一旁等候。 过了好一阵子,那眼熟的老汉和一脸菜色的小儿,并城内某医馆的郎中,齐齐被差役领了来。 接下来,便是一通控诉。 老汉声泪俱下,不住抹眼。 “求大人做主,小老儿家贫,因今日是孙儿生辰,才咬牙上街买了一根六宝街有名的秦家粉肠给孩子吃,哪知才吃下去不久,孙儿就喊着肚子疼,继而哇哇大吐,这必定是秦家的粉肠有问题啊大人!” 上首的官员不动声色,抬了抬眸问道:“你为何一口咬定是秦家粉肠之故,你孙儿在此之前,没有吃别的东西么?” 老汉跪倒在地,语气煞是恳切。 “吃是吃了,但不过是一些粗粮稀粥,哪里能坏肚子呢?至于草民为何认定是秦家粉肠的缘故,大人您想想,这粉肠闻着那么香,里头定是有肉的,可有肉的吃食,如何会只卖三文?他们定是用了不好的肉,又不敢承认,谎称粉肠里无肉,不过是骗傻子罢了!” 秦夏听到此处,简直险些笑出声音。 事情到此很明了了,这老汉或许是自己的主意,或许是背后有人授意,故意来讹人的。 可惜到底见过的世面太少,想不明白面粉怎么做出肉味,居然费尽心思想了这么个理由来攀扯。 他和虞九阙对视一眼,彼此心定。 官员对老汉的一席话暂未置词,又问过那名郎中。 “你为这名小儿诊断的结果是何?能否判定他是吃了什么东西所以坏了肚子?” 郎中当即道:“回大人的话,此子乃是饮食不洁所致的腹痛、呕吐,从呕吐的秽物当中来看,当是粉肠的缘故,因为除此之外,也无什么像样的东西了。” 听起来合情合理,但细想之下,漏洞百出。 轮到秦夏可以为自己争辩时,他垂首行礼道:“大人英明,草民认为,真相就在小摊余下的那根粉肠中。这位苦主坚称小儿吃坏肚子,是因为粉肠中用的肉不好,可是草民却要说,这粉肠之中,当真一丝肉也无,不信的话,大人请随意调查。” 一句话如石落水面,惊起涟漪无数。 “怎么可能没有肉,那你说,你是用什么做的!” 老汉声嘶力竭,额上青筋都迸出来两根。 秦夏淡然开口,“老人家,您这话说的没道理,这摊上每一样吃食,都是我安家立命的根本,方子岂能轻易告知?” 老汉被噎了一嘴,上句接不到下句。 差役在旁喝了一声“不可喧哗”,上面的官员便挥了挥手。 “胡老四,你去衙门灶头上请程大过来。” 这名叫程大的汉子,显然是给街道司上下做饭的厨子,来时腰上还系着条粗布围裙。 程大领命翻来覆去看了淀粉肠,又大着胆子尝了一口,笃定道:“大人,这粉肠一吃就是用面做的,您瞧瞧,哪里有半点肉丝的纹理?不过是做的人厨艺高明,调味调的上乘,才让有些人觉得其中有肉味。” 与此同时,另一名年轻些的差役也从屋外进来,身边还跟着另一位老者。 好巧不巧,正是诚意堂的徐老郎中。 徐老郎中进门后,行罢礼,得了应允,上前为小儿把脉,三下两下,得出与之前郎中截然不同的结论。 “舌黄腻,脉濡数,这哪里是饮食不洁的脉象,分明是食了辛热大毒之物,伤中犯胃,致使腹痛呕吐、泄泻难止!” 徐老郎中的医术口碑,显然比先前这位要强得多。 当场被拆穿后,早来的郎中跪坐堂中,怯怯不敢抬首。 坐上官员问道:“可否能够判断是哪等辛热毒物?” 徐老郎中拱拱手,“回禀大人,老夫推测,多半是巴豆。” 在场所有人当即恍然大悟。 若是巴豆,就都能对得上了。 苦主坚称粉肠用了坏肉,哪知其中只有面而无肉。 郎中坚称小儿饮食不洁,矛头直指秦家所售吃食,结果始作俑者却是巴豆。 这么大的孩子如何会闲着没事误食巴豆? 巴豆又不是路边野草,随便扒拉两下就有。 胡老四两步上前,一把将那脏兮兮的老汉索拿。 “你受了何人指使,从实招来!” 一番威慑过后,老汉和郎中俱都齐齐匍匐在地招了供。 而秦夏和虞九阙很快从供词中听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名——刘三儿。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2、板桥街的铺面 伴随着官差讯问,秦夏从旁听了个细致,成功串联起前因后果。 原是刘三儿自上回调戏虞九阙后反挨了揍,始终怀恨在心。 近来回回路过六宝街,眼瞅着秦家食摊声势愈隆,心里愈发酸水直冒,遂一直踅摸着机会,想让秦夏吃个瘪。 老汉竹筒倒豆子,把刘三儿雇他买粉肠、再给粉肠上撒巴豆粉给孩子吃的事全部交代,并承认,刘三儿许诺事成之后给他一两银子作为报酬。 上首的官员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你可知巴豆性猛烈,成人都有可能招架不住,遑论幼儿,你怎的对你孙儿这般心狠?” 老汉讪讪张口,“回禀大人,这小子也并非草民的孙儿,乃是三爷,啊不,刘三儿,从街上寻的乞儿。” 胡老四离得离乞儿近,闻言不禁问道:“小子,你是从何处来的?” 乞儿捂着肚子摇头,老汉只好硬着头皮又道:“回官爷的话,这孩子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你们当真干的是丧良心的勾当!” 若非碍于上官在面前,胡老四简直想给这老无赖一脚。 主事的官员同样满面愠怒之色,在桌案上重重一拍,当即命令胡老四等带人去捉了那刘三儿过来。 刘三儿本就是个街道司的常客,好几次街头纠纷都与其有关,所以已经数不清这回是几进宫了。 按理说,像这等市井混子,压根犯不着上县衙大堂,以街道司的权限便足以下定论。 但因刘三儿此次不仅事涉诬陷秦家食摊吃食不洁,还有指使老汉强迫哑巴乞儿服食巴豆,并雇佣郎中做假证蒙骗官差等罪责。 数罪并审,当场便被扭送至了县衙。 按照大雍律条,刘三儿乃主犯,不仅需当堂受笞刑三十,还要蹲上半年大牢。 另外两个从犯亦逃不掉惩戒,各挨了二十下实打实的板子,没有个月余怕是下不来床。 郎中孙林,本为城内长济堂的坐馆郎中,此番事后也被医馆逐出。 至于之前收没的食摊工具,一应返还给了秦夏。 要想将东西领走,先得签过文书。 回街道司等待时,秦夏请了眼熟的差役留步,客气询问那名乞儿接下来的去向。 看那孩子小小一个,有苦说不出的,他和虞九阙都生了些恻隐之情。 这名差役便是胡老四,他不假思索道:“这你们就不必担忧了,诚意堂的徐老郎中已决定将乞儿带回堂中医治,待他痊愈,便会送去慈济院。” 慈济院乃大雍朝的官办孤儿院,专供收容无家可归的婴孩幼儿。 得了这个结果,秦夏和虞九阙方放下心来,片刻后推着板车离开。 —— 转到下一日,空了半天的位子上又多出熟悉的食摊。 兴奕铭这天来得早,上来就把所有东西挨个点了一遍。 “昨个儿来寻你们,本是有件事要商量,结果听闻你们被街道司带走一事,可把我吓得不轻。我当是谁那么不长眼,原来还是上回那个泼皮!” 兴奕铭得知此事,当即就找了衙门里的熟人打听。 本想着要是有人对秦夏不利,他也能帮帮忙使点劲。 但消息传回,知晓衙门已查明真相,还了秦家食摊清白,他也就没再多余做什么。 秦夏把铁板上的烤冷面翻了个面道:“那等小人本就是记仇的,也怪我们不够谨慎,着了他的道。” 兴奕铭手里举着根热气腾腾的粉肠,咬了一口咽下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再者,卖吃食的本就容易遇到这等心术不正的,我小时候铺子里还曾有人买了点心回去,往里塞上老鼠屎,说东西不干净要讹钱的。” 兴奕铭吃完一根粉肠,把竹签往摊子上备好的签筒里一扔,目光朝旁边飘去。 “奇了怪,都什么时辰了,你们旁边那卖腌菜的怎么还不来出摊?” 秦夏笑而不语,虞九阙同兴奕铭解释道:“那汉子卖的腌菜长了毛,被街道司拿了,后续我们也不清楚,但八成是没收了号牌又罚了银子。” 兴奕铭扯扯嘴角,摇头道:“怪不得,要我说,指不定他和那姓刘的泼皮也有瓜葛,落的这个下场,也纯属自食其果。” 秦夏也作此想。 不过事实究竟如何,也无需去探究了,一个跳梁小丑罢了,下回在路上遇见,都不一定还能认出来。 最后一份烤冷面做好,连带煎饼果子和一锅汉堡递出去,秦夏问兴奕铭道:“兴掌柜说昨日来是有事相商,不知是何事?” 兴奕铭一拍脑袋。 “看我这脑子,你不提还险些忘了。” 他接过沉甸甸的油纸盒和油纸包道:“你上回不是说想赁个铺面开食店么?我有个兄弟在城里有几个铺面,其中一个近来正好空出来,一个月租子十两,就在板桥街,你若是有意,随时可以去看。” 秦夏一愣,没想到兴奕铭还把自己的随口一说当件事放在心上了。 “一个月十两,在板桥街,这租子不算贵。” 因为有心赁铺子,秦夏也曾找人打听过齐南县城里沿街铺面的价格。 板桥街是齐南县头号“商业街”,那边能开食肆的铺子,按照面积大小,现在的市价基本都在五百两以上,最高可至八百两。 对于普通人家而言,几乎称得上是天文数字。 而月租同样不便宜。 普遍一个月少说也要十几两银子,租上几年都够买下铺面的了。 奈何纵然人人皆知“租不如买”的道理,该买不起的还是买不起。 高兴的只有早年眼光独到,买下铺面朝外租的东家们,那可真是躺着都能数钱。 兴奕铭笑道:“若非如此,我也不来跟你多这句嘴。那铺子现下是做茶寮的,到月底便撤出。里头有几张现成的桌椅,就是小了些,不知道够不够用。” 深知兴奕铭介绍的,就算不合适也必定差不到哪里去。 “有劳兴掌柜,只是现下手上确也没那么多银钱。” 兴奕铭摆了摆空着的一只手。 “不妨事,且不说现在的租客一个月后才撤走,撤走之后也不是那么快就能赁出去的,实在不行,你到时候先交一部分,其余的我帮你打商量。” 兴奕铭是当真想让秦夏快点把食肆开起来。 现在想吃时虽然也能吃到,可到底受限于规模,来来回回就这几样。 而且还总因为各种原因出不了摊,急得他和拉磨的驴似的在家团团转。 秦夏听罢,简单盘算过后,有些心动。 三两句间就跟兴奕铭商定,今日收摊后把东西送回家,他和虞九阙就去铺子上看一圈。 目送来人离开,秦夏兴致盎然。 他随手将铁板上的碎渣铲到一处去,同虞九阙道:“今天还是早点收摊,板桥街那边热闹,天黑后还有夜市,咱们晚食在外头吃,吃罢再四处逛逛。” 两人还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虞九阙心下欢喜,笑着点了点头。 酉时前后,秦夏和虞九阙由兴奕铭引着一道去了板桥街,见到了铺子的东家赵掌柜。 茶寮主要做白日里的生意,晚间饭点冷清下来,正好相看。 只见这铺子是前屋后院的样式,前屋不大,统共左右能塞下各两张的八仙桌,挤一挤能坐二十个人。 再连带上柜台,就没什么空位了。 二楼更小,统共两间阁子,布置地尚算雅致。 后院是一间灶房、一间柴房还有三间后罩房。 灶房有两个灶口,后罩房现下住的是铺中伙计,两人一人一间,余下一间空着,秦夏推开门看了看,发现里面堆满了茶叶等货品,当成了仓库使用。 整体规模不算可观,但收拾收拾,开个“小而美”的食肆,全然足够了。 茶寮还未打烊,他们不宜久留,离开后在门旁巷子内稍站。 初次相看,成不成的还得另讲,两方都没把话说死。 作别赵掌柜,兴奕铭询问秦夏的意思。 秦夏忖了片刻道:“这铺面小是小了些,但也够用,又在板桥街这地方,着实没有什么挑头。若非囊中羞涩,家底不厚,恨不得现下就签租约。” 兴奕铭笑道:“你莫为了银钱担忧,老赵和我是多年的交情了,总会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你通融。” 秦夏赧然。 “总不好光麻烦兴掌柜您。” 兴奕铭并不在意,摆摆手道:“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不必放在心上,还是那句话,事成之后你有心谢我,多给我做些新奇吃食足矣!” 兴奕铭不是爱跟人客气来客气去的性子,闲谈几句便离开了。 时辰不早,他还赶着回家吃饭。 留下秦夏和虞九阙站在原地,虞九阙注意到秦夏的围领有些歪了,伸手替他正了正。 秦夏唇边漾起一抹笑意,又很快变得浅淡一分,并不容易察觉。 虞九阙重新把手揣进袖中,侧首看了一眼茶寮高挑的布招子。 一想到将来他们或许有机会在这里开食肆,布招子上的字会变成“秦家食肆”,就觉得再辛苦都有了奔头,但他也讲出了自己的顾虑。 “这铺子租子十两,租下后的装潢没有个十几两银子是绝对下不来的,咱们手上现在仅有个四五两,还要留出采买食材、居家过日子的部分。” 从现在往后数一个月,不出意外靠摆摊到手十两是不难的,可要二十两往上就多少有些托大。 秦夏没忙着搭话,而是看向了华灯初上的板桥街。 凉意侵人的冬夜,也挡不住腊月里年关上,城中百姓外出游逛的心。 他呼出一口白气,面向虞九阙,神情放松。 “车到山前必有路,暂不去想那些恼人的事,走,今夜咱们先去偷个闲。”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3、夫夫约会 秦夏原本克制住了与虞九阙牵手的冲动。 但挡不住板桥街上的人流着实太多,他们行走其中,一时不察便会被冲散。 这还是秦夏来到此地后第一次直面齐南县的繁华,不愧是平原府下辖的第一大县。 虞九阙同样从未来过这等地界,在又一次差点被挤到一旁后,秦夏低头瞧见拽住自己衣摆一角的小哥儿,想到了那夜勾住自己被角的手。 罢了。 秦夏想,就算想和虞九阙少些牵连也早已晚了,哪里就差一次牵手? “抓紧我。” 他朝虞九阙伸出了手掌,小哥儿的手比他小一圈,二人紧紧相握。 于是走得更慢了。 他们在人群中穿行,时不时因为一些小摊而驻足。 时下“夜市”又称“鬼市”,不少人以此为生,日间高眠,暮时方起,夜间上灯后各自糜集。 虽名为“鬼市”,实则并非卖的都是白日里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像是瓜菜蔬果、锅碗瓢盆、筐子毯子、泥人小鼓、针头线脑等,不一而足。 想要看不那么接地气的,倒也有。 古玩字画、文房四宝、陶器铜器、旧钱币及古籍书册等亦可寻到,当然能不能淘换到好东西,就看各人的本事了。 路过一处,但见摆了张小几,上铺红布,衬得一面的银首饰奕奕流光。 打银的匠人带着工具,有什么摊子上没有的花样也可现场制作,或是拿了银首饰熔了改样。 秦夏迈不动步子,拉着虞九阙停了下来,信手拿起一根银簪问价道:“老板,怎么卖的?” “那一排簪子都是八钱银子,再往下的五钱,最底下那排三钱半。” 银匠正在敲打着一条银镯,闻言抬起头来答话。 夜市都是篝灯交易,避免有人趁机偷鸡摸狗,或是在银钱、货物上做手脚。 秦夏就近对着灯看了看,发觉这价格高低,应当与银饰的纯度及工艺都有关。 “小兄弟,你眼光好,上来就拿了根最贵的,是给你夫郎选的吧?” 摊主恭维着秦夏,后者笑笑,拿着簪子往虞九阙头上比划。 银簪精致打眼,哪个小哥儿不喜欢,虞九阙却摇摇头,“相公,这个太贵了,还是不要了。” 一根就要八钱银子,他们卖两天吃食才能挣得。 如今又是要为了租赁铺面攒钱的关口,勒紧裤腰带还来不及,哪里能让秦夏浪费钱在这些个物什上。 秦夏则早就看虞九阙头上的木簪子“不顺眼”了。 那根木簪是成亲之日,原主被方蓉催着上街胡买的,意思是娶人过门,总不能素面朝天没有半点添妆。 原主哪里懂这个,就挑了根乍看和筷子无异的木簪,还被人忽悠着花了一钱银子。 后来秦夏一来是忙,二来是总觉得送人东西这等行径太过亲密,不是他该对面前这位书中“反派”做的。 然而今晚,他想冲动一回。 “我既花得出,就说明赚得回。”秦夏将虞九阙往摊子前轻轻一带,“瞧瞧喜欢哪个,假如让我来选,择了你不喜欢的,银钱反倒白花了。” 虞九阙推不过秦夏,只好垂眸看去,他想着既然秦夏非要买,那能省则省。 手正要往最便宜的那排伸,却被秦夏捉住手腕。 “这些咱们不要,选上头的。” 虞九阙无奈地看了秦夏一眼。 最终两人各退一步,选了一根五钱的簪子。 样式是虞九阙喜欢的,直簪顶端镌了三两枝条,上头点缀一枚小柿子。 “这叫做柿柿如意,过年戴也应景呢。” 银匠收了银钱,笑得满面春风,今个儿运气好,刚出摊没多久就开了张。 他这话一说,虞九阙如何也不肯现场换上了。 “这东西贵重,丢了怎么办,还是留着过年再用。” 秦夏说不过他,只好随他去。 小哥儿把簪子贴身放好,恨不得走几步就摸一摸。 而后且走且逛,在卖碗碟的摊子上给大福挑了两只当食盆和水碗的瓷盂,往前几步,虞九阙又蹲下来选了些绣线和彩绳,以及一捆布头,可以随意拿来缝些小玩意儿,或是给衣裳打补丁。 夜市上的摊位皆有区域划分,略过卖这些零杂日用的,便可嗅到空气中阵阵缠绵的食物香气。 “我觑着这边入夜的生意,倒是比咱们晨起时更热闹些。” 虞九阙见不少摊子前都排着数人,叫卖声不绝于耳,不由惊奇起来。 平日里这时候,他和秦夏多半已经快要用完晚食,再忙上一阵就洗漱安寝了。 反观这边的架势,怕是能闹到下半夜去。 “不止如此。” 两人走了一段距离,秦夏留心着摊上所售吃食,开口道:“你听这些吆喝声,灸猪肉、水晶鲙、羊脸肉、炸酥鱼儿、糖缠果子、蜜煎果子……这些荤食甜食拿去早市上,可无人舍得买。” 这就是二者之间的区别了。 早市也好,午市也罢,除却兴奕铭那样的“吃货”,大家在街头随手买的吃食,多半单纯为了填饱肚子,自然以尽可能便宜大碗为上。 夜市则不同。 日日为生计所苦的人,这会儿要么还在上工,要么就已回家预备歇息,准备第二日早起,哪里会在这里锦衣夜游? “来这里的,多是不差钱的主顾。” 说话间便有几个年轻公子走过,各有佳人在侧,谈笑间撩起香风袅袅。 他们多半是从远处的投壶、射艺摊子而来,手里拎着灯笼、香囊等小物,皆是常见的彩头。 一名女子正以竹签插了一块蜜煎果子,喂予身畔之人。 “来都来了,咱们也买些尝尝。” 算起来,他都好一阵子没吃过别人做的饭了。 自己做出来的菜式必定符合自己的口味,可品尝他者烹饪的美食,也是另一份乐趣。 六个炸盒子,五个发面包子、一大份炙猪肉,并一碗水晶鲙。 秦夏拎着这些,又寻了个手扯面的摊子,要了两大碗肉臊子浇头的。 这等有位子可坐的小摊,都有竹架支起的棚子,四周垂着毡布,可挡一些寒意。 摊主是一对老夫妻,打扮得干练整洁,扯面的姿态娴熟流畅。 面条接连落入锅中,于沸水中盘旋,捞出后老妇以长柄勺子舀起一勺浇头,“哗啦”一下落在碗中。 “二位可有忌口?” 秦夏摇摇头,老妇便飞快撒上葱花、芫荽、炸黄豆,端上来时附赠一碟小咸菜,两瓣生蒜。 这面一吃,就见功底。 面条劲道爽滑,肉臊子腴润不腻,浇头里还有茄子丁与土豆丁。 “别光顾着吃面,也尝尝这些。” 秦夏放下筷子,解开沿路买来的几个油纸包。 炸盒子里面是韭菜馅,味道没毛病,就是韭菜多少有点老。 包子三荤二素,皮略厚,只能说平平无奇,凑合能吃。 炙猪肉甚佳,烤到冒油,肥瘦合宜,外脆里嫩。 水晶鲙是前朝菜式,延续至今,有些类似猪皮冻,只不过将猪皮换成了鱼皮鱼肉等,切成细丝,烹后搁在室外,冻成块状,卖时切开盛放。 两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吃得不亦乐乎。 摊上的老妇收拾桌子时路过笑道:“这一看就是韩娘子家的水晶鲙,那小媳妇做这个是一绝。” 又道:“这炸盒子你们买错了地方,应当从这往前走几步,买金婆子家的的,她家冬日用的韭菜皆是自家种的,脆生,入了秋时卖藕盒子,也有滋味。” 秦夏遂和她攀谈起来,得知这个扯面摊子已摆了小二十年了。 “我敢说城里老一辈没有不知道我们家的,你们年轻,一看就是头回来。” 她煞是健谈,一听秦夏讲自己也是卖吃食的,有意在板桥街做夜市生意,还热情地建议道:“这边的位子紧俏着呢,不过每年年关前后,都有那早早收拾铺盖回老家的,空出来的大半月,你们交些银钱,借了他们的位子,再去街道司挂个档就成。” 原来还有这层门道,秦夏谢过对方,吃完离开时,按理说一碗二十八文,他多给了四文凑了个整。 虞九阙吃得肚圆滚饱,炸盒子六个他吃了五个,肉包五个他吃了四个,更别提还有一大碗面和别的菜了。 在棚子里时有些犯困,出来被风一激,又清醒几分。 “相公想来夜市做生意?” 他们相携沿着来时路往回走,烟火尘嚣尽数落在身后。 秦夏同他说出自己的打算。 “我想着停了六宝街那边的早食生意,往后只做午间前后的,东西卖完,咱们就回家,歇歇脚再来板桥街。不忙到太晚,亥时左右就收摊。夜市这边能做些要的上价的吃食,也好早日攒够租铺子的钱。” “也就是说,不卖咱们的老三样了?”虞九阙问道。 秦夏心下已有了计较,“在六宝街照常卖,晚间来这里,就换些新花样。” 他对板桥街夜市的客流量有信心,这样做只有一点不好。 “你身子弱,跟着熬夜怕是不行,不妨以后你只同我一起做午食生意,晚上我雇豆子来帮我。” “可是……” “这回没有可是。”秦夏难得摆出略显强硬的模样。 三月之期已过去一个月,鉴于原书中虞九阙压根没受过什么医治,所以秦夏总觉得,按照现在的轨迹,对方会恢复地更早。 但说实话,他现在已经不太在意剧情能不能回到既定的轨道,或是虞九阙是否会早些离开。 这份关心,真的只是因为担忧虞九阙的身体而已。 虞九阙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反驳。 可接下来的一路上,明显心事重重。 从板桥街回芙蓉胡同不算远,走个不到两盏茶的工夫也就到了。 秦夏掏出钥匙开门,锁头拆下,木门推开,方察觉虞九阙还在几步之外的地方发呆。 月光如水,衬得小哥儿的神情多了几分不可名状的苍凉。 “阿九?” 秦夏轻唤一声,虞九阙倏然回神。 他提起冬日里垂落至脚踝处的衣摆,上前几步,迈过门槛。 秦夏回头插上门栓,又在里面挂锁。 芙蓉胡同虽少有偷盗之事发生,总归小心为上。 虞九阙陪他一起,立在一旁,半晌后开口道:“我刚刚在想,夜市繁忙,你和豆子两人怕是也忙不过来。你不想我熬夜,我便陪你先去,再早些回来就是,如何?” 秦夏失笑。 “原来你一路不说话,就是在惦记这事?那便依你说的做。” 秦夏已经发现了,虞九阙是个犟脾气。 他若是不答应,说不准夜里也睡不安稳。 虞九阙莞尔,两颊显出浅浅梨涡,看起来乖巧又无害。 把门栓好,二人并肩穿过院落。 在秦夏提步去灶房的一刻,虞九阙一下子收敛了笑意,神色变得有几分纠结与复杂。 轻轻捏过眉心,他往堂屋走去,背影却沉沉。 这些日子他夜里梦魇的症状好了些,可并非彻底无梦。 梦的多了,有些细碎的片段也逐渐可以拼接成篇,致使白日里的头痛绵绵不绝。 清楚这恐非几服药或是吃几盅药膳可以解决的,虞九阙索性没有告知秦夏。 秦夏顾惜他的身子,他清楚。 希望他早些痊愈,不受病痛之苦,他明白。 但这种种,不妨碍他很怕自己痊愈的那一日,即是记忆恢复的那一日。 他也害怕,梦境里的过往,都是自己曾经历过的真实。 梦中有宫阙九重。 他摩挲着虎口处消不去的薄茧,只觉得自己的过往与将来,皆是一团迷雾。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4-30 第024章 决定去板桥街夜市出摊后, 秦夏没有耽搁,立刻付诸行动。 年前这段时日大家荷包都鼓,无疑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一旦错过, 钱可就没有那么好挣了。 依着扯面摊老板娘的建议, 秦夏连续几晚都去了夜市上寻觅, 看看有无合适转租的摊位。 功夫不负有心人, 还真让他赶上了。 且好巧不巧,正是他买过炙猪肉的地方。 “往年远不至于回去这么早的,谁能放着现成的银子不挣不是?” 那卖炙猪肉的汉子拿蒲扇一下下扇着炭炉上的风, 脸色都被熏烤得发红。 “今年我媳妇给我添了个大胖小子, 家中太婆年岁大了, 身上不安稳, 家里来了信,说是让我带着一家子早些回村里,也好团圆团圆。” 秦夏在心里迅速算了一遍辈分,笑道:“五世同堂,可见您家里必定是福泽深厚, 积善余庆的门户。” 谁都爱听好话,何况秦夏说得这么好听。 汉子乐呵呵道:“嗐,不过是寻常农户, 但我太爷年轻时是念过书的, 有家训传下, 道是: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小时候觉得这话弯弯绕绕地念不明白, 现在看来,就像您说的, 积善余庆,老天爷也不是糊涂的。” 这之外,加上秦夏以“同行”的身份好一个肯定了汉子炙肉的手艺,换得对方痛痛快快和他写下来转租铺位的契书。 转租期限自腊月十六起,至正月十五至。 两人在契书上按下手印,次日又拿去街道司盖了官印,便算是正式生效。 了却一桩心事,回家的路上秦夏步履轻快,打算今晚回家做一顿大餐。 正在思忖晚间置办什么菜色,一个守着一批野味在叫卖的猎户,吸引了秦夏的主意。 “小兄弟,这都是你上山猎的?” 秦夏饶有兴致地蹲下来,细看关在草笼子里的几只杂毛兔子。 好久没吃过了,见着了就忍不住开始馋这一口。 野兔不及现代见过的养殖兔痴肥,但肉必定更有滋味。 面前的猎户瞧着也就是十五六的光景,身上套了件皮子比甲,带着一股子山野间养出的生莽气。 让秦夏想到一句话:英雄出少年。 “都是我亲手猎的,在家养了两天,凑多了进城卖,大哥您要的话我可以帮着现宰,保管新鲜。” 秦夏问他怎么卖,论斤还是论个,猎户比划道:“大个的八十文,小个的六十文,不给皮子。” 又掀开草笼子,拿出来给秦夏看了看,大个的是公兔子,拎着耳朵一抻,显得很长一只。 秦夏指了指道:“我就要这一只。” 说罢又让猎户帮他处理好,免得回家还要见血。 猎户利落下了刀,收拾好后拿不知名的大草叶子一裹,草绳一捆,递给秦夏。 秦夏付了钱,把沉甸甸的一包拎来手中。 有关兔肉,历史上的某朝曾有一道名菜叫“披霞供”,说白了就是兔肉锅子。 据说因热汤中的兔肉“色泽宛如云霞”而得名,还有不少文人骚客留下诗篇传诵至今。 那等吃法太清淡,秦夏不甚喜欢。 这一只兔子,做不成干煸麻辣的,也得做成酱香红烧的。 就是只有兔肉怕是不够吃,他走向路旁菜摊,又选了几个土豆和红葱。 回到家,虞九阙从灶房里迎出来。 秦夏今天收摊后去街道司办事,他独自在家先准备着第二天要用的食材。 “可都办妥了?” 他接过秦夏手里提着的东西,看向草叶裹着的一包。 “这是?” 秦夏活动了一下因为拎东西而被冻僵的手指,推着虞九阙赶紧钻回灶房。 门一阖,还是这里暖和。 “叶子包的是我买的兔子,晚上吃兔肉。” 秦夏有些渴了,转着圈找水喝,虞九阙赶紧给他倒了一碗放温的白水,看他一通牛饮,末了一抹嘴,从怀里掏出一纸契书。 “夜市摊子的事也办好了,一共三十日,统共一百二十文。” 虞九阙微微咋舌。 “倒是几乎翻了个倍。” 秦夏无奈地笑笑,“夜市上的租子本就贵些,都在七八十文上头,人家占了好地界,又是转租,加些钱也是难免,还有十文是给街道司的。” 虞九阙也明白个中道理,小心地折起契书,折到一半,动作却顿了顿。 秦夏正在给自己倒第二碗水,见状问道:“可是有什么缺漏?” 虞九阙抿了抿唇,漾出一个浅淡笑意,夹杂着薄薄的愁绪。 “没什么,只是有时候会突然想到,我竟是识字的,也不知过去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这年头小门小户、贩夫走卒,不少都大字不识几个,能认得自己的名字都算是烧高香。 虞九阙却是识文断字,知书达礼。 他这么说,也是有心试探一下秦夏,是否也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秦夏哪里需要怀疑,若非作者写书时总要收着笔墨,不能人设细节都往外倾倒,他怕是连虞九阙的生辰八字都知道。 只是未曾想,面前之人会冷不丁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虞九阙不是寻常人,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一双翻云覆雨手。 秦夏可不会傻到以为他只是随口一提。 莫非记忆已有了恢复的端倪? 这么一想,不免平添了几分怅惘,但面上没有分毫显露。 他语调轻松道:“管它呢,无论好来历还是坏来历,都是过去的事,有道是往事不可追。” 虞九阙把契书叠成四方块,指腹掠过折痕,也看似不在意地莞尔道:“相公说得对,所以现在的我,宁愿再也记不起从前的事,想必多半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流落牙行,身带暗疾,一看就知道至少有一段颠沛的过往。 现下日子太平,人都是耽于安稳的,这么想也情有可原。 秦夏暗自叹气。 实则以他现今隐秘的心思,若虞九阙的记忆不会恢复,自己早已不抗拒将这“夫夫”之名坐实了。 面对本心,他不避讳承认对虞九阙心动。 可书中的剧情就像是一面蛛网,随时随时等待他们这些小虫子兜头撞上去,再也摆脱不得。 不若还是别想了,徒增烦恼。 虞九阙把契书收入屋中的匣子,打开时,又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卖身契。 这东西秦夏一向大喇喇地放着,虞九阙也恍若未觉,径自把几张纸叠着放好,关上匣子。 他自诩配不上秦夏,两人唯一的联结,只有这一纸契约与背后的五两银子。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再返回时,刚刚打哑谜似的对话无人提及。 他们一道灌好了第二天要卖的粉肠后,就开始筹备当日的晚食。 备菜时,秦夏同虞九阙讲了“披霞供”的故事,看见小哥儿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听起来就是白水涮肉片,清淡养生,怪不得那些文人会喜欢。” 可见口味已经被秦夏养刁了。 秦夏正在把兔肉剁块,清洗后沥干水分,加姜片,倒料酒,撒入盐,再加一小勺油,抓匀后放入大碗腌制。 “若是肉质鲜美,吃起来想必别有滋味,不过冬天的野兔都饿瘦了,这道菜咱们还是夏天再尝吧。” 比起名为“披霞供”的兔肉锅子,他倒情愿自己在家煮个火锅。 一道红焖兔肉,里面还要加上土豆与红葱头当配菜。 土豆削皮切滚刀块,红葱头剥去最外面一层皮切片。 甭管什么级别的厨子,在红葱的威力面前都要败下阵来,切完之后,秦夏眼泪汪汪,一回头把虞九阙吓了一跳。 好在眼泪淌出来,也带走了溅到眼睛里的刺激成分。 就是一个汉子在灶房里拿着帕子揩眼泪,着实滑稽。 吸了吸鼻子,秦夏拿起两根虞九阙洗好的胡瓜。 “上回吃拍胡瓜,这次给你看个新鲜的。” 他说话间运刀如飞,乍看胡瓜毫发无伤,仿佛仍然完整。 只有虞九阙依言在他切完后上手扯了一下后,才瞧出花样。 胡瓜长而不断,像是一串过年时挂在竹竿上的纸花,只不过那是红的,这是绿的。 “真好看。” 虞九阙眼神亮晶晶的,扯了一下就不敢再动。 按照秦夏说的,小心翼翼将蓑衣胡瓜挪到大盘里,盘成一个圈,最后再泼一个热油调的料汁就能吃了。 这样的菜,在他眼里简直是能去酒楼里当看盘的。 而在秦夏的眼中,不过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家常菜。 他相公的手艺当真是不一般。 等到兔肉腌好,秦夏热锅倒油,葱姜蒜爆香后倒入兔肉翻炒,变色时加入土豆和红葱,最后开水没过锅中食材炖煮。 一刻钟多一点后,大火收了汁,兔肉酥烂、土豆软糯,红葱则是甜的。 晚食在天黑后端上桌。 除了大荤的兔肉,充作凉菜的胡瓜外,还有一道清炒芸豆丝、一道青椒炒鸡蛋。 今晚的米饭是用铁锅直接煮的,铲起来时还有一层脆脆的锅巴。 两人各掰了一些尝了尝,吃起来觉得很新鲜。 秦夏用筷子夹起一块土豆,吃在嘴里口感沙沙的,再加一口米饭,就是双倍碳水带来的满足。 屋中一时只有用饭的琐碎声响与零星家常的交谈,大福也学会了在他们吃饭的时候围着桌子转,偶尔能得几颗饭粒子,吃到嘴就开始嘎嘎叫,很高兴似的。 小鹅一天一个样,到家一个月,已经长高了一大截,黄色的绒毛渐渐变成白色,再不是那个捧在手心里的毛团子了。 大碗里的兔肉少了一半,青椒鸡蛋里还有不少青椒。 虞九阙明显不太爱吃,但深知不能浪费的道理,哪怕皱着眉也会嚼一嚼咽下去,愣是吃出一副深沉的表情,看得秦夏嘴角上扬。 不过也没特意帮他去吃,青椒营养丰富,多吃点有好处。 吃完饭,家务做毕,两人没急着睡觉。 点上油灯,落座桌前,秦夏摆出纸笔,预备谋划下接下来夜市卖的吃食,虞九阙的指间则有彩绳在翻飞。 他的络子快打好了,选的是石青色,方胜花样,到时候可以让秦夏结在腰间,就是没什么东西放进去,也是个很不错的装饰。 再给自己打一个朱草色的,凑成一对刚刚好。 他做这个不太熟练,还是请教了对门的曹阿双,最初总是会编错,过半了才好起来。 秦夏正在对面提笔蘸墨,毫不在意地于纸上落下自己的狗爬毛笔字。 写了半天,整张纸像是被墨胡乱涂了一遍,在虞九阙看来简直是惨不忍睹。 但他觉得这样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这份菜谱若是被旁人捡到,自家食摊的方子怕是也走漏不出去…… 因为对方多半看不懂。 他想及此,轻咳一声压住了笑。 秦夏因为他这一声咳嗽而抬眸,“怎么好端端地又咳了。” 虞九阙清清嗓子,“屋里有点干罢了,不妨事,相公写了这么多,可是有眉目了?” 秦夏抖了抖纸上的墨迹,自得道:“差不多了,既然要靠这一个月多挣些银钱,我打算还是多卖几样,甜的咸的辣的都有。” 保管让每一个路过秦家食摊的人都提不动腿,迈不动步,不掏钱买上一份便舍不得走。 虞九阙却有些担忧。 “样式这么多,忙得过来么?” 虽然秦夏到现在为止,身体都没出过什么状况,可人都是肉体凡胎,劳累过度终会反噬。 秦夏宽慰他道:“放心,我也不是那等会为了银子不要命的。这几样吃食里,钵仔糕是可以在家做好带去的,酸辣粉算是半成品,届时只现做拇指生煎这一样,再加上豆子的铁板豆腐,忙是忙得过来。且我想着,东西一多,最累的实则不是出摊,而是在家备料,不妨咱们就雇个人来,这点工钱,咱们也不是出不起,还能都少些劳累,你觉得如何?” 对于雇人,虞九阙是绝对赞成的,同时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没听过的名词,也让他有些云里雾里。 “钵仔糕是什么?” 秦夏噙着笑意,和虞九阙解释起来。 “钵仔糕就是瓦钵蒸的米糕,有白米的、黑米的、红豆的,总之颜色不一样,上面点缀的配料也不一样,图的就是一个好看热闹,个头不大,当个零嘴解个馋刚好。” 腊月十六出摊,留给他们的准备时间不多了。 两人睡前商定,从明日起就同摊子上主顾讲明接下来早食不卖,夜间却可以往板桥街寻秦家食摊的事。 至于预备雇来帮忙的人,则决定去问方蓉,让她帮忙介绍些熟识可靠的街坊。 —— 快过年了,加之近来柳豆子张罗起的铁板豆腐摊实打实挣了银钱,方蓉欢欢喜喜地扯了不少好棉布,打算除了给自家儿女做新衣裳外,再给秦夏、虞九阙一人做一双鞋。 这两个孩子上头都没有长辈了,自己平日里得人家当成长辈尊敬,自然也得把该做的事做起来。 这般百年后去了地底下,才好意思见秦夏爹娘。 “正说要去家里寻你俩,你看这就赶着巧地来了。” 方蓉把二人招呼进来,没问他俩是来作甚的,先把自己针线筐里的纸片子拿出来比划。 “我给你俩描个鞋样子,纳一双新鞋年头上穿。” 秦夏下意识往回收脚。 “哪里还用劳烦干娘,纳鞋底子多费眼睛,我们又不是没鞋穿了。” 方蓉道:“那你头午还吃了饭呢,怎么晚上还要再吃?又不是头一回穿你干娘做的鞋,恁多些话。” 她手上有秦夏的鞋样子,只是这年轻汉子总要窜些个头,只怕做小了,今日比划了一下,倒是差不离。 她遂转而拿过另外的纸片子道:“我跟你说,你这回是沾了九哥儿的光,我是为了给我干儿夫郎做的。” 说得虞九阙愈发不好意思,“干娘,您也教教我做鞋子吧,以后我做一双孝敬您,顺便以后秦夏的也归我做,您老别受累。” 秦夏听了后勾唇道:“看来我是先沾了阿九的光,又沾了干娘的光,不过无所谓,左右我多了两双鞋穿,便宜还是我得了。” 方蓉笑嗔他一句,“你是脸皮愈发厚了!” 片刻后,她在纸片子上画了虞九阙的鞋样,虞九阙在哥儿里是个头高的,鞋码也大一些。 就着手里的纸片子,她跟虞九阙说起做鞋子的步骤。 先做鞋帮,再做鞋底,做鞋底要先上浆制袼褙,贴上几层后钻孔纳上线。 “穿新鞋走新路,我年前这些日子赶一赶,保管初一让你俩穿上!” 方蓉干劲十足,秦夏和虞九阙便劝她量力而行,尤其夜里少做针线活,当心伤眼睛。 吃了半碗茶,两人总算说起来这一趟的正事。 方蓉听罢点头道:“你们想的是对的,合该雇人帮忙,不然到头来把自己累坏了,岂不是得不偿失?雇人这事就包在干娘身上,保管给你们找个干活利利索索,没有坏心眼的。至于豆子,随便你使唤,他给你打下手是应该的,也莫要给他什么工钱。” 又提到在板桥街看的那家铺面,方蓉也是打心底里为他俩高兴。 “多好,等转过年来,你们也是开店的坐贾,当掌柜的人了。” 她双手合十,拜了拜道:“这是老秦家的祖宗保佑着呢!” 雇人的事有了着落,秦夏开始专心忙于食材、用具的采买。 先说钵仔糕。 现代花花绿绿的钵仔糕多是用木薯粉做的,但秦夏想做的是传统的老式钵仔糕,这就需要大量的糯米粉。 直接去粮铺买太贵,他为此借了兴奕铭的门路。 甘源斋是做点心的,用糯米粉的时候很多,他们自家就有专门的小磨坊。 品质有保证不说,还可以低价购入。 身为糕点老字号的掌柜,兴奕铭也是头一回听说钵仔糕。 不仅十分想尝尝,还帮着秦夏出口味方面的主意。 “糯米是白的,黑米是黑的,红豆是红的……这样,你再用绿豆做个绿色的,玉米浆做个黄色的,如此,五色俱全!” 所谓“五色”,即青、赤、黄、白、黑,对应五行之说。 秦夏闻言,灵机一闪道:“既如此,不妨额外起个讨口彩的名字,就叫五行糕?” 古人讲究阴阳相生、五行调和,试问这名字一出,谁不心动。 兴奕铭往秦夏的肩头拍了两下,感慨道:“你若是投胎给我家老爷子当儿子,说不准甘源斋的分号已开遍大雍了。” 他自问脑筋转得真不如秦夏的快。 秦夏谦逊道:“若非兴掌柜提及五色之说,我也联想不到。” “钵仔糕”摇身一变,即将成为大雍朝的“五行糕”,秦夏与兴奕铭说好了糯米粉进货一事,又接连跑了好几处地方。 与此同时,虞九阙也在和他兵分两路,找了间陶瓷铺子,打算给夜市上的自家摊子买些碗碟,届时柳家会帮忙借两套桌椅板凳,辟出一块可以吃完再走的地方。 另外还需一批合适的小碗,充当做糕点的瓦钵。 “不需要太精致,只是充当个做糕点的模子,样式古朴些也可。” 铺子掌柜听他比划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大小,翻箱倒柜地让伙计从库房扛出来一个大竹箱,从里面拿出一批小碗。 “您看下这样的合不合心意,这批货是前几年从南方进的,咱们北地用不上这么小巧的玩意儿,陆陆续续卖了出了一些,剩下大约还有百来个,你要的话就给你实在价格。” 不得不说,价格一出还的确挺实在。 说是原先卖十文钱三个,现在五文钱两个。 但虞九阙依旧摇头。 “我要不了这么多,就拿五十个。” 掌柜一听有点急。 他这批小碗可是在库房积灰许久,好不容易等待一个感兴趣的主顾。 最后几番拉扯,虞九阙答应以五文钱三个的价格买走,核算下来,撇去有缺口有瑕疵算白给的,一共才花了不到二钱银子。 东西不沉,却怕摔碰。 虞九阙没自己搬动,给铺子伙计留了芙蓉胡同的地址,让他晚些时候送去。 办成一件事,他神清气爽地朝外走,意外相遇了诚意堂的徐老郎中,手边还牵了个面熟的小子。 可不正是当日被那老汉喂了巴豆粉的哑巴乞儿么? “徐老先生。” 虞九阙问了声好,徐老郎中也认出他来。 寒暄几句,原来老先生是自医馆回家的路上,来此买一个研磨药物用的乳钵。 铺子伙计认得他,二话不说就寻了个新的出来,包好呈上。 徐老郎中把乳钵递给那小乞儿,让他稳当当地抱着,站在铺子檐下又同虞九阙说了几句话。 医者仁心,上次开了药后,虞九阙有日子没来了。 今天打眼一瞧,倒不如他想的那样恢复万全。 简单把了个脉,徐老郎中沉吟道:“你这毛病,还要切忌思虑过度,现下夜间梦魇的情况可有改善?” 虞九阙笑得有些勉强,“是好些了,但两晚上总还要有一晚做梦。” 徐老郎中眉头紧锁,“醒来后可还有头痛、胸闷等症候?” 虞九阙浅浅颔首。 徐老郎中捋了捋胡子,有心想说什么,但最后也未张口。 面前的小哥儿现下就是一市井百姓,让他知晓自己过去或许曾习过武又有什么好处? 说不准反倒害了人家。 他最终只是道:“平日少劳累、放宽心,你那相公是个疼人也会挣银钱的,什么好日子过不上,汤药按时饮,过两天再来复诊。” 难逢的机会,遇见了郎中,秦夏也不在侧。 虞九阙犹豫一瞬,出言叫住了领着小乞儿预备离开的徐老郎中,上前几步问道:“再多叨扰老先生一句,请问您,我暗伤痊愈,是否记忆便可恢复?” 徐老郎中没把话说满。 “这不好讲,人的记忆有失,往往并非全然系外部创伤所致。” 他自然是以为虞九阙是想尽快恢复记忆的,不禁劝解道:“凡事有所求,难免亦有所失。你若是为了这事反复思虑,对身子的恢复反而没有裨益。” 虞九阙扯了扯唇角,未曾多做解释,只单纯谢过了徐老郎中,目送他同小乞儿没入街市人流。 看这模样,倒像是徐老郎中将其收养了,也算善事一桩。 傍晚时分。 陶瓷铺子的伙计送来了一箱小碗,秦夏在粮铺订下的红薯粉条、面粉、几样米豆、菜蔬、葱姜蒜等,也都装在各自的布口袋里运进了秦家的小院。 过了一会儿,杂货铺子的人紧赶慢赶地,扛了一包袱各色香料搁下,一下子又出去一大笔银钱。 对门的韦朝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见进院子人陆续走了,秦家也掩上了大门,估计是忙完了,这才端了一碗他娘炒的盐巴蚕豆去叩了叩秦家门环。 “韦大哥,怎么有工夫过来了,快请进。” 秦夏给韦朝让了地方,语带抱歉道:“院子里乱七八糟的,也没个下脚地方,韦大哥屋里坐吧。” 韦朝顺势把蚕豆往他手里一塞。 “一些家常吃食,拿着无事时零碎着尝尝,莫要嫌弃。” 秦夏莞尔,“哪里,我是素来最爱吃婶子炒的蚕豆,既想着我,谢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 韦朝亦笑道:“你小时候就好这口,果不其然还没变。” 他现今对秦夏的印象愈发回转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加上比邻而居多年的情分,着实是个可以深交的人。 进屋落座,虞九阙端来茶水待客。 韦朝在椅子上挪了两下,最终开门见山,说明来意道:“此次上门,着实是遇着个难处,想问问秦老弟有没有解决的法子。” 秦夏倒真有些奇了。 韦朝在城内货栈做工,货栈此地又名“榻房”,也是牙行的一类,专供来往客商投宿及存放货物,乃是城中天南地北客的集散地。 因大多客商与人谈生意,直接设在货栈中进行,故而店内来来往往,常见商肆掌柜、大户人家的管事等角色。 韦朝在这种地方做伙计,已算得上是见多识广,待遇也优厚。 秦夏自诩没什么是自己伸得上手的。 “不知韦大哥遇见的是什么难处,小弟虽没什么大本事,但也决计是能帮则帮。” 韦朝浅笑了笑,“这事说来也不大,具体是这般情况……” 韦朝所述,简而言之就是,他因在货栈做事之故,结识了城中宋府后厨里的一个管采买的年轻管事。 “宋府是富贾之家,上上下下主子、家仆等加起来,足足百来号人。府中从老太爷、老太君那辈起就笃信养生之道,府内只食白肉,不食红肉,你想,这么多人,成日要吃多少肉?每天光杀鸡就要杀几十只!他们在厨房做事的,油水不少,什么里头都能扒拉点好处出来,这剔了鸡肉做菜的鸡骨架也是其一。” “过去他们一个鸡骨架按照五文钱的价格,往城中一个面馆里卖,那面馆以鸡汤面闻名,鸡汤都是用这些骨头架子熬的。面馆掌柜我也熟识,两头一直是我牵线做中,哪知那面馆一家子祖坟冒青烟,家中小子今年春闱高中,现下已点了去别县当县太爷了,阖家老小都跟着去,面馆不开了,这鸡骨架自然也就不要了。” 秦夏在心里算账,就按一天五十个鸡架子算,一个五文,一天就是二百五十文,一个月下来六七两银子都有了。 哪怕不日日都有这么多,打底也是五两。 手上倒腾些这个,一个月能挣出翻倍的月钱了,这等摇钱树,可不是轻易愿意撒手的。 韦朝暂且没法给人找到下家,又不想因此得罪人,一拍脑门,就想到了在吃食上新鲜点子极多的秦夏。 “这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也算是听明白了,韦大哥的意思,便是想让我看看有没有办法用得上这些鸡骨架,往后能从宋府手里采买,对么?” 韦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确是这个意思,但老弟你也不必为难,能就能,不能就不能,老哥我总不能坑了你。” 秦夏的手指在桌面上轻点数下,蓦地停住。 虞九阙留意到这一点,下意识地看过去,只听秦夏接下来道:“若是留了些肉的鸡骨架,我还真有方子可以做。” 韦朝一下子直起身。 “这个老弟尽管放心,说是骨架,哪里还能只剩下骨头了,肉还余下不少呢。不怕你笑话,自从手上经办这事,我也没少往家带,煮个汤下个面的都合适。毕竟又不是吃剩的,只是人家大厨撇开不要的。” 对于秦夏来说,食摊上完全可以再添一道吃食,还能帮韦朝顺手解决个难题,何乐而不为? 事不宜迟,韦朝立刻就起身出门,说是去宋府给秦夏要些鸡骨架来,也好试做新菜。 韦朝走后,夫夫两个继续忙碌。 虞九阙弯腰拎起一袋豆子,刚欲往柴房里运,就被秦夏上前一把接了去。 “这个太沉,你拿那边的,轻快。” 说罢不等虞九阙反应,就提溜着两个大口袋走了。 虞九阙看着秦夏的背影,只觉得心里蜜滋滋的。 东西零儿八碎的不少,把灶房和柴房堆了个严实。 结束后两人一人灌了一碗水,擦了擦忙出来的热汗。 秦夏把手里的帕子顺手叠成四方块。 “东西预备地差不多了,只等这两日里干娘介绍的人来上工。” 那日临走前说好了,寻个妇人或是哥儿都行,最好年岁别太小的。 一来是雇来的人定然和虞九阙独处的时候更多,若是个汉子就不方便。 年岁大些的,则是为了秦夏在时也不尴尬。 话赶话的,正说着呢,院门外又来了人。 “干娘!” 见来人是方蓉,秦夏和虞九阙打起精神上前迎接。 打眼一瞧,方蓉身后还跟了个像是三十多岁的妇人,生了副柔顺面相,穿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上衣,脚上踩一双单布鞋。 看起来日子过得清苦,但头脸都收拾地利索齐整。 “这是我老街坊家的媳妇,比你们都年长,就叫一声郑嫂子吧。” 原来妇人名叫郑杏花,和方蓉生下一双儿女才死了丈夫不同,她是望门寡。 青梅竹马的相公在她还没过门的时候,就生寒症没了。 即使如此,她也还是捧着牌位嫁进了紫藤胡同的马家。 这些年对上照顾公婆,对下照顾小姑子,家务之外,还会外出做工补贴家用。 先前她在家帮人洗衣缝补,一双手年年生冻疮,年年好不了。 但不做这个,一个寡妇,又着实没别的什么活计可做。 方蓉和她来往颇多,秦夏昨日说起想要雇人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郑杏花。 “杏花勤快,人也本分,保管老老实实做事,没有歪心思。” 秦夏做的是吃食生意,最怕的无非是教人偷学了方子去。 这也是方蓉找郑杏花的缘故,在这件事上,她是敢打包票的。 有了方蓉作保,秦夏和虞九阙也满意,遂当场商议好了工钱,按照一日二十文算。 “每天便是午后到傍晚的间隙里来上两个半时辰,最多不超过三个时辰,只需在家帮忙处理食材,其余的一概不用管。” 才做两三个时辰的工,就能拿二十文钱,郑杏花甚至觉得太多了。 然而在秦夏看来,二十文都买不了一份豪华烤冷面,再给少些,他岂不成了周扒皮? 方蓉知道秦夏是厚道的,多半也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优待郑杏花一些,便劝着郑杏花应承了。 “我这干儿子一家是绝对不会苛待人的,你要是心里不踏实,回头卖力做事不就成了。做工的想找个好东家,东家也想雇个能干长久的。” 这的确是大实话。 这么一说,郑杏花总算不太好意思地点了头,朝秦夏和虞九阙揖了一礼。 为了让彼此都放心,秦夏打算写一份简单的契书。 他对自己的字很有自知之明,是以最后执笔的人是虞九阙。 虞九阙的字是在宫中内书堂习来的,大雍朝于宫中设内书堂,专门教习十岁左右模样周正俊俏、聪慧机敏的内侍,学成后派往二十四衙门供职。 内书堂夫子皆是翰林学士,各个进士出身,在他们的教授下,虞九阙写的一笔好书法。 秦夏一边看他研墨写字一边感慨,这笔字还是藏着些好,不然但凡遇到一个懂行的,都能猜得出虞九阙出身有异。 而方蓉更是看傻了眼。 在虞九阙盯着郑杏花往上按手印的时候,她悄悄把秦夏扯到一旁,压低嗓子道:“九哥儿一笔好字,以前怕不是读书人家的哥儿。” 秦夏摸了摸鼻子,装傻道:“是么?” 方蓉懒得理他,自顾自嘱咐道:“甭管是不是,我觉得八九不离十。那样的出身沦落至此,必定是有苦衷的,总之人家跟了你,你可得好好待人家。以后抱个小子,焉知不能送去念书,改换门楣。” 秦夏连连应是,方蓉只盼他是真的听进去了。 契书签罢,一共两份,两边各存了一份。 虽说没有过官府的路子,但有方蓉作为中间人的手印,算是白契,真有什么纠纷,拿去里老面前也是好使的。 约好第二日下午郑杏花来上工,方蓉便带着人回了紫藤胡同。 转过一夜。 午间照旧卖吃食,不少主顾已知晓他们腊月十六起要去板桥街夜市出摊的消息。 两头卖的东西还不一样,更加勾起他们的兴致。 这日又有人打听夜市摊子的位置,生怕去了一趟又走空。 虞九阙手上忙着包油纸盒,口中答道:“位子就在原先板桥街张家炙肉的地方,我们租了他家的摊子一月,对面是张家南货店,您去了就能看见。” 再问到时都有什么吃的,虞九阙笑着把油纸盒递出去道:“已定下的有拇指生煎、酸辣粉、钵仔糕三样,铁板豆腐也会捎带着卖。其中钵仔糕是甜软的,上了年纪的老人或是牙没长齐的小娃娃都能吃,价钱不贵和现下一样都不贵,您放心来。” 对方疑惑道:“什么叫已定下的,莫非还有没定下的?” 秦夏在一旁道:“还有一样是铁板鸡架,因着不知晓能不能买到合适的鸡骨架,所以未定。” “鸡骨架?那玩意儿只有骨头,除非熬汤,不然有什么吃头。” 汉子咂咂嘴,心里虽是狐疑,可又觉得没滋没味的骨头架子到了秦夏手里,说不准还真能变成什么美味。 人家都能把面团变成肉肠味道,骨头架子好歹真是荤的。 想来想去,还是得去尝尝,不然去晚了买不到,岂不要悔青肠子! “到时候若是赶趟儿,就去给你捧个场。” 他一番纠结,面上说的话好似还多给秦夏面子似的,秦夏见怪不怪,含笑道了声谢。 而这个白日里尚且不知道能不能定下来的“铁板鸡架”,当晚就在秦家的灶房里正式出炉了。 第025章 生鸡架是一个时辰前, 韦朝自货栈下工后送来的,足足八个。 秦夏接过来看过,见上面留了不少肉不说, 看颜色就知道新鲜。 “保管都是当天的, 这一点上宋府不会掺假, 现在天冷, 也放得住。” 韦朝有心想办好这桩差事, 宋府那头油水多了去,和管采买的人保持好了关系,一个月少说也能多落下几钱银子, 加在一起可就不是小数目了。 而且这笔算是他和曹阿双两人房里的私房钱, 不用上交公中。 “韦大哥送来的是时候, 我一会儿就做出来, 届时送些上门去,就当帮我尝个味道。” 八个鸡架当真不少了,搁在筐里都沉甸甸的。 韦朝想着这是人家的秘方,也不好冒冒失失地说留下帮忙,客气了两句便回了家。 韦朝离开后, 虞九阙带着大福从堂屋里出来。 “现在要做么?我和你一起。” 秦夏点了头,和虞九阙说着鸡架该怎么处理。 八个鸡架,其中三个用来吊高汤, 留作他用, 剩下五个则做成铁板鸡架。 第一步就是清洗后控干水分, 抹料腌制。 两人打了水,把鸡架都泡进水里, 大福激动起来,嘎嘎叫着冲上来, 把头往里凑。 秦夏屈起手指,弹了它一脑袋的水。 “别碍事,上一边儿去。” 大福听不懂,以为秦夏和他逗乐,张开翅膀抖来抖去。 “嘎嘎!嘎嘎!” 秦夏看着无奈,同虞九阙道:“咱们怕不是把鹅养成傻白甜了,你说以后还能当看门鹅用么?” “傻白甜是何意?” 秦夏干咳一声,“就是又傻又笨又爱撒娇。” 虞九阙恍然大悟,笑着看向大福。 “它现在还小,又因为天冷常在屋里,还没怎么见过生人。下次家里来人,放它出来试试。” 想来也只能这么办了。 大福溜达了一会儿,见秦夏不理他,又去背后企图扯两人的头发。 秦夏的头发是束起的,虞九阙却有一半是披散在后肩,这下彻底成了它的玩具。 好在它好像自己知道分寸,也不会把你扯疼,让你有心揍鹅都下不去手。 直到两人洗完鸡架纷纷从小板凳上站起身,它够不着了才罢休。 伴随着“咔嚓”两声,秦夏将鸡骨架劈成两半,等待控干水分的时候,先行准备腌料。 秦夏偏好于将其做成甜味重一点的,这一份甜不会喧宾夺主,反而会更好地增添风味。 并且据他观察,现下市售的吃食,几乎没有甜辣味道的,这一点之前卖烤冷面的时候就有很多人提及,甚至将其当成了秦家小食摊的特色。 既然如此,接下来自然要发扬光大。 盐、糖、五香粉、胡椒粉、孜然和上色的酱油,一股脑倒入大碗中搅拌均匀。 比起其他香料,孜然少见些,仍旧多在药铺出售,运用它做菜的厨子乃是少数,价格相对也贵不少。 但一个进价五文的鸡架,秦夏可以拆成两个卖,毛利不低,也就不差这一点孜然了。 其实依他来看,假如还能刷一点蜂蜜,呈现出的色泽将更好看。 鸡架上的最后一点水分用干净的布吸走,将调料均匀抹在鸡架的两面,尤其是一些边边角角也不能放过。 如此等待了大半个时辰,天色不早,为了尽快吃到,秦夏果断决定现在下锅。 铁板起火烧热,倒上较多一点的油,将鸡架挨个摆上去,期间不断用铁铲按压。 伴随着煎烤的过程,可以看到鸡架中的汁水渐渐溢出,调料的香味四下蔓延开来。 秦夏对火候的拿捏十分精准,翻面时,一面的鸡架已成功变为金黄颜色。 一般人或许觉得,等到另一面也煎熟就差不多可以吃了。 可秦夏却有更高的要求。 他拿出十二分的耐心,等到鸡架中细小的骨头都变得酥脆了,才唤来虞九阙,把鸡架一个个拿起,简单控油后搁进铺了油纸的大盆中。 等到凉一些,可以上手了,虞九阙先把其中一个撕成开了方便入口的大小,最后由秦夏撒上事先研磨混合好的干料。 莫说别人了,秦夏都有点兜不住自己的口水。 “这就是做厨子的好处,有什么好吃的,都可以第一口尝,刚出锅的一定是最好吃的。” 在现代的时候,他吃这些小吃的机会其实很少,可到了这里,就都成了稀罕物。 自己做的比街头买的干净,也不至于那么重盐重油。 特地给虞九阙挑了一块肉多的,秦夏转而将自己洒了辣椒面的一块放入口中。 “还是应该多腌一阵子。” 他咬下一条肉丝嚼了嚼,得出结论。 虞九阙同样在专心致志地品尝。 鸡架外面裹了一层干料,一张嘴就会蹭到嘴唇上。 他不得不探出舌尖舔了一下,继而用牙齿轻扯下一块附着在骨架上的鸡肉。 鸡架上剩余的肉自然没有那么多,可并非全然没有吃头。 有些部位是薄薄的一层肉皮,口感焦脆,可以和骨头一起嚼一嚼咽下去,有些部位的肉偏厚,煎到干香,咀嚼得时候有些费牙,但吃得仿佛就是这股“磨牙”的劲儿。 虞九阙在想,如果手上的一只鸡腿,他兴许两三口就可以吃完,然而换成这看似没有多少肉的骨架子,反而愿意慢悠悠地一点点吮,越吃越有滋味。 “吃这个果然要有酒才好。” 秦夏吃完手上的一块鸡架,擦了擦手感慨道。 说完一下子想起来—— 不对,家里明明有酒啊! 紧接着,虞九阙就见秦夏从柜子里抱出了他做菜用的黄酒坛子。 此刻的秦夏难得想要感谢原主一句。 原主从前好酒,家里穷得叮当响,碗都缺了口,倒是能凑出一套像样的酒具。 冬日天冷,黄酒需温过才好饮,温酒壶都是现成的。 把烫酒的家伙刷好摆出来,虞九阙看着秦夏很有兴致的模样,莞尔道:“不是要给韦家送鸡架么?相公你去罢,我来帮你温酒。” 所以说,这就是家里有人作伴的好处。 上辈子打了二十几年光棍,结果一遭穿越的秦夏对此深以为然。 虞九阙端着酒具去了堂屋,大福像个绑定跟宠一样紧随其后。 秦夏收回视线,挑了两只最大的鸡架,分开后一共四个,用油纸包好,穿过窄细胡同,去往韦家阶上。 “我说刚刚怎么闻到一股子霸道的香味,原来是秦老弟你在做这鸡骨架!” 韦朝一开门,险些被香一个跟头,这味道都不用吃,闻着都能下饭。 秦夏唇角扬起,“初回做多有不足,时间晚了,腌的时候也不太够,凑合尝尝,记得撕开再吃,里头我放了一包辣椒,能吃辣的就撒上。” 韦朝自觉很没出息地咽了下口水,不是他想,是真的控制不住。 “这话说的,你做的东西那去摊子上都得排队买呢,哪还能说出‘凑合’的话来。” 说话间曹阿双也自屋里出来,被凉风吹得有点打哆嗦,但仍旧迎上来给秦夏行了个礼,笑吟吟地递上手里的东西。 “婆母听说秦大哥您来送吃食,特地让我给您送些自家晒的红薯干来,都是老家地里种的,这才是当真拿不出手,只盼您和九哥儿莫嫌弃。” 有来有往的,秦夏没有过多推辞,不忘道:“这东西才是我想吃也吃不着的,替我谢谢婶子。再者说,这鸡架本就是韦大哥的门路得来的,真论起来,占便宜的还是我。” 话说得差不多,也就各自告辞回家。 韦朝揽过曹阿双,两个人快步跑回了屋里。 掀开门帘子钻进去,一下子手脚都暖和过来,韦朝迫不及待地冲着主屋里道:“爹,娘!快过来尝尝秦夏送来的烤鸡架!阿双,你在这看着,我去灶房端个盘子。” 一家人头一回吃完了晚食后,再次聚到了饭桌旁边。 韦朝按着秦夏说的,把鸡架撕开分了两盘,其中一盘撒上辣椒,他和他老爹都是能吃辣的,但他娘和阿双不太能吃。 “快,都尝尝。” 四口人都直接上了手,各自拈起一块送进嘴里。 最先出声的是韦朝的娘葛秀红。 “你别说,这么点细骨头薄肉的,亏他能想得到这么做,骨头都酥了,我这老牙口都能咬得动。” 韦家在芙蓉胡同算是日子过得不错的,葛秀红生了两个都是儿子,老二还未娶亲,常年跟着商队在外面跑,每次回来都能带个少说二三十两的银子。 大儿子韦朝在货栈,一年也不少挣。 他们家在吃穿用度上是舍得花钱的,家中顿顿桌上都有荤腥,可一尝秦夏送来的这鸡骨架,就觉得大锅炖五花肉也比不得这个香! 韦老爹更是吃美了,使唤他儿子道:“快去把之前家里喝剩的那小半坛子酒给我抱来,咱们爷俩喝一盅!” 葛秀红剜他一眼,“都什么时辰了还吃酒!” 韦老爹乐道:“嗐呀,就来上一点儿解解馋,这么好的下酒菜,不喝酒反而是糟蹋了!” 韦朝也馋酒了,而曹阿双也是能吃一点酒的,这么一说,她也不禁开始舔嘴唇。 于是韦老爹父子央了葛秀红两句,加上曹阿双说软话,这事就这么成了。 酒上来,葛秀红也忍不住给自己匀了一点,酒盅里倒了个底子,抿一口入喉辣丝丝的,回味却有余甘。 再啃一块鸡架,当真是神仙来了都不换! 韦老爹嘬着鸡骨头,冲韦朝道:“这鸡骨架合该卖给秦家小子的,还是人家有本事,等他做出来,咱们回头也可多吃几次!” “这回还没吃完,倒惦记上下回了。”葛秀红话虽这么说着,脸上犹带着笑模样。 鸡架确实好吃,估摸着没一两肉,价钱也贵不到哪里去,再吃上几回…… 倒是也行。 韦家因为两盘鸡架热闹地好像提前过小年,秦家这头则是秦夏独自浅酌着热黄酒。 桌子上除了鸡架,还有两小碗酸辣粉,就当是吃宵夜了。 因为这个时代已有了红薯,红薯粉条应运而生,多是农家做好挑来城里售卖。 秦夏货比三家,才选中其中一家自制的红薯粉,粗细合适,看着也没有什么杂质。 为此他让人送上门时,也特地嘱咐,日后每隔三四日,得了粉条就来这边问问,以免食摊这边续不上。 酸辣粉这个东西,不辣是没有灵魂的。 奈何虞九阙吃不了辛辣,秦夏只得单独给他做了一份不辣的版本。 在碗中依次放入酸水、陈醋、酱油、盐、糖和胡椒粉、花椒面,最后浇上一大勺用鸡架煮出来的高汤,这就是酸辣粉的汤底。 红薯粉煮好,和汤底合二为一,辣的一份单独加入辣椒油,此外,还有几样最关键的小料。 炸花生米、炸黄豆,酸豆角末,堆放在碗中央,吃之前一拌,再添一枚炸鸡蛋。 酸溜溜的味道激得人口水疯狂涌出,却是吃了还想吃,连汤都恨不得端起来喝一口。 虞九阙这么想,也真的这么做了。 结果就是他被酸的一激灵,眼睛都泪汪汪的。 秦夏赶紧给他倒水。 “这汤酸着呢,这么晚喝了当心胃不舒服。” 虞九阙“斯哈”了两声,“虽是酸,但酸得勾人,这一碗回头开始卖了,怕不是好些人要买两个火烧来配。” 说罢又瞅了一眼秦夏的碗,辣椒油一如既往地香,他也是一如既往地吃不得。 “看来你是个能吃酸的,下回再买乌头鱼,我给你酸菜鱼可好?” 里面再放点宽粉、冻豆腐…… 嗯,真是不说不要紧,一说秦夏恨不得明天就去买鱼来做。 余下的三个鸡架,有虞九阙在,一点都没剩下。 收了碗筷,虞九阙去灶房刷碗,秦夏给大福的窝换了新草。 “你看看谁家鹅和你一样,我们睡卧室,你睡客厅,等天暖了就给你在院子里垒窝,让你去那里睡,不然怎么看家?” 秦夏碎碎念个没完,大福好似听烦了,低头把一堆干草叨乱。 秦夏作势要教训它,被它“嘎嘎”叫着躲过,一双小眼睛和黑豆似的,看着就机灵。 一人一鹅正闹着,灶房猛地传来一声响。 秦夏当即不管大福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进了灶房就见一地碎瓷片,原是虞九阙失手摔了个碗,正在弯腰准备收拾,动作看着却有点迟钝。 “你别管了,我来。一个碗而已,碎碎平安。” 秦夏预备去拿笤帚打扫地上的碎瓷,却留意到虞九阙微微弓着腰。 他蹙起眉心,问了一句。 虞九阙缓缓呼出一口气,“有点胃疼,不碍事。” 秦夏一下子就急了。 上前一碰刷碗的水,果然冰凉刺手。 他二话不说,把虞九阙的手拢在自己的手掌中捂着,只觉得和捧了一把冰块一样。 “说了让你兑些热水再洗,你若这样,以后这活也我来做,你别沾手。” 他把虞九阙赶到一边,自己三下两下收拾了瓷片,又把仅有的几个碗碟全都洗好放回柜子里。 “走,进屋去。” 虞九阙任由他牵着手,穿过寒凉的院落,回到温暖的卧房。 “疼得厉不厉害?” 秦夏让虞九阙坐在炕边,给他端来一杯温水。 虞九阙小口抿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一下子真好了许多。 “看来下回晚上不能吃那么多。” 秦夏看着虞九阙苍白的小脸,心道这人真是多灾多难的体质。 “我以前学过一招,揉一揉肚子就能好,要不,我试试?” 虞九阙蓦地抬眸,两人四目相对,秦夏默默挠了挠脸颊。 放在之前,他是绝对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的。 那时候只要一想到虞九阙的真实身份,纵然再心动也会缩回手。 然而现今一日日地相处下来,那层作为原书读者的滤镜渐渐褪去,在他眼中,只有真实的、活生生的虞九阙。 是一个从不掩饰目光中对自己的眷恋,和他一起努力生活打拼的“普通”小哥儿。 他安慰自己,就当是照顾室友了。 虞九阙本也打心底里盼着和秦夏亲近些,不然他真的会怀疑,秦夏不与他圆房和医嘱无关,压根是不喜欢而已。 “麻烦相公了。” 他乖乖在秦夏身边躺好,想了想,伸手挑开了衣带,解去了外衣。 秦夏的手掌贴上去时,一刹那间心猿意马。 不过是肚子疼揉一揉罢了,到最后两个人都得了个大红脸。 幸而秦夏按揉的穴位正确,虞九阙很快就彻底好了,晚间入睡,一夜无梦。 隔了一日,腊月十六,夜市即将正式出摊。 午间收摊回来,郑杏花已经在秦家大门口等着了。 背后还背了一个小背篓,里面装着满满的叠好的油纸盒。 这是秦夏派给她的另一件活计,不白干,也是算钱的。 叠十个一文钱,一百个就是十文。 这事儿不用郑杏花动手,他公爹婆母在家闲来无事时也能帮着做,对于他们两个老人家而言,简直和捡钱一般是天上掉馅饼的事。 这不一晚上过去,就已全数叠好送来了。 进了院子,虞九阙一一检查无误,说好一会儿连着今天的工钱一起给她。 郑杏花算了算,这样日后只一天,家里从秦家得来的进项就是至少三十文。 公爹和婆母叠盒子的钱她不会要,实则算是家用,自己的二十文也要交一半。 纵然如此,一个月下来,她也能攒几钱银子,还不像以前那么累。 这一算账,算得心热。 郑杏花决定等过两天适应了这边,再去找一份上午能做的工。 “郑嫂子,下午咱们一道把夜市要卖的东西准备好。阿九不会白案功夫,劳驾你帮着我把生煎的面和出来。” 秦夏把板车推到院子一角停好,三人齐心协力把上面需要洗刷的东西都卸下来后,郑杏花就听见秦夏这般说道。 夜市要卖的四样东西,分别是铁板鸡架、酸辣粉、拇指生煎和钵仔糕。 铁板鸡架的腌制要紧在调料的配比,这一点虞九阙已经学会了,包括拇指生煎的馅料,他也可以帮着一起切菜剁肉。 但钵仔糕的粉浆和拇指生煎的面,还得秦夏把关才好。 另外酸辣粉最简单,辣椒油和小料都是现成的,到时候直接装车推着去。 郑杏花连声应道:“没问题,我把这些刷干净了就去。” 说完她就从柴房搬出大木盆,提出一口袋干净的草木灰。 秦家卖的吃食都舍得放油,不下草木灰根本刷不干净,不像一般人家,不年不节的日子里做的饭都是清汤寡水,哪里还用草木灰,水一冲就好了。 有郑杏花分担这种种琐碎,秦夏和虞九阙还可以进屋歇上一会儿。 今天卖得也不错,钱袋鼓鼓的,一进了门,两人就从床板下掏出钱罐,将新得的铜钱倒了进去。 “铜钱占地方,这罐子都显小了。” 结束后,秦夏把罐子用布塞住口,拿在手里掂了掂。 虞九阙想了想道:“若是为了攒钱,倒是可以去换成碎银,不过回头若是开了食肆,总还要铜钱找零的,莫若还是留着。” 秦夏也是这么想的,但日后挣得多了,必定是换成银子才更加保值。 他也是穿过来后才知道,铜钱兑换白银的比例并非总是一千比一。 如果世道太平,那么一贯钱的一千文,大抵就能兑换一两银子,若是年景不好,或许再添上半贯也换不到。 原书的男主虽是大雍现任皇帝的孙儿,看似差着辈,但按照书中的部分描述,并倒推时间线也可知晓:大雍朝当今的皇帝登基时是少年天子,至今已三十余载,眼看就要到花甲之年,在古时已算得上长寿。 其人圣明勤政,故而在位期间,朝局稳定,四海升平。 但到了晚年,被帝王心术浸染了一辈子,也未能逃脱古今帝王的老路,逐渐变得猜忌,连带儿子都一起防着。 为此听信谗言,将已故先皇后所出的嫡出太子废黜圈禁。 但即使靠吃老本,也足够保证大雍再安稳几十年。 是以,秦夏其实暂时不用担心手里的铜钱贬值太过。 毕竟他很清楚,未来即位的皇太孙男主也是个明君。 只是由此不得不联想到,虞九阙后来能够扶摇直上,正是因为他在夺嫡之争中眼光独到,果断站队废太子。 后又在太子病逝后受其临终托孤,在皇帝驾崩后成功辅佐皇太孙即位,成为摄政九千岁。 自己的到来,不知是否会改变这段剧情。 假如改变了,皇太孙会不会继位无望? 想多了,人就容易纠结。 秦夏拍拍脑门,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什么皇帝啊太子啊,都离现在的他们太远。 赶紧把晚上要用的食材准备好,才是眼前的正经事。 第026章 一个小食摊卖四样东西, 看起来繁琐,其实只要安排得当就不会忙乱。 钵仔糕的五种粉浆调好,先行架上锅开始蒸熟。 因为是第一天卖, 不确定能卖出去多少, 每种口味只先做了十一二个。 五十个整数的拿去卖, 多余的自家吃。 铁板鸡架抹好腌料, 交叠着放进干净的木桶, 等到走的时候刚好腌够时辰,拿出来就能直接用。 最费时间的,其实就是拇指生煎。 “生煎一份十个, 十份就是一百个了, 郑嫂子, 咱们暂且预备出三百个生煎皮。” 三百个听起来多, 但郑杏花看着手里秦夏打样给自己看的皮子大小,这么小的生煎包子,小孩子都能一口吃一个,这么想来多半也是卖得完的。 她在这里担心多,虞九阙却在担心少。 “鸡架咱们备了五十份, 钵仔糕五十个,生煎三十份,酸辣粉也不多, 够卖么?” 他对了解自家食摊那些回头客的, 但凡不是第一次来的, 上了什么新东西都会问也不问地点个遍。 算起来,备下的这些食材也就够供应几十号人的。 秦夏表示自己心中有数。 “今晚是第一次出摊, 一来是需要摸清夜市的路数,生意一定比白日里好不假, 但能好到什么程度却不好说。二来,我本是有意做少一些的,为的是限量。” 虞九阙忖了忖这两个字,似乎明白了一些。 秦夏觑着他的神情,多解释了几句。 “备的数量少一些,假如人气不如意,不怕浪费,假如人气超出想象,也不必担心。咱们对这些吃食的口味有信心,保管那些买不到的人回了家还惦记,若是真想吃的,第二天、第三天,难免会赶早再来,这样摊子前可不就热闹起来了?” 虞九阙这回是当真悟了,笑道:“的确是这个道理。” 上街买东西的人都有凑热闹的心理,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去,因为意味着那处摊子上要么东西好、要么能占便宜。 秦夏轻挑眉梢。 这些倒算不上是所谓的现代智慧,从古至今做生意的人,为了给自家生意造势都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秦夏自觉比起那些请人当托,或是故意慢悠悠地做以显得队伍很长,吸引更多人来购买的商家,实在是有良心多了。 考虑到人手不足,怕出摊时耽误事,秦夏事先包好不少生煎,挨个放在笸箩里,撒上干面粉防粘。 在他的要求下,郑杏花把生煎皮擀得很薄,这样的皮子到了秦夏的手上,三两下就团成了一个小巧玲珑、好似花朵的生煎包。 那内馅不仅是肉的,还掺了鸡汤肉冻,摆进酒楼也不露怯,足以上得了席面。 “怪不得叫拇指生煎,东家好手艺。” 郑杏花虽然和面、擀皮这些不在话下,但都是寻常的灶头功夫罢了,作为当家媳妇不会这些,是要被人耻笑的。 她也是头一回见识到有人能把吃食做得如此精细,堪称巧夺天工。 就算吃不起,光看两眼,她也觉得不亏了,这可都是见识! 手上正忙着,说好先来秦家汇合,天黑后一起去夜市的柳豆子已上了门。 “小夏哥,你这有什么我能帮上的,都交给我!” 柳豆子一来就找活干,秦夏让他擀了几个生煎皮,不是太厚就是太薄,实在比不上郑杏花,索性指挥他去配酸辣粉的调料。 这东西不嫌多,那些香料也呛人,出于私心,秦夏不太舍得让虞九阙去做。 柳豆子通过日日做铁板豆腐的酱汁,已经有了经验,乐得被安排这么个活计。 他一边把那些瓶瓶罐罐拿起来,核对了里面的东西后往大碗里倒,一边还哼起小曲。 正在查看钵仔糕有没有蒸好的虞九阙,现在也和柳豆子熟识多了,难免打趣道:“柳兄弟这是遇见了什么喜事?” 一句话惹得秦夏也看向这小子,旁边的郑杏花也好奇地望了一眼。 柳豆子憨憨一笑,“哪有,嫂夫郎您就莫开我玩笑了。” 秦夏包着生煎,一个接一个好似流水线,口中也不忘调侃,“让我猜猜,可是有人上门给你说亲了?” “咣当”一声,柳豆子手里舀调料的小勺一下子碰到碗壁。 虞九阙下意识看了秦夏一眼,两人笑得默契。 该不会是……猜对了? 一番询问之下,柳豆子支支吾吾地说了实话。 “也算不上正式说亲,就是我姑母上门的时候提了一嘴,是个小哥儿来着。” 秦夏知晓柳豆子这个姑母,其实就是方蓉的大姑姐,算是一门走动勤快的妯娌了。 柳家又是方蓉一个寡妇当家,家底不厚,这样的条件,能说上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哥儿也极好了。 时人眼中,小哥儿不如女子好生养,因而对婆家条件的要求,和对彩礼的要求,相应也会低一些。 显然无论是柳豆子的姑母还是方蓉,都打的是一样的主意。 “你姑母介绍的必定差不到哪里去,回头若是定了相看的日子,你可得上点心。” 柳豆子红着脸蛋道:“我知道,难得有小哥儿能看上我,我娘说了,让我好好表现。” 原主的年龄和柳豆子差不了几岁,但秦夏本人可比柳豆子要年长许多。 在他眼里,柳豆子就是个半大少年罢了。 奈何时代习俗如此,十五六说亲,十七八孩子满地跑的比比皆是,他也得学着适应。 这个话题过去,柳豆子明显更有干劲。 他很清楚姑母愿意做媒,定然是看出自己现在靠着卖铁板豆腐,有了挣钱法子的缘故。 为了早日娶上夫郎,让娘亲安心,他一定要向他的小夏哥多学学,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以后才能对夫郎好,不辜负姑母保的媒。 做调料需要把不少香料用臼子捣成碎末,眼看柳豆子一个人捣得起劲,秦夏就知晓这小子是不用人担心的。 心眼子实诚,人也勤快,以后不愁过不上好日子。 “相公,这五行糕的时辰到了。” 为了叫卖的时候不出错,现下在家中,他们都改了口,一致管钵仔糕叫五行糕。 “好,我看看。” 秦夏拍了拍手上的面粉,上前一把掀开锅盖。 热气扑面而来,倏忽散开。 三层的大蒸屉里正好装下五十几个小钵,五个颜色花团锦簇,瞧着就喜人。 中间恰好有一个凹洞,说明很是成功。 一个口味拿出来两个放凉后,虞九阙小心将其从小钵里脱了出来,穿上竹签,问过正在各自忙碌的几人。 “相公、柳兄弟、郑嫂子,你们吃什么味道的?” 除了秦夏,其余两人都摇头说不吃,这东西可是一个要卖五文钱的。 秦夏包完了生煎,正在收拾案板,闻声道:“多余做的本就是咱们吃的,你们不说,阿九只能看着分了。” 又道:“给我拿一个糯米的。” 话都这么说了,柳豆子和郑杏花也只得选了个口味,前者黑米,后者红豆。 虞九阙则伸手朝向早就好奇的玉米味,他觉得这个口味闻起来最香,里面还放了碎的玉米粒,不知道吃起来如何。 和刚出锅时的软塌不同,一旦彻底变凉,竹签上的甜糕就变成软弹的口感,手上稍微动一下,糕点就会跟着颤巍巍的晃动。 秦夏吃的糯米糕,里面放的是蜜红豆,白里透红,颜值很高。 他两三口解决一个,把竹签往旁边一放。 “和我想的味道差不离,应当不愁卖。” 柳豆子觉得新鲜,一边吃一边道:“小夏哥,这东西怎么卖,是从碗里剔出来,再插上竹签摞着么?” 秦夏摇摇头。 “是连着碗一起端过去,要哪个就现穿竹签。” 柳豆子颔首道:“这样也好,看着干净,还有意思。倒是有这么卖年糕的摊子,可哪里有咱们这么多花样子?都是切成条一串就完事了。” 虞九阙又问离自己最近的郑杏花好不好吃,郑杏花吃得秀气,半天也才咬了几小口,不太好意思地答话道:“好米做的,哪能不好吃呢。” 对她而言,这样甜滋滋的美味已经许多年没有尝过了。 记忆里的上一次,还是自己未过门,亡夫尚在世时。 作为家里的老二,上有兄长,下有小弟,什么好东西都轮不上郑杏花。 唯有从小就认识的马磊,会偷摸用打零工赚来的铜子,给她买小东西和芝麻糖。 所以后来马磊在婚期将至时骤然病故,她不顾爹娘和兄长的反对,执意嫁给一面牌位。 对她而言,自己的娘家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嫁入马家的当望门寡,也比被爹娘为了一笔彩礼,卖给乡下的什么不知底细的汉子来得更好。 况且马家虽然在失了长子后日子清贫,但公婆都是厚道人,小姑子也乖巧可爱,敬重长嫂。 虞九阙从方蓉那里,多少听了一点有关郑杏花的事,对这位妇人多少有些恻隐之情。 他悄悄走到秦夏身边低声说了什么,返回时,又拿了两个已放凉的脱了模,拿油纸包好,放到一旁,状若随意地同郑杏花道:“郑嫂子,这两个你今日走时带回家去。” 郑杏花一下子抬起头,眼眶发热。 “主夫,这……” 虞九阙笑容清浅。 “嫂子别客气,这东西虽拿出去是卖钱,搁在家里就是普通吃食罢了,且这五行糕本也有意卖给老人和孩子,我们家里两样皆无,这遭回去让家里二老和小姐儿都尝尝,有什么不足的,也好回来同我们讲,就是帮了大忙了。” 郑杏花清楚这番话是为了让自己能心安理得地收下东西。 她承了这份好意,连声道谢,只觉得能遇上这家的东家当真是幸运。 回头也该拿些东西去柳家,感谢把自己介绍来的方大嫂子。 ** 半个时辰恍惚而过,窗外已夜色沉沉。 胡同里那些个家中有人晚归的,各自踩着板凳,点亮了门上的灯笼,顺便也映亮了行人的夜路。 灯火幢幢之下,虞九阙也在其中。 只不过他准备的灯笼不是挂在门上的,而是要挂在车上照明的。 两盏大的灯笼是秦家原先就有的,有些破旧,但重新拿纸补一补,擦一擦后不耽误用。 另有两盏小的,上面写了“秦”字,是秦夏特地去灯笼坊定做的,是喜庆的红色,下面垂着几根流苏,为的是出摊时挂在摊位上,代替白日里用的木牌。 两架板车停在院子里,秦夏和柳豆子正在往上搬东西。 郑杏花一刻前已经下工走了,虞九阙放好灯笼,上前接过秦夏手中麻绳的另一头,拽到这边来,绕一圈用力系紧。 车上的东西太多,走在路上多有颠簸,不捆好了容易掉落。 白日里还好,夜里黑灯瞎火,找也不好找,况且都是吃食,弄脏了便是浪费。 “差不多了,准备走吧。” 秦夏绕着两辆车检查了一下,该带的东西没有落下的。 临出门前,虞九阙回屋把大福重新赶进笼子,拿上两人的围脖和暖耳后把门掩好。 穿戴严实后,他们三人推着挂了灯笼的板车,出了芙蓉胡同,朝着板桥街的方向走去。 “炸酥鱼儿!炸面筋咧——” “现打的热茶汤——” “瞧一瞧看一看——杂果的挑儿,瓜子花生铁蚕豆,杏干梨干柿子干!” “冰糖葫芦儿——冰糖多的葫芦来——” 板桥街日日喧嚷,叫卖声接连不断,腊月过半,愈发热闹,比起上回秦夏和虞九阙来时,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区别是之前他们纯是来游览,这次却是已有了自己的摊位。 到了地方,两辆板车挨着停下,停稳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灯笼挂上。 意外的是东西还没卸全,就有熟客上门了。 “秦老板,可算是等着你了!” 秦夏抬头,见是时常光顾自己摊位买吃食的一个中年汉子,遥想当初,第一份烤冷面就是此人买走的。 打了这么久的交道,秦夏已知晓对方是县城里一间酒坊的管事,家里那坛子做菜用的花雕酒,还是去他们家铺子买的。 “彭管事,怎来得这样早?倒让我不好意思了,一会儿先给您做。” 天寒地冻的,汉子把手揣在袖子里,鼻头被寒风吹得通红,却丝毫没有减轻他来买吃食的兴致。 “闲着也是闲着,我这不是怕来晚了买不着么?呦,今天还有坐的地儿?” 他见柳豆子往下搬桌椅,两张桌子,八把凳子,实打实吃了一惊。 秦夏答话,“毕竟夜市和午市不同,虽说冷是冷了点,也好过没个落脚地方。” 汉子点头,“是这么个道理。” 当即也不客气,扫扫板凳就捡了个地方落座,一挥手道:“甭管什么,样样给我来上一份!有那能放辣的,全都多多地辣椒!” 这一嗓子出来,立刻又为秦夏招徕了几个主顾。 “此前不是卖炙猪肉的么?换人了?” “秦家食摊……哎呦,我怎么听得那么耳熟啊?” 已落座的汉子朗声替秦夏答话,“就是六宝街卖煎饼果子的那家,可有印象?” 那人登时一拍脑袋,“正是正是!” 不说则以,一说就也来了兴致,开始打听今晚能吃到什么花样。 “各位客官,咱家食摊夜市上售五样吃食,铁板豆腐一份五文,铁板鸡架一个十三文,两个二十五文,拇指生煎一份十五文,皮薄馅大纯肉馅,另外能吃辣的定要尝尝我们的酸辣粉,八文钱一碗热乎乎的,多加五文钱再给您添个冒油的煎蛋。最后吃完若想给家里人也带一份的,可以买上几块五行糕,一共五个口味,五文一个,皆是甜软的,老人孩子都能吃。” 虞九阙介绍完,一群人听得是一愣一愣的。 刨去铁板豆腐,鸡架子除了熬汤居然还能放铁板上煎着吃? 拇指生煎又是什么玩意儿?别说拇指了,北地的好些人连正经生煎都没吃过呢! 酸辣粉倒是好懂,就是酸酸辣辣的,有人受不了,有人一听就淌口水。 最后的五行糕,汉子们一般不乐意吃,一听就是粘牙的玩意儿,但一听那句可以带回去给家里人,但凡疼媳妇夫郎和孩子的,多少都有些心动。 于是吃什么,点哪个,着实把围上来的几人难住了。 反观酒坊彭管事此刻格外庆幸自己提前占了座,不然你听听,这么些个东西,一时半会儿还真吃不明白! 而且那个酸辣粉,嘿!听着就对他口味! 既有人已点了单,把东西放好后,秦夏当即开做。 炉火一点,这四方的区域内登时暖和不少。 他在家教了柳豆子怎么做铁板鸡架,这会儿把鸡架的差事给了他,自己则搬出了装着拇指生煎的笸箩。 “这包子这么小,还不够塞牙缝的!” 有那上来凑热闹的,见了包好的拇指生煎,当即不屑地“嗤”了一声。 又去看旁边柳豆子拿出的腌好的鸡骨架,又道:“这鸡架子上头二两肉,竟要卖十几文一个!” 这种爱挑毛病的,多半也是兜里没有什么钱的。 那些个真买得起夜市上吃食的主顾,大不了就是不吃罢了,没有这么多闲工夫说废话。 秦夏淡然一笑。 “我家这拇指生煎是灌汤的,里头放的是上好精肉馅和高汤,鸡架更是十几样香料搁进去腌的,保管除了我这处,您在任何地方都吃不到这一口。” 精肉、高汤、香料,这几样东西摆出来,无非就是告诉旁人,自家食摊上的东西不仅独特,还舍得用料。 十几文贵么?比起两文钱的火烧,三四文钱的肉包,确实贵,可是有些东西你不能只看原料价值。 若真这么算,酒楼里一盘菜要上百文,你自去买了原料在家做,只需几十文甚至十几文,如此为何人们还要去酒楼吃菜? 无非是因为在家做不出那个味儿,亦或是追求那个雅致精细的环境罢了。 挑刺的人还想再说什么,怎料很快就被后来的人挤了一下,正要骂人,结果一看来人何止一个! 他瞪大眼睛,眼珠子都快掉在地上。 这些人是作甚的,一个个急赤白脸,饿死鬼托生的不成! 这些人不用问,自然都是早就熟识的回头客。 别人没经验,这些人可是和彭管事一样,都是最明白秦家食摊生意多好的。 赶早不赶晚,早就算着时辰在夜市上游荡,这不摊子刚摆出来,个顶个闻着味儿就来了。 “亏我来得早,瞧着东西还多,这个铁板鸡架来一个,酸辣粉要一碗,加煎蛋,炸黄豆能不能多给一勺?” “我要一份拇指生煎,嗯……再来一份,不,两份铁板豆腐,你家这铁板豆腐自从搬了地方,我可是有日子没吃到了。” “老板,这糕叫什么来着?五个味道一样一个,能不能便宜些?” 一时间虞九阙收钱的手就没停下,还要应付问问题和讲价的。 秦夏和柳豆子跟前的两个铁板齐齐滋油冒烟,忙得不可开交。 其中做生煎还有倒生粉水焖熟的一步,秦夏专门拿了个小锅盖,直接扣在铁板上,省得再多拿一个锅。 齐南县少有卖煎包的,这一幕就和当初做烤冷面一样,吸引了不少人的驻足。 兴奕铭来时,食摊上的吃食加在一起已经卖出去十几份了。 “兴掌柜。” 虞九阙第一个注意到来人,客气地打了招呼,又见后面竟还跟着一位光彩照人的女子和小兴圆。 想也知道,女子必定就是兴奕铭的夫人了。 兴圆见了虞九阙就往这里跑,仰起小脸问:“虞哥哥,小鹅呢?” 虞九阙莞尔,“小鹅在家呢。” “哦,这样呀。”兴圆好像有点失望,很快又问:“那我能去你们家看小鹅么?” 崔娆提醒女儿,“你这孩子,莫要无礼。” 转而抬首和秦夏、虞九阙几人打招呼,笑容明艳。 “早就听我家老兴和圆圆说起你们。” 包括柳豆子在内,给这位甘源斋的掌柜夫人问了好,至于兴奕铭,早就已经开始从钱袋子里往外掏钱了。 左等右等,可算让他等来了这一天! 第027章 “老规矩, 全都要,那个拇指生煎多来两份。阿娆、圆圆,你俩看看五行糕吃什么味道的。” 这就是老客对秦夏的信任, 问都不问有什么, 你直接算账, 我直接付钱。 另一边, 崔娆拉着兴圆的手, 由虞九阙引着看向大蒸屉,一掀开,里面便是各色齐全的五行糕。 “这五行糕的名号还是兴掌柜帮着起的, 我给夫人您一样拿一个就是, 就算是答谢兴掌柜。” 崔娆连忙道:“那怎么成, 他不过是提了个名字罢了, 又值什么,比不得你们做出来的本事!” 说罢就挑了红豆、黑米和玉米三个,打发兴奕铭过来交银钱。 虞九阙只得暂且收了,不过转头就见秦夏给其它几份吃食都多加了量。 摊子旁一共两张方桌早已坐满,好在兴奕铭一家子不愁没地方坐, 直接拎着东西去了不远处的茶寮,上二楼开了个阁子。 茶寮主人知晓他是东家的老友,平日里也偶尔会过来, 当即就让伙计去备茶备点心。 “掌柜的, 借你地方吃点东西, 外头天儿冷。” 兴奕铭掏了茶钱,还额外给了一把赏钱, 毕竟若不是有这道面子,茶寮里可不让带外面的吃食进来, 尤其这等味道大的。 二楼阁子比一楼大堂好些,等着吃完推窗散一散也就干净了。 茶寮掌柜收了碎银铜板,笑道:“兴掌柜能来便是给我家铺子添光了,您请便,就是不知喝壶什么茶?” 崔娆启唇道:“大晚上的,喝旁的只怕睡不着,您看着沏一壶孩子也能喝的便是。” 掌柜心中有数,应了声,很快退下。 不多时,先差伙计送了碗筷来,晚了一会儿,又端来一壶龙眼百合茶,替三人斟满。 伙计走后,崔娆掏出帕子替兴圆擦了擦手,拢了拢衣摆道:“我今日且看看你念叨这么多天的新鲜吃食,是个什么稀罕玩意儿。” 兴奕铭咧嘴道:“保管不让夫人失望!” 说话间,已把几个油纸盒都拆了来,各自摆开。 “娘,我要吃这个!” 小孩子必定是爱吃甜糕的,兴圆一上来就指向了五行糕。 但崔娆只怕她吃了甜的,就吃不下别的,于是哄她道:“咱们先吃这个小煎包好不好?你看,漂亮得很呢。” 她用筷子夹起一个拇指生煎,只觉得光一照,那皮仿佛透明如湿了的纸皮,一眼能看见里头的光景。 “吃时小心,这里头灌了汤。” 兴奕铭一眼就看出其中特色,崔娆担心烫着兴圆,便把生煎先放在勺子上,用筷子戳了一个洞。 一下子里面的汤汁倏地涌了出来,香得兴圆直舔嘴巴,着急道:“娘!给我!我自己吃!” “好好好,你自己吃,别烫了嘴,小口吃!” 崔娆早就发现自己这个闺女是随了亲爹,别的不上心,吃饭最积极。 但说归说,这生煎她看着也讨巧,见兴圆吃着没什么大碍,索性又给自己夹了一个。 先轻轻咬破外头的薄皮,小心吮去汤汁,淡淡的咸,淡淡的鲜。 “好似是鸡汤?” 她嘀咕了一句,把余下的部分一口吃掉。 小小的生煎包,除却皮和馅的完美配合,最令人叫绝的还有底部那层焦黄的脆壳,将好吃程度又拔高了两个度。 兴奕铭观察着自家夫人的神情,上赶着邀功道:“怎么样,是不是好吃得很?” 崔娆拿帕子一角轻轻擦了擦唇角,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语调轻快道:“尝着尚可。” 虽不是第一次吃秦家食摊的东西,,但着实每一次都能尝到别处从未尝到过的口味,用料也舍得。 就像上回的炸鸡柳只用鸡胸脯,这次的小煎包,里面竟还放鸡汤。 而兴奕铭是最了解自家夫人不过的。 但凡能说出尚可、不错、还行的,就是十分满意的程度。 他看着崔娆再度伸向拇指生煎的筷子,感慨自己的先见之明。 早就猜到夫人和女儿会喜欢这一道吃食,亏得多要了两份,不然怕是到了自己…… 咳,那必定是除了尝味儿的头一个,往后连多余一个都抢不着! 一家三口围着茶寮的茶桌,为了多吃一口打起“筷子官司”。 而夜市之上,秦家食摊的摊位前,却生出了新的“官司”。 “我说了,你余下的铁板鸡架我全要了,一个我还给你加一文钱!” 秦夏看着面前一副掌柜打扮,对自己口气不佳的男子,面色深沉。 这人刚刚到了摊子上,直接无视排队的客人,上来就说要打包买走剩下的三十多个鸡架。 此话一出,就招致周围人的不满。 “你这人怎么这样,没看见都在排队吗?” “甭管你要多少,都得去后面等着!老子在这吃了半晌风了,你倒好,上来就说你包圆,你算老几?” 更是有暴脾气的汉子,若不是被自家媳妇拉了一把,怕是要直接动手了。 秦夏顺手把一份拇指生煎铲起来放进油纸盒,抬了抬眼说道:“这位客官,这么多人等着,你总得讲个先来后到。且这铁板鸡架一人限购两个,多了啊,不卖。” 对方一听,当即眉毛一抖。 “你方才还没有这规矩呢,怎么现下就有了?” 秦夏浅浅一笑。 “小本生意,就是这般随意,谁让我是老板呢?您说是不是?” 任谁都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偏偏那人还是不肯罢休。 “那我给一个加两文,这些鸡架子,你能多挣几十文,早卖完你还能早收摊。” 这回秦夏还没答话,旁边正在桌旁埋头大嚼的一个食客留意到这边,抢白道:“小老板,你可别听他胡说,这厮是前头富贵酒肆的少掌柜金三宝,他们家最爱买了食摊上的东西,再回去加价卖了!” 怪不得。 秦夏看向那人的目光顿时锐利了许多。 就说怎么会平白无故,有人宁愿加钱也要包圆,想吃就排队等着便是,什么人家能一晚上吃得下三十多个鸡骨架,又不是黄大仙开会。 原来是想当中间商赚差价。 于是乎底气更足。 “不好意思,小摊不卖,您要不去别处看看?” 金三宝被人揭了老底,面子上挂不住。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招怎么就不好使了,以前那些个小摊贩,一听见有人包圆都是上赶着和他做买卖。 自己把东西带回酒肆,卖给那些不差钱的酒客,一晚上连灶火都不用生,就能多赚不少银子。 今天之所以看上秦家的铁板鸡架,也是因为听闻有酒客提及的缘故。 这边一个卖十三文,他拿回去拆开放一盘,卖个三十文也有人抢着要。 哪知他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这食摊老板压根不吃这一套。 “不卖就不卖,真当是什么好东西了。” 金三宝下不来台,只得在言语上找面子,结果他一往后退,好巧不巧踩排在后面两个位置的,暴脾气汉子的脚背上。 这下可真是捅了马蜂窝。 “你他娘的,故意的是不是!” 汉子长得五大三粗,感觉单手就能把金三宝拎起来。 旁边过路的一看这边吵起来了,赶紧停下步子围观起来。 秦夏头大,跟着汉子的媳妇一起劝道:“这位大哥,莫动手,犯不着!” 就在现场的几张嘴齐齐说话时,一道颇具威严的声音直接插了进来。 “前面是何人在此生事!” 虞九阙只觉得这把声音耳熟,越过自行朝两侧分开的人群一看,果不其然,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打过交道的街道司官差——胡老四。 他提醒了秦夏一句,秦夏朝他眨了眨眼。 这可真是打瞌睡还有人送枕头。 “见过几位官爷。” 他们几人行了礼,胡老四顺着瞧过来,眉头一拧,“怎么又是你们?” 秦夏摆出很是受困扰的表情。 “官爷,我们也正想问呢,怎么回回这不讲理的都冲着我们来?薅羊毛也不能逮着一只羊薅啊!” 胡老四打量一圈摊子周围,“我看说不准是你们生意太好,树大招风了,说说吧,这回又是怎的了?” 说罢又抬起手,指向那边的高大汉子,“还有你,想动手?怕不是年根子底下想去县衙大牢逛逛!若是想,我们就成全你!” 汉子也没想到自己抬个拳头就招来了街道司,立刻松了手。 谁不知道年关前后的街道司最是铁面无私,说抓人那是真的抓,半点不含糊。 要是放在别的时候,他绝对就溜了,可看着好不容易快到嘴的鸡架子,实在是不舍得放弃。 搞得退回队伍里后还挨了他媳妇一记狠狠地掐,疼得他一哆嗦! 另一边,金三宝的所作所为已经在秦夏这个当事人,与围观“热心群众”七嘴八舌地补充下,让胡老四听了个明白。 一记眼刀甩过,金三宝看起来镇定,实际已经腿肚子转筋。 “官爷,我这么做,可没触犯大雍律法!” 胡老四冷笑一声。 “呦呵,你还懂律法呢?律法定出来,可不是让你钻空子的!你将街头市售的吃食买回自家酒肆,抬价售卖,那些个知晓这吃食在外头卖多少钱的,或许不会上你的当,但实际点菜的,必定有许多是不知其中猫腻,你这已算是扰乱市价!你也是当掌柜的,可知这一条罪责的惩罚何如?” 更别提还有人声称在富贵酒肆喝酒时吃到过炸糊的花生米、咸到发苦的茴香豆,要退钱,酒肆还执意不肯。 这些东西多是三文、五文的,好多人也懒得为这一丁点事计较。 眼下街道司来了,可不就纷纷竹筒倒豆子,告了个明白。 金三宝咽了下口水,深知自己和自家酒肆,今晚必定是要倒霉了。 事实也诚如金三宝所料,胡老四当即就拿下了他扭送回酒肆,听那意思不仅要查账本,还要查后厨。 找麻烦的人走了,一阵看热闹的哄笑之后,食摊前重归平静。 不过受了金三宝的提醒,考虑到鸡架的数量,秦夏决定还是将一人限购两个的规定正经地提出来,也好让更多人买到。 由于两个鸡架已经不少了,大多数客人都能理解。 三三两两地拿到自己点的吃食,脸上挂着笑离开。 忙过一阵,秦夏和柳豆子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连带虞九阙在内,凑在一起吃了些生煎和酸辣粉。 他们下午在家也吃了饭垫肚子,但不知是不是一直站着的缘故,这会儿已经有点饿了。 过后见天色不早,秦夏同虞九阙道:“要么你先回去?” 这是他们先前就商量好的,可眼下虞九阙却迟疑着,一副为难模样。 “回去的路怪黑的,要么我还是等你们一块儿走吧?” 他眸子中盛着一水儿的无辜,四目相对之际,秦夏恍惚意识到—— 自己怕不是被这小哥儿给套路了! 怪不得之前找了这个理由“敷衍”自己,怕不是那时候就想好了托辞。 果然在比心眼子多少这件事上,他别想赢过虞九阙。 “今晚东西备的少,卖得快,咱们能早点收摊,明天你就不用跟着来了。” 这句话一出,虞九阙一下子慌了。 柳豆子不解其中深意,只听了半句,吓了一跳。 “小夏哥,你作何不让嫂夫郎来了?” 难不成两个人吵架了? 秦夏瞅他一眼。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柳豆子愤然道:“你就比我大四岁!” 秦夏幽幽道:“大四岁也是大,你看现在我都有夫郎了,你还是个青瓜蛋子,这还不能说明我是大人,你是孩子么?” 柳豆子化悲愤为力气,低头用铁铲子把铁板鸡架压得“咔咔”作响。 秦夏噙着笑收回视线,看向在一旁低着头,连头顶的发旋都传达着“落寞”二字的虞九阙。 “不乐意了?” 虞九阙把手里的几个铜板点了一遍,又放回钱袋。 “没有。” 嘴上说没有,实际连后脑勺都在表达“不服”。 这模样看得秦夏心生不忍,可天冷下来了,他得狠下心才行。 “这样吧,上次徐老郎中开的药还有五天喝完,过了这五天咱们去复诊,若是徐老郎中说你好些了,你晚上便可以陪我出摊,行不行?” 虞九阙面色缓了缓。 不管怎么说,自己这次的“耍赖”还是起了成效。 他是当真不愿意自己独自待在家里,尤其是入了夜,总觉得会再做噩梦。 “行。” 这晚最先卖完的是拇指生煎,其次是酸辣粉和铁板鸡架。 五行糕相对卖得慢一些,但到了亥时过两刻,也陆陆续续被人买走了。 因为是最后几个,秦夏还略算便宜了些,一个让了一文钱。 “没想到这么早就卖完了!” 柳豆子在一旁抻了个懒腰,感叹道。 他大着胆子带了两板豆腐过来,竟也全数售罄,比他白日里早早出摊挣得还要多! 再看夜市上别的摊子,不少是要摆到子夜才撤的。 板桥街这边,哪怕是凌晨也有人烟,算得上是齐南县第一繁华地。 “早卖完也好,回家算算账,洗洗睡觉。” 秦夏打了个哈欠,也难免有点困乏了。 这一晚上,一身的油烟味,比白日里在六宝街沾染得更甚,只想迫不及待地换衣裳。 和柳豆子在岔路口分开,秦夏与虞九阙披星戴月而归。 一进门,秦夏就撂挑子不干了。 多了晚上这几个时辰,浑身都要散架。 “这些东西拿草木灰泡上,明天再刷。” 虞九阙本想着自己勤快一下,也被秦夏拦住了。 “咱俩一起把这些刷出来也就半个时辰,何必非赶着今天晚上。” 小哥儿无奈,只好作罢。 两人一道烧了热水,换下满是油烟味的衣服,并排坐在床沿上泡脚,顺便数钱。 对于虞九阙来说,如果不是面前还有一碗睡前必须喝掉的苦药就更好了。 “喝了药吃桃子条,吃完糖再刷牙。” 秦夏把两根糖缠桃条搁在小碗里,虞九阙一手举碗,一手拿桃条,把药一饮而尽后,飞快地咬了一口。 糖缠果子本身就用糖水腌制过,外头还裹了一圈糖粒子。 苦涩褪去,甜味上涌,这才松了一口气。 完事后总算可以把药碗推到一边,专心算账了。 五十个铁板鸡架,因单卖和两个一起卖的价格不同,总共得了六百多文。 一蒸屉的五行糕,加上三十碗左右的酸辣粉一共五百文上下。 拇指生煎份数少但卖价高,入账四百五十文。 最后还多卖了十来个煎蛋,一个按照五文算,这些合计在一块—— “竟是二两还多?” 虞九阙感到难以置信。 秦夏也怕自己算错,在毛边纸上把自己数字加了又加。 家里没有算盘,有的话他也不会用,所以用的办法是小学生都会的竖式演算。 虞九阙没见过这样的算数方式,秦夏见他凑得近,就趁着重算的时候顺便教他。 “你看,先把数字这样写下来,哦对,这个是阿拉伯数字,就是外邦人用的,可以比咱们的省些笔画。” “然后就记住一个原则,满十进一,再把得出的数字写在下面,最后连成一串。” 秦夏龙飞凤舞地在纸上写下一个2080的结果。 “两千零八十文,可不就是二两多银子么,没算错!” 虞九阙还没从阿拉伯数字的奇怪模样里缓过神,但听见秦夏这一句话,不禁展颜笑起来。 “这么看,单算毛利,抵得上午间出摊两日的,怪不得板桥夜市一摊难求。” 秦夏满意地把铜钱全都丢进钱罐。 “再辛苦一个月,铺面的租子和装潢置办的钱就不用发愁了。” 甚至多半还有富裕,到时可以将食肆收拾得更合心意。 “嘎嘎!嘎嘎!” 大福或许是被铜钱碰撞的声音吸引,从堂屋那头晃悠了过来,看那架势,还有几分想上炕。 “这你可不能上。” 秦夏把它往下赶,大福吃了委屈,又去找虞九阙“嘤嘤嘤”。 “真是个逆子,还会看人下菜碟。” 秦夏靠在炕桌上,看虞九阙弯腰摸着大福的脖子,只觉得这副画面放在以前,他真是想都不敢想。 自己穿书了不说,还和书里的反派当了“夫夫”,养了一只鬼灵精的大鹅当宠物。 将面前的场景看在眼里,他的目光是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温柔。 虞九阙伸手逗着大福,这鹅就像秦夏所言,很会撒娇。 而且随着越长越大,懂得了认窝,它给自己“窝”的定义很是广泛,现下基本不会在堂屋和卧房里排泄,基本都是去院子里,极少几次在门槛外台阶上,倒也不难清理。 都说鹅聪明,养熟了就发现,这些动物和人很像,小脑袋瓜里什么都明白。 只是摸着摸着鹅脑袋,身后就没了动静。 回过头才发现,秦夏不知何时已趴在炕桌上睡着了。 虞九阙心一提,连忙低头给大福比了个“嘘”的手势,也不管它能不能看懂,自己则是赶紧擦干双脚,趿拉上鞋子,转而蹲下身,也想帮秦夏把泡脚的木盆端走。 这么一动,秦夏猛地醒了。 “我睡着了?” 他揉了揉眼睛,双目惺忪。 虞九阙面露心疼之色。 “这一天天的,还是太累了些。” 秦夏活动了一下脖子。 “第一天还没适应而已,这算什么,以前我可是能熬通宵的。” 这话说得也没错,他现在再忙再累,比起原主,那可真是健康多了。 虞九阙本打算给秦夏擦脚,秦夏哪里肯,拿过布巾自己擦干,又去外面把水泼掉。 两人钻进被窝时已经不早了,虞九阙裹着被子,瞪着汤婆子,上半身往秦夏这边凑来。 秦夏没有躲避,而是放任小哥儿隔着两床被褥和自己贴得愈来愈近。 …… 夜市出摊的第五日,铁板鸡架已成了摊位上最受欢迎的吃食。 宋府的鸡架每日少则五六十,多则七八十,全都让秦夏尽数收购,这一百多份鸡架,他们夜里两个时辰左右便能售卖一空。 在鸡架的衬托下,不是谁都能接受的酸辣粉,和到底不怎么顶饱的拇指生煎黯然失色。 后来秦夏索性每天各备上三四十份,卖完就算,不牵扯更多精力。 如此一来,韦朝短时间内都不必担心宋府的鸡骨架没有去处了。 秦夏不仅要得多,结账也痛快,更别提做出来的鸡架,宋府那个管事回回都抢着要,韦朝猜测他多半是拿去孝敬宋府里再往上数的人物了。 于是他隔三差五便从秦夏这里买上几个送去,省了他们自己跑腿,还着实挨了一顿夸。 所以当秦夏来询问,能否通过宋府的门路单独淘换一点鸭脖、鸭翅一类的鸭货,或是鸭心、鸭肠之类的下水时,韦朝一口答应了下来。 第028章 卤味鸭货 “九哥儿, 在家么?” 已是各家吃完晚食的时候,虞九阙正点着灯在屋里拆被面,听见院子外有人叫自己, 赶紧放下手上的东西, 和大福一道走了出去。 门一开, 来人乃是笑盈盈的曹阿双。 “知晓你今天不去出摊, 韦朝也同人吃酒去了, 我在家也是无事,想着来找你做一会儿针线活。” 虞九阙把人往门里让。 “难得你还惦记着我,快进来, 留神脚下。” 又冲往外探头探脑地大福道:“大福, 你也进来!当心跑出去让人抓住, 把你做成铁锅炖大鹅!” 这话秦夏动不动就用来吓唬调皮捣蛋的大福, 虞九阙十分怀疑大福已经记住了“铁锅”这个关键词,一听见就嗖地缩回脑袋。 “这鹅让你俩养得也太逗了。” 曹阿双一手挎着针线筐子,另一只手顺势挽上了虞九阙的胳膊。 “我那天还跟韦朝说,也想在家养一只大鹅,养只母的, 以后正好和大福配对,不也挺好?” “韦大哥怎么说?” 曹阿双开心道:“他说开春就去家禽行挑一只,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遇上像大福这么聪明的。” 两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屋, 路过灶房时, 曹阿双被一股难以忽略的香味吸引, 鼻子动了动道:“你们这是又做什么稀罕吃食呢,我在家时隔着两道墙都闻见了!” 虞九阙伸手推开堂屋的门, 大福第一个跨过门槛走了进去,他们紧随其后。 “就是昨天韦大哥送来的那些个鸭货, 放在院子里冻了一夜还是新鲜的,今天全数收拾出来下锅卤了,我刚刚才关了火,秦夏说卤汁里浸一浸更好吃,正巧你走的时候,把韦大哥要我们帮忙卤的那些带回去。” 曹阿双默默咽了一下口水。 “那敢情好,和你们家住对门,简直是日日有口福!” 虞九阙莞尔一笑,请她落座,又端来茶壶倒水。 茶汤清亮,闻起来与常见茶水的味道截然不同。 曹阿双端进茶盏闻了闻后喝了一小口,眼睛一亮。 “九哥儿,这是什么茶,甜甜的,真好喝。” 虞九阙见她咕嘟咕嘟喝了半杯,继续给她添了些。 "这是竹蔗茅根水,里面还添了胡萝卜,所以味道是甜丝丝的。秦夏近来忙得上火,我也有些犯咳嗽,问了郎中,说是可以煮这个来喝。我尝着味道也不错,夜里喝了也不怕睡不着觉。" 曹阿双细问了方子,直说回头也要买了料回家煮。 “我就不乐意喝白水,公婆爱喝浓茶,我也向来不碰,倒是觉得这个好。” “喜欢就多喝些,对身子好的。” 虞九阙笑了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两口放下。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吸引了曹阿双的视线,年纪不大的姐儿托着桃腮,认真地感慨。 “九哥儿,我觉得你从前,一定出身不一般。” 虞九阙的动作梗了一下,目光有一瞬的慌乱,很快被笑容尽数掩盖。 “怎么突然说这个?” 曹阿双心直口快道:“我之前就觉得,你举手投足的仪态都和我们这些个市井泥腿子不一样,而且你的字写得那么漂亮。”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坐近了些,小声问虞九阙。 “你要是以后恢复了记忆,想起来家在哪里,会不会回去呀?” 她一个姐儿,长于县城街巷,在家里的时候受宠,嫁过门来也不受累,实则还是个纯澈的孩子心性。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哪里猜得到自己恰好戳中了虞九阙的心事。 虞九阙摩挲着茶盏,默了一瞬,很快道:“即使想起来了,又有什么回去的必要,想也知道那不会是什么好去处。” 曹阿双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 她一把拉住虞九阙的手道:“这样我就放心了,咱们以后做一辈子的邻居!” 喝完一盏竹蔗茅根水,曹阿双拿出自己的针线筐子,从里面翻出一个绣了一半的帕子。 虞九阙则继续折腾被面,想着要趁年前全数拆下来洗一洗。 有一床当褥子的被子里面的棉花都压死了,最好是能找个弹棉花的重新弹一遍。 这几日秦夏不让他跟着晚上出摊,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把能做的活都做一遍。 快过年了,阖家本就该彻头彻尾地洒扫干净。 平日里忙得很,也没这份工夫,一闲下来便发现满眼都是活。 手上动作不停,嘴上说着闲话,着实比一个人做事有意思多了。 而一个哥儿和一个姐儿,又都是嫁了人的,凑一起一旦说多了,话题难免总往汉子身旁跑。 “你看秦夏对你多好,而且说句到家的话,你上头也没有公爹婆母,平常没人唠叨,也不怕有人催你快点给他们抱孙子。” 虞九阙闻言有些意外。 “你才过门多久,韦叔和婶子就催了?” 曹阿双叹口气,“哪里能不催,我虽是家里老幺,可你想,韦朝比秦夏还大两岁,我公婆急得和什么似的,巴不得头一年我就揣上她的大孙子呢。” 虞九阙把手里扯断的一小截棉线放到一边,这东西不能乱扔,不然容易被大福误食,语气温和道:“这都是要看缘分的事,急也急不得。” 曹阿双应和道:“我也是这么说的,挡不住在婆家公婆催,回娘家,我爹娘也催。我和韦朝商量好了,大年初一的时候去文华寺拜一拜,文华寺求姻缘、求子都灵着呢!” 说到这里,她忽而把帕子放下。 “对了,不如咱们到时候一块儿去吧,你和秦夏快点抱个娃娃,这院子也就热闹了不是?” 这么一听,虞九阙还真的有点心动。 只是归根结底,这事还是要看秦夏的意思。 他俩至今没有圆房,始终是虞九阙心里的一个小疙瘩。 一方面知道秦夏是顾忌医嘱,一方面却又觉得,年轻气盛,夫郎在侧,当真能有人做到如此心如止水么? 奈何他一个头回嫁人的,对床帏之事所知并不多。 思来想去,曹阿双好似是自己唯一一个可以问的人了。 他犹豫半晌,鼓起勇气开了口。 到底是脸皮薄,说起这等事着实没办法不害羞的,支支吾吾地念叨了几句,曹阿双听得眼睛越睁越大,最后更是一嗓子喊出来,“真的假的!” 虞九阙一个激灵。 “你小点声!” 曹阿双遂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映入眼帘的只有大福的黑豆眼睛。 她当即帕子也不管了,绣线也不要了,连带虞九阙的被面子也推到一边,“我同你说,这事你可得上心!” 虞九阙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禁道:“此话怎讲?” 曹阿双抿了抿嘴唇。 “郎中说你身子骨不好,不能行房,秦夏肯听,确实说明他心里有你,是疼你的。可这点上,我是比你懂汉子的,这些汉子啊,嘴上不说,心里也想,心里一旦想了,多少会有些和你亲近的动作。” 她朝虞九阙招招手,待对方附耳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末了问道:“这些……你们可有过?” 虞九阙听得小脸通红,回了句“没有”。 早知曹阿双什么都敢说,他必定是拉不下脸皮多问那一嘴的。 同时却也意识到,自己与秦夏至今为止最亲近的举动,怕是还要追溯到那次将晕倒的他抱去送医。 曹阿双的眼珠子瞪得更大了。 “秦夏这人,该不会是偷偷出家了吧?” 除了和尚,还有什么人能对着虞九阙这般模样的美人夫郎坐怀不乱! 看秦夏每日早出晚归,精神头十足的模样,也不像是不行啊? 虞九阙让她这么一说,心里也开始七上八下。 秦夏很好,可是这份好,终究总像是隔了一层窗户纸。 他眉宇间忧色淡淡,看得曹阿双也跟着叹气。 有心想再多说几句,又觉得那样就太过唐突。 “总之,你留意着些没坏处,实在不行就寻个机会,试他一试!” 虞九阙皱了皱眉,“这要怎么试?” 曹阿双清清嗓子,目光闪烁。 “他不主动,你就主动些嘛。看看究竟是他心思不在这里,还是有什么……咳,难言之隐。” 虞九阙后知后觉,意识到还有这么个可能性,面皮更烫。 但具体怎么主动,怎么试探,也是真的没有头绪。 “初一去庙里求子那事,等秦夏回来我同他说。” 他想了想,这也应当算是个试探心意的法子。 但凡秦夏对求子一事上心,起码说明他是真心想和自己生孩子的。 只不过现在时机未到罢了。 这晚曹阿双到最后也没能在帕子上绣几针,她又开解了虞九阙几句,才提着针线筐,带着捞出锅的卤货离开。 临走时大福还扇着翅膀让她抱抱,搞得虞九阙关上门领它回屋时,笑嗔了一句“小没良心的”。 “小夏哥,那我们就先走了!” 路口处,柳豆子推着板车,转身朝秦夏喊道。 旁边的方蓉也挥了挥手,“回去路上小心着些!” 今晚秦夏和柳豆子两个人出摊,少了一个收钱打包的人,方蓉主动提出过来帮忙。 “你让九哥儿在家歇歇也是对的,人还吃着药呢,哪里能天天站这里喝风,我是一辈子劳碌命了,你让我待家里我还不舒坦呢,过来还能见识见识这板桥街的热闹。” 她这么说了,秦夏也就请她留下,和先前一样,卖了两个时辰多一点就结束了。 因方蓉在的缘故,也没有出现预想中手忙脚乱的情况。 “干娘,豆子,你们路上也小心!” 秦夏说罢,目送柳家母子二人离开后,弯腰再度推起自家的板车。 一晚上又是小二两银子进兜,沉甸甸的,教人觉得心里格外踏实。 他不由加快步子,盼着赶紧回家和虞九阙一起数铜板。 顺便把自己买的另一样物件给出去,小哥儿见了定然欢喜。 一路上唇角就没压下来过,到了家门口还维持着上扬的弧度。 叩了叩门环,月色之下,几个时辰没见的人就站在眼前。 “总算回来了,我烧了水,一会儿你泡个澡解解乏。” 虞九阙在秦夏身后把门闩挂好,上前一道从板车上往下搬东西。 “这是都卖完了。” 食材空了,盛放食材的家伙事也就轻快了,虞九阙一样样往下拿,面上带笑。 “都卖完了,这还有来晚了没抢上的。” 家里有人就是好,一回家什么都是现成的,东西往盆里一扔,倒上草木灰就不用管了,秦夏回屋脱了衣服,再转身时虞九阙已经提了一大桶热水进来,预备倒进早就搬进屋中的木桶。 旁边地上一个炭盆,“毕剥毕剥”地燃着炭火。 木桶本就不轻,加满了水更沉,何况那水还冒着热气。 虽说虞九阙倒水的手很稳,秦夏还是看得心跳突突跳。 “怎么不喊我过去,当心烫着手。” 虞九阙把桶里最后几滴水控干净,重新提在手上,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哪里还一桶水都提不动了。” 说话间又顺手拿了秦夏脱下来的衣服,秦夏爱干净,不乐意第二天还穿带油烟味的衣服出门。 可这料子本就穿旧了,确实耐不住每天浣洗,那样的话怕是洗不了机会就要破。 所以现下晚上就把衣服挂在外面吹一吹,第二天味道就能散得七七八八。 “你先沐浴,我灶上还煎了药,对了,双姐儿来了一趟,我让她将韦大哥那份的鸭货都拿走了,余下的还在锅里,你可要尝尝?” 秦夏正在弯腰试水温,听了这话回头道:“你没先尝尝?” 虞九阙哪里能说自己一晚上都挂着心事呢,压根没想到吃卤鸭货的事。 “一直在拆被面,没顾上。” 秦夏遂笑道:“那就尝尝吧,一样捞上一点儿,睡前解个馋。” 那些鸭货香着呢,虞九阙少吃一点就不怕积食肚子痛。 “对了,你且先别走,我有东西要给你。” 秦夏擦了擦手,叫住抱着衣服往外走的虞九阙,从一旁的桌上拿过一个布的小包袱。 “给你买的,打开瞧瞧。” “好端端的,又给我花什么钱。” 虞九阙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是接过了东西,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解开包袱布,里面裹的原是个巴掌大的铜制小手炉。 虞九阙惊喜难言,一下子抬起头。 “怎么想起买这个了?这都是精铜的,怕是贵着呢。” 秦夏道:“早说想给你买,这样白日里出摊你揣在手里也不冷,都说贵,我想着就这么大的东西,贵能贵多少?恰好有个货郎路过,我瞧见他车子上挂了几个,就叫停问了两句。说来还要多亏了干娘,那货郎要价七钱,干娘愣是讲到五钱,说是他们货摊上卖的,比起店里那些个都是带瑕的,倒是不耽误用。” 虞九阙把手炉举到眼前看了看,掀开盖子,里面就能点上炭火,讲究的人还会掺一些熏香。 “五钱银子也不少了。” 秦夏见他果然喜欢,就直到这东西买对了。 “和汤婆子一样,都是冬日里少不了的,能从冬月用到出正月,又是用不坏的,怎么算也值了。赶明儿起,你就随身带着。” 虞九阙已期待起来,把手炉爱惜地放回包袱布里。 前脚虞九阙刚出门,后脚秦夏就脱了中衣与亵裤,进了木桶。 整个人泡进热水里的一刻,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就是浴桶看着大,一个成年汉子进去还是有些束手束脚。 他想着等回头有了钱,一定要去找木匠定做一个大号的浴盆。 最好还能在家里修一个浴室,直接砌上火墙,这样一年四季洗澡就都不怕冷了。 屋外,虞九阙晾好衣服,来到灶房。 先把自己的药倒出来放到一旁,然后掀开锅盖,用筷子往外捞鸭货。 拿了两根鸭脖,一对鸭翅,还有一点鸭心、鸭胗、鸭肠并一个鸭头,零零碎碎凑了一盘子。 鸭肉进锅前还是干干净净、白里透红的颜色,如今已经被卤汁浸泡成漂亮的红棕。 把药碗和菜盘一起端回屋,放在桌子上,虞九阙坐下来继续摆弄那个手炉,顺便等秦夏沐浴结束。 过了半晌汤药凉下来,他捏着鼻子直接喝干净,又往嘴里塞了根桃条。 一来二去,秦夏还没好。 难不成又睡着了? 沐浴时打瞌睡可是要着凉的,虞九阙想了一会儿还是站起了身,往门内走去。 “嘎吱——” 屋门轻响,秦夏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猛地回神。 捏了捏眉心,方意识到自己差点睡着。 此刻一丝凉风从侧方吹来,有些混沌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 “阿九?!” 秦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扯过搭在木桶边缘的毛巾,快速往下半身一盖。 虞九阙也随之愣住了。 “我听你屋里半天没动静,担心你睡着了会着凉。” 说话的同时,他的目光不可控地自秦夏上半身略过。 这还是他头回见秦夏没穿衣服的样子,这副身躯比想象中的更加宽厚、结实。 原来汉子的衣下是这副光景…… 惹得他的心好似都因此跳得快了几拍。 曹阿双说过的话还在脑中回荡。 虞九阙缓缓呼出一口气,生出一股子决心。 他本该向后退出屋子去,实际上却是向前了一步,思绪飞转,迅速搬出一句话来。 “相公,要不要我帮你擦擦背?” …… 方寸之地,水汽氤氲。 秦夏很想拒绝,但找不到理由。 不肯圆房可以推给徐老郎中的医嘱,但总不能说把人娶进门了,连碰一下都不让人伸手。 他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 “好,那就麻烦你了。” 他强装镇定,看起来模样云淡风轻。 结果更尴尬的事发生了。 屋里只有一条布巾,还被秦夏情急之下丢进了水里。 虞九阙余光瞥见秦夏遮挡的部位,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有些想笑,又飞快忍住,匆匆转移了话题。 “正巧有刚晾干收回来的布巾,我出去再拿两条来。” 一会儿布巾拿回,虞九阙将其浸了水,认认真真给秦夏擦了背。 过程中还提起文华寺一事。 “双姐儿说大年初一要同韦大哥一起去文华寺祈福,说是那儿求子是极灵的,问咱们要不要一起同去。” 秦夏正因为虞九阙正在进行中的动作大气不敢出,乍一听“求子” 二字,更是心情复杂。 他默了默,扬起一抹笑道:“你若是乐意动弹,咱们就去,顺便求一求四季康健、家宅平安也是好的。” 这样的说法一出,“求子”仿佛成了个添头。 虞九阙品了品个中意味,眉眼黯然,面上仍语气平常道:“那我明天就跟双姐儿回话,咱们两家届时一起去。” 事情定下了,试探好像也有了一些结果。 可惜并不算是虞九阙想要的。 一个澡洗得人心绪起伏,结束后秦夏穿戴整齐,在堂屋看到色香味俱全的一碟子鸭货后,才总算是忘掉了刚刚令人发窘的一幕幕。 看时辰已经不早了,但东西做出来,夜里不吃上这一口,就觉得睡也睡不安稳。 所以当厨子的人,需得有一颗会为了美食抓心挠肝的心。 秦夏先用筷子尖蘸卤汁尝了尝味道,以他自己的要求,可以打个八十分。 “再泡一夜会更入味儿,明天包一些给兴掌柜和干娘家送去。” 他说完,招呼虞九阙赶紧开吃。 “不用筷子了,直接上手。” 秦夏率先拿走一个鸭头,他过去就爱啃鸭头,虽然肉最少,可是最有滋味。 大福闻到了香味,也过来围着桌子转。 但香料太重的味道它不喜欢,扬了扬脖子后就走远了。 秦夏手里举着扯成两半的鸭脑壳。 “自从养了大福,以后我怕是下不去嘴吃鹅了。” 不过鸭子还是可以吃一吃的。 虞九阙面对鸭脑壳则有点打怵,所以提起筷子,在盘子里挑了一块鸭脖。 鸭脖被秦夏切成恰到好处的大小,可以直接塞进口中。 从骨头上用牙齿剔下一丝丝鸭肉,是咸中带甜的口味。 因为是热卤一锅卤出来的,比起铁板鸡架之类,秦夏之前做过的荤食,滋味更加隽永,勾得你恨不得连骨头都吮得干巴巴,才舍得吐出来。 吃完鸭脖,再吃鸭翅,秦夏见虞九阙对着这些“常规”部位使劲,遂给他夹了一根鸭肠到小碗里。 “试试这个,好吃的。” 鸭肠细细的,很长一根,乍看像是面条。 虞九阙想象不出口感,鼓起勇气夹起一头,咬了一口。 “是脆的?” 再仔细品一品,就有鸭子特有的味道了。 “没错,鸭肠我是最后放进锅的,这个东西多一分火候就容易老,最佳的便是现在这样,脆而易嚼。如果拿鸭肠涮锅子,就要用筷子夹着不能松,好了赶紧捞起来,假如沉了底就完了,必定会老。” 鸭肠都吃过了,鸭心和鸭胗尝尝也无妨。 一通吃下来,鸭胗是最不容易入味的一个,可是吃起来也是脆脆的,很有嚼劲,虞九阙看起来格外喜欢。 “这一个拿着可以吃很久,也适合当下酒菜。” 秦夏把鸭肠绕在筷子上一下子塞进嘴里,美美地咽下去后道:“等着再去彭管事的酒坊买坛子好酒,若有卖米酿的,下次给你打一些来,那个几乎算不上是酒,你也能喝。” 秦夏记得以前看书,说古时最早酿酒技术较为落后,酒不仅杂质很多,度数也不高。 那时候的酒更接近“米酒”,喝起来甜,度数低,不上头。 李太白写“金樽清酒斗十千”“会须一饮三百杯”,真换成后世的精酿酒,或许连三十杯都喝不到。 还有人考证,说“诗仙”的酒量,搁在现代那就是四五瓶啤酒的水平。 大雍就不同了,酿酒技术比起前朝已有了很大的提升。 秦夏在酒坊看到的高档白酒,酒质纯澈,味道闻之惹人醉,少说也有三四十度。 从前原主喝了不少,他穿来后却还没正经尝过。 虞九阙这么一提,又勾起了他肚子里的“酒虫”。 鸭货吃起来细致,花了半晌工夫,一碟子卤味两人分着下了肚。 收拾碗盘时秦夏想到一句话: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 吃到可口的吃食,什么烦恼忧愁都能当场散尽。 奈何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深夜。 秦夏已然熟睡,枕畔间响起并不吵人的细微鼾声。 虞九阙躺在枕头上,看着眼前被月光照亮的房梁,许久未曾阖眼。 第029章 忙年的前奏 “阿九, 收拾好了吗?” 秦夏进屋时,虞九阙刚刚对镜梳妆好,闻声抬起头, 顺手抿了一下鬓角的碎发。 “收拾好了, 钱也装上了, 你看够不够?” 秦夏却没急于看桌上的铜钱。 虞九阙今天梳了一个和往常都不太一样的发式, 令人有几分挪不开眼。 察觉到秦夏的视线, 虞九阙有些不好意思地扶了扶头顶的银簪。 “上回在街上看见旁人这么绾头发,就试了试,是不是很奇怪?” “哪里奇怪了, 我觉得很好看。” 秦夏这话说得真诚, 勾起小哥儿脸颊两抹浅绯。 回到桌边, 秦夏拿起装银子的荷包掂了掂。 两日前他们家里的钱罐彻底装满了, 秦夏纵然再懒得去换银子,也实在没法继续拖延,只好挑了个没出摊的上午,和虞九阙一起把家里攒的十几贯整钱搬去了钱庄,手上留下三两左右, 足够日常周转。 一大筐铜钱,在钱庄换得了十八两银子,包括两个五两的银锭和八两的碎银。 两个银锭虞九阙没动, 装进荷包里的看起来也不多。 “再装些吧, 多了总比少了好。”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 是北地的“小年”。 旧俗里所谓的“忙年”,大致就是从这日开始。 秦夏今天给自家摊子放了假, 也提前告知郑杏花不必过来,预备和虞九阙一起去街上采买些过年要用的东西。 虽说要为开食肆攒银子, 这年也要过得热闹喜庆才行。 虞九阙听闻秦夏说不够,实际有点犯嘀咕。 他备的这些,买什么年货也绰绰有余了。 但既然秦夏说不够,他未有不听的,转身打开还没放起来的钱罐子,又摸出两块碎银。 “再添这些如何?” 秦夏扫了一眼,也没点概念。 遂拿出家里的戥子称了称,连上之前的有个将将五两了。 “足够了。” 秦夏满意地把荷包塞进衣襟,两人裹紧了棉衣,一人背筐,一人提篮,相携着出了门。 “糖瓜哎,糖瓜!卖糖瓜嘞——” 刚上街头,就听见不少摊贩都在扯着嗓子叫卖糖瓜。 小年也是祭祀灶王爷的日子,糖瓜是家家必备,纵然平日里不是做糖果生意的,也会进了些货顺道搭售,企图多挣个一文两文。 虞九阙看向那一堆堆白花花的糖瓜。 “相公,咱们可要买些?” “不急,买了吃食不好拿,不如先去铺子里逛逛。” 秦夏张望着街两侧的招牌,而后在虞九阙疑惑的目光,把人领进了一处生意兴隆的布庄。 “两位客官,可是来扯新布做新衣的?咱们家一水儿的好料子,都是打南边进的货,您二位里边瞧!” 布庄一年四季生意都差不到哪里去,但过年前定然是最好的。 大家劳碌一整年,钱袋子都鼓,只要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便是最便宜的布也要扯两尺,添一二样新行头。 虞九阙还是第一次跟秦夏来这地方,他挎紧了手上的竹篮,悄悄打量。 布庄的装潢细看没有多么华丽,全靠摆满货架的各色布头吸引人的目光。 便宜如麻棉,贵重如锦缎,密密麻麻地一字排开,令人眼花缭乱。 墙面上还有不少裁制好的成衣,都是一看就不便宜的时兴样子。 “我们想买两件棉衣,再扯些布。” 秦夏出声,听得招待他们的伙计心头一喜。 棉衣好啊,棉衣可不便宜。 “您二位算是来对了,咱们铺子里的棉衣那都是顶好的,针脚细密不跑棉,塞得也都是上好棉花。” 伙计引着他们往里走,虞九阙轻扯秦夏衣袖。 “我身上这件还好好的呢,不用给我买新的。” 秦夏无奈道:“哪里好好的,这件本就是原……我是说原就是我娘过去的旧衣,虽说保存得尚可,但到底旧了,棉花旧了就不保暖。大过年的,总要穿件新的,咱们一人一件,我早就想好了。” 虞九阙仍旧不太赞成。 “那咱们可以买布和棉花,自己做,比买现成的实惠。” 秦夏浅笑,低声道:“你会做?” 虞九阙哑然,摸了摸鼻子道:“我可以学。” 秦夏揽了一下他的肩膀。 “不会就不会,做针线活费眼睛还费手,咱们又不是买不起现成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地方,伙计拿出几件棉衣的样子给他们挑选。 摸起来确实都厚实,外面用的料子也是挡风耐磨的。 至于颜色,就没有什么挑头。 时下百姓多穿青、灰二色,那些个好看的颜色纵然是想买也是不敢穿的,没两日就脏了,棉衣可耐不住成日拆洗。 秦夏无所谓,信手就指了一件青色且平平无奇的棉衣,换成虞九阙,就不愿太将就。 “除了这些再无旁的了?稍微鲜亮一些也可。” 伙计打量一眼虞九阙,默默念叨了一句这哥儿当真是好颜色,嘴上利索道:“有,怎么没有!” 说罢就跑去一旁,半晌后带回了一件靛蓝色的棉衣。 不得不说,比起青、灰、棕等,的确称得上“鲜亮”了。 秦夏接过衣服,在虞九阙身上比划。 “可喜欢这件?” 新棉花就是不一样,摸起来蓬松柔软。 他疑心这件会更贵,特地问了伙计,听到价钱都是一样的才放下心。 “那我就选这件吧。” 秦夏的眼光还是好的,比起那些个颜色,自己的确更偏好这件靛蓝的。 定了样式,还有尺寸。 成衣都有大小,腰身可以收放。 秦夏和虞九阙各自当场套上试了试,大差不差的,也没让布庄的裁缝再改。 “这两件都要了,我们再看看布。” 秦夏指了指那两件棉衣,同伙计说道。 过去他是最不耐烦逛街的,网购兴起后更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没成想却在这里逛出了乐趣,很快随着伙计一起,拉上虞九阙,又往人挤人的柜台前走去。 比起选成衣的地方,柜台前的“战况”则十分激烈。 一群女子和哥儿围在此处,伸手翻动着台子上成匹的布料,时不时还有两人同时看好了一块,以至于开始你争我抢的事情发生。 秦夏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挤在里面,简直格格不入,还要分心护着虞九阙,不想他被那些人挤到。 好在他们目的明确,很快选中了一匹白色的细棉布,扯够了尺寸回家裁贴身的小衣。 这个比起棉衣稍微简单些,虞九阙打算请教一下方蓉,学会了自己在家做。 另又选了菊青、棕褐料子各一块,两人各裁一套平日里穿的。 到这里本该结束,偏生秦夏偶然瞥见了一名哥儿看中的木红色布料。 因是用苏木套染所得的红,所以称之为木红,颜色红中带一点橘调,最是挑肤色。 那原本看好的哥儿扯起来搁在脸上比划了比划,发现把自己本就不白皙的脸色映衬得愈发灰黄,赶紧抛下。 这一下子,就落入了秦夏的眼。 他顺手捞起被抛下的布,示意虞九阙往这边凑凑。 “我瞧着这个好看,你觉得如何?” 虞九阙看了看那料子,再看看自己身上灰扑扑但耐脏的冬衣,果断摇了摇头。 论喜欢与否,他是喜欢的。 论实用与否,他觉得不该花这个冤枉钱。 可是这点心思哪里能骗得过秦夏。 他二话不说就扯起布头,在虞九阙下颌处比划。 一旁的伙计瞅见了,立刻道:“哎呦您看,这颜色一添上,衬得您都发光!正好年下穿身红衣裳,新的一年红红火火!” 一套词说得秦夏忍不住笑,虞九阙见他明显是心动了,赶紧劝道:“少买些吧,这颜色也太张扬了。” “哪里张扬,这叫喜庆,没听人家说么,新的一年红红火火,你穿上了,咱们摊子的生意也能更好。” 这回轮到虞九阙无奈地勾了勾唇,小声道:“你这都是什么歪理。” 但好似越是这样说,秦夏却就越想买。 虞九阙见劝不住,只得在一旁认命地看伙计拿着长尺子和大剪刀,一顿摆弄后裁下了对应的尺寸,叠好后和刚刚他们选好的其余布料摞在一起。 之后秦夏还想看别的,愣是被虞九阙拉走。 “不能看了,再看咱们带出来的银子,还没出这个门就要没了。” 两件棉衣最贵,一件七钱不讲价,总共一两二钱。 几份布料尺头不一,价格各异,加在一起是一两五钱。 虞九阙说的真是没错,这才刚进第一家铺子,五两就去了一多半。 秦夏头一回被虞九阙扯了个踉跄,再看小哥儿,一脸心疼银子的表情,遂劝说道:“一年到头也就做两回新衣裳,夏天一回,冬天一回,再者说了,衣裳做出来,又不是穿个几天就丢了,买了好料子,两三年也穿得,这么一算一点都不贵,你说对不对?” 其实这么说已然是保守了,一件棉衣哪里有穿两三年就不要的。 仔细些穿,再定期补一补,老子穿完儿子穿的都常见。 虞九阙倒也不是那等守财奴,只是银钱总是来得困难,去得容易。 鼓囊囊的钱袋子瘪了,总要难受一下子。 他很快想开,问秦夏道:“接下来咱们去买什么?” 秦夏早有成算。 “除了菜肉,其余的今天就买齐,算上糖瓜,再买一张新的灶王爷像、福字、春联、门神、炮仗……对了,还要买祭祖用的香烛纸钱。能放得住不怕坏的糖果瓜子之类的也买些,留着过年当零嘴。” 大雍朝的春节习俗和后世已差不离。 除夕当夜,要吃年饭、祭先人、放鞭炮以及守岁。 这些是无论家里人丁是否兴旺,都必不可少的。 要凑齐这些个年货也简单,放眼望去,街市上张灯结彩,处处可见喜庆的大红。 灶王像和门神像都是木刻版画,最便宜的一张仅需几文钱,贵些的能印出好几种颜色,花花绿绿的,也不过十几文钱。 春联和福字可在街上寻书画摊子上的穷书生现写,秦夏在旁边站着看了一会儿,却觉得这书生的字还比不上虞九阙的。 遂上前买了几张斗方和对联纸,卷好以后放进背篓,把虞九阙看得一愣一愣的。 “怎么不买写好的?” 秦夏挑下眉毛,“你的字也好看,拿回家自己写,还省钱呢。” 这时候又知道省钱了! 春联和斗方可是要贴在大门口的,虞九阙一想到自己的字要给来往的人看,羞都羞死了。 “我那笔字写点简单东西也就罢了,写这个岂不是丢人了!” 他哪里知道,自己过去写一幅字,底下人那是会抢着给银子孝敬的。 “哪里丢人,你尽管写,到时谁说一句不好,我就跟谁没完。” 虞九阙问他可是打定主意要自己写,秦夏应了是,虞九阙只好道:“那咱们还得去买根新毛笔。” 家里只有一根小号的细笔,写文书账册尚可,写大字是万万不行的。 两人遂又拐去文房铺子一趟,单买了根毛笔。 虞九阙拿着笔给秦夏看,“你省的钱,岂不又在这里找回来了?” 秦夏老神在在,唇角轻扬。 “这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大约只有他自己知道。 走了半个多时辰,两人找了一处避风的街角,把背篓和篮子放下歇歇脚。 这地方刚好挨着一个卖糖球的老汉,秦夏掏出五文钱,买了一串最大最圆的山楂。 “给。” 他把糖球递给虞九阙,虞九阙接过来,险些没拿稳。 山楂串得太多,快把竹签都压弯了。 有路过的小孩子吵着想吃糖球,被不耐烦的亲娘拽着往前走,一双小眼睛还眼巴巴地往后看,无比羡慕地盯着虞九阙手里的红山楂。 虞九阙恍然未觉,在秦夏拒绝后,端详了好半天,才舍得张嘴咬下第一口。 “咔嚓”。 外面泛着微黄的糖壳碎裂,连带着半个山楂一起滚到唇齿间。 “酸不酸?” 秦夏问,虞九阙嘴里有东西,没法说话,单纯摇了摇头。 秦夏一边看他吃,一边和那卖糖球的闲聊。 他看这老汉的糖球做得干净,是个实诚生意人,忍不住随口说两句。 “大伯,你可以搞点山药豆子裹糖卖,卖一串两三文,比山楂便宜,还好吃。” 老汉一脸怀疑。 “山药豆子?那玩意儿能做糖球?” 那东西都是地里不值钱的玩意,一文钱能买好几把! 秦夏笑道:“您试试就知道。” 老汉看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又觉得山药豆子也不是贵东西,说不定还真能试试。 他把手揣进袖子里,吸了吸被冻红的鼻子道:“等我回去试试,要是真能卖得出去,下回再遇着你们小两口,我白请你们吃糖球!” “那我可记着了!” 一老一少唠了半天,虞九阙一串糖球也吃了一半。 秦夏拿出帕子,示意他擦去唇角沾着的糖渣,又往前伸了伸脖子。 “我也吃一个。” 虞九阙把糖球往前递,本以为秦夏会接过去,结果秦夏直接上了嘴。 “小心别掉了!” 他赶紧伸手兜着,秦夏叼走一个山楂,吃得腮帮子鼓起来。 “确实甜。” 剩下的四个,两人一人两个的分了,临走时秦夏还同那老汉道:“您老别忘了我的山药豆糖球!” 虞九阙对秦夏这个靠边站一会儿,就能和素不相识的人侃天说地的技能十分佩服。 相对之下,他就没有那么喜欢往人堆里凑。 像是面前的街市,喜欢的人觉得热闹,不喜欢的人觉得吵闹。 假如没有秦夏在身旁,他多半也是不愿意长久逗留的。 但有了秦夏,什么就都变得有意思起来。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路边一个卖鸟的摊子,笼子里的八哥正在辛勤学舌。 定睛一看,鸟笼前面还有一个小碗,里面散落着几枚铜钱。 “这人倒是会做生意。” 秦夏也上去丢了一枚铜钱,大过年的,呈个彩头。 东西很快买得差不多,带出来的小筐和篮子都塞满了,最后一个多出来的干果盒系了绳子,提在手上。 这会儿买的果盒子多半是为了自家吃或是张罗待客的,等到了正月里走亲访友时,就该买“百事大吉盒”或是“十果点心匣”了。 那样的盒子样式多,封上红纸,专供送年礼,最是体面。 最后一站,两人来到了肉摊前。 年末养猪的人家都会宰年猪,屠户手里不愁没有猪肉卖,量虽多,价格也见风涨。 秦夏和虞九阙到时,前面一个妇人正在和屠户讨价还价。 “昨个儿来五花还是二十三文一斤,今天就二十八文了!” 屠户头也不抬地切着肉,一点不担心没生意做。 “老姐姐,您往县城里的屠子那问问去,谁家还有二十五文的好五花,要是有,您拿过来,我把钱补给您!” 妇人听得直撇嘴,直念叨着涨价也没有这么个涨法,最后还是嘟嘟囔囔地选了一块便宜的猪前腿走了。 “呦,秦老板!” 屠子给她包了肉送走,一抬头,认出了秦夏。 这屠子姓郭,秦夏常来他这里买肉,他亦曾去秦家食摊上买过几回小吃,一来二去就混了个脸熟。 虞九阙紧随其后,也同郭屠子打了个招呼。 秦夏在案板上瞧了一圈,“看来今天来晚了些。” 郭屠子道:“快过年了,家家都舍得吃肉,往常这时辰可卖不了这么多。” 虽说剩的少了,可有些要紧的部位卖的贵,仍旧留在原处。 “这块里脊给我吧。” 秦夏上来就点了猪里脊,这东西纯瘦不肥,量少价贵,不是家家都会做的。 普通人家更乐意买三肥七瘦的前腿,再退一步也是掺一两分肥的后腿。 “还得是你们厨子会吃。” 郭屠子把早就切好的里脊上秤,里脊分大小,秦夏要的这块是大里脊,适合炒着吃。 称出来是三斤左右,一斤二十五文,一共七十五文。 这一块肉,别人家省着能吃四五顿,平常吃也能吃两三顿。 秦夏却已想好怎么用一顿饭将它消灭了。 家有大胃王,好也不好。 不好是真的有点费钱,多亏他养得起。 好是足够挥洒厨艺,多做几个菜也不怕浪费。 “嘤嘤!” 回家还没打开门,就听见大福在门后急得叫。 门一推开,它就扇着翅膀冲了出来。 现在它长大了些,不那么怕冷了,人不在家单在笼子里也关不住。 所以从前几日开始,他们只要出门,就把它放在柴房,门留一个缝。 它要是嫌外面冷,尽可以在柴房里溜达,憋得慌时,也能在院子里转转。 虞九阙还用彩绳打了个梅花结,装饰在它的脖子上。 昂头转首间可谓十分神气。 摸了几把大福,两人卸下筐篮,将买回来的东西分别收好,晚间祭灶要用的灶神像和糖瓜糕饼则单独放在一旁。 “大福,过来!” 秦夏中午打算做一个鱼香肉丝,和一道干炸里脊。 洗菜时顺便给大福揪了几根青菜,给了虞九阙,让虞九阙拿着去喂。 平常大福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早就“嘎嘎”叫着赶来了。 今天虞九阙连着唤了好几声,还没见鹅的身影,明明刚才还在脚边转。 “大福?” 虞九阙心里不太踏实,把碗放在一边,一路从前院找去了后院。 “叫你半天你不理,原是在这里耍!” 在后院看到仰着脖子的大福,虞九阙松了口气,以为它是过来和后院的母鸡玩的。 直到转身时,骤然听见一嗓子细微的猫叫。 “哪里有猫?” 虞九阙小声喃喃,沿大福看的方向望过去,好半天踩在墙头一丛干巴巴的杂草后,看到一只三花母猫。 还真的有! 一人一猫对上了视线,猫蹭地一下跳起就走。 虞九阙带着大福回到灶房喂它吃菜,同秦夏说起时还有几分遗憾。 “可能我一下子出现把它惊跑了,本还想着也给它拿点吃的,我看它肚子有点大,别是揣崽子了吧?” 秦夏对各种小动物都颇为喜欢,听了虞九阙这么说就道:“那就放一些吃的在墙头,那只猫聪明的话,说不定会回来的。” 古时不少人家聘猫捕鼠,而猫这动物来去无踪,街上看见的很难判断是野生亦或家养,不过看见了就给些吃的也无妨。 有了这个想法,秦夏就把切好的肉拿出来一些,打算煮熟后拌点米饭。 剩下的肉分成两份,一份切成细丝,一份切成长条,后者加入调料腌制。 并在等待腌肉的过程中,开始先准备起鱼香肉丝的其它原料。 第030章 卖方子 鱼香肉丝和干炸里脊, 是两道乍听非常“烂大街”的家常菜。 前者是现代预制菜的重灾区,后者基本北方每个卖炸货的店铺都有售,可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想要做得好吃, 并不容易。 先说鱼香肉丝, 这道菜是川菜, 后因其老少皆宜的口味传遍大江南北。 秦夏曾跟着一位国宴级的川菜大师, 学过这道菜的正宗做法。 正宗的鱼香肉丝要用四川的泡辣椒, 又叫“鱼辣子”,是将一整条完整的鲫鱼和辣椒泡在一起,用时细细剁碎, 方能激发出正统的浓烈“鱼香”。 这个口味后来随着川菜的普及改良, 已经逐渐失去了原本的面目, 鱼香的辣味, 逐渐变成了类似荔枝的酸甜。 从浸着鲫鱼的泡菜坛子里捞出两根泡椒,饶是厨子本人也有些犯馋。 今天能做这道菜,原因在于上回去诚意堂复诊,徐老郎中讲虞九阙的药可以先停一停。 “是药三分毒”,也不能一直喝个没完, 倒是给了秦夏几个食疗药膳和养生茶汤的方子,暂时替代。 秦夏知晓虞九阙也馋一口辣味许久,鱼香肉丝这种甜辣的入门级“川菜”, 刚好适合做来开胃。 泡椒、葱姜蒜切碎, 冬笋、泡发的黑木耳的切丝。 拿过事先切好的里脊肉, 在碗中加入盐、切碎的葱姜、一丁点黄酒和生粉,最后滴上几滴油搅匀。 额外拿一只碗调料汁, 包括盐、糖、酱油、醋,以及胡椒粉和用水化开的生粉, 即俗话说的水淀粉。 这些准备得当,下一步就能起锅烧油了。 “刺啦——”一声响,肉丝下锅炒散,这声音和一下子腾起的油烟味,令大福头也不回地抛弃了虞九阙。 后者拍拍被它弄乱的衣裳,转而去继续照看小炉子上用砂锅蒸的米饭。 顺便把脚下的一大堆冬笋壳收到一起,这些都能填进灶里烧火用,半点不浪费。 肉丝飞快变色,捞出多余的宽油,倒入切好的辣椒与姜蒜,秦夏运起大勺,翻炒均匀,复加入冬笋、木耳两味配菜。 待几样食材变色转熟,料汁泼入,最后的点睛之笔在于一样老道厨子的灶台必备——明油。 明油指的是在凉油中加入各种香料,小火慢炸后将香料捞出,过滤而成。 拌凉菜或是炒热菜都能用得上,秦夏隔一段时间就会炸上这么一锅。 “阿九,帮我拿个盘子。” 秦夏话音刚落,虞九阙就将一只盘子递上,明显是早有准备。 一勺勺裹着芡汁的鱼香肉丝滑落进盘,晶莹润亮,酸辣扑鼻。 为免变凉,虞九阙迅速将准备好的另一个大碗扣上保温,秦夏转而倒水刷锅。 三斤的里脊,拿出七八两炒了菜,余下的两斤多做成干炸里脊,中午炸一半,晚上炸一半。 比起鱼香肉丝,这道菜的难点在于两个字——“挂糊”。 糊挂不好就成干炸瘦肉了,必定吃起来就和啃柴火棍一样,没滋没味咬不动。 鸡蛋、面粉、生粉合并搅匀,把腌好的里脊肉去掉姜片,全部倒进面糊中。 面糊不可太厚,太厚的话一口咬下去全是面,那是偷工减料的炸货摊子路数,自家做着吃,肉当然是越多越好。 至于怎么炸得“干脆”,秦夏有个诀窍,说起来简单,就是炸两遍。 油温低时一遍定型,油温高时一遍炸熟,至于油温怎么判断,老道的厨子靠眼睛足矣。 两次下来捞出来的干炸里脊,筷子碰一下都“咔咔”作响。 吃的时候蘸取花椒粉或是辣椒粉,都是口感,事先在干锅里炒一遍。 好多小孩子吃这道菜不用筷子,吃完就和吃过薯片一样,香得嘬指头。 虞九阙用秦夏分来的筷子夹了一根,学着对方的样子吹了好多下,才慢慢试探着用牙齿咬掉头上的一小块。 “呼——” 他边吹边吃,舌头尖被烫得一抖。 面壳子下面的肉还是烫,可是仅仅一小块,已是足以让人打个哆嗦的好吃。 里脊肉没有肥肉,可此刻吃到的里脊却是柔软、多汁,一丝丝的分明。 长长一条,边吹凉边吃,一口蘸花椒粉,一口蘸辣椒面,虞九阙只觉得和白日里的糖球一样,吃了好半天还没到头。 再想到晚上还有一顿,就觉得这日子过得实在是幸福。 黄昏时分,两人一起祭灶神。 依照习俗,换下之前贴了一年,已经变得斑驳破旧的灶神像,贴上崭新的一张,香炉、蜡烛、贡品各自排开。 用现代的话讲,今日是灶王爷回天庭“述职”的日子,让他吃好喝好,抹上糖瓜粘嘴,上天就说不出坏话。 在齐南县,除了要给灶王爷吃糖瓜,还要给灶王爷骑的马烧草料。 相应的,等年初四再烧纸马,恭迎灶王爷返程。 种种民俗有时候仔细想来,也是极有意思的。 祭拜完毕,待香火燃尽,贡品即可撤下。 分别是一小碟糖瓜、一小碟芝麻糖和一小碟桂圆,全都是甜腻腻的东西,并两杯薄酒。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平日里也不会吃糖瓜耍乐,一年就这一次,总归想尝尝。 秦夏和虞九阙各拿了一块放在嘴里,嚼了没两下,便觉得牙被黏住了。 各自艰难地想要把这块齁嗓子的东西咽下去,好不容易折腾完了,赶紧灌了一杯水。 再看向糖瓜,秦夏的眼神里都带了点嫌弃。 “这东西放着你我也不吃,怕是浪费了。” 一般人家会留着过年待客,毕竟家里难免有孩子上门,一人发一个抱着能舔半天。 而秦家常来往的人家本就不多,更没什么有孩子的,想也知道逢年过节十分清净,怕是没什么人上门走动。 最后还是秦夏端着出了院门,分给了那帮时常在胡同里玩耍的孩子。 两杯薄酒,他晚上吃饭时就随着喝了,虞九阙也抿了一点点,辣得吐舌头。 秦夏没敢继续逗他,将剩下的一饮而尽。 …… 小年过后直到大年三十前,食摊还有五六天的摆头。 生意一天好似一天,能感受到大家盛世太平,年节下大家手头都变松了, 买完了吃食,临走还要再添两根淀粉肠边走边吃。 市面上鸡蛋又涨价了,但秦家食摊的鸡蛋单加还是五文钱一个,可想而知是不挣钱了,纵然如此,乐意加一个的人反而多了。 进货的鸡蛋不够卖,收摊后秦夏和虞九阙还在胡同里转了一圈,零散着收了几十个回来。 卖不掉的留下自家过年吃,也算不上浪费。 卖糖糕的尤哥儿今天也难得大方,一来就从衣裳里摸出两个鸡蛋给了虞九阙,又朝秦夏道:“劳驾帮我做两个煎饼果子,一个分两份,我带回家吃去。” 家里他和他汉子,外加两个孩子。 没指望靠吃这个吃到饱,纯当添个菜。 家里天天炸薄脆卷煎饼,实际的煎饼果子除却最开始秦夏送的一个,再也没尝过味儿。 快过年了,他也舍得花销,换一家人乐呵乐呵。 虞九阙收了铜钱和鸡蛋应了,到了午间,大家凑在一起吃午食,秦夏做了三个煎饼果子给虞九阙,后者分了尤哥儿半个。 尤哥儿一阵脸红。 “我这成日里净跟着沾光了。” 一个煎饼果子卖十几文,这半个也要好几个大钱。 况且还是秦家自己吃的,里面加的菜也舍得放。 虞九阙莞尔,“咱们之间还客气什么。” 两个哥儿说话,秦夏不好打扰。 他啃着自己的那份煎饼,和另一头新搬来的商贩攀谈起来。 自从卖腌菜的那汉子被街道司惩办后,这位置上着实空了一阵子。 原因在于六宝街不是板桥街,摊位没那么紧俏,加之租子是一交一个月的,腊月连着正月都是过年,总有不能出摊的时候。 有些人算算就觉得亏,只想等年后再寻摊位交租。 秦夏本以为这位置当真要空到年后了,近来总算有个卖锅盔的补了缺。 他卖的锅盔,和齐南县本地的锅盔不是一码事。 本地的锅盔是一种硬实的面饼子,干了以后邦邦硬,相应地也耐放耐储存。 这汉子不同,他出摊时自带一个炉膛和一大盆面、一大盆馅。 当场加馅做成面团,按成面饼,继而将慢慢地抻开变作一张又大又薄的饼。 将饼贴近炉膛内部烘烤,出锅后金黄酥脆,咬一口就掉渣,做法接近前世秦夏接触过的荆楚之地的小吃。 这两天一聊,果不其然。 都是卖新鲜吃食的,生意却也算不上犯冲。 比起那个卖腌菜的,眼前这位就要随和实诚多了。 尤哥儿一边吃煎饼果子,一边朝秦夏那头努努嘴,笑着同虞九阙小声道:“秦老板是个好性子的,这种人做生意,必定能做出名堂。” 虞九阙抿了抿唇,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说完尤哥儿又叹气,“只是盼着你们好不假,可一想到等你们开了食肆,到时候再想吃这些个吃食,又该去哪里吃?街上虽也有学着做的,到底都不是这个味儿。” 尤哥儿说的是最近不少主顾来买吃食时,曾提起过的事。 那便是在秦夏的小食摊横空出世快两个月后,模仿者也像雨后春笋般,在城内各处蹭蹭冒了出来。 不仅是街边食摊,甚或食肆都有偷偷在菜牌子上加菜的。 起初这件事传到他们面前来时,不仅是虞九阙、柳豆子、兴奕铭及一些老客,就是尤哥儿都替他们着急,可反观秦夏,却是一派早有预料般的气定神闲。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我卖的这些东西,肯动脑子且有厨艺的,看几回尝几次,总能回家学个差不离,人家学会了,总不能再拦着人家搬到街上赚钱不是?” 何况再怎么模仿,学走的也只是皮毛。 像是铁板豆腐、烤冷面的独门酱料,淀粉肠内馅的配方,摊煎饼的技术……这些都是若没有秦夏的亲身教学,很难快速复刻或者上手的。 更别提夜市上卖的那些,成本更高,做起来也更难。 单单一个铁板鸡架,就少有人能进得到原料。 此外还有一个重点,就是工具。 铁板、铁盘以及鸡蛋汉堡的模具,随随便便一个就是大几两银子,对于普通的小贩来说已是不小的数目。 他们把东西买回来,做出来的吃食又不得个中精髓,只得降价售卖。 如果东西都一样,降价售卖会分走秦夏这边的食客,可假如东西本就不一样,是全然动摇不了秦夏根基的。 图便宜而不重口感的,完全可以去这些模仿者的摊子上买吃食。 这些个小吃,本也不是秦夏的发明,他无意独占,更不会上门去找人家麻烦。 话赶话的,虞九阙见尤哥儿说到了这一茬,沉吟片刻道:“这事儿我们两个还当真商量过,开了食肆,这些小食必定是没工夫卖了,可若就这么不做了,也有些对不起长久以来乐意赏脸的主顾。与其让人乱七八糟地偷学去,把东西做差,不妨我们主动把方子卖给信得过的人。” 尤哥儿一听就挺直了腰杆,三两下把手里剩下的煎饼咽了,抹抹嘴,一把拉住虞九阙的手道:“秦夏乐意卖方子?当真?” 得了虞九阙的再次确认,尤哥儿一下子激动起来。 他是一点点看着秦夏与虞九阙把生意做起来的人,这么个小食摊一天有多少流水,他纵然不有心打听,也很难心里没数。 人家靠本事挣钱,他不眼红,只怨自家人没这个本事。 可现在有机会放在面前,花钱就能买来方子,学会了以后,这银钱可不就和流水一样来了? 偷学能成什么气候,学就学正宗的,那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你们的吃食方子怎么卖?是单个卖还是一齐卖?” 虞九阙也没想到尤哥儿这么上心,愣了一下旋即道:“自然是单个卖的,想要多买几样学着做也行,但一样只卖给一家人。” 尤哥儿得了这句话,心里愈发放心,他快速在心里盘算一番后,同虞九阙道:“别的我都不想,就想先买下这煎饼果子的方子,你觉得行不?” 在这个问题上,他看得很明白。 他原本就在给秦家供煎饼果子里的薄脆,靠这个多了一大笔不小的进项。 回头若有别人学去了这方子,却不一定还能从他这里买薄脆了,城里卖炸货的有的是,又不是只有他有这个本事。 既如此,不妨索性自己学了。 虞九阙并不意外于尤哥儿反应这么快,在秦夏提出卖方子后,两人决定找合适的时机先跟尤哥儿透个口风,本也有这份考量在。 需知吃食方子要卖,可不能乱卖。 其一不想卖给心术不正,把好方子做坏、做砸的人。 其二跟着秦夏学去的方子,一定是最正宗,最叫座的,这样赚银钱的好事,说直白些,谁都想先紧着熟人。 帮衬柳豆子是因为方蓉是干娘,豆子就是干兄弟。 撇开这些关系,尤哥儿算是他们最为放心的人选之一了。 虞九阙认真道:“哪有什么不行的?若是你要买,那定是要先紧着你,这也是秦夏的意思。” 尤哥儿登时笑容满面。 “不知你们的方子作价几何?我这些年手里头也攒了些银子,估摸着当是够了。” 他也不用回家和家里那口子商量,他嫁人的运气不怎么样,汉子是个没大出息的,这些年在城里四处做工,说白了就是个卖苦力的,赚得远比不上自己卖糖糕。 唯一的好处就是听夫郎的话。 所以这等花大钱的事,尤哥儿当下就能做主。 话聊到这里,秦夏就必须出面了。 三个人在两边摊子中间的空地上略站了站,有些话却是不太方便在这里商量。 秦家的方子,那是多少人盯着呢,虽说早晚消息也要放出去,可年前秦夏不太想节外生枝。 最后商定收了摊后,直接就近去尤家商谈。 这样涉及钱财的话,也能当场交易清楚,契书虞九阙就能写,写完再去街道司盖个官印变红契,即算了结。 有了心事,下午尤哥儿的叫卖更大声。 秦家这边卖得本来就快,刚到未时,街上买午食的人尚在,他们两家就推着板车离开了。 尤家在城里梅花胡同,东边起手第五家就是。 到家时,大儿子阿余上来开门,叫了声小爹,又见后面跟着生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倒是锁哥儿认得秦夏和虞九阙,小跑出来喊了两声秦叔和九小叔。 “把板车停进来吧,家里乱糟糟的,我成日也没空收拾,让你们见笑了。”尤哥儿熟练地把车放好,打发大儿子道:“你去码头上找你爹,看他得不得闲,得闲就让他回来一时半刻,就说有事和他商量。” 等阿余跑走,尤哥儿忙招呼秦夏和虞九阙进屋,端茶倒水,摆上炒豆子和花生。 又把油纸包里的煎饼果子给锁哥儿,“拿去吃,里头是四份,咱们一人一份,还有淀粉肠是你两个叔给的,你和你大哥一人一根,快说谢谢。” 锁哥儿嘴甜,乖乖说了谢,虞九阙离得近,笑着拉了一下他的小手,看他坐在一旁啃煎饼。 不多时,尤哥儿的相公谢大海跟着大儿子回来了。 打了招呼,坐下听了前因后果,他虽是没挣大钱的出息,可也不是没脑子,一听就知道这事有赚头,自家夫郎心动是情理之中。 “我没意见,都听小云的。” 尤哥儿叫尤云,纵然如此,也是秦夏和虞九阙第一次听有人叫他小名。 当着外人的面,尤哥儿脸一红,咳了两声道:“既如此,你们尽管开价。” 他是诚心要买,亦相信秦夏不会狮子大开口,果然秦夏给出了一个很公道的价格:十五两。 还有做煎饼果子的铁板到时也用不上,尤哥儿想要,添点钱也给他。 除此之外,要求只有一条:从他这里买方子的,回头出摊时摊子上皆要挂一方“秦家”的招牌。 “这块招牌我们会找木匠制作,保管无法仿刻,届时主顾们会知晓,只有挂着这块牌子的摊位,所售的吃食才是正宗的。” 尤哥儿想明白后,连声感慨秦夏的好头脑。 “这法子好,有了这个,我们也不愁那些个回头客不认了。到时再让那些个学人精浑水摸了鱼,白占便宜。” 秦夏颔首,他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这样一来,买方子的人也会意识到,自己得到的不仅是一个方子,还有固定的、已认可“秦家”招牌的客源。 如此何愁不挣钱? 再论要价,十五两的数目比尤哥儿想得要少。 公婆去世后,他们这一房分出来时也得了二十几两,到底是土生土长的县城人家,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那笔银子这些年一直没动,他和谢大海挣的慢慢往上添,为的是大儿子娶亲、幺哥儿出嫁,这么些年下来,攒了有四十两了。 纵然拿出一半买方子,不出几个月就能回本,天下再也没有这么好的事。 煮熟的鸭子就在嘴边,令人生怕下一刻就长翅膀飞了。 尤哥儿着急忙慌地去有人识字的邻居家里借了笔墨,交给虞九阙当场写好契书,彼此各执一份,只等去街道司画押盖印。 按照契书所写,年前先交五两定金,年后补齐余下的十两。 因此从尤家离开时,虞九阙怀里的钱袋里便多了五两碎银。 连秦夏都看得出虞九阙面上藏不住的高兴劲儿。 回到家,小哥儿一边收银子,一边兴冲冲算了一笔账。 他们将几个吃食方子按照学起来的难易程度定了价格。 像是煎饼果子、烤冷面是十五两,鸡蛋堡十二两,铁板鸡架十两。 钵仔糕、淀粉肠、酸辣粉做起来不需要什么手法,关键在配方,加上卖的便宜利润薄,定价八两。 至于拇指生煎,就是个小号煎包,纯然是讨巧的东西,用肉用高汤,成本高,实际不太适合街头摆摊,秦夏不打算卖。 “假如全都顺利卖出去,那样就是足足七十六两。” 再加上他们这些日子摆摊攒的,等到租铺面的时候,手上怕是能有个一百多两。 虞九阙两眼晶晶亮。 到时莫说租几个月先前看好的铺面了,就是一下子交一年的租子也使得。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0-40 第031章 十个菜的年夜饭 日子在对年后租下铺面的憧憬中度过, 转眼间,就到了腊月二十九。 今天是秦夏与柳豆子最后一天出摊,下回再来就是大年初五了。 自从虞九阙得了徐老郎中停药的首肯, 便也日日跟过来帮忙, 怀里揣着手炉, 半点不受冻。 为了答谢食客, 摊子上特地多做了一蒸屉红豆馅的五行糕, 凡是来买东西的都送一个。 这东西那些个汉子倒也乐意要,自己不吃,带去家里总有人吃, 何况白给的, 谁还嫌弃不成。 忙了一个半时辰左右, 月上中天之际, 所有食材全都售卖一空。 搬上板车的时候,觉得周身都轻巧。 “相公,接着绳子。” 虞九阙把麻绳隔着板车上的东西抛给秦夏,两人来回捆了几道,确保都固定稳了方收手。 完事后, 秦夏又去给柳豆子帮忙。 最近柳豆子出摊的行头里,除了铁板、装豆腐的木盒之外又多了一个汤锅与配套的小泥炉,用来卖一样秦夏教给他的新吃食——鸡汤豆腐串。 与铁板豆腐不同, 鸡汤豆腐串用的是干豆腐, 切成方形, 卷起来用竹签串起,放在鸡汤里熬煮, 卖出前再加一勺调料,洒香菜蒜末, 要吃辣的也可加一勺辣酱。 一份卖两文钱,再给你舀一勺鸡汤,端在手里吃得肚暖心也暖。 柳豆子的豆腐摊本就走的是价廉物美的路线,这么一个两文钱还能喝鸡汤的吃食一出现,先前因为铁板豆腐也被人模仿了去,而受了些许打击的生意立刻有了回温。 柳豆子尝到了甜头,加上方蓉也在家有空闲,所以不仅白天,晚上也会多煮一大锅,搬到夜市来卖。 加上帮秦夏做铁板鸡架之类,而被硬塞过来的工钱,柳豆子现今也是小有积蓄的人了。 兜里有钱万事足,今晚秦夏和虞九阙已经听说,柳家姑母年后就要安排他和上回自己介绍的哥儿相看。 “我娘原本过年不打算给我做新衣裳了,结果我姑母递了消息过来,又去扯布了。” 这年头的相看,大多面子上就当是走亲访友,男方进了家门后两边打个照面,随后女子哥儿家的就要避到后面去。 留下男子暂且先落座吃茶,看看言行举止何如,再由未来的岳家指派点活计做,看看是否勤快能干。 这期间,待嫁的女子或是哥儿往往就躲在屋里或者窗后偷偷瞧着,待男方离开,两边一问,若是都合心意,这亲事就能继续往下议,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到此打住,以免凑成了也是一对怨偶。 如此场面,怎能不穿一身新衣去,方蓉也是为这个儿子操碎了心。 “看来要是一切顺利,说不准明年就能吃上你们的喜酒。” 城里人不比乡下,结亲还要选个农闲时节,像这等年初看对眼,又有可靠之人从中保大媒的,若非家里横生枝节,多半会在年内选个好日子。 柳豆子脸色臊红。 “还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看上我。” 秦夏从中听出些许端倪。 “你为何只怕人家看不上你,不怕你看不上人家?” 他微讶道:“莫不是你偷摸跑去看过人家小哥儿了?” 这话一出,虞九阙的眼神也落过来,柳豆子赶紧摆手。 “我岂会那么不知礼数!只是根据姑母说的,想到过去那家人曾来我们家摊子上买过豆腐,就……见过那么两回。” 越说声音越低,秦夏和虞九阙到底年岁长些,哪还有听不出深意的。 若那小哥儿是个平平无奇的,何至于只见两回还能一下子想起来? 秦夏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柳豆子的肩膀。 他这干兄弟日后多半能得一门好夫郎,不像他…… 看似有良缘,实则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且说且行,到了小路分岔处,各自挥手道别。 再见就是正月里上门拜年之际了。 —— 除夕当日。 难得休息,家里又无长辈,秦夏本想和虞九阙一起结结实实睡个懒觉,结果时辰一到,体内规律的“生物钟”仍令他睁开眼睛。 躺在原地酝酿了半刻,确定自己真的毫无睡意后,秦夏认命地爬了起来。 相较而言,虞九阙体弱,畏寒贪暖,每天清晨总要和缠绵的睡意抗争一下子,今早也不例外。 “什么时辰了?” 秦夏一起,哪怕不是一个被窝,虞九阙也察觉到了动静。 惺忪的睡眼睁开,当即就扯出一个小小的哈欠,看起来昨晚睡得很好一般。 这副模样看得秦夏喉结微动,假如虞九阙真的是他夫郎,这会儿定是要俯身亲一口的。 可惜他本就是异世之魂,自带上帝视角。 纵然现今有了心思,却清楚虞九阙记忆尚未恢复,做什么都像是趁人之危。 哪怕豁出去不顾后果,也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还早着呢,我这人一睁眼就睡不着了,先去烧水煮饭,你不用急着起,再睡一会儿。一会儿饭好了我喊你,吃完咱们去门口贴春联。” 虞九阙在被子里蜷着腿,足心挨着汤婆子,一晚上了,汤婆子尚有余温。 他眨眨眼,长长的睫羽闪动,教人无端忽略了眼底一丁点的青黑。 “我和你一起,年三十不好赖床。” 秦夏见他要掀被,拿过外衣替他披上。 衣裳在炕头上烘了一夜,内里暖融融的。 虞九阙收紧衣襟,迅速套上两只袖子,这样接下来再怎么活动都不冷了。 “今早吃粥,顺便熬点浆糊,想吃饼还是包子?” 昨晚秦夏用老面头发了面,想做什么吃都行。 虞九阙起初遇到这种问题都不好意思做选择,后来被秦夏教育,说厨子最不喜欢听的话就是“都行”“随便”,故而每次都认真思索。 “吃包子吧。” 前两天吃饼多,他估摸着秦夏也更想吃包子换换口味。 秦夏想了想道:“那就吃包子,做一个萝卜素的,一个豆沙的,昨天为了做五行糕豆馅备多了没用完。” 晚间大鱼大肉都有,早上就吃点素的清口,虞九阙甜甜地抿唇笑,“好。” 秦夏快速套上衣裤出门,虞九阙留在原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开始一层层套衣裳,面容全然不似刚刚与秦夏对话时那么轻松。 明明是过年的大日子,他昨晚却时隔几天又做了个极为清晰的梦。 现在他已经确信,梦里的画面都是相互关联的,八成和他以前的记忆脱不了干系。 而昨晚的梦,给出的线索更多。 他了解秦夏,算上烧水、淘米等,少不了要花一会儿工夫,趁着这一点间隙,他默默下床,打开衣箱,从其中一件自己的衣服前襟里摸出一张纸和一支毛笔。 桌上还有些昨晚剩下的凉水,他倒在桌上一滴迅速蘸了蘸,待笔尖能出墨了,快速在纸上写下几个只有自己能看得懂的字。 像这样的记录,手中的纸上已陆陆续续写了不少。 虞九阙凭借这样的记录,正在一点点拼凑出自己的过往。 正当他面色凝重之际,秦夏的声音在床下响起。 “阿九,换好衣裳了么?” 虞九阙飞快收起纸笔,镇定地回话。 “都好了。” 门自外向内被推开,虞九阙刚把头发用银簪固定好,一派如常。 “今天是真冷,天也阴嗖嗖的,说不定会下雪。” 秦夏带进来一股子寒意,但很快就被铜壶里倒出来的热水冲散。 平日里都盼着是晴天,可年三十就不同了,瑞雪兆丰年,真下雪了还是好兆头。 两人洗漱完毕,把脏水泼掉,又一起去了灶房。 秦夏做早食,虞九阙则在一旁拌好了喂鸡的鸡食和大福的鹅食,鸡食端着去后院,后者搁在灶房地上,大福自己就去吃了。 走时不忘看了一眼墙头,喂猫的碗又空了,但左右张望,仍旧没看见猫影子。 饭后。 端着浓稠的浆糊,两人搬了凳子,小心拿着写好的春联与福字来到大门前。 他们起得还算早,放眼看去,胡同里不少人家都在忙着装扮门庭。 和对门的韦家及左右邻里打了个招呼,秦夏率先抖开自家春联的一侧上联,在大门上比划着找角度。 去年新春,尚在秦家阿奶的丧期,所以原主一个人过年时冷冷清清,未做任何装饰,今年换了秦夏,总算可以热闹地过一遭。 虞九阙偷瞄别家的春联,大都写得四平八稳,挑不出错来,但一看就是街上买的现成的,乍看字体都差不太多。 唯有秦夏坚持让他来写,胡同里也是出过童生和秀才老爷的,教人看了,八成要被笑了。 起初虞九阙觉得多少有点丢人,但写得那晚,自己一边写,秦夏一边夸,说得他耳根子都要麻木了,等到真的要贴起来的一日,反而心绪平和。 写都写了,还怕什么被看。 “阿九,帮我看看正不正?” 秦夏一句话让虞九阙回过神,他往后退了一步,左右端详后点了点头。 “正了,就这么贴吧。” 秦夏闻声,一巴掌按紧了红纸。 如法炮制,又贴好了下联和横批,以及两扇门上的斗方。 “秦老弟,你们家今年这对春联选的词好,我买时怎么没瞧见?” 一旁的曹阿双看过去,她不识几个字,只认得自己的名字而已,当下摇摇韦朝的胳膊。 “相公,写的是什么?” 韦朝遂给她念了一遍。 曹阿双听罢也觉得好听,笑着问虞九阙,“你们是在六宝街那头的摊子买的?” 虞九阙总不好说是自己写的,岂不像是王婆卖瓜? 好在秦夏及时道:“我想省几个铜板,便只买了纸,央着阿九写的。” 写就写了,哪里有“央着”,虞九阙若有似无地看了秦夏一眼,后者还在和人继续聊,“阿九非说自己写得不好,怕被人笑话,我却觉得好得很。” 秦夏都这么说了,外人还能说什么,更何况在韦朝他们眼里,市井当中认字的都是少数,会写书法的更是个中翘楚。 两家关系近,当下不仅韦朝夫妻,连韦母葛秀红路过听见了,都夸了几句,直说秦夏是好福气,竟还娶了个通晓文墨的夫郎。 到最后,虞九阙几乎是拉着秦夏回院子的,他生怕继续待下去,整条胡同都要来围观自己胡写的对联了! 大门阖上时,秦夏唇边还挂着笑。 “这么着急做什么,灯笼还没挂,一会儿还得开一回门。” 虞九阙闭了闭眼,都是秦夏“显摆”个没完的缘故,他竟把这事给忘了! 到最后,还是秦夏自己拿着长竹竿去挂了灯笼。 虞九阙说什么都不要再出门了,毕竟隔着门板,他都听见胡同里调皮又识字的小儿,在挨家挨户地念对联玩儿。 幸而除去这桩事,三十这天其余的活计都是灶房工夫。 早、午两顿对付对付过去,期间不忘换着用浴桶洗了个舒服的澡,重头戏则在晚上。 秦夏早就摩拳擦掌要一展身手,明明只有两个人吃年饭,他却准备了足足十个菜,这还没算上饺子和一堆麻花、馓子等炸食。 而到了午后时,天空真如秦夏所料,飘下鹅毛大雪。 “下雪了!下雪了!” 胡同里响起不少人惊喜的呼声,秦夏和虞九阙也赶忙拉开关紧的灶房门,朝外张望。 寒风忽地一下荡进来,一起进来的还有片片雪花。 “还真的下雪了。” 虞九阙惊喜地托起一片,抬手给秦夏看。 秦夏也接住了几片,但他掌心更热,雪花顷刻就化了,不像在虞九阙手中,还多坚持了一瞬。 “齐南县逢年没有小雪,一下就是个大的,现在不急着看,小心着凉。” 灶房里热,虞九阙把棉衣敞开了襟,秦夏更是直接脱了。 听他这么一说,虞九阙注意到秦夏单薄的打扮和没有干透的长发,赶紧关上了门。 秦夏又忍不住笑。 明明自己是担心虞九阙风寒,小哥儿的第一反应,却也是担心他。 两人有条不紊地洗菜、切菜、揉面、烧火…… 大福都看困了,在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稻草窝里呼呼大睡,脑袋插在自己的一鹅毛里,远看像个大白团子。 傍晚,金黄色的炸食堆了一笸箩,几道大菜只差下锅。 “现在做么?” 秦夏征询虞九阙的意见。 “做吧。” 虞九阙看看时辰,觉得差不多了。 其实对于外来的媳妇或是夫郎来说,操持夫家的年节是大事,哪里会像他这么省心。 夫夫二人,一个烧火打下手,一个专心掌勺,炉膛火旺,烧出一盘盘的香气四溢。 四道大荤,分别是三杯鸡、陈皮鸭、糖醋鱼、狮子头。 两道凉菜,乃是响油黄瓜和豆腐皮糯米卷,另有两道素菜,豆腐蒸蛋和炒三冬。 甚至还没忘了甜点:什锦八宝饭与拔丝红薯。 当初虞九阙初见到秦夏一笔狗爬字写出的菜谱时,下巴都险些惊掉。 这哪里是他们两个人过年的年饭规格,怕不是城里酒楼的尾牙宴席面吧? 可秦夏振振有词。 “到底是过年,人少怎么了?总不能就做个四菜一汤糊弄了。我每一样不做多,吃不完留到初一就是。” 话是这么说的,可虞九阙想到自己的食量,便猜到秦夏的本意是让他敞开了吃,每一种都尝尝。 尤其是这么多道菜看过去,有甜口的就占了一半,明显是偏向他的口味。 他因为之前天天喝药,嘴巴里总觉得苦,就爱吃点甜的。 “不加两道辣菜么?” 秦夏嗜辣,这些菜在他眼里,估计都是小孩子才吃的。 秦夏却摇头道:“大过年的,不做那些烟熏火燎的,怪呛人。” 于是最后还是定下了这个菜单,往后采买食材也是依着这个来的。 这些菜里,最让虞九阙惊叹的是糖醋鱼和拔丝红薯。 前者是过油炸再浇汁,鱼被定型为“鱼跃龙门”的形状,活灵活现。 后者则是“神乎其技”,一把糖变成细如发丝的糖丝,包裹在红薯块的四周。 目睹制作全程的虞九阙,问秦夏以后会不会在食肆里卖这两道菜,秦夏回了三个字:看心情。 虞九阙莞尔,这就是有本事的人才有的底气。 酉时过大半,十道菜依次上了桌。 开席之前,两人搬出条案,摆上秦家两代长辈的牌位,放上单独分出来的饭菜作为贡品,继而并肩而立,恭恭敬敬地上了香、磕了头。 在秦夏眼中,这算是为了感谢原主留下的身份,令自己得以重活一世,而替他全了孝道。 对于虞九阙,他是发自内心地作为秦家夫郎,感谢自己嫁入秦家之门。 哪怕逐渐复苏的记忆令他惶恐。 他也会想尽办法,让自己能够与秦夏长相厮守。 两张拼在一起的桌子被餐盘占满,其中一张小一些还矮一点,但没有外人,不必在乎那点不和谐。 虞九阙很快将那一丁点恼人的愁绪抛诸脑后,他抱来酒坛,含笑打开布塞。 一股清冽的酒气与饭菜香气混杂在一起,酒水倒出,澄澈如水,不愧是一小坛一两银子的佳酿。 他拿过酒盅,给秦夏倒了一盅,秦夏也在他的那只碗里倒满了温过的米酿。 面对面做好,秦夏率先举起酒盅道:“咱们先碰一个。” 哪怕屋宇冷清,但好似碰过杯,酒下肚,一下子就有了除夕夜的气氛。 “好喝么?” 秦夏问虞九阙。 虞九阙点点头,“好喝,有一点点的甜,但不多。” 看秦夏喝得起兴,几口后一酒盅都没了,遂拿起酒坛又给他斟满。 喝完“开胃酒”,两人正式吃起了菜。 十道菜各有各的美味,只有一道两道的,虞九阙还能有词夸一夸,这回直接词穷了。 茶香鸡有茶的幽远,陈皮鸭有陈皮的清香,糖醋鱼吃起来比单看鱼的外观更加享受,四喜丸子更是让他恨不得配一碗大米饭。 秦夏看他一直在吃肉,不忘给他舀一小碗豆腐蒸蛋。 这道菜摆盘精美,秦夏还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蒸蒸日上”。 豆腐和鸡蛋都嫩滑,一骨碌顺着舌头就进了肚。 炒三冬的“三冬”指的是冬笋、冬菇和冬菜,吃起来口感爽脆,好似已经提前入春。 饭好吃,但也不可以吃得太急。 说着话,喝着酒,再说几句日常闲话,时辰便一点一滴地过去。 待一桌杯碟狼藉,都剩得不算多时,秦夏已喝了三碗酒,目中微有醉意。 外面渐渐响起炮仗声和笑闹,秦夏喝了口茶漱了漱口道:“吃得差不多,可要出去放炮玩儿?” 他们不单买了成挂的鞭炮,还买了不少诸如窜天猴、二踢脚之类的小炮仗,为的就是今天晚上图一个乐。 虞九阙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 “可要先收起来?” 秦夏摆手道:“晚上还要下饺子,就留下吧,到时想吃哪个再热热。” 虞九阙无有不从,两人换上厚衣服去了胡同里。 做这种事,人多的地方才热闹。 手里拿着一堆炮仗,秦夏还举了一根香引火用。 大门一开,外面早就“烟熏火燎”了。 “你们快到这边来!” 随着曹阿双一嗓子,秦夏和虞九阙齐齐注意到韦朝面前的雪地里有个大盒子,看样子预备点个大的,秦夏赶紧拉着虞九阙去和韦家人站在一处,顺便捂起耳朵。 “砰!砰!砰!” 韦家家底子厚,过年了也舍得在这种事上花钱。 好些人家都只买些小打小闹地哄孩子,只有他们家没有幼儿,倒舍得买这种连放十几响的大家伙。 过了一会儿放完了,又换年前跟着商队赶回来的韦家老二韦夕点下一个。 秦夏也把自家买的那些全都分了,噼里啪啦一顿吵,烟雾最浓时都看不清对面人的脸。 曹阿双胆子最小,看得开心,真让她上手了,只敢和小娃娃一样丢摔炮。 虞九阙则比她强多了,什么都敢上去点,只不过点了以后会飞快往回跑。 每到这时,秦夏就一把揽住他,任谁来看,都是一堆恩爱无匹的夫夫,哪里像半夜还分被睡的样子。 等到存货都清空了,剩下的就是大红长鞭,要等到半夜辞岁时才点。 大家伙暂且尽了兴,笑着作别回家。 进门后,掌灶的人皆都不约而同进了灶房,开始和面、剁馅,预备今晚最不可少的一顿饺子。 第032章 素馅饺子 上辈子秦夏的故乡, 除夕夜的饺子是素馅的。 虽说无人说得清楚这习俗的来历,可顺着原主的回忆一捋,发觉齐南县也如此, 秦夏遂顺势备了素三鲜的饺子馅。 韭菜、鸡蛋、木耳加上转了几家铺子才买到的一点品质尚可的干虾皮, 剁碎后秦夏加了盐, 搅匀后舀了一点给虞九阙尝咸淡。 得了“可以”的答案, 他把馅料放在一边, 开始揉面擀皮。 擀饺子皮这件事上,虞九阙动作远不如秦夏快。 擀面杖在秦夏的手里,简直和长了眼睛一样, 三两下就变出一个面皮。 到了虞九阙这里, 来回半天才出来一个, 比秦夏慢了好几拍。 不过虽然擀皮不行, 虞九阙包饺子的手法倒是凑合。 他把自己的包好的和秦夏放在一起,一个扁扁的有点站不住,一个白胖敦实如元宝,难看是难看了点,能吃就行。 “你多往里面填一点馅儿就好了。” 秦夏给他做示范, 虞九阙一步步跟着学,结果最后合拢时…… 饺子漏了。 他只好用勺子撇去多余的馅料。 “我还是照原来的办法包吧。” 不然只怕自己包的这部分下了锅就散开,最后一锅都吃不得了。 这样大小的饺子, 秦夏平常当饭吃能吃三十个左右, 但今天已经吃过年饭了, 暂且就砍半算。 而虞九阙的饭量是他的三倍,估计还是能吃一大盘的。 秦夏数了数, 决定包上五十个。 除了饺子皮和饺子馅,他还准备了一些“彩头”。 按理说是该包铜钱的, 可铜钱实在太脏了,秦夏觉得哪怕用开水煮几次也洗不净,他就自作主张换成了一些本来就能吃的东西。 几颗小枣、花生和切成粒的柿饼,寓意吉祥。 他和虞九阙各自分了一半,包进自己手上的饺子里。 到时候下锅就打乱,看看谁能吃到,也是个乐趣。 虞九阙本就不如秦夏熟练,往饺子里塞东西的时候更是笨拙。 秦夏看他费劲包紧金丝小枣的样子,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都包好了。” 最后一个饺子皮也用掉,虞九阙松了口气,只见几十个形态各异的小元宝在盖帘上排排站。 纵然自己包的那些比秦夏的丑多了,这会儿也看出一点憨态可掬。 他去舀了水供两人把手上的面粉洗干净,时辰还没到,还得暂且回屋坐一阵,到子时再来煮饺子。 为了增加点过年的气氛,屋里不仅点了油灯,还燃了蜡烛。 而且还是成亲时没有用完的红烛。 吃年饭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可当在红烛之下闲坐时,两人的视线但凡瞄到烛光,都会不太自然地挪开。 做了几个月有名无实的夫夫,着实很难不多想。 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秦夏看向虞九阙,“困不困,若是困了就先睡一会儿,到了时辰我喊你。” 虞九阙本来在剥花生,闻言摇头,“不困,今晚还要守岁呢。” 秦夏也不困,就是多少有点无聊。 前世有电视,有手机,到了这里,总也得找点打发时间的法子。 想了想后,他提议道:“要不咱们玩儿掷骰子?” 原主好赌,虽说青玉骰子被他典当了,家里还是有寻常的木骰子。 像是掷骰子、打双陆、打叶子牌,本也是盛行大雍的博戏,差不多人人都会点皮毛。 单用骰子的玩法也有,无非就是在比大小上做花样。 秦夏给虞九阙讲的是现代的玩法,但通俗易懂,虞九阙一下子就明白了,甚至主动道:“只扔骰子没意思,不如咱们也赌点彩头。” 见虞九阙这么有兴致,秦夏眉梢轻挑。 “你想赌什么?” 虞九阙思索一番,搬出面前的一碟花生,给两人各抓了二十个。 “就用花生来算,到最后谁的花生多,谁就是赢家。” 他看向秦夏的眼睛,眸藏浅笑。 “赢家可以让向输家提一个要求,输家必须答应,相公觉得怎么样?” 他们之间犯不着赌钱,无论输赢,最后还都是一家子的钱,不分彼此,反而没意思。 秦夏莫名觉得虞九阙冷不丁说这个不是没来由的,可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拒绝。 “好。” 秦夏应允后,立刻去找出了好几个骰子和骰盅。 两人玩的第一轮,玩法叫“斗牛”,很简单,一人三个骰子,摇出的点数相加大于十就是赢,如果两人都大于十,那就是点数更大的一方赢。 这个玩法来了五轮,秦夏五局三胜。 第二轮玩的是“喜相逢”,上一局的赢家先摇一个数放在一旁,后续每人摇两次,摇出的点数和最开始的数连成顺子的赢,两人都没有摇出就再摇一回,以此类推。 几枚骰子能玩出千变万化的游戏,到中途连酒都上了桌。 虞九阙嫌米酿没滋味,点名要喝秦夏的酒。 “谁输了不仅要拿一个花生出来,还要喝一口酒,怎么样?” 要不是之前虞九阙没有喝正经的酒,秦夏都要怀疑他已经醉了。 “喝酒伤身,我陪你喝米酿。” 平常虞九阙都是听话的,偏偏今晚非要吃酒。 “白酒不可,那黄酒成不成?” 秦夏一听,好像也不是不行。 “那我去拿酒壶。” 他站起身来,不忘调侃道:“可别偷拿我的花生。” 虞九阙似乎有些惊讶于秦夏会这么说,“我像是那样会耍赖的人么?” 秦夏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刚刚玩的几局,他本有意放水,后来发现虞九阙根本不需要自己的让步。 也是,堂堂书中反派,能把皇位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耍不转一个小小的博戏么? 秦夏已隐约开始好奇,如果自己输了,虞九阙会提什么样的要求。 带着酒器回来,秦夏察觉到虞九阙又披上了棉衣。 “这是冷了?” 他放下手里东西,又把脚边的炭盆挪近了些。 黄酒需温过再喝,虞九阙提起铜壶往里注入热水,顺口道:“说冷也不至于,就是有些手脚泛寒。” 秦夏看了一眼作用不大的炭盆,果断道:“也别守着这桌子了,把东西搬到床上去,那边暖和。” 挪了地方,火炕烧热,虞九阙的棉衣一下子就穿不住了。 等到输了后两小口热酒下肚,更是掌心都发起热来。 他摩挲了一下领口,解开两颗盘扣,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与玉色的颈子。 过了半晌,像是又觉得发髻沉得难受,拆掉了簪子后又松松挽起,大半青丝滑落至肩背,平添几抹风情。 而这时,骰盅又到了他的手里。 “哗啦——” 一阵左右摇晃,他成功摇出一个“顺子”,小哥儿笑吟吟地朝秦夏伸手,又得到花生一枚。 同时,也该轮到秦夏喝酒了。 秦夏自诩酒量不差,可今晚喝了白酒又喝黄酒,酒劲似乎有翻倍的趋势。 他捏了捏眉心,也觉得有些热了。 眼下已经是最后几局,他和虞九阙战况胶着,打了个平手。 “胜负马上就要见分晓,如果阿九赢了,可想好要求了?” 虞九阙今晚较之平常似乎放松很多,他手里捏着半个柿饼,咽下去后道:“已经想好了,相公呢?” 秦夏看向被虞九阙咬了一半的柿饼,唇角微扬。 “还没有,到时再说。” 一时间,彼此似乎各有各的“志在必得”。 最后的胜负落在秦夏之手,他赢了这局,就是赢了整场。 如果自己赢了,会对虞九阙提出什么要求? 秦夏摆弄骰子的时候快速想了想,还真没个头绪。 侧耳细听骰盅里的声响,到了该停的时候,秦夏手腕一晃,又多了摇了半下。 “好可惜,只差一个点。” 虞九阙探头来看,上一轮的公骰点数是三,秦夏摇一和二、二和四或四和五都可,偏偏现在桌子上的数字却是一、四,连不成顺子。 秦夏也眉眼一耷。 “看来是我输了。” 他拿出一枚花生给虞九阙,同时伸手去寻喝黄酒的酒盅,却摸了个空。 一看是已经被虞九阙拿去添满,又分成两份。 “这一壶就剩这么多了,我陪相公喝。” 因为今夜沾了酒,虞九阙的淡唇上多了一抹嫣红的血色,气色也比平日里看着更好。 鉴于刚刚一直平局,其实他喝的黄酒与秦夏差不多,只不过秦夏之前还喝过白酒,看起来酒意更浓。 “你今晚是喝起兴了,我只怕你明日闹头疼。” 秦夏一副无奈模样,接过一只酒盅。 “回头再去寻徐老郎中,我可又要挨训了。” 虞九阙作势要和秦夏碰杯。 “我一次只抿了一小口,不会的。” 秦夏和他碰了酒盅,仰脖一饮而尽。 黄酒入喉的感觉是温吞的,醉意同样温吞。 他眯了眯眼睛,困意上涌。 “是你赢了,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秦夏隔着一方炕桌看向虞九阙,视野因微醺而有些朦胧。 今晚果然还是托大了,什么酒掺着喝都要醉,秦夏满脑子都是灶房还没下锅的饺子。 “阿九,帮我倒杯水喝。” 他抿了抿发干的唇,说罢在桌上左看右看,寻自己的茶盏。 看了一圈才想起来,茶盏没带过来,还在堂屋的桌子上。 醉酒的人脑子慢半拍,他都起身了才觉得脚下虚浮,一个摇晃间,就被小哥儿托住了臂膀。 “相公醉了?” 秦夏不是很想承认自己的酒量变菜了,想当初他可是能踩着箱子喝二十瓶啤酒的人。 “没醉,就是起猛了。” 虞九阙执意扶他坐回原处。 “相公且坐,我出去倒水。” 秦夏只得靠着桌沿等待。 虞九阙很快回来。 他倒了一碗水送到秦夏唇边,秦夏一时没反应过来,就着这个动作喝了几大口,末了想要把碗接过来时,却没成功。 他抬起眸子——今晚的虞九阙果然和寻常不太一样。 “阿九?” 他动了动扶着碗的手,语气里带着征询之意。 虞九阙顿了一下后,任由秦夏将水碗拿走。 “我赢了骰子,还没同相公提要求,相公一会儿醉得睡着了,只怕醒来会不认账。” 秦夏喝完一口水,笑道:“怎么,你觉得我会耍赖?” 况且怎么就笃定他会睡着了,饺子还没吃呢。 “总之要求我已经想好了,相公不如现在就听听?” 秦夏喝空了一碗水。 口中的酒意淡了,却好像持续往上走了。 平日里总是未语三分笑的桃花眼,此刻像是蝴蝶的翅膀,时而微阖。 最后一局,他本可以丢出顺子。 侧首看了一眼虞九阙泛着红晕的脸颊,若云蒸霞蔚。 秦夏似有所觉,一颗心提起,语气却坦然。 “你说,只要我能做得到。” 怎料面前的小哥儿却只狡黠一笑。 “相公什么都不用做。” …… 虞九阙的唇贴上来的一刻,秦夏觉得自己怕不是醉过头做了梦。 在他看来,虞九阙对自己不设防是正常的,但这么主动…… 怎么看都不正常! “阿九!” 本就不算多么浓烈的醉意倏忽散去大半,秦夏一手捉住虞九阙搭上自己衣带的手。 因为惊讶与意外,胸膛起伏不定,连带目光也满是诧异。 虞九阙看着秦夏的眼神,心凉去一半。 有酒助兴,气氛至此,秦夏第一反应竟还是拒绝自己。 他脑海中一瞬间闪过无数可能,最终还是决定再进一步试试。 “相公做什么?” 他没有忙于抽回自己的手腕,而是如此问道。 秦夏抹了把脸。 “这话该我问你,你这是突然做什么?” 徐老郎中上回只说停药,没说可以行房。 秦夏本以为这个理由还能继续用下去,直到剧情发展到虞九阙恢复记忆,哪知对方直接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相公说过,会答应我一个要求。” 他看向秦夏,轻咬下唇。 “我的要求就是,今晚,让我伺候相公。” 秦夏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差点上不来。 这个“伺候”,是他想的那意思吗? 面前这个人,真的是虞九阙没错吧? “你的身子还未恢复,眼下不……” 秦夏推脱的理由还没说完,就被虞九阙打断。 “我知道相公顾念我的身子,但相公是男子……” 虞九阙鼓起勇气把话说完。 “我来伺候相公,也可以用别的法子。” 秦夏一时愣住,半晌后才道:“你应当知晓我不是那等急色之人,又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些……” 他找不到词形容,说深了怕冒犯,只好含糊道:“这些乱七八糟的。” 虞九阙感受到了秦夏的抗拒。 他突然有些泄气,面上的神情维持不住,流露出几分哀戚。 假如说先前虞九阙的反常是秦夏不解的,可当下他的变化,却是足以被细心的秦夏看在眼里 秦夏明白了。 今晚从提议设彩头开始,到输了的人喝酒、乃至故意提及想要喝黄酒…… 恐怕都是虞九阙设的一个“局”。 他一心想借这个“局”,把自己的身心都彻底交出去。 屋子里的沉默维持了许久。 虞九阙最后深感自己没脸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他吸了吸鼻子,快速系上解开的衣扣,拿起一旁空了的水碗就要走。 秦夏的手比脑子快,一把拉住了已经起身的虞九阙。 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仿佛刹那间戳破了虞九阙强撑出来的伪装,等到秦夏听到啜泣声,将人带回床边坐好时,小哥儿的一滴泪已滚到了下颌。 他抬手一把抹去,低头不肯与秦夏对视。 秦夏彻底傻眼了。 小哥儿在哭,他又何尝不觉得心头酸涩。 他和虞九阙是被强拧到一起的两根绳,现在松松地打着活扣,届时尚能解开。 倘若顺应心意,系成紧紧缠绕,再也解不开的死结,待到虞九阙返京之时,他们该如何自处? 奈何这些都是秦夏知晓的,虞九阙则全然被蒙在鼓里。 或许…… 自己这样一味地推拒,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秦夏思索半晌,开口相询。 “阿九,你实话告诉我,今夜种种,是不是因为你疑心我一直不与你圆房,是另有隐情?” 虞九阙缓缓点头。 有些话,也到了该说开的时机。 “我是相公买来的夫郎,纵然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也是正经拜了天地和高堂。这段日子以来,我知相公敬我、护我,可人有七情六欲。” 说到这里,虞九阙毫不回避地看向秦夏。 他的眼眶微红,其中却已没有酝酿的泪水。 “我只想大着胆子问相公,相公不肯碰我,究竟是为何?是打心底里也在疑心我的来路,亦或是担心我身有隐疾?” 越说越远了,秦夏连忙叫停。 “我知你清白,别这么说自己。” 虞九阙轻叹一口气。 这就是秦夏,他说自己清白,而他又何尝不是磊落君子。 而他想看到的,是秦夏对自己真实的情谊。 “我心悦相公。” 虞九阙破罐破摔,索性一摔到底。 “我说这话,或许有几分大言不惭,我的生死皆系于一张卖身契,哪里来的脸面谈‘心悦’二字?所以我承认,是相公这些日子对我的尊重,给了我这份勇气。” 秦夏喉头微哽,静静听喻九阙说下去。 “从牙行离开,被卖到秦家时,我害怕过,怕自己才出虎穴又入狼窝,怕你是那等市井无赖,把人带回家后只会使唤、磋磨。” 事实证明,秦夏全然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我对你,从最早的惧怕、到依赖,再到现如今的心悦。我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你,能给的也只有……” 秦夏没有让他把这句话继续说下去。 在书中,虞九阙是一个骄傲的人。 纵然他曾经为了向上爬而曾被迫与人虚与委蛇,纵然他是书中注定一败涂地的反派,作者也没有吝啬笔墨描绘他的骄傲。 这样的人物,若非经历那一番因剧情所设,而强加于身的折辱,后面或许也不会走上一条为了揽权不择手段的路。 秦夏的到来改变了这部分剧情,所以他不希望虞九阙再说出任何自贬的话。 “我知晓你的心意。” 一句话说出,他感受到小哥儿在轻轻发抖。 秦夏拿起一旁自己的外衣,披在了虞九阙的肩头,又搁着衣服,将人往怀里拥了拥。 方才听虞九阙讲话时,他亦想了很多。 眼下的事态显而易见,不想发生后面的故事,自己最开始就不该招惹。 原本打算送走的人,一直护在身边,就注定会藕断丝连。 他名义上占了人家当夫郎,实际上又不愿同人行房,虞九阙胡思乱想以至于今晚冲动行事…… 实在是情有可原。 事已至此,他仍继续逃避的话,怕是会成为和原主截然不同的一类“渣男”了。 “阿九大约想知道,我是否也心悦于你。” 秦夏看到虞九阙闻声望过来,眼眸因自己的话语而微微睁大。 他绽出一个温而柔的笑意,“那我告诉你,答案是肯定的。” 虞九阙嘴唇张合,半晌才道:“那为何……” 秦夏垂眸,复又抬起。 “我也承认,我不碰你,不止有医嘱一个缘故,而是……我擅自揣测,你或许有一个不俗的来历。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恢复记忆,离开齐南县,去做本属于你的一份事业,到那时,你或许不希望自己再与这个小地方有什么牵扯,而要做到这一点,我们自然最好是有名无实。” 竟是,这样么? 虞九阙回忆起自己最早对秦夏的印象。 他那时就隐隐觉得,他面前的人有一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你对我的来历,有什么猜测?” 面对这样的问题,秦夏却只是轻轻摇首。 “我又不是半仙,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只是听你口音乃是正宗官话,加上识文断字,举手投足都是有教养的模样,我想你流落至此,多半源于什么意外,待你记忆恢复,这地方困不住你,你也不甘心留在此地。” 他只能将这些话说得模棱两可,话音落下,身畔的小哥儿默了默,随后却道:“相公为何笃定,恢复记忆后,会不甘心留下?” 秦夏失语。 他的笃定,当然都来自于原书剧情。 经虞九阙这么当头一问,他的神思刹那清明。 是啊,他为何笃定。 原书的秦夏已逝,而现在换成了自己。 原书中此刻的虞九阙正在日日煎熬,而现在他们正心满意足地过大年,等着一起放鞭炮、吃饺子。 真到了那一步,虞九阙还会离开么。 或者说,就算虞九阙要离开,他们就一定要分开么? 迷雾散尽,秦夏蓦地笑起来。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他这个局外人,把自己变成了“山中人”,到最后果然也糊涂起来了! 他最早防备虞九阙,是因为初来乍到,原书剧情是他对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了解。 现在他心悦虞九阙,就该把原书剧情扔到一边! 虞九阙还没看明白秦夏的笑所为何意,就被站起来的秦夏一把抱了起来。 是真的抱了起来,双脚离地的那种! 他吓得一把圈紧秦夏的脖子,只觉得后背都冒出一层热汗。 “相公?” 他晕乎乎地,又被秦夏抱着转了一个圈。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他心心念念许久的,来自秦夏主动的吻。 屋内烛火温柔,映亮秦夏俊美的面孔。 “阿九,我要再说一遍。” “我心悦你。” 第033章 除夕之乐 新岁与旧岁相交之际, 鞭炮声响彻四海。 芙蓉胡同自也不会例外。 一阵阵的巨响夹杂着大人小孩们的欢声,令榻上的二人不得不分开,各自气喘吁吁地整理着乱了的衣裳和头发。 秦夏还好, 要紧的是虞九阙, 鬓发凌乱不说, 双唇都被碾得红如樱桃。 解开了好几颗扣子的衣领之下, 脖颈一侧也多了两处痕迹, 也不知道是刚刚嘴贴着嘴时忘了喘气还是怎样,虞九阙只觉得现在眼前还有几分天旋地转,扣子半天都没系上。 一双手从侧边伸来, 修长而匀称, 拈起他前襟的小布扣。 “我帮你。” 这下虞九阙的脸也和樱桃一样红了。 秦夏替他整理好衣服, 又用手指帮他顺了顺头发, 漾起皂角的清香。 中途还忍不住又探身,在小哥儿的面上啄了一下,过后忍不住乐道:“先前你不是胆子挺大的,怎么现今又羞成这样?” 虞九阙抬手扇风,希望自己热烫的脸颊可以快点降温, 视线移开,口中道:“那不一样。” 谁又能想到,素来彬彬有礼的秦夏开了窍后这般“强势”。 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直接就被按在枕褥之间, 任其施为。 哪怕只是亲亲贴贴, 没有做什么所谓“乱七八糟”的事,但也足够让人招架不住了。 想到这里, 他忍不住回过头来,打量秦夏。 秦夏被他看得不明所以, “怎的了?我脸上有东西?” 虞九阙咳了两声,状若清嗓。 “没什么。” 他方才是在想,为何秦夏一副在那档子事上颇为熟练的模样,莫非是过去混不吝时,曾与什么旁的哥儿姐儿调笑过? 后来又觉得,自己何必这样想,他信秦夏的为人,这就足够了。 秦夏只当虞九阙还在害羞,等对方梳好头发,他拿过外衣披上道:“我去下饺子,再把炮仗放了,你可要同去?” 这问题本都不该问,就算秦夏舍得,这会儿的虞九阙也不想和他分开。 “我和你一起。” 两人穿好棉衣,路过堂屋时发现墙角新的棉花窝里的大福也被鞭炮声吵醒了,一见主人,就“嘤嘤”叫着扑上来,围着秦夏和虞九阙的裤子一通蹭。 虞九阙蹲下来抱了抱它。 “这会儿不能带你出去,我们要去放鞭。” 大福把脑袋穿过虞九阙散落的发丝,搁在虞九阙的肩头,看那架势有赖上不走的趋势。 虞九阙也怕放鞭吓到它,狠狠心,将它从身上撇了下来。 “乖,在屋里等我们回来。” 再次来到大门外,雪已经见小一些了,但远没有到停的程度。 地面上积了一层白,加上时而闪烁一阵的炮仗火光,恍如已经凌晨天亮。 “再下一夜,明天积雪更厚,到时候咱们在院子里堆个雪人。” 秦夏前世所在的城市虽也是北方,可并非年年都有大雪。 今夜齐南县的这一场雪,他瞧着也稀罕得不行。 虞九阙呵出一口白气,眼角带笑。 他不清楚自己过去有没有可以一起在雪天堆雪人的玩伴,以梦境呈现出的种种不愉快来看,多半是没有的。 这令他更加珍惜秦夏的存在。 去柴房拿了长竹竿,挑起红鞭,打开大门时,胡同的地面上已经被人扫出了一片空地,堆满红色的纸屑。 不消说,定是比他们更早出来的韦家人做的。 秦夏举起竹竿,老话说竹竿越长,来年运势越好,所以秦家用旧的这根也当真不算短。 找准位置后,虞九阙举着长长的线香,伸出手臂点燃了引线。 火星子呲呲冒光,他捂着耳朵快步跑回秦夏的身边。 捂了一会儿,又想到秦夏两只手都举着竹竿空不出来,又转而替秦夏捂住。 秦夏被他这一串操作搞得哭笑不得。 红鞭长长一串,从竹竿顶端一路垂到地上,还有剩余,只让人觉得响了好久才停下。 而他们家的灭下去了,很快又有别家的响起来。 这就是除夕夜,断断续续会吵上将近一个时辰,想睡都没法睡。 鞭炮放完,秦夏收起竹竿。 虞九阙的耳朵被吵得嗡嗡响,秦夏的大手盖上来,把他冰凉的耳廓捂热。 “走,回去煮饺子。” 白胖的饺子像一个个小元宝,煮熟后漂浮在水面上。 五十个饺子装了三大盘,再盛上两大碗饺子汤,同时也没忘了腊八那天搁进罐子里的腊八蒜。 “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虞九阙小心抱出罐子,满怀期待地打开。 有秦夏在,腊八蒜当然腌得很是成功。 蒜瓣碧绿,连带浸泡用的陈醋也沾染了蒜香,最适合配饺子。 端着回屋,热气扑面,人一下子就松懈下来。 大福在桌子底下转悠,像是不理解今天主人为何吃完一顿饭后还要再吃一顿。 对于秦夏和虞九阙而言,这顿饺子更像是一道分水岭。 包的时候尚且各怀心思,吃进肚里的时候,窗户纸却已经被捅破了。 甭管是三鲜馅还是八鲜馅,尝在口中都能咂摸出几分甜。 况且有些饺子,本身就是“甜的”。 “我吃到包枣的了。” 虞九阙把咬过一口的半个饺子给秦夏看,里面还剩半截的金丝小枣。 过了一会儿,秦夏也吃到一个藏了花生的。 再到后来,两人直接开始在盘子里挑,看哪个像是包了“彩头”的,再让对方吃一口看看猜得对不对。 三盘饺子吃完,再加一碗饺子汤,虞九阙久违地打了个饱嗝。 他摸摸自己微微凸起来的小肚子,想到明天还和韦朝夫妻俩约好了去文华寺求子。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肚子里才能揣上他和秦夏的孩子,而不是各种五花八门的吃食。 想想真是任重而道远。 —— 次日,五更天。 旧语有云: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 习俗里,大年初一的五更天就是除夕夜守岁的终结。 话是这么说,可不少人,尤其是小孩子,多半也不会真的守到这时辰。 哪怕是和衣而卧,也会睡个囫囵觉。 秦夏和虞九阙同样如此。 只是在和衣睡下之前,他俩还干了点别的。 不知道秦夏如何,反正虞九阙已经不太能直视两人的手了。 也是经过昨晚,他才真正明了曹阿双之前和自己说的那些私房话。 只能说有些事…… 怪不得叫“闺房之乐”。 这个“乐”字,就很妙。 脸颊一路从昨晚烧到今晨,虞九阙觉得自己的面皮都快成了身下的火炕了。 刚打算起身,同床的人却又把他扯了回去。 “不再睡一会儿了?家里没有旁人,你我不必早起。” 虞九阙在秦夏的臂弯里翻了个面。 “我不困。” 他实话实说,“我看窗外亮得很,想出去看看雪。” 一听“雪”字,秦夏那点仅有的瞌睡虫也飞了。 侧耳听了听,窗外没什么风声,想必冷也冷不到哪里去。 “那穿上新衣裳,出去堆雪人。” 年前买的新衣,自是要大年初一这一日穿的。 不算去铺子里买的棉衣,方蓉帮他俩做的棉鞋也早就送了过来。 因为今天要穿,昨天就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在了炕头暖着,虞九阙坐起来,随手摸向枕下。 他习惯在枕头下放一根不容易被压坏的木头簪子,早上起来随便一挽头发,方便穿衣洗漱。 怎料今天手一伸,却摸到了别的。 “这是……” 指尖冰凉,形状更是熟悉,把东西扯出来一看,可不正是他日日都要在摊子上经手几百枚的铜钱么? 当然不同的是,手里这串铜钱被用崭新的红绳串在了一起,末尾还打了一个不甚熟练的如意结。 “是给你的压岁钱。” 秦夏等这一幕可等了一夜,为了不让虞九阙发现,还是特地等小哥儿昨晚被折腾地迷迷糊糊后,才趁机塞到枕头下。 虞九阙一把攥紧了手中铜钱,面露惭愧。 “可我都没给你准备。” 秦夏笑道:“本也不该你给我,哪有夫夫之间互相给压岁钱的?我给你,是因为我比你年长。这是我专门去钱庄换的新钱,一共六十六枚,取意六六大顺,拿去花也好,留下也好,都随你。” 经秦夏这么一说,虞九阙才注意到,手中的铜钱果然是又新又亮的,不像平日里收的那些铜子,好多上面的字都斑驳了,缝隙里更是藏污纳垢。 “哪里舍得花。” 他宝贝似的把小钱串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沉甸甸的,又重新放回枕头下。 “不如就放在这里,说不定……有了它,以后我就不会做噩梦了。” 秦夏牵过他的手 ,轻轻吻了一下。 “好。” 他也盼着这份压岁钱真如其名所说,驱除邪祟,保佑平安。 院中银装素裹。 几棵冬日里落光叶子的树上,满是晶莹白雪,地上更是一踩一个坑。 怕虞九阙冻着,秦夏让他先别出门,在门槛内抓一把雪先玩玩就罢了,洗漱完了再出来。 而等他烧水回来,虞九阙已经一本正经地团了一排小雪球。 秦夏勾起唇角,走路时小心避开那堆雪球,招呼虞九阙刷牙净面。 “牙粉快没了,年前倒是忘买了。” 片刻后秦夏晃了晃装牙粉的罐子,同虞九阙说道。 后者叼着刷牙子,语调含混,“今天出去买。” 不妨碍秦夏能听懂,点了点头,“正好拜完佛,往庙会上去转转。” 时下牙粉多有数味药材研磨制成,漱完口满嘴药香,还有些辣舌头。 好在过去这么久,秦夏已经习惯了。 起得太早,上一顿吃下去没多久,两人都不饿,各自拿了块在甘源斋买的点心垫了垫肚子,就迫不及待地去到院中玩雪了。 家里有铁锹,秦夏选了个位置,先铲雪垒了个雪人的身子,又和虞九阙一起团了个雪人的脑袋。 随后去屋里炭盆中捡了两块圆炭当眼睛,插一根萝卜当鼻子,两根干柴当手,一个傻里傻气的雪人就大功告成。 结束后,依旧意犹未尽。 门前廊下还有虞九阙之前团的雪球,索性一个摞一个,用吃橘子剩下的橘子皮当帽子,或是枣核当鼻子,又做出五个好似手拉手,排排站的小雪人来。 秦夏很满意地退后一步,左右欣赏一番。 虞九阙也跟着看,看着看着就笑起来。 日光映雪,足以将人心头的阴霾尽数驱散。 初一上香需趁早,辰时过一刻,住对门的小两口就凑在了一起。 互相问过好后,曹阿双亲切地上前挽住了虞九阙的胳膊。 “九哥儿,这是你新买的袄子?真好看,衬得你和雪一样白!” 虞九阙下意识扯了扯棉衣的下摆,浅笑道:“不过是一件普通衣裳罢了,你这件秋香色的才别致。” 曹阿双笑出两边梨涡,飞快看了一眼韦朝,小声嘀咕,“我说这颜色不耐脏,他非要买给我,还挨了婆母一顿数落,不过婆母说归说,到头来还是帮我填了棉花,嘱咐我干活时要穿的话,记得戴个套袖。” 韦朝宠媳妇,葛秀红也宠儿媳。 若放在之前,虞九阙或许会有那么一丝丝地羡慕曹阿双和韦朝之间,从来不掩饰的恩爱。 可经过昨夜…… 他已不需要艳羡谁了。 说话间,已经走出几丈远。 秦夏和韦朝为了不打扰后面哥儿姐儿说小话,特地提前了几步。 可又不放心身后的人,聊上几句,难免再回头看看。 每当眼神对上,就会发觉虞九阙和曹阿双像两只小麻雀似的,脑袋挨着脑袋又说起什么,然后便会笑着看向这边,惹得秦夏和韦朝一头雾水。 猜不透,不如不猜了。 两人无奈一笑,继续接上方才的话茬。 韦朝想从秦夏这里定一批卤鸭货,孝敬宋府的采买管事和两个厨子,还想留一部分自家尝尝。 “还不是我那小弟,在外一跑就是几个月,虽说见识是长了,可路上风餐露宿的,哪里有家里舒坦?我们爷三个难得团聚,难免喝点小酒,喝的时候就馋,馋的时候就想!要不然我也不讨这个嫌,正月里和你说这些。” 加上宋府那几个人,经手的好东西可比他多了去了,寻常的礼压根入不了他们的眼。 偏生秦夏的手艺是一绝,这在外头可是有价无市,想买都买不着。 别看都是些鸭子下水,在韦朝看来,拿出去可半点都不掉份儿! 秦夏已经知道韦朝想要的鸭货数量,不算少,价钱是明算账的。 原本他也想再做一批鸭货送送人,解解馋,这下刚好,一锅也是炖,两锅也是卤,还能挣点小钱,何乐不为? “今明两天我和阿九也要往各处拜年,初五出摊,算下来初三、初四两日是得空的。” 他和韦朝约好,初三韦朝把生鲜的鸭货送来,初四晚上做好,再卤上一夜,初五拿去做人情,什么也不耽误。 转出连着的胡同,上到大路时,两人默契地去寻自家的另一半。 这边人多、车马也多,哪怕街上的积雪已经被街道司的差役们铲去了一些,也要提防滑倒。 曹阿双改为紧紧抓着韦朝的手臂,秦夏同样示意虞九阙靠紧自己。 就这么慢吞吞地互相搀扶着前行,总算是在两刻多钟后走到文华寺附近。 爬上层层台阶,来到山门之前,此处香客云集,人头攒动半点不亚于山下的庙会。 韦朝和曹阿双都不是第一次来,主动领着秦夏和虞九阙到了请香处。 在这里两文钱可以请三根香,拿在手里后沿着寺庙的中轴线拜一圈,即可插进大雄宝殿门前的香炉里。 若想再进殿内供奉,就要额外花钱买香了。 秦夏和虞九阙暂且都先请了三根香,跟在韦朝夫妻身后向内行去。 文华寺虽不是古刹,可寺内却有几株古树,是建寺之初就在此地。 两棵古银杏在后院,前院则是两棵参天古松,即使寒冬腊月,也仍苍劲带绿。 一行人边走边赏景。 “听说求保佑时,要默念自己的名姓和生辰八字。” 曹阿双正悄悄和虞九阙传授着秘诀,秦夏听了一耳朵,深感在这一点上真是古今皆同。 不过曹阿双说完,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虞九阙连自己的真名都不知道,哪里还有什么生辰八字? 她这张嘴,真是该打! 曹阿双抬手糊在自己的嘴巴上,“九哥儿,我这人胡言乱语,你别和我一般计较!” 虞九阙温和一笑。 “没关系,我人已在此,佛祖菩萨在上,想必比我更清楚我的来处,心诚则灵就够了。” 被他这么一说,曹阿双更觉自己的嘴笨。 这之后她也不好意思和虞九阙并行了,红着脸搬出求子的借口,急急拉着韦朝先去了一旁的观音堂。 她来去如风,惹得虞九阙挽留不及,只好朝刚来到身旁的秦夏叹气。 “我是真的没多想,希望双姐儿也别多想。” 秦夏道:“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会儿下了山买两样吃食,吃完就忘了。” 虞九阙轻笑,“好像也是这个理。” 但说者无心,被说者不在意,秦夏这个听者却是有意的。 生辰八字不知晓,虞九阙的大名他还真的清楚。 手持三根清香,秦夏躬身下拜,为身边的小哥儿许了个朴实至极的愿望。 愿他新的一年,事事顺意,无病无灾。 从大雄宝殿出来,不远处就是观音堂。 那边来往进出的明显都是成双成对的夫妻或是夫夫,求子灵的名声,由此可见一斑。 “要过去么?”秦夏问虞九阙。 后者想了想,迟疑道:“要不,暂且不去了吧。” 他们尚未正式圆房,却要去菩萨面前求子,说不定连菩萨都要疑惑。 秦夏扬了扬唇角。 “那就先不去。” 原本在他眼中,不管是否真的有满天神佛庇佑,比起什么传宗接代,还是平安健康更重要。 当然,没去求子这事不能告诉韦朝和曹阿双。 再度汇合已是在山门入口处的古松之下。 曹阿双见到虞九阙,明显还是有点拘谨,不复先前的自然。 半晌后,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垂首走到虞九阙面前,递了上去。 “九哥儿,这是我给你请的护身符,保佑身康体健的,之前是我失言,真的很对不住你。” 没想到曹阿双还特地准备了赔礼,虞九阙诚恳道:“你我已不是第一天认识了,应当知道,我哪里是那样计较的人?” 此时,韦朝开口帮腔道:“九哥儿,你就收下吧,不然阿双怕是今晚都要睡不着了,刚刚她同我说起这事,悔得直跺脚!”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又是大年初一,高高兴兴出来逛的,不收反而不合适。 虞九阙看了一眼秦夏,后者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虞九阙遂伸出手,接过了护身符。 小小的一个,做工算不上多么精美,但多半因为出自寺庙的缘故,染着檀香味道,让人拿在手里便无端地心平气和。 “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的心意,之前那事就莫要再提了。” 他郑重其事地把护身符贴身放好,曹阿双肩膀一沉,松了口气。 到山下时,两人俨然已恢复了来时的亲密无间。 “糖葫芦儿——冰糖葫芦儿嘞——又大又甜——” 庙会街市之上,推着小车卖糖球的老汉正在扯着嗓子叫卖,有心者会发现,他的草垛上不止有山楂糖球,还有另外一种黑黢黢的东西。 不解的人瞄到就会多问一句,老汉朗声答道:“这是山药豆糖球,两文钱一串儿,里面是面的,外面是甜的,不乐意吃山楂怕酸的尽可以尝尝!” 山药豆糖球,这可是齐南县独一家。 但人人都知道山药豆不值钱,单吃甚至有点刺嗓子,这东西裹了糖得是什么味道? 简直不敢想。 可挡不住有人大过年的想尝个鲜,又或者被那句“怕酸的也可以吃”戳中,横竖就两文钱呗,买了就买了,有糖壳子在,再难吃能难吃到哪里去? 于是一串两串的,一路下来老汉还真卖了不少出去,且吃过的都说好! 老汉笑得牙不见眼,摸着愈发鼓起来的钱袋继续朝前推车,走着走着,猛地瞥见两张熟悉的脸。 他疑心是看错了,又扯着脖子仔细瞧,这下看了个分明,绝对没认错! 上回指点他的那位年轻郎君和其夫郎,都是高个长腿,生得出挑俊俏,扔在人堆里仿佛鸡窝里的凤凰。 他赶紧抬起手朝那边喊:“前头的小郎君,可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 第034章 正月日常 “秦老弟, 那边好似有人叫你。” 秦夏正在陪着虞九阙看街边小贩卖的首饰匣子,木头做的,外面上了一层漆, 称不上多精致, 可下面也做了几个小抽屉, 里面还嵌了一面镜子。 看得秦夏有些心动, 正打算讲讲价时, 察觉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韦朝见秦夏转过头,就指了指那老汉所在的方向,秦夏顺着看去, 蓦地一笑。 “老伯, 没成想在这里见着您了。 ” “可不是么!这就是缘分!” 卖糖球的小车推到了街边, 秦夏和虞九阙率先迎了上去。 韦朝和曹阿双虽不知怎么回事, 可到底是一起出来的,也紧随其后。 老汉不绕弯子,上来就直接从草垛上往下取糖球,四串山楂的,四串山药豆的。 “快, 都拿着吃!” 韦朝和曹阿双惊觉还有自己的一份,前者茫然道:“秦老弟,这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平白无故地还有人白给糖球吃! 秦夏三言两语, 说清了前因后果。 他当日也是随口一提, 纯属无心之语, 没指望面前的老汉真的照办。 毕竟在人家眼里,自己多半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罢了。 没想到老汉不仅做出来了, 还没有食言。 “这东西好啊,那天我听了你的话, 回家就找出来一口袋老家送来的山药豆裹糖试了试,家里孩子都说好。这不,今日赶着大过年第一天卖,一共做了五十串,这都出去一大半了!” 连秦夏也挡不住老汉的“盛情”,最后好说歹说,收了两串山楂和两串山药豆。 “多了也吃不下,岂不浪费了,您老人家留着买钱去。” 老汉搓搓手,一张老脸被风吹得通红,眼睛却是亮的。 对他而言,这遭不仅是学会了一个赚钱法子,还打开了思路。 卖了这么多年糖球,只知道山楂能裹糖,现下就知道了山药豆也可以,那别的呢?等夏秋天果子下来,他打算多备一些果子试试,什么枣子、海棠果的,怕是滋味都不会差。 还有乡下山上有些小野果子,就指头那么大,单吃有些酸,到时候全做成糖球,怕是也不愁卖! 离开时,老汉还特地嘱咐道:“记着咯,以后想吃糖球就来找我,不要钱!” 看他刻意虎起一张脸的架势,好似秦夏要是敢去别家买糖球,他就要翻脸似的。 秦夏手里攥着四串糖球,客客气气把人送走。 “韦大哥,双姐儿,这两串你们拿着吃。” 旋过身,秦夏分出去一根山楂和一根山药豆。 夫妻之间,交换着尝尝没什么不妥的,如此两样还都能吃到。 “那我俩就不客气了。” 韦朝笑呵呵地接过,同时啧啧称奇道:“你瞧你就是不一般,经你两句提点,我看那老汉乐得嘴都要咧到后脑勺了。” 有时候他真是奇怪,人都是一个脑袋两只眼,怎么偏偏就秦夏这小子的脑袋里有那么多点子? 秦夏先把山药豆的给了虞九阙,闻言笑道:“也是那日突然想到了,我又不靠卖糖球吃饭,便跟这老伯提了一嘴,哪成想人家还真的当回事了,就当结善缘了。” 羡慕归羡慕,韦朝却不是那等会眼红的。 又夸了几句,他先嚼了两个山楂,又去叼了两口自家媳妇手里的山药豆。 平常他不乐意吃甜的,今天难得一吃,还品出些滋味。 曹阿双也笑眯眯道:“过去总觉得糖山楂就是最好吃的东西,今天一吃这不起眼的山药豆子,只觉得山楂都被比下去了!” 尤其是年轻姐儿的胃口都不大,往常买一串山楂,吃上两三个就半饱了,再好吃的东西,吃到不想吃了,也就没那么诱人。 山药豆就不一样了,小小一个,抿一口就没了,一整串下去既解了馋也不占肚子,怎么吃怎么美。 秦夏也和虞九阙分着吃了两串糖球,欲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一下子想起刚刚看好的首饰匣子来。 其实本就是路边随便一瞧,哪知秦夏就铁了心要买了。 虞九阙只好说自己没有多喜欢,这才打消了秦夏掏银子的念头。 他暗暗松口气。 自家相公哪里都好,就是太大方了些。 这一条街从南到北摆得满满当当,要真是自己多看了几眼什么,秦夏就买什么,怕是大年初一头一日他俩就要破产了。 怎料拦下了买首饰匣子、买珠花、买香囊…… 却没料想秦夏遇见了一个少年猎户。 “小兄弟,这回又打了什么好东西?” 面前的小猎户,就是上回卖给过秦夏一只兔子的那位。 秦夏正愁正月里没什么新鲜吃头,遇见了他,说不定还能打打牙祭。 小猎户今日从村里头出发得晚了些,正在四处打量找地方摆摊,听了秦夏这话,就知晓定是曾经照看过自己生意的主顾,遂客气道:“我娘大年夜里犯了咳疾,我进城抓药,顺便卖几只年前打的兔子,还有几只风干的野鸡和一些鹿肉脯,换些药钱。” 秦夏一听便懂,应当是本打算过年这阵子歇一歇不卖货,故而把一些不易储存的野物风干处理,这样什么时候卖都不耽误。 活物要剥皮现杀,虞九阙和曹阿双在,不太合适。 鹿肉难得,可暂时不是他这个身家的人吃得起的,于是秦夏道:“给我看看风干的野鸡。” “好嘞。” 少年放下肩头担子,弯腰掀开筐子上盖的干草,从里面提溜出一只野鸡。 冬天的野鸡不如夏天的肥,风干之后更是看起来个头比平常小了两圈。 秦夏凑近打量,这野鸡被处理得很干净,回家不用费什么事就能料理。 他颇为满意,问道:“一共有几只?什么价钱?” 少年道:“一共带了四只,个头都差不离,一只您给一百五十文就成。” 秦夏又道:“我要是四只都要呢?” 少年睁大眼睛,面露惊喜,抓了两把后脑勺,他下决心道:“你要是都要,我一只给您让十文,不能更多了,冬天野物难打,风干的比鲜的还贵。我也是赶着抓药回家,能不多耽误,就不多耽误,不然可不舍得给您这个价。” 做生意的,面对讲价的都要有些说头。 秦夏笑了笑,倒是能接受这个价钱,也就没再多费口舌。 见他点了头,少年生怕他反悔一样,麻溜掏出草绳捆了四只鸡的爪子,还抓出来一把艳丽的野鸡羽毛。 “这都是我打猎的时候特地存下的,平日里也是卖一文两根,今天送您几根,回去剪一剪做个毽子,好看得很。” 秦夏接过来递给了虞九阙,一共十根,虞九阙分了一半给曹阿双。 曹阿双没怎么见过这东西,拿在手里对着光看,蹦跶两下道:“这个真漂亮,九哥儿,你会踢毽子么?回头做好,我去找你耍!” 他俩兴致勃勃的说起毽子的玩法,那头秦夏已经准备掏钱付账了,余光瞥见少年的筐子里还有一个干净的布包袱,里面露出一角皮草。 “可是还带了皮子卖?” 他冷不丁想起昔日尤哥儿提过一嘴的卧兔,要是有合适的兔皮,倒是可以买一张,需知猎户可不容易遇到。 少年见秦夏感兴趣,擦了擦手,把布包袱拿出来解开道:“确实也带了皮子来,本是要拿去卖给成衣铺子的,您瞧瞧?” 面前是几张叠在一起,已经鞣过的好皮子,都是兔皮。 两张灰的,两张白的,看不出有什么杂毛。 风一吹,兔毛随风摇摆,顺滑如缎。 莫说秦夏,韦朝也走上前来。 他一直想给娘和媳妇一人买一个兔毛围领,直接去铺子里买现成的,一条就要七八钱银子。 但买了皮子回家做,就能省下一大半。 韦朝打算要两条,秦夏的想法也一样。 虞九阙不会针线,做卧兔的事还得麻烦方蓉,正好另外一条就当是孝敬干娘。 少年一听,这是四张皮子也是一口气卖出去的意思,就差磕头喊俩人财神爷了。 四张皮子最终以一张二百文的价钱成交。 少年猎户一下子得了一两多银子,东西才只卖出去一半,药钱已经有了。 秦夏和韦朝则都买到了惦记许久的东西,彼此心里皆是满足。 手上提了东西,一条街走到头,逛得也差不多了,四人打道回府。 到家门口时,秦夏和虞九阙说了一声,拎着其中一只野鸡给了韦朝。 “咱们两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就不特地上门给叔婶拜年了,这只鸡拿回家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少不得又是一番客气,这等事最令秦夏头大。 生怕一会儿又引得葛秀红出来,他索性发挥腿长的优势,两步跨上前,把野鸡放在了韦家门前的台阶上,拉着虞九阙就跑。 大门一关,他韦大郎不收也得收! 虞九阙一开始还没搞清楚状况,进了自家门回过神来以后,忍不住展颜笑道:“你纵然是送出去了,回头韦大哥还要给回礼。” 秦夏无奈地摇摇头,“等他回礼,我定不会和他拉扯。” 老一辈才爱干这事,秦夏小时候跟长辈出去拜年,当着面父母不让收红包,那些亲戚能追出来顺着车玻璃缝塞进来。 现在想想,也都是一桩桩让人会心一笑的乐事。 如虞九阙所料,晚饭前韦朝果然来登门送年礼,拿来两大块年糕、一兜蜜橘和一方丝绸帕子。 “蜜橘和帕子都是我那小弟从南方捎回来的,橘子比咱们这码头买的更甜,帕子的花样是阿双专门给九哥儿挑的,都收着,别客气。” 这回礼比秦夏想象中的还要贵重,可韦朝做事也周到,一句曹阿双专门挑的,就堵了秦夏婉拒这三样东西里,最贵的帕子的理由。 东西拿回来,年糕放进灶房,明天正好当早食,蜜橘现在就能吃,剥开以后汁水丰盈,咬一口甜入心脾。 而绣着兰花的湖蓝色帕子,也被虞九阙小心地收了起来。 “按理说我也该回赠双姐儿一条帕子的,只是我拿手绣工着实拿不出手,出去买,怕也买不着比这条更精致的。” 虞九阙有些发愁,没想到这年节的人情转了一圈落在了自己头上。 秦夏把剥好的橘子送到他的唇边,“既然帕子是韦夕带回来的,那双姐儿肯定也有了,本就是一对的,你又何苦在帕子上费劲。” 想想也是。 有这南府的丝绸珠玉在前,自己再送帕子反而不美。 虞九阙张嘴叼走那瓣橘子,刚咽下去,另一瓣又到了唇畔。 过去秦夏对他也处处照顾,可远没有照顾到这个程度。 虞九阙眨眨眼睛,确信秦夏之前八成也忍得辛苦。 足以说明,自己过去种种因不得亲近而生的忧思,绝非一头热。 两人腻腻歪歪地分吃了两个橘子,期间掉地上一点橘子皮,被大福眼疾嘴快地吞下去了,惹得两人面面相觑。 “鹅能吃橘子皮么?” 秦夏比起虞九阙,稍微多一点经验,想了想道:“应该可以。” 以前乡下养鹅哪里有那么多讲究,在他印象里,爷爷家的大鹅除了肉什么都吃。 不过只吃橘子皮多少有点可怜,虞九阙分给大福两瓣橘子,也被它欢天喜地地吃掉。 “嘎!嘎!” 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尝出味道,但起码看起来是很喜欢的样子。 吃完后就叫着扇起翅膀,用脑袋把堂屋的门挤开一条缝,自己跑到院子里玩去了。 —— 初二一早,秦夏和虞九阙拾掇一新,拎着年礼外出拜年。 第一站先去了兴奕铭兴掌柜家,过去两个月,兴奕铭对他们的小食摊关照甚多,加之按照年龄算又是二人长辈,没有过年不上门的道理。 但大户人家节日里必定迎来送往十分忙碌,规矩也多,按理说上门之前都要递上拜帖,看人家有没有时间招待。 故而当秦夏向兴家门房递上年礼与名帖,得知兴奕铭一家三口外出走亲戚了后,也并不多意外,只让门房代替转交,又给人塞了几文赏钱便离开了。 甘源斋是城中传了几代的老字号商户,平日里上门的人多是商贾掌柜,秦夏在里头算是穿着寒酸的。 但即使如此,门房也不敢怠慢手里这两个封了红纸的篮子,谁不知道自家大爷是个吃遍县城的,只要得了他青眼,便是个路边卖烧饼的也对人礼遇有加。 记得有一回有个商贩送来两罐子酱,闻着一股腥味,看起来灰乎乎的,半点不值钱,被上一任门房忘在角落,后来翻出来都长绿毛了,才知道那是人家特地孝敬兴奕铭的什么虾酱! 上一任门房因此挨了好一顿骂,还罚了半年月钱,赶去后院干粗活了。 现任门房想到这件事,当即打了个激灵,赶紧叫来小厮,让他将篮子送到兴奕铭一家所住的院子。 “记着别放暖和地方,只怕里面有吃食,要是放坏了咱都要吃挂落!” 小厮也清楚兴奕铭的做派,应了一声,麻利儿地朝宅中大房专属的小灶房跑去。 至于晚间兴奕铭回来,发现里面是一份包给兴圆的压岁钱,以及秦夏专门给他做的几样精致小食,惊喜万分,这便是后话了。 另一边,秦夏和虞九阙已经顺路回家取了另一份年礼,来到了紫藤胡同的柳家。 “干娘!” 秦夏在外叫门,不多时就见穿了一身簇新袄子的柳豆子出来迎。 “刚才娘还说起你们,转眼就上门了,外头冷,快进屋!” 柳豆子伸手接过秦夏和虞九阙手里的东西,挑开门帘将两人送进堂屋。 一进门才发现柳家热闹着,柳豆子的两个姑母今日都来这边拜年。 柳豆子的爹是家里唯一一个男丁,所以纵然他老人家去世了,方蓉和昔日婆家的妯娌仍旧走动着。 不说别的,就凭柳豆子是柳家这一辈长孙这一点,她哪怕守了寡,地位就还在。 秦夏这个干儿子,过去也曾跟柳家的这两个姑母打过照面。 只是过去秦夏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谁也瞧不上,柳家人大抵都是劝方蓉别再掺和秦家的事。 现在就不同了,秦夏娶了夫郎,发达了不说,还知道带着干兄弟柳豆子一起发财! 听闻年后都要租铺面开食肆了,这样的人日后说不准有大出息,见了面可不得给个好脸色? 进门一叠声的“过年好”后,他和虞九阙作为小辈,和柳豆子一起搬着板凳坐在炕下。 方蓉同两个妯娌介绍了虞九阙,“这就是小夏的夫郎阿九,阿九,这是你两个干姑姑,这是大姑,这是小姑。” 虞九阙起身行礼,挨个叫了声“干姑姑”。 当初秦夏的这个干亲认得早,秦夏双亲俱在时,两家也是热络过的。 不止干爹干娘,什么干爷爷干奶奶的也叫过,是以虞九阙嫁进秦家,这么跟着喊也不奇怪。 柳家的大姑柳萍,就是那个忙前忙后替柳豆子说媒的,是个满月脸的福气相,一看日子就过得不错,当即在炕上挪了个地,让虞九阙上来坐。 “这上头暖和,那冷板凳让他们汉子家蹲去,咱们妇人哥儿家的得讲究。” 虞九阙承了她的好意,上去挨着方蓉坐了个床沿。 寒暄完毕,柳家人继续接上先前的话题——柳豆子的婚事。 只是抢着开口的却不是柳萍,而是柳豆子的小姑柳翠。 “大姐、二嫂,你们听我一句,那孟家的哥儿是不错,可八字没一撇呢,怎么还就一棵树上吊死了?要我说啊,就两家一起相看,让豆子看看瞧上谁了不就结了,我相公的外甥女大小也是个姐儿,能娶姐儿,谁还娶……” 一句话没说完,柳萍就赶紧暗地里拧了她一把。 柳翠疼得“哎呦”一声,刚要抱怨,就见大姐疯狂给她使眼色。 她反应过来,面色骤白。 怪不得从前在家时,爹娘还有姊兄都说她是傻丫头,她可不是傻吗! 说得兴起,刚刚屋里都是妇人尚不觉得,一下子把新进来的秦家夫郎给忘了! 她抓了一把瓜子递给虞九阙,讪讪赔笑,“九哥儿,我这是话赶话了,你别往心里去。” 虞九阙接过瓜子,看似大度地垂眸笑了笑。 “小姑说的难听归难听,但总归是实话,柳兄弟也喊我一声嫂夫郎,我也愿他有门合心意的好亲事。” 正蹲在地上,和柳豆子用小泥炉烤红薯的秦夏险些笑出声。 虞九阙这句话看似不在意,实则也没吃亏,暗怼了柳翠说话难听。 柳翠听懂了,接下来磕着瓜子坐在炕头一角再也没多话。 没了小妹在旁边聒噪,念叨那劳什子的外甥女,柳萍总算能好好和方蓉商量一番,正式定下了和孟家相看的日子。 等到送走柳萍和柳翠,方蓉回来又朝虞九阙道歉。 说实话,柳翠介绍的那姐儿好不好另说,她可听出了自己这小姑子的算盘。 无非就是觉得嫁个亲戚过来,以后柳豆子能跟着秦夏学吃食手艺,到时候她也能跟着沾光。 就冲这个,她也不愿豆子和柳翠的婆家有什么牵扯。 当然这些糟乱家事,没必要和虞九阙说,方蓉只道:“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她从小就这样,一张嘴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虞九阙心里早就把这事放下了,非要说那句话不过是不想让人觉得自己过于好性儿,好欺负罢了。 “左右和两个干姑姑一年到头见不到一回的,我和秦夏眼里有您这个干娘就够了。” 一句话又哄得方蓉乐成一朵花。 而刚刚因为柳家妯娌在而没拿出来的年礼,这会儿也被秦夏给送到了方蓉面前。 一个甘源斋的十果点心匣子、一只风干鸡、一吊猪肉、一份十个花饽饽,还有那块兔子皮。 这么多东西塞满了一个大篮子,惊得方蓉直搓身前的围裙。 “拿这么多东西来,我看你们是不要过日子了!” 又转头同身边的虞九阙道:“他是个花银钱没数的,九哥儿你也不管管!” 虞九阙挽过方蓉的胳膊。 “您看着多罢了,也没多少,像是鸡肉、猪肉,今晚也就吃了。” 这还没多少? 方蓉可是清楚甘源斋的点心匣子,这模样包装的,一个就要六百六十文! 那是过去柳豆子他爹还在时,只有往公婆和自己娘家送年礼才舍得买的好东西,便是家里孩子想吃,都不舍得让他们碰的。 再加上后面那些个,怎么算也要一两多银子了。 再拿起那块兔子皮,软和的呀,方蓉都怕自己的糙手摸坏了。 别的能要,这个她可不能要。 把皮子往篮子里一塞,她和小两口说道:“这个拿回去,我一个老婆子,豆子一个糙小子,哪里有地方用皮子了,回去给九哥儿做个围脖或是头围子都好。” 秦夏冲虞九阙挤挤眼,“干娘还真说准了。” 虞九阙自是与他一唱一和。 “干娘,这皮子秦夏买了两块,我也有,想着做个卧兔戴,说起这个,还得劳烦您老人家帮着做回针线活,我手艺不行,只怕糟践了皮子。” 方蓉一听,原是秦夏想给虞九阙添个卧兔,故而从猎户手里买了皮子。 她缓了缓神色,夸赞道:“这还不错,是个知道疼夫郎的。” 送来的那块经秦夏一番游说,终究也被她收下。 “既如此,我也给你英子姐做个卧兔,她怀着身子,也怕受寒,现在做出来,还能用一阵子。” 秦夏的英子姐,就是方蓉的大女儿,柳豆子的大姐柳英子。 算算日子,入夏前怀的这一胎就该生了。 瞧完篮子里的东西,点心匣子和兔子皮被方蓉拿进堂屋,打算和虞九阙商量商量卧兔怎么做。 秦夏则带着柳豆子去了灶房,今天他可带来了不少菜肉,还有在家备好的半成品菜,只等今晚操持一顿晚食,也让干娘和柳豆子大过年里,尝点以前没尝过的吃食。 第035章 小小家宴 “小夏哥, 这鱼怎么做?清蒸还是红烧?” 秦夏买了一条沉甸甸的大草鱼,已经提前在家摔晕了,不然担心半路一甩尾巴, 一不小心滑出去。 柳豆子主动帮忙刮鳞掏肚子, 干活的时候还不忘打听这大鱼一会儿要变成什么滋味, 进到自己的肚子。 秦夏正在用一块磨刀石磨柳家的菜刀, 一会儿他要片鱼, 刀不够快可不行。 “干娘不是腌了好些酸菜么,你嫂夫郎最近也不喝药,能吃辣了, 我给你们做个酸菜鱼尝尝。” 酸菜鱼?柳豆子品了品这三个字。 他娘腌酸菜的手艺是顶好的, 冬日里新鲜菜蔬价贵, 舍不得天天吃, 没东西做了,就从大缸里捞一棵酸菜出来,炒或者炖都好吃,这么多年了柳豆子也没吃腻。 包括之前他姐柳英子害喜,吃什么都吐, 实在没办法了,也是托人往城里送信,说别的都不惦记, 就惦记娘家的一口酸菜。 这样的酸菜若是和冬日里肥美的大草鱼烩成一锅…… 柳豆子赶紧抹了一把嘴角, 总觉得口水已经快滴答到脚面上了。 秦夏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子, 笑着把用完的磨刀石放到一旁。 只有他自己知道,今天想着做酸菜鱼, 纯粹是因为之前跟虞九阙许诺过。 而自家又没有现成的腌酸菜,与其来柳家讨一棵, 不如直接在这里做了,大家一起吃。 等到草鱼被柳豆子处理干净后,秦夏就开始片鱼了。 硕大的草鱼占满了木墩子,磨得雪亮的菜刀从鱼尾下刀,在柳豆子还没反应过来时,这把刀已经从鱼尾走到了鱼头,切下来一大片完整的鱼肉。 柳豆子张大嘴巴。 紧接着秦夏把鱼翻了面,如法炮制地又切下一块鱼肉,剩下的鱼头、鱼骨斩作大块,丢进一个大碗。 “豆子,帮我舀一瓢水。” “哦,好!” 柳豆子回过神,提过水桶,拿起葫芦瓢。 一瓢水倒进碗中,来回两次,秦夏洗干净了鱼头、鱼骨上的血水。 这期间柳豆子已经抱着酸菜从土缸那边回来了。 “小夏哥,你看这棵成不?” 酸菜都差不多,没什么可挑的。 得了秦夏的首肯,柳豆子就又去打水洗酸菜了。 秦夏拿过刚刚切下来的大片鱼肉,手起刀落,剔出两片鱼骨,再将剩下不带刺的鱼肉,切成厚薄一致的鱼片。 柳豆子看得眼都花了,感慨道:“小夏哥,这刀在你手里,怎么就和长了眼睛似的?” 在他看来,把鱼切成片应该不难,难的是每次下刀前都不需要犹豫,仿佛全凭直觉! 秦夏一抬手,将鱼片转入碗中。 “所有技艺的道理都在于四个字,熟能生巧,刀功自然也不例外。” 回想他以前在家学厨的时候,练刀功的那段时间从早到晚都站在灶台前,土豆都不知道切了多少个,直接导致酸辣土豆丝是他做得最熟练的一道菜。 鱼片准备好了,下一步就是上浆。 很多人在这一步,直接将生粉和鱼片搅合在一起,就是大错特错。 鱼肉加盐、料酒抓拌,自然而然就会出浆,末了再将水淀粉和一个蛋清,往一个方向搅动上劲,这样出来的鱼片才嫩滑又不失嚼劲。 还有其他菜要准备,切好的酸菜与鱼片暂时放去旁边。 今天的晚食,秦夏预备做四菜一汤一甜品,酸菜鱼和风干鸡就占了两个菜了,余下再做两个素菜,打一个蹄花汤。 而这桌菜除了酸菜鱼外,重头戏其实在甜品上。 当看到秦夏从篮子里端出一大盒长得很像嫩豆腐的白色长条方块时,柳豆子不禁屏住了呼吸。 “小夏哥,这是什么?” 假如说打眼一看会误以为是豆腐,但动动鼻子,柳豆子就知道绝对不是了。 他家就是卖豆腐了,隔着二里地他都能分辨出豆子味,而这盒子里的东西…… 柳豆子挠挠头,只觉得熟悉,却说不上来。 秦夏为他解惑。 “这是牛乳做的。” 柳豆子一拍脑袋,“我说这味道熟悉,原来是牛乳!” 牛乳他熟啊,城郊或是乡下都有养牛的农户,会来县城兜售牛乳或羊乳,主要卖给家里娶了夫郎,又添了孩子的人家,因为哥儿虽可以生育,却没有奶水。 所以娶了哥儿的门户往往分为几类:有钱人家会请奶娘,次一些的买牛乳羊乳,最穷的那些门户,都是直接拿米汤喂的。 可是牛乳归牛乳,牛乳又如何变成这等形状,他可就怎么也想不通了。 因为太稀奇,他进屋给方蓉和虞九阙送水时念叨几句,引得方蓉也出来看。 牛乳究竟是怎么变成的牛乳块,虞九阙倒是知道,秦夏在忙,他便讲给方蓉母子听。 “这是往牛乳里加了生粉和糖,搅匀后上锅用小火慢慢煮,一边煮一边继续搅,等到牛乳变得有些粘稠厚重,就是差不多了,在木盒里铺上油纸,满满倒上,放在外面冻两个时辰就成了。” 说起来容易,做的时候是真累。 因为稍微不留神,牛乳就会烧糊,秦夏和虞九阙换着用木勺子搅,足足花了将近三刻钟才算功成。 加上夜里端到室外冻起来后,他们就回屋睡觉了,虞九阙也还没尝过这道菜做好后的滋味,想来一定十分美味。 方蓉眼珠子都瞪圆了。 “我的天老爷,这是什么样的脑子,能想到牛乳能这么吃?” 秦夏知道方蓉误会了,以为这牛乳块是可以直接吃的。 其实直接吃也不是不行,要是有椰蓉,撒上一点就是现代面包店常见的“牛奶小方”。 想到这里,他便拿出两个牛乳块,切成小块分给面前三人。 “这样就能吃了,只不过再加一道工序就是另一种味道。” 三人齐齐尝了,别说,看起来像嫩豆腐,其实吃起来也像,当然非要细究的话,还是比豆腐要细腻多了。 “都不用动牙齿,一抿就咽下去了。” 这么一想,倒是可以给那些没牙的奶娃娃吃。 具体最后一道工序是什么,秦夏则卖了个关子。 “晚些时候做好,干娘就知道了。” 与虞九阙一起回到屋里,方蓉坐下后还挂着笑模样。 “小夏的厨艺是愈发好了,我现在是半点不担心你们年后要开的食肆,别看咱们县瞧着不起眼,其实有钱的多着呢!那些个老爷奶奶、公子小姐的,哪个不是会吃的,便是一道菜要几两银子,人家眼都不眨一下!” 一个地方,只有百姓安泰富庶,才会有商贾云集的热闹。 若是换了那些个穷乡僻壤,别说开食肆,恐怕一份铁板豆腐卖五文钱,也是没人要的。 秦夏能和夫郎过上好日子,她这个当干娘的也欣慰。 只是除了二人的生计,她这个当干娘的作为长辈,也少不得要关心关心别的方面。 她说得不算直白,但虞九阙现下也经历了几分“人事”,并非半点不懂了。 虽然实话不能实说,好在他本就是个哥儿,就算是真的和秦夏成事了,也不会那么快就有好消息。 虞九阙抿了口杯中茶,面露腼腆之色。 “昨日初一,我和秦夏跟着对门韦家夫妻二人,一道去文华寺了,观音堂那边……也一并拜了拜。” 文华寺观音堂里的观音,人人都说是“送子观音”,方蓉从前刚嫁到柳家时,也跟着她那短命的汉子去拜过,回来小半年就怀了大女儿柳英子。 原本当初求子的时候,方蓉就说不拘男女哥儿,只要是个娃娃她就喜欢,所以后来出了月子,就迫不及待地去还了愿。 她和齐南县大多数人一样笃信送子观音的灵验,眼下听虞九阙这么一说,就知道起码两个孩子是对子嗣之事上心的。 “干娘就是问问,你们都还年轻着呢,这事不急,我就是怕小夏那个混不吝的,过去玩心太重,现在若是再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冷落了你,反而不好。” 虞九阙想到昨晚他和秦夏没羞没臊地胡闹,赶紧又喝一口水掩饰。 只是胡闹归胡闹,秦夏也讲了,他们做的那些个事是生不出娃娃的,这是为了虞九阙的身子考虑。 是以面对方蓉,虞九阙是又害臊,又心虚。 好不容易熬到晚食上桌,虞九阙好歹是不需要分出心思应付方蓉的某些问题了。 “碗筷给我吧。” 虞九阙从柳豆子手里接过餐具,绕着四方桌摆了一圈。 结束时,正赶上秦夏用布隔热,端着一个大碗过来上菜。 “这就是酸菜鱼?” 方蓉去灶房盛干饭了,虞九阙嗅到酸菜味就口舌生津,小声问了秦夏一句。 秦夏也小声回道:“我做得分量多,里面还有配菜,你一会儿尽管吃,不用怕不够。” 虞九阙脸一红。 不过反正方蓉和柳豆子也都见识过他的饭量了,他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副模样,令秦夏看着心痒。 四菜一汤齐备,三个小辈在身边落座,对于方蓉来讲,这何尝不是小家的一次团圆。 她心里高兴,开口让柳豆子去抱了一坛酒过来。 逢年过节,家里都会备些酒水待客。 柳家的这一坛度数没有多高,方蓉自己是能喝的,又问虞九阙要不要来一点。 虞九阙想了想,就说自己也能喝两口。 “那就都倒上些,应个景。” 方蓉乐呵呵地指挥儿子开坛,又自己去柜子里翻出一套颇为精美的小酒盅。 一共四只,上面分别画了梅兰竹菊,方蓉特地让虞九阙先挑,虞九阙想了想,选了兰花的那只。 想及曹阿双送给虞九阙的帕子上也画了兰花,虞九阙同样很喜欢的样子,秦夏看了一眼,继而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 等酒斟满,各自饮了些,随后方蓉第一个动筷,其他三个小辈也跟着开始夹菜。 而对于今晚的第一口菜吃什么这个问题,四个人居然都不约而同,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酸菜鱼。 这道菜来了齐南县后,秦夏还没听谁说起过,想来是过去没人做的。 方蓉第一个夹起鱼片,在面前的米饭上沾了沾汤汁,随后送入口中,吃着吃着,她眉头起先微微皱着,旋即突然舒展开。 “这鱼肉里竟然没有刺!” 柳豆子捞了一大筷子酸菜鱼,里面不仅有鱼肉,还有豆芽、豆腐皮等,都是他家不缺的,秦夏问过后,一把都扔进了锅里。 他知晓自己亲娘最是讨厌鱼刺,故而家里也不常吃鱼,难得买一次,也都让柳豆子一个人吃完了,当即道:“当然没刺了,您老是没看见小夏哥片鱼的样子,刀就那么一转,鱼肉就下来了,一根刺都没有!” 方蓉笑开道:“还是小夏做菜仔细,我平日里吃鱼都懒得吐刺,哪里想到能在杀鱼的时候就把鱼刺撇去!” “其实也不难,今天我片鱼的时候豆子也学了,下回买条鱼试试,失败了也不怕,自家吃,最多是卖相差些。” 秦夏坐在虞九阙身边,刚说完手边就一热,低头一看,原是虞九阙正在默默给大家盛蹄花汤。 秦夏把汤碗放去自己的左手边,免得烫到虞九阙,又给他就近夹了一筷子素菜。 大家你一筷我一筷,除了最受欢迎的酸菜鱼,别的菜也没落下。 譬如那道用风干鸡做得小炒鸡,里面还加了煸炒至焦香的土豆块,带一点微微的辣,但不多,细尝还能吃出一丁点甜。 对于秦夏来说,酸菜鱼不稀奇了,他更爱吃风干鸡。 更何况这还是山上的野鸡,四季吃果子和草种,漫山遍野的跑,一身肉怎么做都喷喷香。 很快碟子里就堆了不少鸡骨头,秦夏抬起头,见柳豆子和虞九阙已经分别添了第二碗饭。 当酒过三巡,碟子里的菜也吃得差不多时,他起身去了灶房,预备把炸鲜奶做出来。 牛乳块下锅油炸之前需要裹面包糠,秦夏总不至于为了这一道菜再去想办法做两个面包,所以他思前想后,最终决定用馒头代替。 来之前在家里拿了两个凉馒头,在锅里煎烤到酥脆,再用擀面杖碾碎成碎末备用。 牛乳块摆到盘中,先滚一层生粉,再滚一层蛋液,最后沾一圈“馒头糠”。 正打算分出手烧火倒油,就见虞九阙打开灶房的门,搓着手挤进来了。 “你怎么过来了,别再着凉。” 在院子里确实冷,可一进灶房就暖和了。 虞九阙舒展了刚刚因为冷而微微缩起的肩头,看向秦夏浅笑道:“干娘吃了些酒,这会儿不知怎的开始数落起柳兄弟的旧事,我估计柳兄弟也不想我在那里听,就找了个借口出来了。” 多了虞九阙,两人搭配,干活不累。 等热油冒泡,秦夏将一个个牛乳块下了锅。 因为油温足够,牛乳本就是熟的,所以这道菜无需炸太久。 当外面裹着的“馒头糠”变作金黄色时,就被秦夏利索地捞了出来,放在一侧控油。 他们一共在家准备了二十几块牛乳,炸出满满一盘,交叠着摞在一起,散发着任何糕点都比不得的热烫的香甜。 “这味道可真香,比糕点铺子里头的味儿还好闻。” 盘子一端进屋,喝红了脸的方蓉就已经开始感慨了。 “牛乳这东西也贵重着呢,除非家里有奶娃娃不得不买,寻常人家哪里舍得,更别提做成菜了。” 说完后她再看向那一盘子金黄色的美味,只觉得瞧着和金条似的。 啊年算命的老瞎子说得真是没错,她是青年命苦,中年得福! “听干娘的,以后若是食肆卖这道菜,便也不叫炸鲜奶了,就叫炸金条。” 秦夏看出方蓉这是喝上头了,给她夹了一块炸鲜奶,故意哄她道。 方蓉瞪他一眼。 “净拿你干娘打趣!” 话虽如此,还是用筷子夹起炸鲜奶,眯着眼睛琢磨怎么吃。 虞九阙和柳豆子此时也已各自夹了一块。 前者担心烫口,先送到唇边小小地咬了一点,热气从这个咬出的口子涌出,筷子一动,里面的牛乳块居然已经化成了流动的液体。 他见状赶紧用嘴兜住,匆忙吮了一口—— 好吃,而且半点都不烫! 早在牛乳买回家的时候,秦夏就单独煮了一点给虞九阙喝,说是对身体好。 虞九阙喝了一碗,说实话,并不十分喜欢,总觉得和吃白水煮牛羊肉一样,有股子膻味。 可那样的牛乳,做成了此刻面前的“炸鲜奶”,“膻味”已经丁点皆无了。 “小夏哥,这吃食为何外头都炸酥了,里面还是凉的?” 柳豆子吃东西没那么细致,牛嚼牡丹似的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一双眼睛瞬间瞪圆。 “你不知就敢一口一个,也不怕把你的舌头烫出燎泡。” 秦夏拿他没办法,三言两语解释了个中原理。 柳豆子听得似懂非懂,笑嘻嘻地又夹了一块吃。 不久后,满桌碗碟皆空。 方蓉已经彻底醉了,被虞九阙搀扶着挪到里屋,打水擦了擦脸,又脱了外衣,盖上被子。 柳豆子无奈。 “我娘也是的,年三十和初一都没醉,今个儿怎么偏偏吃酒没数,明日初三,我姐还要回门呢。” 一句话溜进门缝,让方蓉听了个正着。 “你小子又在编排你娘,谁说我醉了,这点子酒水,解两次手就没了!” 刚从屋里走出来的虞九阙没忍住,笑出了声音。 随后同柳豆子道:“干娘只是有些犯晕乎罢了,实则我瞧着也没多醉,一会儿你给她喂了醒酒汤,睡一觉也就好了。” 醒酒汤怎么做,秦夏已经同柳豆子说过了。 两人又帮着把桌椅碗筷都收拾好,才举着灯笼,相携离开。 从紫藤胡同穿行到芙蓉胡同,只需将将一刻钟。 除夕和初一两日连雪,天色阴阴泛沉,直到今早才云开见日,衬出晚间明月一轮。 院子里的雪人在寒冬中没有半点融化的迹象,连带窗台上的一排一起,手拉手欢迎他们的归家。 “嘎嘎!嘎嘎!”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声颇为“煞风景”的鹅叫。 “大福,噤声!” 时间不早了,鹅叫最是扰民,虞九阙用手指轻轻敲了一下鹅喙,大福很懂事,顿时收了翅膀,不再叫了,取而代之地是围着两人的腿亲昵地蹭了一圈。 最近大福已经适应睡在柴房的生活了,有时候把它关在堂屋里,它还要吵着要出来。 为此秦夏出去买了个草编的大号鸡窝,里面铺上虞九阙专门缝的棉垫,再在周围垫一些干草。 大福不会在自己的窝里排泄,每天收拾的时候,只需要扔一些干草。 不过白日里家里还是随便它走动的,甚至两回还跳上了床。 家里除了人以外就这么一个脑袋灵光的活物,秦夏和虞九阙都把它宠得没边。 —— 初三、初四两日,秦夏和虞九阙都在家中没有出门。 初四一早韦朝来取走了预定的卤鸭货,减去从宋府进货的本钱,付了秦夏五钱银子的加工费。 之后头着晌午,本该明日才来上工的郑杏花居然来门上拜年了。 “东家过年好。” 郑杏花在门外就行了一礼,秦夏和虞九阙都留意到她虽还穿着那一身旧袄,但脚上倒是换了一双新的棉鞋。 “想着前几日东家估计忙着走亲访友,所以拖到今天才上门拜年。” 郑杏花提了十个鸡蛋、一小坛酒和一口袋花生过来,鸡蛋是她养的母鸡这些日子下的,隔一两日才有一个,也攒了不少时候,花生是婆家村里亲戚来拜年时留下的,算是她公爹婆母的心意,买酒的钱公中也出了一半。 “一点拿不出手的薄礼,还望您二位别嫌弃。” 郑杏花把东西放下,语气里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多亏了方大嫂子介绍的这一份工,这个还没过去的年,是马磊去世后马家过得最松快的一次。 且年前放假时,秦夏不仅给她结了工钱,还给了不少吃食,有菜有肉,足够除夕晚上给年饭添几个菜。 郑杏花念着秦家和方蓉的好,这不今日一早就备了东西往两家送来。 世上人事,往往是真心换真心。 郑杏花知恩图报,她的勤快同样被秦夏与虞九阙看在眼里。 把人送走,秦夏和虞九阙商量着,之后食肆开起来,假如郑杏花还愿意干,就仍雇她在后厨帮佣。 不过到时只怕单单一个帮厨妇人是不够的,秦夏做菜,虞九阙算账,最少最少,铺子里还需要雇一个跑堂伙计。 事情不想则已,一想就没完没了。 但无论如何,这个年过完,他们也离着开起食肆又近了一步。 第036章 正月初五, 又称“破五”。 北方习惯在这一日放鞭炮、吃饺子,为的是送穷神、迎财神。 同时百市开张,共祝新的一年生意兴隆。 秦家小食摊自然也在此列当中。 年后的生意也未让秦夏失望, 明明只是五日没出摊, 摊子前的食客却各个都和馋急眼一般, 争先恐后地付账点菜。 为此不仅午食的食材备得更多, 收摊更晚, 夜市更是头一回忙到了将近亥时末。 最后一份拇指生煎也被人买走后,就连秦夏也不禁累得发出一声长叹。 “就这头三天多做一些,免得老主顾跑空, 过后就恢复正常, 早些回家歇息睡觉, 钱这东西挣起来没完, 够用就行。” 虞九阙困得眼底泛出血丝,刚刚手上一直有油,这会儿擦干净了赶紧用手背揉了揉。 一个时辰前秦夏就想让他先回家,可虞九阙不肯,生生陪他熬到这时候。 相比之下柳豆子看起来精神头最是不错, 明明他成日早起磨豆子,按理说应该更缺觉。 不过秦夏和虞九阙并没有多嘴,毕竟之前柳家大姑和方蓉定下相看日子的时候, 他们也在。 算起来只剩八九天了, 柳豆子现在必定是又期盼、又紧张。 这份心思无处释放, 可不就全都变成了干劲? 明明都大半夜了,还精神炯炯, 甚至清理铁板的时候哼起了小调。 只是这小调哼到一半,柳豆子就突然意识到身边还有人。 他浑身一僵, 随后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弯腰拿起一块抹布快速擦了几下板车。 秦夏和虞九阙各自忍笑,并未拆穿。 临走前,虞九阙归整了钱袋子,看了一眼里面大把铜钱,忍不住扬起唇角。 从正月初五恢复营业,到正月初十这六天,进项颇丰。 生意最好的一天,足足卖了一两五钱,平摊下来的纯利也有□□钱了。 年前因把大部分铜钱兑换成了银子而空下来的钱罐子,很快又要被装满。 晚间。 秦夏和虞九阙都沐浴了一遍,且洗了头发,用布巾里外里擦了几个来回后,守着火盆等发丝烘干。 大福忙得很,一会儿梳理梳理自己的鹅毛,一会儿再帮两个主人梳理梳理他们的头毛。 秦夏第不知道几次从大福的嘴巴里夺回自己的头发,甩到另一边的肩头,无奈道:“真想把头发剪短。” 长发实在太烦了,洗起来麻烦,晾干更麻烦。 虞九阙正在记账的毛笔险些一歪。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秦夏的这句话称得上一句“大逆不道”。 他猜测秦夏是因为头发半天没干而不耐烦了,遂道:“我再用布巾给你擦一擦?” 秦夏打了个哈欠,摇摇头。 他就是抱怨一句罢了,刚刚已经擦了半天,再擦也就是这样。 等虞九阙写完,秦夏才将账本拿到眼前翻看。 自从虞九阙熟练掌握了阿拉伯数字,账本看起来就简单明了多了。 而且仿佛经过了加密处理,换第三个人来,想必拿到手也是看不懂的。 纸张上除了每日的收支外,还有几笔银钱最为瞩目,皆是售卖吃食方子所得。 先是年后出摊第一天,尤哥儿就主动提出要补上十两的“尾款”,并和秦夏一起去了街道司,将双方签订的白契盖上了官印。 两人从街道司衙门出来时,遇到了在这里当差的胡老四。 胡老四见到秦夏,第一反应就是秦家食摊又惹什么麻烦了,得知秦夏是来和其他摊主签契书,卖出了自己的吃食方子后,他居然也上了心。 当晚下值后就换了家常衣裳,来板桥街寻秦夏商谈此事。 秦夏为此特地把食摊留给虞九阙和柳豆子照看,请胡老四到附近的一家小酒肆稍坐。 胡老四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上来就表明,自己是替家中小妹买方子。 原来他那小妹出嫁五年,膝下仅有一女,最终被婆家以“七出”当中的“无子”之罪休弃。 回娘家之后,小妹日日郁郁寡欢。 “我那妹子十六出嫁,今年不过二十有一,她若想二嫁,我必给她寻个更好的婆家,可她只说已绝了这心思,往后只想在家侍奉爹娘。” 胡老四却也不想看她天天闷在家里,早晚要闷出病来。 回想出嫁前,他小妹也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哪里像现在像根枯朽之木。 “我妹子在闺中时就做得一手好菜,小时候还曾嚷着长大要当厨娘。这两个方子给了她,她便可以有一门自己的营生,有我这个兄长护着,摊子必定能安安稳稳地开下去。” 不得不说,胡老四的思虑确实周到。 能和街道司的官爷做生意,秦夏求之不得。 烤冷面和钵仔糕,加起来本该二十三两的方子让价到二十两,比胡老四设想中的价格便宜一大截。 “我以为至少要三十两。” 他掏银子的手一顿。 秦夏笑道:“不过是市井吃食,哪里卖得上三十两银。” 他说的是实话,可胡老四显然觉得自己是因为官差的身份占了便宜,不仅抢着结了酒水几钱银子的账,并主动询问秦夏接下来的打算。 “你若还想在板桥街夜市里经营,我可以帮你想办法寻个地段好的摊子。” 这就是衙门有人好办事的益处了,板桥街的摊位紧俏,别说食摊了,人挤人的时候,那是连个下脚的地都无。 不过秦夏还是婉拒了胡老四的好意,并说出接下来预备租铺面开食肆的计划。 胡老四听罢还挺高兴。 秦夏手艺好,他之所敢花二三十两的银子买秦夏的方子,也是笃定这方子是聚宝盆,能源源不断地钱生钱。 秦夏开食肆则意味着,食肆生意越好,买了方子又挂着秦家名号出摊的人,就越能跟着沾光。 “到时少不得要走些文书手续,等你来街道司,我帮你跟户房打个招呼。” 就这样,秦夏不仅卖出了两个方子,还得了胡老四的许诺。 截止到今晚,七样吃食方子已卖出去三样,总共得银三十五两。 余下的几样也有了大致的去处。 譬如那位很能吃辣的酒坊彭管事,十分想买酸辣粉的配方,直言八两银子他掏得起,但是连买回去怎么卖,找谁卖都没想好。 “不过八两银子,我买回去做给自己吃还不行么?” 非要说这么说的话,并非是不行。 只是秦夏售卖配方,原本也不是为了多赚几两银子,而是希望在自己转而忙于食肆生意后,这些曾经带给过食客满足与快乐的吃食,能够继续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长久地存在下去。 听过秦夏的心里话后,彭管事方知自己是唐突了,却仍没有放弃。 “待我回家同家那口子商量一番,在此之前,秦老板,这方子你可不能卖给旁人!” 秦夏为此还被迫收了对方一两银子的定金,好似生怕转过一夜,酸辣粉就会长腿跑了似的。 回忆止歇。 翻页的手指停在一处,顺着用毛笔书写的数字划到底——六十五两,可谓是个十分喜人的结果。 尤其是心知这笔银子马上就要变成一间食肆,届时虞九阙只管舒舒服服地在柜台后数钱算账,今后冬日不必吃风受寒,夏日也不必忍受酷暑暴晒。 秦夏心里愈发畅快。 只是想及此处,就难免又忆起原书的剧情。 情绪微沉,但面上不显。 转头望去,虞九阙正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手指捋着自己半干的长发。 秦夏顺手拿起桌上的木梳,替他一点点地梳通,在这安闲而舒适的氛围下,两人聊起最后几个暂时无主的方子。 “就依豆子说的,把鸡蛋堡和粉肠给他。” 这是柳豆子早就做下的决定,在秦夏看来,这两个选择可以说非常聪明。 前者内馅里有豆腐,柳豆子接过手去,也不需要再费脑子购置别的食材,这是其一。 其二,煎饼果子、烤冷面都用得上粉肠,届时尤哥儿和胡老四要买,就要从柳家进货,别看毛利薄,挡不住积少成多。 本该是一拍即合的好事,唯一谈不拢的点,却是在价格上。 原本秦夏这边定的价是鸡蛋堡方子卖十二两、粉肠八两,合计二十两,此事瞒不住柳豆子。 但这是给外人的价格,他怎么会真的问柳家要这么多钱? 结果就是一个不收,一个偏给,来回拉锯了好几天。 秦夏算是感受到了方蓉的决心,今晚洗澡的时候就在琢磨这个事,想来想去,决定还是随了她和柳豆子的心意。 “亲兄弟明算账,之前的铁板豆腐和鸡汤豆腐串都没正经收银钱,这回再不要,怕是干娘晚上要睡不着了。” 虞九阙托着下巴轻轻点头,把手搁在账册封面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 “那便只剩下一个铁板鸡架的方子了。” 鸡架的货源在宋府,现下自家是靠着韦朝的关系进货,若是换了人,秦夏还真怕出什么差池,耽误了人家的生意,所以铁板鸡架不是没有人问,只是他自己心里始终犯嘀咕。 不过这份烦恼次日就迎刃而解了。 因为韦朝前来传话,说一直和他来往的那名宋府管事,想要见秦夏一面。 —— 县城,常悦楼。 秦夏自来到此地,还是头一回迈入这等豪华酒楼。 原主倒是沾旁人的光来过几次,但也都是在一楼大堂,未曾进过二楼雅间。 跟着韦朝穿行廊庑,来到阁子门前后,见其中坐着个的蓄须男子。 此前秦夏从韦朝处听了些关于对方的消息,对方姓于,名叫于顺,乃是宋府的家生子,爹娘都在宋府为仆,地位都不低。 过去于父管着后厨的采办,后来得了病症,当不了差,就求了一圈,把这差事给了自己儿子。 于顺的亲娘就更不得了,乃是宋府最得偏爱的二公子的乳娘。 宋老爷早年丧妻,二公子虽是庶出,其母却十分受宠,这些年宋老爷一直想把这名妾室扶正,当自己正儿八经的续弦。 而宋府的嫡出大公子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秧子,任谁都看得出,宋二公子才是更有可能继承宋府家产的那一个。 有这样的双亲,于顺经手的自然都是肥差。 秦夏瞧了瞧见面之后,明显无意起身相迎的于顺,暗自感慨:怨不得都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于顺的眼睛,看起来快长到脑瓜顶了。 但他今日是来谈生意的,只要钱给到位,面子上过得去,他可以不在乎对方的态度差些。 于顺今日来常悦楼的本意不是见秦夏,而是为了两个月后老爷的寿宴,来这里请厨子。 这会儿正事谈毕,他也急着回府,所以秦夏一来,就迫不及待地说起正事。 “秦老板,来之前韦大应当同您转达过我的意思,咱们之间也就不绕弯子。” 他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煞有介事地润了润喉,继续道:“我近日有意在城中开一个熟肉铺,便想到先前韦大送来过几回您做的铁板鸡架同卤鸭货,滋味尚可,同韦大一打听,得知您正好近来手紧,正在转卖吃食方子换得银钱。” 说到这里,于顺总算露出个不那么敷衍的笑容。 “我一盘算,这不正好巧了?忙令韦大将秦老板请了来。您放心,我是带着银钱来的,价钱谈妥,我这边立刻付账,不耽误您晚间的生意。” 于顺一副看起来势在必得的样子,全然没想到秦夏在自己语音落下后,反而蹙起了眉头。 “这就奇了,来之前韦大哥只同我讲您对铁板鸡架的方子有意,怎的突然又冒出个卤味来?” 秦夏当即面色不虞地看向韦朝。 “韦大哥,此事就是你办得不地道了,你明知那卤味方子乃是从我曾祖那一辈传下来的秘方,我曾祖奶奶可是在前朝相爷的府上当过厨娘的,这样的方子,别说外人,就是家中内子都不知晓!我若卖出去,岂不有违祖训,成了那等人人唾弃的不肖子孙!” 他一番慷慨陈词,把起初没把秦夏放在眼里的于顺都吓了一跳,韦朝更是脸色一白,开始两头赔罪。 秦夏一副不愿再和他多说一句话的模样,低头兀自饮茶。 韦朝没办法,只好起身朝于顺拱了拱手,“于爷,我这兄弟一时想不通,您给我点时间,我同他讲讲道理,必定给您一个满意答复。” 说罢就强行将秦夏扯出了雅间,去了二楼回廊的另一头。 两边相隔甚远,实在很难探听到对话内容。 于顺在屋里转了两圈,果断叫住了一个给隔壁送完酒水出来的店小二。 “你,就是你,过来!” 店小二一甩肩膀上的汗巾子,麻溜上前,得了吩咐后把赏钱一揣,立刻就端着两个吃剩的空碟子转身离开。 半晌后,此人围着二楼绕了个来回,又回到了于顺面前。 于顺忙问道:“可听到了什么?” 小二也不是头一回干这事了,加之干这行的嘴皮子就没有不利落的,当即把听来的只言片语复述给了于顺。 “……总之那二位爷吵得挺厉害,个头高一些的那位差点就要下楼走了,还是被另一位爷给生拽回来的,说是让他再好生想想,什么方子是死的,赚来的银子才是活的。” 听到这里,于顺心下有数,给了赏钱后挥手示意小二退下。 人走之后他踱步到窗边,捋了捋下颌上的短须,陷入思索。 诚然他的本意就是伙同韦朝一起,从秦夏手里低价买断两个食方。 那铁板鸡架和卤鸭货的滋味,便是现在想起来也令人垂涎三尺,好似心里有个毛爪子在抓挠。 经了秦夏之手,于顺才知晓那些以前全都丢去喂府里看门狗的鸭下水,和没有二两肉,以为只能熬汤后直接丢掉的鸡骨架,还能这般令人欲罢不能! 街上不是没有旁的铺子或是摊贩卖卤肉,可和秦夏一比,其差异简直就像是拿后院的烧火丫头去比天香阁的花魁娘子。 秦夏在夜市上的摊子他更是暗中观察过,从自己手里五文一个出去的鸡架,售价直接翻了个倍。 需知秦夏要卖这道吃食,还要花五文钱从宋府采买鸡架,要是换成自己,这些鸡架纯然就是白拿的,一分钱不必花。 一个鸡架卖十三文,别的成本算它三文都算多,一晚上卖它五十个就是五钱银子了,若是开个铺子从早到晚地卖呢? 一百个便是一两银子,一个月便是三十两! 于顺一时间又眼红,又心热。 娘说过,府中如夫人扶正是迟早的事,到时其执掌中馈,便是名正言顺,不需要再像如今一般束手束脚。 她决定到时舍了老脸去求夫人恩典,放了于顺的卖身契,于顺也是为此才想早早在府外置一门产业。 现成的鸡架生意就在眼前,再加上卤鸭货好吃到绝妙,同样一本万利,他当即起了心思,以断掉鸡骨架的供应为由,令韦朝代替自己出面,逼迫秦夏低价让出食方。 在于顺看来,秦夏没有别的办法。 卖了是皆大欢喜,自己得了方子,他也能或多或少得一笔银子。 若是不卖,于顺保证对方在齐南县城,再也寻不着第二家能每日稳定供应鸡骨架的地方。 总之就是一句话:这钱他要是挣不着,那姓秦的也别挣! 韦朝本以不想坑了兄弟为由拒绝,等到于顺许诺分他点好处费,兄弟情也就没有那么牢靠了。 只是韦朝去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圈,回来讲秦家的食方乃家传之秘,值银百两,于顺压根不相信。 直到遣人偷摸去芙蓉胡同打听了一圈,得知秦家老太太年轻时还真是厨娘,这事儿一下子就有迹可循起来。 加之秦夏方才的反应不像作假,于顺对食方的渴望顿时愈发强烈。 银子他是不缺的,家里三口子给宋府做事这么多年,便是底下想经他们手办事之人的孝敬都不少了,几十两银子于顺压根不放在眼里。 现在的问题只剩下,韦朝到底能不能说服姓秦的,将方子拱手相让。 又等了小一刻钟,雅间的门总算再度被推开,韦朝强行把秦夏按回了椅子里。 于顺抬眼扫过,见秦夏依旧是一脸不满的样子。 他瞪向韦朝,就见这厮一个劲朝自己使眼色。 于顺深吸一口气,劝自己先行冷静,可别惹出这姓秦的气性,给多少钱都不肯出手,那今日可就算是白来了。 “秦老板,不知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于顺耐着性子开口,面上撑起一份和刚刚相比和煦了不少的神色。 秦夏把桌上的茶杯拿起来又放下,目光在韦朝和于顺之间来回打量,仿佛纠结了许久,于顺才总算等到他的回话。 “韦大哥方才苦口婆心,道理我都想通了。铁板鸡架也好,卤鸭货也好,这两样吃食的食材说到底都是仰仗于爷您抬手行的方便。假若惹恼了您,没了食材,方子在我手里就和从前一样成了死物。倒不如卖给您,方子有了传承,说不准以后还能借您之手发扬光大,成个老字号什么的,如此也不算辱没曾祖遗愿。” 于顺一听有戏,人立刻坐直了些。 他就说,姓秦的一个市井之徒,听闻过去就是个街头闲汉,能有几分长远打算? 现在每天起早贪黑地摆摊,就为挣那点银子,听闻夫郎还是个多病的,时常钱刚到手就丢进了医馆。 他但凡勾勾手付上一笔看似丰厚的银钱,这小子骨子里的懒筋必定会痒起来,只想回家躺着数钱。 等自己靠着这两个方子赚得盆满钵满,他再后悔就只有四个字:为时已晚! 于顺心情一变,语气都跟着好起来。 “正是这个道理,秦老板放心,虽说我碍于府中身份,暂时不能公开出面经营铺子,但我搁在前头行事的必定是信得过的心腹。方子到我手里,一定老老实实地按方行事,就像您说的,把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传下去,做出口碑来。这吃食方子,就是得有人吃,它才有意义,您说是不是?” 秦夏很是赞同地深深点头,旋即歉然一笑。 “可见于爷实在也是性情中人,先前是我一时钻了牛角尖,多有唐突之处,还望您莫要见怪。” 说罢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了于顺一个。 眼看气氛如此融洽,于顺偷偷瞄了一眼韦朝,韦朝回以了然之态,咳了两嗓后同秦夏道:“秦老弟,既然如此,那就把你心里头想的实在价钱,同于爷说一声吧。” 秦夏一下子握紧了茶杯,于顺的心也跟着一提。 幸好秦夏很快就重重叹了口气,把茶杯往桌上落去。 “也罢,今日有机会得见于爷,就是有缘,价钱……”他咬咬牙,“铁板鸡架不算什么,但加上卤味的秘方……八十两银子,不能再少了!” “八十两?!” 这回于顺没说话,韦朝已经先蹦了起来。 “秦老弟,这价也太高了,你不是说了,给于爷一个面子!” 秦夏偏过头,“这已是给了面子的价钱,韦大哥难道不知,单单一个铁板鸡架的方子,便就有人出银二十五两想要买去,至于卤味秘方,我阿奶说过,曾有人出百两纹银求购!” 韦朝抓了抓后脑勺,为难地看了于顺一眼,弯腰压低声音道:“这事我自然知晓,但你不也心里清楚么?除了宋府,除了于爷,还有什么地方能每天搞来几十个带肉的骨头架子?这方子你不给于爷而给旁人,那就什么也不是!说白了,你手上之前的只有卤味方子,鸡架的事你就少惦记!” 于顺竖起耳朵,将韦朝说的话大差不差地听在耳朵里,垂下的衣袖默默盖住正在掐算的手指。 八十两确实有些贵了,但也在他的筹算之内。 不过如果能再便宜些,他的银钱会掏得更痛快。 “行吧韦大哥,我看你的面子上再让十两,七十两,一文不能少了。纵然以这价钱卖出去,我今晚都得好生给阿奶和曾祖奶奶烧一盆纸钱,磕上一串响头!” 韦朝有心还要再劝,于顺却抬手将他制止了。 七十两已经不错了,哪怕算上铺面的租子,他也有把握在几个月内便有盈余。 “说好了,七十两,如果你点头,咱们现下就可签契书。” 秦夏用力抿了下嘴唇,“七十两,不变了,但我要您的现银,还需在契书上写明,届时要在铺子里挂上秦家食肆的招牌,好让常买铁板鸡架的食客不会走空。” 这要求于顺已听韦朝提起过,他觉得无伤大雅,且这是用来招徕秦家旧食客的好事,就是秦夏不提,他也会想办法这么做。 “都依你说的。” 于顺自觉已经在这件事上浪费了太多时间,见秦夏终于点头,忙不迭打发韦朝去借酒楼笔墨,拿上来后迅速写好两张契书,核对无误后盖上了手印。 从街道司出来时,已近黄昏。 日头西斜,将街道司门口的两棵掉光了叶子的银杏树都裹上了金边。 于顺如愿拿到了红契,约好了上门传授食方的日子,秦夏的怀里自然也多了一笔银子。 分别是五十两一张的银票,与二十五两的现银。 刚从钱庄兑出来不久,揣在怀里都觉得热乎。 “于爷慢走!” 于顺身后,秦夏和韦朝拱手行礼,直到前面的人走出一段距离,他们二人才对视一眼,就近走入一条邻近的胡同。 确定左右无人后,韦朝长出一口气,抬手抹了一把后脖子出的汗,看向秦夏手里的银票,咧嘴笑道:“这事总算是成了!” 第037章 在鸡架这件事上, 韦朝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对不起秦夏。 最早是他怕丢了来自于顺的好处,把这批鸡架推到了秦夏的面前,这才有了后面的生意。 哪成想于顺见秦夏凭此挣了银钱, 反而开始眼红, 拿捏起货源来。 韦朝自知于顺是个薄有心机却贪钱的, 当下没把话说死, 回来后同秦夏一通气, 两人一致决定反将于顺一军。 想买方子?当然可以。 这些菜谱在秦夏眼中本就没那么值钱,就像铁板鸡架的方子,原本打算十几两就出手, 可于顺不仁在先, 就别怪他不义。 两人因此打算在于顺面前演一出戏, 一唱一和地把方子的价格抬上去, 好让这位于管事狠狠出一回血。 事成后,韦朝也从于顺那里得了塞过来的三两银子好处费,秦夏想把从于顺那里“敲”来的银子再分给韦朝一部分,韦朝坚决不收。 “我要是收了你这份钱,以后怎么还有脸见你?” 见他话说得重, 秦夏只好作罢。 半路上两人分别,韦朝还约了旁人晚间在酒肆吃酒,先行离开。 秦夏一个人往芙蓉胡同的方向走去, 看看天色, 离晚间出摊还有半个多时辰, 回去还有空简单吃顿晚食。 既凭借方子挣了一笔不小的银钱,他忍不住打量起沿街的铺子来, 想着给家里置办点什么东西。 正这么想着,空气中一股香风扑面, 秦夏皱了皱鼻子,转过头,见是一家胭脂铺子。 他心思一动,抬腿走了过去。 “可有抹脸抹手的乳膏之类,给我拿上一罐。” 秦夏刚进门就被这里芜杂的香味熏得打了个喷嚏,他可以在灶房里大炒特炒各种调料而面不改色,但是换成这里的层层花香,反而觉得格外呛人。 胭脂铺的女掌柜笑着迎上来,快速看了秦夏一眼道:“郎君可否是给心上人买的?” 秦夏抬手揉了揉鼻尖,“买给家中夫郎。” 上辈子单身了二十几年,这辈子一睁眼就得了个夫郎,秦夏自觉很多事都想不周全。 譬如他也是最近刚刚留意到,只要吹过冷风,虞九阙的脸颊就会泛红,手背摸起来也有些不那么平滑,大抵是经常干活、碰凉水的缘故。 女掌柜听罢,素手一抬,从柜台上拣出两罐脂膏来。 “郎君不妨拿这两样,一个涂面,一个护手,保管用过之后肤如凝脂,如玉增光。” 秦夏不谙此道,掌柜说什么,他也就听什么。 “这两样有香味么?” 女掌柜笑道:“脂膏自然都是有香味的,这两罐是桃花香,乃是我这铺子里卖得最好的。” 秦夏打开嗅了嗅,却觉太浓。 “有无稍微淡雅些的。” 女掌柜挑了挑眉,心道没想到这汉子还是个懂得夫郎喜好与心意的。 且由于秦夏生了一副好皮囊,她的耐心愈发足起来。 片刻后,她从几步开外的柜子前翻出一堆瓶瓶罐罐,一并送到眼前。 “这几样都是,您慢慢选。” 秦夏挨个闻过,只觉得到最后鼻子都要不是自己的了,好歹是选出一样来。 “就这个吧。” 女掌柜莞尔,“郎君好眼光,这是敝店新到的兰花香脂膏,只是……比那桃花香的还要贵五十文。” 说罢就吟吟一笑,等着秦夏掏钱。 秦夏自也不会计较贵出来的这点银子,他清楚虞九阙喜欢兰花,这一点书中也曾几次提及。 那是虞九阙执掌司礼监,权势愈隆后的事。 各路官员削尖了脑袋走他的门路,争相送礼打点,其中便有不少投其所好,自各处搜罗来的名贵兰花。 据闻当中有一株名为“素冠荷鼎”,千金难换,便是皇宫大内都不曾有过。 朝中清流官员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虞九阙哪里配得上“花中君子,却不能否认,虞九阙所到之处,空气中皆充盈着淡淡的兰花香。 只是与这股特殊香气相伴的,往往是冷肃如金铁的血腥气,象征着来自九千岁的生杀予夺。 …… 书中的字句仿佛褪色卷曲的纸片,一点点被秦夏扫至记忆的角落。 面前的小哥儿刚刚放下银票,转而接过精致的小瓷罐。 正揭开盖子,凑上鼻尖轻嗅。 “是兰花?” 秦夏点了点头,虞九阙捧着瓷罐,笑容明艳。 “怎么突然想起买这个?” 他不是那等喜好打扮,在这些事上讲究的哥儿,只觉得清爽、干净便足矣,是以从未关注过什么胭脂、香膏之流。 经秦夏一提醒他才意识到,最近的脸颊和手背不像以前摸起来那么平滑。 自己都没发现的问题,枕边人又是如何知晓的? 这问题不能细想,一想就难免脸热。 “东西不贵,以后记得用,一日多用几次也无妨,这里面添了药材,也可免于生冻疮。” 秦夏说罢,示意虞九阙先试一试。 打开瓷罐,指尖挑出脂膏在掌心揉化,轻轻按在面中与手背,继而慢慢涂匀,浅淡的兰花香很快于空气中漾开。 秦夏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并非厌恶花香,只是单要看这花香来自于何处。 小哥儿抹过脂膏的脸颊看起来白白软软,秦夏忍不住倾身向前,轻轻吻了一下。 虞九阙顺势转过身,双手搭在秦夏的肩头,青天白日,两人却在缠绵的香气笼罩下,耳鬓厮磨了好半晌。 直到—— “咣当!” 院里传来一声响,两人迅速分开,明明是在自家堂屋里,也不知是在慌乱个什么,秦夏看着虞九阙背过身揉脸的样子,忍不住一笑。 “我出去瞧瞧。” 从屋子里出去后方知是郑杏花在往板车上装东西时,不小心撞掉了两样东西,见秦夏出来,她赶紧解释。 掉地上的东西都是木头做的,摔不坏,秦夏让她不用在意,转而弯腰把木盒摞回原处,期间听郑杏花说起,刚刚是被一只窜过去的野猫吓了一跳。 “野猫?” 秦夏意外地看了一圈院内,没看到什么猫的踪迹。 郑杏花指了指一侧院墙。 “瞧着好似是往那上面跑了。”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在秦家院子里见过野猫了,且也帮着东家夫夫往后院添过几次喂猫的食碗和水碗。 秦家灶房和柴房堆满各类食材,哪怕是冬日也免不得有耗子出没,郑杏花知道东家是心善,同时也觉得多喂些野猫没错,它们聚集在附近,看见耗子就会捉。 秦夏没当回事,本以为就是个小小的插曲。 怎料当晚出摊回来,秦夏和虞九阙就收到了野猫的“回礼”。 虞九阙隔着几步远,拦住一心想向前凑热闹的大福,语调中带着点紧张。 “相公,真是死老鼠吗?” 秦夏用木棍翻动了一下月光下的“黑球”,心情一言难尽。 “确实是,而且不止一只。” 也不知道他们喂的哪只狸奴这么知恩图报,居然留下三只老鼠。 一只完整的,两只吃得只剩尾巴。 他一描述,虞九阙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而从现代来的秦夏深知老鼠身上有多少病菌,当即决定拿到后院挖个坑埋了。 意外的是,从这天开始,秦家的院子里就常出现这类东西。 有时候是老鼠,有时候是半截鱼尾巴,一个鱼脑壳之类。 送东西的野猫来去无踪,比秦夏上辈子小区里的那些绝育过的小流浪警惕多了,搞得小两口也不明白究竟是一只猫的杰作,还是有别的猫也在有样学样。 只好送一次就埋一次,搞得后院都是一小块一小块挖出来的新土。 等开春后在上面撒上菜种,说不定会长得格外茁壮。 虞九阙还惦记着年前那只疑似揣崽的三花猫。 “也不知它有没有顺利把小猫生下。” 如果有缘分,他还挺想见一见小猫崽,合适的话,能抱两只在家里养就更好了。 在对小猫崽和新铺面的期待中,日子一晃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 依照齐南县的传统,今晚入夜后街上会有灯会,想也知道板桥街的热闹会更胜平常。 秦夏起了个早,预备在夜市摊子上添一样炸元宵,再用买来的牛乳熬一批奶茶卖,最后狠狠赚上一笔,为此他和虞九阙今天中午便不去六宝街了。 想及明夜摊位就要还给卖炙肉的摊主,秦夏蓦地有点馋他做的猪肉。 念头一起就压不住,他果断推开灶房的门,将在后院拾掇鸡窝的虞九阙喊回,笑着问道:“想不想吃脆皮五花肉?” 片刻后,虞九阙在听过秦夏的描述后果断咽下口水,揣上铜钱出门买肉。 秦夏继续用猪油拌着大盆里的黑芝麻馅,家里之前炼得猪油有些不够用,正好去肉摊上时再买一块板油。 “有人在家吗?” 虞九阙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就有人叩响院门。 “嘎!嘎!” 大福率先从后院的方向冲过来,秦夏任由他在腿边大叫,同时扬声问道:“在家,请问是哪位?” “秦老板,是我,兴奕铭。” “兴掌柜?” 院门打开,露出秦夏满是意外之色的脸。 一时不察,恪尽职守的看门鹅大福就一口叼住了兴奕铭小厮的裤脚。 “哎呦!” 小厮被它的力道一扯,险些摔倒。 秦夏赶紧斥道:“大福,松口!这是咱们家的客人!” 大福能听得懂“客人”两个字,纵然一遍不懂,多说两边它就会乖乖松口。 小厮终于恢复了行动,擦了一把额头冷汗。 他还是头一回见县城里有人养鹅看家的,鹅还这么凶! 兴奕铭是第一次上秦家门,但之前却是在摊子上见过尚且还是毛茸茸小鹅的大福,这会儿惊讶地发现,原来当初的小鹅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这就是当初圆圆逗过的那只鹅?” “正是那一只,因为当初买来就是病雏,好不容易才养活的,我和阿九就给它起名大福,平日里看个家。” 秦夏把大门推开,请兴奕铭入内。 “兴掌柜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他曾提过自己家住芙蓉胡同,对于兴奕铭能寻来一事,不觉得奇怪。 兴奕铭好奇地打量着秦家的小院,然后鼻子一动,果断一眼看向灶房。 “我好似闻到了芝麻味儿,可是在做明日过节吃的元宵?” 秦夏莞尔。 “不愧是您,鼻子是真灵。” 别的地方都是卖煮元宵,秦夏却要另辟蹊径卖炸的。 再次感慨过秦夏的头脑,表示明晚定然会带着妻女去捧场后,兴奕铭才说起今日登门拜访的目的。 “一来是今早府上庄子的庄头送来些新鲜河虾,还是活的,我留了一些给府上厨子料理,余下的想着给你尝个鲜,二来……咳,昨日老赵来寻我,说起板桥街的铺面,恐怕是出了点差池。” …… 兴奕铭只是顺路经过,把事情说清楚,河虾和一兜子干菌子放下后就离开了,甚至没进屋喝口茶。 不久后虞九阙买肉归来,就听闻了这一绝不愉快的消息——原本打算回乡养老的茶寮掌柜决定续租,赵掌柜退回了他们事先支付的定钱,且承诺若是接下来他手下还有合适的铺面,头一年的租子可让利一成。 但无论怎么讲,事实就一个:板桥街的铺面租不成了,他们需另寻他处。 虞九阙深感无奈。 “这赵掌柜收定钱的时候说得好好的,如今反悔得却是快。” 他们可是事后又特地去跑了一趟,交上了定钱。 就是为了提防之后这铺面有什么变动,毕竟好铺面难寻。 反而现在钱攒够了,数着日子过到现在,人家一句“上家续租”就将他们打发了。 秦夏同样觉得心里堵得慌,“若非中人是兴掌柜,这件事定是要去理论一番的。” 虞九阙摇摇头,去灶房把猪肉放好,同时也注意到了地上多出来的两样东西。 “这是?” 他瞧着其中一个应当是鱼篓,难不成刚刚有人上门送鱼了。 “那不是鱼,是河虾,兴掌柜送来的,连带旁边的干菌子也是,我寻思多半是兴掌柜也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拿了东西代替赵掌柜当做赔礼。” 所以这件事只能这么算了,秦夏安慰自己,租房子租铺面这种事,本就少有一帆风顺的,好事多磨,指不定错过了这个,下一个能遇见更好的。 给自己进行了一番心灵按摩后,他打起精神,给虞九阙看了一眼尚在活蹦乱跳的活虾。 “这时节的虾子都在河泥里钻洞躲着了,能凑出这么多可不常见,还有这些菌子,搁在干货店里也能卖上一两银的。” “这么贵?” 虞九阙对菌子所知不多,只觉得打眼一看都是其貌不扬的,瞧不出什么稀奇。 秦夏笑道:“兴掌柜懂吃,也知我是识货的,所以才送了这些来,换了旁人,他怕是还不舍得。” 他方才已经简单看过,都是齐南县这边山里秋季常见的菌子,譬如松蘑、鸡油菌、牛肝菌,还有一大把晒干了的平菇,收拾得干净,不见土灰、石子,肉质也肥厚,远胜在外面铺子里能买到的品质。 自家有农庄当真是好,上辈子秦夏开的私房菜馆,也有长期合作的有机农庄。 可在大雍就不同了,等开食肆赚了钱,他完全可以去城郊买上一片地,种粮食种菜,还能养鸡养猪。 “虾放久了便不新鲜,死了后肉就散了,咱们索性午间趁早白灼了吃掉。那些菌子里,我挑一些加上过年灌的香肠做个焖饭,还有五花肉做了凑一桌,就当是过节。” “嘤嘤!” 正说着话,大福从灶房外跑了过来,围着虞九阙的腿开始撒娇。 虞九阙后知后觉,弯腰摸着它笑道:“咱俩说得热闹,结果把它给忘了。” 赶紧挑出一把虾子喂大福,眼看它一口一个,吃得欢畅。 河虾做起来最快,在此之前要先等菌子泡发,再将猪肉炖后腌上。 秦夏将挑出来的几朵松茸和牛肝菌放进水里,松蘑留着下回炖鸡,平菇炒菜更佳。 新买回来的猪板油下锅炼出一汪汪的荤油,秦夏舀了一勺倒进黑芝麻馅儿,继续兴奕铭来之前没干完的活计。 虞九阙也加入进来,挽起袖口,用木铲子帮着顺时针搅拌均匀。 见差不多了,秦夏喊了停,顺手用筷子夹了一块还热着的猪油渣给虞九阙当零嘴。 秦夏每次炼荤油时都会炼出一大碗猪油渣,刚出锅时直接撒上盐,吃起来喷香,放久了变软,炖菘菜的时候抓上一把放进去,便是冬日餐桌上最常见的美味。 嘴上叼了一块猪油渣,秦夏三两口嚼碎咽下去,从一旁的柜子里提溜出一口袋糯米粉。 现代常见的“汤圆”是皮包馅做出来的,秦夏要做的却是传统的“摇元宵”。 “先把黑芝麻馅团成球,像这样……” 秦夏教虞九阙怎么团元宵的馅料,很快面前的案板和盖帘上就堆满了黑芝麻球。 紧接着将黑芝麻球过一遍水,放进全是糯米粉的盆里,用力摇动。 这样摇出来的元宵形状没有包的汤圆那么圆润归整,但是秦夏更喜欢元宵的口感,相比之下不会吃起来软塌塌的,也更适合下锅油炸。 摇酸了两个人的两双手,总算是做出来百来个元宵。 自家中午吃一顿,再装一些送去韦家和柳家就差不多了。 剩下的等下午郑杏花来帮忙时再做,秦夏估计自己备的馅料大约能再做五百个左右。 一份五个,个头不算小,约一百份,打算一份卖十文钱。 放在平时这么一份几口就能吃完的小食,卖十文绝对是贵了,可节庆日子里价钱总是不一样的。 和秦夏一起把元宵倒入笸箩,撒上几圈糯米粉放粘,虞九阙觉得脸颊有些痒,下意识地抬手蹭了蹭,手刚落下就听闻秦夏一声轻笑。 他猛地意识到什么,就近凑到一盆清水上一看,果然脸上多了一条糯米粉的白道子。 彼此一细看,更发现连眼睫毛上都落了白。 “我去拿条布巾过来擦擦,不然弄进眼睛里就不好了。” 虞九阙快速在围裙上蹭了蹭手,半晌后拿了打湿的布巾来。 他自己已经在屋里对着铜镜擦干净了脸,这会儿微微踮脚,替秦夏擦拭。 “相公,闭眼。” 秦夏依言照办,感受着发烫的布巾蹭过眼睑,再睁眼时,却瞅见小哥儿的耳廓有一片粉嫩。 秦夏:? 擦个脸而已,怎么还给自己擦害臊了。 只有虞九阙知道,是因为自己刚刚看秦夏阖眸的模样看入了神。 半个时辰过去,菌子也泡得差不多。 放在案板上切成细丁,和香肠丁一起下锅炒香,再加入一大碗生米。 煸炒上色后转移到砂锅,倒入热水焖煮,没多久,便能闻到锅缝里透出的菌子特有的鲜香。 将小灶的炉膛内抽出几根柴火,控制在小火的程度,虞九阙便起身去处理河虾。 河虾个头不大,下锅前需拿出耐心,剪掉虾头尖刺和虾须。 大福一直在旁边捣乱,虞九阙剪一把,它就要吃一个,只怕再这么下去人吃的就不够了,秦夏狠心把它赶到灶房外,关上了门。 大福尝试进门没成功,气得在外面嘎嘎大叫。 秦夏揉了揉耳朵,要说养鹅有什么不好,那就是大鹅叫起来是真的吵。 暂时不管大福,回到灶边,下一道菜预备做脆皮五花肉。 这道菜用铁网架在火上烤会更正宗,碍于时间缘故,秦夏打算做个“简易版”。 已经炖烂的五花肉腌制入味,呈现出漂亮的酱色,将肉皮一侧的酱汁擦干,薄刷一层醋,这是“脆皮”的关键,过后直接用油开煎。 随着油温升高,肉皮鼓出小泡,说明差不多可以吃了。 用筷子插入肉里捞上来,稍稍放凉后会变得更脆,切块时案板上因此落满碎渣。 撒上自家秘制的干料,投喂虞九阙一块,自己吃一块,一口下去的满足难以用语言形容,算是彻底不用惦记夜市上卖的炙肉了。 收尾的一道菜则是白灼河虾。 水里加盐,和姜丝一起烧开后放入虾子煮半炷香,即可捞出。 虾子泛着粉嫩,红如玛瑙,堆满瓷盘。 饭菜的香味飘向左邻右舍的院落上空,好在今天过节,家家户户吃得都不错,暂且没有哪家小娃因为嘴馋挨揍。 当最后一只盛满焖饭的砂锅被放在饭桌一侧时,秦家的上元节“家宴”,终于可以开席了。 第038章 白灼河虾, 肉质鲜甜。 脆皮五花肉,腴香满口。 菌子焖饭,每一粒米都浸透了来自丛林的特殊香气。 松茸和牛肝菌的口感截然不同, 前者脆, 后者滑, 相比之下秦夏其实更喜欢牛肝菌的味道, 松茸还是新鲜的更好。 米饭晶亮, 沾裹了香肠中的咸香油脂,丰富了这锅焖饭的口感层次。 香肠此前已在梁上风干了半个多月,比起刚灌好时更加紧实入味, 一勺子攒齐了配料的焖饭下肚, 那股子香几乎直冲天灵盖。 甚至咽下去后再吃五花肉, 都觉得略显肥腻了。 虞九阙选择停一停, 先把筷子移向河虾。 饭前已洗过手,他拈了一只在手里,发觉不那么烫了,遂开始用指尖小心地剥起来。 只是河虾个头很小,给人一种费劲剥了半天, 最后出来的虾肉还不够塞牙缝的感觉。 空的小碟子里攒够了一些,虞九阙没忙着自己吃,而是送到了秦夏的跟前。 “相公吃虾。” 秦夏的余光已经看了虞九阙好半晌, 对方剥得很认真, 就是看得出不善此道。 瓷碟上的几只小虾蜷在一起, 煞是可爱。 “一起吃。” 秦夏分了几只在虞九阙的碗中,等人吃完才道:“我教一个吃虾不沾手的办法。” 说罢就做起来了示范。 虞九阙眼睁睁看着自家相公像嗑瓜子那样吃虾, 一咬、一拽,虾肉就完整进了嘴, 而剩下的虾壳居然还是完整的! 虞九阙:! “相公是如何做到的?” 都是一张嘴两排牙,怎么偏偏有人这么会吃? 秦夏看着模样有些傻乎乎的虞九阙,唇角不禁上扬。 他夹起一只完整的河虾,指了指虾背上的一处地方。 “咬这里,虾背破开,就能把整条虾肉拽出来。” 只是这个方法只对新鲜的河虾有用,若是冷冻过的,肉很容易在里面断掉。 虞九阙有样学样,没多久就成功了。 有了这个方法的加持,一大盘子河虾飞速变少,而两人的面前都摞起了一大堆虾壳。 在冬日里酣畅淋漓地吃一顿河虾,绝对算得上奢侈。 更别提还有油滋滋的脆皮肉与香倒人的菌子香肠焖饭了。 当虞九阙还在专心埋头吃着从锅里盛出来的最后一碗饭时,秦夏暗暗摸了摸自己的的肚子,只觉得这顿饭已经撑到九分饱。 站起来试试…… 很好,已经十分了。 “阿九,还吃得下元宵么?” 过节总归要吃一顿元宵,早晨没有现成的,晚间归来就太晚了,午食这一顿是刚刚好的时候。 虞九阙抿了抿唇,克制地道:“应该还能吃得下一些。” “一些是多少?” 小哥儿想了想道:“十几个……?应该还是能吃下的。” 事实上最后秦夏煮了二十个元宵,自己勉强吃了五个就觉得要消化不良,余下的十五个都给了虞九阙。 黑芝麻元宵香甜软糯,正适合吃完饭后当一道小小的甜点。 再来一碗煮元宵的汤填缝,秦夏只觉得吃饱喝足的虞九阙都好像变成了一大块软软的糯米团,午后的阳光顺着窗棂照射入内,小哥儿慢吞吞地眨了眨眼,扯出一个哈欠。 …… 午后。 秦夏去给柳家和韦家各送了一盒元宵,同时带回来了两样东西。 分别是方蓉帮忙做好的卧兔,以及韦家的回礼——一条熏鱼。 进到灶房,顺手将熏鱼挂在梁上,秦夏拿着布包好的卧兔进了屋。 “吱呀”一声,推开年久发涩的木门,堂屋里大福正卧在一只布垫子上呼呼大睡,一眼望去都找不到脑袋。 屋里很是安静,秦夏轻手轻脚往里屋看了一眼,果然见到虞九阙脱了外衣,盖了一个薄被,正坐在榻上,靠在墙边打盹。 原本如果虞九阙在歇晌,秦夏不打算进去打扰,结果一看小哥儿的这副睡姿,不由皱起眉头。 刚跨过里屋的门槛,虞九阙便迷迷糊糊地睁了眼。 “相公,你何时回来的?” 他揉揉眼睛,把被子掀去一旁,却被秦夏又扯了回来。 “怎么不躺下好好睡,这样当心脖子痛。” 秦夏从外面归来,身上还裹着一层冬日的清寒。 虞九阙和他挨得近了,眼神变回清明模样。 “没想睡的,刚吃完饭,躺下只怕不克化,可眼皮子发粘,便想着打个盹就罢。” 秦夏出门前也是有些犯食困的,但出去吹了一遭冷风已经彻底醒了。 “既不睡了,就瞧瞧干娘给你做的。” 他笑着递上手中小包袱,虞九阙满怀期待,将布结解开。 “是卧兔?干娘竟这么快就做好了。” 虞九阙展颜笑开,轻轻用手摸了摸洁白的兔毛。 卧兔既是头围子,当中便还要有一枚扣子,以便将两边的皮草条固定住。 之前他们路过银铺,特地去选了一枚精巧的银扣头,方蓉拿到手后直说漂亮。 这会儿缝到卧兔上面之后,果然十分引人注目。 “今晚虽还要出摊,可到底是过节,你便带着这个去,也免得吃风受凉。” 虞九阙不太舍得。 “若是溅上油点子多可惜,我还是戴平日里的头巾。” 想了想确实有这个可能,秦夏略显遗憾。 不知是不是面上的神情太过明显,本想把卧兔放回原处的虞九阙停下手上动作,犹豫一番后,他把卧兔往秦夏的手边递了递。 “相公帮我戴上……试一试可好?” 秦夏欣然应允。 他展开手中的皮草,虞九阙则坐去妆台旁边,竖起桌上铜镜。 卧兔绕额一圈,在额前收拢,再系上银扣,即可固定住。 白色的兔毛被秦夏抬臂挥手间荡起的微风吹拂,轻轻摇动。 镜中映出美人俏颜,如兰如玉。 察觉到秦夏毫不掩饰的目光,虞九阙有些赧然地移开落在铜镜上的视线。 “在屋里戴着还有些热,还是收起来,下回去干娘家里时倒是可以戴上。” 自己不擅针线,既劳烦方蓉做了,自然也要戴去给人家看看。 秦夏已经对虞九阙害羞的模样见怪不怪。 而今再回想一番书中关于这个角色的描述,与面前之人对比:一个温柔解语,一个杀伐决断。 他们截然相反,却分明是同一个人。 一声叹息未到唇边即已消散,秦夏现今想通了,与其担忧虞九阙总有一日会离开,不如珍惜两人相处的每一刻。 这样日后想起,才不至于遗憾。 收起卧兔,秦夏没急着去灶房忙碌,而是陪着虞九阙又回到暖炕上,一起合衣小睡了一阵子。 …… 未时中。 郑杏花背着一百个新叠出的油纸盒来到秦家阶前,叩了叩门环。 按照先前秦家雇工时的说法,今日就是她在这里做事的最后一日。 为了这件事,郑杏花连续两日的夜里都没睡好。 过去一个月她因这份工攒下几钱银子不说,便是过年时放假,工钱依旧照发。 这样好的活计,怕是之后再也难找了。 今日她在心里盘算着,想跟东家夫夫二人打个商量,往后还能将叠纸盒的差事交给自家来做,多多少少也是份收入。 怀着这样的想法,她同来帮自己开门的虞九阙笑着打了个招呼,继而心事重重地进入门内。 “郑嫂子,今晚摊子上要卖元宵,得辛苦您一起做了。” 秦夏正因为今晚要准备的食材太多而头大,就见郑杏花和往常一样提前两刻钟到了。 郑杏花放下背篓,看向台面上已经准备好的黑芝麻馅与糯米粉,挽起袖子应道:“您放心,元宵我原先也做过。” 得了她这句话,秦夏心里就有数了。 他让出位置,又和郑杏花一起把和元宵有关的都挪了位置,好空出地方做别的。 腌鸡架、包生煎、蒸五行糕、熬奶茶…… 秦夏今晚不打算卖酸辣粉,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灶用来煮粉,但剩下的几样也足够他们三人在灶房内团团转,简直脚打后脑勺。 大福见自己溜达了几圈都无人理会,便识趣地走到角落属于自己的草窝,一头扎进去睡觉了。 到了酉时末,晚间的食材总算是准备停当。 大盆里是叠放的五十个腌好的鸡架、足足五笼屉的五行糕、三十份拇指生煎,以及新上的炸元宵与盛满水罐的奶茶。 灶房内温暖如春,三人皆出了些汗。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后,郑杏花刚掏出怀里的帕子擦拭额上的汗珠,就听见虞九阙在叫自己。 她把用过的帕子折好塞进衣袖,快步走了出去。 “小东家,您叫我?” 原本刚来时她称呼秦夏为东家,虞九阙则是主夫。 后来秦夏留意到,便让她改口称虞九阙为“小东家”。 意思是他们二人没有身份之别,冠一个“小”字,也仅是为了区分罢了。 虞九阙正站在堂屋门口,朝郑杏花招了招手。 “劳驾嫂子过来一趟。” 郑杏花捏了捏手指,知晓这是到了结工钱的时候了。 堂屋内。 秦夏并不在这里,素来都是虞九阙算钱管账。 郑杏花不识字,可也瞄到过小东家写的账本,字迹工整,很是漂亮。 “今日的工钱二十文,加上油纸盒的十文,统共是三十文。” 虞九阙数出三十枚铜板,顺手用一根短绳串起,利索地打了个结,交给郑杏花。 一个月前他们双方签了雇工契书,约定到正月十五为止,也就是说明日郑杏花便不必再来了。 原本计划里过完上元节,食肆也该进入筹备当中,便可顺势继续雇佣郑杏花帮忙,哪知铺面那边出了岔子,此时只能延后。 但即使如此,秦夏和虞九阙还是决定先同郑杏花打个招呼。 “这段时间辛苦嫂子你了,在我家做工可还算是顺心?” 虞九阙拨了两下算盘,仰起头含笑问道。 郑杏花握紧掌心里有些重量的铜钱,牵了牵唇角。 “自是顺心的,我这些年不知在多少人家做过工,您二位是遇见过最好的东家。” 说到这里,她也鼓起勇气搬出之前在家思索过无数遍的说辞。 “只是想冒昧问小东家您一句,这之后可还需要人帮忙叠纸盒?价钱再便宜些也无所谓。” 她本想着两位东家心善,多半会答应,哪知虞九阙却摇了摇头。 “这倒是不必了,今夜过后我们便不再经营夜市生意,白日里是用不了那么多的,趁着空闲时我们自己叠一些就够用。” “原来如此。” 郑杏花轻声言语,垂下眉眼。 一想到回家要面对公爹与婆母失望的神色,她不由地心头微酸。 虞九阙恰在此时开了口。 “其实今日还有一件事想要问过嫂子的意思。” 郑杏花闻听此言,心里忽地生出一丝期望来。 “您但讲无妨。” 虞九阙浅笑了笑道:“嫂子之前可能也听闻过,我们家去板桥街赁摊位,其实是为了好多赚些银钱租铺面、开食肆的。只是现在铺面尚未敲定,但应当就是接下来一个月内的事。到时不知嫂子愿不愿意再来食肆中帮厨?从早到晚做满一日,工钱按月结,管午食、晚食两顿饭。” 想了想又补充道:“工钱现下还说不准,但肯定不会比现在低。” 郑杏花的心重重跳了几下,顿觉柳暗花明! 她立刻答道:“愿意的!只要您和大东家一句话,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可以去!” “如此就最好不过了。” 看得出郑杏花对此很是积极,虞九阙也同样一颗心落回肚里。 不管怎么说,这些时日郑杏花的勤快与麻利他和秦夏都看在眼里,人也没有坏心思,是个可堪信任的对象。 到时食肆经营必定需要增添人手,比起再四处现找,有一个熟人在很多事上便可少些掣肘。 “那咱们就说定了,等食肆有了营业之期,我便去寻干娘,再请嫂子过来。” 郑杏花连连点头,反复道谢。 虞九阙把其送出堂屋,秦夏正好从灶房出来,手里提了一个篮子。 郑杏花认出那是自己带来的篮子,为的是下工后去买菜的,连忙上前道:“劳烦东家帮我拿出来了,您给我就好。” 她以为是秦夏出门,顺手捎带的,哪知一到手发现篮子沉甸甸的。 掀开盖布一看,里面居然装了一份元宵,还有好几块五行糕! “东家,这?” 秦夏看向满脸惊讶的郑杏花,温言道:“纵然是最后一日做工,该有的节礼还是要有,嫂子拿回家和家里人一道过节吧。食肆之事想必阿九也同您说了,到时候希望咱们还可有缘共事。” 郑杏花知晓东家不是在和自己客气,依照东家的话说,这是秦家雇工应有的“福利”。 所以她没有多做推拒,只是一直到离开秦家,走在胡同里时,还觉得有些恍惚。 如果自己将来真的能去秦家食肆做工,哪怕工钱和现在一样,一个月下来也是足足六钱银子了,何况小东家还说一定会比这个高。 两顿饭都能在铺子里吃,家里的这部分嚼用便也可省下了。 郑杏花越想越激动,脚下步履生风。 她也从未怀疑过秦家的食肆会不会开不起来,以大东家的手艺,莫说是开一间食肆了,怕是等开起来后还会一桌难求呢。 自己要快些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爹娘与小姑子! 郑杏花离开后,秦夏和虞九阙简单用了一顿晚食,填饱肚子后,便把东西一一搬上了板车。 今晚的街上定然是人山人海,他们决定比平日里早走上一会儿,免得被人群堵在道上,进退两难。 木轮在土路上压出道道车辙,上元之夜,果然处处辉煌。 一路自芙蓉胡同行至板桥街,所见之景,令秦夏不由想到好几句流传后世的诗词来。 火树银花,灯市如昼。 明月如霜,银汉星落。 有些传统在千年以降后,于现代都市中早已变得疏松稀薄。 唯有回到这时,方能感受到平日里没什么玩乐项目的古人,对上元节是何等的重视。 纵然是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女与贵君们,今天也会带着侍从上街赏灯。 胡同巷口更是时而可见提着各色花灯行走的路人,还有小孩子拖着带轮子的兔子灯、彩球灯,轱辘轱辘往前跑。 “当心!” “对不住,对不住!” 几个小儿飞快跑过,为首的一个高高举着鱼灯,洒落一路欢笑,后面跟着的几个大人满脸无奈,一边追一边给道旁被孩子撞到的人赔罪。 秦夏无端想起从前看《红楼梦》时,里面的香菱就是看元宵花灯时走丢的,不禁回首多看了满地乱跑的孩子们几眼。 该说是这些大人心太大了,还是齐南县真的治安这般好,连拍花子的拐子都没有? 虞九阙扶着板车走在另一侧,留意到秦夏一直在看那几个蹦跳耍乐的娃娃。 果然相公还是喜欢孩子的,没看旁边不少过路人眉宇间都挂着不耐么? 虞九阙这般理解秦夏的出神,完全不知两人的想法全然南辕北辙,毫不相干。 今天他们不与柳豆子同行,故而为了避开赏灯的人流,走了另一条路。 半路途径流过县城的一条小河,河上石桥如虹,因为过节的缘故,同样张灯结彩,远比平常炫目。 没等多久,耳边又闻喧天锣鼓之声。 “是舞狮队!” “舞狮的来了!” 节日的夜晚城中不仅有各类花灯,更有舞狮游城。 被这道声音吸引,秦夏和虞九阙也不禁驻足翘首观看起来。 舞狮队从桥的另一头走来,一路蹦跳腾挪,好不灵活。 行至桥头最高处时,更是停了下来,开始表演杂耍技巧。 先是叠立,继而又是攀高凳、又是翻跟头,甚至还有一头“小狮子”表演了爬竹竿! 看得周围的观众惊呼连连,叫好声不断。 秦夏心道,要不是实在离得有一段距离,他也少不得要往铜钹丢点赏钱。 舞狮队过后,又有一行装扮隆重的女子与哥儿。 秦夏从原主的记忆中得知,这是“走百病”的队伍。 “走百病”是大雍朝的上元习俗,尤在北地多见,他们白日出发,走遍全程,逢桥必过,遇庙便拜,最后将一路走到城门处“摸钉”。 据说上元这日摸一摸城门上的大钉子,可以求得家宅人丁兴旺,换言之就是求子,所以在此行走的皆是已出嫁的妇人、夫郎。 原本前两日还有邻里街坊来问虞九阙要不要一起去,现下秦夏有了出息,不少人都乐意和他们两口子打交道,虞九阙以上元夜晚上要出摊婉拒。 “走百病”的寓意是好的,但一想到要和那么多不熟悉的妇人、夫郎一道同行,虞九阙就觉得头皮发麻。 比起那个,他更乐意和秦夏待在一起,哪怕忙忙碌碌,心底也是甜的。 一路挤挤挨挨,花了比平常多一刻钟的时间,两人总算是把板车顺利推到了板桥街。 摊子刚摆开,于两侧挂上点亮的小灯笼,四周就围上了一圈人。 “秦老板,您可算是来了!” “今晚有什么新鲜吃食没有?” “你们瞧,我就说秦家食摊今晚定会卖元宵!怎么卖的,给我端两碗!” 最里面的一圈赫然都是熟客,再往外一圈聚集的,才是因为看见热闹,忍不住凑一凑的路人。 不过当这些人走近后,看见食摊上挂的“秦”字灯笼,也都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这就是个名声在外的秦家食摊! 来找秦夏买东西,赶早不赶晚。 若是来迟了,想吃的多半早就卖完了,所以时间久了才会有人掐着时辰蹲守,为的就是趁东西齐全时可以尽情挑选。 一片混乱中秦夏,听见有人预料到了自己会卖元宵,遂扬声介绍道:“诸位,今晚的确有元宵售卖,只不过大约和大家伙想得不太一样。” “元宵还能有什么花样?” “多半是馅料上有什么稀奇。” “秦老板,您就别卖关子了,只管说多少钱一份!” 这份疑问,很快有有了答案。 因为秦夏架起了大铁锅不假,可居然往里倒的不是水,而是油! 世人只知水煮元宵,可从未有油煮元宵啊? 有那反应快的,一拍脑门道:“这油煮元宵……可不就是炸元宵?” 元宵也能炸着吃? 在众人尚且面面相觑时,第一批的元宵已你追我赶地下了油锅。 第039章 烈火烹油的炸物, 向来是最受欢迎的一类小吃,古往今来不外如是。 一旦过了油,任它什么贫瘠、寡淡的食材, 好似都可以增一分喷香油润的魅力。 古代到底生产力不够发达, 连炒菜都尚且在前朝才彻底普及, 遑论像秦夏这般, 动辄倒满一锅油的豪横了。 而摆出这样的架势, 下锅要做的食材竟还是家家户户都只会用白水煮来吃的元宵。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伴随着秦夏和柳豆子时不时的一声吆喝,不少人“慕名而来”, 想要见识见识炸出来的元宵是什么滋味。 “阿九, 帮我调小火。” 秦夏轻轻用铁勺推动着锅里的元宵防止粘底, 同时提醒蹲在一旁帮忙烧火的虞九阙调整火候。 比起现代的煤气灶, 古代的柴火灶相对不那么容易控温,而油炸却是对油温要求极高的一类烹饪手法。 幸而他和虞九阙在这件事上已经有了足够的默契,只见虞九阙应下后,戴上厚厚的手套,利落地用火钳掏出几根柴火, 快速扑灭。 油锅里的菜油由下至上冒着细细的小泡,秦夏见差不多了,就用大笊篱舀起锅中元宵, 再用铁勺一一敲动。 元宵的外壳姑且还是白色, 只是铁勺一挨上去就能听到, 外面的一圈已经变硬了,发出“咔咔”的声响。 “老板, 不是炸元宵么?你这捞出来敲个什么劲?我们都还等着吃呢!” “对啊老板,你倒是快些炸啊!” 有看热闹的对此很是不解, 总觉得秦夏是在拖延时间。 秦夏淡定地敲完一遍,再次将元宵放回油锅中后才答道:“这一道工序是为了敲出元宵里的气,不然炸久了就会向外崩油。” 他补充道:“大家伙若是想回家自己做来吃的,也要紧记得这一点,不然油崩出来难打扫事小,伤了人事大。” 记得上一世过年前后,总有因为炸元宵出事故的人上新闻,问题大抵都出在没有提前解冻,和没有充分排气两件事上。 话音落下,当即有人笑言:“年都过完了,一般人家哪里还有这么大的手笔,耗一锅油炸两个元宵?” “说的是,也就是出来才舍得尝一口。” 虽然等待的人多,但听了秦夏的解释,倒也都渐渐耐着性子安静下来。 秦夏敲了几遍元宵,确保内里炸熟后,又让虞九阙烧起旺火。 元宵再次回到锅中,肉眼可见地飞速转为金黄。 眼看快出锅了,而一锅的元宵数量明显是有限的,排队的人立刻争相嚷起来。 “我先来的,先给我!” “给我拿两份!” “你就一个人,怎么要两份,你买完了我就得等下一锅了!” “我和我夫郎各一份,哪里多了?” 摊子上有铁板和油锅,秦夏见食客已经有推搡之意,不得不高声道:“劳驾大家排队,每人限购两份,都能吃到!” 一旁的柳豆子快速做完两份铁板豆腐,也转到摊子外侧开始维持秩序。 虞九阙收钱的手更是没停下来过。 “两个鸡架、三块五行糕、两份炸元宵对吧?总共是五十六文。” “酸辣粉今晚不卖,您要不尝尝别的?” “想吃素的也有,铁板豆腐和鸡汤豆腐串都是味道极好的,您付了钱往右手边排队。” 摊位上的吃食太多,包括柳豆子一边的也是虞九阙代收,只不过分在两个钱袋里。 可以说既考验脑子转的速度,也考验嘴皮子。 伴随着一大把铜钱叮当落袋,第一锅元宵也终于送到了食客们的手中。 秦家的两张桌子早就坐满了,有人端着便离开,也有人就近找了个空地,站着便吃。 “小心烫,娘先给你吹吹。” 一名女子接过相公买到的一份炸元宵,一共五个,金黄溜圆。 她原本还觉得贵,毕竟十文钱都能在摊子上买一碗连汤带水的煮元宵了,个数还多,哪里像眼前秦家食摊卖的,合算下来一个就要两文钱? 怕不是吃的金子吧! 但是当见到实物后,她就不这么想了。 纸盒中的元宵比街市上别处所见的元宵个头都更大,肉眼可见的一个顶两个。 不仅如此,她担心烫到孩子,先用竹签扎出一个小口散热时,就已经闻到了浓浓的黑芝麻香。 “娘!娘!” 眼见被相公抱在怀里的哥儿不停地挥动小手,女子先扎起来挨着嘴唇试了试温度,发现不那么烫了,才送到孩子的嘴边。 “能吃了,但不要大口吞,要一点点地咬,听到了吗?” 抬着胳膊喂孩子吃了一个后,女子又拿起另一个给自家相公。 “你也尝尝。” 汉子摇摇头,笑道:“我不爱吃甜的,你们娘俩吃就好。” 一份十文钱的吃食,他们家平常是不会买的,皆因为今天过节才舍得。 一共就五个,他就不和家里人抢这一口吃的了。 但片刻后,半个元宵仍然被女子强行递到了汉子的唇边。 他无奈又略带宠溺的一笑,终究还是张口吃了下去。 另一边,秦夏已经在炸第二锅元宵。 柳豆子分担了铁板鸡架的生意,虞九阙则在算账的间隙给五行糕脱模、插上竹签。 期间兴奕铭一家三口也光顾了小摊,把所有的吃食一样买了一份,并趁机在摊子旁的小桌上占了个座,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 “也许是街上处处点灯的缘故,总觉得今晚这夜市都没有那么冷了。” 兴奕铭在等炸元宵出锅时,感慨了一句。 “今天夜里天气好,天晴无风,最适合赏灯。” 虞九阙抽空了一句,崔娆听罢含笑道:“咱们齐南县是一年比一年繁华了,一路走过来,瞧见街上又多了不少新鲜式样的花灯。” “小叔,给你看我的仙女灯!” 兴圆高举手中灯盏,只见漆成红色的木头柄下连着灯绳,末端缀着一个以竹为骨扎成的人物灯,仙袂飘飘,衣带当风,还真是个精巧的“仙女”。 “真好看。” 虞九阙笑眯眯地夸赞了一句,结果刚说完,另一盏花灯就被兴圆塞进了他的手里。 “我还有一盏宝瓶灯也很喜欢,送给小叔叔!” 宝瓶是常见的吉祥意向,故而做成花灯并不罕见。 兴奕铭夫妻两个不差钱,给兴圆买的灯也显然是市面上最好的。 上面的花卉鲜妍如生,细看连叶片上的露水都惟妙惟肖。 随风轻荡间在地面映出植物的轮廓光影,令人难以移目。 虞九阙不好意思道:“既是你喜欢的,我又哪里能收。” 兴圆却执意要送给他。 “秦叔和小叔要卖吃食,逛不了灯市,那我就把这盏灯送给小叔叔,你们回家挂起来,就算是逛过啦。” 前面的对话秦夏都未留意,唯有这句孩童之语,还真是戳到他了心坎上。 如若不是生计所累,他自是更原因拉着虞九阙一起去赏灯,来点“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乐事。 转头浅看了一眼宝瓶灯,秦夏默默忖着,只要子时前收摊,上元就不算过完,他到时也该买一盏花灯送给身边人。 虞九阙最终收下了花灯,怕沾染上油烟,小心地搁放在身后靠树立着的板车上,答应兴圆回家后一定会挂起来。 “娘,我下次可不可以去秦叔叔家里看灯呀?” 崔娆的葱指轻点女儿脑门。 “你哪里是想去看灯,分明是想去看鹅。” 今日白天兴奕铭去了一趟秦家传信,回来后好一通讲秦家的小鹅长成了大鹅,还十分聪慧,懂得看家,一下子又激起了兴圆对大福原本已经熄灭大半的好奇。 面对女儿的撒娇,崔娆只好妥协道:“等你两个叔叔不忙了,就让你爹带着你去。” 兴圆的心愿得到了满足,抿唇笑出两边酒窝。 正在这时,虞九阙端着碗来上菜了。 除却铁板鸡架这些常见的吃食,和炸元宵这样重头戏之外,还有专门在炉灶上重新温过的两杯奶茶。 皆用特别买来的竹杯盛放,袅袅热气蒸出丝丝缕缕的奶香与茶香。 “这就是方才你们所说的奶茶?” 兴奕铭第一个伸手接过,一下子隔着竹杯感受到了热度。 不至于烫手,刚刚好能入口。 崔娆和兴圆同饮一杯,因为秦夏特别叮嘱,此物虽是用红茶熬制的,但夜里喝下,大人还好,孩子怕是多半会睡不着觉的。 “唔……这味道……” 兴奕铭素来秉承有什么新鲜东西,自己一定第一个尝的原则,很快便抢先啜饮一口。 可以说,和他想象中的口感截然不同! 前朝盛行点茶、斗茶时,同样有“奶茶”,只不过当时的名字叫做“茶乳”。 是先将茶烹煮出汤后再点以牛乳,精通斗茶技艺的茶博士还可用茶粉在牛乳沫上绘出图案。 那样的“茶乳”兴奕铭尝过,一口下去,茶是茶,奶是奶,与本朝常见的冲泡茶相比,味道怪怪的,反正他是喝不惯。 怎料秦夏做的奶茶却使得二者融合得天衣无缝,入口丝滑无渣,独有醇厚香甜回绕在唇齿之间。 喝过一口奶茶,再吃一个炸元宵,中间再配两口咸味的铁板豆腐与鸡架换换口味,本想去打一壶酒的兴奕铭也放弃了这个想法,就喝奶茶吧,奶茶就很好! 他喜欢,崔娆和兴圆更喜欢。 母女俩一人一口,很快就将一杯奶茶喝下去大半,最后的表情明显意犹未尽。 但即使是崔娆也不敢多喝了,夜间失眠的滋味可不好受。 …… 自出摊起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炸元宵只剩一小半,但两罐奶茶只卖出去半罐,还都是兴奕铭一家坐在那里喝时充当活广告卖出去的。 过了最初那一段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做吃食的忙碌,秦夏总算可以喘口气,思索一下如何打开奶茶的销路。 很多人不像兴奕铭那般乐意尝试新事物,而前朝与本朝风气迥异,本朝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喝的都是清茶。 在他们心目中,加牛乳的茶要么是茶寮中茶博士炫技的花样,不堪一喝,要么就是专属于北方蛮族的口味,腥膻粗陋。 秦夏思索再三,做出一个决定。 “咱们拿出来一些,赠给食客们试饮。” 虞九阙和柳豆子听了,都赞成这个方法。 最早他们摊子上推出新的吃食,都是用试吃打开的销路。 没道理换成奶茶,这条路子就行不通了。 “只是要用什么做试饮的容器?” 吃食可以用竹签穿起,拿着就能吃,可奶茶定然要用个东西盛放才可。 他们准备了竹杯,却没有刷洗后反复利用的条件。 还是柳豆子灵光一闪。 “小夏哥,嫂夫郎,你们觉得用五行糕的模子成不成?” 五行糕的模子? 秦夏顺着柳豆子指的方向看过去,蓦地一笑。 “还是豆子机灵,你我怎么忘了这个?” 五行糕的模子正好是一个个现成的小碗,而且五行糕都是虞九阙托着碗底,小心脱模后直接卖出的,都是干净的,现下已经空出了四十个左右,完全可以直接拿来用。 加之个头不大,倒两口奶茶就满了,正适合给人拿去尝个味道。 秦夏相信只要喝过奶茶的人,十个人里总要有一两个买的。 这两罐奶茶虽用的是好茶叶,乃是出产自宁州的红茶,可用量并不大,平摊一下,两罐里能卖出一罐就足以回本,除此之外每多卖一杯,便是小赚。 为了保温,他们没有事先盛出来,而是只要有人路过,或是购买别的吃食,便顺嘴招呼一句。 尤其当来人是女子、哥儿或是带了孩子的家庭时,语气更为热切。 “新上热奶茶可要尝尝?试饮不要钱,好喝您再买。” 事实证明,很少人能面对“不要钱”三字而不心动。 “当真不要钱?是什么味道?” 三个结伴出游的小娘子在食摊前驻足,看得出她们都是出身普通人家,却也为这一晚努力装扮过。 在灯光的照耀下,面颊上的胭脂透出好看的光泽,看向食摊的目光则是闪烁着向往之色。 她们都未曾成亲出嫁,平日里大都在家里帮着分担家事,加上家境平平,少有能有这等攥着零花出来游玩的机会。 就算是出来了,也十分宝贝兜里的一小串铜板,不敢轻易挥霍。 “不要钱,我给您几位盛一份。” 虞九阙揭开陶罐,将沽酒用的竹勺沉入其中,填满了四个小碗。 “这是用红茶、牛乳与糖一起熬制的饮子,味道香甜,喝过就知道了。” 站在最右侧的青衫娘子率先接过第一杯,她柳眉微蹙,先举到鼻子前嗅了嗅。 “确实有茶味,也有奶香。” 另外两人也都将信将疑地端起了小碗,像小动物似的闻了两下,才敢小口去喝。 很快她们三人的看法就达成了一致——这个奶茶,好喝! 问过之后得知五文钱可以买一竹杯,竹杯还能带走,听起来并不贵,这三个小姐妹遂各自数了五个铜板买了一杯,端在手里开开心心地走了。 赠送试饮的办法确实不错,奶茶很快以这样的方式卖出去了十几杯。 按照时辰来算,夜愈发深了。 但前后街市仍亮着绰绰灯火,恍如人间不夜天。 虞九阙清点了一下剩下的食材。 “还剩两笼屉五行糕、八份拇指生煎、不到二十个鸡架,元宵也尚余十几份……”他把这些记在心里后,问柳豆子道:“柳兄弟你呢?” 柳豆子扫了一眼存货,答道:“我这边还剩一板豆腐,鸡汤豆腐串……大约还有三分之一。” 说罢笑道:“今晚生意是真的好。” 他可是带了足足三板豆腐来,第一次卖得这么快! 三人都累得不轻,趁着这会儿人流没有先前那么旺了,便交替着在杌子上坐下歇一歇腿脚。 秦夏隔着布兜摸了摸虞九阙的手炉,总觉得热度不够,替他重新拨了拨。 炭火上原本即将寂灭的火星重新燃起,虞九阙也往秦夏的怀里递了递,让他也暖一暖手。 “我用不着。” 秦夏笑着快速牵了一下小哥儿的手,后者发觉秦夏的掌心和自带火炉一样,热而干燥。 他情不自禁地蜷起手指,任由秦夏的十指将自己的手背包裹。 在他看来,可比手炉温暖多了。 此刻,远处。 板桥街一端的桥头旁,正立着几位装扮富丽的公子与小姐。 为首的公子身披云白色大氅,样貌颇为清秀,加上通身气派,吸引了不少过路人的目光。 他正笑着同身边一名神色清冷,眉眼却耀如春华的女子讲话。 “三妹妹当真不同我们一道去常悦楼?常悦楼顶层的雅阁一座难求,登顶后可赏满城灯火,一年只此一回,错过岂不可惜?” 被称作“三妹妹”的宋府三小姐宋冬灵伸出满涂蔻丹的玉指,随意地拢了一下缎地绣花斗篷的开襟,牵出一抹姑且只能称之为礼貌的浅淡笑意。 “多谢二爷好意,只是小妹觉得夜色已深,通身倦了,想着还是早些回府,免得强行去了就要提前离席,反而扰了二爷和四妹妹,以及琦哥儿的兴致。 男子闻言似乎颇为遗憾,但最终也只得道:“既如此就不强求二妹妹,那我们几人便先行往常悦楼去了。” 临走前,站在男子身边的另一名女子回首看了宋冬灵一眼,浅笑道:“三姐姐回府多半要去探望大爷的,记得也帮我们兄妹三人问候一句,只可惜大爷出不来府,不然咱们兄妹五人才算是团圆呢。” 女子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微微抬了抬唇角,实则多一个字都欠奉。 目送三人重新乘上马车离开,宋冬灵收起面上笑意,满面嫌弃。 “真是晦气,好端端的一个上元,偏生不得不和这几个人凑在一处。” 宋府是商户,虽富贵着锦,却没有那么多规矩。 故而在家吃完上元家宴,宋老爷就乐呵呵地许了膝下几个儿女上街去赏灯游乐。 原本宋冬灵托辞想在家陪宋云幕,也就是她嫡亲却多病的大哥。 父亲本来都答应了,结果偏偏郭姨娘多了几句嘴,令宋老爷觉得自己这个三女儿成日里围着病气沉沉的大儿子转,并非什么好事,愣是把她给“赶”了出来。 宋冬灵忍了半个时辰,总算趁着方才的时机和那三人分道扬镳。 郭姨娘明明就是个姨娘罢了,和大多数姨娘一样,空有美貌却出身平平。 偏生自从母亲去世、大哥抱病,此人就盯上了正室夫人的位子,把父亲哄得团团转。 生了儿子不算,后来又添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小哥儿,这还不算小哥儿之后还有一个小产了的婴儿,足见其多么受宠。 宋冬灵看不惯父亲宠妾灭妻的做派,哪怕她的母亲,也就是父亲的正妻已去世多年,也不是一个姨娘上位的理由! 与此连带的,他们两房的兄弟姊妹也远没有在父亲面前表现出的那般亲切和谐。 宋冬灵的贴身丫鬟小怜搓了搓被风吹红的手,看了一眼停在后面不远处等待的暖轿,询问道:“小姐,咱们这就回府?” 眼看宋冬灵要点头,小怜忍不住劝道:“小姐,咱们这才出来没多久,这会儿回去,怕是老爷又要念叨您呢。” 宋冬灵听出她的弦外之意。 自己的父亲生意繁忙,其实没那么闲,怕的是郭姨娘那个挑事精,趁着吹枕边风的时候添油加醋。 反正这些年她也没少背后编排自己和大哥,说什么自己性子愈发孤僻古怪,一门心思想把自己赶紧嫁出去。 她迟疑一瞬,实在是不想因此节外生枝。 自己是不怕郭姨娘那个长舌妇,怕的是事情难免传到大哥那里,徒惹他担忧。 “那就在这附近随便转转。” 小怜见她松了口,打量四周一圈,建议道:“小姐,这里往前走就是板桥街了,咱们不妨去那边转转?” 宋冬灵昔日也是爱玩爱闹的性子,三天两头地出府,甚至缠着父亲去铺子时都带着自己。 后来大哥卧病数年,她常在病榻旁侍疾,渐渐便极少出门了,即便如此,她自然也知晓板桥街是县城数一数二的繁华地。 “也罢,来都来了。你也帮我留意着,要是有什么新鲜东西,也能带回府让哥哥瞧瞧。” 二人旋身走向暖轿,小怜将其扶进去最好,又将挡风的轿帘盖严,这才吩咐轿夫启程。 不多时暖轿汇入板桥街的人流,到底不如步行之人走得快,好在宋冬灵本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而来的,也不觉得厌烦。 伴随着轿子的轻轻摇晃,时而有人声传入。 “我就说早些来,你看,玉米味的五行糕我都没买到,就晚了一步!” “都是我的错,下次听你的,早些来总成了吧?” “哪还有下次!你没听老板说么,今晚就是它家食摊最后一次出摊了,往后白日里营业,卖的也不是这些东西了!” “只要他家还做吃食生意,总还有机会吃到,来,我帮你拿着炸元宵,喝一口奶茶尝尝……” 听起来像是打起口角官司的两个小情人,但对话中提及的吃食,却令宋冬灵留心。 抬手挑起窗边布帘,朝外看去。 “小怜,你去打听一下,那好些人拿在手里的,插在竹签上的圆糕,和方才有人提到的炸元宵和奶茶,都是什么东西?” 第040章 团扇与螃蟹灯 暖轿靠一旁停驻下来, 小怜很快去而复返。“回小姐的话,奴婢去打听过了,那圆糕因五样五色, 所以叫做五行糕, 与炸元宵、奶茶一样, 都是这条街上的秦家小食摊所售。” 秦家食摊? 宋冬灵不由起了兴致。 “以前倒是没听说过板桥街上有这么个名号的食摊。” 板桥街夜市经营数年, 因为摊位难求的缘故, 这里的商贩大多不会轻易更迭。 宋冬灵虽近两年少有出门的时候,可也时常会托前院的小厮外出采买一些东西回来。 譬如板桥街上的韩娘子水晶鲙,就是酒楼里都难吃到的好手艺, 很合宋冬灵的口味。 “奴婢也打听过了, 这秦家食摊白日里在六宝街出摊, 卖什么鸡蛋堡、煎饼果子……奴婢也不知具体是什么, 总之都怪新鲜的。卖出名堂后,便趁着年前年后这段时间,在板桥街赁了一个月的摊位。” 小怜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听得轿子里的自家小姐默了默后问道:“摊子瞧着可干净?” 小丫鬟登时明白了小姐的意思,笑道:“您放心, 奴婢仔细瞧了,不能说干净,只能说, 太干净了!三人都包着头巾, 管钱的人手不碰吃食, 台面时不时就抹一下,不似那等街边小摊, 油汪汪的。” 宋冬灵很是意动。 尤其是夜间的家宴,因为大哥未曾入席, 加上不乐意看二房四个人的嘴脸,她实则都没动几筷子。 这会儿在轿子里摸了摸肚子,竟觉得有点饿,偏偏板桥街上的吃食香气悠悠往轿子里钻。 她摸出随身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小怜。 “你去挑着买上几样。” 小怜接了银子,犯愁道:“小姐,那些东西最贵不过十几文有一份,给碎银怕是他们也找不开。” 宋冬灵不以为意,“你身上可有零散铜钱?有的话就先付上,这银子就给你了。” 小怜嘿嘿一笑,早已习惯了宋冬灵的大方。 “谢小姐赏!” 面前的女子去而复返,秦夏并不惊讶。 他方才就注意到,对方问完价钱后就去寻了不远处的一顶小轿。 多半是哪家贵女外出游乐,打发了下人过来打听。 “老板,我要一杯奶茶,一份炸元宵,一份小生煎,五行糕余下的口味一样一个,还有这边的鸡汤豆腐串也来一份。” 小怜嘴皮子十分利落地点了菜,说是挑几样买,实则除了铁板鸡架和铁板豆腐全都要了一遍。 铁板豆腐味道重,小姐怕是不吃的。 铁板鸡架也是一样的道理。 尤其是宋府上只吃禽、鱼等肉的规矩虽然保持了许久,可小怜知道小姐早就吃腻了鸡肉。 加之这道菜一看就是不能体体面面吃完的,必须上手,未免太不符合小姐的仪态。 “对了,五行糕能不能帮我切成小块,也装进纸盒?” “自然可以。” 虞九阙一口答应下来,飞快报出了价钱,收了铜钱后,便开始替她装五行糕与鸡汤豆腐串。 炸元宵的最后一锅也刚出炉,他以竹签飞快挑了五个落入纸盒。 将几样现成的东西打包好后,一并递了上去。 “小娘子,生煎还需等上片刻,您可要先取走这几样?” 小怜也觉得这样有道理。 她遂一只手握了两个竹杯,另一只手提起摞在一起的纸盒,稳步回到轿子旁。 “小姐,奴婢买了几样吃食,有几样不用现做,故而先拿了过来,您先吃着。” 小怜绕到轿前,挑开门帘。 轿子里尚有一定空余,她跪坐在轿内的毡毯上,将之前在桥上买的花灯搁在地上照明,一样样地介绍起来。 “这一杯是奶茶,这一杯是鸡汤豆腐串,两样都是热汤热水的,您先喝一口去去寒。另外这边的两个纸盒,便是炸元宵和五行糕了。” 宋冬灵留意到五行糕被切成了小块,可以直接用竹签叉起来吃。 夸了一句小怜的有心,她依言先打算尝尝手中的两个竹杯。 “看这汤色,倒像是红茶熬制的。” 得知里面还加了糖后,宋冬灵端起来先尝了一口,毕竟哪个姐儿不爱吃甜的? “味道香醇丝滑,甜得恰到好处。” 奶茶下肚,宋冬灵已经感受到了这家小食摊带来的惊喜。 路边的吃食,纵然她没那么挑剔,总也难免口感粗粝。 但手中的这一杯奶茶饮子,她觉得换一个容器放去上等茶肆里售卖,怕是一杯就能卖上几十文。 而在这里,居然只要五文。 把喝过的奶茶递给小怜,宋冬灵拿起鸡汤豆腐串的时候,已经预设了一份比先前更高的期待。 事实上,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汤泡千张”竟也没让人失望。 “这鸡汤味浓,没有兑水。” 宋冬灵吃够了鸡肉,但鸡汤还是可以喝一喝。 本以为豆腐串是卤水豆腐,没想到却是千张,咬一口有鸡汤的鲜美与浓浓的豆香,而且千张被汤浸泡到柔软,吃完一串后,宋冬灵看向杯子里剩下的,只觉得这道小食再来一份自己也能吃完。 “小姐,炸元宵已经凉到可以入口了,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小怜适时捧上热气消解不少的炸元宵,上面放好了竹签。 “这元宵是黑芝麻馅的,从馅儿开始都是那老板自己做的,不是外头买来的元宵。” “嚓”地一声,宋冬灵轻启贝齿,将炸元宵咬去一点。 外皮扯了一下才断掉,随即是里面的黑芝麻馅汩汩涌出,一口兜住,实在是甘甜香美。 “原来元宵尚能炸后吃,怪不得这食摊能赚到银钱。” 宋冬灵是商户之女,对经营一事十分敏感。 接连三样东西尝下来,她已断定这家食摊是靠创意取胜,怪不得能让人念念不忘,来晚了没有买到合口的食物都要懊悔许久。 炸元宵油腻,宋冬灵吃了两个便停下了,赏给了小怜。 五行糕的口感也新奇,不似过去吃过的许多样糕点。 那些糕点要么是软、要么酥,五行糕却是弹,吃起来颇有意趣。 等到甜腻的东西占了一半肚子,最后的拇指生煎总算姗姗来迟。 不止如此,小怜这回还斗胆多捎了一份铁板豆腐,不过没要葱花和芫荽,上面只淋了一层酱汁。 “奴婢瞧着食材是色香俱全,恰好有一份热乎出炉的,便花五文要下了。” “才五文?” 宋冬灵觉得这样的价格在板桥街,简直和白给无异。 但相比之下,她还是更喜欢压轴登场的“拇指生煎”。 小怜在一旁感慨,“小姐您瞧,这份小包子就是搁进咱们府里主子们早食得桌上,也不露怯呢!” 宋冬灵深以为然。 这个生煎包,包如其名,一个比成年人的拇指肚稍微大上两圈,上头撒了用于装饰的黑芝麻,内馅则是三鲜素馅。 据小怜说,往常都是猪肉纯荤馅的,今日没买到好猪肉,老板就做了素馅。 虽说离了府吃什么没人管,但素馅听着就比纯肉馅清口。 生煎似一朵小小的花朵,纵然是闺中小姐的樱桃绣口,也能一口吃下一个。 下面的底是油煎过的,火候恰到好处,不见焦糊气。 宋冬灵在自己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居然已经将一份十个的拇指生煎吃得只剩三个。 小怜笑成眯眯眼。 “小姐既喜欢,可要奴婢再去买一份?” 宋冬灵摇摇头,“再吃怕是要积食了。” 况且还有一道豆腐没尝。 两刻钟后。 暖轿依旧停在原处,琳琅满目的数份吃食,包括奶茶在内,都被她们主仆二人吃了个干净。 当然相比之下,还是小怜吃得更多。 祭完五脏庙,宋冬灵通体舒泰。 只觉得二房那兄妹三人,连带郭姨娘今晚给自己添的堵都不见踪影了。 小怜也混了个小肚滚圆,兀自道:“这顿饭可太香了,奴婢怕是今晚做梦都要想呢。” 宋冬灵忍俊不禁。 其实她也有一样的感觉,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食摊,却能做出花样繁多的吃食,倒像是去酒楼点了一桌菜,而且每一道都对口味。 “合该不去那劳什子的常悦楼。” 常悦楼虽是几十年的老店,但那里厨子的手艺宋冬灵闭着眼都能回忆。 过去娘还在世时就不爱吃常悦楼,更喜欢自己在院子里的小厨房倒腾。 看向面前空了的纸盒与竹杯,宋冬灵静静垂眸。 “若是娘亲还在,定然也会喜欢这些带烟火气的吃食。” 可惜斯人已逝,就是多买两份回府,也无人与自己分享了。 这般想着想着,宋冬灵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她的目光掠过这几样吃食,快速思索。 炸元宵、五行糕用的是糯米,不好克化,万万不行。 奶茶虽丝滑易入口,但里面有茶叶,与大多药材的药性相冲,亦不可。 最后就只剩下…… 宋冬灵抬眸看向小怜,朝外扬了扬下巴。 “小怜,你再去买一份铁板豆腐,同样不要葱花芫荽,还要一份生煎,问问食摊老板可否做得少油一些。” 小怜眼珠子一转,立刻明白了小姐的意思。 “小姐可是想偷偷带回府里,给大爷尝尝?” 熟悉的小丫鬟第三次出现在摊位面前,又点了两样吃食不说,付账是还多给了一个银角子,个头不小,少说有五钱银子。 “我家小姐吃得舒心,这是赏钱。” 这不是秦夏他们第一次得赏钱了,虞九阙收得十分心安理得。 不过此时两人尚不知软轿里做的小姐在宋府行三,若是知道,多半要感慨一句他们和宋府当真是有缘。 亥时过三刻,秦夏这边的食材俱是售卖一空。 柳豆子那边还剩几份铁板豆腐,等待收尾。 他打了个哈欠,同秦夏道:“小夏哥,我这边怕是还要一会儿,摊子有我看着,你不如带着嫂夫郎去街上逛逛。” 此言一出,就勾起了正在低头清理铁板的秦夏的兴趣。 他放下手中铁铲,看向一旁用沾了热水的抹布擦拭台面的小哥儿。 “你觉得如何?” 虞九阙手上的动作霎时间变慢了许多。 “那……就去逛逛?” 秦夏果断一笑,利索地扔了铁铲,又将虞九阙手里的布巾也丢回水桶。 “走,拿着兴圆送你的花灯,咱们去附近转一圈。” 柳豆子乐见其成,笑呵呵地目送两人离开。 只觉得他小夏哥和嫂夫郎的背影凑在一起那般和谐,实打实地一对璧人。 夫夫二人手牵手穿行于长街,上一刻还是街边叫卖的摊贩,现今擎上花灯,就摇身一变成了赏灯游乐的过客,教人心境一宽。 闻了一晚上的油烟,两人都没再花钱给旁人做的吃食,倒是在向前走的过程里随手买了几样小玩意。 有泥塑的生肖摆件、一端雕刻成鹅颈的木制果盘、 一把比家里现有的更大一些的木梳、一套双陆棋…… 都是一些可买可不买,但在这种日子里,很容易惹人掏钱的东西。 路遇一个卖金鱼的摊子时,两人蹲下来看了好半晌。 大雍时兴养金鱼,尤其是商户,家中或者铺子里最为讲究,取“流水生财,金玉满堂”之意。 金鱼品种甚多,有红如灿阳者,有黑如墨玉者,有的通体流畅,有的头顶绣球。 可惜想了一会儿,还是不敢养。 家里有大鹅,还有神出鬼没的野狸奴,真买了回去,这些花团锦簇的小东西还不知道结局如何。 秦夏看出虞九阙对金鱼的喜欢,又走几步后,恰好瞥见一个露天的书画摊子上有一柄绘了金鱼的团扇。 实际上这么晚了,已经少有人会光顾这种地方的生意。 摊位后的画匠本来都在打瞌睡了,眼睛缝里发现有人停留,赶紧上前招呼。 “二位想看点什么?若是没有合心意的,也可现画。” 画匠举着一盏灯笼替他们照明,只见面前桌案上摆满大大小小的画幅,还有各类扇面。 秦夏果断拿起刚刚吸引自己走过来的金鱼团扇,问过价格后立刻付了钱。 速度之快,惹得画匠都是一愣。 要知道这几把扇面都是他偶然间在家里翻出空白的团扇存货,一时兴起绘就的,本也不指望大冷天真的有人买扇子。 结果还就让他给碰上了! 回到更加光亮处,虞九阙还在反复看着手上的扇子,唇角含笑。 “冬日里买团扇,旁人都在看我们了。” 秦夏轻揽过他的后肩,一同垂眸欣赏扇面上的小金鱼。 按照方才卖金鱼的介绍,应当是名叫“丹凤”的品种,身披赤色,后拖长尾,缥缈若仙。 他对工笔画没什么研究,但这幅画以外行人的眼光看已经算不上差。 回头又看了一眼画摊的位置,秦夏总觉得未来说不定可以请这位画匠帮自己画几页菜谱。 “谁说扇子买来只能夏天用,搁在家里当个装饰也是极好的。” 至于放在何处,回家再想。 能用上的东西买了,图好看的东西也买了,当秦夏打算去挑一盏花灯时,虞九阙是无论如何也不让了。 “已有了这盏宝瓶灯,足够了。” “好是好,但不是我送的。” 秦夏认真的一句话,惹得虞九阙一怔,继而失笑。 不远处的花灯摊子上,木架子足足四层。 秦夏正在仔细端详,却听得身畔之人忽然道:“不如我选一盏送给相公。” 秦夏讶然,转过头。 “送给我?” 虞九阙认真颔首。 虽说花的银钱也是两人一起挣的,但至今为止,自己还真的没主动给秦夏买过什么东西。 想到每一次自己收到秦夏赠物时的心情,虞九阙总觉得自己会不会冷落了相公? 他不谙情爱,只能照葫芦画瓢。 “相公喜欢哪一盏?” 他站去秦夏身旁,一齐仰头看向高高的灯架。 秦夏却道:“不是你来选么?你选的我都喜欢。” 虞九阙只得愈发认真地挑起来,看了一圈,目光落在一盏螃蟹灯上。 螃蟹有“招财”的寓意,加上因为是秦夏,脑筋就总不由自主往能吃的东西上转…… 迟疑半晌,他终究把手伸向了大红色的螃蟹灯。 “相公,这个你喜欢么?” 螃蟹的八条腿正在“张牙舞爪”,秦夏故意没问虞九阙选这盏灯的缘由。 他只是笑着接过来,别说,在一众花花草草,飞禽走兽里,这只大螃蟹可谓不落俗套,还真挺招人喜欢。 末了又额外买了一盏猴子捞月的灯,拿回去送给柳豆子时,把他乐得牙不见眼。 “小夏哥你还记得我属猴!” 又看他手里的螃蟹灯,“这个好玩得紧!” 秦夏得意地抬抬手,大螃蟹在空中左右摇动。 “喜欢么?你嫂夫郎送我的。” 柳豆子:……突然觉得手里的灯不香了。 但没关系,指不定明年今日,他就也是有夫郎的人了。 在夜市的最后一天,结束时和往常一样。 把废油倒进木桶,地上醒目的垃圾捡起丢弃,桌椅板凳收好,连带锅碗瓢盆放进筐子,捆扎上板车。 柳豆子看向空空如也的四方地,抓了抓后脑勺道:“一想到明日就不用来了,还多少有点寂寞。” 这一个月他已经习惯了早出晚归的日子,晚上回家倒头就睡,不过两个半时辰就要起,隔日下午能在家补一觉。 偶尔也觉得累,但只要一听钱罐子里的铜钱响,就觉得再累也值得。 秦夏拍了一把他的肩膀。 “你若是之后也有意在夜市出摊,回头我可以帮你同胡官爷说一声,看看要是回头有了空出来的摊位,能不能给咱们行个方便。” 柳豆子眼前一亮。 “是那位街道司的胡官爷?” 秦夏点头。 “其实他之前买方子的时候就同我提起过此事,只是那时我回绝了,但想来旧事重提也是好使的。” 毕竟他们也不是指望胡老四能够以权谋私做点什么,只是摊位变更在街道司都有登记,没有人比这群官差能更快得到消息。 柳豆子搓搓手,很是心动。 “若真能成,我想试试。” 夜市的生意多好他是知道的,趁着年轻,就该像小夏哥一样多赚、多攒。 手里有了多余的银钱,腰杆硬了,不仅可以娶夫郎,还能给娘、给嫁出去的大姐撑腰。 知晓自己还有机会再来,柳豆子心头的那股惆怅便散尽了,心里盘算着这遭又借了秦夏的人情,还得回家和娘商量商量怎么还才好。 过去他们家说是帮衬秦家,其实做的也有限。 反倒是现在,秦家帮衬自家更多。 回到家时,月上中天。 芙蓉胡同的不少人家门前悬的花灯尚未撤下,但进到此处,已隔绝了城中别处的喧嚷。 小两口收拾停当,洗漱过后,便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被窝。 虞九阙的双足蹬着汤婆子,上半身被秦夏搂在怀里,别提多暖和。 他睁着眼,数着阖眸的秦夏一根根的睫毛,小声道:“相公你歇上两日吧,明日不忙着去六宝街出摊。” 秦夏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脑袋一沾枕头,倦意就好像潮水般袭来,给他的眼皮子涂上了浆糊。 灯已熄了,他听见虞九阙的话,含糊地应了一声后,凭借本能在被子里揉了一把怀里的人,斩钉截铁地决定—— 明天他一定要睡个懒觉! 脑子里这么想,事实也真是这么做。 连续两天,秦夏都几乎睡到巳时过两刻才起,如此疏懒够了,才打起精神,重新去六宝街卖午食。 除此之外的时间里也没有空闲,既要将只在夜市售卖的几道吃食,教给买了方子的主顾,也要分出时间,在城内四处找寻适合开食肆的铺面。 对此兴奕铭也帮了忙,可惜找到的两间都太大,暂时不是秦夏想要的体量。 开食肆与摆摊不同,规模大了,接待的客人数量就多。 鉴于食肆前期定然只有他一个主厨,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故而他宁愿少赚一点,也要坚持“小而精”的规模。 转眼间,又是一日无功而返。 秦夏和虞九阙沿着河岸慢慢往家走,说着今天看过的铺子。 一个太过老旧,前堂里的柱子感觉都快朽了,价钱是便宜,可不敢想重新修缮要砸多少银子。 一个看着倒是新,勉强算是合心意,但后院却没有水井,想用水需要步行将近一盏茶的工夫去挑,虽然听起来不远,可开食肆用的水岂是小数目? 真开起来后雇了人,怕不是什么都不用干,光顾着挑水就够了。 长远来看,万万不可。 这两个都被秦夏拒绝,牙行的人只得说再去寻别的合适的,就是不知道下一次是猴年马月。 “本想着铺面的事是一早解决的,只要操心旁的就够。” 哪知兜兜转转一个多月,他们还卡在起点。 互相安慰着向前走,转过一道弯,入目所见是一片冬日残荷。 这地方秦夏没怎么来过,只知往大路上走准没错,乍一看到这片残荷,还苦中取乐,品出几分意境来。 “我曾读到过一首诗: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秦夏是个肚里有二两墨水的现代厨子,把这趟回家的路当成和虞九阙散步,忍不住东拉西扯起来。 怎知话还没说完,身后就想起一个人的拊掌赞叹。 “好诗,好诗!”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0-50 第041章 结束与开始 谁在说话? 秦夏和虞九阙疑惑地转过身, 就见一名头戴儒巾,明显是书生的男子迈步过来,对着秦夏就是一揖。 “敢问这位兄台, 方才的诗句是何人所作?实乃言有尽而意无穷!小生自诩寒窗苦读多年, 遍览名家之作无数, 竟从未读到过这样一首佳作!” 秦夏:…… 这是晚唐李义山的名作之一, 你自是没有读过。 他只好回了一礼, 当场胡诌道:“只怕要让您失望了,此句乃是我数年前在酒肆与朋友相聚,偶然听得店中客人吟诵过, 由此便记下了, 具体是何人所作, 还真是不清楚。” 书生闻得此言, 面露失望之意,但还是谢过了秦夏,并望向残荷感慨道:“我若有此才华,恐怕便不会像今日这般屡试不第。” 说罢又自嘲地摇了摇头,“说来我真是应了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 徒有秀才功名却不得高中入仕,经营家中商肆,也是入不敷出……” 他这般形容惆怅, 惹得秦夏和虞九阙一时也不好意思离开了。 秦夏见书生一边讲一边往水边走, 看得人心脏突突跳, 忍不住出言安慰了一句。 “秀才的功名也非那么好考的,足见您是有真才实学, 只不过时运不济罢了。” 书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顿住脚步, 惭愧地又揖了一礼。 “让二位见笑了,实在是近来烦心事颇多的缘故。” 话头既搭上了,秦夏这种性子是见不得话再掉回地上的,三言两语地聊过,秦夏不由看向这名书生。 “您是说,有意将家中铺面赁出去,换取盘缠去府城的书院备考?” 因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铺面,他现在听到这两个字就忍不住上心。 “敢问兄台,您家的铺面过去是做什么生意的,位置在何处?” 秦夏认为,自己应当隔空谢谢李义山。 谁能想到漫步街头的随口一语,竟意外寻得了一间还未来得及挂去牙行的好铺面? 面前的商肆白墙黑瓦,只一层,是前屋后舍的格局。 原来是间包子铺,并隔出三分之一租给了一家卖腊味的。 后来店传到眼前这位名为何青的何姓书生手里,他自己不善庖厨,请来的包子师傅欺他不懂行,行事愈发油滑,联合伙计在采买上偷工减料,包子的味道一日不如一日。 拖拖拉拉一年之久,等到腊味铺子也退了租,总算是把生意彻底干黄了。 万幸的是铺子乃何青家的祖产,好歹赔也赔不了太多。 “小生自觉属实不是做生意的料,便想趁着还算年轻,再搏一回乡试。” 不得不说,秦夏觉得他的选择很对。 做这等吃食上的小本生意,请外来的厨子是大忌,一旦命门被捏住,掌柜本人又驾驭不了,遇上偷奸耍滑之辈,砸的只会是自家招牌。 何青吃过了亏,现在想来,也深以为然。 横竖他有铺子在手,单靠收租也能吃喝不愁。 “今日我与兄台投缘,若兄台愿意赁下此铺,且能一下子付清一年的租子,我愿免去其中一个月的银钱。” 何青的诉求很直接,他想一次收一年的租子好用作出行求学的盘缠,但时下很少有人会这般支付。 大多数铺面虽契书签得久,实际上却是月月收租。 所以他自愿让利,毕竟本来要是经过牙行租赁,这一个月的银钱还是要进牙人口袋的。 秦夏和虞九阙虽打眼愿意看就对这铺面颇为满意,却没急着点头,而是前后里外仔细看了一遍,凑在一处商量。 虞九阙道:“乍看倒是都合用,唯有一点不好,就是辟不出能充当雅间的地方。” 先前秦夏就说过,哪怕雅间少一点,只有一间也是好的,但万万不能没有。 时下的小食肆往往都是不设计雅间的,要想摆席宴请只能去酒楼,因为大家默认食肆不会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吃食。 秦夏却不想受此束缚。 他想将食肆打造成“私房菜馆”的形式,既能为前堂的散客提供精品小炒,也能为要求更高的食客定制宴席。 这样哪怕秦家食肆规模不大,也有资本成为这齐南县城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秦夏望着后院沉吟片刻,再度抬腿走了过去,虞九阙和何青很快跟上,最终三人一齐停在后院的一间屋舍前。 这间屋舍与前堂相邻,正对着后院、水井以及马厩等。 刚刚过来看时,何青说这边原先是自己幼时和父母的住处。 “那时我年纪小,这处铺面离家中住处较远,父母为了照顾生意,就领着我在这里住了一阵子,等到我长到了入塾学的年纪,家里银钱也宽裕了,便又在县学附近买了新的宅院。” 后来一家人搬走,这里的格局也未做改动,只是搬空了家具,充当库房,堆放了不少杂物。 至于店中伙计,都统一住在另一边的后罩房。 秦夏注意到里面甚至有一些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一看就是从铺子里撤下来的,不知道为什么还留着。 且不说占地方,这些东西都是木制的,无序地胡乱堆放,简直就是“消防”死角,还容易积灰招虫。 在问过何青,确定这些东西都可以“处理”掉后,秦夏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请问何公子,能否允许我们雇工匠将这里原先的格局打掉,改成两间独立的阁子?” 说罢他又走到屋前用脚步丈量一番,比划道:“我还想在这里砌一面墙,中间做门,和后院区隔开来。” 如此这里就可以人为地形成一方独立区域。 秦夏指了指脚下,“地面铺青石砖,走廊尽头可以做一个小小的‘造景’,比如一块假山,几竿修竹。” 没想到秦夏只是在自家的“包子铺”里转了两圈,就已生出了这么多的想法。 何青顺着秦夏的思路一设想,简直惊为天人。 “我家的铺面,当真能改成这么雅致的模样?” 秦夏笑道:“只是在下的一点拙见,还要看何公子能否认同,我也是为了今后自家的营生考虑。” 毕竟不是自己买下的铺面,大刀阔斧的改动总要问过原东家的意思。 何青忖了片刻,无有不依。 原因很简单,秦夏所说的这些工事一来不用他出钱,二来若是今后秦夏不租了,自己收回铺面,那还算是捡了便宜。 此时秦夏又酌情补充道:“只是这些改造少不得要投些银两,如果何公子答应,届时我希望咱们可以签一份时限长一些的租约。” 何青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有了这句话秦夏便放心下来。 但除此之外,他还有旁的担忧之处,那就是地段。 之前择好的铺面在板桥街,人流量自不必说,想也知道一开张必定客似云来。 就算继续留在六宝街,也差不到哪里去,租子还能便宜一截。 至于这里…… 秦夏纵然调动原主的记忆,对于周边也了解不多。 他留了个心眼,同何书生道不如彼此再考虑两日,约好再见面的时间后,便带着虞九阙先行离开。 之后的两天,他收了摊后都在附近游荡。 心中点算着这条街大致的人流,也会偶尔迈进附近的其它铺子,凭借扯天扯地的社交技巧,打听这附近的生意是否好做。 很快他发现,食肆所在的地方是一条街口处,只要横着挑一条店招子出去,周边三个方向来的人流都能看到。 据说夏日里门前生荷花的水域还会有游船、画舫经过,只是秋冬略显萧条了些。 附近的食肆不多,有也是一些像是从前的何家包子铺一样,售卖单一吃食的铺面。 现在还开着的有馄饨铺、鱼羹店、羊汤馆、油饼摊等,但要想吃一顿有酒有菜的饭,就得走上至少一刻钟。 而最终让秦夏决定租下这间铺子的,却是一个看似与“吃饭”毫不相干的缘由。 虞九阙被秦夏领着来到小河对岸的一间书肆时,一脸不解。 卖书的地方,和卖吃食的能扯上什么关系? 秦夏却一脸意味深长道:“别着急,在这里看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们在一旁等待,秦夏还叫住一个挑着担子路过的卖橘子小贩,买了几个橘子吃起来。 “挺甜的,不过有点太凉。” 秦夏十分熟练地拿了两个揣进自己怀里,“等我暖热了再给你剥。” 就这一会儿工夫,虞九阙已经注意到连续有两拨人进了书肆,穿着都是一致的四方巾,大袄内皆着碧色圆领书生袍。 他迟疑地推测,“这附近可是有塾学?” “不止。” 秦夏遥遥指向远处的一处飞檐屋顶。 “那里其实就是何公子提起过的,齐南县的县学。” 虞九阙惊讶地微微张开嘴。 “也就是说这些都是县学学子?” 但他比划了一下二者之间的距离,仍然想不通。 “从县学过来似乎并不怎么顺路,缘何这些书生都要绕道来这里买书?” 秦夏耐心同他解释。 原来这间其貌不扬的书肆,其背后的东家乃是一位致仕京官。 “听闻是有门路弄到京城坊间才有的策论集子、大儒新著等,要知道这些可是对科举十分有裨益。是以不仅仅是县学学子,县城中其它地方的书生文人也常来光顾。” 大雍极为重视科举取士,但凡能考到秀才功名的,称之为“生员”,不仅可见官不跪,且名下有官田、月月有俸银,还可四季领免费衣袍、笔墨纸张,冬季享炭火补助…… 就连娶妻成亲,都有官府赏赐,可用于供养家眷。 也就是说,“生员”完全是极为重要的消费群体。 有一定的品味不说,手里还不差钱。 “因县学周遭文气兴盛,是以附近也有不少普通的私塾,其中不乏幼儿所就读的蒙学。” 虞九阙思索片刻。 “成年的学子或许会光顾咱们家的食肆,那幼儿如何解?” 秦夏不急着作答,果然没过一会儿,虞九阙就自己想到了答案。 “我懂了,是他们的父母会来!” “没错!” 接孩子放学的家长,可是一股不能小觑的“力量”。 “除此之外,还有附近的民居。” 他列举了几条胡同的名称,头头是道,显然早就将周边摸透。 “总之这鹤林街虽没有六宝街的商铺林立,板桥街的夜市名声在外,但从可能会经过铺子门前的客流来讲,足够支撑起一间食肆的生意。” 虞九阙认真听罢,对自家相公的佩服又多了一层。 “相公在厨艺与经营二事上,实有大才。” 秦夏从怀里摸出已经变得温热的橘子,噙着笑意剥起来。 “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没什么值得称道的。” 他顿了顿,突然道:“辅国治世之能,才称得上一句‘大才’。” 辅国治世? 秦夏一下子把这个话题拔得太高,晃得虞九阙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相公曾说过,天生我材必有用,辅国治世之人,自有经天纬地的才华,咱们这些平民百姓,又何必和他们作比?” 你可不是什么平民百姓。 手中的橘子皮宛若花瓣,上面连着黄澄澄的蜜橘,如同莲花座上的莲蕊。 秦夏把橘子放进虞九阙的掌心。 他这么说,纯粹是因为他清楚,原著中的虞九阙完全有这个能力,只是误入了歧途。 大雍看似强盛,实则已经随着皇帝的年迈而如同蹒跚的病虎。 只是不知故事的走向扭转之后,面前之人还是否会走到托孤内臣的位置。 “大约是之前去书肆里逛了一圈,翻看了两本书册,这才想到了。” 他成功找到了理由解释,顺便问虞九阙道:“对了,你想不想也去书肆逛逛?” …… 次日上午,是秦夏与何青何书生约定的答复时间。 得知秦夏决定租下铺子后,何青大大松了一口气。 “能将铺子交给秦掌柜,我去府城便无后顾之忧。” 若是和纯粹的商贾之流打交道,何青还觉得人家会给自己下套。 但秦夏和虞九阙两个人都识文断字,彬彬有礼,令他早已先入为主地交付了信任。 双方最终议定的月租是七两银子,原本何青要价八两,秦夏磨了磨嘴皮子讲价,最终压到了七两。 何青念在他可以一次支付一年租子的份上,痛快答应了下来。 这边的铺面算上后院,面积是比板桥街的茶寮大上不少的,但地段对商铺的影响极大。 加之这原来的包子铺不仅有些老旧,还装潢简陋,秦夏凭此讨价还价,也算是合情合理。 “按照先前说的,我只收您十一个月的租子,总共是七十七两。” 算上之前从于顺手里得来的一笔银子,秦夏和虞九阙的手里有近一百五十两的现银,付这七十多两并无什么负担。 何青本就是读书人,参照牙行的格式写一份租约压根不是问题。 上面写明租约共为期三年,租金不变,第一年免租一个月,后续两年恢复原先的租金。 他快笔写就后吹干墨迹,一式两份皆完毕后,各自签上大名,后结伴去县衙户房盖了官印。 于县衙门口告别何青,秦夏和虞九阙低头又看了一遍租约,忍不住相对而笑。 今日过后,他们便是在县城有铺子的人了! —— 租契签下后的当天下午,何青就带着小厮收拾走了铺子里有用的一些杂物,把钥匙正式交给了秦夏。 秦夏和虞九阙没有耽搁,第一件事就是去铺子里将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了一遍。 需知租子已经交了,食肆晚开张一日就是少挣的一天。 像是后院屋舍里那些不要的杂物,能劈开烧火的都暂时扔去后院,回头用得上的时候,也能省些柴火费。 其余的通通一股脑丢掉,半点不含糊。 一圈拾掇下来,留下的只有前堂原先的实木柜台与后面贴着墙放的一面大柜子,以及灶房和后罩房里的一些现成的家具。 临到傍晚时,两人坐在前堂擦干净的柜台后小歇,衣服上都不免沾了些尘土,又出了汗,形容颇为狼狈。 各自端了一碗白开水喝下润喉后,虞九阙从坐的地方看出去,不禁扬起唇角。 “原来这就是当掌柜的感觉。” 柜台后配的是高足凳,可以将铺子内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秦夏道:“以后我在后面炒菜,你就在这里算账,给你摆上文房四宝,再买一把好算盘,打个沉甸甸的钱箱。” 他描述得太过细致,惹得虞九阙忍不住莞尔。 只听秦夏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只有咱们两个,是断然忙不过来的。” 后厨需要一个帮厨,多半就是请郑杏花过来。 郑杏花的厨艺他虽还没正式试过,但刀功和白案都不错,打个下手绰绰有余。 但前堂就能摆下近十张桌子,加上后面的雅间,至少还需要一到两个跑堂。 思来想去,他们决定先写一份招工启事,贴在门外。 虽然并非所有的人都识字,但想要找工做的人见到铺子外头贴着纸,多半就会进来问问。 回家的路上,两人为此买了几张宽幅的宣纸。 除了虞九阙要用来写招工启事,秦夏也打算拿上几张,简单画一个“装修图纸”。 夜里。 晚食吃的是酱油肉末炒饭,里面加了鸡蛋和胡瓜粒,炒饭用的是荤油,吃完只觉得到现在嘴巴里都是香的。 秉着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的原则,秦夏溜达了几圈回来后也没急着坐下,而是铺开纸张,拿了个小木条当尺子,开始煞有介事地画起来。 虞九阙很快写完了自己的份,把纸搭到一旁的椅子背上晾干后,他绕到秦夏身侧,想看看自家相公在搞什么名堂。 本以为又要见到秦夏那独具特色的“书法”,结果意外的是,他在纸上看到了一个个的“小格子”。 “相公,这是何意?” 秦夏手上动作不停,解释道:“这个是平面图,我打算用这个告知之后的工匠,铺面要怎么改造。” 他不是专业人士,水平有限,只能保证画出来的东西尽可能地简洁明了。 比如前堂,他就先比着木条画了一个大大的长方形空白框,又在纸上标明了东南西北和大门的方向。 接下来就可以标注各类家具的位置。 柜台不变,剩下的空地,他画了八张桌子,以及大门的左右各有两扇大窗户,在靠近窗子的位置,他也画了两个“长条”。 正是这个长条,让虞九阙看不懂其中关窍。 秦夏解释道:“我本想放十张桌子,但那样就太过拥挤,于是就减少到了八个,又在这里加了两条长桌,一边可以坐三个人,适合独自一人来店中的食客。” 虞九阙看了一下方向,恍然大悟。 “若是开着窗,那么吃饭的时候就是正对着窗外景色了。” 秦夏颔首。 “正是此意。” 虞九阙浅笑道:“春日咱们铺子前有垂柳、夏日有莲花、秋日可以赏梧桐落叶……就是冬日萧索了些,但届时窗户必定是挂上棉帘子保暖的,倒也没什么影响。” 这么一畅想,连虞九阙都觉得坐在这几个位置吃饭,称得上是一种享受。 再看下一张纸,又是一个大方框,想来是雅间的布局了。 秦夏这次画的更是细致,连哪里摆花瓶、哪里挂画轴都一一做了标注。 在他看来,这两间阁子还需要有不同的主题,到时屋里的摆设,也可依据“主题”来选定。 只是具体选用什么主题,现下他还没什么头绪。 两人一边讨论,一边将想法落于纸上,竟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六宝街那边的租子交到月底,明日早间还要正常出摊,两人这才有些意犹未尽地收了笔墨,洗漱安歇。 数日后。 秦家食摊出摊的最后一日,左邻右舍乃至周边的商贩,都对他们甚是不舍。 相处了这么久,彼此都有了交情不说,秦家食摊的存在,也实打实替他们招徕了不少生意。 于是这日离开时,板车上不仅堆了他们的锅碗瓢盆,还有不少人家送的赠礼。 比如尤哥儿的糖糕、隔壁汉子卖的锅盔、对面馄饨摊刚包好的一兜生馄饨、斜对面摊位卖的果子饮等…… 就这样在大家真心实意地祝贺下,六宝街从此再无一架挂着“秦氏”木牌的小板车。 而鹤林街的秦家食肆,却是再过不久便要开张了。 第042章 筹备食肆 “秦掌柜, 您看看若是各处都没有什么问题,就要劳驾您结账了。” 正月的最后一日,负责铺面改造的小工头, 领着手底下的工匠正式完工, 请来秦夏和虞九阙查验。 短短数日, 前堂后院已经焕然一新, 连带后罩房和灶房也被简单修缮一番。 屋顶的旧瓦更换, 斑驳的墙面重新刷了大白,凹凸的地面也被找平。 后院的屋舍更是按照秦夏的图纸,将原先残留的隔墙、土炕等尽数拆除, 分成了两处雅间。 虽说门窗等还未安上, 但已能看得出大致的雏形。 出到门外, 是一堵“L”型的围墙, 顶端覆盖青瓦,背靠通向雅间阁子的大门,左手边的廊道尽头开了一个海棠形花窗,正对面也预留了门洞,方便人员来回进出。 夫夫二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当场就结清了这几日的工钱。 除却人力,还有土木砖石等材料,总共是十两银子, 其中最贵的是青砖。 在这之外, 秦夏又额外给了几人一人二十文的赏钱, 不多,但新开张的铺面都会取个彩头。 这批人撤出后, 紧接着就是木工进场。 秦夏在木匠铺子定了崭新的门窗、桌椅、以及安在临窗处的长条案等,铺子里的师傅带着学徒赶工几日, 暂且先把部分门窗和长条案做了出来。 靠窗的长桌类似现今家家户户摆放在堂屋正中,用作装饰的条案,只不过形制更简约些,且要做得更宽。 实际摆放好后的效果就如秦夏图纸中所标注得一样,有了这些,铺面好歹不再显得那么空旷。 这日也是郑杏花第一天上工。 秦夏和虞九阙给她开了一日五十文的工钱,一个月可以休息两日,这两日工钱照旧发放,逢年过节有年假和年礼。 郑杏花当即辞了在别处做的小工,来秦记食肆这边帮忙。 她是个眼里有活的,来了之后见趁秦夏和虞九阙在监工木匠铺子的人安后院雅间的门窗时,就已经打了水,把此前没有下力气洒扫过的灶房等处全都洗刷一新。 “郑嫂子,先不忙,过来歇歇。” 秦夏和虞九阙同样忙得转圈,等送走木工一行,意识到有一阵子没见到郑杏花时,才发现她把铁锅都搬下来,锅底都刷得锃亮。 两人烹了些茶水,递给她一杯。 虞九阙抓了一把红枣在吃,也分了她一把。 郑杏花洗干净手,接过东西后有些拘谨地靠边坐了。 之前她从秦家离开时,回到家告知公婆和小姑子,秦家往后要开食肆,还会雇自己去当帮厨时,家里人还不敢报太大的希望,生怕白高兴一场。 没想到还不到半个月,秦家便找来了。 且还依着当初说的,真的给了和二十文相比翻倍的工钱,还管午食和晚食两顿饭。 这么算下来,一个月郑杏花就能拿到手足足一两五钱的银子,这放在以前,她连想都不敢想! 如此好的差事,她自然是要打足精神好好做的。 吹了吹手中茶盏中的热茶,片刻后抿了一口,唇齿留香。 再打量一圈一会儿没见就变了大样子的前堂,郑杏花在脑内快速思索,一会儿要打水把这些桌椅板凳也都擦上一遍。 身边秦夏和虞九阙说起招工的事,招工启事已经贴在门口几日了,虽也有人上门问,却都不太合适。 非要选的话,秦夏还是倾向于招个识字的,这个条件加上后,显然是更难了。 说着说着,秦夏就看向郑杏花,问她有没有什么看法,倒是让郑杏花受宠若惊。 她知晓秦夏既然问了,就不是纯粹的客气话,遂仔细想了想道:“招伙计确实不容易,我这些年也在一些个食肆或是酒楼的后厨做过工,干跑堂这行的,都是一旦遇见好东家,轻易不挪地方的,就是想走,只要不是那等作奸犯科的油滑之辈,掌柜往往宁愿加工钱也不愿放人。” 秦夏叹口气。 “这一点我倒是也想到了。” 看来这事还真并非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 说到这里,郑杏花又提醒了二人一件事。 “掌柜、小掌柜,我再多嘴一句,咱们铺子大,之前在上家手里时,不是还关了一阵子?现下再开,落在那不轨之人的眼里便扎眼得很。假如日后招了伙计,后院住了人,再养条狗,夜里落了锁是不怕贼人上门的,可一旦没有人守着,别说是银子不敢放,就是灶房里的肉和鸡蛋,都有人偷呢!” 郑杏花说的都是自己过去的见闻。 这些个小偷小摸的,对铺子是损失,可报了官后因为东西说起来并没那么值钱,偷回家对方吃了喝了,更是无从对证,故而很难抓到偷儿本人,白白被恶心一遭。 秦夏头一回听说这类事,谢过郑杏花后也留了心。 看来除了要抓紧时间雇到合心意的伙计之外,还得养条看门犬才行。 次日一早,秦夏和虞九阙去陶瓷铺子为食肆购置杯碟碗筷,还要买几个花瓶,一个鱼缸。 因常去的陶瓷铺子和诚意堂离得不远,想着也差不多到了复诊的时日,两人就先去寻了一回徐老郎中。 来得较早,医馆里还没什么人。 只有一个来抓药的妇人,正在和柜台后相熟的伙计聊着什么。 “我刚才过来时也瞧见了,你说是不是真的?” “草标都插在头上了,还能是假的不成?看着也怪可怜的,你说家里得穷成什么样,才能让兄妹两个卖身葬母?” “可不就是说么!咱们齐南县也算是富裕,我也是一把年纪了,上回见到穷成这样的人家,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卖身葬母? 秦夏路过时听了一耳朵,没想到这等他上一世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情节,这遭居然发生在自己身边了。 待到寻见坐诊的徐老郎中,两人惊讶于许久没见过的小乞儿也在。 他现今已改名徐麦冬,被徐老郎中收养,在这医馆里当学徒。 “这小子虽不会言语,却是聪敏,现下已认识不少字了。” 徐老郎中说起小麦冬,笑容和蔼,把他叫过来跟秦夏小两口打了个招呼,就打发他去后院翻晒药材了。 片刻后,徐老郎中给虞九阙把完了脉。 收手后沉吟半刻道:“从脉象来看,倒是没什么反复,还是老毛病,气血亏虚,元气不足。你之前的暗伤触及根本,想要除掉病根,难上加难。但好好保养着,于日常是无碍的。” 语罢又道:“但可以确信,你脑中原本的淤血已散,近来应当没有再犯过晕眩、头痛之症了吧? 得了虞九阙的首肯后,徐老郎中点点头,转而问道:“既如此,记忆可有恢复的迹象?” 虞九阙听到此处,心突地一跳。 秦夏同样关心这一点,他低头看向椅子上的小哥儿,就见对方道:“仍然不曾。” 秦夏面色微凝,又看向徐老郎中。 老先生的面色和他是如出一辙的凝重,“按理说,不应该。老夫从医多年,这记忆缺损的症候也遇上过许多回,这等病患大抵分为两类,一类是遭刺激而神志不清,如丧子等大痛大悲,从而罹患心恙,一类是脑部受创、中毒等以致谵妄……” 虞九阙显然属于后者,可是以徐老郎中的经验来讲,既然蓄血已除,血脉畅通,那么这方面也至少该有一定的好转。 他忍不住又问:“当真是一点都记不起来?” 关于自己的记忆一事,虞九阙有意瞒着秦夏,既然如此,只能连徐老郎中一并隐瞒。 虽然有点对不起眼前一心为病患考虑的老先生,虞九阙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点头。 继而又担心对方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追问,紧跟着道:“不过是否能记起往事,于我而言并不重要,只要身体康健便足矣。” 这一句话总算是稍微打消了一些徐老郎中的担忧。 “也罢,原本记忆之事就颇为玄妙,你不为此事所累,反而是好事。” 当事人都不执着于此,他一个局外人更不必多话。 身为郎中,做好一个郎中的分内之事也就罢了。 只是这短短一瞬间,秦夏却是想了很多。 他本想着这将近三个月里没断下就医看诊,记忆若是恢复,早该有苗头了,可看虞九阙的样子,分明还是半点没想起来。 秦夏原本有意复盘捋顺过原书的剧情,想着若是虞九阙有朝一日回京,自己还能旁敲侧击地给予一些提示,避免他和太子踩坑。 虽说原书剧情开始时太子的病逝已是过去时,但男主登基之初为了给已逝的“父皇”正名,做了不少努力,其中便提到了当年“太子被废”前后的真相,以及后来如何重获老皇帝信任的过程。 还有不少内容,则是出现在虞九阙的回忆杀里。 秦夏看这本书时本也不是冲着感情线去的,所以有关权谋的部分,印象还算深刻。 出于私心,比起废太子病逝,将来皇太孙登基,虞九阙手握权柄黑化的戏码,他更希望书中描写的光风霁月、登基后必为仁义之君的太子可以好好活着。 一旦太子熬死现任老皇帝,继位登基,凭他对曾雪中送炭的虞九阙的信任与感激,虞九阙完全可以在宫中走出一条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路来。 届时怕是照样可以位及内臣之冠,不必为了争夺权柄而不择手段。 皇太孙还是皇太孙,剧情也不至于崩盘太过。 只是虞九阙的记忆若是一直不恢复…… 难不成,他们真的可以在齐南县做一对平平淡淡的寻常夫夫么? 秦夏不敢下此断言。 “相公?” 秦夏被虞九阙唤回神思,温声问道:“怎的?” 后者掩唇轻咳一嗓。 “老先生又给我开了十副药,此外还有旁的话要嘱咐。” 这意思显然是需要秦夏一起听。 秦夏感慨自己的走神倏忽,连忙回到虞九阙身旁站定,凑近了些问道:“可还是有什么日常需要注意的?” 徐老郎中捋了捋胡子,摆摆手。 “再没什么繁琐之事,只急得少劳心劳力即可,此外还有一事。”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自面前年轻夫夫的脸上扫过,语气淡然道:“先前九哥儿身子孱弱,不宜行房,现下倒是并无大碍……” 还没等二人做出什么回应,他就又继续说道:“只是近一年内虽可行房事,却不宜有孕,否则只怕于子嗣无益。你们年轻人行事毛躁,此事万万要上心。” 话说到这里,秦夏和虞九阙已经齐齐顶了个大红脸了。 怪只怪徐老郎中这人说话太直白,都不带拐弯的。 两人诺诺应是,忙不迭地拿着方子去抓了药,付好银钱后离开。 出了诚意堂又走了几步路,只觉得那股尴尬劲才散去,再度四目相对,都没忍住笑。 秦夏头一个开口。 “总归这是最后十副药,以后能不来医馆,咱们就不来了。” 在他看来,只有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其余的…… 都是锦上添花。 只是没想到徐老郎中会忽而提起那档子事,倒打了他俩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认真说起来,在这个时代想要避孕…… 还是有点难度的。 这是又给秦夏出了一桩难题,他在心里默默叹气,却情不自禁一手提药包,一手牵过了小哥儿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开春以后,虞九阙的手心都没有过去那么冰凉了。 离陶瓷铺子尚有一段距离,两人走着走着,发现路旁一处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议论不断。 秦夏和虞九阙都没有凑热闹的习惯,本想绕开向前,却不经意间从围观人的口中听到了几个零星的关键词。 秦夏一下子想到进医馆时听见的闲言。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透过人群的缝隙看进去,果然见地上跪着两个半大孩子。 大的那个也不过十二三岁,小的最多八九岁,此刻都头插草标,旁边立了个木牌,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四个大字:卖身葬母。 此情此景,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就这一会儿工夫,就有两个人上前问。 但一听要买就要把兄妹二人一起买走,打听的人就不乐意了。 毕竟半大小子正是能卖力气的年纪,随便带回去当个小工,还不用付工钱,怎么想怎么划算,另外的丫头能干什么? 当然大户人家也不是没有缺丫鬟的,只是他们大抵直接从牙行买人,有人担保,带回去不合用了还能退回。 秦夏远远打量着这两个孩子,见虞九阙没有离开的意思,索性就带着他又往前挤了挤。 恰在此时,又有一个汉子步行而出,表明可以带走兄妹二人。 “而且保证你们吃饱穿暖,你的小妹还不用干粗活!” 这条件可谓太好,然而此人话音刚落,旁边人群里就有人拆穿他道:“小子,你可莫要上了此人的当,这人是专门帮烟柳胡同拉皮条的!这是要把你妹子,卖到窑子里当窑姐儿!” 当下众人哗然。 纵使良家沦落风尘并不罕见,可这样公然诱骗的也委实太过不要脸。 当即就有几个看不惯汉子做派的,朝他脚旁啐了几口。 汉子在原地蹦跶了几下,不服气道:“你们一个个只会看热闹,说风凉话,有本事倒是出钱给他们的死鬼娘买棺材!” 说罢又看向二人之中的少年,苦口婆心道:“你别听那些人胡说,什么窑姐儿,我给你妹子寻的馆阁,那都是做清雅生意的,断然没有那些乌糟事。届时你妹子只管修习琴棋书画,侍奉那些文人公子,哪天被人看上了,说不准还能领回家当个小妾,回头生个胖小子,不比去当丫鬟来得好!再者说,你也留在那边当个杂役,遇见纠缠无赖的,还能护着你妹子,能吃什么亏,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汉子看上了那小丫头的模样,他阅人无数,很明白什么样的骨相是美人坯子。 转手交给老鸨,必定能大赚一笔! 这一番话,循循善诱,换一个脑子不清醒的,怕是都能进了他的圈套。 幸而做兄长的是个明事理的,当即回绝道:“卖身葬母乃是我们兄妹的无奈之举,但就算真的走投无路,我也不会将我小妹送去那等见不得人的去处!” 汉子吃了个瘪,加上周围人里实有不少骂他的,最终只得没好气地走了。 走前还不忘道:“你小子若是后悔,可去烟柳胡同的红梅馆寻我。” 这是还不死心呢。 拉皮条的走后,两个孩子依旧直挺挺地跪着,身边人叹气的有,摇头的也有,但就像方才那个汉子说的一样,终究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帮他们一把。 看客到头来也只是看客。 过了这么一会儿,已有一波人看够了热闹离开了,秦夏和虞九阙因此站到了最前排。 虞九阙看向秦夏,想说什么,却迟迟没有说出口。 这时,秦夏却率先同兄妹两个搭话。 “小子,我看你指尖有墨迹,这木牌上的字,可是你写的?” 对方下意识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继而仰头答道:“正是。” 秦夏面露意外之色。 “所以你识字?” 少年再度点头。 “我幼时上过一年村塾,认得几个大字。” 这倒是意外之喜。 对话到这里,虞九阙已经意识到了秦夏的用意。 他有些惊讶地看向身边的人,得到了秦夏一个征询的眼神。 两人心有灵犀,不需多余的言语。 虞九阙轻轻地无声颔首,就这样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得知面前的两个大人有意将自己和小妹一起带走,少年心中一动,可有了前车之鉴,他不得不用戒备地目光先行审视“买家”。 “不知老爷是要我们兄妹两个做什么营生?是当小厮丫鬟,还是旁的什么?” 他坚定道:“我们不怕干粗活累活,只求兄妹一起不被分开。” 秦夏失笑。 “这一点你放心,我想帮你们的缘故在于,家中新开了一家食肆,正缺伙计。你们兄妹二人可以一道去做事,平日里就住食肆后院,如何?” 这听起来确实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了。 少年一时不敢相信。 “您当真愿意同时带走我们兄妹二人?” 秦夏认真道:“没错,你们要是愿意,现在就可以跟着走,再告知我你们欲将令慈安葬在何处。” 为免少年及周遭人质疑,他又补充道:“家中小店在鹤林街,原先是何家包子铺,现下已改换招牌,名为秦记食肆。” 说到这里,已经有人认出了秦夏和虞九阙,主动帮他们说话。 “小子,秦老板的确是开食肆的,过去在板桥街摆食摊,很是有名!” “我说怎么刚刚就看着这汉子眼熟,可不就是前阵子六宝街卖煎饼的?” 甚或有人开始上前和秦夏攀谈起来,说什么虽然那些吃食方子照旧有人做,打的是秦家招牌,味道好似也差不离,可仍然就爱吃秦夏亲手做的那一口! 秦夏含笑一一回应,还不忘趁机打了一圈广告。 一顿叽叽喳喳过后,不说别的,起码兄妹两个是信了秦夏不会转手把他们卖去奇怪的地方了。 少年拽着小妹一起,连磕三个头,脑门都磕红了,才互相搀扶着起身。 秦夏和虞九阙亲手摘掉了他们头顶的草标,丢到了一旁。 看客们就乐意看这等大团圆的戏码,还有人拊掌叫好。 好不容易远离人群,原本想去陶瓷铺子买东西的计划看样子是不成了,两人一合计,直接转道鹤林街。 郑杏花风风火火迎出来的时候,就见自家大小掌柜身边又多了一对孩子。 虞九阙主动道:“郑嫂子,这是咱们铺子里新雇的伙计,是兄妹两个。” 郑杏花了然,温和一笑,“原来如此。” 除此之外,没有多问,她只是个帮厨,守好自己的本分才是正道。 一行人进了食肆,虽说招牌挂上了,但里面还没有完全安置好,还显得有些冷清。 郑杏花主动提出去后面烧水泡茶,秦夏也没急着领兄妹俩去后院,而是在大堂里拉开桌子,和虞九阙落座后,也示意他们两个坐。 少年摇摇头,表示自己站着就好。 小丫头也有样学样,同样不肯坐。 秦夏无奈,和虞九阙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他先是问道:“你们两个都叫什么名字?” “我叫邱川,我小妹叫邱瑶。” 少年低着头答道。 他以前听人说过,一旦卖身为奴为婢,以前的本名主家是断然要改掉的。 既然走出了这一步,他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哪知接下来却听把他们买走的年轻郎君说道:“好,我们记下了。” 记下了? 邱川茫然地眨眨眼,问道:“老爷不给我们改名么?” 这回反而是秦夏愣了。 等他反应过来,遂扬起唇角解释道:“你们莫要误会,我说过,我只是想帮你们安葬母亲,又恰好因为铺子里缺人,所以雇你们来做工,并非是要你们真的卖.身。” 竟是不需要卖身为奴,而是单纯给铺子做工? 邱川用力咽了一下口水,假如不是这食肆好端端地立在这里,也确实是还没有开张的模样,他都要怀疑这里面还有一道陷阱了。 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后,邱川又扑通一声跪下了,把端着茶水过来的郑杏花都吓了一跳。 邱瑶见大哥跪了,也抢着要跪,最终被秦夏和虞九阙一人一个,强行拽了起来。 秦夏叹口气,先示意郑杏花把茶具搁下,这才转而对邱家兄妹道:“咱们之间只是掌柜和伙计的关系,并非主仆,你们之后莫要再如此了。” 说完后,他主动倒了两杯热茶,递给少年和小姑娘。 “先喝口茶,你们怕是也饿了,一会儿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商议令慈的身后事。” 第043章 杂烩炒饼丝 这会儿的时辰尚够不上午食, 铺子里的灶房也只有新买的调料,没有其余任何存货。 秦夏给了郑杏花一把铜钱,让她去街上看着买些现成的吃食。 他的本意是让兄妹俩在这里坐着歇一会儿, 哪知没过多久, 邱川就坐不住了。 “老爷, 主夫, 您安排我俩做点活计吧, 我力气大,能劈柴、挑水,我小妹会烧火, 会补衣裳, 别的不会的, 我俩也能学。” 看起来完全是一副担心自己不做点什么, 就会被赶出门的样子。 秦夏本来还想安抚两句,却被虞九阙用眼神制止。 他的夫郎,好似更能明白这两个孩子此刻的心情。 只见小哥儿主动起身道:“既如此,你们两个跟我来后院吧,眼下倒还真有事情需要你们添把手。” 秦夏在三人起身后也跟了上去, 想看看虞九阙打算安排兄妹二人做什么。 “往后你们就在这里做事,喊大名反而生疏,我便唤你们小川和小瑶如何?” 虞九阙说罢, 两个孩子齐齐点头。 “任凭老爷和主夫安排。” 能保住自己的本名就足够感激了, 哪怕主家要管他们叫阿猫阿狗都无所谓。 虞九阙望了一眼立在一旁的秦夏, 莞尔道:“不必这么称呼,你们也跟着郑嫂子一起, 唤我们掌柜便是。” 秦夏指了指自己,“我是掌柜。” 又指了指虞九阙, “他是小掌柜。” 说完朝两个孩子眨眨眼,“是不是很好记?” 拜这两个称呼所赐,邱川和邱瑶似乎都没有那么紧张了。 虞九阙很快给他们分配好了工作。 后院有水井,邱川负责打满一水缸的水,邱瑶则手拿笤帚,清理后罩房的地面。 得知邱瑶清理的后罩房就是他们兄妹二人接下来的住处后,邱川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 他们一家子原本不是县城中人,是因为父亲去世后家里的老屋和田地都被亲戚抢走,才被迫跟着母亲来到城里讨生活。 而现在这间伙计住的瓦房,看起来比他们以前在村里的家还要漂亮。 怪不得母亲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无论多么难,他们兄妹两个也要想办法留在城里,万万不要回村。 在村里,他们两个半大孩子只会被那些宗族亲戚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哪怕他是家中长子,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护住妹妹。 老天有眼,眼下他们总算得了一条生路。 心绪起伏,邱川刷洗木桶的动作愈发卖力了起来,邱瑶也举着快和自己一样高的笤帚,唰唰地清扫着地上的尘土。 只是扫的过程中她很是疑惑——这地面,好像已经挺干净了? 不远处,秦夏和虞九阙看似在“监工”,实则小声交谈。 “你是有意让那两个孩子忙起来。” 秦夏说出口的甚至不是个问句,而是肯定句。 虞九阙轻轻点头。 “这种时候不让他们出点力气,他们反而会继续心生疑虑。” 他虽尚未完全恢复过去的记忆,但已经能确定,自己大概也有与这两个孩子大差不差的经历。 只是当初对他施以援手的人…… 虞九阙微微眯起眼睛,记忆的碎片还没有拼合完整,但尖锐的边角在此刻令他的头脑微微刺痛。 就在这时,有人牵住了他的手。 “看起来都是乖巧的孩子,以后假如能够成长起来,未尝不能好好培养。” 虞九阙看向秦夏的侧颜。 他动动嘴唇,没忍住地说了一句。 “相公,我从前就觉得……你是不是很喜欢孩子?” 秦夏:? 在听到虞九阙的这句话后,他快速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记得自己对“孩子”这个群体有过什么明显的偏爱。 不知道怎么,却在夫郎心里留下这么一个印象。 “算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 他想了想,给出了一个答复,并且细致地补充道:“这都是针对别人家的孩子。” 言下之意,如果是他自己的孩子,那必定是喜欢的。 不知道这是不是虞九阙想要的答案,但秦夏明显注意到了小哥儿神色的变化。 十指扣得更紧了些。 “是不是,想起徐老郎中的嘱咐了?” 虞九阙的耳廓隐晦地红了红,但没有否认。 他只是遗憾,没想到自己养好的身子,却还是不能顺利地给秦夏一个孩子。 秦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解身边的人。 实则纵然徐老郎中不多添那句医嘱,他也会想方设法注意着些。 不然若是将来虞九阙回到宫中,没过多久肚子却大了…… 简直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以及,还有最重要的,他并非大雍朝的“秦夏”,对传宗接代四字完全没有一分一毫的认同感。 一想到这个时代低下的医疗条件可能带来的生育风险,他巴不得永远和虞九阙过二人世界。 奈何这些话比“想剪头发”还大逆不道。 眼下,只能相对委婉地说出口。 “那些都不重要,我只要你平安健康。” 秦夏看着虞九阙的眼睛,十分认真地说道。 “我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虞九阙轻轻颔首。 他朝旁边侧了侧身,在秦夏的肩头依偎了一阵,眼帘浅阖。 无论是不愿拿去作毁的“卖身契”,还是这个迟迟到来不来的孩子…… 他很清楚,这都是自己的执念使然。 多少身康体健的小哥儿,成亲数年都无所出,自己着急也无用。 他着急的,或许也不是孩子的本身,而是与秦夏这个人的“牵绊”。 …… 郑杏花买回来了热乎乎的羊汤和油饼。 完全没注意到自己从后门进来时,两个掌柜刚刚在暗处有些慌张地分开。 因买什么是她做的主,所以把东西放下时,她主动解释道:“我想着羊汤驱寒,油饼充饥,比馄饨什么的更合适。” 秦夏对此当然没什么意见。 虞九阙也适时叫回了邱川和邱瑶,让他们洗干净手,坐下吃饭。 羊汤的汤水煮得奶白,里面漂浮着羊肉、羊杂和葱花。 油饼金黄,散发着油香和麦香,每一块都有巴掌大。 秦夏以一个厨子的目光扫过,觉得这两样东西都绝对不会难吃。 饿了不知几顿的兄妹俩在闻到食物香气的一瞬间,就开始疯狂分泌口水。 尤其是邱瑶,她年纪更小,更加不会掩饰。 小姑娘明显在等自己哥哥的安排,在此之前,一直在默默低着头抿嘴唇。 这些小动作都被几个大人看在眼里,眼底都不禁流露出怜惜的光。 “快坐下吃吧。” 秦夏这个大掌柜发了话,邱川这才拉着妹妹道了谢,十分小心地坐在桌旁,还不忘谨慎地问了一句,“掌柜的,这都是给我们的么?” 在家里时,他们都不会经常吃倒这么好的饭菜。 羊肉价贵,油饼费油费面,母亲一人拉扯他们兄妹二人,日子清苦,恨不得一碗米煮三顿粥。 “都是给你们的,只是要记得细嚼慢咽,撑坏了肠胃就得不偿失了,你照顾着你小妹,别烫着嘴。” 担心留在这里倒让两个孩子拘谨,说完这句话,秦夏就主动和虞九阙离开,临走前使了个眼色给郑杏花,让她留意着。 郑杏花的年纪都能当邱家兄妹的娘了,面对这样的和蔼妇人,他们显然更自在一点。 尤其是邱瑶,她几乎不敢跟秦夏说话,也不敢直视虞九阙,可郑杏花给她掰了两块油饼后,她已经敢叫一句郑嫂嫂了。 比起小妹,邱川心眼稍微多些,有意跟郑杏花打听在这里做工的情况。 郑杏花一一笑答,“你们来了这里,放心就好了,两位掌柜都是少有的大善人,便是我,做了这么多年工,也是头回遇到这么好的东家。” 听罢郑杏花的讲述,邱川的心思愈发定下来了。 饭后,秦夏和虞九阙暂时分开。 一个履行承诺,带着两个小的去处理邱母的后事,一个则和郑杏花一起留守店中,等他们回来。 路上邱川跟秦夏讲了自家的遭遇,末了道:“娘走的第二天,我们就被房东赶出来了,我们的确欠了租子……说到底房东大伯也不算坏人。没办法,只好先把娘送去义庄,但义庄最便宜的棺材也要三两银子,我们身上实在没有那么多钱。义庄的人说,如果买不起棺材,就只能花几文钱买一张草席,去乱葬岗挖一个土坑……” 没有子女会乐意让母亲得那样一个归宿。 邱川说这些的时候没有落泪,小小的少年在经历这么大的变故后,好像已经习惯在小妹面前戴上坚强的面具。 从始至终,只有邱瑶在低声啜泣。 听得秦夏连连叹气。 义庄在城郊,秦夏还没有来过这地方。 不得不说,远远看过去,就觉得阴气直冒。 但来都来了,秦夏决定好人做到底。 不仅掏银子买了一口好些的棺材,还又额外买了一大兜香烛、黄纸和元宝。 邱川差点又要和小妹给秦夏磕头,这回总算被秦夏及时扶住。 “我说过,我不喜欢别人对我下跪。” 邱川抹了一把眼泪,重重点头。 义庄的人拿钱办事,很是利落,很快派了人将邱母的棺材抬去城郊的坟地安葬。 邱家兄妹烧了纸,磕了头,记住位置后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秦夏离开。 结束后回到食肆,已经快接近黄昏了。 下午虞九阙和郑杏花一起去街上给兄妹俩买了被褥,还各自回家找了几套旧衣裳。 “我回家找了两套你的旧衣给小川,郑嫂子回家拿了她小姑子的两套给小瑶。现下天气暖了,也穿不上棉衣了,等今年入冬再给他们做新的也不迟。” 余下的他们就不多余插手了。 管了吃住,给了工钱,往后这两兄妹只要肯努力,日子肯定不会差。 回家的路上,秦夏只觉得自己饿到前心贴后背。 虽然早食吃了不少,可头着晌午就去了义庄,忙了几个时辰,五脏庙早就空了。 纵然是他,这会儿也懒得回家再张罗什么复杂的吃食,在街上左看右看,鼻子被一股香气吸引。 目光追着走过去,秦夏发现那是一大张刚出炉的油饼。 肚子隐晦地叫了一声,好似在敦促着他去买下那一张油饼。 事实上秦夏也这么做了。 他过去的时候,热腾腾的油饼刚被人买走四分之一。 他上前比划,“不用切了,这一张我全要了。” 油饼裹在油纸包里,捆了草绳,沉甸甸的。 因为他的大手笔,晚来的人只能继续等下一张烙熟。 接下来秦夏又在路边的菜摊买了一棵个头不小的包菜和几根胡萝卜,以及一吊新鲜的猪肉。 他打算趁今天做一个早就想吃的快手菜——杂烩炒饼丝。 提着菜肉回到芙蓉胡同,还没等掏出钥匙,就已经听到了大鹅在门后发出的响动。 对门的葛秀红刚好开门出来,和他俩打了个照面。 看到大福的鹅脑袋,葛秀红提醒两人道:“下午你家大鹅一直叫,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你家门口转悠了,总归小心点没错。” 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秦夏和虞九阙对视一眼,客气地谢过葛秀红的好意。 阖上大门,两人默契地看向大福。 “大福确实很少叫个不停,难不成今日真有生人上门了?” 虞九阙摸着鹅脑袋,喃喃道。 虽说养鹅的本意就是看家,可芙蓉胡同这边一向风平浪静,连小偷小摸都没怎么听闻过。 秦夏认真打量一圈院子。 “无论如何,就算是有人,对方肯定也没进来。” 不然以大福的战斗力,地上不会这么干净。 后院的母鸡尚在,家里也无其它被翻过的痕迹。 “那说不准只是碰巧有人站在咱家门口聊闲天了。” 虞九阙也觉得不会那么大胆的贼人,他的手顺着长长的鹅颈,一路丝滑地摸到大鹅的翅膀。 “嘎嘎!” 大福展开双翅,神气地左右走了两圈,也不知道在得意什么。 灶房内,秦夏挽起袖子开始备菜。 洗干净的包菜上滚落下晶莹剔透的水珠,很快就在秦夏的刀下变成均匀的菜丝,命运相同的还有几根胡萝卜。 “相公,这些豆芽够不够?” 之前他们在家里自己发了些豆芽,黄豆芽和绿豆芽都有,就在柴房的土缸里。 虞九阙刚刚去薅了满满一大把,秦夏打量一眼,觉得差不多。 “下面的根最好去掉,再帮我剥一头蒜?” 小哥儿点点头,很快专心致志地做起事来。 这是两人都最喜欢的时刻。 之前出摊卖吃食其实一点都不轻松,现在为了将要开张的食肆忙前忙后,同样没有太多闲暇。 毕竟投资一间食肆的风险比开一个小食摊要大得多。 最近他们的早食常常吃得简单又快速,活像在打仗,相对而言晚食就悠闲多了。 他们有时间慢吞吞地洗菜、择菜,以及闲聊。 “小川虽然年纪小,可看着沉稳,当个跑堂伙计是没问题的,不过相公打算怎么安排小瑶?” 小姑娘明显更年幼,也更寡言。 虞九阙主动提及今天那对兄妹,秦夏切菜的“墩墩”声短暂停了一下。 “先让她在后院打杂,帮忙传菜,再过一段时间,你可以试试教她认字和算账。” 如果邱瑶是个可塑之才,未来秦夏必不会亏待她。 三言两语间,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秦夏也将蔬菜与油饼都切好了。 “是要用菜炒饼?” 虞九阙把洗好的豆芽与剥好的蒜瓣放到灶台上,这才注意到秦夏准备的堆成小山的饼丝。 秦夏给他讲了炒饼的菜谱,虞九阙听完后,迟疑一下道:“我能试试么?” 秦夏本能地“嗯?”了一声,就听自己的夫郎道:“偶尔我也该学做几道菜,让你歇一歇。” 在灶台前抡大勺绝对是个体力活。 现在天气还是凉爽的,尚且没什么,等到了炎炎夏日…… 这必然不是个好差事。 作为一个厨子的夫郎,自己总不能只会剥蒜头。 面对小哥儿跃跃欲试的眼神,秦夏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炒饼确实适合新手来学,练练手也无妨。” 他果断把锅前的位置让给虞九阙。 “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我来帮你烧火。” 这还是虞九阙第一次“掌勺”。 之前他虽然也帮秦夏打过下手,但都是在菜下锅之后看着火候,必要时翻上几下避免粘锅。 其中只有一次他负责放了调料,结果明明感觉撒了足够多的盐,出来的菜却一点也不够咸,最后还是秦夏重新回了锅。 从那之后虞九阙就对自己的厨艺不怎么有信心。 但有一说一,只有多多上手,方可熟能生巧。 “记得,炒菜的顺序一定是不容易熟的先下锅,容易熟的后下锅。” 秦夏往灶火里添了两根干柴,示意虞九阙等锅热了再倒油。 后者看了一圈案板上的配菜。 “所以这道菜是先放肉、再放菜,最后放饼丝?” 秦夏满意地点头。 所以聪明人就是学什么都快。 铁锅很快变得炙热,虞九阙倒油的表情称得上郑重。 在所有厨房新手的眼里,油锅显然都是个可怕的东西。 接下来的流程就顺畅很多。 这道菜如秦夏所言,实在没什么难点。 先用葱蒜爆锅,这一步要动作够快,不然容易炒糊。 葱花和蒜瓣确实有些泛焦,但问题不大。 随即放入肉丝炒至变色,再加入蔬菜丝和豆芽翻炒。 伴随着蔬菜的变色、变软,就是加调料的时候。 酱油和盐,还有一点点提味的糖,这个事全靠手感,但新手完全可以用笨办法——夹一筷子出来尝尝。 等到蔬菜被炒出汤水,饼丝也该加入其中了。 因为无论是菜还是饼的份量都不少,虞九阙用力翻动着锅里的各色食材,努力把它们搅拌均匀。 不得不说,这么做出来的炒饼看起来让人很有食欲。 油饼本来就是熟的,不需要在锅里停留太久的时间。 在秦夏宣布这道菜可以出锅后,虞九阙抬手蹭了一下鼻尖上的薄汗。 手边摆上了他的大碗和一只碟子,将饼丝盛入,变成满当当的两堆。 在虞九阙把炒饼端去堂屋后,秦夏又快速打了个汤,不然单吃炒饼怕是会有点噎。 汤是蘑菇汤,他特地往里倒了一点胡椒粉,最后撒了一把葱花碎。 做起来很快,没过多久,两人就已经面对面坐在了饭桌两侧。 “好香。” 虞九阙面对美味的食物时,总会有无比诚实的反应。 这一点配上他面前高耸的“炒饼山”,在此令秦夏想到了一些前世偶尔刷到的吃播。 他不确定那些主播里有几个是真实的“大胃王”,但虞九阙一定是真的。 而且自从之前停了难喝的汤药,他的胃口又变得更好了。 这个点吃完晚食后,睡前往往还要来点小零食。 秦夏给他备了不少小点心、芝麻丸一类的,加的糖都很少,能垫垫肚子,好消化,也不至于撑到。 几筷子炒饼丝,一大口蘑菇汤。 炒饼里的蔬菜还保留着恰到好处的爽脆,这一点在秦夏的指导下,纵然是虞九阙这个初学者也没有失手。 唯一的缺憾就是肉丝有一点老。 炒饼的口感更是虞九阙从前没有尝过的。 这是一道菜,也是一道主食。 油饼变了个模样混进炒菜里,多了菜汤的浸润后反而像是在吃一种新的东西。 在秦夏的余光下,虞九阙果然没吃几口,就开始专注地连着挑拣起炒饼丝和肉丝吃。 秦夏笑了笑,想到自己小时候也有这样的习惯。 小孩子都一样,爱吃肉和主食,不爱吃青菜。 当然总体来说,无论他还是虞九阙,都已经是不会挑食的成年人了。 盘子和大海碗最后都干干净净,连一块葱花都不剩。 桌下的大福也早就吃完了给它准备的蔬菜丝,溜出去自己找乐子。 后院传来母鸡的咯咯叫,八成是遭了它的“祸害”。 按照规矩,做饭的人不刷碗,秦夏主动接过碗筷,示意虞九阙先去后院管教一下嚣张的大鹅。 哪知两人还真误会了大福。 “我过去以后发现大福离鸡窝还很远,上去一看,原来是母鸡又下了蛋。” 虞九阙说话间亮出掌心里的一枚蛋。 这两只买来的母鸡很是争气,最近天气变暖后,几乎每天都会下蛋,从不缺席。 两只母鸡,一天两个蛋,每天拿来当早食正好。 “咱们还□□雏么?我问了郑嫂子,说现下已经能买到了。” 秦夏手握丝瓜瓤刷碗,摇了摇头。 “不买了,等食肆开起来,你我怕是也没工夫看顾。” 何况食肆那边必定也要大量采买鸡蛋,就算在家里养,其实也省不下多少钱,何必为了几个铜板耗费心力。 但两人商量一通,都一致认为春雏虽可以不养,但趁着开张前的这几日,还是要尽快将提前育好的菜苗在后院种起来。 而后依旧是数日的忙碌。 木匠铺子交付了剩余的桌椅,柜台上养了一缸小小的金鱼,雅间的门外悬上便于贵客呼叫店小二的金色铜铃…… 以及几丛翠竹和造型尚可的假山移栽到事先选定好的位置,下面的地面还铺了一层从河边摸来的鹅卵石。 食肆被各种细节充实起来,逐渐变成秦夏指着图纸同虞九阙描绘过的样子。 它乍看之下与县城的大多数食肆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可若细细观察,就会发现每一个角落都倾注了心血。 后院的常驻客除了邱家兄妹,还多了一只刚断奶没多久的狼青犬。 狗贩信誓旦旦地保证这只狗子日后会长成威风凛凛的模样,保管能咬破几个小毛贼的屁股,但现下眼前的幼犬还只会四脚朝天的睡觉,能咬破的大概只有成年人的裤脚。 转眼已是二月二,龙抬头。 宜开市、动土,阳气生发,斗指正东。 秦家后院湿润的泥土下正立着一排排刚移栽不久,随风轻荡的稚嫩菜苗。 而鹤林街的一隅,一串足够响亮的鞭炮声过后,秦记食肆正式开张。 第044章 午间套餐 开业当天, 二人的亲朋都不约而同地送来了贺礼。 于是柜台前后、包括雅间里的多宝架上,因此多了不少装饰用的物件。 铺子开张,大家伙送的大多是和“招财”有关联的东西, 图个吉祥的好意头。 尤其是兴奕铭送的叼着铜钱的小貔貅, 就连前来结账的食客看见都会忍不住摸两下。 秦夏总觉得用不了多久, 这只貔貅就会被盘得锃光瓦亮。 至于食肆具体的经营—— 和大多数同行一样, 秦记只做午食与晚食两个时段的生意, 提供的菜单会根据时令和当日采买的食材进行调整,虽没有自酿酒的资格,却也会售卖酒水。 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丰弘阳是齐南县县学的夫子, 这一日他结束了上午的授课后溜达出来, 想要买点能填饱肚子的吃食。 县学里当然有饭堂, 雇了婆子做饭, 但做出来的大锅饭口味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 除了学堂的学子们不得不忍受之外,其他人都会想点别的办法,隔三岔五地换换口味。 比如差家里人送饭,或者出来找个地方打打牙祭。 奈何鹤林街上的吃食铺子实在是乏善可陈,固定的几家食肆的口味, 丰弘阳也差不多快要吃腻了。 可若是走去更远的地方,就不一定能赶得及下午的课程。 他安慰自己,羊汤、馄饨再不可口, 总比学塾里会出现带毛猪皮的炖肉、或是夹杂着沙子的青菜好多了。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 他发现自己不经意间已走到了一家新开的食肆门前。 看着上面挂着的簇新招牌, 深色的木板刷着亮堂的清漆,挑出去的幌子是常见的三角旗子形状, 上面用线绣了一个大大的“酒”字…… “这里先前不是包子铺么?” 丰弘阳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句,动了动鼻尖。 不得不说, 一股十分诱人的食物香气正顺着这家食肆的门窗朝街上飘来。 丰弘阳十分心动,却又隐隐打量着食肆的装潢,疑心在这里吃一顿饭会超出自己钱袋的承受能力。 要知道买一碗羊汤加二两油饼不过二十几文就足够,而这样的食肆怕是一盘菜都不止二十文了。 能在县学当夫子的人学识不会差,丰弘阳有举人功名,加上县学的俸禄,兜里并不缺银子,可也没有奢侈到每天都在一顿饭上花去上百文。 正想着还是等下个月发了俸禄再来尝鲜,店里的跑堂伙计却已然发现了他的所在,热情地招呼道:“新店开张,这位客官可要进来尝尝?小店有一人份的套餐,一荤两素加一份主食,只要三十文。现在进店,还送凉菜一碟。” 这段话成功让丰弘阳停下了步子。 “套餐”这个词他还是头回听到,短暂的犹豫过后,他的鞋尖已经转了半圈,朝着这间食肆的大门去了。 进去后他才发觉,这店中已经零零散散坐了七八桌食客。 他们其中有人是结伴而来,点了两三个菜,正在一边高谈阔论一边吃酒,但更多的却是和自己一样独自前来用餐。 他们面前的餐具却非是常见的碗碟,而是一个长方形的“食盘”。 远看可以瞧见上面盛放着好几样菜,还有一个位置放馒头或白米饭。 “那个就是‘套餐’?” 丰弘阳扫了一圈,就近问小伙计。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终究没抵挡住这进门后愈发浓郁勾人的菜香,果断找了个地方落座。 “就给我来一份你们那个‘套餐’,都有什么菜?” 小伙计自然是把菜名背熟以后走马上任的邱川。 “客官,咱们这个套餐每日的菜色都不一样,荤菜今天有两种,您要是能吃辣,可以选辣子鸡,不能吃辣的就选小炒肉,素菜有四样,您可以任选两样,分别是葱烧豆腐、芹菜香干、红烧冬瓜、蒜蓉茼蒿。主食可以选馒头或者米饭,您要是不够吃,多给五文钱,主食吃到饱。” “吃到饱莫非是随便吃的意思?” 丰弘阳好奇地多问了一句。 小伙计笑容真诚。 “没错,就算您再吃十个馒头,也还是五文。不过只能堂食,不能带走。” 丰弘阳微微挑眉。 辣子鸡和小炒肉显然都是纯荤菜,四样素菜听起也不算敷衍。 三十文钱,如果能吃到合口的炒菜,丰弘阳实在不愿意再去喝羊汤或者吃馄饨。 “那我要辣子鸡、烧豆腐,嗯……再来一份冬瓜吧。” 巧的是今天的这几个菜都是他爱吃的。 还没等多久,“套餐”就端了上来。 这回上菜的换成了一个小姑娘,别看年纪小,端菜的手倒是挺稳当。 “客官,您的套餐。” 木制的餐盘在面前落下,每一道菜都堆到冒尖,丰弘阳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 在外面闻到的就是这个味儿! 他从筷子筒里抽了一双筷子,连茶水都没顾上喝两口,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品尝自己的午食。 首先下筷的是辣子鸡。 丰弘阳爱吃辣,但食肆里辣口菜肴做得好吃的真不算多。 因为齐南县的人吃辣水平一般,很多所谓的辣口,只不过放了几个辣椒当点缀。 但这道辣子鸡一入口,丰弘阳就知道为什么自己点菜的时候,小二还要特地嘱咐一句,说这道菜是麻辣口,问他是否能接受。 鸡肉斩成小块,事先过油煎过,口感是焦香的,这一道步骤令鸡肉紧实地缩在一起,但居然没吃到什么碎骨头。 除了鲜红的辣椒外还有不少麻椒,让丰弘阳感觉自己的舌头被香得麻酥酥。 口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让他不得不赶紧吃了一大口米饭。 米饭咽下去,他继续吃烧豆腐和烧冬瓜。 冬瓜和豆腐都是便宜的食材,虽然丰弘阳不愿回忆,但县学里的烧饭婆婆的确常做。 豆腐飘在如同白水的菜汤里,上面粘着几根可怜巴巴的葱叶子,冬瓜块则泡在酱油当中,吃一口需要喝一壶水。 和那些相比,此时他正在吃的东西显然出自一个手艺极好的厨子。 丰弘阳舀了一勺红烧冬瓜的汤浇在米饭上拌了拌,只觉得红烧肉的肉汁也不过如此,怪不得书中曾写,酱烧冬瓜可以赛肥肉。 一顿饭下来,连送的腌萝卜条都被他吃得一根不剩,甚至想当场为这份三十个铜板的套餐赋诗一首。 同时由于吃得太过专心,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不久前空了一半的食肆,眼下已经坐满了人。 丰弘阳不喜吵闹,当愈发嘈杂的说话声响起时,立刻快速吃完了最后的几口,抬手招呼跑堂过来结账。 回县学的一路上,他肉眼可见地心情极好。 既然学塾附近多了这么一家食肆,往后就再也不必担忧中午的伙食了,这个好消息,还需回去告知其他饱受饭堂之害的同僚们才是。 午间和丰弘阳一样的食客还有许多,并和秦夏设想得一样,秦记简直差不多成了附近包括县学在内的,各个学塾夫子们的“工作食堂”。 三十文一份的套餐连续数日,午时尚未结束便销售一空。 丰弘阳第三次来时,果断选了靠窗的单人位子。 他上回离开时就盯上了这里,奈何上次来晚了,这一排已经坐满了人。 面前的长条桌案较为细窄,但足够放得下一个人的餐盘,桌面擦得很干净,看不到一点可疑的油渍。 靠墙的位置装饰着小号的纯色花瓶,里面插着两三支装饰用的绢花。 很少有街边食肆会在这些事情上花心思,更别提墙上甚至还有几幅卷轴挂画。 只不过画的不是花鸟鱼虫,更非仕女人物,而是吃的。 也非做好的菜肴,而是各色食材。 鲜活的鱼虾蟹、黄绿相间的各色菜蔬、一筐花样繁多的蘑菇菌子、还挂着露水,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香甜果子…… 看得出并非出自什么大家之手,可画的内容却是丰弘阳从未见过的,扑面而来一股活泼泼的热闹。 店主人别有巧思,而不是一味附庸风雅。 他看得入神,险些让菜都凉了。 丰弘阳一边吃今天套餐里的地三鲜,一边抬头赏画。 选的另一道素菜是麻婆豆腐,鲜辣辛香,让他觉得自己不小心点,会连着舌头一起吞下去。 他破天荒地多花五文钱又加了两碗饭,吃得肚皮滚圆,打起饱嗝。 付账时,熟悉的小伙计笑着问他要不要出钱买饭票。 “托诸位老爷的福,小店自开张以来生意尚可,故而掌柜的决定回馈宾客。一张饭票就是一顿套餐,平日里十张要三百文,最近七日买来只要二百八十八文,且还送您一张券,拿着这张券,赶明儿您来吃小炒,白送您一道三十文的菜。” 已经是秦记食肆忠实顾客的丰弘阳,没有多做考虑,立刻开始从钱袋里往外摸碎银子。 这等好事,现在不买何时买? 他原本就时常来吃,便宜一文是一文,何况人家还多送一盘菜。 碎银送出后不久,饭票很快拿到了手,丰弘阳有些意外地端详着手里称得上精美的纸笺。 显然这家的掌柜去定制了一枚较大的印章,写明了“饭票”的含义和使用方式,再以印泥端正印好。 上面唯独空出了日期的位置,这部分以墨笔写就。 写好后又在其上叠盖了一枚“秦记”的圆印,大概是为了避免人为篡改。 送菜的纸笺被小二叫做“代金券”,用的是纸坊售卖的现成纸笺,和饭票相比有一定的厚度,细嗅还有淡淡的香味,便是转送给旁人,怕是都拿得出手。 丰弘阳把这一沓纸小心放进前襟内,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这张代金券要何时用掉。 入夜。 各家铺子门前的灯笼依次点亮,秦记也不例外。 邱川还是太矮,只得秦夏从后厨出来,踩着梯子去挂灯。 虞九阙在下面有些紧张地看着,时不时低头望一眼被邱川兄妹俩一边一个扶着的木梯。 好不容易挂稳当,秦夏下来时却直接略过梯子的最后两道坎,啪地一下跳到了地上,吓了虞九阙一跳。 “你小心些!” 二月里的夜风还有细微的凉意,秦夏接过了夫郎出于关怀的“嗔怪”,拢过身边人的后背,将人往暖融融的屋里推。 秦夏作为主厨,只能短暂地从后厨离开。 回去的路上他路过大堂的饭桌,成功被熟面孔认出。 酒坊管事彭征手里夹花生的筷子还没放下,一张脸挂上了小酌几杯后的酡红。 “秦掌柜,我们点的酸菜鱼还没好么?” 秦夏笑着回应。 “您放心,在锅里炖着呢,我这就去瞧。” 虞九阙把柜台短暂托付给了邱川和邱瑶。 他跟着秦夏一路去了后院,雅间暂无客人,拐弯走到后厨,里面三个灶头的锅里各自盛着不同的菜色。 郑杏花正在里面忙碌,见他们二人过来,点点头示意。 虞九阙掏出帕子,替秦夏擦了擦汗。 “生意比咱们想得更好,后厨还是得再招一个厨子,不然只靠你,早晚要累出病来。” 一晃眼食肆已经开张小半月,差不多每天都是顾客盈门的状态。 他们基本在午时前一刻卸下最后一扇门板,亥时过半就打烊,比起许多连早食生意都做的同行,秦记已经算是清闲的。 但即使如此,秦夏也基本像是在灶房里生了根一样,从早忙到晚。 短短十几日,已经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这句话已不是虞九阙第一次提了,秦夏知道小哥儿是认真的。 说实话,也怪他自己低估了食肆的工作量。 上一世他开的私房菜馆只有四张桌子,还是预约制,足够他一个人悠哉悠哉地忙碌。 但是那样的前提是他早就攒下房子和车子,账户上有七位数存款,早已实现经济自由。 现在在这里,他还得一点点地从头开始积累。 雇一个厨子,一个月的工钱必然不少。 本以为这份支出还能省一段时间,如今看来是不花不行了。 秦夏答应虞九阙明天就把招厨子的告示贴到门外去,不过在那之前他还要继续一个人面对眼前的几口大锅。 酸菜鱼不多时就上了桌,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道菜——水煮肉片。 这两道菜都是辣口的,能接受的人较为有限,所以今晚暂且只有这一桌点了这两道菜。 但一端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们这一桌吸引了。 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个香味太过独特! 坐在彭征对面的男子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还没等说话,就对上了老友戏谑的眼神。 时间回到三刻钟前,陶科跟着阔别数年的旧友一道来到鹤林街的秦记食肆门口。 他在阶下左看右看,皱起眉头。 “我说老彭,这家店看起来冷冷清清的,真能好吃?” 跟着彭征来的人姓陶,名叫陶科,早年和彭征一样都在县城酒坊给人当伙计。 后来彭征一路熬到了管事,陶科则因一份际遇,去了离平南县不远的春台县。 靠攒的银钱加上夫人嫁妆贴补,自己当掌柜开了一间巴掌大的小酒铺。 现下归乡,也得被人称呼一句“陶掌柜”了。 虽然他这个掌柜打眼一看,还没有彭征这个大酒坊的管事来得光鲜,好在二人的关系一如既往。 这回他来齐南县办事,昨晚刚和彭征喝了一顿叙旧的酒,今日本想久违地在老家逛一逛,结果就被兴冲冲的老友拉来了此处,说什么要让他尝尝连府城都没有的美味。 本来陶科确实满怀期望,路上一直问是去板桥街还是六宝街。 在他看来,县城里拿得出手的食肆,必定在这两条街之上。 哪知兜兜转转,彭征把他领来了鹤林街。 这不就是县学附近,扔一把石头能砸中三个童生,除此之外能有什么像样的吃食? 在陶科的记忆里,鹤林街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何家包子铺的包子,那可真是皮薄馅大,吃得人满嘴流油。 一间在包子铺原址上新开的小店罢了,还号称能胜过府城。 陶科暗暗皱眉,疑心老友在阔别的这几年里养成了吹牛皮的恶习。 等到进了这新开的食肆,见了特地出来招待他们的秦姓掌柜,陶科的心里愈发打鼓。 只觉得对方没比自己儿子大几岁,这样年纪轻轻的厨子,真能做出什么像样的佳肴么? 在他看来,这个年纪的厨子搁在正经酒楼的后厨只能切菜,连锅铲的边都摸不着。 彼时受到质疑的彭征没急着答话,而是先夹了一筷子食肆送的小菜——凉拌豆腐皮。 里面混着葱丝和红葱丝,还有油炸花生米,彭征嚼了嚼,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慢吞吞地咽下去后才道:“昨晚你不是在我家尝了那酸辣粉,你觉得味道如何?” 陶科抬手摸摸嘴唇。 “那酸辣粉倒是极为不错。” 和彭征一样,陶科也是爱吃辣的。 以前他俩一起在酒坊当伙计的时候,能对着一碗辣萝卜干吃两个大馒头。 昨晚老友端来的酸辣粉,还没入口,光闻那个味道,就勾起了他一包口水,一尝过后,更是惊艳。 他昨晚就想问了,自己老友一家子就没一个干过吃食生意的,是从哪里淘换来这么一个食方? 听说每天都能靠这么一碗粉,卖出几钱银子来! 彭征昨晚显然是故意卖关子,今天才揭晓道:“那酸辣粉正是出自秦掌柜之手。而这样的一碗粉,不过人家食摊上各色小吃中的一样罢了。” 陶科大为惊讶。 “你说的就是刚刚露面的小老板?” 彭征又抓了一把瓜子,几样干果同样是送的,供食客等菜时吃着打发时间 “正是。” 陶科咂咂嘴。 “真是这样,我倒还真对这顿饭有点期待了。” 然而很快陶科就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还是太克制。 和这一桌子“珍馐”相比,酸辣粉那就是个不登大堂的开胃小菜! 最先上桌的一道菜名为山家三脆,据上菜的虞九阙介绍,这道菜出自前朝的食谱。 看过其中的三样食材,彭、陶二人便明了为何虞九阙推荐他们点这道菜的时候会说,这道菜吃的是时令,再过一段时间想吃也吃不到的话。 “花蕈、春笋……这个是?” 陶科夹起一筷子辨认,恍然大悟,“好像是枸杞头? ” 彭征没有那么多的疑问,比起辨别食材,他选择直接开吃。 不得不说,这道菜的味道很鲜明,调味完全没有盖住食材的本味。 老道的食客一下子就能从中尝出熟麻油、盐和胡椒,没有哪一个喧宾夺主。 更吸引人的,依旧是这几样春日菜蔬特有的清鲜与爽脆。 这让陶科想起之前立春时,家里按照习俗去酒楼打包了一份春盘。 所谓春盘就是开春的第一茬鲜菜,全都切成细丝,卷了薄薄的春饼吃。 说实话那家酒楼的春盘滋味乏善可陈,不知是不是买的人太多,不得不提前做好备着,回家打开食盒,只觉得春饼都有些干了,不复刚出锅时的柔软。 那一顿饭吃得陶科甚是不满意,今日尝到这道秦记做的“山家三脆”,才觉得把那一口春意给补上了。 “山家三脆,好名字。” 他连吃几口,不住回味。 在这之后,就是一起端上来的两道硬菜了。 一道绿、一道红,分别是酸菜鱼和水煮肉片,放在一起,竟还有几分赏心悦目。 陶科是客,彭征请他先动筷。 前者没和老友客气,伸出筷子去夹,不料险些让鱼片跑掉。 第二次总算成功,筷子尖锢住了颤巍巍的鱼片,被陶科满怀期待地送入口中。 有了山家三脆珠玉在前,他是半点不提早先对这家食肆的“质疑”了。 没想到的是,鱼片的口感全然在他意料之外。 他以为鱼片会是新鲜的鱼肉特有的“韧性”口感,哪知实际上的鱼片无刺无骨,滑嫩如凝脂,吃起来更像嫩豆腐。 他连忙咽下,又去夹一筷子酸菜,这下胃口彻底被打开了。 用来调味的酸菜和辣椒相辅相成,全然不像是平日里在别处吃过的酸菜,那些只在刚入口时是酸的,余味尽在发苦。 除了这些,汤里还按照他们的要求加了配菜,分别是一把红薯粉和一块冻豆腐。 这两样连带酸酸辣辣的汤汁进肚,再吃一口热腾腾的大米饭—— 陶科简直想把家再搬回齐南县。 眼看老友吃得头也不抬,彭征忍不住提醒。 “你别光顾着吃一样,快尝尝这个水煮肉片,我看着已经凉了。” 这道菜刚刚端上来的时候,上面明显泼了一层热油,滋滋冒响,若是贸然入口,说不定能给舌头烫出个水泡。 所以两人默契地暂且没伸手,等那股热腾腾的烟消停下去,彭征已经等不及了。 如果说酸菜鱼的味道尚且可以想象出一部分,那么水煮肉片这道菜的实物,看起来实在和菜名毫无关系。 片刻前他们听完了报菜名,秦夏的夫郎九哥儿说这是一道辣菜时,彭征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拨开最上面的一层葱花和辣椒,漂浮在汤汁里的肉片总算探出了头。 陶科和彭征各自夹走一筷子,连带几根豆芽一起。 首先感受到的是烫。 表面的热油无疑封住了菜的温度,以至于过去这么一会儿后仍保留着刚出锅时的风味。 紧接着麻和辣,这两样又交织出更高一级的香。 肉片同样滑嫩,却和酸菜鱼里鱼肉的口感截然不同。 舌头能品出肉片的纹理,它辣得更纯粹,香得更彻骨! 毫不夸张地说,才几口下肚,两个自诩足够能吃辣的汉子,已经吃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然后彭征果断抬起手,叫住路过的店小二。 “小子,再给我们上两碗米饭!” 第045章 清明食春 春雨如针, 绵绵密密地自天际落下,将树上的叶子淋得翠绿如洗。 晨起的天色因而并不算亮堂,光线被窗户纸隔在另一端, 令人睁开眼后总有几分睡梦未褪的恍惚。 秦夏也没能例外。 他盯着房梁看了一会儿, 估算了下时辰, 果断决定再搂着夫郎睡上两刻。 一个翻身, 枕畔的小哥儿仍然沉于睡梦。 只是由于被褥的缝隙难免灌入了些凉意, 他本能地往热源的方向拱了拱,几缕青丝由此缠上秦夏的手腕与指间。 从秦夏的角度看去,虞九阙的睡眼安详而无害, 唯一惹人注目的, 却是因睡姿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露出的几点红痕, 将颈侧的孕痣衬得愈发糜艳。 只有他知晓, 顺着锁骨向下的位置其实还有更多。 秦夏喉结微动,登时睡意全无。 …… 虞九阙被一个轻柔的吻惹醒。 睫羽微颤,扫痒了秦夏的鼻尖。 他本能地想要在被窝里伸个懒腰,结果下一秒就被周身的酸痛给扯到满目清明。 自己活像是堂屋那个需要上油的老木门。 动一动胳膊腿,都仿佛能听见关节的咔嚓声。 熟悉的气息近在身边, 一时间昨夜的画面尽数涌入脑海。 小哥儿默默拽起被子,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埋到枕头下面去。 这个动作做了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红着脸伸出手摸了摸身下的床单。 昨晚垫在身下的那张显然已经被秦夏撤走了。 虞九阙实在不愿回想, 昨晚那块布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 在记忆的最后, 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似的。 而现在周身干爽,多半是秦夏除了清理床铺, 还顺便帮自己也清理了一遍。 “阿九?” 有人隔着被面拍了拍自己,虞九阙只得露出一双染了水雾的眸子。 秦夏看在眼里, 只觉得自己必须尽快起床,让外头的雨水浇一下天灵盖,才不至于此刻做出些什么上头的事情来。 他们两个得了解禁,初尝甜头,但这几日秦夏一直有所克制。 “你继续歇着,我去做早食,今日落雨,食肆不会太早上客,咱们晚去些也无妨。” 虞九阙自从流落齐南县,的确身子就没彻底舒服过几天,不过现下这份疲惫却和病痛所致的难捱不同。 他整个人就像是被泡在温水里的茶叶,正在慢腾腾地漂浮。 “我一会儿就起。” 虽说腰酸背痛,可也没到要再睡个回笼觉的程度。 秦夏走后,他只是默默地在被子里捶了半天后腰,就打着哈欠坐起来穿衣裳。 早食吃的是奶糖粳米粥配灌汤包和白水煮蛋。 粥如其名,加了牛乳和白糖,粥水雪白,混着好米熬出的米油,吃起来毫无凝滞之感。 不懂行的人说不定会把它认成平平无奇的大米粥,只有虞九阙知道这看似普通的一顿早食,花了秦夏多少心思。 饭后,两人比往常晚了一会儿出门,雨势变得不如最初细密,但还是难免要打一把油纸伞。 秦夏举着家里的最大号纸伞,足以把两个人的身形牢牢遮挡在其下。 雨如牛毛,不至于让脚下的土路变得泥泞,有牛车路过时反倒还少了几分激起的尘土。 秦夏将虞九阙护在内侧,任由小夫郎挽着自己的臂弯,两人轻车熟路地走去鹤林街。 中间难免路过早市,纵然现在晨起采买新鲜食材的活计已经交给了郑杏花,但秦夏总会习惯性地留意着街道两边的小摊。 今早还真让他有了发现。 他握着伞柄,和虞九阙一起停在某个猎户打扮的小姑娘面前。 只是虽然手腕上有皮子做的护腕,头上发髻用来装饰的是两根斑斓的野鸡羽毛,这姐儿卖的却不是什么野味,只是这个时节的寻常物——两个筐子,一个里面是几斤新鲜螺蛳,另一个里面则是鸡蛋和野菜。 小姑娘大抵不是经常来摆摊,开口招呼的话语还有些生疏。 “二位可是要买螺蛳?都是今早才从河里摸的,个顶个的肥。” 秦夏索性蹲下来查看,虞九阙顺手接过纸伞,小心地挡在两人的头顶。 “确实不错,个头挺大的。” 遇上了识货的,卖螺的姑娘鼓起勇气道:“眼下正是吃螺的时节,郎君可要买一些?” 秦夏要买,那可就不是只买一些了。 他没急着答话,放下螺蛳,又转头去看一旁的野菜。 马齿苋、荠菜、蕨菜还有鼠曲草。 最后一样别的地方秦夏不知,但齐南县这边俗称叫“清明菜”。 螺蛳其实也一样。 清明前的螺蛳肥美,有“清明螺”这一专门的叫法,亦有“清明螺、赛肥鹅”之说。 这些菜漫山遍野都是,就算是县城里的百姓,也能抽空去郊外的野山坡或是河边草地里挖不少。 秦夏和虞九阙忙于食肆,压根没空,正好这两天也有些犯馋。 面前的野菜收拾得干净,抖落了多余的泥土,拿回去能省不少工夫。 鸡蛋也不嫌多,既然东西齐全,秦夏一眼扫过。 “这些我全要了。” 年纪看起来和邱川差不多的小姑娘险些咬了舌头。 “全,全要?” 家中大哥年后第一次上山打猎就不小心伤了腿,燕巧担心这段时间家里没进项,才带着小弟小妹摸螺蛳、挖野菜,又拎上家里攒的鸡蛋来县城里卖。 以前做这事的都是大哥,出门前嘱咐了她一万句,担心她被人骗。 燕巧打量着面前样貌出挑的年轻夫夫,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骗子,总不能自己运气这么好,刚出摊不久就遇上了包圆的老爷。 秦夏不知这姑娘为何傻乎乎地只知道仰头看,他只好问道:“你还没说价钱。” 燕巧这才回过神,磕磕巴巴地报出一串。 “螺蛳五文一斤,野菜三文一斤,鸡蛋两文一个。” 说完价钱的燕巧心里打鼓,总觉得大哥定的有些贵了。 进城的路上她也遇见了卖螺蛳和野菜的,基本都要四文一斤,还有小一些的卖十文三斤,野菜甚至有一文一斤就卖的,当然卖相远不如她带来的这些。 但大哥坚称城里人不缺几个铜板,多花几文钱,他们宁愿买更好,或是看起来更干净的。 事实证明大哥说得没错,面前的年轻郎君压根没有讲价,直接让她算账。 燕巧顿时喜笑颜开,捡了个木棍在地上划拉。 “五斤螺蛳二十五文,鸡蛋一共三十个,算六十文,几样野菜一共六斤,十八文……” 在家被大哥提着耳朵教了不知多少遍算数,燕巧最终给出一个数。 “一共一百零三文。” 她没算错,虞九阙点点头,从钱袋掏出一串一百文的铜钱,又单独数了三个。 燕巧接过去,只觉得掌心里沉甸甸的,全是满足。 没想到东西卖得这么顺利,她可以早些回村,多余的这三个铜板,还能添上自己攒的去换几根粉肠。 以前大哥来县城卖猎货,没少给家里带吃食,什么粉肠、铁板豆腐、煎饼果子…… 算起来,这几样东西里就属粉肠最实惠,弟妹也爱吃,也不知那食摊今日有没有摆出来。 她心里盘算得开心,却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秦夏拿起东西,并没急着走。 “鹤林街的秦记食肆是我们家的铺面,清明前你若还有螺蛳和野菜,照这个品相收拾出来送去,我还照今天的价钱给你。” 燕巧眼前一亮。 最近村里都忙春耕,他们家却只有两亩地,已经拜托族中人帮忙料理好了。 家里几个小的闲着也是闲着,若是一趟就能挣几十个铜板,也绝不算少。 燕巧立刻应下,并拍着胸脯保证明天就能送到。 来到食肆后厨时,郑杏花已经领着邱家兄妹把今日午食的食材准备得七七八八。 那只取名“招财”的狼青犬像个小肉球似的在众人腿边打转,看起来实在是还不如家里的大鹅有气势。 秦夏逗了两下狗,便挽起袖子开始准备午间套餐里的几道菜。 今日荤菜是豉蒸排骨和红烧鱼块,肋排斩成小块,加料腌制后上锅蒸熟。 蒸菜省事,一锅就能出,秦夏打算多定几道蒸菜菜谱,这样即使一时招不到合适的厨子,自己也能省些工夫。 红烧鱼块用的是草鱼,开春后鱼价低平,齐南县临河,鱼获河鲜不少,许多人凭此为业。 草鱼常有人嫌其有泥土腥气,爱吃的人少些,所以适合用浓油赤酱的方式料理。 锅内烧油,油热后将裹了生粉的鱼块投入其中,鱼皮皱缩,鱼肉被激发出香气,再盛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金黄酥脆的模样。 就着锅内剩下的油,丢进一把葱姜蒜爆锅,加鱼块和各色调料翻炒,再倒入一罐黄酒,酒香去腥,与鱼香纠缠在一处,很快分不出彼此。 锅盖一盖,秦夏空出手继续炒素菜。 豆腐抱蛋、干锅花菜、菠菜粉丝、清炒旱芹…… 香气顺着一直不断的灶房炊烟往墙外冒,层叠的木餐盘早就刷好擦干。 开门的时间一到,最后一扇门板刚卸下来,就已经有食客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 来客熟练地掏出两张饭票,拍进邱川的手里。 “两份套餐!” …… 夜幕降下。 白日里食客往来不断的食肆仍然热闹。 靠着之前摆食摊积攒下来的口碑,秦夏在鹤林街重新开起食肆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以至于好几次出现了店内坐满,还有人在门口等位的情况。 这等情形是城内食肆罕见的,好在秦夏深谙解决之道。 他照搬了现代饭馆排队的那套模式,在檐下辟出一块空地,摆上一溜圆凳,按照先来后到发放木制号牌。 等位时干果、茶点随意取食,哪怕等到半途要走,也无需为此付账。 这法子刚出的那几天惹出一丁点乱子,有人看上了免费的吃食,愣是赖在这里不走。 虽说那些果子点心和茶水也不值什么钱,但任由这些人占位,必定会影响其他正经来吃饭的食客。 秦夏出面赶了几次人,奈何这些人是一等一的脸皮厚,就和牛皮糖似的,赶走了,下一顿还来。 眼看他们敬酒不吃吃罚酒,秦夏便知只能来硬的,遂大张旗鼓请以胡老四为首的一票街道司官差,来店中雅间吃了顿饭,果然一夜过去,再也没见过那几个二皮脸。 不过在那天之后,胡老四实打实惦记上了店里的炒螺蛳,恨不得每天都来买一份回家下酒。 和他一样惦记的人还有许多,清明螺本就吃不了多久,这竟不知不觉间成了近日里秦记食肆最受欢迎的菜色。 秦记食肆一共没几个人,秦夏每天炒螺蛳炒到麻木,连带虞九阙在内的其他人剪螺蛳剪到手痛。 而给他们供螺蛳的燕巧,更是觉得村子附近螺蛳的祖宗十八代都要被她们一家摸光了。 最后一次来送螺蛳,是清明的前一日,只不过这回燕巧不是独自一人来的。 他大哥燕巍终于养好了腿伤,虽然还不能上山,但护送小妹来城里卖点东西绰绰有余。 秦夏就这样又见到了这个少年猎户。 “原来你们二人是兄妹,我就说为何巧姐儿一身猎户打扮。” 燕巍也认出了秦夏,实在是秦掌柜的模样出挑,很是难忘,再加上他们卖货为生的,总是会记得出手大方阔绰的主顾。 燕巍朝秦夏拱了拱手。 “多谢秦掌柜这段时间照拂家妹。” 秦夏笑了笑。 “何来照拂之说,我开食肆,你们卖食材,各取所需罢了。” 不过看得出这一家子做生意都实诚,秦夏有心和他们长期合作。 “日后再有什么野兔、山鸡、竹鼠一类的,尽可以拿来卖我,不过天气渐热了,尽可能是活的。” 燕巍得了这句话,便知道自己以后不缺固定的主顾,这可比走街串巷撞运气强多了。 为了此事,秦夏打算掏钱买他俩带来的榆钱和香椿芽时,燕巍愣是没收。 前段时日自己在家养伤,母亲也卧病,二妹进城卖东西贴补家用,若非头一天就遇到秦夏,钱不会挣得这么容易又安生。 秦夏推让无果,应了这对兄妹的好意。 正巧,他也许久没吃过榆钱了。 榆钱好吃但难清理,再加上数量不多,秦夏做主留到晚上,当食肆众人的晚食。 下午不忙的时候郑杏花带着邱瑶仔细挑掉了里面的碎枝和梗子,又淘洗了几遍,虞九阙算完账来后帮忙,好奇地问:“这就是榆钱?” 郑杏花有些疑惑。 “小掌柜没吃过?” 虞九阙摇摇头。 “我不是本地生人,过去没怎么瞧见过。” 郑杏花从没打听过掌柜们的私事,不过也早就听出来虞九阙说的虽是官话,却带着点与北地截然不同的口音 过了这些时日,邱瑶早就不怕生了,她捧起手里的榆钱给虞九阙看。 “以前我们家住的院子就有一棵榆树,哥哥带着我摘过,娘给我们蒸了榆钱饭,好吃的。” 一句话提到了娘亲,邱瑶脸色微变,终究还是把这句话说完了,只是眼眶红了红。 她很快低下头去,继续清洗着盆里的榆钱。 虞九阙和郑杏花对视一眼,各自轻轻摇头。 丧母之痛哪里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忘掉的。 秦夏听虞九阙讲了邱瑶的回忆,想了想最终还是没做榆钱饭,免得兄妹两个触景生情。 他把榆钱分了两堆,打算一半做榆钱窝窝,一半做榆钱饼。 至于香椿芽也是同样,一半拌豆腐,一半炒鸡蛋。 再配上马齿苋包子和蒸面条菜,食肆里的五人凑在一起吃了顿绿油油的野菜宴。 家家入春都吃的野菜在秦夏手中化作珍馐,还是不对外售卖的那种。 不止把邱川撑得直揉肚子,虞九阙更是一个人就吃了五个比拳头还大的包子。 无论是邱家兄妹还是郑杏花,都已经对自家小掌柜的食量见怪不怪。 只是仍然好奇,为何有人能吃这么多却还一点不胖。 次日清明。 秦记食肆挂上了牌子,写明午间不开张。 郑杏花一早就跨了篮子,装好香烛,带着小姑子去给亡夫扫墓,邱家兄妹也去了郊外坟地,手上还有一碗用昨天掌柜特地留下的榆钱做的榆钱饭。 晨起食肆无人,他们的早食需要自己借后厨灶台做,不过食材可以随意取用。 兄妹两个回忆着娘亲过去的做法,打算端着这碗饭去当扫墓的祭品之一,也好借此告诉娘亲,他们已寻到了法子能够日日吃饱饭,养活自己。 这种日子里,秦夏和虞九阙自也汇入了往城外去的扫墓人流。 秦家不算土生土长的齐南县人,在县城没有称得上祖坟的东西,原主的爹娘还有爷奶都葬在城郊的一片山头上。 他们买了香烛、黄纸和元宝,又做了菜饭,拎上几个果子和一坛酒。 按规矩给坟包除了草,添了土,夫夫二人跪下磕了头。 虽说秦夏和此处安葬之人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但他代替原主重活一世,总要同样代人尽孝。 秦家后人还在,没有让这里无人问津的道理。 虞九阙往盆里投着黄纸,神色同样虔诚。 只是扫墓并非今日出门的唯一目的,清明清明,除了祭扫,还有踏青。 齐南县南郊有一片林子,春可赏花,秋可赏枫,乃是县城内的出游胜地。 若是食肆还没开起来,秦夏必定会趁这种时日,推车来这边做点生意。 不过现下一个食肆就够他们忙得脚打后脑勺,钱也没少赚,难得半日闲暇,他只想心无旁骛地和夫郎正经游春。 本意还想买只纸鸢,但当二人看到这片天幕早就被各种燕子、蝴蝶、老鹰挤满,顿时作罢,只因已经看到不少人的纸鸢刚飞两下就挂到了树上,或是和旁人的缠到了一起。 有那工夫,不如赏花。 “阿九,你可认得这些花?” 两人今日穿了新制的春衫,风一吹便衣袂飘飘,穿梭花林间赫然一对璧人如玉,引得不少人频频探看。 牵在一起的手更是不知让多少人刚冒头的芳心暗碎,而秦夏俨然毫不在意,只专心拂去落在哥儿肩头的花瓣。 “这是桃,这是杏,这是……海棠?” 虞九阙微微仰头,挨个辨别。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年的清明却例外地是个好天气。 天空瓦蓝如琉璃,细碎的阳光透过花林散落了游人满头满身。 “也不知这片林子有没有主。”秦夏赏花赏到一半,思绪突然拐了个弯。 “相公为何问这个?” 秦夏指了指枝头。 “只是突然想到,若是无主,过一阵子这里的桃花杏花海棠花,岂不就变成了桃子杏子海棠果?咳,也不知能不能来摘。” 原主的记忆里没有这茬,大概是因为原主过去对这些赏花吃果逛林子等事全然没有兴趣。 这问题很快就得了答案。 他们在游春的人里遇见了韦朝和曹阿双,四人凑在一起,前者替秦夏解惑。 原来这片林子乃是官林,按理说果子都是官府所有。 “不过就是些果子罢了,也没有官兵看守,若是摘上几个就走也无人理会,只要别论筐端就好,以及最顶上的向来不采,留给鸟雀。” 等到走累了,秦夏果断邀请邻居家小两口一起“野餐”。 两人装备齐全,从包袱里抖出旧被单铺于草坪之上,就可以挨个往外拿吃食。 竹筒里装着滤过的八宝茶,吃食是青团、大米包饭、两样糕点、洗干净的果子和一大盒拌杂蔬。 一堆东西摆满一地,看得韦朝和曹阿双的嘴半天没合上。 “不愧是秦老弟,准备这般周到。” 这些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样样精致让人不舍得入口,两边本就是偶遇,韦朝和曹阿双哪里好意思真的蹭吃蹭喝,客气半天,最后只一人拿了个青团在手。 “这点心以前没见过。” 韦朝看着手里绿油油软绵绵的点心,好奇地想要掰开瞧瞧。 秦夏道:“这是南方清明会吃的点心,叫做青团,咱们北地少见,这绿色是用艾草汁染的。” 他一共做了四个馅,分别是甜豆沙、黑芝麻、蛋黄咸肉松和香菇笋丁肉。 两甜两咸,还不知道虞九阙喜欢哪一样。 这东西做出来不急着吃完,还能放上几日,秦夏做了不少,邀请韦朝和曹阿双每个口味都尝尝。 一圈下来,传统的豆沙和无人能抗拒的蛋黄肉松最受好评,而香菇笋丁肉的接受度最低,大约是北地不怎么做用糯米包肉馅的吃食,只会觉得像肉馅汤圆一样让人难以理解。 不过虞九阙却来者不拒,对于别人吃不惯的肉馅青团也接受良好。 而且比起内馅,他其实更喜欢外面的那层皮,艾草的香味淡淡的,有草木的清爽气息。 吃罢青团,韦朝和曹阿双又被硬塞了两个大米包饭。 这吃食秦夏是照着从前吃过的粢饭团做的,不过不怎么正宗,里面也有脆脆的肉松和碾碎的蛋黄。 四人就着八宝茶吃得身心满足,闲聊间,韦朝提起一件事。 “上回那个于顺,秦老弟可还记得?” 第046章 夜宵炒米粉 秦夏当然忘不了于顺, 不仅是他,听到这个名字后一旁的虞九阙和曹阿双也都抬头看过来。 秦夏喝了一口八宝茶。 “可是他那熟肉铺出了什么乱子?” 自己卖出去的方子虽说是要了“高价”,可他确信于顺能挣得回来, 应当不至于因为此事惹来什么麻烦。 韦朝摇摇头。 “倒和他府外的生意无关, 不过他这人最近大抵是走背字, 听闻办砸了一桩大差事, 已经好些日子不怎么出府了。” 这桩大差事, 乃是宋府老爷宋栾五十大寿的寿宴。 宋府是商户,越是大操大办,就越能彰显宋府的财力, 在此事上必然不会吝啬银钱。 既然是宴席, 厨子便是重中之重。 “宋老爷好面子, 寿宴打定主意要请城里最好的厨子, 一来二去,就想到了常悦楼。所以一早便最好准备,要请常悦楼已经退隐的老掌柜,也是当初令常悦楼名噪齐南县、声闻平原府的常老爷子出山掌勺,做这顿寿宴。” 常悦楼之名, 县城之中无人不晓。 常家祖上是个屠户,代代只会杀猪,到了常老爷子祖父那一辈, 大约是宰够了畜牲, 加上猪肉吃多了, 竟悟出一个绝佳的炖肉食方,靠这道炖肉转行开起食肆, 就是常悦楼的前身。 而这道菜现在有个简单直接的名字——常家坛子肉,至今是常悦楼的招牌, 酥烂入味,香飘十里。 但尴尬的是,常悦楼的猪肉菜势必做得出神入化,可宋府不是素来不食红肉? 到时候说不定常悦楼一半的招牌都上不了席面。 听罢秦夏的疑问,韦朝一拍大腿,显然这份“八卦”正说到关键。 “其实这吃白不吃红的规矩,只有府里老太爷、老太君那辈守得最严实,现下老太君身子骨硬朗,尚还健在,宋老爷要叫她一声祖母,往下越是小辈越重口腹之欲,这规矩早就松动了。在府里没人坏规矩,出来以后随便吃,没人管。” 也就是说,估计宋老爷私底下估计没少跑到常悦楼偷吃坛子肉。 “那于顺是为何办砸了差事,可是常老爷子不愿出山?” 没记错的话常老爷子今年已经六十多了,常悦楼早就传给了儿子,自己在家含饴弄孙。 想请出这位“齐南县最好的厨子”,那得是天大的面子。 “其实本来也没多难,宋府在齐南县势大,在县老爷面前都说得上话,又掏得起钱,常老爷子卖宋家一个面子也无妨。再者说,这宴席办好了,也反过来给常悦楼增光。” 哪知就是这节骨眼上,出了一件事。 老太君近来卧病,宋府二公子为了尽孝,差心腹于顺出府时顺路去常悦楼买了一份松瓤鹅油卷。 这道菜不止常悦楼一家会做,但素来受老太君的喜爱。 “结果呈上去后,老太君吃罢上吐下泻,病势反而加重,让后厨的人来认,里面压根用的不是鹅油,而是猪油。” 秦夏:…… 这件事属实让人听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宋府老太君连红肉都不碰,肯定也不吃猪油。 一个人长时间不碰一种食物,猛地一吃,确实容易引发肠胃不调。加上本就在病中,事情自然更严重。 “常悦楼以猪油代替鹅油,这是以次充好。” 鹅油可比猪油金贵多了,一头猪能炼多少油,一只鹅又能炼多少? 三岁小儿都算得明白。 韦朝继续兴致勃勃地讲故事。 “正是如此,而且这吃食到手是搁在食盒里的,一般人哪里能看一眼就分得清是什么油?宋府二房这回是闯了大祸,府里乱成了一锅粥,宋府不忘把常悦楼告到了衙门,衙门又命街道司查验,乐子可大了。” 宋府算得上齐南县首富,他们家的那些个“后宅秘事”,早就在县城百姓的茶余饭后打了八百个滚。 韦朝说到这里,还不忘附赠了一个宋府的“宅斗番外”。 秦夏听了一耳朵,反观虞九阙,虽然瞧着目光灼灼,实际注意力全在手里的吃食上,八成也对这些别人家的私事兴趣有限。 想来也是,若眼下的人没有失忆,比起什么皇权之争、后妃夺宠,宋府大房和二房争的那点子家产和所谓的主母之位,估计就和小孩子过家家抢泥巴球差不多。 但不得不说,韦朝讲的这一长串,还是挺适合野餐的闲暇听着解闷。 说到最后,韦朝道:“总之宋老爷的寿宴是肯定请不到常老爷子了,前头牛皮都吹出去二里地,说是常老爷子的收官之宴就在他们宋府,引得他们家不少合作的外地客商也打定主意要来蹭顿饭,届时人都来了,生意肯定也得顺道做了,如今也不知这会儿要怎么收场。” 他一把揽过秦夏的肩膀,感慨道:“我听说宋府出了几百两请常老爷子掌勺,要我说秦老弟你的手艺也不差什么,要是天降大运找到你,要我说啊,也不用一二百两,给个七八十两咱也能考虑考虑,一年的租子都出来了。” 一番话听得在场几人都忍俊不禁,曹阿双更是直接给了韦朝一拳。 “在这胡说八道什么。” 就在虞九阙以为曹阿双要骂韦朝带着秦夏一起异想天开时,只听这姐儿一本正经道:“以秦夏的手艺,几十两不能干,至少一百两!” 秦夏一口八宝茶呛在嘴里,险些喷出来。 旁人对自己的信心显然不少,但起码在树荫下闲聊的那片刻,秦夏从没觉得宋府的寿宴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往后数日,食肆的生意一如平常,秦夏和虞九阙的小金库也越来越满。 只有一些关于常悦楼的宋府的闲言碎语,时不时通过食客的交谈传入他们的耳中。 譬如街道司接了宋府的状子,当真带人上了常悦楼的门。 常悦楼交出了一个年轻帮厨,说是此人那日偷懒,趁掌勺的大师傅不在,迷迷瞪瞪地错把猪油当成了鹅油,酿成祸患,常悦楼的掌柜当场把此人交给街道司惩办。 只不过按照大雍律条,交出犯事的并非就万事大吉了,铺子仍要连带受罚。 因对面是宋府,不依不饶之下,常悦楼赔了上百两当老太君的医药费。 又因食材以次充好是实打实发生的,自那之后,常悦楼的生意便肉眼可见地坏了起来。 来用晚食的兴奕铭吃饱喝足,抹了抹嘴,也和暂且空闲的秦夏说起了此事。 “可惜了常悦楼几十年的招牌,名声便是这般,若想打响得靠天时地利人和,要是想坏,不过一夜之间。” 作为老饕,兴奕铭自然没少去常悦楼,还是挺喜欢常家坛子肉的。 “以前一年到头常去那边应酬,往后我也不想去了,一来是有了你这铺子,二来一想到他们家后厨的行径,心里头膈应。” 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谁知道常悦楼的后厨是不是头一天这么乱。 猪油鹅油这两样,在懂行的人眼里差得远着呢,这都尚且能弄混,其余事情更是不可细想。 兴奕铭喝了口茶,都开始疑心以前在常悦楼吃的炒肥肠有没有洗干净 秦夏见他一脸牙疼的表情,问明缘由后来了一句:“兴掌柜喜欢吃肥肠?” 兴奕铭立刻顺杆爬。 “我瞧你这菜单上并无肥肠,当是收拾起来麻烦的缘故,不过我若单点一份,能否做上一回?” 肥肠是下水,的确难清理。 上一世他还能在菜市买到相对干净的,而这里屠子卖的那些,简直是让人没法多看。 但兴奕铭想吃,他自然不会拒绝,甚至买一送一。 “虽说我不知常家坛子肉的秘方,但倒是有另一道猪肉菜做得还算顺手,下回一道请您尝。” 兴奕铭顿时喜笑颜开。 “没问题,届时你多做些菜,给我留个雅间,我攒一桌席,也帮你在县城打打名声。” 常悦楼这遭过去不知还能不能爬起来,秦记食肆现在只是个巴掌大的店铺,焉知以后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常悦楼? 兴奕铭自觉自己在和吃食有关的押宝一事上,从未走过眼。 以及他认识的齐南县大小掌柜可不少,先前秦夏卖的都是些小吃食,请人着实不太好拿出手,有了食肆可就再无这些顾虑。 乐滋滋地将此事定下,兴奕铭手里提着秦夏送的八宝茶包,步伐轻盈地走了人。 秦夏扫了一眼大堂内剩下的最后三桌食客,看起来都是把桌上的酒菜吃完就会离开的模样。 他没了顾虑,果断走去了柜台后。 虞九阙撑着下巴,正在打瞌睡。 这会儿已过戌时,浓夜如墨,鹤林街附近晚间并不热闹,放眼望去,一条街上只有秦记食肆的灯火最为通明。 店中的食客也没有高声喧哗的,那些话语声就像绵延不绝地潮水,勾起了人的倦意。 眼看虞九阙就要一个手滑,极容易脸朝下磕到算盘珠子上,秦夏赶紧伸手把人架住。 “唔。” 小哥儿咕哝一声,清醒过来。 他有些慌张地左右看了看,意识到自己没睡多久后,才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脸。 “困了的话就先去后面躺一会儿,我估计最多一个时辰就能打烊了。” 后罩房不止一间,邱瑶还小,邱川和她住在一个屋,额外一间也被收拾了出来,供人小憩。 不过目前去过的人也只有虞九阙而已,午食后晚食前的时候,秦夏总会哄着人去躺上一会儿。 今天有些忙,虞九阙没能午休,果然这会儿已经困成了啄米的小鸡。 “我没那么困,起来走走就好了。” 他说着便起身活动手脚,结果肚子很不给面子了“咕”了一声。 虞九阙起先没反应过来,等到肚子“咕”第二声,他才茫然地低头看了一眼。 秦夏唇角扬起,贴近了低声问道:“饿了?” 虞九阙挠了挠脸颊。 今天虽没能午休,晚食吃得却有些早,算来过了两个多时辰,刚刚坐着没感觉,一起身还真觉得肠胃空落落的。 他之前试过饿着睡觉,半夜必定难受得很,后来也就不强撑了。 自己吃得多,饿得也快,实在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咳……灶房还有什么吃的?我随便垫垫就好。” 秦夏却没让虞九阙凑合。 正好忙了一晚他也有些饿,想必邱川他们也一样。 他在灶房里转了一圈,看见了的角落里不久前买的几大捆米粉。 米粉在南地常见,齐南县几乎找不到什么卖米粉的店面,会做干米粉的人也极少。 这还是秦夏偶然在市集上遇见的,还同那农户约好,下回做了新的,凑多些再送来。 因为数量不多,他们没上这道菜。 想着哪天有空自家人做了吃,一直却没空出手来。 今日拿来当夜宵倒是刚刚好。 泡米粉极为讲究手法,泡短了米粉夹生咬不动,泡久了米粉细碎,筷子夹都夹不起来。 秦夏自有自己的办法。 烧一锅汩汩冒泡的开水,将米粉投进去浸泡,半炷香的时间即拿出,捞到一个小盆里,用锅盖严实盖住焖上。 炒米粉的食材全靠就地取材,还剩什么就用什么。 抓一把采下来没用完的豆芽,择两根脆生的小葱,再来一束嫩嫩的韭黄…… 猪肉切成细丝,打几个鸡蛋,中间不忘给盆里的米粉翻了个面。 等到加调料给米粉上了色,之后这道夜宵就不费什么工夫了。 无非是先炒一盘鸡蛋,再把菜肉丢进锅炒到断生,最后把几样连带米粉混在一起翻炒均匀。 就在秦夏想着许久不做炒粉,米粉泡得怕是有点多,就算加上虞九阙也不一定能吃得完时,在大堂守着的邱川从门边探进个头,有些为难地问道:“掌柜的,您做的吃食香味都飘到前头去了,都一齐差小的来问做的什么好吃的,能不能卖?” 炒粉确实多了,但没多到能让人点单的程度。 可要是不给,他们一会儿聚在空桌旁吃的时候,怕是还要招人惦记。 秦夏索性盛出来三盘,让邱川拿着过去。 “就说是送的,给大家伙尝鲜,不要钱。” 片刻后,秦记食肆的掌柜连带伙计们围坐一圈。 郑杏花说自己不饿,只要了一小碗,邱瑶饭量也不大,和她吃的差不多。 余下的三人一人端了一盘,只不过虞九阙的那个盘子稍微大一些。 “呼。” 邱川夹起一筷子炒粉,先吹了吹热气。 他这样的半大小子最容易饿,本想着等到打烊他去后厨拿个馒头吃,没想到今日还多了顿夜宵。 炒粉此前他从未吃过,看在眼中只觉得比面条细,比粉丝粗。 直到一口下去—— 原来这就是炒米粉! 邱川默默和小妹对视一眼,两人的眸子都微微睁大,闪烁着意外和满足。 米粉和面条不太一样,好像更滑、更筋道,因为细,吃起来没什么负担,邱川大口大口地往嘴巴里填。 这一口吃到了豆芽,爽脆,下一口吃到了韭黄,提鲜,再下一口有两根肉丝,入味。 不知不觉间,他风卷残云地把一盘米粉扫光了一半。 而白得了一盘炒粉的食客更是连连叫好。 “这个真适合酒后来一盘,熨帖!” “我也觉得比汤面好,秦掌柜,这个往后还有没有?” 秦夏没把话说死,“干米粉不好进货,回头若是得的多了,大约能卖上一阵子。” 食客一听这极有可能是吃了这顿没下顿的,筷子登时下得更勤快。 如秦夏所料,这边碗筷一收,最后的几桌食客吃饱了米粉,也都纷纷掏银子结账,虞九阙回到柜台后打算盘。 秦记食肆的凉菜一般卖十几文到二十文左右,素菜则在三十文上下,荤菜自五十文往上,到百文乃至数百文不等。 像是酸菜鱼那样的硬菜,根据鱼的重量,一盆就要几钱银子。 三桌加上酒水一共得了四两多,叮铃咣当地滚进钱箱,宣告又一天的结束。 —— 临近三月,春光愈胜。 食肆门前的枯荷转醒,杨柳垂绦,水面上时有野鸭成群结队,艄公划着小船,载着游人经过。 秦记食肆开张了一月,进项喜人。 撇去本钱和伙计的工钱,眼看再过半个来月,就能把预交的一年租子尽数赚回来。 这么攒下去,早晚能在城里买一个铺面,或是依着秦夏的展望,去成交置办田地,张罗个有鱼塘、水田还能养禽畜的田庄。 但两人同样也有烦恼。 比如食肆已经肉眼可见地人手不够,伙计相对还好说,合适的厨子却是连个影儿都没有。 不是没有上门求聘的,试了菜后秦夏却无一个满意。 且不仅是手艺入不了他的眼,不少人的做派也令人蹙眉。 厨娘是前朝旧事,本朝倒也有不少,大都在高门大户之中。 外面酒楼食肆的掌勺基本都是汉子,一个个自视甚高,有些炒上一盘水平不如秦夏小学水平的菜,就敢张口要五两银子的月钱。 秦夏懒得多给这种人半个眼神,全都直接请了出去。 如此试了七八号人,秦夏最后把目光又落在了郑杏花身上。 郑杏花是店中帮厨,却不只是洗菜切菜,也会看着火候、焯水过油,以及做白案。 秦夏本想着她要是做得顺手,过了前三个月就给她加到翻倍的月钱,按照正经“贴灶”的待遇算。 现在想想,郑杏花有厨艺的底子,又跟在自己身旁耳濡目染了这么久,未尝不能继续“提拔”。 这日午后,虞九阙也在侧,两人把郑杏花请到了空着的雅间落座。 郑杏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一时拿不准掌柜的要和自己说什么。 直到秦夏开口,问她想不想正式学厨,日后掌勺,把这妇人吓了一跳。 “这,这如何使得?” 她素来只把自己当成在铺子里打杂的,从没想过当“大厨”。 食肆里的灶头师傅有时候比掌柜的还神气,那种事,她怎么敢想? 秦夏极有耐心。 “这有何使不得的,只是要看嫂子愿不愿意学。” 郑杏花抿了抿薄唇,苦笑道:“我都这个年纪了,学什么也学不会了。” 秦夏显然不赞同。 “嫂子未免太妄自菲薄。” 他道:“嫂子本就会做菜,刀功也不差,说是学厨,无非是跟着我把店中现下常卖的几道菜学去便是,当真没什么难的。” 郑杏花听罢一愣,这……好像也是? 她又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更不是那些个在家油瓶倒了都不扶的闲汉。 从小自己和豆丁那么大的时候,就会踩着板凳做一家人的早食了,食肆里卖的菜,无非就是比家里吃的家常菜更精致复杂些罢了。 “可是食肆哪里有让妇人掌勺的,传出去只怕对食肆名声不好。” 她还是那副温柔面相,说话声音不大,说话时总也不怎么敢看对方的眼睛。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柔弱妇人,撑起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生计。 郑杏花踯躅之间,换了虞九阙开口。 “不若嫂子先试试,就当是帮我们一个忙。您也瞧见了,厨子一直招不到,只靠相公一人,实在支撑不过来。” 话说到这份上,郑杏花才犹疑着点了头。 秦夏很快就投入教学之中。 相比之下,午间售卖的套餐都是家常菜,更容易上手。 郑杏花围着灶台转了多年,要学的无非是一些更专业的技巧。 她看着很是没有自信,真学起来却悟性不错。 做饭下厨本就是个举一反三的事,就像很多人一旦入了门,只要有菜谱,按部就班地来,什么菜也都能大致捣鼓出个模样。 一周过后,郑杏花已经差不多分去了秦夏三分之一的担子。 恰逢月底,秦夏做主,把她下个月的月钱直接涨到了三两。 从这天过后,不知道是不是大家的错觉,郑杏花出入时的腰杆好像挺得更直,说话更大声,笑容也变多了。 厨子的事成功解决,帮厨的位置却又缺了人。 邱瑶年纪小,还要负责传菜和学识字算账,一个人劈不成两个用。 “实在不行,你们就去牙行雇人,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 食肆太忙,连方蓉都被请来搭把手。 她倒是乐意来,现在儿子顶事了,家里不缺进项,儿夫郎也有了着落,自己不再需要起早贪黑地卖豆腐。 但这不代表她看着秦夏夫夫两个焦头烂额的样子不心疼。 秦夏和虞九阙被催得紧了,也觉得不妨就这么办。 而去牙行的前一晚,秦夏拿着一张纸,寻到了在灯下做针线的虞九阙。 小哥儿有所察觉,抬眸望去。 果然,他家相公手里拿的是自己的卖身契。 薄薄一张纸,就这么被放到了眼前。 第047章 改换良籍 虞九阙放下手里的鞋面。 开春后方蓉做的棉鞋穿不上了, 秦夏又换回了从前的旧布鞋。 虽说普通人家一双鞋刚穿一年也称不上旧,但虞九阙还是一早就准备起来,打算给秦夏做两双新的。 偏生白日里在食肆忙, 总是动两针就被打断, 夜里回了家, 秦夏也总说油灯太暗, 做针线伤眼, 只许他缝上不到半个时辰。 手指尖被线勒得有点发红,他把针线筐子往桌子里头推了推,看了一眼卖身契, 又看了一眼秦夏。 “相公这是何意?” 秦夏把那一张纸摊平。 说实话从现代穿到此世, 他最不习惯的就是这可以将人发卖为奴的旧制度。 这卖身契他就想拿去衙门销掉, 但每回提起, 都被虞九阙以言辞糊弄过去。 这事儿一个人去可办不成,一拖二拖,就拖到了今日。 按理说哪有人乐意顶着个贱籍过活,能改回良籍是盼都盼不来的好事。 所以这是他头一回想明明白白地问清楚小哥儿的意思。 “咱们明日去牙行,顺道去衙门给你改籍。” 虞九阙摩挲着大拇指上的顶针。 “我是相公买来的人, 既是要一直一起过日子的,这东西改不改的,无甚所谓。” 按理说患得患失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他们二人已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夫, 什么亲密之事都做过。 可虞九阙清楚, 看似已经掰开揉碎说的心里话,其中仍掺杂着自己的谎言。 他并非什么齐南县的阿九, 必定还有另一个还未忆起的大名。 一笔归整的字,以及那些算账、文书的本事, 来自于宫中内书堂。 纵然记忆仍然混乱,可至少有一件事他已经搞明白了—— 自己从前应当是宫中内侍,不知因何缘故受伤失忆,流落此处,阴差阳错成了秦夏的夫郎。 这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事,然而于他而言,却是泼天的福分。 总觉得但凡卖身契一日不作毁,他永远是秦夏买来的那个“阿九”。 这是他的私心和任性。 灯火旁,小哥儿垂眸的侧颜明暗错落,似乎比起从前多了几分让人陌生的气质。 秦夏心底的疑惑又浅浅冒出个头。 吃了这么久的药,虞九阙身上的暗伤恢复得七七八八,如今最多只余下一个气血不足、畏寒体弱的毛病。 那么这记忆,是真的一点都未恢复么? 秦夏的食指轻轻点着卖身契上的“阿九”二字。 他不愿为此试探虞九阙,也理解若是对方恢复记忆,不愿说实话的顾虑。 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夫郎不要在心里藏太多事,那样反而只会愈发拖累身体。 至于这卖身契…… 改是一定要改的,两人的关系已经更进一步,大可以换个令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大雍律条有定,贱籍之后,不得科举入仕。” 秦夏说罢,看了一眼满脸写满意外的虞九阙,嘴角忍不住抬了抬。 “当然,咱们现下还没有孩子,也不一定生下来就是儿子,但是……若真如此,总不好因为这个阻了孩子的前程。” 他望向小夫郎,一脸真诚。 虞九阙:…… 他是真的没想到,秦夏会搬出这个理由。 自己也是头一回“被卖”,被这么一提醒,才恍然意识到,本朝确实有这么一条律例。 “那……那就改吧。” 连八字没一撇的“儿子”都出来了,他着实再想不到什么缘由拒绝。 话音落下,就有人从后伸出两只手,把自己圈入了怀中。 虞九阙起初绷紧了身子,却很快在秦夏的拥抱里卸了力气,整个靠了过去。 虽说他相公天天在灶房里忙活,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换衣裳,是以身上只有淡淡的皂角香。 肩窝一沉,是秦夏把自己的下巴搁了过来,鬓发扫在虞九阙的脸颊上,再亲密不过,蓦地开口:“阿九为何不愿意改籍?” 虞九阙心突突跳了两下。 快速回忆一番,确信自己没露过什么端倪后才低声道:“是我自个儿爱钻牛角尖。” 秦夏轻笑,捏了捏他白玉般的耳垂。 时下哥儿和姐儿一样,都时兴扎耳眼,虞九阙的耳垂却只有一个看不出的小点。 据他所说是小时候扎过,后来颠沛流离也没的耳饰佩戴,渐渐就自己长死了,而宫里的内侍也不会做这些打扮,他也就没有管过。 “阿九可是怕我会舍了你?” 虞九阙的心顿时跳得更快了。 “怎会,我知晓相公不是那样的人。” 只是他一门心思逃避回忆,不愿面对现实。 秦夏却隐约摸到了虞九阙内心想法的一角。 他把人往怀里揽了揽。 “咱们明日,先去改籍,再去牙行,然后……” 秦夏突然冒出个念头。 “然后什么?”虞九阙忍不住问道。 “到时候就知道了。” 有些事说出口就算不上惊喜,秦夏故意卖了个关子。 虞九阙没再追问,任由秦夏把怀里的自己翻了个面。 结果就是,进度本就缓慢的鞋面今日又要搁置了。 他只觉得周身一轻,再回过神来时,已然被压在床上。 一夜雨打海棠。 …… 第二天一早,食肆未开门前,秦夏和虞九阙一起去了县衙户房。 户房掌土地、户口、赋税、财政等,事务最杂,一票小吏成日忙得头顶生烟。 两人排在队伍里,足足一刻多钟才轮到他们。 卖身契掏出来呈上去,再按规矩给了十文的书墨费,秦夏简短地说明来意。 虞九阙是他买来的夫郎,而不是奴婢,所以此番不仅要改籍,还需要户房将虞九阙的名字登记入秦家户册,往后便要正式算口税。 小吏扫了一眼卖身契,核对过上面的官印和牙行的印鉴,见怪不怪地开始办事。 没等多久,就有一本册子推到二人面前。 “可识字?识字就签字画押,不识字的话只画押也可。” 得知两人都是识字的,小吏指了指一旁的炸毛毛笔,看起来不想多说一个字。 秦夏和虞九阙各自执笔签字,秦夏留意到虞九阙特意换了字体,仿佛笔十分不好使似的,将没几笔的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按过手印,小吏当着他们两个的面撕了卖身契,丢到一旁,灌了一口冷茶后朝后面招手。 “办结了,下一个。” 走时秦夏看了一眼,齐南县是个大县,底下镇子一双手数不过来,村落更是星罗棋布,才一会儿队伍愈发长起来,蜿蜒如蛇。 反观户房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小吏,可见这大雍的“窗口服务”也不好干,也不怪那吏员吊着一张脸。 走出衙门,虞九阙再度被秦夏牵起手。 “听闻甘源斋上了新的点心,咱们回去绕点路,买上一匣子尝尝。” 虞九阙紧跟在秦夏身边下了台阶,听相公一一数过点心要买多少块,与此同时心中暗道:只是不知相公隐去不提的“惊喜”到底是什么。 没顾上多问,中午在食肆忙了一遭,下午两人又赶着去牙行。 走之前虞九阙留意到秦夏和方蓉说了几句话,后者点了点头,又笑着朝自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虞九阙的直觉告诉他这怕是与自己有关,既然猜不真切,所以不动脑子了。 相公有意瞒他,他便安心等着。 城中,邵家牙行。 这家牙行在城内算是不小的,做的生意也杂。 过了晌午,更是人来人往。 有来买奴仆的、寻脚夫的,有倒卖货物、牵线搭桥的,也有来蹲在门口盼着得个散工做,抻着脖子等东家的。 这里三教九流皆有,秦夏护着虞九阙,跨过牙行的门槛。 有牙人迎出来,问明来意。 得知他们是想给自己食肆招个伙计,遂又多问了一句,譬如想要汉子还是姐儿、哥儿,年岁有无要求,需会些什么本事。 譬如这伙计若是要在前头跑堂传菜,就找口条利落的,样貌也得端正,如若是要在灶头做事,至少得通晓三两厨艺,假如就是找个粗使丫鬟或者婆子,那最容易,来个力气大又老实的就行。 秦夏是想要个帮厨,却不需本事多厉害,最开始能忙着切菜备料足矣牙人听明白后,掏出随身的本册翻了翻,便领着他们进去寻人。 最后看了一圈,两人选中了一个哥儿,名叫庄星,今年已二十有一。 说是家里没人,在齐南县也无屋产,靠给人为仆讨生活。 模样不出挑,太阳穴附近还有一枚胎记,黑黢黢的,哪怕有头发挡着也怪显眼。 按理说这个岁数的哥儿九成九都婚配了,他却还是独自一人,不知和这胎记有没有关系。 看一双手是做惯了活的,本人也说自己不怕吃苦。 “我模样粗鄙,上不得台面,没人乐意讨去做夫郎,我也想明白了,此生不图靠嫁汉吃饭,只求学一门日后能安身立命的手艺,能养活得了自己。便是老爷不给银钱,只要管吃管住,我也愿意去。” 他话说得恳切,听起来也是个拎得清的,牙人也证明此人确实有些厨艺傍身。 “这哥儿过去是城中刘府灶房里的杂役,做些舂米烧火、洗菜切菜的活计,后来因刘府是一个犯了事的官员外家,刘府遭了连累,发卖了不少下人,他也是其中之一。” 见如此,秦夏便让牙人朝牙行后厨讨了一套案板菜刀并一根蔫巴了的萝卜,吃是不太能吃了,试试刀功还成。 “一半切薄片,一半切丝。” 秦夏说罢,那星哥儿便动起手来。 先三下两下给萝卜削了皮,然后唰唰切起来。 动作称不上多熟练,切出来的片和丝比不上郑杏花,可也算是入门的了。 秦夏问过虞九阙的意思,见夫郎点了头,才同牙人道:“就是他了。” 庄星面露喜色,朝秦夏和虞九阙深深行了一礼。 把庄星带回食肆,各自见过。 秦夏立于众人面前道:“以食肆的规模,怕是很长一阵子都不会添人了,日后还望诸位都本分做事,我与你们小掌柜必定不会亏待大家。” 包括庄星在内的四人都齐声应是。 这日过后,庄星就在后院剩下的那间后罩房里住了下来。 他随身带着的只有一个小包袱,里头有两身换洗衣裳,一些日常用度。 秦夏与他签了契书,头一个月按照一日三十文的工钱算,一个月后若是彼此都觉得合适,便涨到一日五十文。 别说五十文,就是三十文都远超庄星的预想,他在刘府当下人的时候,一个月才有三钱的月钱,平摊下来一日不过十文。 大户人家都是外头看着体面,其实里头寒酸强撑面儿的多了去了,账上没钱,就从下人手里克扣。 庄星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来后的两日做起事来都勤快极了。 这份勤快甚至让邱川生出了危机感,翻了倍地卖力招徕食客,喊得嗓子都哑了,为此秦夏不得不给他去药铺抓了些胖大海泡水,让他收着点力气,别喊坏了嗓子。 这小子眼瞅着再过两年就到变声期了,可别再一不小心成个公鸭嗓。 食肆的人齐全后,秦夏一下子松快了许多。 然而有时人就是这般奇怪,连轴转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突然轻省了,病却找来了。 秦夏躺在榻上,只说头沉,又时不时咳嗽两声。 虞九阙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他的,嘀咕道:“应当是没有发热。” 又道:“我还是去给相公请个郎中过来瞧瞧,多半是前阵子太累了,身子骨虚下来,这才染了风寒。” “不必了,我知晓自个儿染了风寒是什么样,没到那时候,补上一觉就好了,别请郎中,我不爱喝苦药汤子。” 他翻了个身,把被子往上拽了拽。 虞九阙忍不住笑道:“相公好生任性,这又不是你先前哄我喝药汤的时候了。” 秦夏咳了两嗓,状若心虚。 “这不是能不吃就不吃。” 见秦夏这么说,又再三确认的确没有发热,虞九阙也暂时歇了请郎中的心思。 他去灶房熬了盅发汗驱寒的姜汤让秦夏喝了,便打算今日自己去食肆看着。 “郑嫂子现下做些小炒问题不大,旁的菜只说你不在无人能做便是,我瞅着时辰早点打烊,回来陪你。” 秦夏颔首,看起来想和虞九阙亲近,又怕过给他病气。 小哥儿又陪着自家相公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起了身换了外出的衣裳,独自离开了。 他一路挂心着秦夏,忧心忡忡,哪知道自己走后没多久,病恹恹的秦夏便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 任谁都看得出,虞九阙今天心不在焉。 算盘拨得也没往日有力气,期间还给人找错了一回钱。 好在那人是老主顾,又听闻秦夏抱病在家,还打趣了两句他们年轻夫夫蜜里调油,这才分开半日就想得紧,并未生气。 纵然如此虞九阙也过意不去,直说下回再来要给人送两盘小菜。 但合上账本,还是惦念家里的相公。 一边想着秦夏身强体壮,八成也不至于病得多厉害,一边却又担心他若是自己不在家时发起热来怎么办? 家里只有一个大福,总不能让鹅给他端水! 这么想来想去,更是坐不住了。 未时过半。 午间那一拨客只剩下了寥寥两桌,都是点了两盘下酒菜慢慢吃着说话的。 虞九阙打量一番,觉得趁这会儿离开回家应当不耽误事,就叫了邱川过来。 “小川,我担心你们大掌柜的身子,想着今日早些回去,一会儿你和你妹子看着柜台,那两桌结了账就把银钱收着,然后打烊便是。这阵子你们也累得不轻,趁今晚好好歇歇。” 他这边要走,邱川却一拍脑门道:“可是小掌柜,我刚刚听郑嫂嫂说了一嘴,道是过会儿好似有个什么屠子要来跟咱家铺子算账。” “哦对,我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 虞九阙捏了捏眉心。 自从他们开起食肆,便寻了先前熟识的郭屠子供肉。 郭屠子和不少乡下农户有往来,能收到新鲜的生猪,偶尔还能捎带些羊肉、鸡鸭。 因为每日采买,数额又不小,两边就商量着七日结一次银钱。 按理说明日才是算账的日子,但郭屠子那边有事,临时改到了今日,虞九阙光想着秦夏,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为了这个,虞九阙只好又在铺子多耗了将近一个时辰。 好不容易把郭屠子家的娘子送走,他真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离了食肆,虞九阙没直接回家,而是想着秦夏咳嗽的事,拐去药铺给他买了一罐子枇杷膏。 又思及晚间少不得他来做饭,他会做的菜有限,秦夏又该吃些软糯好克化的…… 如此想着,挑着路边的菜拣了几样。 手里拎了东西,没多久虞九阙就回了芙蓉胡同。 他空出一只手,叩了叩门。 哪知叩了几下,都没人来应,就连大福都没动静。 虞九阙心里一紧,用力一把将门推开。 继而愣在了原地。 原本熟悉的小院,大半日间竟换了个模样。 院子里的小树上披挂了红布,堂屋的檐下多了两盏喜庆的红灯笼。 刚刚安安静静的大福不知从哪个角落冲了出来,脖子上还多了一朵大红花。 “嘎嘎!嘎嘎!” 大鹅围着他展开翅膀,欢喜地叫唤着。 在声声鹅叫里,一直无人居住的侧屋一下子涌出好几个人。 “干娘,韦婶子,双姐儿?” 虞九阙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转到冒烟,也没想明白自己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这么晕晕乎乎的,他被人“挟”进了侧屋。 屋内的情形愈发出乎他的意料。 只见扫干净的炕上平放着一件嫁衣,桌上有一面铜镜,并一只妆匣。 匣子是打开的,里面赫然是一套全新的头面,此外还有香粉、胭脂等物。 虞九阙被人按在了镜前。 事已至此,他反应再慢也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很快替他梳妆的两位长辈和双姐儿便告诉了他答案。 “小夏说先前那回昏礼不能作数,现下你改了良籍,他要再摆一回酒,派一次喜钱,好教这消息让邻里街坊的都知晓,你从今以后就是秦家的正头夫郎,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良家子,再无人可以把你辱没了去。” 虞九阙只觉得秦夏胡闹。 “我们都做了几个月夫夫,哪里还需要这些虚礼?” 方蓉笑道:“谁说不是,我也说他来着,可那小子你也知道,他认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再者说,别人不知,方蓉是知道的,先前因虞九阙是“买来的”,那回喜酒的确不算周全。 秦夏那会儿还是个混不吝的臭小子,请来一帮酒肉朋友在桌前吹天侃地,惹得本来列席的方蓉都忍不下去,提前走了。 “说是再补一回礼,但到底已经是夫夫了,也搞不来那些个三书六聘,敲锣打鼓的,你就只当是打扮漂亮了,换上新衣裳,咱们自家人乐呵呵地吃一顿酒。” 说罢又看向葛秀红道:“这不,你韦婶子可是芙蓉胡同有名的‘全福人’,小夏特地请了她来给你梳头呢!” 事到如今,虞九阙也没多余问秦夏的病好没好了,能搞出这等排场,想也知道他那相公晨起是装的。 虞九阙心里一边恼,一边却拼了命也压不住唇角。 当新衣与钗环全都上了虞九阙的身,曹阿双还拿着细笔蘸着胭脂,给他在眉心细细描了枚花钿。 一笔收尾,在场的几人全都说不出话。 “咱们九哥儿,当真是个天仙!” 方蓉看着干儿夫郎,心中甚美。 还是那句话,她只觉得九哥儿这样貌,配谁家小子怕都算是对方高攀,唯独配她那干儿秦夏,那可真是天造地设。 时值黄昏。 打扮停当后,虞九阙才知秦夏还正儿八经找了算了个吉时。 侧屋的门一开,柳豆子和韦家兄弟簇拥着的秦夏,总算和虞九阙打了照面。 虞九阙头顶比先前要精致许多的一面盖头,稳稳地握住了秦夏的手。 …… 开席时食肆里的几人,连带兴奕铭一家子居然都来了,还像模像样地送来了贺礼。 虞九阙这才知晓,原来所有人知道此事,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秦夏张罗了足足两大桌菜,数坛好酒,全都启了泥封。 在一片杯箸交错,推杯换盏中,虞九阙就这样又嫁了秦夏一回。 晚间。 喜酒已散,送走宾客后,郑杏花和庄星连带邱家兄妹帮忙收拾了残羹碗筷,也一起离了小院,各回各家。 虞九阙也吃了几盏酒,这会儿正有些昏沉地坐在炕沿,但盖头又被他自己盖到了原处。 秦夏一进门,见到的便是双手搁在腿面上,正乖乖等着他的小夫郎。 他端着一个小木盘,上面有一只酒壶,一对酒盏。 放到炕桌后,他又多看了两眼盖着盖头的虞九阙,这才舍得伸手将那方红帕取下。 灯火下,小哥儿目光盈盈。 下一秒,他瞥到了酒盅与酒盏。 “你我还未饮过合卺酒。” 秦夏克制住现在就吻过夫郎的冲动,倒了两盏清澈的酒液出来,与虞九阙各自拿起。 两人手臂交缠,尽数饮净。 酒气愈浓。 昏暗的烛光下,有谁将唇瓣贴上了玉白颈子上的殷红孕痣。 轻轻咬了一口。 第048章 掌柜们的聚会 一场意外得来的“喜宴”过后, 虞九阙足足腰酸背痛了三日。 秦夏哪里有半点生病的模样,简直称得上生龙活虎,反倒是他昨日不小心淋了几滴雨点子, 今天就开始打喷嚏。 秦夏为此愧疚不已, 专门给虞九阙做了好几样喝药之余甜嘴的饮子与羹水。 配上甘源斋买来的一大堆点心, 吃得小哥儿身上的药味都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若有似无的甜香。 转眼到了二月的最末。 兴奕铭之前一直心心念念攒的局, 总算拉齐了人头。 这一顿饭需要兼顾众人口味,绝不能让兴掌柜丢了面子。 秦夏细细思忖着,将菜单与食材、香料等写满了好几张纸。 虞九阙在旁帮他仔细研墨, 手边的针线筐子里, 新布鞋只差将鞋面和鞋底合在一处。 宴席当日。 雅间阁子洒扫一新, 花瓶里的花换了水灵的新色, 成套的净瓷杯盘碗碟上绘燕子绕枝的图样,在潋滟春光中以待来客。 秦夏掐着时辰进了灶房,先提前准备起费时的菜色。 兴奕铭请了五位掌柜,加上他自己一共六人。 秦夏备了八个热菜,一汤羹、一甜点, 并冷碟、果碟各数盘,其中包括先前答应兴奕铭要做的大肠和拿手猪肉菜。 按理说大肠这种食材在大雍是上不得席面的,但兴奕铭提前特地嘱咐, 他请来的都是耽于口腹之欲的同道中人, 不讲究那些个规矩, 什么桌上一定要有海参、鱼翅等,只图两个字:好吃! 为了周全口味和体面, 秦夏立刻就想到了一道鲁菜中的名菜:九转大肠。 九转大肠以酸甜香咸四味俱全而闻名,将大肠这么一道贱味食材做到“上得厅堂”的程度, 足见本事。 为了这道菜,秦夏托了郭屠子,买来上好、色白的大肠头。 大肠脏腥,要去味,需下功夫清洗。 第一遍用清水冲洗去异物和表层粘液,第二遍以生粉干搓,去掉残留,第三遍加醋,祛除腥气,继而再用清水漂洗,入水焯至变色。 到了这一步的大肠,已经闻不到那股有人喜,有人厌的味道,表皮微黄,内里白净。 然而至此才只是个开始。 庄星抱来一大把剥好的大葱,露出脆生的葱杆,按照秦夏的要求,尽数切成了和大肠头一样的长度。 紧接着他就看到掌柜的拿起葱杆,一根接一根地通进了大肠内部。 “大肠下锅翻炒之前要先炖煮,这一步可以帮大肠定型,摆盘更漂亮。” 食肆中的菜色和家常菜不同,家常菜一锅烩出来就下了肚,宴席菜除了好吃,还要追求摆盘的精妙。 秦夏闲着没事就雕萝卜花,郑杏花和庄星也跟着他学起来,不过两人目前都还没练出什么名堂。 把处理好的大肠连带香料丢进锅里,盖上盖子,紧接着就是下一道菜——东坡肉。 常家坛子肉声名远扬,包括兴奕铭在内的几位掌柜怕是都尝过,而说起经典的猪肉菜,秦夏的第一反应还得是东坡肉。 一块漂亮的五花肉正静静躺在案板上,捏一下就知道是一块好肉,皮肉紧实,脂油丰厚。 秦夏端详一番,比着大小下了刀。 不多时不小的一块五花肉,就变成了尺寸一致的四方块,秦夏抽了几根洗干净的棉绳,一一捆扎到肉上,打了个端正的绳结。 灶房内有三个灶头,秦夏占了两个,另一个正由郑杏花用着,做着一道大堂客人点的回锅肉。 浓郁的菜香里,庄星穿梭其中,帮两边打着下手。 眼见别说是郑杏花,就连秦夏做大菜的时候也没有让他回避的意思,庄星不禁感到困惑。 他过去在刘府大厨房做事的时候,那里的大师傅防底下的人和防贼一样,别说杂役了,就连在他面前得脸的厨房帮仆,在他做拿手菜的时候也一概不能进屋。 听说大师傅还有一个专门的上锁箱子,里面装着他的独门调料,便是亲儿子都没打开看过。 这是因为手艺是一个厨子的立身之本,若是大师傅的拿手菜让人学了去,很可能过不了多久他就得卷铺盖走人。 在庄星的眼里,秦夏这个当掌柜的虽然年轻,手艺却绝对不输刘府的大师傅。 秦记食肆虽然店面不大,但那些个菜色没有一样是庄星从前听说过的,按理说越是如此,秦夏越该藏着自己的看家本领,哪知秦夏做菜的时候放什么料、用什么火候,全都大喇喇地任由他们看。 庄星不相信会有厨子心这么大,他疑心掌柜的一定还是有所藏私,只不过手段更隐秘罢了,这才符合人之常情。 “星哥儿,去端个砂锅,里面铺上竹篾,再放些葱姜。葱用香葱,姜切大片。” 在庄星想东想西的间隙里,秦夏已经把那几块五花肉煎好了。 肉块滋滋冒着油星,泛着一层恰到好处的焦黄,让人觉得就算是现在咬一口味道定然也不错。 架起铁锅,秦夏抓了一把□□糖,开始炒糖色。 冰糖在热油中慢慢融化,冒出细小的气泡,秦夏往里倒了一定量的水,这是一会儿东坡肉上色的关键。 “掌柜的,砂锅准备好了。” 听到星哥儿说的话,秦夏把盛出来的一盘子五花肉端了过去,挨个放到了砂锅中竹篾上,葱姜则垫在下面。 加上酱油和刚刚煮开的上色糖水,一杯花雕酒,水没过肉块时,秦夏合上了砂锅盖,嘱咐庄星道:“看着火,煮开后抽几根柴出来用小火慢炖,三刻钟后喊我。” 庄星连连点头。 这两道大菜有了着落,剩下的就相对简单了不少。 秦夏还打算做一道灼八块、一道蓑衣虾球,再来一道香烤羊腿。 此外尚有几道素菜,需等食客到了后再下锅。 申时四刻,秦记食肆的阁子内坐满贵宾。 兴奕铭作为东道主居于主陪的位子,一桌六人,以一名身穿华贵绸衫,明显年岁最长的掌柜为首。 方才见礼时秦夏已经听兴奕铭介绍过,这位年过不惑的掌柜姓桑,在城里做绸缎布行生意。 “桑掌柜还有个身份,那便是宋府宋老爷的大舅子。” 此外,兴奕铭还私底下同他小声提点过。 秦夏一下子想起于顺给他们讲过的“宋府八卦”。 他默了默,试探性地问道:“可是那位早逝的宋夫人的兄长?” 兴奕铭对于秦夏知晓这些个宋府之事并不意外,点点头道:“正是,桑府家底亦厚,早年更在宋府之上,昔年宋夫人嫁给宋老爷,人人都说此乃下嫁。” 但后来桑府走了下坡路,宋府反而蒸蒸日上,齐南县的首富之位竟换了一家坐。 秦夏只觉得齐南县当真是太小,随便扒拉个人都能和宋府扯上关系。 不过这么听来,宋老爷那般宠爱家中妾室,却迟迟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扶正,八成也是因为桑府横在眼前的缘故。 这点小插曲很快被他抛诸脑后。 那位桑掌柜看起来人是傲气了些,多半是看不上秦记食肆这种小地方,也不知道兴掌柜是怎么硬生生把人请来的。 来都来了,秦夏自是要让他觉得不虚此行才好。 桑成化确实有些瞧不上秦记。 他的确也爱寻美食享用,但和兴奕铭不同,像是路边的小食摊、街边的小食店,向来入不了他的眼。 他最喜欢去的是城中两个最有名的酒楼——常悦楼和百味轩。 常悦楼以坛子肉闻名,百味轩则擅做一道百味鸭,但近来常悦楼深陷风波,百味轩的灶头大师傅也因为老妻病逝而无心掌灶,灶头临时换成了他的大徒弟,别人吃不出来,但桑成化却知道不是那个味儿。 徒弟到底是徒弟,要想练成师父的本事,且还有日子。 而兴奕铭就是这时候给他递出了帖子,邀他往城中鹤林街新开的秦记食肆赴宴。 桑成化拿到帖子后一脸莫名,秦记食肆是什么地方? 他竟从未听说过。 哪成想最后还是他那家里最有出息,在县学念书的儿子给出了答案。 “秦记食肆就开在我们县学附近,午间过去,三十文就能吃一顿热乎乎的好饭,夫子们嫌弃饭堂不好吃,经常结伴去打牙祭。” 但桑家公子自然随了亲爹,在家锦衣玉食,哪里看得上一份“套餐”卖三十文的地方? 他自然也嫌饭堂的饭狗都不吃,所以都是让桑府下人每日午时赶着马车去送饭。 这秦记食肆好不好吃,他也并不清楚。 桑成化一听这食肆价贱至此,当即就想把兴奕铭的帖子退回去。 然而转念一想,兴奕铭的嘴巴多刁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他敢把食肆的名号大大方方写在帖子上,想必就是不怕自己嫌弃。 犹豫一番,桑成化还是接下了对方的邀请。 正好同席的掌柜们也久未相聚了,叙叙旧也好。 真坐在秦记的雅间里时,桑成化的那份先入为主的“偏见”反而略散去一些。 当然,秦记食肆的雅间阁子再怎么布置也比不上常悦楼和百味轩,那两家酒楼才称得上是雕梁画栋,上等阁子里连餐饮器具都乃纯银所制,只有齐南县最富贵的一小撮人才吃得起那里动辄百两的一桌席面。 但秦记食肆却不像他设想中的那般平庸。 若常悦楼和百味轩是金枝玉叶,那么秦记只能算是小家碧玉,却足以称得上小家碧玉中的出众之辈。 看着面前不知店家从哪里淘换的杯碟,以及花瓶里用了心思、错落有致的春花,桑成化打算瞧一瞧,这让兴奕铭特地攒局来吃的,究竟是何等佳肴。 正菜之前,先上冷盘。 冷盘乃是两荤两素,素菜带着清新之气,令人眼前一亮。 其中有两碟最为引人注目。 一碟是凉拌蒜薹,在座诸人都是第一次见,只因其一是从未吃过拌蒜薹,第二是碟子里的蒜薹被摆成了绽放的花蕊形状,顶端以枸杞为饰。 一碟是酸辣凤爪,凤爪脱了骨,四周点缀着红红绿绿的辣椒,下箸前就能闻到那股勾人口水的酸爽辣味。 凤爪很快博得一片好评,便是桑成化也点了点头。 “碎骨脱得干净,滋味也浸得透,吃不出半点腥气。” 尤其是这股别致的酸爽,引得在座的老饕都开始猜测起是用了什么食材,总之绝不会只有米醋。 没等他们猜出个头尾,热菜也开始挨个上桌了。 灼八块听名字让人摸不着头脑,实则是用鸡肉制成。 这道菜只取鸡翅和鸡腿,下锅油炸再以酱烧、酒烹。 在座的几名掌柜都是平原府本地人,本地人口味偏咸,所以秦夏给食肆做菜时都会比做来自己吃时多放盐和酱油,果然食客们都很受用。 蓑衣虾球乃是南地名菜,又名绍式虾球,据传起源于绍兴的一处酒楼。本质是将虾肉和鸡蛋调匀,下锅成球,再蘸着面酱吃。 之所以名字中有“蓑衣”二字,是因为要用技巧使蛋液在虾球外部包裹成丝,且虾球虾球,出锅的成品形状还不能散,越圆越佳。 这一道菜入口外酥里嫩,虾肉的鲜美绕舌, 秦夏还做了一点点小小的创新,配的蘸酱除了面酱,还有一小碟甜口的蜂蜜果子酱。 上头的两道荤菜穿插着三鲜蛋羹和素炒四喜,已经把这一桌宾客吃得迷迷瞪瞪。 “没想到市井之中竟藏着如此口味上佳的食肆,咱们在吃这一个字上,当真是比不过兴掌柜。” 其中一位掌柜说到此处,举起了酒杯,其余人也纷纷举杯,尽数饮了一盏。 兴奕铭扫了一眼桌上餐盘,开始惦记起自己专门点的重头戏。 他的大肠呢?怎么还没端上来。 正打算问一嘴那名叫小川的伙计,秦夏就亲自端着他心心念念的菜色推门而入。 只见洁白的瓷盘上立着切成“扳指段”的大肠,盘子一段以萝卜雕成的花瓣作为点缀,淋上的汤汁在灯下幽幽泛光。 几人迫不及待地伸了筷子。 一块大肠入口,兴奕铭惊喜难掩。 他嗜好美味又荤素不忌,别说大肠这等下水,就是猪脑花都吃得面不改色。 算起来他吃过爆炒的、冰糖的、脆皮的,但秦夏端出来的这一盘,却是连他也是头一回尝到。 很难用简单的一个字、一个词形容这道菜,因为它的口感是层层递进的,每一口都能尝出不同的感觉。 虽不知九转大肠为何名为“九转”,但就其口感而言,倒还真是转过了好几个弯。 随之其后的“东坡肉”,更是使人赞叹不断。 “我已许久没见过炖得这么漂亮的肉。” 桑成化捋了捋短须,仔细瞧着伙计拿着勺子分出来的肉块。 色泽红亮如玛瑙,肉皮晶莹,半透若脂,其下肥瘦层叠相间,筷子一戳就烂,甚至可以用勺子挖着吃。 “小二,此菜为何名为‘东坡肉’,可有什么典故?” 这问题可难不倒邱川,他早就在迎这桌客之前,把掌柜说的每道菜的典故、特别的食材记得滚瓜烂熟。 于是在座几人,就听邱川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前朝“东坡居士”的故事。 听罢几人都纷纷笑开。 席上一方脸掌柜道:“这食肆的掌柜看着年轻,倒是很有些手艺和见识在身上,居然连这等野史故事也晓得。” 随后又率先给邱川掏了赏钱。 “小子,这是赏你的,我看要是你哪日不在此处当伙计,倒是可以去茶馆说书嘞。” 这掌柜姓肖,他一年里有大半年跟着自家商队四处跑,难得年后还没动身,让兴奕铭抓了个正着。 一个人打了赏,剩下的人自也不会甘于落后。 邱川赚了个盆满钵满,反复谢了恩后才退到门外。 门一开一合之间,肖掌柜鼻子动了动。 “好家伙,我怎么好似闻到了羊肉味?” 肖掌柜肖守,曾走过两回大西北的商路。 别人都说他都当到大掌柜了,在铺子里数钱不好么,偏生爱去吃沙子,肖守却道:“西北的烈酒和羊肉,只有在西北才能吃到!” 哪怕回了齐南县,他也爱偶尔寻些羊肉来吃。 只是家乡的羊肉做得未免小家子气,无非是些羊汤、拌羊杂、卤羊脸之类的东西,让人找不回那份大口吃肉的爽快。 肖守万万没想到,能在秦记见到整只的羊腿。 羊腿上切了花刀,洒满香味独特,早年从西域传来的香料,还配了一把刀柄雕花的小刀,作切肉之用。 肖守看到那柄小刀就乐了,一看就是他家铺子里的货。 心下暗忖,这桌菜吃得他浑身舒坦,回头不妨再挑几把漂亮的,并那从西域商人手里买来的其它小玩意儿等,一并送给秦掌柜当人情,这般自己来吃饭时,也能和兴奕铭似的得些特别的待遇。 几人都知道肖守是吃羊的行家,他也当仁不让,净了手后亲自切肉。 刀子下去,羊腿外面是烤够火候的外皮,里面的肉还嫩而多汁。 肖守吃得头也不抬,反反复复就两个字:“地道!” 这样的烤羊腿,他在西北时也吃过一次,那时的味道让他回来后还辗转反侧了许久。 如今吃到秦记的这份羊腿,只能说唯一的遗憾就是羊肉不如在西北时吃的肥嫩,毕竟齐南县养的羊怎么能比得上西北草原上的羊,除此之外,味道竟是相差无几。 而除了这道烤羊腿之外,另外一道上汤煮干丝是扬州菜,也令家中夫人是扬州人士的祝掌柜直呼“正宗”。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 这一桌菜没什么贵重食材,非要说的话,最贵的可能是那条羊腿,可兴奕铭付账的时候,简直嘴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 人少菜多,量也不少,愣是被他们吃得干干净净,没看几个人就差扶墙而出了? 就连平日里那鼻孔看这些个“小食肆”的桑成化,也不得不承认秦记食肆的妙处。 自己寻的食肆让人吃得欢喜,这对于兴奕铭而言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别看兴家看似只做糕点生意,其实盘子铺得远比看起来更大,他们这些掌柜凑在一处,净琢磨干什么赚钱了,这样的圈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混进来的。 秦夏深知这是兴奕铭给自己的机会,他若能和这些个掌柜维持好关系,往后他们指头缝里漏一点消息,也足够他的小家吃香喝辣。 只是兴奕铭此人什么都不缺,他要想好好答谢,还是得把心思搁在吃食上最佳。 —— 三月三,上巳节。 这日城中学塾纷纷举办流觞宴与诗会,百姓们则要佩香草、沐兰汤、吃荠菜煮鸡蛋。 秦夏也让郑杏花和庄星煮了一大锅鸡蛋,用料齐全,还放了红枣和姜片,随后连灶带锅的端到食肆门前售卖,若是进店用饭,则可以白送一碗。 虽说荠菜煮蛋是习俗,也有不少人家懒得做的,便会端着碗出来买上一份。 鹤林街附近原本往年少有卖的,今年多了个秦记食肆,周围躲懒的住户也多起来,一大锅居然很快就没了一半。 除了荠菜鸡蛋,秦夏还做了不少粉粉嫩嫩的桃花酥,定的是节令价,一对就要十文钱,成年人两三口就吃没了,饶是如此因为模样可喜,也陆陆续续卖了不少。 下午时,秦夏正小声和虞九阙商量着晚上要不要去城里的浴堂泡澡。 浴堂就是古时的“洗浴中心”,俗称的澡堂,自前朝起浴堂兴盛起来,据说最多时都城有“浴所三千”,可见一斑。 很多人家没有浴桶,或是冬天里怕冷,就会定期去浴堂。 和后世一样,浴堂里有各种池子,能泡香汤、药汤,还能蒸桑拿和搓澡。 来了大雍后因为秦家有浴桶,秦夏其实还没出去泡过澡。 眼下赶了上巳,又听闻城中一家浴汤引的是真正的温泉水,他难免也有些心动。 不过他心动归他心动,虞九阙是半点都不乐意去,一想到要在浴堂里和人坦诚相见,他臊得脸都快烧着了。 秦夏悄声哄着。 “咱们去的那家有分出来的小浴室,你穿着衣裳进去,穿着衣裳出来,没人能瞧见。温泉活血暖身,你泡一泡对身子好。” 虞九阙心里仍然打鼓,正犹豫着,外头邱川引进来一个中年汉子,看打扮像是城里大户家的管事。 他赶紧一把合上了面前半天没看一眼的账本,起身迎客,秦夏亦直起了身。 得知来人乃是桑成化桑掌柜家的人,秦夏立刻将其请到了后院空着的雅间当中,上了茶水小食,亲自招待。 同时心里头忖着,不知桑掌柜是否也要在自家置席。 管事姓辛,吃了几口茶后就说明了来意。 原是桑老爷母亲的亲姊妹,也就是桑老爷的姨母岑氏三日后要过府拜会。 “既是探亲,实则也是为了府上四小姐的婚事相看。” 秦夏一算这乱七八糟的关系,推测多半是桑家四小姐被说给了姨奶家的某个表兄。 这些与他一个厨子无关,可无事不登门,话说到这里,秦夏已对桑府中人的来意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只听辛管事紧跟着说道:“届时府上设宴,想劳驾秦掌柜跑上一趟,代为操持。” 第049章 桑府之邀 桑府富贵, 后院自然不缺厉害的庖厨。 为了这么一个听起来并不多么重要的事项,特地从府外请厨子做席面,多半是有什么必须这般做的理由。 虽信得过桑掌柜的为人, 但秦夏还是就此事多问了一嘴。 辛管事浅浅一笑, 倒是也未曾藏着掖着。 “说来这席面也有其麻烦之处, 小的自当说明, 秦掌柜您再定夺。” 一番话过后, 秦夏听懂了。 这席面别看规模不大,统共不过桑家两房的人,加上外地来的岑氏几口人, 但麻烦也是真的麻烦。 原因在于, 岑氏信佛, 茹素多年, 而桑家老夫人同样如此。 “老爷的意思是,老太太与姨老太太难得相聚,想给她们单独设一桌全素宴。菜色不用多,但务必精巧。此外二老吃素,其余人却总得沾点油水, 故而这虽是一顿饭,却要摆两桌席。” 兴许是看出秦夏的犹豫之意,辛掌柜把手伸进袖子里掏了掏, 摸出一个荷包。 “我家老爷说了, 秦掌柜年少有为, 做菜的手艺乃他平生罕见,上回吃罢, 着实意犹未尽,也想让家里老小一道尝尝, 不知秦掌柜愿不愿意赏脸。若是愿意,这里头是十两银子,算是定钱,此外所有食材的采买,您只需列个单子,自有府上的人去办。待宴席过后,再许您五十两的辛苦钱,毕竟您去了,食肆这头的生意就得耽误,如此,不知秦掌柜意下如何?” 去做一顿饭就能挣上六十两,都快赶上食肆头一年的租子了,不得不说桑掌柜是真的大方。 看在银钱的份上,秦夏也实在很难拒绝。 眼看秦夏答应下来,辛管事欣然离去,走时手里还拎了秦夏送的一匣子还热乎着的桃花酥。 只是时间未免太紧迫,还要预留出采买食材的时间,秦夏怕是今晚就要开始琢磨席面上的菜色。 这可真是一天天的连轴转,半点都闲不下来。 有了这一茬事,浴堂是去不成了。 不过秦夏并未罢休,而是回家自己用花瓣和香草配了一锅水,抱着他的小夫郎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汤。 出水以后的虞九阙觉得自己就像那刚出锅的虾子,无筋无骨,热气腾腾。 然后就被秦大厨剥了壳吃干抹净了。 —— 桑府小宴需要采买的食材单子,隔日一早就到了辛管事的手上。 辛管事打眼一看,倒也没有什么难得的东西,他们桑府的后厨,那是要什么有什么,便是海参、鱼翅、燕窝都不稀奇,反而是有些东西必须吃新鲜的,得等到设宴当日才能去办。 他记得自己来请秦夏那日,对方还细细问过了府上大小主子的口味与偏好。 不说别的,就冲这一点,起码说明人是用心的,他们家老爷眼光摆在那里,多半没有看错人。 辛管事唯独想不通一点——岑氏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按理说这顿饭安排后厨做了就是,完全没必要从外头请庖厨。 哪成想事到临头,老爷突然改了主意,还指名必须是秦记食肆的这个年纪轻轻的小掌柜。 令人一时猜不透个中究竟有何深意。 次日,去桑府的前一天,秦夏在后厨教郑杏花和庄星做蒸菜。 蒸菜做起来相对容易,更好把控,只要他将配菜、调料和蒸制的时间定好,多半出不了什么岔子,无论是他来做还是帮厨来做,都是一样的。 明日一整天他都不在,郑杏花能做的大菜有限,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列出来的蒸菜一共六样,其中最复杂的一道是粉蒸肉。 粉蒸肉要用到提前炒好的生米,炒到微微发黄的程度,就叫做“蒸肉粉”。 五花肉切片腌制,和“蒸肉粉”拌匀,再加上诸如土豆、山药、南瓜之类的垫菜,就可以上锅开蒸。 此外眼下正是吃鲳鱼的时节,因为和鱼贩提前说好,明日会送一些新鲜鲳鱼来,故而蒸菜的菜谱上又多了一道清蒸鲳鱼。 其它像是菌菇蒸肉丸、菘菜心虾米蒸粉丝之类的,基本就是把食材在盘子上摆好,再倒上秦夏特制的蒸菜汁。 “这些料汁的配比你们可以记好,明日这几道菜若是食客们喜欢,回头也可添到菜单上,日日供应。” 嘱咐完这些事,秦夏就离了灶房去寻虞九阙了,而庄星收拾着案板,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郑杏花留意到这一点,忍不住问道:“星哥儿可是没记清楚?” 她以为庄星是怕记不住秦夏说的菜谱而担忧,实际庄星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他用手里的抹布擦干净几道油渍后,走到郑杏花身边道:“郑嫂子,其实我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郑杏花迟疑着停了手上的活计。 “你且说来,我看能不能帮上忙。” 庄星吞吞吐吐,说出了压在心里多日的话。 “……总之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因为大掌柜做菜从来不避着人,我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在借此试探。搞得我总是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郑杏花怎么也没想到庄星是在琢磨这个。 正巧灶房无人,她把小哥儿叫到角落,认真道:“星哥儿,我比你痴长几岁,又早来了些时候,跟着两个掌柜做事,我可以掏心掏肺地同你讲,这些担忧都是多余的。咱们掌柜是坦坦荡荡的性子,往后你也莫要拿这些心思去揣测。” 说罢她就将从前听来的,秦夏摆食摊时的故事讲给庄星听。 “掌柜的在街上卖小食时,有的是人学着他来做,不信你现在去街上瞧瞧,咱们齐南县有多少家铁板豆腐、烤冷面和煎饼果子,掌柜的从不放在眼里,因为他知道只有自己做的才是最正宗的。而现今你我都是食肆的帮厨,招咱们过来,就是帮大掌柜分忧,不仅要学,还要学好。” 庄星一时听愣了。 他是想学到安身立命的真本事不假,可没有想过这条路居然就这般轻易地出现在了眼前,仿佛触手可及。 郑杏花继续道:“大掌柜不避着人,自有他的道理,说明你要是愿意学,那学到了就是你的本事。至于学成之后再待如何,那看的是咱们的良心。” “良心”二字一下子楔进人的心里,庄星听到此处,悟出了郑杏花这番话的苦心。 “郑嫂子放心,我庄星必不会做那等教人看不上的小人行径。” 得了他这句话,郑杏花轻轻颔首,转而莞尔一笑。 “好了,也是我多话了,人的岁数大了就爱啰嗦,走吧,咱们继续去收拾灶房。” 两人的这番对话旁人并不知晓,不过秦夏后来发现庄星的刀功愈发醇熟,明显是私底下自己下了功夫练过的,对他愈发满意,一个月后就如先前的承诺,将其工钱涨到了一日五十文,这便是后话。 回到眼下。 到了约定的日子,辰时刚过桑府的轿子就停在了芙蓉胡同口。 桑府的轿子,哪怕是用于待客的普通样式,搁在平头百姓的眼里都是极打眼的。 “瞧瞧这轿子外面糊的布,比咱们穿的衣裳还好。” “那轿帘子上还有坠子呢,怕不是银子做的吧?” 胡同里的街坊都起得早,有那大嘴巴的一传信,早就全都挤在附近看热闹。 桑府的小厮第一次来芙蓉胡同,左看右看地等了一会儿,就见秦家的门开了。 先前他跟着辛管事去秦记食肆,见过秦掌柜一面。 今日一瞧,对方换了身细缎子做的窄袖直身袍子,乍一看不像是食肆掌柜兼庖厨,倒像是谁家的公子哥。 “久等了。” 到了跟前,秦夏先问了好,小厮回了礼,注意到秦夏手里还拎了个包袱。 小厮不由提醒道:“秦掌柜,我们府上的大厨房东西一等一的齐全,您什么东西都不用带。” 秦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包袱,笑道:“话虽如此,我们当厨子的却都有离不得手的东西。” 小厮一听,便也随他去。 这有手艺的人,总会有些自己的癖好。 等秦夏上了轿走了,虞九阙出来关门,一下子就被好些个人围住,七嘴八舌地打听道:“九哥儿,你家汉子这是往哪里去了?” 虞九阙不欲多言,只说是去桑府做宴。 桑本就不是大姓,齐南县姓桑的富户又只有那么一门,一时人堆里啧啧的感慨声不断。 谁都知道秦家小子出息了,食摊摆了没多久,靠卖食方赚了一大笔银子,开起了食肆。 现下秦夏又入了桑府桑大老爷的眼,日后八成是要愈发了不得了。 莫欺少年穷,真是句大实话。 这边人群好不容易散去,另一头秦夏坐在轿子里,却不觉得这东西坐起来有什么舒坦的。 一路他只觉得晃,约莫两盏茶的工夫,才总算到了地方。 上菜的时辰不能耽误,准备工作又有许多,下了轿子,秦夏就直接跟着府内下人去了后厨。 桑府的宅院广阔,后厨亦是一个极大的屋子,能顶秦记食肆的四个灶房。 辛管事早就等在此处,把秦夏请进门后,同他介绍面前的几个帮厨,一共是两个婆子,领着四个小丫鬟。 “秦掌柜,老爷有命,今日这后厨您说了算,这些人也任由您驱使。” 秦夏很想说这顿饭压根用不上这么多人,不过大户人家的下人多,派头也大,他也乐得接受。 辛管事又对着那几人训了几句话,之后便先行离开。 秦夏则并未过多同面前数人客套寒暄,他是来做饭的,不是来和桑府中人打交道的。 是以打了个招呼后,便直接略过了那些对着自己窃窃私语的小丫鬟,走到最近的灶台面前。 他把手上的包袱放了上去,直接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把布裹着的菜刀来。 食肆开张之前,秦夏寻了先前给他打过铁板、铁盘、铁模具的铁匠,打了一套新菜刀。 有切片的,有斩骨的,还有稍微小一些的型号。 今天带过来的,是他最常用的一把。 此外包袱里还有一些香料和调料。 正在思忖要从哪里开始,灶房门口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人醉醺醺的叫骂声。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敢抢老子的饭碗!我给老太爷做饭的时候,他怕是光着腚撒尿……” 秦夏眉毛一挑。 不管怎么说,这话语的指向未免太鲜明了。 一个头上裹着头巾,手上戴了个银镯子的婆子赶紧跑出去看,连带不少小丫鬟也去凑趣,过了一会儿婆子回来,面容讪讪。 秦夏看她欲言又止,索性主动问道:“不知方才在外面的是何人?” 这婆子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珠一转,便道:“那是我们府上后厨的骆师傅,今日您掌厨,老爷便放了他的假,他不小心吃多了酒,胡言乱语了一通,眼下已经被府里的小子给架走了。” 说罢她就抬眼看向这从外头请来的年轻厨子,听闻是城里一家新开食肆的掌柜。 比起骆师傅的年纪,说一句“毛没长齐”还真是不冤枉。 按理说骆师傅就差骂到来人的脸上了,年轻气盛的岁数,最容易恼羞成怒,哪知婆子看了半天,都没从秦夏脸上找到一丝和“愠怒”二字有关的痕迹。 反而眼前人还颇有兴致地问道:“我方才听骆师傅说,他还给府上老太爷做过饭?” 婆子心里疑惑着,嘴上却本能地答道:“正是,骆师傅今年五十好几了,算是伺候了府上三代主子。” “怪不得。” 这骆师傅明显是自视颇高,掌了后厨多年,从未想过一遭竟有将灶台交出去的事情,怕是觉得丢了脸,被辱没了。 从他在今天这种日子还敢喝醉了出来撒酒疯可知,这人在府里多年,是有些地位的,想必是料准了自己闯了祸事桑老爷不会过多责罚。 秦夏很想说,自己就是个拿钱办事的,根本无意和他争高下。 他摇摇头,把菜刀摆好,便让婆子领路,先去看看府上采买的食材。 一个时辰过后,整个桑府后厨已是忙得热火朝天。 有刀功的婆子在秦夏的指挥下切菜备菜,那些个还没学会多少庖厨本事的小丫鬟,则各自分担了种种杂活,譬如洗菜择菜、杀鸡杀鱼等。 起初这些人还不怎么听秦夏说的话,毕竟他年纪小,被骆师傅骂了也不还嘴,看起来是个脾气软的。 分来的两个婆子里,除了那个戴银镯的,另有一个长脸戴着一对小巧金耳坠的,多半在主子面前更得脸。 她做起事来慢吞吞的,恨不得一个土豆切半年。 秦夏对此只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还望大家伙明了一个道理,今日这两桌席面无论是好是坏,在下都不过是个外来厨子,做完这顿饭便拿钱走人,回去继续开我的食肆,可大家伙却还是要在桑府继续做事的。” 意思无非是,就算是惹了桑老爷不满,也碍不着他的生计,但于这些府中下人就不同了。 那拖拖拉拉的婆子被说得脸色一变,嘴上没多话,手上的菜刀速度却明显变快了。 秦夏见她应当出不了岔子,也就收回了视线。 待到巳时过半,两桌加起来将近二十个菜,开始依次下锅。 各样香气腾腾升起,溢满偌大的灶房。 桑府这帮人,方才已经见识过秦夏出神入化的刀功,各类蔬菜丝根根分明,給鱼剔刺、给鸡脱骨,仿佛只是手起刀落,眨眼间便成了。 乃至当调料的“葱姜蒜米”,都真的切成如小米粒一般大小,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们久在后厨做事,耳濡目染,也明白什么样的手艺才称得上好厨子,可等到烧起火架起锅后,才又意识到,秦夏的本事远远不止一把菜刀。 做饭做饭,无非是煎炒烹炸,这四个字听起来简单,学透了却难。 面前的年轻人明明也就二十出头的岁数,但站在灶前时的气质,无端让人觉得这里就是属于他的战场,那些花样繁多的食材,都是听他号令的兵卒。 一道道名字新鲜,样子也独特的菜肴,流水一般地由后厨送去府上待客的厅堂。 厅堂内上首放了一张紫檀八仙桌,围坐旁边的是桑府老夫人和其姊妹岑氏,旁边则是桑府的两房儿媳,正站着侍候。 下首则是另一张大圆桌,旁边是桑成化和其弟桑家二老爷,及两房的小辈们。 两桌席面是穿插着上的,一桌全素,连炒菜的油都用的是菜油,一桌则是荤素搭配,然而一眼望去,竟让人分不出哪个是素,哪个是荤,俱是一派琳琅满目。 桑成化请秦夏来,未曾指定菜单,只强调了两位老太太的口味和一些需避开的忌口,其意便是有心看秦夏能发挥到什么程度,是否能比肩那日在秦记吃的席面。 故而每一道菜上来时,都有人在旁按照秦夏的嘱咐报上菜名。 先是大桌。 红烧大乌乃是镇场的大菜,汤汁鲜红,软弹不糯。 酥炸凤尾鱼,取这个时节最宜吃的凤尾鱼数条,用快刀斜切鱼背,尽断碎骨,下锅煎为金黄色,入口脆,鱼刺酥,可直接空口大嚼。 天梯鸭掌,又名步步高升,这是秦夏听闻席上有两个读书人,分别是桑家二公子和那个来和桑家四小姐相看的表兄,故而特地选取了这道,也好让人上菜的时候有吉祥话可说,多少讨个彩头。 这之后还有水晶肘子、山海兜、锅包肉…… 山海兜是前朝古菜,亦是春日时令肴馔,薄薄的米皮里裹着鱼肉、笋丁、鲜虾、嫩蕨等馅料,吃时要浅蘸醋汁。 而小桌的素宴,精致程度更在其上。 譬如头菜乃是一道翠盖排翅,按理说应当用上等小排翅,加火腿、鸡皮等同烧,可经秦夏之手,将排翅替换成素鱼翅,凭借豆芽、菘菜、香蕈等吊出的素高汤同样鲜美绝伦。 除了素鱼翅,还有素鳆鱼炖素肉。 素鳆鱼用的是切了花刀的菌菇,素肉则用的是赤酱烧糯的冬瓜块。 呈上的一盅鱼汤,一品鱼肉其实是山药加面做成的。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其中最让桑府老夫人和岑氏赞叹的,还有一道肉松小饼。 里面的肉松是用豆渣慢慢炒熟烘制而出,小饼不大,两口一个,吃罢余香满口。 桑府老太太连吃两个,要不是贴身的丫鬟在旁边劝着,怕是还想要第三个。 美味当前,这顿饭开头还有交谈声此起彼伏,到了后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把重点都放在了面前的饭菜上。 哪怕是素来矜持的夫人和小娘子们也都默默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以眼神示意小丫鬟帮自己添菜,生怕晚了一步,那些个好吃的东西就落入了旁人的碟子。 桑成化好饮食,自家人也没少跟着品尝各色珍肴。 可不知为何,明明过去好东西吃了不少,在今日这顿面前,好似过去记忆里的那些全数黯然失色。 一顿饭结束,进来撤碗筷的下人们都暗自震惊。 只见桌上的盘子居然全都空了,这阵势她们以前哪里见过? 要知道这些主子们用的饭,时常是吃两口就喊撤下,然后全都便宜了身边的丫鬟小厮。 桑家二公子吃得最多,只觉得饭菜都要顶到嗓子眼了。 他余光还瞥见自家老爹在桌子底下默默揉肚子,多半也是吃撑了,发现这一点后他险些笑出一个饱嗝,又赶忙咽下去,生怕因此挨骂。 座位最上首的桑家老太太吃饭时还饮了两盅果子酒,这会儿看起来气色上佳。 接过茶盏净了口后,她率先道:“今日这庖厨甚好,都说文华寺的素斋是齐南一绝,我看咱们家的这顿还远在其上。” 席面席面,既是宴席,又是面子的一部分。 时人无论官宦还是商贾门户,但凡家里薄有家资的,都以府上有个好厨子为荣。 今日这顿饭让她在姊妹面前长了面子,故而老太太大方道:“虽说咱们府上已许了人家工钱,我却还要赏。” 又问这厨子年岁几何,家中几人。 得知家中还有一个夫郎后,老太太又让人在银子之外取两匹好料子。 桑府,后厨。 前面厅堂里吃得热火朝天,秦夏却不能急着走。 虽然刚刚做了两桌大菜,累得不轻,可坐下吃了两杯茶,又觉得缓过来了。 见那些个婆子已经开始准备府里下人的饭食,秦夏溜达过去,在旁边指点了一二。 婆子按照他的说法,做出两锅大锅饭。 一锅是萝卜烧肉,一锅是家常豆腐,再配上刚出锅的几笼屉大馒头,香得这些人走不动路。 “原来萝卜还能这么好吃!” “这个豆腐里还加了点辣子,味道真绝!” “胡妈妈,您在给我多舀一勺菜汤行不?我想泡馒头!” 秦夏也两样菜各盛了一些,拿了个馒头对付了一顿。 按照辛管事原本的吩咐,是让灶房里的婆子单独给他炒两个小菜的,秦夏只觉得犯不着因此给人添麻烦。 因为饿了,他吃得也快,一通风卷残云,总算觉得胃里踏实了,刚漱了口,外面便跑来一个丫鬟传信。 “秦掌柜,老爷请您过去说话。” 第050章 狸奴风波 饭做完了, 也就到了该拿工钱的时候。 秦夏收拾好自己带来的包袱,同后厨里的婆子丫鬟们简单打了个招呼,便跟着来人一道离开。 身后, 几个小丫鬟捧着还没吃完的饭碗, 脸颊飞红。 “你们觉不觉得秦掌柜长得特别精神?” “当然觉得了, 我们又不瞎。” “要是老爷看好秦掌柜, 说不定能请他来府里掌灶呢!” “也不知秦掌柜婚配了不曾……” “不婚配人家也瞧不上你啊!” …… 眼看这群姐儿越说越离谱, 两个管事婆子不约而同重重咳嗽了一声。 其中一个冷声道:“你们若是吃饱了,就把碗舍下,赶紧去干活。” 丫鬟们登时噤了声, 互相对视一眼, 抿了抿嘴唇, 赶忙低头扒饭。 再好看的汉子对于她们而言, 也是水中月镜中花,仔细想来,还是多吃几口萝卜烧肉更实在。 府中另一处。 面对秦夏,桑成化一改当日初次去秦记食肆时的冷淡,请他落座后, 笑着客套了几句,便摆了摆手。 侍立一旁的丫鬟上前几步,呈上手中之物。 秦夏扫了一眼, 其中一个丫鬟端着的托盘中放着一张银票, 还有两个小银元宝, 余下一人则抱着两匹布料。 桑成化放下手中茶盏,说道:“这五十两的银票是先前许给你的工钱, 银子和布料算是老夫人的赏,你做的素斋甚合她老人家的心意。” 没想到做一顿饭还有意外之喜。 这银元宝小巧玲珑, 秦夏估摸着一个应当是十两银子,两个就是二十两。 桑府本就做绸缎生意,拿出手的布料没有凡品,这么一看,也不枉费他下了心思,以一己之力做出的两桌席面了。 “谢过桑掌柜,桑老夫人。” 秦夏拱了拱手。 桑成化点点头。 他一个眼神,身旁管家模样的男子就领着丫鬟们出去了,秦夏察觉到什么,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等桑成化开口。 等人都退下,桑成化先是叹了口气。 “之所以请秦掌柜来说话,实则还是在下另有一事相求。” 虽说早就知晓桑成化和宋府的关系,但秦夏怎么也没想到,此刻又在对方口中听到了“宋家”二字。 “我那妹夫宋栾的寿宴一事,在城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想必秦掌柜也有所耳闻。如今常悦楼是不中用了,可宋府的面子却不能因此落下。说句惭愧的,虽说我小妹福浅,早早去了,到底还给我留下了两个外甥,他们虽然不姓桑,身上也留着桑家的血,我这个当舅舅的总不能对宋府的难处视而不见。” 听到这里,对于桑成化接下来要说的事,秦夏隐有预感。 事实证明,果如他所料。 “先前我觉得,放眼整个齐南县,没有哪个厨子的本事能越得过常家父子,直到遇见了秦掌柜您。” 桑成化看向秦夏的眼神,明显比过去要热切许多,惹得秦夏不得不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茶冷静一下,随即道:“晚辈愚鲁,还望桑掌柜明示。” 桑成化闻言没有再继续绕弯子。 “再过半月,便是我那姐夫的大寿,我有意将您引荐给宋府,为这次的寿宴掌厨,不知秦掌柜意下如何?” 于名于利,这对于秦夏都是一个好机会。 没想到那日韦朝开的一个玩笑,这么快就成了现实。 不过他并未急着答应。 “桑掌柜,您拳拳诚意,晚辈看在眼里,却也有一问不得不讲。” 他望向桑成化,直截了当道:“晚辈与常老爷子相比,一无资历,二无名气,桑掌柜如何能确定,宋老爷一定会答应?” 桑成化胸有成竹地捋了捋颌上短须。 “此事秦掌柜不用担心,我这个大舅哥在他那里,还算是有几分薄面。” 既得了保证,秦夏也就顺势将此事应承了下来。 从桑府离开时已过了申时。 府上的小轿又将他摇摇晃晃地送回了芙蓉胡同,秦夏回了家就脱了外衣上床补觉,等醒来时方意识到天都黑了。 他揉了揉眼睛,披衣起身。 大福顺着门缝钻了进来,围着他要吃的。 “这就去给你备饭。” 秦夏打了个哈欠,赶着大福往堂屋外走。 去灶房给大福拌了一份麦麸、菜叶子和青草,又给他食碗里换了新的水,秦夏正想着晚上做点什么垫肚子,就听见大门外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你怎么来了?” 门外赫然是这个时辰应当在夜市出摊的柳豆子。 柳豆子递上手中的篮子。 “我今日有事,没出摊,正好出门往这边走,家里做了些豆花、腐竹,娘让我送些过来。” 秦夏揭开篮子上的盖布,就见里面放着好大一碗豆花,还有一些干腐竹。 “辛苦你跑一趟,替我谢谢干娘。” 他收了东西,又问道:“这个时辰了,出门做什么?” 距离秦夏撤了夜市的摊位已过了一段时日,之后不久胡老四就给柳豆子另在板桥街寻到了一个位置。 秦夏太了解现在的柳豆子,那是刮风下雨都挡不住他出门赚银子,怎么今日居然舍得不出摊。 柳豆子抓抓后脑勺,笑容腼腆。 “我今日约了孟哥儿去瓦舍听戏,有名角儿来唱《玉簪记》。” 怪不得,原来是佳人有约。 秦夏逗了他几句,回屋拿了一包花生仁做的酥糖,还有一包核桃味的炒瓜子出来。 “这是我给你嫂夫郎做的零嘴,你也拿些给孟哥儿,他们哥儿多半爱吃些甜的。” 面前人乐呵呵地接过。 柳豆子走后,秦夏刚把豆花和腐竹放去灶房,关上没一会儿的大门就又被人敲响了。 他狐疑着原路返回,不懂为何今晚自家门庭这么热闹。 这回外面站着的却换了个生面孔的哥儿。 “打扰郎君了,不知您有没有见过一只黑白花的狸奴?背上有块蝴蝶形状的黑斑,尾巴也是黑的。” 这竟是个找猫的。 来人一通比划,秦夏认真听过,却注定只能给到令其失望的答案。 “抱歉,未曾见过,不过我家这附近常有狸奴来吃食,倒是可以帮你留意。” 听到后半句,哥儿的眸子又亮起来。 “那就多谢您了,我家这狸奴养了多年,平日里出去玩耍,从来晚食前后都会回来,哪知三天前离开家后,到现在都没个影子。” 说到后来,他的神色复又黯了下去。 秦夏遂安慰了几句,哥儿又谢了几遍,告辞离开。 秦夏见状再次阖上大门,隔着一层门板,听见外头一个汉子问哥儿道:“你这边可有消息?” 得了否定的答案,汉子叹了口气。 “要是找不到,阿宝今晚怕是又要在家闹一夜了,咱们还是走远点再寻一寻。” 两人的对话声逐渐远去,秦夏不由在心里感慨,看样子倒是一家爱猫之人。 不过家养的狸奴都有灵性,三日不归家,怕不是因为发.情,跟着别的猫跑了吧? 他摇了摇头,同时被这事提醒,又去后院查看了一下喂猫的两只碗。 然而不看不要紧,一看却发现,平日里这个时辰多半已经空掉的食碗,这会儿却还满满当当的。 秦夏想及那个丢猫的人家,不觉蹙起了眉头。 希望是自己多想了。 秦夏把食碗放回原处,临走前又看了几眼墙头。 灶房内生起了火,午间在桑府吃的那两碗菜早就消化了个精光。 秦夏看了一眼柳豆子送来的豆花和腐竹,打算做一碗咸豆花当晚食,一碗甜豆花给晚些时候回来的虞九阙当夜宵。 再用温水泡上腐竹和家里本就有的干木耳,捞些腌的胡瓜拌上一碟子,快手又爽口。 说做就做。 只是只有豆花和凉菜当然吃不饱,他不怕麻烦,和了个面团先烙了两个死面油饼,然后才开始做豆花浇头。 咸甜豆花的区别无非在于一个加卤子,一个加红糖蜜豆。 家里没有新鲜肉了,这个时节只能随买随吃,买多了便放不住。 不过倒是有之前灌的香肠,正挂在梁上。 秦夏剪下来一根切成细丁,又切了几个花蕈,几根细芹菜,一把葱花,齐全后烧上火,热了油,先将除了葱花之外的小料煸炒出了香味。 再倒入酱油和清水煮沸,即成卤汁。 下一步则是勾芡。 调些生粉汁子入锅中,徐徐搅拌,卤汁逐渐变得浓稠发粘,就是可以吃了。 捞出卤汁盖在豆花上,撒上翠绿的葱花。 腐竹和木耳泡发后焯水凉拌,再配上切成块的油饼,就他一个人,索性也没去堂屋,就坐在灶房里,一口接一口地吃了这顿饭。 一直等到夜深,虞九阙总算回家了。 秦夏听见动静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门,虞九阙见了他立刻盈起一个笑。 “几时回来的,晚食吃了么?” 秦夏一一答了话,又道:“干娘让豆子送了豆花和腐竹来,我给你做了甜豆花,这会儿正好吃。” 两人说笑着,相携进了堂屋,虞九阙摸了摸大福,这才进里间换衣裳。 出来时,甜豆花已经上了桌。 豆花白如玉,入口丝柔,仿若无物。 配上红糖水和软糯的蜜豆,一点余温尚在,吃进肚里不觉生冷,只有缕缕甘甜在齿间回荡。 秦夏在一旁陪着他坐,互相说着白日里的经历。 食肆这边除了不少食客哀叹秦夏不在,吃不到那几道好菜外一切如常。 “粉蒸肉不少人都喜欢,我想着就依你说的,往后加到菜单上。” 秦夏点点头,转而说起桑府的见闻。 言及桑成化要请他去给宋老爷做寿宴,虞九阙险些咬了勺子。 “当真?” 秦夏递给他手帕,示意他擦去嘴角的糖水。 “桑掌柜是那么说的,但还要问过宋府那边的意思。” 虞九阙含着勺子,忍不住悄悄问。 “有说……给多少钱了么?” 秦夏看着夫郎亮晶晶的眸子,嘴角扬起。 “那倒是还未说,不过你先吃完,我还有东西给你瞧。” 虞九阙吃完了不小的一碗甜豆花。 若换了别人八成要觉得过饱了,到他这里只是听了个响。 当看到秦夏拿出来的银票、元宝和布料时,他嘴里的甜味还没散尽。 “这都是桑掌柜给的?” 他坐在炕桌上,摆弄着那两个银元宝,看起来格外开心。 “元宝和布料是桑老夫人赏的,说我的素宴做得好。” 六十两的工钱加二十两的赏银,这就是八十两了。 秦夏第一次觉得在大雍挣银子这么简单。 数完银子,再看布料。 一匹轻绸,一匹提花缎,正适合这个时节。 “听闻这两样是老夫人知晓我家中有夫郎,故而差人添上的,所以是给你的。天气眼看越来越暖了,你正好做一身新衫子穿。” 虞九阙摸着布匹,想及冬日时他们还在铺子里挑选最普通的棉衣,现下到了春夏之交,居然也穿得起绸缎了。 “今日辛苦相公了。” 谁的相公谁心疼,虞九阙坐去秦夏一侧,替他捶捏肩膀。 秦夏怀疑他的手法是从宫里学的,没两下就把他的筋骨都捏开了。 做饭并不是个轻松的行当,莫说食肆里的经营,譬如今日这样的宴席,规模还不算很大,他就在后厨里站足了将近三个时辰。 再加上切菜、颠勺、举锅,一天下来不仅腿脚累,膀子也累。 可就像柳豆子起早贪黑地卖豆腐和吃食也乐在其中一样,秦夏自觉只要看见虞九阙,所有的疲倦便都归了虚无。 这是他的夫郎。 虞九阙在他身边一日,他便要铆足了劲让对方过上好日子。 …… 秦夏着实累了,睡得也早。 虞九阙跟着他一道进了被窝,却好半天都没酝酿出几分睡意。 他自暴自弃地翻过身,压缓了呼吸,借着淡淡的月光,用眼神勾勒着秦夏的五官骨相。 直到更深夜阑,方觉眼皮发沉。 怎料这一夜,他又被记忆拖进了旧日迷梦。 “虞公公。” 梦里的人面目模糊,对他的称呼却恭敬。 下一秒他似乎挥退了对方,步行转入一方冷清的院落,继而跪下来,对谁行了礼。 眸光所及之处,好似映见了一团金织蟠龙。 这个梦搅得虞九阙自醒来起便隐隐头痛。 蟠龙之纹,独属于皇室,这么看来,自己或许并不是个普通的宫中内侍。 想来也是。 普通的内侍一进宫这辈子就能看到头,虽说哥儿内侍和宫女一样,到了岁数或是赶上恩典,尚可以出宫嫁人,但因哥儿在宫里的日子难过,说句不好听的,能活到出宫岁数的都是时运好的,大多的结局都是成了宫墙内的一把枯骨。 又如何会和他一样,记忆全失,出现在和京城相隔甚远的齐南。 到了这一步,虞九阙只觉得自己和记忆之间,就差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就是不知捅破之后透进来的是柳暗花明的天光,还是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将这些心事藏得严实,心神不宁地收拾完早食的碗筷,就听得后院的秦夏唤自己。 本以为是母鸡又下蛋了,去了见到的则是秦夏端着喂野狸奴的食碗,一脸愁容。 “相公,出什么事了?” 虞九阙没睡好,反应慢半拍,有些不明所以。 秦夏给他看手里的瓷碗,里面是秦夏自制的“猫粮”,不至于一晚上就坏。 “昨晚见到时就剩了这么多,今早也没见少。” 又将昨日有人来胡同里找家猫的事说给虞九阙听,虞九阙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别是出了什么事。” 虽说这些狸奴来无影去无踪,喂了这么久,也没让他们摸到过几回,但家里几个月来从未有过鼠患,可见狸奴们是努力过的。 夫夫两个因为此事显得忧心忡忡,去到铺子里,和郑杏花他们聊起,庄星听罢开口道:“怕不是胡同里有贼人,将这些狸奴想法子偷去了。” 偷猫贼? 秦夏一下子想到现代那些偷狗偷猫的贩子,怎么也想不到大雍也有人干这个行当。 见面前众人都一脸茫然,庄星没想到这事只有自己听闻过,便拣着知道的那部分讲了讲。 “我也是过去做工时听人说起的,道是有人偷了狸奴去伪装成野味卖,可谓无本万利。” 小邱瑶听得面露不忍,却也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可是小狸奴会叫呀,贼人若真偷去那么多,难道没人发现么?” 庄星道:“人家干这行的,自然有办法。我听说他们会挑一个货担,伪装成卖杂货的,其实筐子里放一个水缸,里面接上浅浅的一层水。抓到以后就丢进水缸里,狸奴有一个习性,那便是毛上沾了水就要舔,不舔明白不罢休,进了缸后,光顾着舔毛,可不就不叫了么?” 在场诸人恍然大悟。 郑杏花愤愤道:“都是些断子绝孙的货色,鸡鸭鱼肉那么多能吃的,偏生要去吃这些!过去也听闻有人偷偷药死邻人家的狗吃了的,也不知是不是饿死鬼投胎,莫非差这一口肉就活不成了?” 秦夏眉头紧锁,这么一看,他当真觉得芙蓉胡同的狸奴说不定凶多吉少。 他复问道:“此事报官有没有用?” 庄星摇头,“这就不知了,若是狸奴有主还好,可凡事总讲一个证据。” 邱瑶也在,庄星不忍把话说得太明白。 剩下几人却都听懂了,这意思便是就算找到了贼人,那些狸奴多半也早就遭了殃。 一大早听了这么一档子事,只觉得和肚子里坠了个铁疙瘩似的,让人不舒坦。 最后还是秦夏忖了半晌后道:“此事若只是偷捕狸奴,或许在衙门眼里不算什么,但这些人若是以狸奴冒充野味,就该轮到街道司管了。” 说完他又琢磨了半晌,决定抽空去找一回胡老四,问问街道司那边接没接过类似的案子,有没有什么线索。 接下来数日,无论是桑成化,还是偷猫贼,都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秦夏和虞九阙每日都会在墙头张望几回,换上新鲜的猫食,仔细观察后发现,猫食也并非没有被吃掉的痕迹,只是很难判断来吃的到底是猫还是旁的什么活物。 担心归担心,手上的事情还是要做。 之前只做过一次的炒米粉,因为那户商贩后来又做了不少送来,秦夏掂量着数量应该足够,就在食肆墙上添了这道菜牌。 除了米粉,秦夏还让这家人试试做“河粉”。 他给出方子,等到如今,河粉还真让对方给做了出来。 秦夏当即做了一锅干炒牛河,当然,由于牛肉实在太难得,故而用猪肉替代了去,一经推出,十分叫座。 那些午间吃炒菜套餐吃腻了的,也时不时地点一些这类吃食,换换口味。 而秦记食肆凡是点炒粉的,还会送一盅汤,可谓十分体贴。 转眼间,距离去桑府做席面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天、 就在秦夏以为桑掌柜筹划的举荐黄了的时候,食肆却迎来了意外的来客。 “小姐,这家店的掌柜就是当初在板桥街夜市卖吃食的那个人,奴婢认得!” 这对主仆,自然是宋府三小姐宋冬灵,和她的丫鬟小怜。 宋冬灵听罢,柳眉轻挑,示意小怜退回原处。 坐在她身边的男子掩唇咳了两声,这才抬起头。 只见他气质潇潇若竹,泠然出尘,唯独因一脸病容,减去几分风采。 此人正是宋府大公子,宋冬灵的嫡亲大哥宋云幕。 听到大哥的咳嗽声,宋冬灵的心就揪了起来。 “现下这天气还没说多么和暖,大哥何必出府累这一趟?” 宋云幕身边的小厮,早就奉上哪怕出门也会随身带着的药茶。 宋云幕低头饮了两口,总算压下喉咙里的痒意,闻言语调宠溺道:“我也好些日子没出府了,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散散心,你就饶了我,成不成?” 宋冬灵撇撇嘴。 “我何尝不愿大哥出府散心,只盼着你回去莫要再病一场才是。” 宋云幕把盛着药茶的杯子拢在手里,放眼望去,整间屋里就数他穿得最厚,甚至落座后膝上还盖了张小毯。 虽然病容难掩,但看他的神色,却是兴致勃勃。 “方才听小怜说这家食肆前身是板桥街的食摊,可是上元夜时你偷偷带回家的那些吃食的来处?” 宋冬灵连连点头。 “正是那家,也是巧了,舅舅说这家食肆的掌柜手艺惊为天人,不输常悦楼,我还当什么时候县城里出了这般人物。如今说是那家食摊的摊主,我倒觉得不意外了。对了,当时大哥也夸过来着。” 宋云幕颔首。 他自幼体弱,母亲去世之后,悲恸伤身,愈发缠绵病榻。 上元夜满城欢声,偏生他前一日才发了热,昏沉沉的没力气,更没胃口。 家宴未去,倒也省了看二房得意的嘴脸。 唯一的意外,就是自己的小妹出府归来,竟还给自己带了两份吃食。 真算起来,他一样就吃了一点,但那铁板豆腐和拇指生煎的滋味,到现在还能想起来,就好像早就麻木的舌头,一下子被唤醒了一般。 没想到兜兜转转,昔日的食摊摊主,成了今日舅舅推荐到他们面前的寿宴主厨。 他们兄妹二人自是相信舅舅的眼光,之所以结伴前来,实则另有目的。 不过在那之前,同样想先尝过秦夏的手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0-60 第051章 宋家兄妹 小怜认出秦夏和虞九阙的同时, 虞九阙也早在他们一行人进门起,认出了这个曾经买过好几样吃食,后来还特地给了赏钱的小丫鬟。 于是料到, 多半宋家三小姐早就品过自家的手艺。 只是上回皆是街边小食, 这回秦夏却要正儿八经地做几道菜。 鉴于这兄妹两个看起来都不是饭量大的, 宋云幕又在病中, 在确定今天的菜色可以用红肉后, 秦夏考虑一番,开始着手准备。 这头一道菜,秦夏选了鳜鱼。 有道是, 三月桃花鳜鱼肥。 之所以用“肥”字形容鳜鱼, 大抵源自于另一句关于鳜鱼滋味的点评——其味如豚。 豚就是猪, 这话的意思, 便是说鳜鱼的肥美堪比猪肉。 秦夏也爱吃鳜鱼,原因倒不是因为它多么肥美,而在于一个很实在的理由,肉厚、刺少。 熟了的鳜鱼,鱼肉就像蒜瓣, 爱吃鱼的人可以吃个爽快。 后世有名菜曰松鼠鳜鱼,秦夏今日却想做更清口,且能最大限度呈现鳜鱼新鲜滋味的葱油鳜鱼。 将方才差庄星去街上采买的鲜活鳜鱼, 杀后刮鳞洗净, 先剁下鱼头鱼尾, 剪去中间大骨,剩余的鱼身对半剖开, 两侧各切成一指宽的花刀。 鱼肉抹盐、加黄酒腌上片刻,摆上姜片上锅蒸熟。 届时需再将蒸熟的鳜鱼倒掉汤水, 摆上三丝,泼上热油,淋一圈蒸鱼豉油。 趁蒸鱼的时候,秦夏端过一碟大个的河虾,剥虾壳,剔虾线,预备另做一道虾仁滑蛋。 虾仁处理完毕后,先过油炒熟,打一碗金黄蛋液与用水化开的生粉合并,将虾仁放入蛋液,一起锅中一起翻炒。 鸡蛋蓬松如云,虾仁包裹其间,鲜味仍在,清嫩爽口。 这两道之外,另有一道珍珠圆子,做法是肉馅剁碎后团成圆子,外滚糯米。 肉丸滚圆,米粒晶莹。 一盅三笋羹,乃是将三种鲜笋煨入鸡汤所得。 先喝汤,后吃笋,这份鲜味唯有冬笋和春笋两季时才能享用。 一碟宫保素三丁,脱胎于宫保鸡丁。 具体选用哪三种蔬菜,可以应时而变,像秦夏今日就选了土豆、胡瓜和萝卜。 快手炒制,方能保留住鲜蔬的原色,做到好看又好吃。 最后不忘添上一小份冷吃的糟蒸鸭肝。 所谓糟蒸,也是一种卤味,只不过用的不是常见的咸卤,而是香糟卤。 秦记用的香糟卤是秦夏自己做的,用了从酒坊买来的陈年酒糟,加上好的花雕。 比起普通的卤味,糟卤的吃食看起来缺少了那层浓郁的酱色,滋味其实早就尽在其中。 几盘菜前后上桌,到了后来,宋冬灵举起筷子,简直都不知道先该吃哪一道,实在是因为每一道都太对口味。 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珍珠圆子,模样招人喜欢不说,一口一个,口感也新奇非常。 外面一层糯米软糯可口,里面的肉馅肥瘦恰到好处,腴香不腻。 而一旁的宋云幕,更是已经许久没有胃口这么好过了。 鱼肉挖了几块,珍珠圆子三四枚,虾仁滑蛋也舀了好几勺。 三笋羹连着汤汁盛在面前的小瓷碗里,一勺饮下,鲜得舌尖打颤。 宋冬灵难得看到大哥在吃东西这件事上这么认真,往常在家里,让他多吃两口菜简直仿佛上刑。 她心下满足,笑吟吟地又夹了一筷子鸭肝细品。 这鸭肝只需浅嚼就化成了无渣的粉状,堪称珍美。 “怪不得这秦掌柜能入舅舅的眼,就拿这鸭肝来说,咱们府上的厨子可没有这个手艺。” 她吃得快活,眉眼神色都生动起来。 到了这里,这一桌菜尚差一道“主食”。 考虑到雅间里两位不比麻雀大多少的胃口,秦夏用细火慢慢煲了一锅特别的粥。 “此粥名为‘甜浆粥’,乃是金陵那边传过来的做法,还有个名字,叫‘美人粥’,里面除了几色谷米,还有山药,这粥底则是豆浆,最是益气补身,也好克化。” 邱川介绍完便退到一旁,小怜上前取了碗给二位主子盛入小碗中。 宋云幕听在耳中,笑着颔首。 “秦掌柜有心了。” 这么一道甜粥,既有“美人”之名,算是恭维了自家小妹,又合养生之道,自己多吃两口也不怕脾胃不舒。 看来这秦记掌柜的主人不仅做得一手好菜,更有生意人该有的玲珑。 “这粥真是奇了,好似看不见米,闻着却米香浓厚。” 宋冬灵拿勺子在碗中轻轻搅动,热气升腾。 待稍微凉了一些后,她抿了一口,杏眸一下子睁大。 “大哥,你快尝尝,这味道你定然喜欢!” 宋云幕被她催着,也很快试了一试。 “唔,确实不错。” 汤粥里的米也好、山药也好,尽数被煮透、打碎,喝起来尝不到米,但能感受到那份细细的颗粒感。 一个不留神,宋云幕居然已经将面前粥碗里的粥喝去了一半。 身旁的小厮赶忙上前提醒道:“爷,今日您进得有些多了。” 宋云幕“咳”了两声,悻悻放下勺子。 宋冬灵听罢,有些不满道:“大哥你吃得一点都不多,还比不上我呢,我早就觉得咱家那一套养生的说法不可取,什么叫病中越要少食,饿一饿就好了?以前娘还在的时候,还时常给咱们开小灶呢,也没见吃坏了什么。” 宋云幕见这丫头性子上来了,不得不提醒道:“冬灵,在外慎言。” 宋冬灵只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那股火。 宋云幕见她冷静下来,便使唤身边人道:“这边吃得差不多了,去知会秦掌柜一声,就说我们二人与他有事相商。” 小厮当即领命去了。 秦夏早知宋家兄妹亲自来这一趟,不会只是吃一顿饭那么简单,所以一直候着。 待到进去时,阁子里的桌上已清理一空,换上清茶一壶并二三茶点。 兽首香炉的口中往外冒着缕缕熏香,掩去了吃食留下的气味。 两边见了礼后,率先开口的是宋云幕。 言下之意,便是得了桑成化的举荐,宋老爷那边已经点了头。 “寿宴之事,家父已交由我与小妹一手操办,故而今日我们在此,也能代表宋家的意思。” 同上回桑府来的管事一样,宋家先给了二十两的定钱,许诺若宴席不出岔子,另有百两奉上。 “家父大寿,受邀宾客众多,届时光靠秦掌柜一人怕是忙不过来,您可以自己带一二帮手,这些人的工钱,我们府上会一并支付。” 百八十两银子,对于普通人家而言是全家不止一年的嚼用,对于这些个富商公子,不过是一顿饭的花销——还只是厨子的工钱 ,未算上食材的价钱。 对此秦夏没什么异议。 他打算到时带着郑杏花和庄星一起去,食肆关一天张,留下邱家兄妹看门,倒也无妨。 他有预感,桑府的家宴不过是个前奏。 待宋府的寿宴过后,秦记在城内的名声应当能更上一层楼。 况且前世他在五星级酒店上班的那段日子,什么级别的顾客没有接待过,甭管什么桑府宋府,还是刘府陈府,都乱不了秦夏的心神。 宋云幕观察着面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掌柜,意外于他的沉稳。 要知道在他之前,宋家请的厨子可是常老爷子,常悦楼纵然现在名声受损,比之秦记食肆,也是高山与小土包的差距。 本来还担心秦夏是个贪慕名利的谄媚之辈,如今看来,倒像是见过世面的。 他袖手坐在桌后,拢在袖口内的指尖轻点,和宋冬灵对视一眼后,宋云幕说出了二人来此的另一个目的—— 他们想请秦夏复刻一道记忆中的菜谱。 秦夏对此深感意外。 “不知是什么菜谱,食方可是已经失传?” 他本以为是什么前朝古菜,哪成想却听宋云幕道:“这道菜并非出自什么名家大厨之手,而是家母昔日的拿手菜之一。” 宋云幕说了没几句就咳个不停,药茶也压不下去。 宋冬灵一边替兄长拊着背,一边接过了话头。 宋云幕和宋冬灵的母亲,也就是宋老爷的发妻、桑成化的小妹,名叫桑锦瑶。 她与宋栾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婚后生下一双儿女,可见也过了一段实打实的恩爱日子。 桑锦瑶嫁入宋家后,除了管家理事,执掌中馈,平日里最愿意做的,就是在小厨房里琢磨吃食。 “母亲做吃食的时候,便是随身的丫鬟婆子也都不许进,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人亲力亲为,皆因她说就做吃食的这段时间,能得上片刻清净,不乐意旁人在眼前乱转。” 而那时桑锦瑶最擅长的一道菜,名叫神仙鸭。 在宋云幕和宋冬灵的形容中,这道神仙鸭当真称得上有“神仙”滋味。 “这道菜也是父亲最爱吃的,母亲去后,他也时常怀念,只可惜母亲并无将食方记录下来的习惯,后来哪怕从下人口中凑齐了几样配菜,然而无论府中厨娘如何料理,都无人能做出旧时的味道。”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夏。 “秦掌柜,您的手艺远在我们府内庖厨之上,我和大哥便想着,说不定您有法子能再现这道菜肴。若是真能成功,我和大哥想亲手做一次这道菜,给父亲贺寿。” 秦夏听罢,没急着答话,而是在心中斟酌了片刻,复而开口。 “复刻食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一定能够做到,但愿意勉力一试。” 他不在意宋府内的纷争,但用胳膊肘想想都知道,这回宋老爷的寿宴,八成早就成了大房和二房较劲的“战场”。 二房犯错在先,八成是不占理,宋云幕和宋冬灵则通过桑成化之手,寻到了自己这个和二房毫无瓜葛的厨子。 现下又冒出个复刻神仙鸭的念头。 不得不说,就连秦夏都有些好奇,若是自己真的成功了,寿宴当日宋老爷吃到这道菜时,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 “既如此,还要麻烦二位多说些关于这道神仙鸭的细节,譬如配菜、口味,乃至端上来的色泽、摆盘的样式,都能成为线索。” 秦夏让邱川拿来一套笔墨,随听随写。 一炷香的时间后,便写满了面前的几张纸。 到了这一步,他心里已经有了三四成的把握。 随后两方约定,许下了三日之期。 宋云幕道,哪怕三日之后未能成功,也算不得秦夏学艺不精,到时他们照样会给一笔辛苦钱。 对于秦夏而言,横竖算不上亏。 数日的光景下来,秦夏一连接了几个大活。 平常除了要顾着食肆的生意,还要和宋府的管事商讨寿宴的菜色,余下的时间,全都给了神仙鸭。 毕竟这道菜他不仅没吃过,连见都没见过。 只能从宋家兄妹的只言片语中提炼信息,凭借自己的经验倒着去推测。 譬如外皮的颜色红亮,那定是刷了糖水。 整只上桌后仍能保持里外鲜嫩,多半不是烤,而是蒸。 至于菜里为何还会出现猪舌、牛肚,又是在哪一步加到菜里的,起到什么作用…… 他反反复复试了几次,总算做出了至少令自己满意的结果。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宋家兄妹记忆里的滋味了。 如此来回钻研,食肆上下跟着连吃了好几只鸭子不说,秦夏就连做梦,都梦见自己掉进了鸭子窝。 再一次梦到自己被鸭毛糊了一脸后,秦夏猛地自梦中惊醒。 这才发现自己怀里抱的不是什么鸭子,而是不知何时跳上床的大福。 “你怎么上来了?!” 秦夏一秒清醒,直接坐起来把大福赶下了床,又迅速检查了一遍被褥。 万幸万幸,这直肠子的家伙还没来得及在床上留下什么痕迹。 “都说了哪里都能去,唯独不能上床。” 他抬手赏了大福一个脑瓜崩,换了衣服出门。 大福刚刚吃痛,气得用力扇了几下翅膀,掉下几根鹅毛。 秦夏顺手弯腰捡了起来。 在手里摆弄着到了院中,正好遇上从后院方向过来的虞九阙。 “怎么没叫我起来?” 他上前接过虞九阙手里的水桶,里面已经空了。 “可是去浇菜地了?” 他问道。 小哥儿点点头,开心道:“瞧着都长势喜人,再过有一阵子咱们应当就能有菜吃了。” 对于两个种菜新手,这结果实在是鼓舞人心。 说罢看了一眼秦夏睡不醒的困倦模样,又道:“你没醒的时候,我去街上买了鸡蛋包当早食,还熬了粥。你先去洗漱,一会儿我端去堂屋。” 鸡蛋包是齐南县当地的一种早食,乃是把鸡蛋打到饼里,再下锅油炸。 和鸡蛋灌饼、鸡蛋汉堡都不太一样。 前世秦夏从未吃过,到了这里后,某次懒得做早食时买了一次,倒觉得颇合口味。 得了这话,早食既不用自己做,秦夏很快就打了水寻了地方洗漱。 开了食肆后手里宽裕了,他们的刷牙子和牙粉也都换了更好的。 他刷碗牙,把牙杯放到一旁,刚弯腰往脸上扑了一捧水,忽而听到自家院墙外有人高呼了一嗓子。 “抓贼了!抓贼了!” 第052章 鹅鹅立大功 芙蓉胡同多少年没见过贼了, 当下各家各户都涌了出来,不少人手里还抄了家伙。 有拿烧火棍的,有拎扫帚把的, 还有扛着扁担杆子, 或是拎着个铜盆的或是水桶的。 “贼人在哪呢?” “什么贼?谁家丢东西了?” “前头那是哪家的小子跑出来了, 还不赶紧领家里去, 当心被人拐走咯!” 胡同里嘈杂一片, 说什么的都有。 有想跟着一起抓贼的,有看热闹的,却也有质疑的。 “哪有当贼的青天白日出来逛的?这不是现成的傻子么?” 有人趁机念叨了一句, “要我说指不定不是偷东西, 是偷人呢!” 此话一出, 顿时让好些个人都觉得颇有道理, 一时间看热闹的心思更旺了。 于是众人一概循着声音来的方向,往胡同的一侧去,想要瞧瞧这个白日做贼的到底几个鼻子几张嘴。 然而等这群人到了地方,看清抓贼的和被抓的以后,全都齐齐傻了眼。 好半晌过后, 才有一个人率先反应过来,举起手指向面前的墙角,试探道:“我怎么看, 这像是……秦家养的那只大鹅?” 等到秦夏和虞九阙赶出门来时, 看到的就是大福拧着一个汉子的小腿肚, 死活不肯松口的画面。 “这谁家的鹅!要死人了!还不赶紧把这畜生领走!” 那汉子被咬得嗷嗷直叫,但周遭围着的一票人, 没有一个敢上前的。 开玩笑,这可是大鹅! 谁小时候没有个被鹅追出二里地的记忆, 这东西遇见蛇了都不怕,一旦认准了和谁有仇,非给你身上拧出几大块青紫不可,万万不是轻易能得罪的。 而那汉子拼命甩腿想要把大福踢走,结果反而被咬得愈发结实了。 秦夏和虞九阙压根不知道大福什么时候从屋里溜出来的,竟还伤了人。 “大福,快回来!” 虞九阙脑袋嗡地一声,赶忙开口呵斥大福。 大福平日里算是听话,从来不随便追着人咬,哪成想今天犯了轴,就认准了这个汉子,任凭秦夏和虞九阙怎么叫都不放弃。 周遭来看抓贼的,顿时变成了看乐子的。 “我说你定是怎么惹着人家的鹅了。” “秦家的鹅我是晓得的,平日里懂事的很!你若是偷摸欺负了鹅,挨上两口也是应得的!” “等等,这可别这真是个贼吧?” 这句话也一下子提醒了秦夏。 大福咬人归咬人,那“抓贼”的话又是谁喊的? 眼看光靠嘴皮子是没用了,秦夏挽起袖子,就要上前抓鹅。 若眼前的汉子真的只是路过,他们怕是少不得要赔人点银钱了。 正在此时,一个哥儿火急火燎地跑到了跟前,手里还举了个连着竹竿的网子。 秦夏定睛一看,发现来人自己居然还认识。 “阳哥儿?” 面前的哥儿,正是前些日子夜里,在胡同里找猫的那位。 当日,秦夏从庄星那里得了关于偷猫贼的一些线索,转道去了趟街道司。 见了胡老四,才知这丢猫丢狗的案子,在最近的齐南县也已经不是个例。 一开始丢的人家不多,只当是狸奴自己跑了,可等到你家的也丢,我家的也丢,还要拴在院子里的看门犬也不见了的。 这些人凑在一起一合计,才觉得事情不太对,故而联合在一起,告去了衙门。 “最近捕房那帮人正在为此发愁,想不通那帮毛贼偷这些个畜生去做什么,今日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有几分可能。” 胡老四摩拳擦掌,看起来是想此事禀给上官,说不定还能借此立上一功。 从街道司回来后,秦夏又见过这对夫夫一回,得知汉子姓戴,夫郎叫做阳哥儿。 秦夏便将同样的话也同他们说了一遍,又宽慰道:“既然衙门已经遣人去查,应当就快有结果了。” 阳哥儿听到自家狸奴很有可能是被抓去吃肉,当即就脸色一白。后来两天,秦夏再没在胡同里听见他们寻狸奴的动静,以为是终于放弃了。 没成想,兜兜转转再次打了照面。 阳哥儿见那汉子还在原地,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继而把手里的网子往地上一扔,义愤填膺道:“你定是那偷狸奴的贼人,方才想要用网子去捞墙头的野狸奴,可全数被我和相公看在眼里!现在的网子也被我们寻回来了,这就押了你去见官!” 秦夏登时一激灵。 眼前的汉子,当真是那偷猫贼? 这会儿再细细一打量,就见这汉子三十来岁,瘦得干巴,非要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獐头鼠目。 背后背了一个筐子,上面盖着东西,不知里面放了些什么。 汉子当然不承认,还反咬一口。 “我只是个路过给人送货的,方才瞧那只狸奴特别像我家跑丢的那只,所以想抓下来瞧瞧,结果因为你们一嗓子,还让那狸奴给跑了!我还没来得及找你们算账,你们却反诬我是贼人,还有没有天理了!” 听到这里,芙蓉胡同里的住户也不干了。 “这都哪跟哪啊,竟是个偷狸奴的,不是偷东西的?” “我说阳哥儿,你家那只四爪踏雪的狸奴丢了确实可惜,可你们也不能从街上逮着个人就说是人家偷了去。” “就是,要我说这狸奴到底是畜生,在外头玩儿疯了回不来也是常有的,说不准再等几日就又见着了。” 众人一时都觉得阳哥儿是小题大做了,唯有阳哥儿坚持道:“你抓狸奴的网子我都瞧在眼里,哪有人上街会带这等东西?” 说罢他就拿起地上的网子展示给在场的旁人看。 “大家伙可自己看,这上面挂了不少毛,一看就是狸奴身上的!” 一时间,现场又议论纷纷起来。 既知此人说不定是偷猫贼,秦夏看向大福,总觉得自家大鹅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发难。 他突然想到,鹅的嗅觉很是灵敏,而家中常有野狸奴来吃食,大福早就和它们混了个熟悉。 难不成,是在这汉子身上闻到了什么味道? 他垂首附耳同自家夫郎轻声说了一句话,后者听清后,目光一凝,仔细看了一遍被大福咬着的汉子的裤腿,这一看,还真看出了猫腻。 “此人的裤子上有血迹。” 他冷不丁地一开口,吓了其他人一跳,甚至有好些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血,哪来的血?” “难不成被鹅咬伤了?” 秦夏顺势上前一步,盯住那人道:“那血迹一看颜色就不是新鲜的,大福在家中常和野狸奴戏耍,这血迹,八成是狸奴之血,被大福嗅出,才会攻击此人。” 这句话仿佛一下子戳中了这汉子的心事,他眼珠乱转了几圈,开始左看右看,显然想要趁势逃跑。 可惜的是,已经晚了。 “都让让,都让让!” 人群散开,竟有两个巡街的官差挎着佩刀大踏步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人赫然是阳哥儿的相公。 看清眼前大鹅咬人的画面,官差显然也是一哽。 愣了一下后才道:“此人就是你说的偷狸奴的贼人?” 阳哥儿的相公一口咬定。 “正是,我和我夫郎亲眼看见他拿着网子捕狸奴,身后的筐子也可疑得很!” 那贼人哪里想到自己这么倒霉,对方不声不响,居然去请了官爷! 眼看衙门都来人了,秦夏赶紧和虞九阙一道强行把大福拽了回来。 反正有官差在此,谅此人也跑不掉。 贼人确实跑不掉,他简直怀疑自己的小腿被大鹅拧掉了一块肉,不然怎么动一下就疼得钻心? 这之后,还没等他喊冤,那两个官差就已经冲到面前,强行扯下了他背后的筐子,看向内里之物。 只见其中一个官差看明白里面的东西后,深深皱眉,继而弯腰把手伸了进去,从里面拎出来了个小小的毛团。 “天杀的呦,还真是狸奴崽子!” “怎么浑身是水,难不成这人偷了狸奴,就丢进缸里淹死?” 官差却清楚,这完全和衙门最近正在查的偷盗案对上了。 而面前贼人的手法,当真和街道司报上来的一模一样。 他心下有了数,面色愈发凝重。 片刻后,官差又喊来了几个帮手,将这贼人捆了押起,又把缸里的一窝狸奴崽子都捞了出来。 这窝崽子浑身湿哒哒的,还在发着抖。 有人看着不忍,贡献出了家里的竹篮,还有人拿来一块旧布。 官差正愁没地方安放这一窝崽子,便将它们放了进去,又用布裹上。 “都散了吧,这些狸奴乃是证物,必须带去衙门,为此我们也会好生安置。” 很快,阳哥儿夫夫二人跟着押送贼人的官差走了。 临走前这群官差还凑在一起看了几眼大福,纷纷表示这鹅不简单。 此事告一段落,后续如何,还要看县衙和街道司的决断。 留下的大福立了大功,甚至为此得了不少鱼虾零嘴,令它一顿埋头苦吃。 秦夏和虞九阙去食肆前给它接了一大盆水,还给它在盆里放了两个木雕的小鸭子,随便它扑腾去。 需知再不出门,可就赶不及了。 比寻常晚了一刻才到食肆,一进灶房,秦夏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做菜。 伴随着袅袅炊烟,一缕诱人的鸭肉香气越升越高,越飘越远。 在前堂和小妹一起擦桌抹凳的邱川,不由地吞了下口水,心道也不知大掌柜又在做什么神仙吃食了,居然这么香,一会儿等食客进来坐,多半又要追着他问这香气来源何处,到底是什么菜,能不能点来吃。 午时刚过,两抬精致的小轿停在了秦记食肆的门前,从中走出一位碧衣公子,与一位身着香色裙衫的姐儿,自是按照约定的日子前来赴约的宋云幕与宋冬灵。 两人在食肆门前站定,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他们却恍若未觉。 几息过后,宋云幕才开口道:“进去吧。” 宋冬灵默默扶上了大哥的手臂。 那一盘已经经年未尝过的神仙鸭,能否再现于寿宴之上,全看今日了。 第053章 再现神仙鸭 秦夏并不能确定, 自己做的神仙鸭和过去宋夫人做的味道相同。 但即使如此,他依旧在这道菜了投注了十二分的心力。 选用的鸭子是二斤三两的麻鸭,水里加葱姜、花椒烧开, 放入整鸭煮一盏茶的时间, 祛除鸭腥味。 等待的时间内, 熬一锅饴糖水, 再将糖水均匀地抹在鸭子的外皮之上。 接下来则是最考究手艺的一步——淋油。 过了这一步, 鸭肉才能做到外皮红亮,如果直接上锅蒸则没有这个效果。 秦夏推断宋府家的庖厨复原不出神仙鸭,多半是省略了这一步, 或是这一步虽做了, 却没有做好。 烧热的油温度不宜过高, 不然会使鸭肉变老。 秦夏一手以铁钩固定鸭子, 一手舀起热油由上而下淋制。 如此反复若干次,鸭皮的色泽渐渐显现出来,令人惊艳万分。 金红色的鸭子放回盘中,开始摆放配菜。 猪舌、牛肚洗净焯水,和春笋、香蕈一起切成薄片。 这几样放在一起好似风马牛不相及, 却在药性上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滋阴润燥、补肾益气。 秦夏推测,宋夫人这么做多半是出于养生的目的。 至于两样素菜, 纯然是为了提鲜。 配菜作为垫菜, 上盘之前, 秦夏先在盘子上铺了一张干净的笼屉布,才将这几样层叠着铺开摆满。 继而将鸭子摞上去, 收起笼屉布并扎紧,紧紧包裹住鸭肉, 如此可做到蒸而多汁,香味不散。 收尾的一步——调味。 取吊好的高汤一碗,加糖水、盐、胡椒粉与料酒,均匀浇在鸭子上,令笼布浸透。 摆上葱姜,上锅开蒸。 …… 宋云幕和宋冬灵到食肆时,神仙鸭尚未出锅。 秦夏先差邱川去送了几样小食,让他们吃着解闷。 上回那锅甜浆美人粥深得好评,秦夏取了个巧,继续用山药,只不过做的是一道点心——枣泥山药糕。 《红楼梦》中曾写到,病中的秦可卿吃了两块贾母送去的点心,也觉得“克化得动”,那道点心便是枣泥山药糕。 秦夏用了上次做桃花酥时买的几个木头花模子,择了一个梅花样式的,统共在碟子里摆了六枚,再配一壶山楂茯苓陈皮茶。 秦记不是那等高档酒楼,拿不出百两一斤的好茶或是不重样且精美的茶点与茶食,秦夏也不去和那些地方比,自家的食肆,自有自家的特色。 除了神仙鸭,另外还备了几样清淡合口的小炒。 从头到尾一个半时辰过去,神仙鸭总算可以出锅。 解开笼布,倒扣入盘,用蒸鸭的汁水给萝卜与莴笋调个味,用于点缀摆盘,末了浇上芡汁。 秦夏端起碟子,亲自上菜。 虽还不知口味如何,但宋云幕近距离闻到菜香的那一刹那,不由确定,这就是他曾经吃过的那道神仙鸭。 秦夏所做,至少比府中庖厨所做的那些都更为正宗。 秦夏把盘子放下,未急着离开,而是站在一旁,静静等待这两人的评价。 宋云幕的随身小厮与小怜各自上前,托着碟子挟了一块鸭肉下来,连带配菜若干,送到了主子面前。 只见碟子中的鸭肉丝丝分明,香气扑鼻。 宋冬灵口舌生津,不由地想,哪怕这道菜自己此前并不曾听闻,今日见到了,多半也会迫不及待地尝一尝。 一旁的宋云幕,已经将第一口鸭肉送入了嘴中。 他的神色变得严肃了许多,像是在一边品尝菜的滋味,一边又在同记忆中的那份作比较。 过了半晌,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总之秦夏瞧着他细嚼慢咽地依次尝过了鸭肉、猪舌、牛肚,乃至几道配菜,最后才缓缓放下筷子,未发一语。 秦夏一时半会也猜不出这位公子哥的意思,只得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袖手神游。 而宋冬灵,则看着碟子中的莴笋出了神。 只听她喃喃道:“大哥你还记不记得,这道菜里面最开始没有莴笋。” 宋云幕嘴角轻勾,片刻后道:“我还以为你忘了,那时候你年纪还小。” 宋冬灵摇摇头,“虽然小,但我还有印象。我小时候不喜吃莴笋,但爱吃娘做的神仙鸭,所以娘后来就把莴笋加到了神仙鸭这道菜里,因为吸饱了鸭子的汤汁,连莴笋也变得好吃了。” 宋云幕神色微松,也跟着回忆道:“那时候爹还开过玩笑,说应当拿神仙鸭的鸭汤单独给你做一道莴笋菜,就叫神仙笋。” 宋冬灵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莞尔一笑。 “娘还说,倒要让一只鸭子去配两片笋,也就咱们这等人家才能这般吃。” 桑锦瑶不常下厨,这一道让宋家父子三人念念不忘多年的神仙鸭,其实满打满算也没吃过多少回,就连哄小女儿的“神仙笋”,也只上过三两次的餐桌。 再后来,桑锦瑶便病逝了。 留下一双儿女,以及一位明明灵堂之上,也曾为亡妻落过泪,却又在没两年后,就起意扶正妾室当续弦的相公。 宋冬灵如今已不是年幼不知事的姐儿了,现在想来,母亲去世前,父亲的心实则早已不在他们大房身上。 不然为何能这头同母亲状若恩爱,另一边又和郭姨娘如胶似漆,连儿子都生了。 父亲在她心目中留下的形象早已垮塌,于她而言,现在没有什么比盯着大哥调养好身体,以及防着糊涂父亲将家产留给郭姨娘所出的儿子,也就是她那个看起来人模狗样,实际成日里往烟柳胡同里找乐子的“二哥哥”更重要。 回忆止歇。 宋冬灵吃罢盘中莴笋,认真道:“大哥,我总觉得,秦掌柜所做,已和娘的手艺有八九分的像了。” 宋云幕心下认同。 方才他的沉默,也概因如此。 过去府中庖厨所做的神仙鸭,怎么吃都是酱烧鸭的翻版,配菜的味道也是各归各的,完全未曾融合到一处去。 秦夏端上来的这盘,才得了正宗神仙鸭的精髓。 咸中带甜,鲜香入骨,而猪舌、牛肚等,也都和鸭子的香味交融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而成就了这独一份的滋味。 “秦掌柜的厨艺果然精湛,在下着实佩服不已。” 他望向秦夏,语气诚恳。 得了这兄妹俩的肯定,秦夏也算是松了口气。 “大公子谬赞,在下不过一介庖厨,唯独会的事情,就是做吃食。这道食方还要仰赖宋夫人的妙想,能将这几味食材搁在一处,相辅相成,可谓匠心独具,无愧‘神仙’之名。” 秦夏这番话可以说是发自肺腑,这道神仙鸭,足够拿去任何一家酒楼食肆当招牌菜。 可惜宋夫人佳人已逝,不然秦夏觉得这位夫人若是能写一份食单菜谱,传诸后世,说不准能青史留名。 菜肴复刻成功,秦夏却没忘了这兄妹两人还要学着做这件事。 本以为眼前的公子小姐只是说说而已,实际掌厨,多半是派婆子或是丫鬟来,哪知宋冬灵还真挽了袖子要学。 由于有些要点只能亲身示范,秦夏遂又现杀了一只麻鸭,从焯水开始讲解。 又将要点尽数写在纸上,呈给宋家兄妹。 等到宋冬灵将做这道菜的难点学了个七七八八,余下只差回府里慢慢练习时,已经临近傍晚。 秦夏得了宋云幕为此事单独赏的三十两银子,反过来,他也没让兄妹两人空着手走。 备了一匣枣泥山药糕配桂花藕粉糖糕,还有一罐子止咳的梨膏。 “我学厨多年,药食同源,也钻研过一阵药膳食方。这梨膏与市面上所售不同,公子若是不放心可请郎中再行验过,只是不知是否对您的病症,余下的几道药膳做法也尽数写在纸上,想必贵府庖厨即可料理。” 秦夏给出的这几个方子,都是上辈子从一名有家传渊源的老中医那里学来的。 他观宋云幕的病症,只觉得极像家族中的一个罹患肺心病的堂弟。 这病症算是肺病和心脏病的合体,患病的人总是咳个不停,动辄胸闷、气喘,人也乏力,不敢剧烈运动,在中医里称作“肺胀”。 当初自己跟着老中医学了几个月,回来时整理出不少药膳,都印在了脑子里,后来择了几道给了那堂弟的父母,听闻配合中医的调理,也渐渐起了些作用。 这些食方他留着也是无用,还不如给了能用得上的人,帮点小忙。 宋云幕病了多年,延请了不知多少名医,始终不见起色,已不抱什么希望。 但和秦夏打了两次交道,他觉得此人可交,更知对方乃是好意,便将东西都收了下来,表示回府后定会试一试。 而一旁的宋冬灵在听到秦夏所说的“药食同源”四字后,像是陷入了一时的沉思。 直到小怜轻声提醒,她才回过神来,同秦夏客气告辞。 神仙鸭事毕,宋府寿宴的菜谱也基本敲定,秦夏总算得了些许空闲。 衙门那边也来了好消息,流窜在齐南县城里的一伙子偷狗偷猫的贼人落了网,捕房的捕头带了手下寻到了其在城郊破屋里的“窝点”,发现了关在笼子里的几十只狸奴,还有十几只大狗。 审问之下得知,因为齐南县的街道司查得严,县令又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所以他们用猫肉冒充的野味,其实都偷偷贩去了邻县。 这帮人往常只在乡下作案,偏生此次赶上一个大主顾,要的数量太多,乡下抓来的着实凑不够数,这才把手伸到了城里,没料想事情因此败露,从头目到底下的小喽啰,全都罚了银子,进了大牢。 搜出来的狸奴里,因为长期关在笼中,食水给得可怜,好些咽了气,但幸存的仍是大多数。 为此官差在县衙和街道司门口都贴了告示,通知先前报过案的苦主自去认领,其余寻不到主人的,便会当野狸奴尽数放了。 阳哥儿夫夫也去寻到了自家的狸奴,领回来的当日,还特地带了东西来秦家致谢。 秦夏笑称,比起自己,他们更该谢谢大福。 本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阳哥儿还真的听了进去。 后来便经常隔三差五来给大福送吃的,给自家狸奴买了小鱼小虾,也会给顺手给大福送一份。 且秦夏听闻,近来芙蓉胡同和紫藤胡同里养鹅的人家多了不少,一日之中,总能听到好几回鹅叫。 大福这只鹅还时常和别家的鹅隔空互喊,嘎来嘎去,也不知道究竟在说什么。 而那些暂且养在街道司院子里的野狸奴,秦夏和虞九阙也抽空去了一回,选了自己眼熟的几只领了回来,全数放到了自家院子里。 又在前屋后院搁了几对食盆水碗和猫窝,任它们来去。 其中那只让虞九阙惦记许久的三花母猫还真就这么住了下来,每天都能看见它在院子里四脚朝天地晒太阳。 两人还额外领了一只合眼缘的小狸猫,送去了食肆后厨捕鼠。 小狸猫看起来不足一岁,虎头虎脑,得名小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没几天就和招财打成了一片。 给它准备好的猫窝也不睡,总是一起挤在招财的狗窝里,和招财抢肉吃。 食肆后院因为这多出来的狸奴而添了不少乐趣,尤其是小邱瑶,最喜欢小虎,喜欢得恨不得抱去床上睡。 秦夏听说了以后,便拿了铜板让邱川去药铺抓些驱虱子和跳蚤的药粉,给小虎和招财都用一些。 终归养在食肆里,还是要干净些为好。 —— 三月中旬,已是春末。 燕巍时隔多日,来秦记食肆送货。 这次带了七八只野兔,加起来五六只野鸡和野鸭子,一串打下来的鹌鹑。 除了鹌鹑,全都按照秦夏说的,没伤到要害,可以养在笼子里,有人点菜的时候现杀也来得及。 “还有些梧树芒,都是家中弟妹上山捡的,不知秦掌柜要不要,若是不要,我便挑去集上卖了去。” 虞九阙不知道“梧树芒”是什么,闻言看过来,只见篮子里一堆红通通的,长得像毛毛虫的玩意儿,登时后退一步。 “这是什么东西?” 紧接着就见秦夏把手伸进篮子,抓了一把“毛毛虫”出来,虞九阙脸都白了。 秦夏乐得不轻,正好郑杏花路过,他把手往前一伸问道:“郑嫂子可识得这个?” 郑杏花看了一眼,起先也是一怵,等看清楚后就笑了。 再看虞九阙如临大敌的模样,哪里不知发生了什么。 “小掌柜不用怕,这玩意儿不是虫,是杨树的花,乡下有叫杨树吊、杨树毛子的,也有叫梧树芒的。” 邱川闻声也过来凑热闹,秦夏分了他两个,果然就见这小子举着去吓唬邱瑶,把小丫头吓得满院子跑。 虞九阙虽然搞明白了,但还是一言难尽道:“这东西真能吃?” 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能吃,以前我姥姥就爱用这个包饺子。” 只是城市里难得遇见这东西,就算落在地上,也很快就被人踩、被车压,最后被环卫工人清走了。 记得他上小学时,学校里种了许多杨树,他从小对吃的东西格外上心,每次放学,就拉着同学帮自己去捡,能攒上满满一大袋子。 秦夏买下了燕巍送来的全部杨树花,到了晚上,郑杏花和了一盆面,预备用这个包上一顿大包子。 馅料里除了剁碎的杨树花,还放了韭菜提味,混了些猪油渣,能中和一下杨树花极为独特的香气。 鉴于虞九阙看起来十分不能接受吃“红色毛毛虫”,秦夏单独用韭菜给他拌了一点三鲜馅儿,让郑杏花单独包几个三鲜包。 本是食肆自己人吃的晚食,出锅时却有人闻着味儿就来了。 秦夏一看,倒也是熟人,便是上回跟着兴奕铭来吃席面的商行掌柜肖守。 “你先别说,让我猜猜,这是不是杨树毛子包的包子?” 秦夏笑着点了点头,寒暄两句后,让邱川去灶上捡了一盘热乎的,送到了肖守的桌上。 今日他是自己来的,点了老醋花生、一盘爆双脆、六只一份的炸鹌鹑和糟卤拼盘,全是下酒菜,配的是一小壶麻姑酒。 麻姑酒是近来南地往北地贩的一种南酒,比起北酒口味更柔和,回味甘甜。 当然这就是爱喝酒的人给得评价,秦夏不好酒,尝起来都差不多。 用筷子夹起大包子咬了一口,肖守一脸极为满足的神情,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就爱这一口,多少年没吃过了,我发现了,你们铺子里最紧俏的东西,实则都留给自家吃了。” 秦夏对此不置可否。 他赶上少见难得的食材,不买就手痒。 买来又不够给客人做几盘菜的,可不就留下自己吃了。 不然你说你是卖给东家好还是西家好? 左右一碗水端不平,他便不端了。 几个包子秦夏没算进账里,这东西本就不值钱,就是值钱,也比不上之前肖守特地送来的西域小刀和茶砖。 肖守吃美了,这顿还没收筷,倒开始惦记起下一顿,说是想吃黄鱼小馄饨。 吃黄鱼,最好的季节正是春夏之交,这没什么难的,秦夏应下,又听肖守道:“月末我家商队便又要走了,这回先南下,再往东走,主要收些南地的丝绸、瓷器和茶叶,秦掌柜可有什么要捎带的?” 肖守本以为秦夏会要写南地才有的稀罕物,哪知秦夏第一反应却是,“不知肖掌柜家的商队可往靠海的地方去?” 肖守是做惯了生意的,当即反应过来,笑呵呵道:“秦掌柜莫非是想要些海货?” 见秦夏点了头,肖守又问:“可是海参、鳆鱼、瑶柱这些东西?” 齐南县离海甚远,这里的人吃海货,多半是吃这些少见、价昂的,只有酒楼里的席面上才有。 秦夏却道:“倒不是独想要这些个稀罕的,若有什么海鱼干、墨鱼干、海菜、虾米之类的才好。” 肖守摇了摇头。 “不瞒你说,我家是素来不做那生意的,其实以前也倒腾过,奈何在咱们这卖不上价,容易砸手里,后来我就不费那个劲。不过我倒有个兄弟铺子里有些干海货,你若是想要,我给你递个话,你从他那里便宜拿。” 眼看秦夏还有后话,他一抬手示意他不用多言。 “你不用觉得欠我人情,你去买,他还得谢谢你。” 秦夏盼着想要这些食材许久了,前一日得了肖掌柜的消息,次日就和虞九阙一起去了对方所在的岳氏商行。 进去寻了个伙计,提了肖掌柜的名号求见,不料出来的竟是个熟人。 “秦大哥?” “韦兄?” 原来岳氏商行正是韦朝的弟弟韦夕所在的地方,他今日恰好奉了掌柜之命,在这里候着肖掌柜的友人。 “掌柜家中有事,分身乏术,还望秦大哥莫要见怪。” 韦夕和秦夏之间,不如韦朝那么熟识,两边行了礼,韦夕便把两人领去了那批干海货所在的库房。 不得不说,一进去秦夏就闻到了“海的味道”。 还不是新鲜的海货味,而是放了一阵子的干海货特有的咸味。 虞九阙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鼻子,秦夏则更好奇箱子里装的东西。 “这批货虽放得有些久,但保准质量没差错,秦大哥您随意挑。” 秦夏一头扎进库房里,面前箱子一共四口,韦夕替他挨个打开。 左看右看后,真让他发现不少意外之喜。 除了好几种鱼干、晒干后裹着厚厚盐粒的海菜、一大包瑶柱等等之外,还有墨鱼干、海蜇皮。 这批货能卖出去就怪了,齐南县压根没几个人会吃。 “既然卖不出去,缘何会进这些货?” 面对秦夏的疑问,韦夕简单解释了两句,总结一下就是他们家掌柜被人坑了。 “好在进货的时候本钱也不多,就是迟迟脱不了手,放这里还白白占地方,扔了又可惜,现下只盼着赶紧清掉。” 秦夏试着问了一句价格,得到的报价堪比白送。 他总算明白昨日肖守为何说自己来买,这家的掌柜还要说句谢谢了。 干海货本就极耐存放,这么好的价格摆在眼前,秦夏不包圆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别人不会烹调,他却有的是法子把这些看起来其貌不扬的食材变成桌上佳肴。 韦夕见秦夏这般大方,想了想,又从库房里翻出另一口小箱子来。 “秦大哥,我们这里还有些便宜鱼翅,乃是之前出的一批货里挑出来的,碎得厉害,但要价低廉,您家的食肆可用得上?” 第054章 有人碰瓷 不得不说, 韦夕实在会做生意。 秦夏不想当冤大头,不过以韦家和自家的交情,总不至于被坑, 所以他还是出于礼貌地走上前看了一眼。 作为一个做了两辈子菜的厨子, 秦夏对鱼翅这种所谓的高端食材毫无滤镜。 他后来自己开的私房菜馆, 也从不拿这类食材出来当噱头。 不过并不妨碍, 他仍旧可以一眼判定出鱼翅的品相与等级。 鱼翅根据形态分为排翅与散翅, 又根据取翅部位的不同叫法不一,其中最末的等级叫做“翅根”,来自鲨鱼的臀鳍。 面前韦夕拿出来的这些鱼翅就是“翅根”, 而且确实如他所言, 是一些形态上残缺不全的“次品”。 但归根结底, 还是鱼翅。 上等的酒楼不屑于要, 小一些的食肆巴不得能低价购入一批。 鱼翅有上档次的做法,也有更平民化的烧法,秦夏伸手捡了两块端详,有些心动。 “什么价?” 韦夕这回没说话,只是用手比了一个数, 转而又低声道:“别看这些只是碎翅,转手一卖也能有个好价钱,商行里好几个人盯着, 但都还没寻到合适的主顾, 若是秦大哥您要, 我少赚些,也要紧着给您的。” 韦夕干的这行用现代的话说就是销售, 秦夏不介意帮他“冲点业绩”。 双方一拍即合,秦夏去街头雇了辆板车, 直接拉走了五个大大小小的货箱,韦夕亲自把他们二人送出商行大门,坦然接受着来自商行其他人略带艳羡的目光。 秦夏回了食肆,当即从杂物间里翻出几张草席,把所有的海货都在后院摊晒开来。 那股咸丝丝的海水味被风一吹,荡得到处都是。 除了秦夏,在场的都是齐南县本地人,哪里吃过干晒的海货,庄星默默捂住鼻子,小声问郑杏花。 “郑嫂子,掌柜的怕不是被人坑了,这些东西都这味儿了……还能吃么?” 郑杏花无奈地瞥他一眼。 心道大掌柜在食材上的眼光多毒啊,有谁能坑到他。 “这不是咱们该关心的事儿,比起那个,还是先把中午要做的菜切了才是,大掌柜不是说了么,今天午食的套餐要加一道黄焖鸡米饭。” 要用到的鸡早就杀好褪了毛,干干净净地摞在大盆里。 郑杏花回忆着秦夏说得那一大串配菜,挨个从采买来的食材中挑出,放到一旁的篮子中。 土豆、红葱、菜椒、香蕈…… 还有生姜和一大把干红辣椒。 干辣椒用的是不太辣的品种,单单为了提味。 若真的做得太辣,反而怕许多人望而却步,不敢点了。 就在郑杏花和庄星热火朝天地开始切菜、腌肉时,秦夏正在院子里,打了满满一盆水,清洗着手边一堆海货上面粘着的盐粒。 虞九阙在一旁看着,听秦夏给他挨个讲这些都能拿来做什么。 “墨鱼干拿来烧肉,海蜇皮可以凉拌,还有这个海带,泡发了以后炖排骨,还有大鱿鱼干,可以烤了撕成条拿来下酒。” 虽然暂且吃不到新鲜的海鲜,先用干货解解馋也能聊作慰藉了。 不远处招财和小虎正围着海货打转,招财明显不喜欢这个味道,皱着鼻子,尾巴都耷拉了下去。 小虎则正在盯着一条瞪着眼的鱼干,试探性地伸出猫爪,在鱼脑壳上啪啪拍了几下。 虞九阙看在眼里,笑道:“小虎,这个鱼太咸了,你可不能吃。” 小虎状若未闻,又换了一条鱼继续研究。 海货至少需要泡发一夜后才能烹饪,秦夏把要用到的第一批洗干净,放进清水中后就没再管了。 眼看时辰不早,他抖了抖沾上水的衣摆,钻进灶房做黄焖鸡。 腌制好的鸡肉上色均匀,土豆也已经提前下锅,由郑杏花炒到外皮焦黄。 秦夏起锅烧油,上来直接炒糖色。 冰糖于油中融化,泛起恰到好处的焦褐,鸡块此时入锅,大火翻炒。 到了这一步,加入葱姜辣椒等调料,倒进酱油、料酒、胡椒粉等略烹一会儿。 精湛老道的厨子,能作为闻味而知咸淡,秦夏恰好是其中之一,嗅着香气便觉得差不离。 红葱、香蕈接连进锅,倒水烧开,盖上锅盖。 “炖上三刻钟后放土豆,再炖一刻多钟后收汁。” 他把收尾工作交给庄星,之后便不插手了。 方才做的过程也是教学,明日起食肆继续卖这道菜,他在一旁看着郑杏花做一遍,只要合格,就算是对方学会了。 相对于午间走量的平价套餐,秦夏要应对的食客还有许多。 譬如今日兴奕铭兴掌柜又带着家人来光顾,昨日就提前定了位子,还指名要吃火腿。 为此他甚至自带食材——差人专门提前给秦夏送来两方火腿,还让送火腿的伙计在订位子之余带了话。 “秦掌柜,我们掌柜的原话是,这么好的火腿,他自家料理怕是暴殄天物,唯有给您才不浪费,不拘什么做法,只不辜负了这块肉就好。另外一块是给您的,自家留着吃。” 听着这话,秦夏都能想象得到兴奕铭说话时的神情。 不过这就同捡漏几箱干海货时的欣喜一样,得了好火腿,秦夏的脑子里刹那间已掠过好些火腿的吃法。 首先定要做的一道菜,无疑是蜜汁火方,因为兴奕铭送来的这块火腿,属于火腿中的“上方”。 火腿咸渍入里,想要将这份咸替换成蜜汁的甜,需要反复上锅蒸制。 手上的这块火腿,秦夏已经事先用草木灰水洗过,使小刀将外皮刮净,再加黄酒、花椒上锅蒸制了半个时辰。 此乃第一蒸。 滗出第一蒸的汤汁,复加冰糖、黄酒上锅。 此乃第二蒸。 而第三蒸则是收尾的重头戏。 在第二蒸的基础上撇去汤汁不要,在冰糖、黄酒之外再加几片姜片,待冰糖随着高温融化后,放入事先挑去莲芯的白莲子,等待约莫一炷香。 掀开锅盖,将切厚片的火腿一一码于盘中,周围装饰一圈莲子,同时架起锅熬一个蜜汁——冰糖、蜂蜜、两勺香油和一点清水。 微微沸腾后将其均匀浇在火腿的上方,成品咸甜有度、浓郁醇香,真真应了那句“珊瑚同肉软,琥珀并脂明”。 至此,一大块火腿尚未用完。 春笋还当季,秦夏干脆做了一煲火腿版的腌笃鲜。 腌笃鲜有各种各样的版本,常见的是以咸肉入馔,取火腿者则算个中上品,还要配上新鲜的猪后腿肉。 诸多食材一锅烩,随着小火慢炖,汤色渐渐发生变化。 好的腌笃鲜,多半可以对应八个字:色白而腴,味脆且鲜。 色白指的是汤汁,“腴”指的是酥软不腻的肉质,味脆且鲜则指的是其中火候恰到好处的春笋。 你方唱罢我登场,无愧“春日第一鲜”之名。 午时前后,秦记食肆宾客如云。 虽说午间套餐仍有几样小炒供人选择,但有一半的人都选了黄焖鸡米饭,想要尝尝鲜。 邱川和邱瑶忙得像两个小陀螺,在前堂后厨之间不断穿梭,又是叫菜又是上菜。 兴奕铭领着夫人和女儿进门时,看到的这副场景。 虞九阙亲自上前迎客,三个大人刚互相问过好,兴圆就一下子牵住他的手。 “小叔好!” 虞九阙莞尔道:“圆圆好。” 说罢想了想道:“让我猜猜,圆圆是不是想去后院看小狗?” 兴圆一脸被拆穿的小表情。 虞九阙紧跟着祭出大招,“后院不仅有小狗,现在还多了只小狸奴。” 眼看兴圆的眸子一下子睁大,他又道:“不过要乖乖吃完饭,我才能喊它们来陪圆圆玩儿。” 兴圆立刻欢天喜地道:“那我肯定好好吃饭!” 兴奕铭更是道:“我瞧你们今日生意好得很,就不用顾着我们这桌了、” 话音刚落,柜台那边就有人喊着结账。 崔娆见状,也催虞九阙赶紧过去。 “咱们之间都谁跟谁了,我们也不和你们客气,就当是到了自家,缺什么自会自己添。” 虞九阙只得歉然道:“真是对不住,那我就先失陪了。” 他快步走回柜台,收了一把铜板,又同那书生打扮的人卖了十张饭票。 后厨中,秦夏正在炸无骨鸡柳和薯条。 他记得崔娆和兴圆都爱吃,正好多做一些,也往前面的食客那儿卖上点。 传菜的邱瑶前脚来说兴掌柜一家来了,后脚兴奕铭就背着手,在灶房门口探头探脑。 秦夏顺手捞了几根刚出锅的酥肉,放在碗里递给他。 兴奕铭咧嘴乐道:“嘿,每次来你这儿我都不走空。” 说罢就拿着筷子夹起一根吹起来,紧接着刚要往嘴里送,就听不远处自家闺女喊道:“爹爹,你又在吃独食!” 吓得兴奕铭手一抖,险些把小酥肉掉去地上。 “我的好闺女,爹哪能吃独食,爹是先帮你尝尝味儿!” 说罢他就冲秦夏使了个眼色,随后煞有介事道:“咳,我觉得这好似有点淡了,应该多撒点椒盐。” 秦夏忍着笑应下。 崔娆看了一眼他这没出息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先和兴圆进了雅间阁子。 蜜汁火方和腌笃鲜前后上了兴家三口的桌,小酥肉紧随其后,和炸薯条拼了一盘,配了两样蘸料,分别是椒盐和秦夏自己熬的番茄酱。 剩下的一锅小酥肉和炸薯条则是直接撒上椒盐抖匀,搭配着分入小盘,一份卖五十文,限量二十份,刚端出去没多久就被一抢而空,来晚的只能扼腕顿足。 午时过去大半,在店里吃饭的食客已经换了一拨。 虞九阙抬手揉了揉脖子,翻着账本,又往上新添了两笔入账。 邱川好不容易得了一会儿闲,正坐在门口的一张板凳上歇脚,时不时再看一眼过往路人,凡是有那多往食肆招牌上看一眼的,都是他招徕的对象。 只是当他朝着其中一个方向看了一会儿,复又转回身时,忽而觉得眼前一暗,好像突然多了一堵墙。 邱川心里打着突突,抬起头,就见一伙五个足有八尺高的汉子,正齐刷刷地站在他身后。 邱川直接从板凳上蹦了起来。 “几,几位客官,可是要用饭?” 这会儿站起来他才发现,自己的身高居然只比人家的腰高一点。 为首的汉子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小豆丁,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来食肆自是吃饭的,不能还是干什么的,小跑堂的,你家还有没有位子?” “有,当然有,刚空出来一个大桌,几位里边请!” 邱川是半点不敢怠慢,生怕自己说话晚半拍,就要被一巴掌拍飞了。 几个汉子顺势跟着他入了内,把一张四方八仙桌挤得满满当当,这架势唬得左右两桌人都缩了缩肩膀头,其中一桌是两个书生,更是飞快吃完了碗里的饭,直接喊了结账。 邱川给这几人上了茶。 “几位客官吃点什么,咱们店里有午食套餐,一顿一荤两素,加五文主食可吃到饱。” 说着说着他突然反应过来,这几个汉子要真是添上五文,怕不是能把后厨的饭桶吃空吧? “不要拿劳什子套餐,都是喂鸟的,给爷几个来些顶饱的,要多多的肉,上二十个大馒头,对了,再来上两坛子好酒,你们店里可有酒?” 邱川点头如捣蒜。 “有烧酒和黄酒,客官您要是想和旁的酒,我们也能帮着去酒肆沽来。” “那就来上两坛子烧酒。” 说罢又让邱川报菜名。 邱川动了动脑筋,专拣那些量大管饱的肉菜报,果然这几人看起来很是受用。 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一番,便开始点菜。 上来先要了一碟子拌猪头肉、一碟子卤猪耳朵、一份蒜泥白肉、一份红烧蹄髈。 然后明显还觉得不够吃。 邱川遂建议道:“不知几位爷可能吃辣口菜,若是能吃,可以尝尝小店的辣子鸡或是水煮肉片,乐意吃鱼又懒得挑刺,可以点酸菜鱼或是醋熘鱼片,对了,小店还有一道菜算是少见,别处吃不到,我们大掌柜做出来可是一绝。” 汉子被他说起了兴。 “你这小子倒是能夸得下海口,什么菜,说来听听。” 邱川清了清嗓子才道:“这道菜名叫核桃腰,里面却无核桃,乃是以独特手法炸猪腰,且最是壮阳健肾,正适合几位爷这般的好汉。” “好,就要这个!” 桌子被拍得一震,邱川都跟着抖三抖,不过他心道,郭屠子送来的那几个猪腰子可算有了去处。 除了核桃腰,其它菜也加了两道。 邱川尽数记在手上的小册子上,赶着去后厨传菜。 期间路过柜台,被虞九阙叫住。 “小川,那一桌是做什么的?” 他在这距离看着,都觉得气势有些吓人。 一桌大嗓门凑在一起,已经把别桌的客吓跑好几个了。 邱川有些为难道:“小的也不知那几人是做什么营生的,不过点的菜都不便宜,还要了两坛酒。” 虞九阙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也是担心遇上了来吃霸王餐的。 这一点他倒是不害怕,宽慰邱川道:“不必多想,真要是遇上不讲理的,自有街道司的官爷来决断。” 邱川一听,倒也是。 街道司的官爷可是食肆的常客,每回来了后掌柜的都送酒送菜,故而食肆开张这么久,还没遇上过几个找茬的。 他拿着菜单子跑去后厨,秦夏扫了一眼,拣出里面难做的几道菜,自己亲自上手,其它的都交给了郑杏花。 “这桌客竟是一个素菜也没要?还有,怎的突然有人点核桃腰?” 秦夏有些奇怪,这道菜他之前给几个老客做过几次,再后来就没人有人点过。 原本也不是后厨每日都有新鲜的猪腰送来,便是有,大部分人也都爱吃个爆炒腰花之类的。 邱川把外头那桌大汉的情形同秦夏形容了一番,语气悻悻。 “大掌柜,他们不会吃完饭不给钱吧?” 秦夏把菜单放下道:“干咱们这行的,门开广迎八方客,切忌以貌取人,若真是不给钱,报官就是。” 邱川挠头一笑。 “大掌柜,您说的和小掌柜说的差不多,不愧是两口子。” 郑杏花路过,轻轻点了邱川脑袋瓜一下,笑嗔道:“你小子愈发多嘴了,还不赶紧干活去。” 邱川应了一声,麻溜跑了。 秦夏品了品邱川说的话,勾着唇角,同时麻烦庄星去把那几个猪腰收拾了。 核桃腰,菜如其名,却像邱川说的,并非里面有核桃,而是将腰花炸得乍看和核桃仁一样。 当然了,这其实也是秦夏的猜测,具体名字的由来如何,已经不可考了。 要想炸得到位,先考校的是刀功。 腰子需切成厚厚的长方小块,厚度一定要够,不然没有余地打花刀。 花刀打好了,下油锅的时候形状才得宜,不会碎,也不会歪七八扭。 炸到金黄出锅,蘸椒盐吃,巧的是小酥肉的椒盐还有的剩,倒是省的再单独备了。 再说前堂。 本就过了食肆饭点里最热闹的时候,这会儿一共不剩几个人在吃饭,其中以角落里的两个人最为显眼。 只因他们从午间食肆开张就进来坐了,明明只有两个人,却要了满满一桌六个菜,食量赶得上那桌大汉。 虞九阙时不时往那边看一眼,视线不经意间对上时,总觉得对方似有躲闪之意。 他微微蹙眉,看看这桌客,再看看那桌魁梧汉子,总觉得今天这生意怕是不安生。 殊不知他的预感还真有几分道理。 食肆一角。 连五默默揉着快撑裂的肚皮,看向对面坐着的人,小声道:“二毛哥,你说的法子到底行不行得通?我觉得咱们应该趁人多时出手才是,这会儿都没人了,万一那掌柜的不情愿,也没人帮咱们说理。” 被叫做二毛的汉子,下巴上长了个带毛的痦子,显得他形容颇有几分猥琐。 这一桌菜,连五也就吃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都进了他的嘴。 “你个小屁孩懂什么,你回头看看,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 连五回头看了一眼,正看到那一桌上,有个胳膊快赶上自己大腿粗的汉子,正在龇牙咧嘴地啃一块蹄髈,打了个激灵道:“二毛哥,我瞧着那桌人不好对付,咱们要不要趁机跑了算了?” 二毛瞪他一眼。 “没出息的东西!老子吃了城里十几家食肆,什么时候失过手?别忘了你现在跑了,最多是白吃这一顿,若是事成了,店家还得倒赔你银钱!” 他又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口中,口水横飞道:“而且你也觉得那桌人不好惹对吧?要的就是不好惹!你想想,若是咱们这边在菜里发现了脏东西,他们是不是也会火大?到时候一起闹将起来,这家掌柜为了息事宁人,定会多给些好处。” 连五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只是满脸紧张兮兮的样子,时不时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袖子。 又过了片刻,那桌又上了两道新菜。 几个汉子吃得满面红光,酒水哗啦啦地倒。 二毛瞅着他们喝空了一坛酒,启开第二坛的泥封时,迅速朝连五道:“快,小五子,就是现在!” 连五当即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东西,看也不敢看的就往菜里丢。 二毛嫌他做事不稳当,自己又拿筷子挪了挪旁边的菜丝,显得更真一些后,这才嗷地一嗓子叫出声。 “那边跑堂的,赶紧给小爷滚过来!你们家菜里有虫!” 这一嗓子叫得那桌大汉齐齐朝这边看,更唤来了后厨的秦夏和柜台后的虞九阙。 食肆开张至今,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 他们自诩绝不会出现菜里有虫这样的事故,但不看过,到底也不好把话说死。 秦夏走在虞九阙前面半步,率先到了桌旁,客客气气道:“二位客官,在下是这家食肆的掌柜,不知方才是哪位说菜里有虫?” 二毛的虎口还卡着自己的脖子,摆出一副要吐不吐的表情,指向盘中菜道:“我说的!就是这道菜,这么大个虫子,你们瞧不见不成?” 秦夏和虞九阙顺势看去,只见这是一盘干锅花菜,里面正趴着一个少了一节的绿色菜虫。 这会儿虫子卧在菜汤里,和葱蒜、花菜梗在一处,赶上眼神不好的,兴许一眼真的发现不了。 但是,秦夏在看清是什么虫后,当即神色一冷。 “二位客官,这虫子,怕是您二位自己放入菜中的吧?” 第055章 菜虫之辨 “你们食肆好生不讲理, 我好端端地如何会往自己吃的放虫子?” “自是为了栽赃小店。” 秦夏上辈子就做餐饮,也有不少干这行的朋友,对于这等碰瓷的伎俩早就见怪不怪了。 他第一反应, 是怀疑这两人是别家食肆雇来砸自家招牌的。 只是他有些奇怪, 方才听虞九阙说, 这两个人已经坐在这里吃了好久, 若是为何不趁人多的时候下手? 这会儿满打满算一共就剩两桌客了, 就算菜里出了虫子,知道的人也有限。 秦夏想了想,撇去了这个推测, 断定这二人多半是想讹骗钱财。 二毛哪里知道自己肚子里的那点小九九, 早就被秦夏看透了。 他自诩这一招绝不会失手, 被秦夏反驳后, 嗓门愈发高起来。 “你们不承认自己菜里有虫就算了,居然还说小爷我栽赃你们!” 他说罢这句,又摆出肚子疼的样子,同时不停地给连五使眼色。 连五想到之前二毛的嘱咐,但他实在不是干这块的料, 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事先背过的词全忘了。 眼看二毛已经“哎呦喂”了好半天,他只得硬着头皮道:“二毛哥, 你怎么样了?要不要去给你请郎中?” 二毛恨铁不成钢。 这种事哪里能请郎中来?那不一下子就露馅了。 于是他只好装没听见, 胡乱哼哼着一把推开挡路的秦夏, 晃悠着走到食肆门口的地方,倚着门板朝外面喊道:“走过路过的, 都来看看啊,这秦记食肆是家黑店!他们家菜里有虫子还不承认, 真是害苦了我呦!” 说完又开始捂着肚子演戏。 期间还记得转头朝着那桌大汉道:“那边的几位好汉,我劝你们别吃了,提防和我一样坏肚子!赶紧让他们赔钱!” 从他喊出那句“菜里有虫”起,其实这桌大汉就已经搁下了筷子。 这会儿听见二毛这么说,里面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朝地上“呸”了一口,嘀咕道:“他奶奶的,这么一说,老子还真是不敢吃了。” 主要是假如这家食肆的菜难吃也就罢了,偏偏实在是太好吃! 吃之前他们压根顾不上多看两眼,就直接往嘴里塞。 猪头肉肥而不腻、卤猪耳脆生有嚼头、红烧蹄髈酥烂入味儿,不像是有些食肆做的,要么齁咸,要么烧得猪皮咬都咬不动。 一大盘子五大块蹄髈,吃得他们兄弟几个满嘴流油,都忘了上一回吃到这般美味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但这会儿一听菜里有虫,又一下觉得没那么香了。 以他们狼吞虎咽的架势,怕是有虫也早就吞进肚子里去了! “大哥,咱们好不容易赚到的银子,可不能让这黑店坑了去,小弟这就去喊他们赔钱!” 眼看这汉子就要起身去问个明白,却被席上明显年岁最长的一人抬手压了回去,同时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 “都说了,改改你这急性子,不然早晚招惹祸事!你且坐下,我看此事没那么简单。” 汉子只好哼了一声,坐回原处。 与此同时,还在后院雅间里吃饭的兴奕铭,也被外面的动静给唤了出来。 “外面出什么事了?” 邱川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兴奕铭摇了摇头。 “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来秦记寻不痛快。” 秦夏可是在街上摆摊的时候,就能把泼皮头子刘三儿送进大牢里的人物。 “你们掌柜的可嘱咐了什么,可要我帮忙?” 兴奕铭想秦夏知晓自己还在店中,若是有用得上他的地方,八成会让伙计转达。 邱川却摇摇头,“大掌柜出去时说,这事交给他,他有办法解决。” 兴奕铭闻言,便也打算先静观其变,不然若是乱了秦夏的布置,反而不妙。 不远处,大门外。 因为二毛的一连串的嚷嚷,不少过路人都停在了秦记门口,议论纷纷。 一来是青天白日的,这样的热闹不常有,谁都乐意看两眼。 二来秦记最近生意太好,凡是住在附近或是时常路过的,没有不知道的。 听说是秦记出了乱子,可不就尽数闻风而至。 虞九阙低声道:“相公,那虫子……” 秦夏回了无声的“放心”二字,小哥儿见此,总算是略略心安。 不过不同于他的设想,秦夏没急着去验证那虫子是从何处而来,而是走到门前,当着围观百姓的面问二毛,“这位客官,这么多人都瞧着,您不妨直说,您究竟想要什么?” 二毛脑筋一转,到底还是聪明,没直接答话。 “什么叫我想要,那是你们店得赔我!” 秦夏顺着他的话头继续问:“那您想要什么赔偿?” 二毛愣了一下,心道这掌柜还挺上道,当即道:“总之这顿饭你得给我们免了银钱,回头我还要去看郎中,你还得给药钱!” 秦夏却好似就在等这句话,闻言淡定地抬了抬眉梢。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连五,心里骤然升起不太好的预感。 于是接下来,众人只听秦夏话锋一转。 “我不知你是从哪里来的泼皮无赖,我只告诉你,若想碰瓷,至少先学明白什么菜里该有什么样的菜虫才好。” 说话间,虞九阙已经端来了那只有菜虫的盘子。 不用秦夏提醒,他便已经猜到了自家相公的用意。 他端着盘子走到食肆外面,刻意让围观的一众人看清盘中之物。 有人乍一看见虫子,吓得尖叫一声。 也有胆子大的凑近了看,继而露出疑惑的神情。 二毛觑着这些人的反应,愈发猜不透秦夏和虞九阙的意图。 他心里发慌,一时都忘了捂肚子。 “你们什么意思!证据就摆在这里,你们若是不承认,我就要去报官了!” 正在此时,恰好有一个挑着菜担子的菜农路过。 那老汉明显是从下面村子里来县城卖菜的,戴着一顶草帽,脸盘晒得黑红黑红。 他走到此处,见路被堵了个七七八八,自己的扁担过不去,便高声道:“劳驾让一让,让一让嘞——” 正是因此,秦夏恰好注意到了他。 “这位老伯,您可愿意帮小店一个忙?” 老汉有些警惕地看了秦夏一眼。 “帮什么忙?我就是个村野种菜的老头子,没什么能帮的。” 秦夏客气道:“老伯不必担心,只是想请您看一下菜里的虫子罢了。” 老汉一听来劲了。 “菜里的虫?那我可是懂得很。” 说罢他就挑着菜上前,旁边的人尽数给他让出路来。 虞九阙把菜盘送到他面前,老汉瞥了一眼直接道:“这不就是青菜里的虫子,菜里多了去了,洗菜时遇见了直接撇了,还能喂鸡。” 秦夏继续问道:“敢问老伯,这种虫子可会出现在花菜里?” 老汉连连摇头。 “那不能!花菜里的虫子可不长这样!” 他说完话,便弯腰从自己的菜担子里翻了翻,找出一颗花菜,给在场的所有人看。 “你们瞧,这种蓝汪汪的小虫子,才是花菜里的菜虫!活的时候是这个色,死了就变黑了,那等绿色的大菜虫,得是叶子菜里才有的!” 二毛冷汗冒了一头,趁机狠狠瞪了连五一眼。 连五冤枉得很,他哪里分得清什么蓝的虫绿的虫,二毛让他找菜虫,他就从自家菜地里抓了一只大个的来,二毛本还夸他找得好! 答案已经很明显,秦夏适时再度看向二毛道:“况且若这虫子不是你吃到最后刻意放进菜里,妄图以此讹诈,那便是炒菜的时候一早就有了,这道菜是干锅花菜,花菜都尚且要炒到微焦,这菜虫又为何还能保持本色?” 这下子那些个来看热闹的也回过神来了。 “说得好!连菜里的肉都熟了,这虫子也早该熟了!”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个碰瓷的,怪不得方才张口就是要钱。” “秦记食肆也是倒了霉,摊上这么个无赖货。” 两个理由摆出来,哪怕是稍微懂点事的小孩子也能断定出,此事之错绝不在秦记食肆。 二毛见事情败露,当即面色愈白。 这下还真的有几分像闹了肚子的模样了。 他挨着门板,一点点往外蹭,像是企图趁着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一走了之。 孰料步子还没迈出去两步远,突然闻得身后传来的一声惊呼,那声音赫然属于连五。 秦夏和虞九阙也被这动静吸引了注意力,回身一看,却见那坐在桌旁的大汉不知何时走过来两个,其中一个正和拎小鸡仔一样,提溜着连五的领子,把他拽得双脚都离了地。 二毛当场变成了结巴。 “你,你们什么意思!” 他刚刚闹事前还指望这几个大汉当自己的帮手,哪成想全程这群人连个屁都没放不说,这会儿还把他的小弟抓了! 那大汉冷笑一声。 “自是要教训你们的意思,老子最看不得你们这等没点真本事,成日蹭吃蹭喝的泼皮闲汉。” 说罢他就将连五往门外一扔,连五咕噜噜滚出一丈多远,摔了个狗啃泥。 二毛彻底没跑掉,也跟着挨了一脚,去和连五叠罗汉了。 秦夏没成想此人出手这么利落,正想开口,却被对方抢了先。 “现在他们跑不了了,掌柜的,报官吧。” 第056章 香炸玉兰花 直到官差带走二毛和连五, 秦夏仍旧没搞明白那几个大汉是做什么的。 总不能姓雷名锋吧? 他交代了虞九阙两句,让小哥儿去后院雅间招呼一下兴奕铭一家子,方才的动静怕是里面也听见了, 总要告知结果, 免得人家担心。 他自己则又拿了一坛酒, 亲自送到了如今食肆内唯一的一桌客人跟前。 “多谢好汉出手相助, 这坛酒连带这桌菜, 都算是在下请诸位的。” 秦夏一眼就看得出,这几个大汉是货真价实的练家子,还是有真功夫的那种。 这样的人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况且人家出手在先, 他总要还上这份人情, 一桌菜金罢了, 并不算什么。 秦夏也不矫情,学着他们直接用碗吃酒,倒满一碗敬了一圈,直接一口闷。 这一碗酒彻底让几个汉子打开了话匣子,强拉了秦夏入席, 你一言我一语,让秦夏听明白了他们究竟是做什么的。 这五个汉子,乃是结拜的异姓兄弟。 为首的一个姓鲍, 叫鲍淳, 其余四人都喊他大哥。 五人都出身行伍, 也就是过去在军中当大头兵的。 “这几年边关稳定,那些个外族久不来犯, 朝廷又养不起这么多人,便出了个说法, 叫什么裁撤冗兵。” 裁撤军中冗员本意是好的,只是实行起来,难免有人钻空子。 “鲍大哥在军中好歹也是个百户,我们几个弟兄,也都是在战场上立过功的,可就是因为裤兜子干净,没使银钱疏通关系,到头来那些个混吃等死的还留在军中,我们倒是被打发回家了。” 说话的络腮胡一脸愤慨,又闷闷地灌了一口酒。 话头递给另一位,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老家都在齐南县底下的村子里,刚回家时,家里人自是高兴的,毕竟两地音信不通,他们还当我们早就死了。但日子久了,事儿就不是那么个事儿了。” 这道理也简单。 当兵的入伍前都是村夫不假,但去战场上历练一番回来,手上沾过人命,气质和心境就都不同了。 “我们好歹是出生入死过的,也算是见过些世面,再让我们回去种地,只觉得看不到出路。不止如此,就连亲事,也都说不上!” 汉子说到这里,语气甚至掺了点哀怨。 秦夏对此却有些奇怪。 “几位看着都器宇轩昂,兼之身手不凡,实打实的一把子力气,缘何说不上亲?” 按理说这样的汉子,在乡野之间是最吃香的。 话最多的络腮胡闻言放下酒碗,叹了口气。 “还能因为什么,自是嫌我们年岁大了,家里穷,又没本事。咱们齐南县富裕,村人的日子过得也不差,那些姐儿哥儿的不愁嫁,有年轻的,就不爱找岁数大的。” 后半句秦夏可以替他补上,那便是非要找岁数大的,自也有比眼前几位家境更好的。 因为大雍征丁入伍,素来可以以银钱代之,只不过这价钱年年看涨。故而家里但凡有点积蓄的,断不能让自家男丁上战场的,而最终去了的,大部分都是穷得揭不开锅的。 这样的人家,男丁哪怕只走了一个,日子也会更艰难。 三年下来,穷得更穷。 秦夏心有戚戚,起身就给他们添了一圈酒。 当兵的都能喝,他也不怕这帮人喝醉了发酒疯。 话题仍在继续。 眼看在村里种地必然是没出路,这些一回老家就四散开的昔日同袍,又在鲍淳的号召下凑在了一起,打算来城里寻点营生。 “我们身无长物,只是会点拳脚,站着能唬一唬人。现下在城中一个镖局做事,走一趟镖,也能赚上点银子,除了吃酒吃肉的,仍有富裕寄给家里。都说镖师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事,但对于我们来说算什么?战场都去了,走一走可能有土匪的官道罢了,土匪再可怕,还能有战场上的敌人可怕?” 至于刚才缘何出手制裁二毛和连五,叫大奎的络腮胡也给了解释。 “没什么缘由,单纯就是看不惯。一想到我们在边关杀敌,护住的百姓里还有这等货色,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高了,教鲍淳瞪了一眼,才一下子闭了嘴。 秦夏感慨着默了默,远远喊了正在擦桌子的邱瑶,让她再去后厨端两盘下酒菜。 鲍淳不禁道:“秦掌柜,我们出手相助可不是为了换这一顿饭,菜不能再添了。” 秦夏摆摆手。 “小菜而已,不值一提。” 鲍淳五人称得上有赤子之心,多少入伍的大头兵回来都变成了兵痞子,哪里像他们这般行事正派。 秦夏听罢,只觉得他们殊为可敬。 片刻后,来上菜的却不是邱瑶,而是庄星。 他端来一叠红油拌腐皮、一碟炸花生米。 庄星未曾成亲,虽然岁数也不小了,梳的却并非夫郎才会梳的发髻。 一出现,就吸引了几个汉子若有似无的视线。 庄星看起来十分淡定,把菜放下,就略行一礼,缓步告退。 “你们两个把眼珠子给我收回来。” 鲍淳没好气地喝了一句,那络腮胡的大奎和另一个汉子被抓了现行,一个摸鼻子一个挠脸。 鲍淳朝秦夏抬了抬酒碗。 “让秦掌柜见笑了。” 秦夏也抬起酒碗回了礼。 此事关乎星哥儿,他虽是掌柜,也并未有资格代替人家说什么。 就着小菜,秦夏又和他们一起慢慢喝了一碗酒。 几个汉子都赞秦夏好酒量,但秦夏看得出,他们看似不缺钱花,却各个面色郁郁,明显是不得志。 果然酒过三巡,大奎又开始说大实话。 大意就是,他们是替鲍淳打抱不平,都觉得鲍淳早该从普通镖师升镖头,可镖局的掌柜就是压着不许。 “还不是因为另一个镖头和大哥不对付,成日里别苗头,那人是东家的亲戚,实际上功夫稀松得很!” 而他们这帮人当然恨透了关系户,只是同样的事再次上演,依旧无能为力。 秦夏在旁边听了好半天,倒是冒出了一个想法。 “几位可想过,自立门户?” “自立门户?” 坐在秦夏旁边的汉子一哂道:“我们哪里有本钱,又能去做什么?做生意,我们一没钱,二没人脉。” 秦夏摇摇头。 “商贾之事并非几位所长,功夫拳脚之流的本事,也并不是只能走镖。不如试试……开个打行?” “打行”是近些时候,大雍兴起的一门生意。 在大雍你若是想雇人追债、或是报点私仇,教训什么送不了官又着实恼人的对象,便可以拿着银子去打行寻个打手。 这群打手深谙分寸,知晓如何把雇主的事情办了,又不至于引来官府,他们最常干的就是埋伏在路边,套上麻袋把人揍一顿了事。 对此官不举民不究,算是个小小的灰色地带。 鲍淳却不甚认同。 “那都是混混行径。” 言下之意,他不屑为之。 秦夏却不这么觉得。 不说别的,就说“文明讨债”,在现代都算是明面上的合法生意,何况在大雍? “鲍大哥可曾想过,这一行之所以被和混混画了等号,那是因为干这行的以混混居多,他们品行不一,行事乖张。可在大雍,不少百姓仍时常因为各种无奈之事,被迫寻到打行。并非他们想雇佣那些曾经的混混、无赖,而是因为没得选择。若是真的有几位好汉这般的人物做这一行,八成生意更好。” 再说了,谁说打行只能当打手? 秦夏记得以前看过一篇公众号文章,里面讲古代的打行,甚至会接寻人寻狗的委托,与其说是“打行”,不如说是“万事屋”。 “寻人?这个我熟啊,我在军中还当过斥候呢!” “大哥,我觉得秦掌柜说得在理,打手也不一定都是干坏事的,譬如谁家的姐儿被流氓缠了,雇咱们去把人打一顿,这也算是为民除害嘛!” “对啊大哥,记不记得还有人来咱们镖局雇镖师,说是家中女眷要去城外寺庙礼佛,想雇两人临时护卫,去一天一人就给一两银子,还得看镖师有没有空,以后这等活计,咱们也能接!” 鲍淳原本对“当打手”十分抗拒,结果发现,这未尝不是一条路。 他只觉得前路迷雾散去,倏忽豁然开朗。 “多谢秦掌柜指点!” 秦夏眼看他又要举酒碗,只觉得头皮一麻。 “鲍大哥客气了,不过是说几句自己的想法,能帮上忙便是最好的。” 他是真心觉得鲍淳这几人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不该屈居人下蹉跎岁月。 转眼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 三个空酒坛在桌下排排坐,连拌猪耳朵里的芫荽都被吃完了。 “秦掌柜,你家的菜实在太好吃了,以后我们可要常来!” 几个汉子酒品再好,眼下也难免东倒西歪,最清醒的便是鲍淳,他把剩下四人拎到门槛外,朝秦夏拱了拱手。 秦夏回了一礼,正打算目送他们离开,却见鲍淳落后一步,像是有话同他说。 秦夏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听鲍淳道:“秦掌柜,冒昧问一句,方才上菜那哥儿年岁几何,可曾定亲?” 秦夏有些意外地看了鲍淳一眼,后者面露尴尬。 “实不相瞒,我这几个兄弟都是老光棍了,我这个当大哥的也看不过去,若是不方便,秦掌柜尽可以不说。” 秦夏想了想,只说了自己能说的。 “星哥儿确实未曾婚配,应当也没有定亲,不过他来食肆做工时曾说过,自己无意嫁人。” 这回换成鲍淳惊讶。 “这是何故?” 秦夏不确定这几人刚刚有没有注意到星哥儿额角的胎记。 “这就不便说了,若是有缘,总会知道。” 鲍淳很是理解似的点点头。 “我心里有数了,多谢秦掌柜。” 五个汉子勾肩搭背地渐行渐远,秦夏抬起手拍了两下有些发烫的脸颊。 一转身,却差点撞到小哥儿的身上。 虞九阙把人拉到柜台后,给他倒了杯茶。 “这是喝了多少?你们聊得火热,我也不便上前,对了兴掌柜他们已经吃完从后门走了。” 酒水喝多了口便容易干,秦夏灌了半杯茶,顺势往虞九阙身上一靠。 嗅着小哥儿领口间淡淡的兰花香,恍惚间觉得酒意更浓了。 虞九阙伸手摸了一把他的下巴。 “大白天的,你这是作何?” 秦夏半阖上眼。 “我是掌柜,谁能管我?” 说完这句有些任性的话,他又将刚刚和鲍淳他们说了什么,捡着要紧的跟虞九阙讲了一遍。 虞九阙发觉,自己居然知晓三年前的“裁撤冗兵”,多半是在宫中时的记忆。 然而当着秦夏的面,他却只当不知。 殊不知秦夏却在想,书中虞九阙摄政期间,可是出台了不少类似于这个的制度,搞得举国上下怨声载道,没有不骂他的。 他确实很会钻营,贪恋权力,但面对朝廷的弊病时,也是真的有豁出去,不在乎身后名的魄力。 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早就注定遗臭万年,哪里还有什么身后名? 后来就连小皇帝都要承认,自己的一些想法,是在虞九阙这个大奸宦曾经的想法之上完善修改。 不然这样一个反派,也不会引得那么多人又爱又恨了。 因秦夏喝多了酒,靠在虞九阙身上没一会儿,就被小哥儿催着去后院躺着歇息。 他本以为自己沾了枕头,最多睡一个半个时辰,不成想睁眼时天色已暗。 他揉了揉额角,在昏暗的床帐间坐起身。 掀开帐子,就见桌头摆了一碗兑好的蜂蜜水,虽然凉了,但这个季节喝并不觉得不舒服。 蜜水入喉,秦夏清了清嗓子,穿鞋起身。 推开屋子的门,就见灶房和院子里都点起了灯,郑杏花和庄星已经忙了起来。 空气中有一股说不清的香味。 等他走到灶房,虞九阙正好端着一个小碗从里面走出来,见了他便笑了笑,夹起一筷子碗中的吃食递到他的唇边。 “下午我和小瑶出去拾了好多玉兰花,让郑嫂子炸了些,你尝尝,味道如何?” 第057章 寿宴掌厨 以花入馔, 古已有之。 吃花对文人墨客是风雅之事,对于普通百姓而言,纯粹是饭桌上多了一样食材。 花朵能做的菜样式也不少, 简单一些的便是直接油炸, 还可和面摊饼、加糖做点心馅、酿蜜或是酿酒。 秦夏就着虞九阙的筷子吃了一口。 外面裹了鸡蛋, 香香脆脆, 口感自有一番温润。 玉兰花还剩一笸箩, 油炸的虽然滋味不差,到底太油腻,郑杏花怕做多了没人吃。 秦夏看过后, 打算把余下的做成玉兰花饼。 “做好了就放在这, 晚上谁饿了, 就拿一个垫垫肚子。” 他做的玉兰花饼是豆沙馅的, 因为玉兰花的花瓣足够大,可以拿来充当“饼皮”。 花瓣清洗干净,沥干水分,两片夹在一起,中间抹上豆沙后轻轻压实, 外面裹上生粉和薄蛋液,下锅煎熟,出锅后尚且能保持一定的花形。 豆沙和花瓣的馥郁交叠在一处, 香甜可口。 这顿玉兰花吃后没两日, 一场急雨就打落了树上余下的大部分花瓣, 宣告着今年花季的彻底终结。 同时也终于到了宋栾宋老爷的大寿前夕。 秦夏提前一晚在食肆外贴了告示,写明次日外出做宴, 暂停营业。 他点了郑杏花和庄星一道去宋府,又叮嘱邱川和邱瑶看好家门。 当天夜里。 因次日要早起, 秦夏和虞九阙提前回了家,打算做一顿家常菜,安生地歇一歇。 难得有闲暇,虞九阙在院子里洗两件换下来的脏衣裳。 大福围着水盆转悠,另一边上回抱回家的狸奴里,有两只也在草窝里盘着尾巴睡大觉。 不知是不是醒悟了外界险恶的道理,比起之前,这几只狸奴留在家中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大福对此接受良好,没表现出什么攻击性,秦夏和虞九阙也就放下心,不去管了。 院子内水声阵阵,衣服难免沾了些油烟,虞九阙正在努力搓洗。 灶房内秦夏则正剁着从食肆带回来一条新鲜的小排,预备换个没尝过的吃法——山楂小排。 从灶房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山楂红果,挨个洗净去核备用。 小排,也就是猪肋排,剁成近乎等长的小块,先和料酒一起下锅焯水,撇去浮沫后捞出,放入油锅炒至微微发黄。 盛出后单炒一个糖色,再将小排放入,加入山楂、倒水转小火焖炖。 在这个过程中,山楂会微微变软,将独特的酸甜汇入排骨酱汁当中。 一柱半香后,再加入几颗完整的山楂拌匀,大火收汁,装盘后撒上白芝麻作装饰。 再配两道炒菜,一道紫菜蛋花汤,一大锅米饭,完事时虞九阙也已经洗好了衣服,挂去了院子的晾衣绳上,下面的水珠滴答了一地。 偏偏大福还觉得好玩,在那里不断地穿梭来去。 吃饭前也不忘给这些个小家伙都准备好食水,大福一个鹅吃饭时把碗撞得响个不停,相比之下,两只狸奴就斯文多了。 进到屋内。 比起山楂小排,虞九阙显然更好奇紫菜汤。 这些干紫菜饼也是上次买来的干海货中带的,起先就说要拿回家做汤,结果每次回家都忘了带,今天好歹是记得了。 紫菜能凉拌、能煎蛋,但秦夏最喜欢最常见的紫菜蛋花汤。 海菜这东西,还是要放在汤中,才能尝到最直接的鲜味。 “看起来和干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干海菜在虞九阙看来,有点像茶饼,黑黑碎碎的一大块。 没想到进入汤锅后,那些黑色的“碎碎”就舒展成了轻飘飘的“海草”。 其实除了紫菜汤,秦夏还将干紫菜混上虾皮和香蕈干,用臼子捣碎成粉,做了些提鲜的调料。 这样做出来的调料算是低配版的味精,古时没有提炼味精的技术,但是他觉得以紫菜和虾皮代之,应该也能复原个五六成的精髓。 虞九阙舀起一勺汤,吹了吹热气,这才挨着碗边喝了一口。 一种以前从未品尝到的鲜美直击向味蕾,惹得他都愣了一下。 “还喝得惯么?” 秦夏担心虞九阙不习惯这个味道,所以汤做得并不多。 但虞九阙本就不挑食,遑论紫菜汤的味道真的不差。 “喝得惯,我觉得好喝。” 他把喝过的汤碗往旁边推了推,先给秦夏夹了一筷子小排,还不忘捎带了一枚山楂。 随即也挑了一块离自己最近的到碗里,入口吃肉之前,先抿去了外面的那层酱汁。 酱汁本就红亮,因为多了山楂的缘故,红得更“正”了些。 这道菜是酸甜口的,为了不让山楂在里面显得突兀,除了炒糖色时的糖,秦夏在后面一步时还加了些蜂蜜。 不多不少的一勺,既能平衡肉的咸、山楂的酸,又不至于让甜味打了头阵,平白吃着腻口。 开食肆的日子,两人对坐在家吃晚食的机会并不多,一桌好菜加鲜汤,为这个安宁的夜晚增添了一抹烟火气。 常言道,饱暖思.欲。 虞九阙执意让秦夏熄了灯,黑暗中,互相解开衣上的盘口系带,肌肤相亲之际,交换一个深深的吻。 大福今天和两只狸奴一起睡在堂屋,听到传来的窸窣动静,狸奴动了动耳朵,睁眼打了个哈欠,复又睡去,大福则睁着豆豆眼多看了有一会儿,见屋里的人没有出来的意思,很快也没了兴趣。 事后,秦夏做好清理,抽去垫在下面的被单丢去一旁,又去床下用提前打好的水浸了帕子。 他本想替虞九阙擦干净,不过今日的小哥儿倒没有累得直接睡过去,既然清醒着,自然不好意思让秦夏上手,哪怕两人片刻前什么事都做过了。 “我自己来。” 他轻声说罢,接过帕子,借着被子的遮挡用完,想还给秦夏时,一想到帕子沾了什么,又迟疑了一下。 秦夏索性强拿了过去,能听出他话音里的笑意,“害臊什么,我又不嫌。” 虞九阙脸热,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往里缩了缩,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 秦夏回来时,两人又挨到了一处去。 睡意渐起,很快便一道入了梦乡。 清晨。 秦夏起得比那日去桑府做家宴还早,毕竟宋府的寿宴摆了足足三十桌,分里院和外院。 里院都是有头有脸的客人,外院则是给那些甭管收没收到帖子,随点礼就想进来蹭饭的人准备的。 故而一早就说话,秦夏只需管着里院的十几桌,外院的交给府中原本的厨子应付。 和桑府一样,宋家派了人来接。 且因为一共三人,所以来的是一辆马车。 现下芙蓉胡同里的人也都见怪不怪了,看一眼就知道秦夏八成就被哪家老爷请了去做宴。 以前好些人还看不起当庖厨的,总觉得一辈子围着灶台转,算什么大出息。 除非是老子那一辈就做了,继而传给儿子,不然没几个人家会送孩子去厨子身边当学徒。 而今看秦夏一日比一日发达,又觉出庖厨的好来了。 奈何秦夏说过,自己暂且不招学徒,铺子里的伙计,也都是外头寻的,除了一个郑杏花,都不算熟人。 大家伙只好暂时歇了心思。 秦夏照旧装了一副菜刀、几味调料,里面有他的紫菜虾皮版味精、刀口辣椒和配的五香粉等。 虞九阙把他送到门外,“你不用挂念我,我在家把家里的杂事一了,就去寻干娘坐着说话去。” 秦夏颔首。 “这样也好,不如你就去干娘家里等我,我回来后,去那边接你?” 虞九阙却笑道:“你去宋府,回来时少不得领赏,带着东西去干娘那多有不妥。” 秦夏一想也是,这事算自己疏忽了。 “那我到时先回家,若是你不在,我就去干娘家找你。” 两人说定,郑杏花也来了。 她从紫藤胡同走过来花不了多少工夫,二人上了宋家的马车,沿路接上了庄星,这才朝着宋府驶去。 且说宋府。 宋栾的寿宴要大办,原本郭姨娘想着自己是后宅唯一的女眷,此事怎么论都该自己筹办,正好借此把儿子女儿都推到人前去,好生出一回风头。 哪知一开始商定此事时,家里老太太就先出来拦了一回,说平日里也就罢了,没有这等节骨眼上,让一个姨娘代表宋府出面的道理。 郭姨娘不是没吹枕边风,但宋栾是个孝子,涉及老太君的事,枕头风怎么吹也吹不动。 她只好改换策略,把事情往儿子头上引。 她代表不了宋府,府中二公子总能代表,哪怕是庶出。 可谁让大公子别说见人了,连风都见不得一点? 好不容易把这事说通了,眼看公中账上就要往外支银钱,那可是百八千两的银子,想都知道油水有多厚。 郭姨娘惦记着、惦记着,偏生在这时,常悦楼的一道点心出了岔子。 二房疑心了好几回,怀疑此事是大房从中作梗,但查了几遍,都没查到证据。 几次在府中见到宋冬灵那丫头,照旧是人前客客气气,人后鼻孔看人,和从前没什么分别。 反而那个病秧子宋云幕,近些日子不知是偷摸换了郎中还是怎样,也不从大厨房叫菜了,又将大房那小灶房重新用了起来,以前只是用着熬药,现下听说日日飘着炊烟。 饭味和药味混在一起,她只觉得闻着就恶心。 使人去打听些消息,大房却和铁桶一般,丫鬟婆子都是昔日桑锦瑶娘家的陪房,只会和你打太极和马虎眼,半点有用的都得不来。 郭姨娘内心惴惴,思前想后,先寻了个由头把过去在大厨房做事的心腹丫鬟给打发了。 原先留着她是为了给宋云幕的吃食里做手脚,现今既然大房不吃大厨房的饭食,留着此人反而是个把柄。 寿宴一早。 宋栾在姨娘房中醒来,丫鬟送上早就备好,为寿宴这日新做的衣裳。 郭姨娘更是早就醒了,伺候宋栾的这些年,她一向比宋栾早起半个时辰多时辰。 每回宋栾看见她时,她必定已经是梳妆完毕,脂粉钗环一个不落的模样。 她不仅擅打扮,也擅保养,生养了三个孩子,腰肢依旧细得和当姑娘时一样。 等宋栾洗漱完毕,衣裳穿齐,按照府中规矩,他该去老太太房里请安吃早食。 老太太不乐意见郭姨娘,早几年还刻意给她立规矩,后来念在她给宋府添丁的面子上,就免了她的请安。 自从二房犯了错,她在宋栾面前愈发温柔小意。 宋栾怜她也料不到常悦楼之事,除事发前后给老太太侍疾没来她房中,等老太太身上一好,就又搬了回来。 今日他过寿,心情更是亮堂,出门前专门同郭姨娘道:“今日是好日子,你莫要因为先前之事继续挂心,只是云朗那头你还是多叮嘱两句,府中人多眼杂,教他务必谨言慎行。此事过后,我再去寻老太太请示。” 郭姨娘心下一喜,知晓宋栾所说的“请示”,定还是和想把自己扶正有关,面上却还摆出一副柔弱之貌。 “妾如今不敢奢求什么,只盼老爷身康体健,长寿福绵。” 宋栾听着她的娇声,只觉浑身熨帖。 又说了两句体己话,这才往老太太房中去。 宋栾走后,郭姨娘顿时打了个哈欠。 若非今日是宋栾寿宴,往日这时候她总要睡个回笼觉的。 身边得力的婆子上前问道:“夫人,可要去请二公子来?” 郭姨娘摇摇头。 “老爷心里头怎么想的,我还不知了,说到底,他还是看重大房那个病秧子多过云朗。要我说,云朗不就是风流了些,这普天之下的公子哥哪个不是如此?宋云幕不如此,不过是因为他没这个本事。” 说到此处,她又道:“你代我去提点他两句,把老爷的话转述了就罢了,云朗不是拎不清的孩子,平日里再早晚招三逗四,今日谅他断没有这个胆!” 此时的郭姨娘尚不知,宋云朗因为□□下二两肉,已在昨晚就把能捅的娄子捅完了。 宋府,后厨。 秦夏三人是由宋府大房的管事一路领进来的,到了大厨房,配的人手远胜桑府不说,看起来一个个也十分规矩。 秦夏和上回一样,放下东西,就要去看一眼食材。 宋府的菜单子早就定下来了,海参、鱼翅、燕窝、鳆鱼这些个位列八珍的,样样俱全。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个中最稀奇的,还要数宋府特地找人采买的一筐红头蟹。 老话说“秋风起,蟹脚痒”,大部分人选择在中秋前后吃蟹不假,但螃蟹的时令却非仅在秋季。 春日可吃重皮蟹、奄仔蟹,夏日可吃黄油蟹和大闸蟹里的“六月黄”,红头蟹也是春末夏初可以吃的一种螃蟹,并非齐南县的土产,据说宋府只得了一筐,费劲功夫,活着养到今天。 这个季节的螃蟹吃不得肉,大抵都是和黄油蟹一样,吃的是蟹膏。 故而秦夏听闻有这样食材后,就在菜单里加了一道蟹酿橙。 宋府的管事走在前,秦夏走在后,还没到地方,就听已经走到养蟹水缸旁边的管事大叫出声,“这,这些螃蟹是何时死的!” 死蟹不能吃,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 况且今日还是寿宴这等场合,来赴宴者,非富即贵,哪个的舌头都不好骗! 管事顿时冷汗直冒,直接叫了大厨房的管事婆子来。 婆子同样也慌,吆喝着问那个负责养螃蟹的启哥儿去了何处。 “让那小蹄子给我滚过来!” 然而喊了半天,也没人寻到这个启哥儿。 “这可如何是好,这筐螃蟹要是上不了桌,该如何交差啊!” 秦夏本想说换一道菜就是,结果听管事的意思,宋栾是个很能四处吹嘘的性子。 先前说要请常老爷子出山,就喊得人尽皆知,后来替换成秦夏掌厨,他为了挽回面子,就一个劲采买贵重食材,同样令人四处宣扬,当然少不了念叨红头蟹。 没了别的还好解释,螃蟹这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替换得了的。 管事不敢擅专,赶紧着人去请宋云幕和宋冬灵,过了一会儿,宋冬灵就带着小怜同一个婆子过来了。 搞明白前因后果,宋冬灵直觉问题出在那个“启哥儿”身上。 可时间紧急,就算找到启哥儿又如何,启哥儿也变不出一筐活螃蟹来。 眼看面前熟人急得好似热锅蚂蚁,秦夏沉吟片刻后问道:“若是非要让这螃蟹上桌,我有一个法子,只是我只要蟹壳,不要死蟹肉。” 宋冬灵看向他,疑惑道:“秦掌柜这是何意?只要蟹壳,这道菜如何吃?” 秦夏道:“我见院子里缸中还有新鲜的大黄鱼,我知晓一个菜谱,可以黄鱼肉代蟹肉,再以咸蛋黄代蟹黄,不说以假乱真,但也能仿个八成。” 宋冬灵面露难色。 “可这到底是作假,若是被拆穿了,我们府上的脸面往哪里搁?” 秦夏却道:“假蟹并非有意造假,依我看,甚至可以堂堂正正地说出来,只需将说辞改上一改……” 宋冬灵听罢秦夏之语,大为出乎意料。 “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不仅解决了难题,乃至称得上锦上添花。 只是大事情前,她到底年轻,不敢轻易下决断。 宋冬灵使唤小怜,将此时告知自家兄长,不多时便等到了对方的答复。 “小姐,大公子说,此事可行,就依秦掌柜说得办。” 宋云幕和宋冬灵都点了头,大厨房的众人立刻分出数人,帮着拆蟹,将里面的死蟹肉尽数剔除,只留品相最佳的蟹壳。 秦夏则带着郑杏花和庄星进了灶房,开始筹备其他菜色。 因宋府不用红肉,除了之前提过的几道食材,余下的荤菜大多用的是鸡鸭鹅等禽肉,或是鱼虾等物。 其中最耗时的一道菜——佛跳墙,第一个上了灶。 “佛跳墙”系闽地名菜,秦夏本以为大雍也该有类似的菜色,哪知之前问过兴奕铭和其余几个老饕,都说未曾听过。 或许其余地方有,但至少齐南县尚且没有,这样的菜,无疑最适合给宋老爷的寿宴做面子。 想做好一盅佛跳墙,也就是宋府这样的财力,能凑得齐这杂七杂八的食材单子。 海参、鳆鱼、瑶柱、鱼胶、大虾……再加小花蕈、鸽子蛋、虫草花等,还要上好的肥老母鸡吊出的高汤。 下锅前,焯水的焯水,预蒸的预蒸,根据食材的易熟程度,依次放入砂锅,统共要炖将近两个多时辰。 这道菜只能用砂锅,文火慢慢地煨。 好在宋府的大厨房地方够大,让这些个砂锅占去不少地方,也不耽误秦夏一行继续做别的。 宋嫂鱼羹、冰糖甲鱼、荷香鸡、龙井虾仁、胭脂鹅脯…… 其中龙井虾仁用的龙井,还是大名鼎鼎的明前龙井,多少人喝都不舍得,到了宋府,丢进锅里做菜时,倒显得和葱花芫荽没什么差别。 此外尚有一道清炖狮子头,只不过是鸡肉豆腐版。 一道烤乳鸽,一只鸽子也就和成年人的掌心差不多大,烤得油皮发亮,细嫩不柴。 大宴上素来虽有果子看碟、冷吃小菜,实际上真章的时候却不见什么素菜,非要有,也得捡食材名贵的,或是能炫得出厨子本事的。 好处是,秦夏还真不缺本事。 例如这文思豆腐羹,只有他能做得。 文思豆腐羹里的豆腐,乃至其余的食材,包括花菇、嫩笋、鸡脯肉等,尽数要切成细如发丝的模样,方能入羹。 若非要来给宋府做宴,秦夏平日里还真没什么机会,施展这个水平的刀功。 需知嫩豆腐本就难切,指头稍微一戳就碎成渣了,比切老豆腐的难度又翻了几番。 但众人只见秦夏举起菜刀,将嫩豆腐剖成两半,先切片,后切丝。那豆腐在旁人眼里,就是挤在一起的一块白色东西,哪知等到最后,豆腐自菜刀一片划入水中,当即便化成“万千发丝”,在水中浮沉飘摇。 “今次我也算见过世面了!” 宋府后厨的管事婆子看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拍着胸脯,连声感慨。 先前他们私底下议论,还觉得大房请来的厨子怎么着也比不上常老爷子。 如今见了秦夏这一手刀功,就知功底有多厚。 这才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把这些费劲的菜都料理完,将一些相对简单的分予郑杏花、庄星和宋府本来的厨娘、丫鬟们,外面那一缸螃蟹这会儿也拆得七七八八。 秦夏看过那些蟹壳,比划了一下大小,就挽起袖子,去外面缸里捞了两条皮实的大黄鱼出来。 这最后一道菜,他要做的,正是“假蟹”。 第058章 真假螃蟹 秦夏上一世做过几回这道菜, 第一次尝试是出于好奇的复原,后来则是为了给几个朋友尝尝。 宋冬灵说得其实没错,假的终究是假的。 厨子的手艺再厉害, 也没法把鱼肉变成蟹肉, 总归有人会吃出来。 所以与其将之理解为“作伪”, 不妨理解成, 这就是一道上档次的功夫菜。 大黄鱼刮鳞洗净, 下锅煮熟,取出后剔去鱼骨细刺,仅保留鱼肉。 咸鸭蛋碾碎, 为了提升口感, 秦夏只用了蛋黄, 撇去了蛋白。 宋府的咸蛋腌得不错, 蛋黄在碗中呈金沙色,油脂丰富。 锅内烧油,先翻炒鱼肉,“下鸡汤滚”。 而后放入咸蛋黄搅拌均匀,再加香蕈、小葱, 倒入姜汁、黄酒,即可出锅。 《随园食单》里还写明,吃这道菜的时候可以配着醋, 其实也是为了让其口感上更接近蟹肉。 假蟹出锅, 秦夏特地盛出来一些, 请了宋冬灵留在此处的婆子和那位大房的管事品尝。 这两人在府中下人里是得脸的,平日里专门赏的, 或是吃不完分下来的菜没少进他们的嘴,要么说高门大户的小厮丫鬟, 过得日子指不定比普通百姓家的哥儿姐儿还好,正是这个道理。 他们都吃过螃蟹,尝这道菜时,不敢怠慢。 若是这道菜味儿不对,多半也要再去请示过大公子和三小姐。 秦夏也给他们配了一碟醋,让他们取两个勺,一个勺子舀起假蟹,一个勺子往上浇点醋。 管事和婆子一人吃了一口,迟疑了一下后,赶紧又吃了一口,然后各自抹抹嘴道:“别说,还真有几分螃蟹味道。” “正是,这么一烹,鱼肉似蟹肉,蛋黄似蟹黄,加上醋,也能尝到海里的鲜味。” 见这道菜没问题,秦夏便教给此处的帮厨如何摆盘。 将螃蟹壳当成小碗,假蟹肉盛放其中,其余的蟹钳、蟹腿等保留一部分在周围当做装饰。 一桌八人,便放八份螃蟹壳。 至此,寿宴上的菜基本做毕,开席的时辰一到,宋府训练有素的下人们便排着队进来,各司其职,挨个往外上菜。 此时各桌上其实已经摆了不少东西,酒都祝过了两轮。 只见每桌各有鲜果、干果子四样、寿桃花饽饽山一座,其上各贴着“福寿安康”等字样,另有糖缠蜜煎,其上雕花,极近精巧,这都是家里庖厨做不出,专门自外面专门的铺子买来的。 还有各类小食、腊味拼盘等若干。 这些上了桌,大部分人不会动筷,动了只会让人觉得不是规矩。 就拿花饽饽、糖缠蜜煎等来讲,更是“看菜”之列,只能看,吃不得,真若是吃起来,无非就是一样白面馒头、一样齁人的糖浆。 所以比起这些,大家伙自然更盼着热菜。 眼看又是一轮祝酒结束,落座回原处的几个掌柜凑在一处,看着花饽饽上的桃儿叶子,小声议论起来。 “宋府得罪了常悦楼,而后也不知请了哪家的庖厨,我特地打听过,也非是百味轩的。” “咱们齐南县的厨子,哪里还有越过这两家去的,再往下的酒楼食肆,那都不入流,宋府焉能看得上?我估摸着,兴许是请了谁家府里的厨子或是厨娘来操持。” “非得是县城里的么,要我说,还有可能是府城的厨子……” 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兴起,就见席上另一人老神在在地喝了口茶道:“你们这些人啊,消息都不如我灵通。” 此人明显是知道什么,却故意卖关子,惹得对面追问了几句,才道:“宋府这回的庖厨,乃是宋老爷连襟,桑府的桑掌柜介绍的,说是城中秦记食肆的掌柜。” “秦记食肆?那是个什么地方?” 说话的人明显不屑道:“还能是什么地方,不过是一个巴掌大的铺面,好似开在鹤林街那头,卖些上不得台面的市井吃食。也不知如何入了他桑成化的眼,又给宋老爷灌了什么迷魂汤。今日的菜,怕是没什么可吃。” 说罢又道:“我来前已差人去百味轩定了雅间,诸位可有要一同去的?” 听他这么一说,几人顿时对面前即将到嘴的寿宴没了兴致。 相比之下,更乐意接受去百味轩的邀请。 下头各桌的议论声嘈嘈切切,离得远听不分明,却足以让宋栾心中忐忑。 说实话,他这回下决心请那什么劳什子的秦记掌柜,纯粹是看在桑成化的面子上。 且别看表面上在齐南县,宋府压了桑府一头,其实宋府的生意,少不得桑府的助力。 若不是桑锦瑶临终前嘱咐桑成化,让他看在外甥和外甥女的面子上继续帮衬着宋府生意,宋府也不一定有如今这份煊赫。 可事到临头,宋栾又实在担心那年纪轻轻的庖厨将宴席给搞砸。 好在他没担忧多久,上菜的丫鬟们便已经现了身。 那些个菜名都换上了吉祥的名号,诸如吉星高照、紫气东来、鸿运当头、十全聚宝…… 来赴宴的众人这样的席面也已吃过不少,知晓这些菜色不仅名字差不多,味道也大同小异。 可是让众人始料未及的是,宋府的这顿寿宴当真是新意频出。 刚刚率先发起话题,质疑宋府请不来常老爷子掌厨的那位宾客,夹了一筷子龙井虾仁。 起先他还不知道盘子里的绿色点缀是什么,直到虾仁都到嘴边了,才闻到了一股茶香。 茶叶如何炒虾仁? 在他看来,不过是没眼界的厨子强凑出的菜色罢了。 哪知一尝过后,发觉龙井茶的香和虾仁鲜融合在一处,竟是半点不显得突兀,且茶香幽远,细品还有一丝清甜,想也知道,必定是好茶了。 别人得了这等好茶,连泡都舍不得多放一撮,宋府却拿来做菜,这么多桌席面,光茶叶就得用去多少? 此人不由暗暗在心底,再次肯定了宋府的富贵。 接下来其余的菜,同样没有一个不合口的。 先前脑袋挨脑袋说闲话的几人,齐齐变得安静,原因无他,皆是在于嘴巴早就被桌上菜肴占上了,手里的筷子勺子就没停过。 哪怕宋府的菜量给得不算少,可这些人个个都和三天没吃过饭一样,看着斯文,实际一口下去比谁吃得都多。 一早贬损过秦记的那人,处境最为尴尬。 他又不是傻的,在最开始尝过几口后,就知道秦记的掌柜手艺之好,几乎胜过了百味轩。 然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每当他想举筷再吃两口的时候,就要受到其余几人的挤兑。 几次三番,他直接转而去吃冷碟了。 席上旁人乐见如此,少一个人抢菜,他们就能多吃一口,这才是实在。 接下来上的一道菜,是佛跳墙。 宋府取了许多小瓷盅,将此菜分作数份,在每个人的面前都放了一份。 很快就有好事之人询问,缘何此菜叫做“佛跳墙”。 上不得主桌,只能坐在次席的郭姨娘一个劲隔着距离给宋云朗使眼色,可宋云朗哪里知道? 在此之前,他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一道菜! 母子俩的眉眼官司还没打完,那厢的宋云幕却已经施施然起身了。 当然,他说的故事是秦夏根据上一世看过的说法适当改编而成的。 反正遇事不决,就归为前朝旧事,也没人能去考据。 “……说是前朝有一官员,出门赴宴时在席上吃到一道菜,此菜以鸡鸭鸽蛋等食材与高汤一同煨制。这官员雅好美食,只觉得此菜甚好,奈何香浓有余,却鲜味不足,回家后便让家中庖厨以海参、瑶柱、鱼虾等海鲜代之,出来的成品果然鲜香味美,食之难忘。” “……后来此官员开了一间食肆,以此菜为招牌,有文人吃罢,即席赋诗一首曰: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故而此菜流传后世,名为佛跳墙。” 宋云幕话音刚落,就听得席上响起叫好之声。 “好一个佛跳墙!若非今次在宋老爷您的府上,我等哪里有这口福,吃到令佛祖弃禅之美味!” “正是,正是!这都是托了宋老爷的福啊!” 恭维声阵阵,说得宋栾是红光满面,看向宋云幕的眼神更多了数分慈爱。 此时,宋府老太君复开口道:“‘佛跳墙’此名虽颇有独到之处,却难免有对佛家不敬之嫌。依我看,不若改个名字。” 人上了年纪,虽不至于和桑府老太太一样吃斋茹素,却也讲究些避讳。 宋云幕见状,顺势道:“祖母所言在理,父亲,掌厨的秦掌柜也曾提及,这道菜的食方失传日久,他偶然得之,复原于此,今日宴席,乃是头回现世,只为恭贺父亲大寿。既如此,不妨就由父亲给这道菜改个名字,日后秦记食肆少不得要售卖此菜,等到时过境迁,父亲之名便能和那故事中的书生一样,流传后世。” 这一番话,真真是说在了宋栾的心坎上。 他兴冲冲地思索片刻,碍于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最后想出一个“福寿全”的名字来。 “佛跳墙”的更名,可谓将这场寿宴的热闹推得极为轰烈。 宋栾吃了两杯酒,倍加觉得飘飘然。 他眯着一双眼,侧过身问身后伺候的下人道:“去后厨问问,那道压轴的红蟹,如何还未上来?” 特地采买的春日红蟹,可是花了他上百两银子。 一直等着上桌后,好生吹嘘一番,免得有些没见过世面的没吃过这口,不晓得多么金贵。 “秦掌柜,假蟹该上席了,老爷那边在催了。” “这就好。” 秦夏把最后几朵萝卜花摆在盘中,调整了一下位置,确定无误后才示意丫鬟们端走。 剩余的萝卜、胡瓜等雕作摆盘装饰的边角料还剩了一些,从方才起就惹得后厨不少人围在旁边看。 让秦夏想起,他好像还没用果子给虞九阙做过小兔子。 回头买上一些做上一盘,哄夫郎开心去。 心里头念起家中的小哥儿,他的神情显得温柔了许多。 …… 此时此刻。 盛在螃蟹壳里的假蟹肉端到了宋家人,以及在场所有宾客的跟前。 时人吃蟹,大多直接蒸后拆食,所以务必要求螃蟹的鲜活,死蟹肉质软烂如豆腐,腥气浓重,不堪一吃。 也就是说,做螃蟹的方法越简单,越说明螃蟹的品相之好。 但凡试图以其它调味烹饪的,多半是另有所图。 这道理宋栾清楚,宾客们当然也清楚。 眼看期待已久的红蟹以这般模样被端出来,宋栾心里就有不妙的预感。 宋云幕身为宋府嫡出大公子,正坐在离宋栾最近的位置,而宋冬灵她们内宅女眷,是单独在屏风后隔出一桌就餐的。 宋栾清楚这场寿宴大多由宋冬灵出面操持,可眼下却不好去问,只得隐晦地看向宋云幕。 宋云幕面不改色,压低声音同宋栾说明。 “……总之秦掌柜到时,那些个红蟹已经尽数死了,定时看管之人办事不利的缘故,可眼下那哥儿没了踪影,此事冬灵已差人去查。不过还请父亲稍安勿躁,这道菜中未曾用不堪入口的死蟹肉,此乃古籍中的名菜,细论起来,要比直接蒸制红蟹更为费时费工。” 宋栾起先还以为螃蟹死了之事心生不快,听到这道菜也是“名菜”,顿时精神一振。 “此话当真?” 宋云幕颔首。 “儿子稍后自会同宾客们说明,父亲届时只当是您的意思即可。” 宋栾松了一口气。 别的不说,他是最清楚自己这大儿子办事妥帖的。 尤其是最近,听说是得了几个药膳方子,身子骨明显见好起来。 不管怎么说,只要宋云幕能养好身体,宋府的家业定要传给嫡子。 至于老二,宋栾乐意分给他些生意,余生当个富贵闲人,绰绰有余。 如宋栾所料,宾客们确实对红蟹的做法产生了疑虑,当心里头用了不新鲜的蟹肉。 宋云幕适时起身,朝众人拱了拱手,三言两语,讲解了这道菜的“来历”。 他把自宋冬灵那里传来的,秦夏给出的说法稍加润色,一番话毕,果然堂下宾客的神情都变了一遭。 “不愧是宋府,竟舍得弃值钱的红蟹蟹肉不用。” “这一桌席面是砸了钱的,宋府哪里会最后端上死蟹?其中果然有巧思!” “这个时节的大黄鱼亦难得,不过这幕后庖厨究竟是何方神圣?缘何知道这么多前朝古菜?” “要是我能将此人请去府上做一顿宴,要价百两也甘愿!” …… 见自己的面子不仅没掉在地上,反而被高高捧起,宋栾可谓是身心舒畅。 坐在次席的郭姨娘,不解前因后果。 只当是后厨不小心养死了螃蟹,大房为了交差,才编出一个什么“假蟹”的名头。 尽是些小聪明。 她不乐意吃这道菜,转而又夹了一块胭脂鹅脯。 不得不说,桑府从市井寻到的这个厨子,还真有两把刷子。 吃着吃着,她便抬了头,习惯性地看向坐在主桌上的儿子。 知子莫若母,这一看,郭姨娘就看出了问题。 宋云朗那副神态,明显是心里有鬼! 郭姨娘心头一跳,心道该不会这些螃蟹,是自己儿子从中做了手脚? 再说宋云朗。 他现下确实已经盯着盘子里的螃蟹壳看了好久,只觉得无比晦气。 因为螃蟹之死,确实和他有关。 昨晚他从外面吃酒回来,偶然间瞧见府中有一哥儿,一双眸子生得水灵灵,十分勾魂,面皮白皙,身段也窈窕。 他喉间一动,就照例使唤贴身小厮给自己望风,进去将那小哥儿搂到了怀里。 府中下人,谁不知二公子的秉性? 这小哥儿却明显有备而来,挣扎了两下就半推半就地从了。 宋云朗狂喜之余,也不至于在花丛里成事,而是打算把人带回屋里。 偏生在这时小哥儿说自己是后厨养螃蟹的,若是不回去照料,螃蟹说不准会死,到时就闯了大祸。 宋云朗正在兴头上,哪里管得了什么螃蟹? 当即就说螃蟹死了就死了,他有法子保这哥儿不挨罚。 结果一夜过去,天还蒙蒙亮时那哥儿就跑去了灶房查看,回来时扑通一下跪下,说螃蟹尽数死了。 “求二公子庇护,不然奴婢怕是要被发卖出府了!” 对于宋云朗而言,启哥儿昨晚把他伺候得不错,不过一缸螃蟹而已,他堂堂宋府二公子,还护不住一个灶房的哥儿么? 同时灵机一动,觉得自己还能用此事倒打大房一顿。 寿宴之上,红蟹要是不上桌,父亲一定会问罪,大房讨不了好,要是强行上桌,把死蟹给寿宴宾客吃,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到时候自己再扇个风点个火,倒要让大房知道,他们抢过去的差事,也不是这么好办的。 这之后,他就把启哥儿藏在了自己院子里,只等大房吃了瘪,再随便寻个由头把启哥儿这事圆过去就算。 千算万算,他没算到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让宋云幕和宋冬灵找到了应对法子。 看父亲的样子,显然是再受用不过。 这下可好,大房立了功得了脸,要是被查出螃蟹之死和自己与府中下人厮混有关…… 他怕是少不得要挨一顿打了。 宋云朗的脸色白了又白,快赶上久病的宋云幕。 寿宴进行到这一步,就连宋栾都觉得菜应该是上完了。 意料之外的是,不多时又有一队仆从端着木盘餐碟循序而入。 宋冬灵也从府中闺中内眷的席上起身,走到了主桌面前,向祖母、父亲行礼。 “冬灵,你这是……” 宋栾不解女儿真意,宋冬灵则早有准备。 她抬起头来,对着父亲粲然一笑道:“父亲大寿,为人子女者,自该奉上寿礼。女儿不才,思来想去后,亲自下厨,给父亲做了一道菜。这道菜在女儿看来,意义不凡,于是也请府中庖厨将食方,复刻了若干份,与诸位贵客共享。” 宋家的姐儿和哥儿,当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从小娇养长大的。 宋栾一听自己的爱女居然愿意为了自己下厨,当即乐开来。 “甚好,甚好,为父今日就尝尝你的手艺!” 宋冬灵见状,朝着那队上菜的仆从拍了拍手,一盘盘神仙鸭,正式登场。 主桌的这一份,也当真出自宋冬灵之手。 盘子落在桌上时,宋栾唇边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这莫非是……”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不出这道菜,面前的菜肴,赫然是亡妻拿手的独家食方,神仙鸭。 宋云幕则选在此时开口,言辞恳切。 “儿子和冬灵深知您对母亲的义重情深,这道神仙鸭,更是您昔日最爱吃的菜色,可惜个中精髓,旁人不得其法。为了赶上您的寿宴,冬灵在灶房中钻研许久,总算悟出了做法。想来没有比让您再次尝到这道菜,更好的寿礼了。” 宋栾看到神仙鸭,确实百感交集不假,但在这个节骨眼上端出来,他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只不过,自己亡妻留下的这一双儿女,素来对郭姨娘和二房客气有加,纵然对扶正郭姨娘之事颇有微词,也没真的闹出过什么乱子。 一个是他最信重的嫡子,一个是他最宠爱的千金。 宋栾最终还是选择笃信,他们只是单纯地想要孝敬自己,而且不可谓不用心。 唯有一点。 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着众人的面,还有桑成化这个大舅哥的面,自己必然要表个态。 宠妾灭妻,为世人唾弃。 珍重亡妻,却能得世人赞誉。 宋栾最好面子,当然知道怎么做,才能树立起自己在宾客心目中的形象。 郭姨娘侍奉自己多年,尽心尽力不假,今日过后,将她扶正的事怕是不好再提了。 这也无妨,她本就是个侧室姨娘。 宋栾在众目睽睽下起身,举起酒杯,好生感念了一番自己与亡妻桑锦瑶的感情,又将这道神仙鸭夸得是天上有,人间无。 他这一顿夫妻情深、子女双全的好戏,着实打动了不少人。 何况神仙鸭,是真的滋味不差。 宴席就这样顺顺利利地圆满落幕,无人在意几处角落里,郭姨娘及其三个子女,颓然而苍白的神情。 秦夏作为掌厨,宴席结束后,便去宋老爷面前领了赏。 还有不少做客贺寿之人打听秦记食肆在城中何处,此后还接不接外出做宴的差事。 秦夏最近累得不轻,暂时还真不想干这个差事了,于是没有把话说明,只说要看具体情况。 出府时,宋府依旧派了马车相送。 且比来时的那辆更宽敞、精巧。 秦夏满载而归,除了银钱等,宋府的好食材他也到手不少,这可都是外面轻易买不到的。 郑杏花和庄星,一人更是得了二十两银子的工钱和两方好料子尺头,这会儿心里都欢喜着。 “今天都累坏了,明天食肆只做晚间生意,大家都好好歇歇,不用那么早上工。” 郑杏花和庄星各自谢过,继而路过早晨庄星上车的地方,他先离开,秦夏和郑杏花则一起在芙蓉胡同口下了马车。 秦夏先是拍了拍门,见无人应,只有大福在门后叫唤,便当做虞九阙去寻方蓉了。 打开院门,让宋府跟来的小厮把赏的东西放在院子里,给他们塞了些铜板,就打发他们走了。 “大福,你小爹呢?” 秦夏摸了一把鹅脑袋,开了句玩笑。 堂屋里没亮灯,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当即便在从宋府拿回来的东西里挑了好几样,一起包好,拿在手中往紫藤胡同去。 第059章 阿九失踪 紫藤胡同中, 冬日里光秃秃的紫藤花枝干,早已生出枝叶,垂落在青砖的墙头, 绿油油的一片。 秦夏步履轻盈, 一心盼着早些见到虞九阙, 同他讲讲今日在宋府的见闻。 走到柳家门口, 他举手叩门。 “这就来!” 院内方蓉紧赶慢赶地过来开门, 见是秦夏,遂开心道:“今天怎么想起过来了?” 秦夏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这不是今儿出去给人做宴,府上老爷赏了不少东西, 搁在家里也吃不完, 便拿来给您补补身子。” 说罢他朝院内张望一眼, 笑道:“阿九可是在屋里?我顺便接他回去。” 方蓉一下愣住了。 “九哥儿?他未曾来过。” 秦夏也愣了。 “怎会?出门前我们便说好, 若是回家后家里没人,便是他来这边找您说话了。” 方蓉让秦夏进院,把拿来的东西放下,两人凑在一起犯了嘀咕。 “不该啊,九哥儿这人最是周全, 他既跟你说了要么在家,要么来寻我,必定不会去别的地方惹你挂心。” 秦夏莫名地心慌, 想来想去道:“也说不准是为了别的事出门了, 我……我去问问韦家双姐儿, 他们常在一处。” “也可能是去食肆了。”方蓉安慰他道:“那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秦夏自然不愿把事情往坏了想。 “您说得对, 八成出不了事,我去韦家看看, 若是没有,再去食肆瞧一眼,左不过这两个地方。” 作别方蓉,秦夏一路去了韦家。 一问之下,曹阿双只说今日见过虞九阙一次。 “约莫巳时过三刻的时候,有个货郎经过,我想着寻他买点彩线,正好瞧见九哥儿也在门口,我们就一起同货郎买了针头线脑,便各自回家了。” 葛秀红陪着儿媳妇一道出来的,见了秦夏的表情,就觉得说不准出事了,便问:“怎的了,可是寻不见九哥儿的人了?” 得知来龙去脉,韦家婆媳二人也面面相觑。 秦夏强行定了定神。 “我再去食肆看看。” 葛秀红道:“是了,食肆那边也去瞧一眼,我和阿双帮你瞧着家门口,要是九哥儿回来,就让他在家里好生等你,别你找他,他找你的,再各自找散了。” 庄星回食肆有一阵了,今日食肆不开张,他正在后院跟邱家兄妹讲在宋府看的热闹。 正说到兴起,却见秦夏突然从后院的门进了来。 “大掌柜的。” 三人都出了后罩房,得知秦夏是来寻虞九阙,邱川摇头道:“今日小掌柜没来过。” 秦夏的心登时掉到了底。 直觉告诉他,虞九阙或许是真的出事了。 偏偏碍于虞九阙的身份,他甚至不敢去报官。 以防节外生枝,他未曾跟三个伙计说实际情况,只嘱咐道:“我来寻阿九之事,你们莫要同旁人提及,有人打听我和你们小掌柜的事,你们也只说不知。” 又看向邱川道:“小川,你找纸笔重新写个告示,就说掌柜家中有事,食肆暂停业三日。” 邱川应下后,秦夏没多停留,转身离开。 余下的庄星一脸担忧地看向后门,又把邱川和邱瑶推回了屋里,一时间谁也没了议论宋府的心思。 秦夏再次回了家,到了才发现,韦家婆媳,乃至方蓉都来了。 见了他现身,全都围上来问道:“可寻见人了?” 秦夏摇摇头。 “未曾。” 方蓉的两只手一下子在身前绞紧。 “这光天化日的,又不是黑灯瞎火的时候,能去哪里?” 葛秀红也问曹阿双,平日可曾听过虞九阙提起什么地方。 曹阿双也犯愁。 “九哥儿和我大都也只是互相串门子,去河边洗个衣裳,没怎么出去过,平日里他便是和秦夏一样,食肆和家里两处来回走罢了,这一时半刻的,还真想不到什么。” 几人凑在一起,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最后一致决定,还是先喊几个信得过的人,四下找找。 又不好找得太多,这哥儿姐儿的无故不见人,遇上那爱嚼舌头了,转头就指不定编排你什么。 考虑到这个,方蓉回紫藤胡同叫了郑杏花,又去孟家喊回了过去帮着干活垒鸡窝的柳豆子。 韦家这边,是葛秀红和曹阿双婆媳两人。 韦朝和韦夕到了时辰自会回家,到时候,也让他们一起帮忙。 食肆那边,照旧留邱家兄妹看家,庄星和郑杏花走一路。 然而从天亮找到天黑,仍旧没有结果。 齐南县太大,要藏一个人,实在太容易。 一直到戌时前后,大家伙重新聚在秦家,一个个都是垂头丧气的模样。 韦朝是这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汉子之一,又比秦夏年长,说道:“秦老弟,实在不行,就等天亮报官吧。” 在场的人都是大雍的普通百姓,就算生在县城,也没见过两回县老爷。 在他们眼里,一个人不见了,要到报官的地步,说不准就是凶多吉少。 韦朝觉得秦夏不一定爱听这话,可总该有个人说。 实际上,秦夏心里是有个猜测的。 毕竟只有他知道,虞九阙并非什么普通小哥儿。 在他身后,还盘踞着错综复杂的关系,那关系,甚至左右大雍的朝局。 可这些话,无法对面前这些个关心他与虞九阙的人们讲。 秦夏只好先请众人回去,说自己再在家中等上一夜,若还不见人,便去报官。 现下去是不成的,一个成了年的哥儿才丢了这么几个时辰,衙门不会理会。 “累得大家伙晚食都没好好用,待阿九平安归来,我们在食肆,给诸位摆上一桌。” 大家见他强颜欢笑的模样,心下不忍。 末了除了方蓉母子,其余的人都走了。 走前都道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让秦夏务必开口。 秦夏谢过,亲自把他们送出了家门。 回来后,将方蓉和柳豆子请去了堂屋坐。 二人打定主意要陪秦夏一夜,要知道秦家也没别人了,能算得上亲人的,只有他们。 回屋坐定,找了个由头支走了柳豆子,方蓉觑着秦夏的神情,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说道:“小夏,你同干娘说句实话,是不是九哥儿不见了这事,你心里有数?” 秦夏心头一跳,面上仍故作不解。 “干娘这是何意?” 方蓉心知自己不该在这时说这个,但细想来,九哥儿这孩子身上本来就迷雾重重。 她这干儿子是个聪明人,每天和小哥儿睡一个被窝里,不会猜不透。 “干娘说一句猜测,你别怪干娘,九哥儿是个好孩子,但……你说他会不会是被从前的家里人寻去了?” 秦夏一时沉默。 他很想说,对此自己确实有些猜测,只不过并非什么“家里人”,而是“宫里人”。 因为时下三月,按照原书剧情,虞九阙本该已经恢复记忆,并且开始为返回盛京做筹划。 只是原著中对这部分一笔带过,秦夏并不知虞九阙从恢复记忆到返回盛京的中间,在齐南县经历了什么。 孤身回京,怕是可能性不大。 真是那样,怕是还没进京城就要丢了小命。 秦夏这会儿认真分析,总觉得虞九阙在齐南县时,一定是通过什么方法,联系上了过去效忠东宫的人。 太子被废后,东宫旧臣四散,前朝的太子一党偃旗息鼓。 有人蛰伏自保,以待来日,有人遭贬偏地,起复无望。 但这批臣子,却对东宫忠心耿耿,从未放弃过再度拥立太子的念头。 从后续剧情和书中虞九阙的人设来看,他和东宫明显是在互相利用。 他是东宫在内宫的钉子,而东宫则是他一步步走向人臣之冠的铺路人。 秦夏有理由怀疑,虞九阙在养伤期间,联络上了东宫旧臣,双方达成了一致。 不然无法解释虞九阙作为一个失踪数月的内侍,缘何能够顺利回宫,连过去的位子都还空着。 如果…… 秦夏不由设想了最坏的结果。 剧情多半仍在无形中推动,虞九阙或许无可避免地要被卷入其中,那么眼下三月之期已到,他倒宁愿带走虞九阙的是东宫之人,而非仇家。 至少那样的话,说明虞九阙没有危险。 这些话不可为方蓉道,秦夏又不能坐在屋中空等。 便起身四处翻一翻找一找,想看虞九阙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方蓉眼看他打开放在床尾的一口衣箱,把里面的衣裳、被褥等抱了出来。 他单纯地想,虞九阙办事缜密,若是想藏东西,定会藏在一个不易发现的地方。 这么一折腾,倒从其中飘出一张纸。 秦夏弯腰捡起,登时脸色一变。 “小夏,纸上写得是什么?” 方蓉不识字,见秦夏反应如此,心里又开始七上八下。 秦夏却觉得自己需要冷静冷静。 面前的纸上,笔迹潦草,字句零星,看得出虞九阙每次写时都很仓促。 但纵使如此,也足以令秦夏拼凑出一个事实——虞九阙的记忆,早就开始恢复了。 他正一点点通过回忆起的碎片,拼出自己的过往。 “小夏?” 方蓉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秦夏猛然回神,快速把纸张叠起,脑筋飞转,好歹是编出一个说辞。 “这些……是阿九写给我的。不是这回留的,是从前就有的。” 在方蓉看来,虞九阙写得一笔好字,必定也有好文采。 秦夏既然这么说了,那纸上写得,怕是什么只有两口子能看的私房话。 “干娘不问了,你快些收好。” 秦夏顺势把纸塞进自己的前襟,陷入了沉思。 既确定虞九阙至少找回了从前七八成的记忆,那么秦夏更加断定,自家夫郎的失踪不会简单。 继而又想,如若小哥儿真的回不来,他要找,该去哪里找。 秦夏严谨地开始琢磨,若想离得近些,总该也去盛京。 天子脚下的酒楼,便是皇子王孙、朝中高官也时常光顾,听闻前朝宫里的皇帝还乐意叫“外卖”,引得不少小贩每日在宫门外摆摊。 内侍做到虞九阙那个位子,在宫外也必定有宅子。 到时自己去偶遇一番,不知小哥儿还会不会认他这个“糟糠之夫”? 东想西想,秦夏都被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给搞得无话可说。 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等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已经从堂屋出来,身在灶房。 他现在急需手上干点什么,让头脑冷静下来,捋顺思绪。 秦夏站在灶房发了一会儿愣,果断搬出面粉袋子,打算蒸上一锅大馒头。 刚出锅的大馒头,一个比巴掌还大,白胖暄软。 虞九阙胃口好时,一个人一顿饭能吃四五个。 他把面粉倒进盆中,一边和面,一边开始思索接下来的对策。 第060章 东宫旧臣 当天, 深夜。 齐南县的某一处。 暗室之内,虞九阙正坐在一张软塌之上。 他刚从昏迷中醒来不久,在一点烛光的照耀下, 显得脸色格外苍白。 记忆的最后, 停留在去柳家的路上, 自己突然遭了暗算。 对方将他强行掳走, 不知用什么法子软了他的手脚, 继而似要伪造出他被人玷污继而灭口的样子,弄乱了他的衣服,又掏出了一把刀。 生死攸关之际, 虞九阙本以为逃无可逃, 却没想到突然又冒出一伙人, 结果了那几个贼人, 把自己劈晕带走。 再醒来时,就已在此处。 枕边多了一个打开的木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方玉佩。 玉质温润,水头十足得好,看起来便是连宋府那样的豪富之门, 都不一定有一块这样的好玉。 很奇怪,在虞九阙看到这枚玉佩的第一眼,他就意识到, 自己认得。 这枚玉佩就像是一根线头, 顺着它向外拽, 无数清晰、鲜活的记忆在刹那间撞入脑海。 虞九阙足足呆坐在原地一刻钟,才勉强理清了这些事实。 梦里的红墙百转、九重宫阙。 梦里的袅袅宫香、金织蟠龙。 通通有了解释。 他甚至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虞九阙。 他本是流落盛京的孤儿, 因生得秀丽端正,不得不在街头乞讨时故意扮丑。 阴差阳错下, 他被宫里的一个虞姓太监在出宫时发现,认作养子,起了名姓,为的是将小哥儿送进宫中培植。 “小小年纪,便得了副狐媚子相。小九儿,这可不是你的错处,恰恰是你的长处!等你入了宫,听干爹一句话,只要舍得下脸皮,舍得下清白,凭你这副模样,要什么有什么。” 后来虞九阙干爹的计划说成也算成了,因为虞九阙确实在宫中出人头地。 说败,却也败了,因为在虞九阙得知自己是要被送去某个得势老太监的床上当玩物时,便想尽了法子,在保全自己的同时,送这位干爹去了冷宫扫地。 随之设计整治了老太监,把他踢下去后,自己得了个惜薪司提督太监的差事。 惜薪司听起来平平无奇,其实也是个颇要紧的地方。 掌着内廷里外上下的薪柴炭火用度,有足够的油水可捞不说,那些个宫里头不受待见的主子,为了多分几筐好柴好炭,还要赶着打发手下人来送孝敬。 不然任你是什么嫔妃贵人,大冷天的照旧挨冻。 而虞九阙与废太子的瓜葛,正从一筐冬日的宫炭说起。 他进宫前是个大字不识的孤儿,进宫后在内书堂勤学苦读,才通晓文墨、明白事理。 却也眼见得曾经人人都称道的贤明太子,一朝成为废弃宫殿里的“囚犯”。 虞九阙虽是个内侍,却也记得自己还是不入流的小太监时,曾在办差路上不小心冲撞了一个大太监。 对方登时就要上手掌嘴,恰逢太子路过,救了他一回。 为了当初太子的一句话,虞九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人偷摸往圈禁废太子的地界送了点炭火。 而后…… 他就暗地里成了东宫的人。 这样也不错。 虞九阙想,此事起于报恩,归根结底,还是他想要获得权柄。 在宫中,底层的内侍只会受人欺辱,只有爬到足够高的位子,才能保全自身。 太子见他年纪尚小,根骨颇佳,便暗中遣人教他练习拳脚功夫。 出宫前三月,他已在东宫旧臣的暗自运作下,得以从惜薪司去了御马监。 在大雍,御马监素来与司礼监分庭抗礼。 一个掌权,一个掌兵。 司礼监尽数是二皇子的人,太子只好求其次,先把虞九阙塞进了御马监,想着给那群老太监添添堵也好。 如今眼前的玉佩,无疑是东宫信物。 此刻,黑暗里突然响起一道人声。 “虞公公,公子对您信重有加,自从得知您外出办差的路上遭了埋伏后,便下令四处搜寻您的下落,务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暗卫一路追寻千里,发现您重伤后记忆全失,被人牙子辗转卖到齐南县。” “正巧,齐南县正乃本官任职所在,我们本正在计划如何同您搭上线,哪知对方突然派人发难,对您下手,仓促之际,本官只得以救人为先。又担心您不解状况,产生误会,故而……对您下了些重手,还望公公见谅。” 虞九阙刚搞明白自己的处境,还没消化掉过去种种,就又被来人兜头撒了一脸“惊人之语”。 同时,他果断意识到了对方这一席话里最重要的一点。 “您说齐南县乃是您的任职所在,莫非……” 对方显然没打算藏头藏尾。 很快自黑暗中现身,朝虞九阙拱手行礼。 “在下齐南县县令,梁天齐。” 谁能想到这齐南县的县令,也是太子党的一员。 事到如今,他只有一个问题。 “梁大人为何笃定,我已经恢复了记忆?” 梁天齐直言不讳。 “实不相瞒,在下的夫人出自岐黄世家,深通祖传针法。方才请虞公公来此后,便请内人为公公把脉、施针。” 虞九阙淡笑一声。 “梁大人把玉佩公然摆在此处,显然也是在试探咱家。若是咱家恢复了记忆,那便是皆大欢喜,若是未曾恢复……咱家猜测,怕是一时半会无法从此处离开了。” 听到虞九阙换了的自称,梁天齐心下了然。 “公公言重了。” 虞九阙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没有怪罪梁天齐的意思,不如说,现下的自己还要仰仗对方。 谁让他明面上还是齐南县的小哥儿阿九,而梁天齐则是齐南县的父母官。 “大人想必在得知咱家身份后,已在暗中……观察了许久。” 梁天齐轻咳一嗓。 他的确派了暗卫监视,哪知日日看到传回的,都是这位虞公公和相公如何蜜里调油地过日子,以至于自己在送回京中的密信里,都不知道该怎么措辞。 总不能说,虞公公看起来已经打算专心致志当食肆掌柜的夫郎,看起来没有半点回宫的意思。 要是虞九阙只是个无关痛痒的人也就罢了,偏偏他那次出宫办差,表面上是领了御马监的差事,实际却暗中也得了太子密令。 为了扳倒三皇子,太子命他办差时暗中在当地搜寻,三皇子勾结当地商户敛财养私兵的证据。 “见此信物如见公子。” 虞九阙面朝梁天齐道:“还请大人准备纸笔,咱家自当修书一封,与公子说明。” 他特意强调。 “包括先前公子托付的差事,幸不辱命。” …… 暗室之内不见天光,虞九阙以东宫密语写完长信,只觉得手腕发酸。 梁天齐还算妥帖,给他准备了些粥水饭食。 “公公见谅,内人说您先前中了迷药,体内药性未除,若是贸然吃油腻之物,只怕会反胃。” “不妨事。” 他见眼前正常男子饭量的一碗粥和两碟小菜,早已饥肠辘辘。 只是大约是吃久了秦夏做的东西,这碗粥喝起来,当真同喝水没差别。 秉着不浪费的原则,他还是强行都灌进了肚。 梁天齐很快去而复返。 “密信已交由暗卫,三天内必定以咱们的路子,加急送到公子手边。” 虞九阙心道,自己虽晚了数月,但也算交了差,奈何心里半点轻松也无。 因为前事虽了,却还有后事等着。 “敢问梁大人,公子对我有何安排?” 梁天齐迟疑一瞬后道:“公子有言,若您性命无虞,自当尽力医治,也盼您早日返京。” 是了,他乃内侍,知晓多少东宫秘闻、乃至皇室秘辛。 太子纵然仁善,也是曾经的天下储君,哪里会放任他在宫外自由自在。 他纵然不回京,自此往后,也同秦夏过不了什么安生日子。 大约是感受到了虞九阙的抗拒,梁天齐也见识过那个叫做秦夏的汉子对虞九阙的照顾,私下也认定,这两人怕是早就动了真情。 他只得换了个角度道:“公公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秦掌柜考虑。既然对方已知您的下落,这贼人能来第一批,便就还有第二批。” “梁大人的意思咱家明白。” 虞九阙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大拇指根,依稀记得,过去这里好似有个扳指。 “公子可说过,要我几时返京?” 梁天齐摇摇头。 他们本就刚寻到虞九阙的下落没多久,还没摸明白路数,若非今日的意外,两方怕是还未曾见面。 “我会回京,只是在那之前,要安顿好相公。” 虞九阙忽而又换回了自称,梁天齐似有所感,最终却没说什么。 说罢,他又朝梁天齐施了一礼。 “如我离去,大人还在此任,万望多多照拂。” 照拂的对象,自然是秦夏和秦记食肆。 梁天齐回礼道:“这都是本官分内之事。” 梁天齐无疑是个好官。 虞九阙虽来齐南县没多久,可也知晓齐南县政事清明,百姓安居。 梁天齐的保证,是可信的,现下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回去,同秦夏交代。 小哥儿看了看自己的手脚,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最终选择看向梁天齐道:“梁大人,尊夫人既懂医术,那想必也知晓伤到哪里,不涉及要害。” 梁天齐隐约察觉到他的意思。 “公公是想……” 虞九阙颔首。 “还请梁大人问过尊夫人后,遣人过来,伤我一回。对外直说我遭贼人所掳,幸被官差所救。” 虽说失踪多时,带伤回家,一定会惹得秦夏更加担心。 但有伤在身,反倒能遮掩不少疑处,也好省去些解释。 虞九阙自问已隐瞒秦夏良多。 或许不久后他们便要分离两地,谎言这种东西,还是能少一句,就少一句。 …… 深夜,丑时末。 方蓉被秦夏劝回了家,柳豆子没走,留在这里陪秦夏,自己裹着被子去了另一件屋里躺着。 秦夏独守空窗,毫无睡意,一味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发呆。 等着等着,突然听闻大福对着门外大叫起来。 紧随其后的,竟是连着的叩门声。 秦夏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冲向大门。 柳豆子睡得迷迷糊糊,却也踩着一只鞋跑了出来。 “小夏哥,是不是嫂夫郎回来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0-70 第061章 桂花糯米小圆子 “大半夜的, 外头什么动静?” “听着像是秦家的动静,今天隔着墙根听见一耳朵,好似是九哥儿不见了。” “好好一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 他家日子过得好, 总不会是跟人跑了。” “跟人跑了还有命在, 就怕是遭人惦记……” 胡同里藏不住事, 虞九阙失踪半日的消息早就长了腿传开了。 夜半四下安静, 敲门声更是令不少人自睡梦中惊醒,有实在心里好奇地,甚至套上衣裳起身, 把大门拉开一条缝往外看。 “瞧见什么了没?” “好似是官差!” …… 秦夏解开门栓, 拉开大门时简直心如擂鼓, 生怕外面候着的人带来的是什么不好的消息。 幸而门一开, 他就看见了和自己隔着一道门槛的人。 他的阿九,总归是好端端的回来了。 秦夏不顾旁边还有人,一步踏出门槛,把人揽进了怀里。 送虞九阙回家的自不是梁天齐身边的普通官差,而是暗卫里的二人, 穿了官差的衣裳罢了,为的就是把虞九阙“失踪”一事给圆上。 这些日子也是他们奉命跟在虞九阙的身边,将秦夏和虞九阙, 以及秦记食肆的大事小情一一回报。 人已送到, 他们也不必多留。 只是难免察觉到四邻的探听, 故而其中一人刻意用比平日还略高一些的声音道:“看来你便是此哥儿的相公了,可是姓秦名夏?” 秦夏把虞九阙在怀里揽了片刻, 只觉得浑身的血总算是重新活了起来。 闻声他松了怀抱,将人送去身后, 继而行礼道:“草民正是秦夏。” “官差”颔首。 “那便无误了。” 他公事公办道:“近来衙门一直在查一伙流窜入平原府的拐子,他们惯常以一个抱着幼儿的妇人当饵,引得心善的姐儿哥儿跟着去到偏窄巷子,然后把人迷倒转手发卖了去。你夫郎白日里在街上着了道,好在命大,正赶上我们捕房抓到了贼人头子,救出了好几个被抓住的姐儿和哥儿,除了皮肉伤,倒还没来得及受什么罪。 “按理说应该使你明日去衙门领人,不过县令大人爱民如子,不忍见你们这些个家中亲属白白担心,故而遣了我们,趁夜护送归家。” 这一番话说得有鼻子有眼,莫说秦夏,便是那些从门缝里偷听的也都信了。 各个都想着现在拐子的手段真是多得很,家里有姐儿哥儿的,惦记起往后也要同家中孩子好好说道,以后上街万万提防着些。 秦夏长揖施礼。 “有劳几位官爷深夜劳碌办差,草民谢过官爷,谢过县令大人。” 一旁的柳豆子想起自己和衣而睡,怀里还有一串子铜钱,很上道地掏出来,代替秦夏,就要塞给官差。 “官爷辛苦跑一趟,这点钱拿去喝茶吃酒。” 这个钱暗卫哪里会要,当即摆了摆手,又说了几句官样话便离开了。 走后他们还得找地方换衣服,继续蹲守,只不过监视的命令,改为了护卫。 送走官差,秦家的大门重新合上。 柳豆子为秦夏和虞九阙高兴,识趣地知道自己该给夫夫二人留点说话的时间,当即道:“小夏哥,你快扶着嫂夫郎回屋,我去灶房架火,烧上热水。” 走出两步又返回来问:“嫂夫郎,你可要吃点东西?我去张罗。” 虞九阙到最后也没真的在身上弄出什么伤,梁夫人一听他的想法,便给他驳了回来。 说为人医者,看不得人当着自己的面不惜命。 是以他这会儿只是有点头晕目眩,旁的还真没什么不适。 却也没吃东西的胃口。 见他摇头,柳豆子便去烧水了。 睡在院子里的几只狸奴也都醒了,都在院子里溜达,打量为何这群人大半夜的还不睡觉。 “走,回屋去床上躺着。” 秦夏紧紧握着虞九阙的手,从刚刚起就不敢松开。 两人相携着进了屋,褪下外裳,虞九阙靠去床头,秦夏抖开被子给他盖上。 四目相对,彼此皆是好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说。 秦夏从不觉得虞九阙会被那等拙劣骗术给骗去,官差既能深夜送人,那所谓的贼人,泰半只是个托辞。 可看虞九阙的模样,这一趟多半也不是他主动去的。 秦夏不由万分后怕。 “我回了家,不见你的人影,便去干娘家寻你,结果干娘却说你从未去过,我又回来问葛婶子和双姐儿,双姐儿说白日里见过你一回,再往后就不知了,我只得又去食肆,自然也没消息,回来后我们这些人散开在城里找了一圈。” 虞九阙垂眸,嘴唇动了动,轻声道:“怪我,去干娘家之前,我临时起意去布庄买几方素帕子,想去跟着干娘学绣花,结果……” 秦夏没让他说完后半截的话。 对于他而言,只要人回来了,其它的一切都可以不关心。 “本不是你的错,不必解释,哪里有人会怪你,是我怪你,还是干娘怪你?莫要多想。” 虞九阙心里盛着一包事,不知该从何与秦夏说起。 他伸出手,一下环住秦夏的脖颈,脸颊蹭过男人下巴冒出的胡须青茬。 秦夏察觉到夫郎情绪的不对劲,看来此行不简单,他多半是经历了什么。 可窗户纸都没捅破,他说不得什么安慰的话,只好一下下地用手轻轻捋着哥儿的长发。 过了半晌,他觉得脸颊一凉。 “阿九?” 秦夏有点慌了。 这可是他第一次见到虞九阙流泪。 虞九阙也不知自己怎的了。 分明在梁天齐面前时,他尚能撑得出一份气势,可到了秦夏面前,他满心里只想着会在不久之后到来的分别。 若没有那样的过往,他当真只是个受伤失忆,沦落此地的普通哥儿,和秦夏相伴一生,该是多快活? 但既已投身东宫,这条路便容不得人回头。 他现下能想到的办法,便是返京后一门心思助太子成事。 到时功劳在手,他想要什么恩典都能开得了口。 到时他虞九阙的相公,便是想在盛京开天字第一号酒楼,也开得。 柳豆子烧好了水,站在门口抓耳挠腮。 心知自己不方便进去,又觉得出声说话也不太对劲,犹豫了好半晌,才走到靠窗那一侧道:“小夏哥,嫂夫郎,水烧好了,我给你们打了一桶凉水,还有一壶开水。” 秦夏正好想拧个热帕子给虞九阙擦擦脸。 他把人从怀里轻轻带出来,用手背蹭了一把泪花,心里同样堵得慌。 “我去端水进来,你等着。” 见虞九阙点了头,他起身离开。 打开门,大福先挤了进来。 秦夏没理它,低头提起水壶和水桶,又同过来的柳豆子道:“豆子,累了你大半日,下半夜你好生回屋睡一觉。” 柳豆子道:“不用了哥,我想着我娘在家肯定也睡不踏实,你这要是没别的要我搭把手的,我还是趁夜回去,把嫂夫郎回来的事告诉她老人家。” 说完又问:“嫂夫郎没事吧?” 秦夏道:“不碍事,就是受了些惊吓,他身子骨本就弱,睡一觉就好了。” 柳豆子点点头,既然没事,他回家也好让娘放心。 “那我就先回家了。” 秦夏把水放下,回堂屋拿来一盏灯笼,点亮后人送到门外。 他把灯笼递给柳豆子,“走夜路小心些,回去让干娘放心,明日我在家陪你嫂夫郎,你晚上带干娘过来一起吃饭。” 昨天帮忙的韦家人当然也要请,不过家里地方小,秦夏打算等着去食肆摆一桌大的。 重新把水端进屋,铜壶滚烫。 秦夏用腿把往上凑的大福和狸奴给推到一边,兑了一盆不凉不热的水,拧了两块布巾,供虞九阙擦脸擦手。 “睡了?” 进门后却见虞九阙已经阖上了眼,他轻声自语了一句。 虞九阙没睡,虽然身心俱疲,真闭上了眼了压根睡不着。 那些人事就和上元节街上卖的走马灯一样,一圈圈地转个没完,徒惹人心烦。 “没睡。” 他睁眼撑床起身,秦夏用帕子给他仔细擦了脸,又换了一张给他擦手。 铜壶里的水还有许多,额外和屋里壶中的凉白开兑了一杯水,送去虞九阙的唇边。 虞九阙喝完水,拿着再涮过一次的布巾擦了擦脖子和往下的小半圈,还想伸手去后面擦擦背。 秦夏见状见过来,帮他抹了几把。 “明天给你烧洗澡水。” 他帮忙拆掉小哥儿乱了的发髻,用一根布条松垮地将青丝一挽,这样睡觉不会压乱打结,醒来梳头的时候就不会疼。 出去把用过的水泼掉,秦夏怀揣着类似于“劫后余生”的心情,爬上了床,和虞九阙一起躺在同一个被窝里。 “睡不着或是做噩梦就喊我,明日请个郎中上门给你把个脉,图个心安。” 话音落下,屋里沉默了一阵,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躺着躺着,同样没什么睡意,心里诸事纷杂的秦夏,忽而意识到自己中衣的衣带被人解开了。 他在黑暗中,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的人。 虞九阙以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近乎迫切的姿态,吻了上来。 “我睡不着。” 秦夏听到虞九阙在自己耳畔说道:“相公,你要我吧。” …… 月光下,墙面上映出交叠着的淡淡的影。 时而响起的细碎声响,如同花瓣落在春日的水面上,轻飘飘的,却也激起了一小圈涟漪。 那涟漪荡啊荡,余韵漫长。 结束后。 秦夏把脱了力的小哥儿塞回被子,把用过的布巾丢去床下的水盆。 “没那力气,偏要逞能。” 他看着睡梦中虞九阙的脸,觉得无奈又好笑,同时也有心疼。 俯身亲了一下夫郎细腻如玉的额头,秦夏悄无声息地挪到床尾,把之前掉出来的纸重新放回原处。 他清楚以虞九阙的机敏,一定能发现纸张曾经被人拿走过。 他想要的,无疑正是这份发现。 秦夏一早睁眼,发觉自己的精神头还不错。 可见虞九阙昨晚的“助眠方法”还是有些作用,不过代价就是当事哥儿兀自睡得人事不知。 如此也好,多睡一会儿,才能养一养元气。 秦夏独自起床,把想趁机跑进里屋的大福一把捞起,抱到了门外。 “吃完了早食就找地方玩儿去,别进去扰你小爹清静。” 他一口一个“小爹”,说得越来越顺嘴。 洗漱完毕,给家里头的活物都放上了吃食,秦夏在灶房找出糯米,打算给虞九阙搓个糯米圆子吃。 照秦夏来说,最配小圆子的还是醪糟。 不过家里这会儿没有,只有之前买的一些干桂花,和混在昨天宋府赏赐中的一罐上好桂花蜜。 糯米粉倒进大碗,倒上热水,搅拌成面絮。 瞧着差不多,不太干也不太稀的时候,就可以上手揉了 这时候的面絮烫手,不过当厨子的人早就练就了一双铁手。 秦夏面不改色地把糯米粉和成光滑的白面团,拿出来拍在案板上,揪成一个个面剂子,再慢慢搓成长条。 用面刀切成小块,挨个揉成指甲盖那么大的实心糯米团子,凑够一些就撒上一把糯米粉防粘。 秦夏起得早,时间多,他揉了百八十个才停手。 小圆子要吃热乎的,等虞九阙睡醒、收拾停当,这些小圆子才下锅。 此前韦朝去货栈上工前来了一趟,既在对门,他们家昨晚当然也听到官差送人回来的动静了,只是不好打扰。 “人回来了就好,那些拐子真该死,九哥儿福大命大,第一回被卖让你买了来,第二次有惊无险,再一再二不再三,这种倒霉事,老天爷也不好意思让他经历第三次了。” 秦夏谢了韦朝的关心,又说好过后一定要去食肆吃饭。 小圆子煮时加冰糖,打上薄薄的蛋花,放进碗里后配上两勺桂花蜜,再撒上一层干桂花。 虞九阙一口吃三四个,细嚼慢咽,吃得无比仔细。 小圆子软糯,微微粘牙,桂花蜜润甜,和干桂花凑在一起,馥郁的香味铺了满鼻。 桌上还有旁的早食,金灿灿的鸡蛋饼、对半剖开的水煮蛋、呛炒配饼吃的小青菜。 凳子上铺了软垫,好让虞九阙坐上去时腰不会太酸。 秦夏端起碗来喝小圆子里的汤,喝完见虞九阙盯着自己的脖子看,他意识到什么,打趣道:“看什么呢,过了半晚上便不认得了?” 脖子上有个领子也盖不住的痕迹,像是昨晚上了头的小哥儿故意留的,现在是红通通的一个印子。 夜色掩饰下能让人做出许多冲动的事情。 但现在是青天白日,虞九阙恨不得自己再失忆一回。 同时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肚子,昨晚太混乱,他几乎记不清到底有没有留在里面。 秦夏看出虞九阙的担忧,语气寻常道:“放心,我都注意了。” 虞九阙觉得自己在这点上也极对不起秦夏。 他快速思索,等回盛京安顿好,扫平后顾之忧,他要求的第一个恩典,就是让秦夏进京,第二个,则是他要给秦夏生一个孩子。 到时不怕身子弱,怀不上,宫里的御医手里,这样的调养方子多了去。 至于内侍不得有孕的规矩,去他的。 虞九阙不信自己想不出办法。 秦夏不知道虞九阙已经连两人的孩子都规划好了。 吃罢早食,他就提着菜篮出了门。 先去紫藤胡同一趟,见了方蓉和郑杏花。 又去食肆,告诉庄星和两个小的,虞九阙平安归家的消息。 “老天保佑,菩萨保佑。” 庄星双手合十在胸前晃了晃,邱川和邱瑶也是一副长舒一口气的样子。 秦夏让他们看好食肆的门。 “这几日歇业,工钱照发,若有人上门来卖货,让他们过了这三日再来。” 秦夏临走前还放下一包炸糖糕。 这是刚刚过来时在六宝街尤哥儿家买的,尤哥儿的食摊借着煎饼果子的光,如今越来越红火,除了两个孩子,家里的汉子也不去码头了,日日给他帮忙。 秦夏一共买了十个糖糕,尤哥儿多送了他两个,还要给他做两套煎饼果子。 秦夏只说不要,赶紧走了,至于家中出的乱子,一个字也没多说。 从食肆出来,又去找郭屠子。 “这两天家中有事,食肆关张三日,就暂不来买肉了,同您说一声。” 郭屠子关切地问出了何事,秦夏只说虞九阙病了。 屠子知道秦夏那个夫郎,的确看起来是个身子骨不硬朗的。 他给秦夏割了点名要的五花肉,额外送他一块猪血、一副筒骨。 “回去给九哥儿炖个骨头汤补补。” 这两样比起五花肉不算值钱的,但秦夏也不想占这个便宜。 他把一堆东西放进篮子,硬是往郭屠子的钱箱里多扔了几个铜板。 同样的话也跟定期去食肆送菜的菜贩说了一声,顺道在摊子上买了两大把菜心、一大捧蒜苗和豌豆苗。 菜心素炒,蒜苗配腊肉,豌豆苗汆丸子汤。 盘算着买得差不多,秦夏步子一转,去了诚意堂。 像他这样拎着菜肉在街上逛的汉子不多见,诚意堂的伙计本来盯着他的篮子看,顺着往上看到脸的时候就认出来了。 “秦掌柜,来抓药?” 秦夏同那伙计点头示意。 “徐老郎中可在?” “在呢。” 伙计大声朝另一头喊:“麦冬,去后院喊你师父!” 麦冬能听见,只是不会说,他举起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就噔噔往后面跑。 徐老郎中出来后,得知秦夏要请自己上门看诊,就背起药箱,叫上了小麦冬。 “九哥儿这孩子也真是……” 徐老郎中听秦夏说完虞九阙的遭遇,一时都不知怎么开口了。 只觉得这哥儿命苦,但也有幸运的地方,便是嫁了这么个相公。 路上他问了问虞九阙的症状。 “听起来没什么大碍。” 他给秦夏吃了个定心丸,脚下步子不停,别看他一把年纪,腿脚是真的利索。 郎中进了秦家门,葛秀红正在院子里和两个相熟的妇人一起分菜种。 葛秀红种菜本事不错,年年胡同里的人都来她这买菜种。 城里人家,种也种不了多少,犯不着去外面种子铺买上一整包。 只是买菜种的,不一定都是关系近的,也有招人烦的。 譬如这会儿因为韦家门敞着,一个妇人看见秦夏带了郎中回来,当即多嘴多舌道:“我看秦家小子娶这么个夫郎,真是赔大发了,头先几个月,天天喝药,我走过来都能闻到味儿,好不容易养好了,又遭贼人惦记,所以说过日子就不能找漂亮的,平白惹些灾祸。这还是衙门正好撞上了,救出来了,要是再晚一夜,还不一定怎么样呢。” 另一个和她搭伙来的妇人听罢,半个字都不想说。 谁不知道韦家和秦家走得近,你跑韦家院子里说这个,不是嘴欠是什么? 她默默把屁股底下的杌子往后挪了挪。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是对的。 因为刚挪完,葛秀红的唾沫星子就朝另一人去了。 “这话真是招人笑,拐子上街作恶,长得漂亮倒成了罪过。” 她看了对面妇人一眼,上下打量完,笑着道:“不过也是,你长成这副样子,怕是拐子也惦记不上。” 那妇人被怼得一噎,随即道:“我这是替秦家小子着想。” 葛秀红冷笑道:“秦小子一日挣得怕是比你家汉子一月挣得还多,要你着想?别怪我没提醒你,下回嚼秦家舌头,就想想高吕氏的下场。” 妇人一哆嗦。 葛秀红不说,她还真把高吕氏那个老货给忘了。 想到家里婆母曾经给自己讲,高吕氏自从挨了里老训斥,连家门都没脸出了,到现在还时不时有人往高家门泼水倒尿的,都是以前高吕氏得罪的人家。 等到挑完菜种交钱时,她也不好意思和葛秀红还价,甚至还多给了五个铜板,只求葛秀红别去秦夏面前告自己一状。 葛秀红没要多出来的钱,只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别想再买自己的菜种。 韦家院子里的话传不到秦家的屋子里。 徐老郎中给虞九阙搭了脉,眉梢动了动。 虞九阙只担心昨晚梁夫人的施针治疗,会在脉象上留下什么端倪。 不过徐老郎中并未说什么。 虞九阙心思微动,试探性道:“徐老先生,上回您问我记忆可有恢复,我说没有,不过……那之后些日子,我只觉得神思确实比以前清楚了些,也想起了一些零散的片段,只是凑不成个。” 察觉到秦夏的视线,虞九阙垂下眼睛。 徐老郎中收回把脉的手。 他早就看出来了,面前的哥儿有心事,这心事,怕是和记忆脱不了干系。 真真假假,孰是孰非,这不是他一个郎中该管的事。 “这般看来,你病灶已除大半,余下的多半是心病。” 徐老郎中本都铺开了开方子的纸,忖度一番,又放下了笔。 “心病自需心药医,我也不给开安神、调养的汤药了。简单而言……如今你的记忆能否恢复,端看你愿不愿意想起来。” 第062章 真相 送走徐老郎中, 虞九阙便说自己又困了。 秦夏给他掖好被子,在床头放上小小的香炉,点了一根香铺里买来的安神香。 这香里面用到了沉香, 价格不便宜, 但混合着当归和丁香等, 散开的味道确实让人心境平和。 自从用过一回后虞九阙觉得好, 家中就常备着。 “我就在灶房, 你若是醒了想喝水,就支开窗子喊我一声。” 又问:“你这会儿睡,怕是午食就不吃了, 晚上给你做好的, 我买了一吊五花, 郭屠子还送了猪蹄和筒骨, 你还想不想吃甜的?” 虞九阙一不舒服就嘴巴发苦,他点点头,眼神不错半点地看着秦夏。 “想吃,我还有点想吃煎馒头片。” 他知道秦夏最喜欢自己点菜。 果然话一出口,就见他相公笑起来。 “有想吃的就说明身子没事, 等你睡醒就给你煎,家里就不缺馒头。” 他跟虞九阙讲自己昨晚心烦意乱,找不到人又一时不能报官。 “我怕自己胡思乱想, 就去灶房蒸馒头, 蒸了两大笼屉。” 虞九阙也莞尔道:“我昨天就惦记着吃这一口。” 秦夏俯身亲他。 “说明咱俩果然是一对儿, 想到一起去了。” 秦夏出了屋,把门小心关上。 怕大福吵闹, 就把它也领了出来。 一只白色鸳鸯眼的狸奴在堂屋的猫窝里睡得沉,秦夏就没喊。 这只狸奴是两天前自己进家的, 肚子大了,一看就是揣了崽,想找个地方生下来。 院子里有别的公猫,所以每当它往屋里躲,秦夏和虞九阙都不拦着。 “走了大福,咱们先去后院。” 院子里种了菜,少不得每日侍候。 浇水、拔草。 秦家的菜地粪肥用得不多,秦夏受不了那个味道,想着也不求种出多好的菜来,只是不想让地里空着。 把扯下来的野草丢进鸡窝,大福也叼走一根,又吐了。 这只鹅已经被养刁了嘴,现在只吃新鲜的谷米、菜叶子和鱼虾,偶尔还会和母鸡一起在菜地里找虫子。 见秦夏这边没有吃的,它溜达着自己去了院子另一头,昂首挺胸地巡视地盘。 秦夏收拾完菜地,拍了拍手上的土。 虞九阙在屋里睡觉,他就没出声喊大福,自己直接打水洗手,去了灶房。 虞九阙想吃甜的,又想吃煎馒头片,但晚上还有一桌好菜,一时有些让秦夏犯了难。 他在灶房的台面和橱柜之间溜达,一边看食材一边思考做点什么。 别看他这灶房小,在东西的齐全程度上,绝不比桑府、宋府那些大户人家差,光油就好几种,调料罐一排十几个,这还不算包在油纸包里的香料。 耐放的干菜、豆制品、海货等加在一起也将近十样,房梁上挂着腊肉、香肠,还有风干鸡和风干兔,墙面上有两种干辣椒,一串蒜辫子。 “打牛乳羊乳——新鲜的牛乳羊乳——” 胡同里传来叫卖声,听在耳中,突然想到能做什么了。 正好衣兜里还有买菜剩的钱,他提起一个干净的罐子,拉开大门,往外走了几步,才抬手叫住卖牛羊乳的汉子。 “我看看牛乳。” 汉子赶紧挑着担过来,他前后各有一个大罐,一个牛乳,一个羊乳。 牛乳比羊乳稍微便宜些,大多买羊乳的人是喂孩子,买牛乳的则干什么的都有。 “都是新鲜挤的奶,保管不掺假。” 秦夏点点头。 “你的牛乳确实不错,我先前在你这里买过。后来再想买,却没再遇见过你。” “郎君您是识货的。” 汉子笑得眯了眼,“每日牛羊乳没有那么多,有时赶上家里生娃娃的订了去,余下的就不够我叫卖到您家门口了。您下回要是想要,可以去城里牛马行找一个叫潘曾的,那是我二伯,他回村时就会给我稍话,您什么时候要,我就给您什么时候送。” 汉子给秦夏打了一罐,继续朝前叫卖。 秦夏拎着牛乳回灶房,他搓搓手,打算试试能不能自制炼乳。 要是能行,以后就给食肆加一道菜——炼乳小馒头。 做成炼乳后,相对于牛乳更好存放,秦夏甚至觉得可以去和兴奕铭谈谈生意,问他那边要不要进点货,放在铺子里卖。 做炼乳的道理和做炸鲜奶的时候差不多,费时费工。 平日里不得清闲,还真没空张罗。 秦夏先把牛乳倒进砂锅里,大火煮开,然后转小火,统共沸了三次。 牛乳表面飘起一层奶皮,被秦夏小心地挑了下来。 煮到这个程度,牛乳已经可以入口了。 秦夏在锅中加入大量的冰糖,一边熬一边搅。 有糖的加入,牛奶在熬煮中渐渐开始变得浓稠。 秦夏两边胳膊换着忙活,等到脸上都被热气蒸出一层汗时,他低身抽出几根柴,把火弄小了些。 如此又过好一阵子,砂锅里的牛乳总算变成了酱一样的质地,这就是炼乳了。 秦夏拿一根干净筷子,挑了一点尝味道。 牛乳的奶香十足,糖度也刚好。 他用干净木勺将炼乳盛到一个碗里,放在一旁晾凉。 凉了后,炼乳会变得更稠一些,抹馒头更方便。 即使是秦夏,搅了好半天锅也觉得肩膀发酸。 到这一步,他已经放弃了要在食肆里卖炼乳的想法。 这东西这么费劲,一罐牛乳就出一小碗,在食肆卖不上价。 想罢,转而搬了个小板凳坐去院子里,开始择菜,权当歇息。 两只狸奴凑过来,拨弄篮子里的豌豆苗,秦夏拿了一根逗它们,没想到有一只还真的吃。 秦夏见状,又给了它一根。 午后的阳光洒满了小院,大福玩累了,在秦夏身边卧下,变成一个白色的羽毛团子。 择菜的人仰头看了一眼日头,想到还要烧洗澡水。 不过等虞九阙睡醒再吃饭,肯定已经天黑了,不妨还是等晚上。 屋内。 虞九阙在榻上翻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爬了起来。 卧房的窗子是对着前院的,隔着一堵墙他能隐约听到秦夏在外面干活的声音。 拥着被坐了一会儿,虞九阙听到有谁在挠门。 他下去打开一条缝,就见大肚子的白猫挤了进来,喵喵叫两声,跳上了他的妆台,再次趴下。 这只狸奴不知道是不是要当娘的缘故,十分黏人。 比起当初那只不知道把崽子生到哪里去,天天吃饭还不见影的三花要黏人多了。 虞九阙摸了两把猫,在掌心触及到猫的体温和起伏的肚皮后,他一时出了神。 片刻后,他看向了床尾的衣箱。 当初藏在里面的纸,留着也是隐患。 既然现在自己记忆已经恢复,还是找出来毁了的好。 虞九阙隔着窗确认了一下秦夏的动静,知道他在自己“睡醒”前不会进屋,便走去衣箱前,两手用力,一把顶开。 打开后虞九阙朝里看,立刻就锁了眉头。 里面的衣服明显被翻动过。 虞九阙心里一紧,伸出的手几乎开始隐隐打颤。 他扶着衣箱边缘定了定神,才一鼓作气地把藏了纸的衣服抱出来。 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就知道,这里的秘密已经被发现了。 虞九阙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他抖开衣服,从其中拿出折在一起的薄纸。 纸张展平,上面的折痕和先前有着微妙的出入。 他后退一步,一下子跌坐在炕尾,只觉得连呼吸都停了。 纸上的字句简略潦草,换了别人多半是看不懂的,但秦夏是个例外。 自己在食肆记账时写快了,也会透出这样的字迹来,秦夏照旧能够辨别。 何况以他相公的聪慧,压根不需要全都认出,哪怕看懂一小半,也会大致知晓家中夫郎隐瞒的事指向何处。 他的心砰砰直跳,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嘴里蹦出来。 虞九阙攥紧手中纸张,继续想。 之所以把纸藏在这口箱子里,是因为还放着他的贴身小衣。 虽说他们是两口子,这些私密的衣物进了箱子,秦夏就不会再碰,当心给他弄脏了。 那么是什么时候…… 他很快悟出了答案。 是昨天。 昨日自己突然失踪,秦夏又早就对自己的身世有所猜测,想必是病急乱投医时,想看看是否能寻到什么线索。 手中的纸简直烫手。 取出来本就是为了销毁,现下得知他苦心隐瞒的对象已经看过,好似也没了这样做的必要。 喉咙阵阵发堵,胸口里好似塞了个千斤坠,把虞九阙拽去冰凉的谷底。 他就这么呆坐在原地许久,回过神来时,纸张已经在手里团得皱皱巴巴,天色暗了下去,像是又过了半个时辰。 虞九阙直起腰,只觉得后腰酸痛得厉害,腿也有点麻,他敷衍地捏了捏,捶了捶,拖着身子回了床头。 那只白猫还在妆台上睡着,虞九阙在它身边空出的台面上将纸压平整,放进抽屉,然后掀开被子,再次躺下。 他调整着情绪,也算着时辰。 待到可以确保来家里做客的方蓉与柳豆子看不出端倪后,方披衣起床,同时也在心里做出了决定。 “相公,晚上做什么?我和你一起。” 秦夏正打算燎去猪蹄上的猪毛,闻声转身,发现是虞九阙醒了。 他赶紧一把将猪蹄扔回盆里,在还没来得及用的清水里洗了把手。 “你何时醒的,怎么没叫我?” 他往门外看了一眼,“是不是叫了,但我没听见?” “我多大的人了,起个床还要叫你不成?我睡够了,一睁眼屋子里都暗了,便起了床。” 小哥儿语调轻松,但有些事注定瞒不过枕边人。 秦夏一眼扫过虞九阙的眉眼,就知道眼前人压根没睡,眼底的疲倦藏都藏不住。 秦夏看破不说破。 他们是搭伙过日子的夫夫,互相的“欺瞒”,都只是为了维护生活的平静。 不是不在乎,相反,其实是太在乎了。 “那你去洗把脸,我做了个新鲜吃食,你一会儿来尝尝。” “什么吃食?” 秦夏不讲。 “吃的时候就知道了。” 虞九阙去打水洗漱,在床上闷了一天,浑身都紧巴巴地不清爽。 人前脚出灶房,后脚秦夏就开始切凉馒头片。 平日里当早食的时候,他会在馒头片外面裹蛋液,但今天是为了蘸炼乳,外壳要焦脆才好吃。 锅里倒入足够多的油,秦夏把馒头一面朝下可以煎炸。 油锅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惊跑了在灶房门口转悠的大福。 一面变黄后,秦夏翻了一面,继而用勺子挖起炼乳,均匀地抹在馒头上,只待一会儿翻过去再过一下油。 像这样抹炼乳下锅的他做了五片,没有抹,可以直接蘸着吃的也做了五片。 虞九阙进来时,迎接他的就是两碟金灿灿香喷喷的馒头片。 “怎么还分开放了,那边是留给干娘和豆子的?” 秦夏端来炼乳。 “不是,是两种吃法,你先尝尝这个,我熬的炼乳。” “炼乳?” 虞九阙闻到奶香,眼前一亮。 “是用牛乳做的。”他肯定道。 秦夏“嗯”了一声,用筷子尖给他蘸了一点。 虞九阙探出舌尖,将一丁点的炼乳卷去。 “唔,好甜。” 而且这种甜与饴糖的甜、蜜的甜都不一样,和之前同样用牛乳做的炸鲜奶也不一样,是丝滑的,唇齿留香。 “好吃。” 他连连点头,又舔了舔嘴角,像个偷了嘴又来跟人炫耀的小狸奴。 秦夏顿时觉得努力没白费。 “等我得空再想想怎么做奶糖,和这个味道差不多,更耐放。”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这生意可以和兴奕铭合作了。 搬出灶房里的小板凳,秦夏让虞九阙尝馒头片。 “这个是抹了炼乳煎的,这个是什么都没抹,蘸着吃的。你要是吃厌了甜的,我再给你捞一碟咸菜,你就着吃。” 美味在前,虞九阙的肚皮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秦夏勾着唇角道:“你先吃着,我去洗猪蹄。” “你吃了吗?”虞九阙问。 见秦夏摇头,他用筷子挟起一片馒头,“你吃第一片。” 秦夏依言咬了,馒头片上多了个大大的缺口。 吃完也觉得味道不错,顺势把馒头叼走。 虞九阙这才端着碗,一点一点地吃起来。 两样他都各尝了一片片,灶台另外的盘里还有几片没动的。 “一会儿干娘和豆子来,先让他们吃这个垫垫。” 见秦夏都安排好了,虞九阙应下,挽起袖子帮秦夏准备食材。 秦夏看了一圈,让他煮上八个鸡蛋。 “煮好切上花刀,我放进红烧肉里,吃虎皮蛋。” 虞九阙便去蛋筐里捡蛋,又问秦夏后院的母鸡今天下没下蛋。 “下了两个,我都放进去了。” 秦夏举着猪蹄对着灶火,慢慢地燎出一层黑色。 接着用刀仔细刮掉最外面一层,又对着光仔细检查,把漏网之毛揪掉。 两人围着灶台转,等到傍晚,方蓉带着柳豆子上门了,手里还提着东西。 “本想早来,又怕你还歇着,反而叨扰了。” 方蓉把手里的油纸包递上,“尝尝,干娘做的枣泥酥饼。” 虞九阙接过来,发现还有些热烫,显然是刚出锅。 “酥饼就要趁热吃才好吃。” 秦夏把油纸包接过去了,方蓉拉着虞九阙的手,也垫着脚把人往怀里搂了一把。 “我的哥儿,你受委屈了。” 虞九阙眼睛一酸,但很快又扬起一抹笑。 “干娘别担心,郎中都来过了,说是没事,好得很,连药都没开就走了。” 方蓉的心放下半截,又问秦夏:“当真?” 秦夏颔首。 “当真,我一早就去诚意堂请了徐老郎中,您也知道,他一直给阿九看诊。” 方蓉松口气。 “有时候小灾挡的是大难,过去了,就不提了。” 被人牙子抓走可不是什么好事,方蓉怕说多了勾起虞九阙的不舒服,很快按下不表。 虞九阙把人送去堂屋,又来灶房端了馒头片、倒了热水,另拿了个盘子盛酥饼,还给秦夏留了一个。 “干娘说了,让你也趁热吃一个。” 方蓉既然来了,当然要虞九阙陪着说话,在灶房打下手的换成了柳豆子。 “做个红烧肉虎皮蛋、黄豆炖猪蹄、素菜是那边几样,都洗好了,主食是馒头。” 秦夏给柳豆子报菜名,说完后问:“最近厨艺练得怎么样?” 柳豆子坦诚道:“我娘说一般,别说比小夏哥你了,比她老人家都差远了。” 说完憨憨一笑,“不过我上回炒了一只鸡,送去孟家,孟哥儿后来和他娘来摊子上时说好吃。” 秦夏忍不住摇头。 “你信不信,你就是做糊了锅,孟哥儿也说好吃。” 柳豆子继续傻笑,笑完说想学炖猪蹄,“听说哥儿吃这个好,是不是真的?” 秦夏点头,“有这么个说法,你要想学,这道菜交给你,我说你做,我用铁锅做红烧肉。” 柳豆子顿时干劲十足。 秦夏一边口头指点着,一边先烧热了锅做虎皮蛋。 煮好的鸡蛋剥去壳,要紧的是不能沾水,油热后下锅,时不时翻动,等到鸡蛋的蛋清外皮变得皱巴巴的,那就行了。 之后先做红烧肉,锅里不放油,肉块进去后,随着温度的升高自然会漫出猪油来。 油差不多够用时,秦夏直接用铲子把肉拨到一边,在油最多的地方洒入冰糖,翻炒到焦红。 肉块在糖色里一滚,红润亮泽,油汪汪的招人。 柳豆子那边的猪蹄也到了炒糖色这一步,秦夏过去看了一眼。 “火候还不够,再过一会儿,现在别看糖已经变色了,其实炒的时候挂不住,注意些,别炒糊。” 柳豆子战战兢兢,铲子都不敢停,等到秦夏说好,才如释重负地把猪蹄放进去。 然后两锅一起加入调料,开炖。 天擦黑时,秦家的晚食上了桌。 除却两道荤菜,菜心和蒜苗腊肉都炒出来了,额外加了一道炝拌土豆丝。 豌豆苗本来要做丸子汤,后来秦夏觉得桌上肉太多,改用皮蛋做了个上汤汤底,汆了一大盆。 “你瞧瞧,我们俩本是来探望人的,到了还有了这等口福。” 琳琅满目的一桌子,每每都能晃了方蓉的眼。 “小夏现今是给老爷们都做得来席面的人了,老婆子我这辈子,也能和齐南县的首富吃上同样的手艺,以前哪敢想!” 虞九阙含笑分碗筷,秦夏把叠高高的馒头放在桌子一边。 “什么席面不席面的,在我眼里那就是一顿饭,老爷也好咱们也罢,都是吃同样的菜肉米面,没什么高低贵贱。”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道:“宋府给的食材不少,等食肆摆宴那天,我再做一次佛跳墙。” “佛跳墙是何物?也是一道菜?” 秦夏说了一串食材,惊得方蓉直摇头。 “天老爷,做出来一碗得卖多少银子?你别给我们吃,拿去食肆里卖了才不糟践!” 秦夏淡定道:“哪里是糟践?没有外人能吃到,自家人吃不到的道理。” 虞九阙给方蓉盛了汤,放到对方面前后笑道:“干娘,秦夏就这性子,他说做,就一定会做。” 方蓉悻悻叹气,“也罢,那我这把老骨头就再跟着沾沾光。” 话题翻篇,四人正经吃饭。 柳豆子啃着大馒头,说话含糊,“小夏哥,你蒸的馒头真好吃,凉了再热都好吃。” 他掰开热乎乎的馒头,往里夹肉,再一口咬下,觉得魂儿都要升天。 虞九阙也在吃馒头,自家蒸的馒头闻着有面香,吃起来有股劲道。 秦夏熥了足足十个馒头,他和柳豆子一人吃两个,方蓉吃一个,余下五个刚好够虞九阙吃。 柳豆子吃完一整个馒头夹肉,意犹未尽。 “我觉得这个做好了拿出去卖,也有人买。” 他现在摆食摊摆多了,也能判断什么样的生意能赚钱。 秦夏咽下一口菜,“我还真知道一样吃食,和这个差不多,叫肉夹馍。” 柳豆子立刻道:“小夏哥你先别说!等我攒了钱,再来找你买食方。” 方蓉本都做好桌底下踩儿子鞋面的准备了,乍听这么一句,才收回了脚。 看来这段日子的生意没白做,儿子越来越灵光。 一个小食摊可摆不下那么多吃食,秦夏问了一嘴,方蓉便道:“也是孟家的意思,他们家在城里有个小铺面,想当成孟哥儿的陪嫁,成了亲后,开个小食店。铺面小得很,放不下桌子,只能和食摊一下,做买了拿回去吃的生意。” 秦夏心里有数了。 “这样也好,食摊风餐露宿,比不得有铺面,先从小的做起,回头有合适的,再换一个大的,这样银钱上也趁手,不紧张。干娘,豆子,到时只管来寻我商量,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虞九阙忽然问:“对了干娘,豆子的婚事定在何时来着?” 方蓉道:“定在冬月里了,孟家想多留小哥儿几个月,但年岁在那,过了年就不太好。” 虞九阙一时想远了。 去岁冬月,他刚遇见秦夏,今年冬月,他怕是参加不成柳豆子的婚事。 人世间的事就和月亮一样,阴晴圆缺,总不得周全。 念头很快就被甩掉,他噙着笑意接上话。 “这日子一眨眼就到了,我和秦夏也该开始商量,给豆子备什么礼。” 饭后,方蓉非要帮忙刷碗刷锅,忙活一通才肯走。 这回他们自己带了灯笼,昨夜柳豆子带走的那盏被送了回来。 秦夏将灯笼收好,灶房里,虞九阙在烧水准备洗澡。 “别看快四月了,夜里还是凉,我看还是要烧一个炭盆。” 虞九阙问秦夏要不要洗,秦夏摆手。 “烧两桶水太麻烦了,我擦擦就行。” 虞九阙便说:“那我洗完,帮你洗头发。” “那好。” 洗头发相对来说不那么废水,正好点了炭盆,一起烤干了就是。 接下来两人在堂屋和灶房之间穿梭,浴桶里满了后,虞九阙在屋里沐浴。 秦夏等他洗完,自己躺去炕上,把脑袋架在边沿,察觉到小哥儿解开自己的发髻,长发落入温热的水中。 澡豆的香气缠缠绵绵,小哥儿的手指在他的发间游走。 按理说,这会儿的秦夏应该心猿意马。 然而恰恰相反,他了解虞九阙。 他这小夫郎,今晚怕是有话要同自己说。 第063章 剖白(加更) 秦夏不想给虞九阙压力, 他闭着眼,看似专心致志地享受其中。 头发打湿后,搓上澡豆, 泡沫盈起, 搅混了一盆清水。 洗了两遍后, 虞九阙换了新的水, 用小号的葫芦瓢舀着, 一点点冲干净发丝。 过程很安静,秦夏好像睡着了一样,而虞九阙也只是专心致志地做着手上的事, 格外心无旁骛。 结束后, 他拿来布巾帮秦夏擦头发, 秦夏却直接接了过来, 自己胡乱擦了几把。 “热水还有剩吗?” 虞九阙提起两个壶晃了晃。 “还剩大半壶。” “那够用了。” 虞九阙便给秦夏兑了一盆水,供他擦身。 他也没走,而是留下来替秦夏擦背。 “幸好点了炭盆,不然还真有点冷。” 秦夏念叨着,重新套上里衣。 “呼, 还是洗干净了舒服。” 他把布巾往肩上一搭,跟虞九阙说自己曾经的打算。 “攒够了钱,我想盖一个浴室, 连着灶房, 砌上火墙, 就像浴堂那样。” 虞九阙顺着他说道:“咱们院子里怕是地方不够。” 秦夏笑道:“那到时候就换一个大宅子。” 秦家毕竟不是他的家,只是原主的家, 他对这里的眷恋有限。 “不过到时这里也要留着,毕竟是咱们成亲时住的地方。” 说罢, 他出去倒水。 身后,虞九阙默默搬出炕桌,把蜡烛挪到了中间放好。 秦夏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他步子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坐去了炕桌另一边。 多少个夜里他们都是这样坐的,点钱、算账、吃些夜宵小食。 而不是现在这般,仿佛一个在等另一个认错。 秦夏突然觉得炕桌很碍事。 他下了床,绕到另一边,坐到了虞九阙的身旁。 虞九阙因此一惊,他抬眸迎上秦夏的视线,那里面只有和过去每一天一样的,别无二致的温柔。 这令他百感交集。 “相公。” 他张了张口,唤出这两个字。 秦夏没说话,只是将他抱进了怀里。 “你有话要同我讲,我明白。” 怀中人一僵,秦夏拍拍小哥儿单薄的背。 “我只是想在那之前告诉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而谎言,也可以是善意的谎言。” “你都知道了。” 虞九阙不愿在这种时候还一味地贪恋秦夏的包容。 他咬着下唇直起身,刻意拉开了三份距离,之后才掏出藏在袖口里的纸。 “这上面写的……” 他深吸一口气,继而慢慢沉下肩膀,再次强调。 “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 秦夏望着虞九阙,缓缓从对方的手中,抽走了那张纸。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令虞九阙睁大眼睛的举动。 只见他侵身上前,越过虞九阙的身形,用纸张引燃了蜡烛上的烛火。 继而任由火舌舔舐着笔墨,丢进了地面上还未熄灭的炭盆。 纸张很快化作一缕灰尘,和黑黢黢的木炭不分彼此。 做完这一切,他才正了正身形,说道:“不管那上面写了什么,阿九,我只听你接下来要告诉我的故事。” “在这之后,我也会告诉你我的故事。” 良久之后,虞九阙点了点头。 因为挨着秦夏,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这让他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是暖的,至于下面要说的话,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开口了。 “这个故事不算很长。” 他从记忆的最初,自己流落盛京街头开始说起。 遇到虞太监,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拐点。 “我曾想过要他的命,在宫里,让一个内侍无声无息地消失并不难,但他毕竟没有伤及我的性命,还给了我进内书堂的机会。” 如果没有内书堂的教导,虞九阙深知自己就算进了皇宫,也不会有什么前途。 而他能进内书堂,除了虞太监的打点,一是靠还算伶俐的脑子,二就是靠这张脸。 内侍选人,也是看容貌的。 皇宫里的主子身边,便是个小小的粗使丫头,丢在宫外大小也算清丽美人,只不过宫妃如百花,各有各的妖娆,能把所有的小家碧玉比下去罢了。 “我摸准了向上爬的路子,愈发清楚在宫里,什么样的人是有用的,什么样的人是没用的。” “再后来……我就遇上了我现在的主子。” 这部分他不能同秦夏说得太详细,只用口型,比了“皇子”二字。 太子已被废,说是皇子也恰当,秦夏意外于虞九阙连这点都对自己开诚布公。 虞九阙攒了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我奉命出宫办事,在路上遇袭受伤,对方是为了灭口。但我当时,尚有几分功夫傍身,拼死反杀了他们,自己却也撞到了后脑,当场昏迷。” 后面的事虞九阙这个当事人不知,也就更没旁人知晓,总之他被人救起,又落入牙行之手。 “接着,就是昨日。” 虞九阙侧首,这个角度,他刚好看到秦夏的肩头。 “我在齐南县的行迹被当初袭击我的那伙人发现,企图对我下手,我昔日的……昔日的同僚派人将我救走,又请名医为我施针,帮我找回了全部记忆。” 原来是这样,秦夏在心中恍然。 果然一直有太子一党的人潜伏在齐南县,书中和现实发生的事全然不同,唯有在这一点上时间重合。 “所以昨晚官差送你回来的说法,只是说给街坊听的。” 秦夏想了想又道:“那两个人,大概也不是真的官差?” 虞九阙默认。 “你可以理解为,他们是被派来保护我们的人。” “我们?” 虞九阙点头。 “你是我的相公,夫夫一体,当然也有你。” 不仅如此,他还跟梁天齐说明,除了秦家,还有柳家、韦家、郑杏花、食肆伙计乃至兴奕铭。 绝不能让这些和自己有关联的普通人,因自己的缘故受到任何牵连。 梁天齐在齐南县有绝对的权力,他加派人手去这几处护卫,易如反掌。 秦夏感慨道:“你想得很周全。” 到这里,虞九阙的“故事”讲完了,他发现秦夏远没有自己想得震惊。 是因为提前看过纸上的记录么? 小哥儿有些茫然。 正在这时,秦夏又轻轻捏了捏他的脸,不痛,但有点点痒。 “你讲完了,该轮到我了。” 他说之前,附耳问虞九阙,“你说的护卫,现在应当听不到咱们说的话吧?” 虞九阙一哽,保证道:“听不见的。” 暗卫再负责,也不会来听两口子在床上的私房话。 不然昨晚那样…… 他怕是要臊死了! 秦夏心里有了底。 他拽着小哥儿往床里挪了挪,低声道:“接下来我要说的,可能有些匪夷所思,你若信就信,不信,你就当我讲了个故事。” 虞九阙有些不解地看向秦夏,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自家相公为何这么说。 因为这个故事…… 简直不仅仅是匪夷所思,还称得上怪力乱神。 虞九阙听完,只觉得自己的那点秘密和秦夏的一比,好像老鹰与麻雀。 他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 “所以……你不是秦夏,我是说,你不是齐南县的秦夏。” 说出这句话,虞九阙只觉得浑身冒了一层白毛汗。 不是害怕,而是震惊。 秦夏捂着小哥儿变凉的手心。 “没错,我也叫秦夏,但不是这里的秦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觉醒来我就成了他。” 他隐去了“书”的存在,没有人愿意得知自己原本只是个纸面上的角色,连命运都是被作者框定好的。 更没有讲自己早就知道虞九阙的身份,他不想小哥儿因此难受。 他只是说,自己从异世而来,穿进了“秦夏”的身体。 “怪不得,怪不得那晚你和……你和那个人完全不一样。” 虞九阙至今还记得“秦夏”看自己的眼神,那眼神湿哒哒的,就像他来解开自己衣服时粘腻的手。 如果自己嫁的人没有在成亲之夜换了魂,尚在失忆且身子虚弱的自己会面临什么? 他不敢想。 “你放心,我应该不是鬼。” 秦夏打趣,“你看我们去文华寺的时候,佛光普照,我也没觉得哪里不舒坦。” 沉重的气氛被这句话稍微打散了些,虞九阙无奈地拍他胳膊一下。 “这种话别乱说。” 虞九阙顿了顿又道:“你会做那么多菜,也是因为以前学过?” 秦夏颔首,“我以前也是厨子。” “也开食肆么?” “开,规模和现在咱们的食肆差不多。” 他把自己上一辈子的经历,换成小哥儿能听懂的名词,讲了一遍。 “我姥姥和我娘都是厨娘,我的厨艺是跟她们学的……长大后我进了学堂,学成后先去酒楼当学徒,钱攒够了,就开了自己的铺子。 虞九阙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那你……成亲了么?” 秦夏认真道:“放心,没有,我还没来得及成亲就来到这里了。” 他又把人抱紧了一点。 “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 虞九阙也忍不住笑起来。 秦夏刮了一下他的梨涡,“总算看见你的笑模样了。” 虞九阙笑意未散,仰起头,吻去秦夏的唇角。 “你也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 第064章 重新营业 星火燎原, 烧了一夜。 直到晨起,虞九阙都还没从昨晚发生的事情里回过神来。 此时,身边的秦夏掀被起床, 露出没穿上衣的上半身。 虞九阙仍在躺着, 从他的角度, 刚好能看见秦夏的后背。 秦夏正在探身去取被自己丢在床角的上衣, 突然觉得背后一凉。 等他意识到凉意来自于虞九阙的指尖时, 立刻就不怎么淡定了。 在小哥儿继续摸下去之前,他反手捉住了那不安分的手腕,回过来时, 眸色颇深。 “食肆后日才开张, 我倒是不怕多来几回。” 虞九阙嗖地缩回手。 他还没歇过劲来, 再继续下去, 怕是去食肆之前就下不了床了。 “我是看你后背。” 他瞥过那些红印子。 “我抓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有地方皮都破了。” 发觉这一点后,他坐起来正经道:“你先别穿衣服,我给你上点药。” 秦夏这才知道虞九阙刚刚在乱摸个什么劲。 “不碍事,上药反而黏糊,你不说我都不知道。” 虞九阙不信。 “真的不疼?” 没看见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本事, 看来指甲需要好好修一修了。 “那会儿哪还顾得上疼?” 话音落下,虞九阙果然立刻移开了视线,耳朵腾地一下红了。 秦夏笑了半晌, 直到怕虞九阙恼了才罢休。 上衣披上, 盖住了身上的所有痕迹。 虞九阙昨天在床上躺了太久, 今天只想赶紧下去多活动活动。 两人洗漱完毕,一个去后院浇菜、喂鸡, 一个去做早食。 几只狸奴看见人醒了,纷纷围上来, 长喵短喵地要吃的。 秦夏数了数猫头,早食多煮了两个鸡蛋,捏碎了后和馒头碎拌在一起,让它们自己吃去。 在秦家它们顿顿都能吃饱,闲的时候还能自己捉个耗子打牙祭。 现在一个个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 吃罢早食,虞九阙换上外出的衣服,从屋里走出,同刚刚挑水回来的秦夏道:“相公,我今日要出门一趟。” 他没说得很明白,不过秦夏猜得出他要去哪里。 昨晚两人把事情说开后,虞九阙就将自己日后的打算说了出来。 “我回盛京是迟早的事,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只说我被从前的家人寻去了,到时咱们编个说法,奔丧也好,探亲也好。” 反正和他们相熟的人,包括这条胡同里的街坊,都知道虞九阙不是本地人,且多半出身不俗。 “只是回去之后恐难离开,再团聚,怕是只能在盛京。” 纵然知道了秦夏的真实身份,虞九阙还是会忐忑——万一秦夏不想走怎么办? 齐南县有倾注心血开的食肆,而且凭借给桑府、宋府做宴,秦夏已经在县城庖厨界崭露头角。 哪知秦夏根本没有过多犹豫,而是问道:“我如果去盛京,会不会给你造成困扰?” 虞九阙呼吸微滞。 “你愿意去盛京?” 秦夏反问:“为何不去?你也说了,你我团聚,怕是只能是我去盛京,若常年不在一处,我们还算什么夫夫?” “况且”,他又道:“那可是盛京,大雍神都,天子城池,我既有因缘,来此异世,怎会甘心一辈子困于一县、一府之内?” 他悠悠道:“别看我只是个厨子。” 厨子也是有梦想的。 就算他的夫郎这辈子成不了摄政九千岁,地位也不会低到哪里去。 他注定不是奴仆,而是“厂臣”。 他这个当相公的,也不能差到哪里去。 不过既然是厨子,若是有个加官进爵的梦想,那可就真是托大了。 “盛京的酒楼是不是很多?” 虞九阙现在恢复了记忆,自可以解答这个问题。 “盛京繁华,酒楼食肆数不胜数,不过其中最负盛名的大抵也就三家,分别是集贤楼、东福居、太平阁。” “这三家规模甚大,都不止单做酒楼生意,还有自家的客店,店中有戏台、园林水榭,楼阁并起,灯火彻夜。” 虞九阙是可以出宫行走的内侍,肯定没少出席应酬,秦夏确信这几家他都去过。 “你觉得他们大厨的手艺比我如何?” 虞九阙摇摇头。 “这三家菜资价贵,更多的心思都用在各类噱头上,一盘菜打扮得堆金砌玉,实则没有几口。这也是盛京酒楼的风气,比起把菜做好吃,他们更乐意琢磨是在大堂内铺一块新的西域地毯,还是在雅间里多添一盏官窑里新烧的琉璃灯。” 秦夏若有所思。 “那看起来,我也并非没有机会。” 虞九阙就知道,他的相公若是去了盛京,必不会只甘心开一间小小食肆。 所以他也上来就捡了规模最大的几家介绍,旁的都入不得眼。 想到两人总有一天会在盛京相聚,虞九阙便多说了几句。 “这三家里,只有太平阁需要留意。” “为何?” 虞九阙摸摸鼻子。 “因为太平阁真正的东家,其实是长乐侯府。” 秦夏了然,原来是背后有靠山。 紧接着就见小哥儿眯了眯眼。 说是侯府,不过就是一群仗着祖荫在京中肆意妄为的纨绔。 长乐侯府原本是开国受封的国公府,原本国公的爵位是世袭罔替的,但后来子孙实在不争气,这一代的长乐侯更是不堪大用,带兵时打了败仗,龙颜大怒,削了他的国公衔,降为侯爵,并且摘了国公的“铁帽子”。 也就是说,长乐候的世子届时只能袭为长乐伯,再过两代,也就风光不再了。 在虞九阙看来,这等权贵都是大雍的蛀虫,正是有他们趴在大雍的身上吸血,才会有种种隐藏在太平盛世下的乱象。 太子曾说,自己若登基,必定要想办法革除朝廷弊病,不然再过几代,莫说区区一个侯府,就算是一个王朝,也会慢慢如同溃败的长堤,轰然坍塌。 这些道理,虞九阙是一点点从东宫臣子那里学来的。 也正是因为太子有此决心,他们才会对东宫忠心耿耿。 虞九阙过去只将“追随东宫”,视为自己报恩以及向上爬的手段,现在有了秦夏…… 他不再是孓然一身,而是有了相公,未来还会有孩子。 他忽然比从前更想要太子登基,看大雍盛世永驻了。 “几时回来?午食可还在家用?” 虞九阙看看天色,“一个多时辰就回,回来时我买上午食的食材。” 他要去见的当然是梁天齐。 齐南县的县令日常政务可不轻松,虞九阙只想让他抽空见自己一面,无意同桌用饭。 “好,我在家等你,路上小心。” 得知暗中有暗卫相护,秦夏总算不用担心虞九阙的安危了。 出门时虞九阙挎上了家里的买菜篮子,一路且走且逛,仿佛就是一个普普通通,上街采买的小哥儿。 还路过了柳家的豆腐摊,买了一大块豆腐。 随后他就依照梁天齐给自己说的路线,身影没入一处并不起眼的民宅。 此处暗道可通县衙,他再次来到密室,点上了灯,静静等待梁天齐过来。 梁天齐匆匆赶到时,就见密室中安坐着一道人影。 互相见礼后,梁天齐直接问道:“公公今日来此,有何要事相商?” 虞九阙没有卖关子,同他说了自己返京的计划。 梁天齐问了一个问题。 “公公舍得?” 这问题指向太明确,虞九阙看了他一眼。 “自是舍不得。” 之后没等梁天齐回话,他便继续道:“正因为舍不得,所以诸事皆毕后,咱家也会求公子恩典,接秦夏进京。” 梁天齐一下子抬起头。 他明白虞九阙的意思,之所以用上“恩典”二字,是因为内侍哥儿和宫女一样,遣散出宫前不可成亲生子,否则岂不乱了套。 “大雍一朝,尚无此先例。”梁天齐迟疑道。 “事在人为。”虞九阙言简意赅道。 梁天齐有爱妻在侧,也不是不能理解虞九阙的决定。 “二位可谓伉俪情深。” 虞九阙爱听这话,不禁扬起唇角。 两人通过气,接下来便是等京中那位的命令了。 梁天齐提醒虞九阙。 “老爷身子违和已有一阵子,二公子、四公子院中,近来皆有异动。” 言下之意,虞九阙恢复记忆的消息送去京城后,怕是在齐南县留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虞九阙谢过梁天齐的提醒,此事叙过,他转而又请梁天齐帮另一个忙。 梁天齐听完,一时傻了眼。 “公公想要一把好钢打的菜刀?” 虞九阙点头。 大雍已有铁匠懂得炼钢,但好钢难得,为数不多的都流入了军中。 寻常人家,若被查出有太多铁器都会招来祸事,何况是钢? 但单单一柄菜刀,虞九阙认为有自己作保,还是搞得来的。 “梁大人也知晓,秦夏是厨子,所以咱家想送他一柄好菜刀。” 梁天齐:…… 由于虞九阙语气太过诚恳,他反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本官会帮公公想想办法。” 他们暂且都没提银钱的事,钢制的菜刀可不是有钱就能得到的。 何况虞九阙的银子都存在京城的钱庄,他现在是“阿九”,便是那些钱庄分号遍布大雍,银子照旧取不出来。 不如事成之后,再行细论。 把菜刀的事情办妥,虞九阙很快出了民宅,快步没入长街上的人流。 很快,他就面临了一个更难的问题——中午吃什么? “哥儿,看看婶子家地里新摘的菜豆,多嫩生,一掐就断,回去炖肉香得很!” 因为这句招呼,虞九阙在一处菜摊前停下脚步。 他蹲下来看篮子里的菜豆,“婶子,现下菜豆已经能摘了?” 妇人乐道:“能摘了,不过只是第一茬,过了立夏就多起来了。” 虞九阙问了价,妇人说五文一斤,虞九阙咋舌。 “婶子,您这价钱不太实在。” 妇人也不恼,出门做生意哪里有不讨价还价的。 “哥儿,我这可是头茬的菜豆,你等几日再吃,便宜是便宜了,味儿也不是这个味儿了。” 虞九阙不忙着买,放下手里的菜豆,又往前转了转。 如妇人卖的菜豆一样,今年天气热得早,街市上已开始出现初夏才有的有一些菜蔬,譬如茄子、青椒。 价钱都略贵,节省的人家是不会买的。 虞九阙有了数,心知开头妇人卖的菜豆怕是压不下价的,就先买了茄子和青椒,之后又回去挑菜豆。 他拿了足够家里吃两顿的量,大约一斤半,给了妇人七文钱。 走了几步,遇见一个果子摊。 “梨子怎么卖?” “八文一斤,包脆包甜!” 小贩招呼了一句虞九阙,弯腰给另一个人称樱桃。 虞九阙信手挑了一个尝尝,酸得一皱眉。 看来虽然有樱桃卖了,味道却还差些。 虞九阙觉得梨子贵,讲到七文一斤后才道:“给我挑六个。” 小贩应了声,片刻后就来给他选。 “都是个大没疤的,您看好了。” 梨子压秤,六个就两斤多了,虞九阙付了铜板。 蔬果买得差不多了,他记得家里还有筒骨,如此就不买肉了,只转道买了一条鱼。 鱼贩子还带来些不值钱的小杂鱼,他也包圆了,回去喂大福和狸奴刚刚好。 身后的暗卫一直跟着虞九阙,把一幕幕看在眼中。 说实话,面前的市井之事他这些日子是看惯了的,只是没想到虞九阙在忆起自己本来的身份后,还能做到一切如常,当真不一般。 “相公,我回来了。” 跟到秦家门前,见虞九阙冲门内的汉子笑着说话,继而旋身关上大门。 暗卫运起轻功,起落间不见影踪。 “我买了菜豆和茄子,还看见有卖莲藕的。” 虞九阙跟着秦夏进了灶房,把菜一样一样从篮子里拿出来,最后露出豆腐。 “现在就有莲藕了?” 秦夏留了意,问虞九阙是在哪里看到的。 “回头去看看,要是不错,就给食肆买一批,上两个新菜。” 买来的鱼,鱼嘴上穿着草绳,被秦夏暂且放到一边。 把食材都归整好,他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灶房外后,问道:“今日可顺利?” 虞九阙轻轻颔首。 “之后只等消息来就是。” 他没提给秦夏讨菜刀一事,想留到最后,当成是惊喜。 秦夏也没多问,虞九阙做的事乃机密,纵然是枕边人,他也明白分寸。 午食有应季的新食材,茄子、青椒加土豆,正好凑一个地三鲜。 来到大雍后,秦夏最不习惯的就是食材不丰,不是说很多食材没有,而是不到季节就吃不到,毕竟古时不比现代,没有大棚种植技术。 虞九阙帮忙洗菜切菜,听秦夏说了此事后他道:“去盛京后就好办了,因为盛京达官显贵多,故而不止这些人的庄子,便是周边的农户,也都学会在家建暖房,不应季的菜贵是贵,但那些酒楼总买得起。” 说完后,他忍不住问:“你原来在的地方,一年四季都能吃到各种菜和果子么?” 秦夏肯定道:“没错,我们那里差不多各种食材,都是四季皆有的,有些是用暖房一样的办法,在地里种出来的,也有的是靠着长久的保鲜储藏。因为足够多,价钱也贵不到哪里去,普通老百姓都吃得起。” 虞九阙若有所思,“类似菜窖?” 秦夏笑道:“差不多吧,还有冷库。” 虞九阙把削了皮的土豆泡在水里。 “你以前在的朝代,一定比大雍富裕。” 秦夏淡然道:“要和大雍比,那我可以说,那里比大雍强盛、先进许多倍,但是这里有你。” 他也曾在许多时刻,怀念现代的生活,但那些遗憾与“遇见虞九阙”这件事相比,都不算什么。 “扑通”一声,一个还没削皮的土豆也滑落入水,溅了虞九阙一身。 秦夏赶紧拿过干净的帕子,帮他擦干,随即因为刚刚的话,两人相视一笑。 秦夏拿过了土豆和小刀,“心不在焉,当心削到手。” 他接了这活,让虞九阙去择菜豆。 削好土豆,秦夏便开始做饭。 土豆、茄子切滚刀块,青椒也切成差不多的大小,先下锅过油。 他特地在茄子外面蘸了一层生粉,不然茄子太吸油,会腻口。 炸好后,茄子已经定型,土豆变为金黄,青椒也起了一层虎皮。 就着剩下的油,放入蒜末爆香,倒入食材翻炒,加入调料,勾个芡汁,便可出锅。 地三鲜最下饭,秦夏特地蒸了一锅米饭。 除了地三鲜,还有一锅萝卜筒骨汤、一盘葱油清蒸小黄鱼。 吃到最后,只觉得微微冒汗。 “真是夏天快到了。” 晚上洗澡时沾了水觉得冷,但晌午这会儿太阳爬得很高,再吃热饭,就觉得热。 联想到今天菜市上出现的莲藕,秦夏觉得食肆里也该上点夏天的清爽菜色了。 —— “你家食肆连着关了三天门,真把我急坏了,听你家伙计说是九哥儿病了,现下可大好了?” 食肆刚开张,甚至还没到饭点,兴奕铭就找来了。 虞九阙正好从后院挑帘过来,闻言笑道:“有劳兴掌柜挂念,我是老毛病犯了,吃了两天药已好全了。” 兴奕铭道:“你这么年轻,最忌讳落下病根,要我说,咱们县城里的郎中不行,就去府城找郎中瞧瞧。” 秦夏和虞九阙谢过兴奕铭好意,又问他中午吃点什么。 兴奕铭摆摆手,“不吃了,我也是恰好路过,知道你们没事就好。回头等我忙过这阵,再带你嫂子和圆圆来。” 他欲离开,秦夏想起什么,叫住兴奕铭让他先别走。 “正好我带了这两天在家里做的新吃食来,想着趁有空的时候送去甘源斋给你们一家子尝的。” 兴奕铭迅速停下步子,竖起耳朵,“什么吃食?” 他咂咂嘴,“你说你这脑子怎么长的,在家照顾夫郎两天,还能想出新吃食来。我同你说,你现在在县城里名气可大了,去宋府做宴的事都传遍了。” 秦夏讶然,“这么快?” 兴奕铭道:“这还不快?那可是宋府,一顿饭吃去千八百两银子,足够大家伙念叨半年的。” 他低声问秦夏,“听闻你婉拒了不少人的邀?” 秦夏没否认。 “一是太累了,二是我还要把重心放在经营食肆,专门给富贵人家做席面,不是我的本意。” 兴奕铭缓缓点头。 “那我有数了,不瞒你说,好些人听闻我和你关系近,你关张这几日,都打听到我那里去了。” 秦夏拱拱手。 “有劳兴掌柜费心。” “咱俩谁跟谁。” 兴奕铭不和他多客气,指了指秦夏手里的罐子问:“快跟我说说,这是什么味的,怎么吃?” 过了一会儿,尝到炼乳和奶糖滋味的兴奕铭,意犹未尽地又塞了一块到嘴里,开始嚼嚼嚼。 秦夏:…… 炼乳有多甜他是最清楚的,兴奕铭居然能空口吃完后再连吃两块奶糖,该说不愧是开点心铺子的么? “牛乳竟然能熬成酱,这一口下去,简直称得上余味绕梁,三日不绝。” 兴奕铭喝了口茶压下嘴里的甜,“两罐牛乳才得这么一些,这东西要放在食肆卖,可不能卖便宜了。” 秦夏听罢说道:“正是如此,就拿炼乳来说,分出一小碟当蘸料倒是无所谓,放在柜台上单独卖,价钱就太高了,来秦记用饭的人里,舍得买的不多,奶糖也是同理。” 兴奕铭听秦夏这么说,就猜测他已经有了别的解决办法。 “你怎么想?” 秦夏把小罐拿起来道:“我想同您谈一谈奶糖的生意。” 兴奕铭沉吟片刻。 “你这奶糖做好后可以放多久?” 秦夏保守道:“十日左右。盛夏最热的那阵子时卖不得,容易化,现下是四月,这生意约莫能做两个月。冬日里放得时间最长,一个月都没关系。” “若能打开销路,一年少做一季的生意罢了,不算什么,” 受温度、季节所限,本来很多吃食都是只能卖一阵子就撤下,来年同样的时节再上。 “炼乳是不是更不经放?” 秦夏点头,这也是他最终没有和兴奕铭主动提炼乳的原因。 相对而言,固体的奶糖肯定比半固体的炼乳更耐贮藏。 况且奶糖买上几块,很快就吃完了,很难放到坏,炼乳就不一样了。 兴奕铭盘算一番道:“我觉得这生意不差,可做。这样,我先拿回去一些给你嫂子尝尝,商量好后,我来给你答复。” 秦夏闻言,把炼乳和装奶糖的罐子都给兴奕铭包好,一路把他送出了门,看他上了自家的小轿。 随后他加紧去了灶房。 今天一早食肆买了许多莲藕,得赶在午间上客之前,把新菜教给两个帮厨。 第065章 县学夫子 “大掌柜, 藕都洗好了。” 秦夏闻言,弯腰查看。 藕是生在淤泥当中,孔洞里的脏污最难清洗, 外皮单薄, 削皮也是个技术活。 他扬声叫来邱川, 同食肆里的几个伙计道:“我打算今天加三个菜, 凉拌藕片、糖醋藕丁和蜜汁糯米藕。糯米藕需要的时间长, 留待晚食,另外凡是今天午间来吃饭的,都送一小碟凉拌藕片, 只说是因食肆关门几日, 给大家添麻烦了, 特为赔礼。藕片单点的话算十二文一盘, 糖醋藕丁算在午间套餐里,不单点。” 邱川表示自己记下了。 “只是大掌柜,不能单点的话,怕是有些食客会不乐意。” 秦夏解释道:“今日送来的藕数量不多,我又想多试几个菜, 所以单点的话就不够用了,你同食客说明,若是想吃, 往后一段时间一直有。” “好, 大掌柜放心, 我知晓怎么说了。” 邱川这小子别看岁数不大,但做事实在是让人放心。 秦夏有意这阵子多培养培养他, 等以后自己真的去了盛京,这里的食肆他也不舍得关张, 能留下自己人在此看顾是最好的。 等包括莲藕在内的午间食材都准备停当,秦夏叫上郑杏花和庄星一起进灶房。 第一道菜是凉拌藕片,看起来简单,却也有门道。 “首先藕片要切得足够薄,不然便不够入味。” 秦夏把藕放在菜板上,唰唰唰地运起刀,切下来的藕片厚薄一致,举起可隐约透光,却不断、不破。 “莲藕凉拌需焯水,时间不能长,估摸着数上六十下脉搏,马上出锅,时间长了藕就面了。” 莲藕在沸水里翻滚,用笊篱捞起后呼呼冒着热浪。 调料更繁杂,别看凉拌菜不用上锅,实际要想做的好吃,步骤是半点少不了。 切蒜末和辣椒,取提前炸好的花椒油,三样混合,再加糖、醋、酱油和香油拌匀。 “这道菜若只有藕片,口感单一,看起来也寡淡。” 秦夏切了些莴笋、少量胡萝卜和芫荽,一起倒入藕片所在的大盆中,泼上足量的调味汁。 庄星拿着大铲子一顿翻拌,只见盆中红绿白三色混在一起,赏心悦目。 郑杏花似有所悟。 她早前就发现,秦夏教学时传授得不仅是做菜的步骤和方法,还有一些“思路”。 例如秦夏曾说过一句话。 “菜谱也是人想出来的,最早想出菜谱的那个人,大概只是觉得,这个和那个凑在一起会好吃。此后在一次次地尝试中摸索出足够好的口味,于是这个菜谱流传了下来。” “学厨的同时,不可为菜谱所困,只会照葫芦画瓢的人,兴许哪日少了一样食材就不会做菜了,这样的人算不得真正的厨子。” 一道简单的凉拌藕片,每一步都有必须这么做的道理,正是这些道理,令这道菜成为了“这道菜”。 如果换一个人不爱吃蒜,换成姜汁可否? 如果一个人不爱吃花椒油,调料汁该以什么为底? 郑杏花接过庄星递过来的小碗,一边把一片藕放入口中,一边觉得自己看问题的方式骤然清晰了许多。 “下一道菜,糖醋藕丁。” 秦夏的话语将她从思绪中扯回,她立刻上前两步,专心致志地开始学习。 糖醋藕丁其实是一道快手菜, 秦夏选它加入套餐,也有省时省力的缘故在。 藕切丁焯水捞出,单独调一个糖醋汁,依旧是老几样,只不过要在多加醋的同时,控制醋和糖的比例。 此外,还需要一碗芡汁。 两道工序完成,在锅里炒几个来回就能出锅。 乍看一盘并不两眼,秦夏切了些小葱撒上,立刻就吸睛了不少。 糯米藕则不忙着做,还有一部分莲藕没有削皮,不妨等忙过午间这段再研究。 今天新上的凉菜还有一个:凉拌海蜇皮。 这一道菜秦夏爱吃,但不确定齐南县的人能不能吃得惯,毕竟不爱吃的人会觉得海蜇很腥。 他在其中放入了大量的胡瓜、醋与糖,胡瓜清口,醋与糖则可以调和海货的咸腥。 相对于海蜇,之前已经在食肆里卖出过十来份的墨鱼干烧肉,更能让人接受。 现下这道菜已经写成菜牌挂在了墙上,邱川也会时不时地推销一下。 上次那批海货里,还有不少没用上的食材,秦夏一点都不犯愁。 本就耐放不怕坏,慢慢卖也总有卖完的一天。 “丰夫子,你听说了吗?秦记食肆今日开门了!” “当真?” 丰弘阳从课室出来,正打算回夫子室休息,听见这句话,直接定在原地不走了。 告知他这个消息的,是县学内和他年龄相仿,也爱去秦记吃午食的项夫子。 “骗你作甚!中午可要一起去?” “当然!” 两人愉快地约好了午食,虽说还有一节课才能吃饭,但丰弘阳的心思早就飞到了县学之外。 与秦记食肆阔别的这几天,丰弘阳只觉得自己都要饿瘦了。 让他吃县学的大锅饭,他宁愿就着咸菜啃馒头。 而且别说大锅饭了,就连附近其他食店的吃食,也没有以前吃着那么香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呐。 “丰夫子、项夫子,您二位来了!” 邱川站在门口招呼来客,一看见熟面孔就飞快迎上去,给人领座。 “靠窗的两个老位置给您二位留着呢。” 两人顺着邱川指的方向看过去,见确实是他和项夫子常坐的位置。 “难为你有心。” 两人喜滋滋地走过去坐下,各自熟练地掏出一张饭票。 “你们家食肆何故关了好几日?”项夫子问了一嘴。 邱川答以虞九阙生病的说辞,二人本能地因此往柜台那边看了一眼,恰好与虞九阙对视。 小哥儿并未惊讶,只是笑着同他们颔首致意,丰弘阳和项夫子也回之以礼。 “还是老样子,两份套餐,所有的菜色我们都要。” 这就是丰弘阳找项夫子当饭搭子的意义,两个人都没什么忌口,也不挑食,每天秦记的六个菜,他们各点三个,上来后自己选其中一份,至于其它的也能尝上一口。 “好嘞,二位稍等,马上就来。” 套餐的菜都是现成的,很快邱川就先送来了一壶茶水、一小碟凉拌藕片,下一趟,送来的则是两个餐盘。 丰弘阳已经迫不及待地夸起来,“你们家这个藕片拌得好。” 项夫子也连声附和。 一碟不要钱的小凉菜,不仅好看还好吃,真是不怪秦记食肆能挣到大家伙的钱。 这银子,他们掏得是心甘情愿! 各自尝了尝藕片,再去看套餐。 因二人每回来都是盲点,故而都是端上来后邱川再一一报一遍菜名。 “这边这一碟,分别是酿肉圆、炒合菜和糖醋藕丁,这边则是椒麻鸡、红烧茄子、油焖千张。” 又多了几样没吃过的菜,两人咽着口水,赶紧吃起来。 “这个肉圆里还有香蕈。” “糖醋藕丁原来是这个味道,以前只知道糖醋鱼、糖醋里脊,没想到还有糖醋藕丁,真是下饭。” “这个红烧茄子,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茄子。” “我听说茄子要做得好吃,就要多多放油,咱们平常在家里做,怕是真不如人家食肆舍得。” “可不,咱们县学里的饭堂,更是有点油花就不错了……” 两人正说得兴起,身后突然想起一声咳嗽。 项夫子正吃得开心,听见后略带一丝不耐地回过头—— 然后差点把饭粒子喷出来。 “大……大……” 他一个字憋了半天没憋出来。 随后意识到此事不宜声张,又艰难地和口中的饭一起咽了下去。 丰弘阳更是刚塞了一大口饭到嘴里,正徜徉在红烧茄子带给他的快乐当中,回头看见县学教谕大人的熟悉面孔,好险没把自己呛死。 邱川远远望见这两位夫子脸红脖子粗,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赶紧过来查看。 两人纷纷推说自己吃得太快,不小心呛住了。 “我给二位夫子再添一壶水。” 他拎走空了一半的茶壶,看向站在一旁的人。 奇怪,这位食客是何时进来的? “客官您好,您几位……可是认识?” 邱川察言观色地本事已不错,他一眼就看出面前夫子打扮的老者,和两个县学夫子有牵扯。 县学教谕莫正,已过知天命之年。 他低头看向食肆的小伙计,背着手和蔼道:“小二,他们要的这个餐食,也给我来一份。” 邱川挠挠头,“这位客官,您具体要哪三道菜?” 他说完菜名,莫正顿了顿道:“那我就要肉圆、茄子和千张。” 上了岁数的人,就爱吃些容易嚼的东西。 鉴于这三人认识,正好旁边空出一个四人桌,邱川热情地邀请他们过去坐。 丰弘阳和项夫子欲哭无泪,只得跟着坐了过去,餐盘里的饭还剩一半,但已经不敢吃了。 莫正比他俩自在多了,正端坐桌前,打量这间小小食肆。 “原来这就是你们常来的秦记。” 丰弘阳和项夫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见了忐忑。 但县学并无规定,道是夫子不能午间外出吃午食。 因此两人的第一反应,是在别处犯了事,可他们能犯什么事呢? 冥思苦想之际,莫正点的那份饭已经上来了,同样也得了一碟免费的小菜。 “你们两个愣着作甚,菜都凉了,快吃。” 莫正欣然拿起筷子,招呼了两名夫子一句后,便细细品尝起来。 县学教谕莫正,乃是从齐南县走出的“同进士”。 也就是说,是在科举中考到最后,得以殿试的佼佼者。 但“同进士”与“进士”一字之差,待遇差之甚远。 毕竟一国之中,官职着实有限。 像是殿试前三,可留京入职。 二甲出身的“进士”,大多被派往地方,成绩不好的末流,只能从七品小官熬起。 三甲出身的“同进士”那就更不必提了,只能跟在二甲后面捡漏。 因此莫正这把岁数了,仍旧只是一个县学教谕而已,但他对此并无什么不满。 大雍素来重视科举,县学掌一县文教,网罗的皆是一县之内最为有才华的年轻人。 他虽寒窗苦读数载,也曾怀报国之志,但在见识过官场倾轧后,深深认识到自己就在这个芝麻大的位置上致仕,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近来唯一的烦恼,就是年前府城新派下来的鲁训导。 说不好听点,那就是个关系户。 县学之中,教谕掌教学,训导掌政财。 鲁训导来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几个亲戚安排进了县学饭堂。 从此之后,本就味道不怎么样的县学饭堂,变得更加难吃。 眼看再过几个月,今年的乡试就要开考,因家境原因,只能吃饭堂的县学生员们却还个个连肚子都吃不饱。 终于有人忍不下去,告到了莫正眼前。 莫正此前不用每天守在县学,就算是在,也有家人送饭,因此从未去过饭堂。 得了消息后,他才去饭堂看了一眼…… 确实看起来殊难入口。 将此事告知鲁训导,鲁训导却只会哭穷,说什么拨下来的银子太少,不这样做哪里够用。 莫正本来不愿和鲁训导对上,县学上下都知道莫教谕是个老好人,最擅长的就是“和稀泥”。 但饭堂这事,鲁训导实在做得太过。 那些食材简陋如此,想也知道多出来的银子都进了谁的口袋。 生员们吃不好,哪里还能专心钻研学问,考出好成绩? 届时乡试的结果不好看,打的是他们整个齐南县的脸。 莫正开始调查此事后,便得知县学内的夫子常来附近的“秦记食肆”用午食。 一些有小厮使唤的学子,还会让小厮买了送进学堂。 他正为县学午食心烦,因而特地没让家里人送饭,溜达过来,想要看看。 尝过几口,莫正意识到为何这里明明和县学还有一段距离,却能引得夫子们牺牲午间休息的时间,过来用饭了。 说句粗鄙之语,那县学饭堂的餐食拿到秦记,怕是人家后院的狗都不吃。 再说丰弘阳和项夫子。 他们原本对着莫正食不下咽,如坐针毡。 但渐渐发现莫正一门心思吃饭,压根没有搭理他们俩的意思后,他们当然也不舍得浪费,也迅速埋头吃起来。 由于秦记的菜味道实在太好,吃着吃着,就沉浸其中,顾不上忐忑了。 一顿饭吃罢,伙计又送上漱口的清茶。 莫正已经在想,不如以后他也不必让家人送饭,转而来秦记吃算了? 思及此处,他忽然灵光一闪。 只是有些话在外不宜说。 “若吃好了,咱们就一起回去罢。” 莫正叫来小二结账,他本想连丰、项两人的钱一块付了,哪知小伙计却说,他们已经交了饭票。 问明饭票是何物后,莫正笑着点点头,却没说要买的事。 三人回到县学,一路上莫正没有提和秦记有关的话,只是县学内分别时叮嘱二人,“下午结束授课,你们结伴来教谕室一趟。” 两人赶紧弯腰应是,同时心里一阵打鼓。 回到和另外一名夫子共用的夫子室,丰弘阳一进去就看见座位上的钱夫子在啃馒头。 钱夫子成亲早,家里孩子生得多,还要给乡下的爹娘送银钱,因此手头紧巴巴,没有闲钱可以时常外出用饭,只能忍耐饭堂。 见了他俩,钱夫子苦着脸抱怨道:“你们离我远些,身上的饭菜味儿害我更饿了。” 两人不禁奇怪。 钱夫子虽说也觉得饭堂难吃,可也每天会在那里混个饱,不至于过了饭点还说饿。 细问之下,钱夫子摇摇头,“你们看来还不知道,今天饭堂那两个庖厨齐齐告病,只有两个杂役来了,他们推说自己不会做饭,只会蒸馒头。” 项夫子瞪大眼。 “所以今天饭堂的午食,只有馒头?” 钱夫子哀怨地点点头。 余下两人对视一眼,县学内的人,都听闻了之前学子去找教谕告状的事。 鲁训导今日搞这一出,无非是在给学子们来下马威。 毕竟只能吃饭堂的学子也好、夫子也罢,都是没什么钱财背景的“软柿子”。 “为今之计,只盼着教谕大人能想出点办法。” 钱夫子听罢摇摇头,显然并不怎么相信。 “鲁大人就是拿准了饭堂不可一日无饭,现在纵然莫大人一声令下,把那两个庖厨赶走,鲁大人怕是也有办法,让新的庖厨进不来,最后依旧只能用他的人。”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莫正的耳朵里。 不得不说,姓鲁的算盘珠子都要崩到他脸上了。 别人都能设想到的可能,他这个官场老油条当然也能想得到。 是以县学散学后,丰弘阳和项夫子忐忑地同莫正行过礼后,就听上座的教谕大人问道:“你们可与秦记食肆的掌柜相熟?掌柜是哪里人士,庖厨又是自何处雇佣?” 项夫子看向丰弘阳。 丰弘阳定了定神,答道:“回大人的话,在下因食肆开张之初就曾光顾,所以对秦记尚有些了解。秦记的庖厨即是秦掌柜本人,他乃齐南县本地人士,开食肆前在六宝街、板桥街夜市都摆过食摊,口碑甚佳。开食肆后,又雇佣了两个帮厨。前不久,秦掌柜还曾往城中宋府,替宋老爷操持寿宴。” 莫正听到这里,很是意外。 原来之前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的宋府寿宴,出自秦记掌柜之手? 能得宋府青睐,除了手艺之外,应当也无甚可疑之处。 他忖度片刻后道:“丰夫子,现下本官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去办。” …… 丰弘阳从教谕室出来时,秦记食肆后厨的蜜汁糯米藕刚刚出锅。 晾凉后去掉两头用于固定的竹签,切开成片,已经变色的藕节与藕孔的糯米一齐散发出甜甜的蜜香。 在盘子中摆放整齐,再浇上两勺半流动的晶莹糖水,看起来就令人垂涎欲滴。 在场的几人各自都分到一块。 “小瑶,好吃么?” 虞九阙坐在邱瑶的旁边,小姑娘的嘴巴小,一口只咬掉一个小小的月牙,还把蜜汁蹭到了脸上,像个小花猫。 “好吃!” 邱瑶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这个糯米藕外面和里面都是软软的、甜甜的。 自从和哥哥来秦记食肆做工,他们就再也没饿过肚子,每顿饭吃得都是不重样的美味。 这份幸福,让邱瑶渐渐忘却了母亲去世留下的阴影,不仅长高了,性子也越来越外向。 虞九阙很喜欢这个小姑娘,他伸手摸了摸邱瑶的丫髻,让她再去拿一块吃。 蜜汁糯米藕定价三十文一份,食材有限,秦夏数了数,一共也就能卖十几份左右,让邱川心里有数。 食肆重开第一天,人满为患。 入夜两个雅间都满客,还有三家的下仆跑来预定阁子里的位置。 这五桌客有一个共同点,便是都点了曾在宋府寿宴上出现的菜色,可见都是宋府的座上宾。 考虑到还要留出雅间招待韦家一家子和柳家母子,秦夏让邱川在往外定雅间时,将后日晚上空出来。 直到亥时过半,最后一桌客人才离开。 虞九阙把钱箱里的碎银都取出包好,剩下的铜板锁起,晚间庄星会把钱箱抱回自己住的屋子里看管。 顺便又带上了账本,打算今晚回家数钱对账。 到家后,两人洗漱更衣,坐在床边泡脚时,把所有的碎银都倒了出来,和账本放在一起。 “食肆现今一日流水,均摊下来大约在十几两左右。毛利五成,纯利三成。按照纯利算,像今日,约莫有四两半。” 午间套餐三十文一份,一个中午能卖出四五十份,挣得不多,为的是树立口碑。 主要的盈利都是在单点的小炒、雅间的席面和酒水上。 店内一共十张桌子,还有八个单人的位子,姑且按照人头算十二桌。午间吃小炒的人较少,晚间则至少可以翻台两拨,这就是三十桌客。 这样的一桌少则也要花上两钱银子,多则四五钱,每天能入账七八两左右。 雅间不一定每天都有来客,若是有,一桌席面没有个几两银子是下不来的。 过去这将近两个月,食肆刚刚起步,但算下来到手的纯利也过百两了。 “不过这里面还未扣除商税。” 大雍的商税明细众多,大致区分的话,便是坐贾缴纳住税,行商缴纳过税。 秦记这等规模的食肆,一个月的商税十贯钱,也就是十两。 这个金额是课税司制定的,也就是说,无论挣多挣少,皆是定额。 而大的酒楼,像是常悦楼、百味轩等,一个月课税数十两。 虞九阙曾提及的盛京“三大楼”,每年更是为国库贡献几千两白银。 这么算来,秦记如此经营下去,减去家中开销,一年余下的银子总有个几百两。 这还不包括秦夏偶尔出去做席面赚得工钱和赏银。 桑府一顿饭,得银八十两。 宋府一顿饭,得银一百五十两。 在齐南县,都算是巨款了。 “原本我想着,食肆开上一年,要是银钱趁手,就先置换一个大点的宅子住,站稳脚跟后,再开一个像样的酒楼。而且不是赁,是买。” 但现在,他需得为进京后的事业提前做打算了。 第066章 送餐服务 考虑到县学散学的时间, 正是食肆最忙的时候,秦夏怕是无暇和他商讨旁事。 为此丰弘阳从莫教谕那里讨了半天的假,专程在次日上午来到秦记。 邱川第一次在这个时辰见到丰弘阳, 正在拆门板的他停下手上的活计, 讶然道:“丰夫子, 我们还没到饭点。” 丰弘阳道:“在下并非为用饭来此, 而是想请贵店掌柜出来一见, 有一事相商。” 面对这些书生夫子,邱川素来不敢怠慢。 他当即擦擦手,先请丰弘阳进门。 “还请夫子稍候, 我去后面请我家掌柜。” 丰弘阳对食肆再熟悉不过, 自己选了个位置就此坐下。 半晌后, 邱川返回, 手里提着一壶茶,后面还跟着秦夏。 “秦掌柜。” “丰夫子。” 两人见了礼后面对面落座,邱川倒好茶便撤下了。 几句开场白后,丰弘阳说明了来意。 秦夏很是意外。 “您是说,教谕大人想让敝店为县学上下夫子、生员供应几日午食?” 丰弘阳喝了口茶, 点了点头。 “正是此意,县学包括几位大人在内,算上夫子、生员、杂役等, 共八十余人。其中夫子与生员, 皆按照目前贵店所售三十文套餐的菜色即可, 几位大人则提升到五十文,仆从杂役十五文。” 秦夏明白, 这无非是地位不同,餐标不同罢了。 但对方毕竟是县学, 秦夏不敢贸然点头。 “请问丰夫子,县学中既有饭堂,为何将全员的午食都交由外来食肆承办?” 丰弘阳叹口气,将县学内的“饭堂风波”同秦夏简明扼要地讲了讲。 秦夏:…… 这事他熟。 上辈子他就看过新闻,说是学校领导将大学食堂的其中一层承包给了关系户,结果闹出了集体食物中毒。 至于这种做菜水平极其糊弄的食堂档口,更是数不胜数。 果然只要利字当头,这样的闹剧古今皆有。 而教谕和训导的职责差别,听起来类似于一个主管教学,一个主管行政,这样的两个人对上,确实很难以官职而论。 后者但凡有点手腕,手中的实权便可压过前者。 能和县学合作,对秦记而言有利无害。 那个鲁训导再有“后台”又如何,反正任他“后台”多大,也大不过自己的夫郎。 县学一共定了七日的饭食,每天八十份套餐,三份五十文、二十份十五文,余下皆是三十文,总共是十五两多一点的银子。 只是这样的话,人手便不足。 “要么咱们再雇两个会做饭的帮厨,按日结工钱。” 当下也只能如此。 本想着再麻烦方蓉介绍两个人来,方蓉却道:“何必请别人,干娘去给你们帮忙就是。这还差一个的话……我去问问你葛婶子干不干。” 一日只忙午食这一阵,工钱和当初的郑杏花一样,都是二十文,七日一百四十文。 方蓉说是不用给她工钱,但秦夏当然不肯。 这价钱说给葛秀红一听,她倒是也心动了。 奈何。 “我这老腰这两日恰好不爽利,怕是去不成。” 在家忙活一顿饭还好,去了食肆,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问题就大了。 一旁的曹阿双注意到婆母遗憾的神情,好似觉得这一钱多银子要长腿跑了似的,遂主动道:“婆母,要么我去给秦记帮两天的忙?反正秦夏和九哥儿都不是外人。” 以韦家的条件,其实不用出去做事补贴家用。 但葛秀红也知道,曹阿双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去的是秦记,也没什么不放心,想了想便道:“不过七日,你想去就去罢。挣得银钱也不用交来公中,你拿着平日里买些日用。” 曹阿双欢喜应下。 第二天便和方蓉一起来秦记上工。 由于“餐标”的不同,秦夏将五十文的套餐提为两荤三素,十五文的套餐则是两个素菜,其中一个里面有鸡蛋,也算沾了点荤。 主食也提供馒头和米饭两种,但就没有加钱敞开吃的实惠了。 方蓉和曹阿双主要帮着备菜和切菜,实际掌勺的还是秦夏和郑杏花。 到了秦记食肆送餐这一天,丰弘阳在心底翘首以盼,简直比学子们更期待早点听见下课的钟声。 好不容易等到钟声响起,他几乎立刻开始收拾课台上的书本、茶杯等。 然而就这一会儿的工夫,也让他听见了堂下学子们的议论。 “我每天最害怕的就是中午的饭点,不知道饭堂又要喂咱们吃什么猪食。” “以前好歹还有‘猪食’能吃,再这么下去,怕不是只能生啃馒头配凉水了,连口热汤都没得喝。” “也不知教谕大人怎么想的,今日竟下令不需家中来送餐,岂不是那些公子哥,也要和咱们一起吃饭堂了?他们能愿意?” “肯定不愿意!但若他们一起来闹,饭堂会不会真的会有所改变?” 丰弘阳强忍着把大实话说出来的冲动,匆匆离开。 他可不能图一时之爽,毁了教谕的计划。 学子们所料不错,县学中的公子哥们,此时的确一百个不情愿。 他们来县学的第一天就知道饭堂难吃,因此自始至终,都一步未曾踏进去过。 然而现在,教谕大人却让他们和那些寒门学子一起吃“猪食”! 其中以桑家公子桑建元最为义愤填膺。 齐南县的商贾论家产排排站,宋府老大,桑府老二。 宋府这一辈中还没出过半个秀才,加之入学之初,桑成化还给县学捐了一个书楼,因此桑建元在县学中都是横着走的。 他带着和自己交好的几个公子哥,死活不肯往饭堂去。 “夫子,饭堂的菜我们吃不惯,吃不饱我们没法认真读书,不认真读书我们就中不了举!” “所以呢?” “所以希望您允许我们家中的下仆,将餐盒送进来,或者允许我们今天外出用饭。” 桑建元一副霸道做派,后面的一票公子哥也都各个梗着脖子,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可惜他们的算盘落空了。 平日里称得上和颜悦色的项夫子,今天却化作学堂门神,硬是把他们往饭堂的方向赶。 “教谕大人有令,自今日起,一概不允许夫子、生员家人送餐及外出用饭。” 桑建元睁大眼睛。 “连夫子都不行?”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没那么惨了。 夫子从前可是比他们生员自由多了,譬如住得近的王夫子都不用外出花钱,吃完了还能在家美美打个盹再来。 项夫子看起来神色沉重。 “没错,所以你们也莫要胡闹了,赶紧过去,晚了可就没饭吃了。” 桑建元一票公子哥儿被这么一打岔,没两步就发觉自己已然到了饭堂附近。 远远瞧见莫教谕早就背着手站在那里,旁边还有黑着脸的鲁训导,和一脸事不关己的郝训导,他们只得咬咬牙,一一行礼后进到了门内。 纵然家财万贯,他们也怕教谕。 一县教谕可是能够直接剥夺他们功名的存在,到时苦读得来的一切尽数化为泡影——他们无一不在家里被耳提面命过这一点。 稍后,一名夫子前来禀报,说是县学内的生员已经全数进了饭堂,莫正才朝鲁训导笑道:“二位,一起吧。” 郝训导无可无不可,鲁训导则看着面前这个笑面虎,气不打一处来。 这两天他正给自己的亲戚放假,让他们指使杂役变本加厉地糊弄饭堂的菜色,只等莫正放弃和自己打擂台。 教谕官大一级又如何,真正有油水的差事,可都攥在自己的手里。 再加上他和府城学政大人沾亲带故,莫正这个教谕位子要是想继续稳当地做下去,就必定不敢硬碰硬。 哪知莫正这厮竟在摆了自己一道。 他想及刚刚进饭堂的那一串公子哥,顿觉头大。 这些个富家公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家里能把生意做得那么大,必定也将府城、县城内的官员打点明白了。 学政大人更是个认钱不认人的,得罪了他们,到时要真是有人拿着银票求见到他面前,说不定滚蛋的人就要变成自己。 但是,事情真的会如莫正设想地这般发展么? 能惹恼公子哥的,可不止自己。 鲁训导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没那么担忧了。 他坦然地跟在莫正的背后,进了饭堂。 事实证明,哪怕鲁训导事先提醒了庖厨,尽可能把今天的午食搞得像样点,他们也没这个本事。 而且因为他让两个庖厨装病放假,其中一个趁机回了老家,还没赶回,统共两个人,还来了个二缺一。 放眼望去,饭堂摆出来的几盆菜,照旧是看起来就难吃至极。 那些以前被迫天天来饭堂的夫子和学子见怪不怪,桑建元等公子哥们,却早就脸色比盆里的烂菜叶子还绿。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一个家境不丰的同窗。 “你们平常就吃这个?” 那学子叹口气,点点头。 “这还算好的,昨天只有馒头和酱菜,再往前,比这个还不如。” 在他看来,起码今天的菜里还能看到点肉星呢! 桑建元没话说了。 一想到今天要把这些吃进肚子里,他就宁愿饿到散学。 同时,也在心里怪上了教谕和训导。 他之前听说,饭堂的庖厨是鲁训导的亲戚。 现在看来,莫教谕和他分明是一丘之貉。 这样的猪食,还像是生怕没人吃一般,要把所有人都赶进来。 很快轮到大家排队打饭。 桑建元第一个表态。 “我不吃,这饭你们谁爱吃谁吃。” 说完他就找地方一坐,一脸地生无可恋。 很快几个公子哥都和他坐在了一起,摆出一副“宁死不吃”的架势。 莫教谕并未训斥,也未置评。 而是看向其余好几个已经端着饭碗坐下,准备开始吃饭的学子。 “你们觉得,这饭菜是否可口?” 几个学子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实话还是假话。 莫正换了个问题。 “那你们觉得,这饭菜能否下咽?” 一个学子硬着头皮开了口。 “回大人的话,饭堂的饭菜当然可以吃,只是……称不上可口。” 莫正点了点头,又接连问了好几个学子。 其中只有一个家境最为清贫,赁不起县中屋舍,借居在县学罩房内的生员,说饭堂的菜比他在家中吃得好吃。 而当莫正询问他在家里都吃什么时,这个生员诚实地回答道:“回大人的话,学生家境清贫,父母为供学生念书,更是倾尽所有,时常仅以野菜果腹,学生深感惭愧。” 在场众人,隐隐哗然。 莫正没有继续询问,而是直接走到了装菜的饭盆面前。 他拿了一双筷子,在饭盆里翻动一番,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比如泥没洗干净的菜杆子,好大一块混在萝卜里,明明应该丢掉的萝卜皮,没有炒鸡蛋,却不知从哪里掉进盆里的鸡蛋壳。 “还有这个,在下孤陋寡闻,不妨鲁训导看看,这是何物?” 鲁训导磨着后槽牙上前,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后才道:“回大人的话,这是……一只虫子。” 坐在一起的公子哥们闻言差点吐了。 难吃就算了,居然还有虫子? 莫正把虫子甩回菜盆,盯着鲁训导看了半晌后,朝着那一个早就两股战战的庖厨,和两个杂役道:“这就是你们掌厨的饭堂,你们面前站着的,皆是百里挑一的齐南县生员,是大雍未来的栋梁之材!我问你们,这样的人才,是否只配吃这样的饭食?” 庖厨和杂役哪里知道如何回答。 他们大字都不识一个,先前就是仗着鲁训导的庇护,才敢在饭堂胡作非为。 领头的庖厨更是双膝一软,跪下磕头。 “请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两个杂役见状也赶紧跪下,一通求饶。 莫正缓缓摇头,复问鲁训导。 “鲁大人,在您看来,这几人可不可留?” 鲁训导还能说什么,只得顺着台阶下。 “回大人,这等投机取巧之辈,当然不可留!下官这就命人将他们逐出县学!” 说到这里,他却话锋一转。 “只是大人,赶走了庖厨,夫子、学子们接下来的午食又该如何安排?毕竟您已经下令,此后不得外出用饭、不得差人送饭。” 莫正却负手一笑。 “此事就不劳鲁大人烦忧了。” 说罢他就递给丰弘阳一个眼神。 丰弘阳领命而去,很快指使县学中的另外两名杂役,将秦记送来的餐食全数运了进来。 除了专供三位大人吃的菜色,是用食盒单独盛放的外,其余的菜都放在一个大盆中,上面盖着干净的布挡尘。 来负责放饭的是方蓉,系着围裙,裹着头巾。 一群学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在夫子们的协调下,重新排起了队。 “这是哪里来的饭菜,莫非是教谕大人从县学外采买的?” “闻着好香啊!你看前面有炒鸡,还有这个肉片,这么大!” “这些真的可以吃么?咱们用不用掏饭钱?” 除却窃窃私语,还有此起彼伏地吞咽口水的声音。 丰弘阳和项夫子也赶紧一人拿了一个餐盘,排进队伍当中。 这可是秦记食肆的菜,真的很难不馋。 莫正再度开口。 “今日这顿午食,乃是我与郝大人自掏腰包自外面食肆采办的,往后七日,都是这家食肆为咱们县学供应午食,七日之内,县学会寻到新的饭堂庖厨,届时,大家还可以和从前一样,来饭堂就餐。” 素来沉默的郝训导感受到了来自鲁训导的视线。 实则他压根不知教谕的计划,更没有掏过一个铜板。 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感慨莫正的手腕。 轻而易举地就将自己划去了他的阵营,还顺便赠予了一份学中声望。 郝训导遂不理会姓鲁的,不动声色地往莫正一侧挪了一步。 再说桑建元等人,也早就被这股饭香勾得坐不住了。 丰弘阳看在眼里,故意同身后的项夫子说道:“可惜只有七日,要是以后咱们都能在饭堂吃到秦记送的午食,这日子可就太舒坦了。” 秦记? 莫非是那个来自家府上做过席面的秦记? 他倏地一下蹦起来,跑到放饭妇人的面前问道:“你们的食肆可是鹤林街上的那一家?” 方蓉被他吓了一跳,但还是答道:“回秀才老爷的话,正是。” 对于桑建元来说,这就足够了。 “走走走,咱们快去排队,晚了就吃不上了!” 刚刚项夫子忽悠他们的话,这时却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 其余几个公子哥先是一愣,随即都反应过来——原来是秦记! 秦记的掌柜可是能去给桑府、宋府做席面的,他们此前也都或多或少让小厮去跑腿买过那里的吃食,就连素菜都香得人能吃两碗饭! “建元说得对,咱们也赶紧去排队!” “快走快走!” 而排在前面的那些普通生员,也都恍然大悟。 原来教谕大人为大家订饭的食肆,居然是那个时常被夫子和大少爷们挂在嘴边的秦记? 他们嘴巴里的口水,顿时冒得更旺盛了。 …… 这顿饭,吃得桑建元等人心满意足。 而那些家境贫寒的学子们,更是几乎热泪盈眶。 果然教谕大人和鲁训导绝非一丘之貉,包括郝训导在内,甚至愿意自掏腰包,给他们买来如此荤素得当的美味午食。 这样的菜色,他们好些人的家里,只有年节才吃得上。 此时此刻,包括所有夫子,乃至还没吃上饭的杂役仆从们在内,闻着阵阵猜想,想法都和丰弘阳达成了一致—— 这样好吃的饭菜,要是以后能天天吃上,就再好不过了。 三份五十文的套餐里,原本有一份是给鲁训导的。 但他哪里吃得下,在饭菜送进来时,就以要去训斥、开除庖厨和杂役为由走了。 莫正直呼可惜。 他注意到那个此前说家中只有野菜果腹的学子,和其余几个出身同样不佳的生员围坐在一处,便把这份多出来的饭送给了他们。 至于那些学子们口中的“猪食”,莫正当着所有人的面,指使两个杂役将它们装回木桶,送去给街上的乞丐。 并向大家保证,日后饭堂的午食,绝不会像先前一样荒唐。 有人趁机大着胆子问,能不能继续吃秦记食肆的餐食。 莫正笑着摇摇头道:“我知大家都觉得秦记家的饭菜美味,但本官和郝训导,属实也囊中羞涩啊!” 学子们这才想起来,这些饭菜都是二位大人自掏腰包买的,一时间对他们更是敬佩。 同样的话,在桑建元等人听来,意思可就大为不同了。 囊中羞涩,说白了不就是缺银子么? 教谕和训导没有,衙门拨的银两八成也不够,可他们有啊! 几人碰头一合计,当即有了打算。 县学的午食送到第四天,秦夏本人便被请到了莫教谕的面前。 并被告知,县学有意日后长久地从秦记预订午食。 最初的小生意,变成了长线生意,秦夏自然乐意。 每天合二两多,一个月下来就是六十五两。 莫正得了“赞助”,很是大方,凑了个整数:一个月七十两。 秦夏有意在莫正面前卖个好。 “正式送餐时,我们会在套餐之外增加一份汤饮,到夏日暑热时,还会准备绿豆饮、酸梅饮。” “如此甚好。” 莫正对秦记食肆很是满意,尤其现在午食的银子被桑府老爷大手一挥地承包了,听说还利用自己的人脉,去府城告了鲁训导一状。 看来以后,他不仅可以每日中午不出县学,就能吃到可口的饭菜,还不用再见到鲁训导那张恼人的面孔了。 秦夏与县学的合作,同样有契书为凭,一下子一年又多了几百两的进项。 而且不知这消息如何传了出去,接下来几天,还有其他附近学塾的人来食肆,打听秦记能不能也给他们送餐。 簇拥在县学附近的学塾并不少,要是他们都有此类需求,这餐食就又多了几十份。 不得不说,这也是送到嘴边的生意,秦夏很想拿下。 “难处有两点,一是要雇新人,干娘和双姐儿不可能日日都来,可雇了后院又没地方住,二是后厨不够大,一共就两口锅,就是炒出火星子也来不及。” 他把这两点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忽然又觉得,也并非不能解决。 秦夏倏地看向虞九阙。 “阿九,我觉得,咱们不妨再开一家新店。” 第067章 食堂分号 虞九阙很快就想通了个中关节。 虽说食肆刚开两个月, 这时候开分号似乎太过仓促,可谁让店里生意实在是好。 加上他们手里也趁了不少现银,无论是赁新的铺面还是雇伙计都不是问题。 “新店可是只做套餐兼送餐的生意?” 秦夏肯定道:“没错, 我连店名都想好了, 只需要改一个字, 就叫秦记食堂, 你觉得怎么样?” “秦记食堂……”虞九阙缓缓念了一遍, 赞成道:“这名字好记,都是咱们秦记的名号,一字之差, 也好将两个铺子区别开来, 比起单纯称之为‘分号’要好太多。” 两人为着新店的事, 商量到深夜。 一盏灯油都烧尽了, 才躺平睡下。 次日晨起,说干就干。 因找铺子的范围就限定在县学周边,牙行办起事来愈发利落,很快就寻到了和现下食肆一街之隔的,位于雀林街的一处铺面。 “这是咱们城里头一位娘子的陪嫁铺子, 一直通过我们牙行赁出收租子。上家是间竹木行,因为生意不太景气,掏不起租子了, 换去别处, 这不就空了下来。” 牙人拿钥匙开了门, 又因为已空了一个多月,一股清冷气扑面而来。 地上也浅落了一层灰, 一踩一个脚印。 “地方是小了些。”秦夏四下打量一圈说道。 牙人道:“大小是比不得二位上家铺子,但听您的意思, 这边做的生意也用不了那么大地方,这小一些,租子上不是还能省一些,您说是不是?” 秦夏笑笑没说话。 这些牙人都是舌灿莲花的,再破的屋子,也能给你寻出好处来。 “相公,咱们去后院看看?” “好。” 去后院时有一道门,还有一道门槛,秦夏转身示意虞九阙扶着自己。 “小心脏了衣裳。” 小哥儿小心地提了下裳一下,跨了过去。 心下想着这地方太碍事,回头若是真租下,就给它拆掉。 “您看,这是灶房,这边是两间后罩房,您说的水井也有,牲口棚也有。对了,还有两棵石榴树,又能赏花,又能吃果。” 两人顺势望去,见庭院中两棵石榴树叶子绿油油的,看着就喜人。 “算起来也快开花了。” 秦夏摸了摸树枝子,因为这两棵树略多了两分心动。 不过话说回来,县学附近的空铺子实在太少了,他们也确实没多少选择。 问过价格,一个月是六两银子,一年七十二两。 “这价格是半点让不了,您也得给我们留点赚头。” 牙人如此说,秦夏就没急着答应,只说再看看。 他们现在手上银子够用不假,可银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开一家分号,还有颇多开销。 秦夏还打算找木匠打一批带盖子的餐盒,方便送餐,如此又是一笔支出。 牙人见秦夏不松口,一路追到食肆门口。 “秦掌柜,您是有本事的人,两个月开两家铺子,我也乐得给您办差事,只盼您以后有什么好事多想着咱。这样吧,您给个价,我帮您去问铺子东家。” “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不说那没用的,一年六十两,你只去问铺子东家乐不乐意,若是乐意,我可以一次付一年的租子。” 秦夏如此坚决,牙人只得应下,说去试一试。 秦夏道了谢,“这铺面若是成了,回头我再去你们牙行寻几个伙计,保管把你少赚的找补上。” 牙人登时乐开花。 “还是秦掌柜敞亮。” 回到食肆时,邱川来报信。 “大掌柜,小掌柜,你们来之前,郭屠子刚把牛肉送来了。” “他动作还挺快,送来多少?” 秦夏一听牛肉,便和虞九阙一起加快了步子往后院去。 “送来了不少,有二十斤上好的牛肉,包括您点名要的牛脊肉、牛腩肉和牛腱子,还有牛尾和牛胃。” 虽这么说,可邱川想起那牛胃的模样就拧起了眉,不知道那东西到底要如何吃。 来到后院,秦夏看见了已经被分开放好在案板上的牛肉。 要在古时吃到牛肉并不太容易,早几年大雍还有民间禁食牛肉的规定,为的就是防止宰杀耕牛。 现在这条规定已经形同虚设,除非是在衙门有登记的耕牛,不然宰杀后卖肉是全然没人管的。 但政令余威仍在,纵使民不举官不究,也没人敢明面上做卖牛肉的生意,想吃只能寻熟人牵线。 看着面前的新鲜牛肉,秦夏感慨良多。 算来他都穿越快半年了,还是头一次吃到牛。 为此他特地跟郭屠子要了好几个部位的肉,打算多来几样吃法。 牛脊可以片肥牛,牛腩可以切块炖。 牛尾煲汤,牛瘤胃处理后就是牛百叶,可以爆炒,也可以做成毛血旺。 二十斤听起来多,其实这是杂七杂八凑的。 难得赶上杀牛,郭屠子能要出来这些都算是有本事。 秦夏打算做一顿“全牛宴”,只给自己人吃,吃不完的都卤起来卖掉。 这个天气,若是吊在井中,放上两日尚且坏不了。 他打算得很好,哪知入了夜,有人闻着味儿就来了。 “嚯,牛肉,亏得让我赶上了!” 兴奕铭不拿自己当外人,常常一来就直奔后院灶房,东看西瞧。 外面后院里,兴圆又去找招财和小虎玩耍,虞九阙先送崔娆进雅间喝茶。 “听我家那口子说起,你们又在物色新铺面了。” 崔娆问过虞九阙,得知他这会儿不忙后,就拉他挨着自己坐下。 “老兴眼里只有吃,回回我都不得空和你多说几句话。” 虞九阙笑着给崔娆斟茶。 他现下虽找回了记忆,可面对这些个来齐南县后认识的人,只还当自己依旧是过去的“阿九”。 什么东宫也好,御马监也罢,都是回京以后的事。 眼下的舒心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他不愿自寻烦恼。 “我们商量着想再开一家食店,专做套餐生意,顺道承接给周围学塾送午食的营生。” 其实秦夏还说过一个新的名词——“快餐”,届时新店开张,他打算将菜色全都摆出来,让食客们自选,选好后按照盘数和荤素付钱。 虞九阙简单跟崔娆讲了讲,崔娆也是生意人,一听就品出了其中的好处。 “还是秦夏有脑子,也不知这主意都是怎么想出来的。上回他做的那个奶糖,老兴拿回家让我尝,我一晚上就吃了三块,让他笑话了半天。” 虞九阙听得此言,就知道秦夏想做的奶糖生意,八成是有戏了。 而灶房内,兴奕铭的确跟秦夏说起了此事。 “你看哪天得空,去我那坐坐,咱们把这事的章程议一议。” 秦夏应下,只说忙完新铺子的事就过去。 在兴奕铭叫上兴圆回雅间后,他开始处理牛肉。 “全牛宴”照旧做,最多一份分出来一些,给兴家人送去就是。 到时再有多的,就让邱川去问一圈,看看大堂里的食客有没有人愿意加一道。 “星哥儿,把上回我买的那一包黄辣椒找出来,再捞几根泡椒,我做菜要用。” 吩咐完,秦夏拿出一块牛脊肉,切做肥牛片,打算现做一道酸汤肥牛。 所谓的“肥牛”,其实是牛肉某个类别的统称,只要是肥瘦合宜的部位,都可以变作“肥牛”,常见的是用牛脊或者牛腹。 秦夏要的这块牛脊肉,脂肪足够,入口必定鲜嫩。 简简单单四个字的菜名,要用到的食材却不少。 酸汤肥牛,汤底最重要,这个“酸”字,主要来源于番茄和食醋。 番茄切丁,姜蒜切末,黄辣椒和泡椒也都各自切碎。 按理说有黄辣椒酱更好,可秦夏偶然买到的黄辣椒数量并不多,做成酱怕是看起来更少,只能先凑合用。 好在还有正宗口味的泡椒,可以挽回一些风味上的缺失。 肥牛焯水,撇去浮沫,少一分则生,多一分则老。 这个火候的拿捏最见工夫,秦夏动作飞快,很快重新空出锅。 额外还烫了豆芽、木耳和青菜垫底。 锅内倒油,爆香姜蒜和两种辣椒,辛辣气直逼眼睛,令秦夏不禁眯了眯眼,又吸了下鼻子。 考虑到还有兴圆在,他准备了更多的番茄丁,倒入锅中渐渐炒出汁水,以便让番茄的酸中和去部分的辣。 紧接着倒入清水,沸上一滚,酸汤便初成了。 撇一点出来尝尝味道,秦夏又往里加了适量的酱油和醋等调味,因为酱油的存在,汤底的颜色比刚刚更深了一点,看起来愈发可口。 肥牛已经汆过水,二次进汤时不需要等太久,即可捞出装入铺好素菜的汤盘。 只待吃之前再泼一勺油,就补上了收尾的点睛之笔。 次一道的硬菜,土豆牛腩中的牛腩,早前就进了砂锅焖炖。 肥牛是一烫就熟,牛腩却需要足够的时间方能变得软烂。 秦夏过去隔着一块布掀开砂锅盖,用筷子戳了一下牛腩肉。 这锅牛腩里在寻常的调料之外,还加了一些豆瓣酱和腐乳汁,这会儿富有层次的调味已然尽数浸入牛肉的纹理,使牛肉上色的同时,香得勾魂夺魄。 见筷子一下子就戳穿了过去,便让郑杏花把土豆块和萝卜块倒进去。 提前洗好、切好的牛瘤胃,现在泡在水里,赫然是秦夏前世常见的“牛百叶”的模样。 他捞出一把,因做毛血旺的食材不全,只快速炝炒了一个爆肚。 说实话这道菜他都不太舍得分给兴奕铭,更别提拿出去卖了,自己人都还不够吃。 转念一想,除了兴奕铭,可能也没人敢吃“牛胃”。 可惜啊可惜,这次的百叶数量还是太少,不然他总要炖上一大锅毛血旺,保管吃得食客们不虚此行,好生为这道牛下水正一正名。 “小川,上菜。” 一顿大餐忙完,先差邱川给雅间里送去。 前堂这会儿点的菜,没什么必须要秦夏上手的,郑杏花和庄星便让两个掌柜先去吃饭。 三道牛肉做的菜弗一端到众人面前,秦夏和虞九阙在空桌旁还没坐下,离得近的食客就已经举着筷子,把脖子探了老长。 “秦掌柜,您二位又背着我们吃什么好的呢?不拘价钱,也给我们上一盘尝尝呗!” 第068章 新店开张(结尾小修) 桌上的菜热气腾腾, 活色生香,引得人难免“吃着嘴里,望着锅里”。 秦夏对此早有准备。 “诸位, 今日我这得了些好牛肉, 数量不多, 除去自家吃的, 一样只得五份, 酸汤肥牛和土豆牛腩皆是一份二钱银子,有想加个菜的同伙计说就是。炝炒毛肚量太少,各位只能等下回了。” 说是下回, 还不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反正秦夏今天是打定主意吃独食, 分给兴家人的一盘子除外。 “一样给我来一份!” “我这边也一样一份!” “我吃不得辣, 单来一份炖牛腩!” 话音刚落, 十份菜就被争抢殆尽。 还有两桌几乎是异口同声喊出来的,最后邱川只得从中调停,答应再分两小份出来,一份收一钱银子,这才罢休。 “秦掌柜, 你家这菜实在做得太少,哪里够吃。亏得我来得早,恰好赶上, 若是错过了, 进来光闻味儿, 晚上做梦多半都要梦见!” 秦夏淡然道:“我也想多做些,奈何牛肉就这么多, 要是何时能得半头牛,那我不仅能多做几样菜, 还能让大家伙尝尝牛肉锅子。” “这牛肉锅子怎么讲?” “可是砂锅牛肉一样的玩意儿?” 秦夏摇头,侃侃说来。 “这牛肉锅子,需用牛骨吊出一锅鲜汤,除此以外,旁的什么也不加,上来之后,先喝汤,再涮肉。涮肉也不可什么东西都往里放,乱涮一气。” “首选的是牛脖子后面的一小块肉,叫做脖仁,油脂细腻如新雪,数上八下就能出锅,其次是吊龙伴和五花趾,前者是精选的牛背肉,带着筋络,有些微的嚼劲,后者是专门一块牛腿肉,难得得很,最为爽滑,还有牛胸口,别看是一块肥油,越是肥,下锅捞出来就越脆,吃一次便难忘……” 还没说完,就已经有食客求饶。 “秦掌柜,莫说了,再说下去,我得惦记着牛肉锅子到年下去。” 其余人纷纷应和。 昔日有“望梅止渴”,今日有“望牛画锅”。 虞九阙觑着相公笑起来的模样,心知对方必定是在这故意吊食客胃口。 如此谁要想吃,必定四处打听哪里有新宰的牛,到时候,他们也可以顺势大饱口福。 好在很快多余几份牛肉菜也都端了上来,每一桌都至少有一份,到嘴边的佳肴暂时驱散了吃不到牛肉锅子的哀怨。 酸汤肥牛,闻着就是一股爽利的酸辣,可汤底却非辣椒的红,而是偏黄,这一点一下子就和秦记的招牌酸菜鱼区分了开。 有人先拿细瓷勺尝了一口汤,下一口才吃肉。 在他们的记忆中,牛肉都是大块炖煮着吃,第一次见有人把牛肉片得薄薄的,汆进汤中。 因为够薄,轻而易举地就能裹挟着汤汁入肚,肥牛这东西,无疑能让人同时品到肉的嫩和脂的香。 至于土豆牛腩,有人在吃了两口后,就果断加了一碗饭。 “信我,这个拌米饭绝对好吃。” 说话的人拿到米饭,率先舀了两勺浓稠的褐色菜汤当浇头,再挑几块已经炖得烂糊,糯糯香香的土豆压碎,和米饭搅合在一起,末了再点缀几块牛腩。 这么一勺子下去,一口可以同时吃到两种食材,土豆泥丰富了米饭的滋味,牛腩一点都不费牙,丝丝缕缕地让人舍不得咽。 邻桌注意到这人吃了拌饭后如神似仙的表情,看了看自己桌上的土豆牛腩,也赶紧添了一碗饭,生怕晚一会儿店里备的米饭就不够吃了。 眼看食客们各自吃得欢实,秦夏也不再操心,低头专心吃饭。 要论最喜欢的,还得是牛百叶。 “阿九,你尝没尝这个?” 虞九阙这才想起自己还差一道菜没吃,当即伸了一筷子。 “是不是很辣?” 相对秦夏,虞九阙没那么能吃辣,秦夏端过一杯事先凉着的白水,“和肥牛比要更辣一些,不过辣点才好吃。” 虞九阙看着牛百叶,脑海里呈现的却还是这东西下锅之前的样子。 细看上面还有好多凸起的小点点,令人有些微的抗拒,总忍不住要挠挠胳膊。 但秦夏说好吃的东西,从没令人失望过。 包括之前那些闻起来咸腥的海货,以及看起来特别像毛虫的杨树花。 “好脆。” 他嚼了几口后,忍不住道。 百叶上面粗粝的“小疙瘩”,让它的口感并不多么丝滑,但这份“咯吱咯吱”的脆生,多半才是它的魅力所在。 就是真的有点辣,虞九阙咽了一下口水,赶紧吃了一大口饭。 其后两日,牛肉的醇香仍然在秦记食肆的梁间回荡。 秦夏用秘制的卤料包卤出来的牛腱子,卖得火爆,以至卖完之后,还有不少人上门寻购。 为免过多人白跑一趟,秦夏便用这锅卤汤,又卤了些花样百出的食材进去,每日一锅,素菜和荤菜不一样价,任君挑选。 像是素的有兰花干、海带结、蘑菇、腐竹、千张、莲藕片。 荤的有五花肉、剁开的猪蹄、鸡腿、鸡爪和切了花刀的鸡蛋。 自从又和宋府搭上关系后,秦夏便通过大房这边的厨房管事,重新采买起了各色鸡鸭的边角料。 又听说于顺那边的熟肉铺还开着,只是背后的东家好似换了人。 秦夏揣测这或许和宋府二房的失意有关。 郭姨娘扶正无望,宋二公子在寿宴上闯了祸事,足够他们喝一壶。 只是这时的秦夏尚不得知,他还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 关于雀林街的铺子,牙人那边很快有了回信。 说是对方应下了价钱,秦夏若仍有意,随时可以签租契。 对于秦夏来说,这事当然越快越好。 通过牙人,两边很快约好了日子,地方就定在秦记食肆。 怎料时间一到,来的人却是宋冬灵。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陪嫁铺子,前些时候空下来,我一直无暇过问,牙人来议价时才知晓,原来有意租铺子的是秦掌柜您。” 宋冬灵笑意嫣然,“这事我便能做主,若是秦掌柜有意,头年就按五十两算。” 秦夏微微蹙眉。 “三小姐,五十两有些太低了。” 雀林街到底临近县学,五十两一均摊,一个月才四两银子,他占了大便宜。 对此,宋冬灵支开了牙人,同秦夏解释道:“秦掌柜帮了我与兄长良多,不过是一点微末的让利,不值什么。” 秦夏就事论事。 “若三小姐说的是神仙鸭的食方,大公子已经给过报酬了。” 宋冬灵浅浅摇头。 “不单单是为了神仙鸭的食方,还为了秦掌柜给出的药膳方子,以及您的一句话。” 原来当初秦夏随心的一句“药食同源”,点醒了宋冬灵,令她怀疑兄长的久病不愈,与府中大厨房送来的吃食有关。 回府之后,她就借着给兄长做药膳的名义,断了来自大厨房的餐食供应,哪成想,宋云幕的身子还真有了些许起色。 既然厨房都不能信,府上请来的郎中或许也不能信。 宋冬灵在意外得知梁县令的夫人乃杏林妙手后,想办法将其请来出诊,为宋云幕诊脉,这一下,果然彻底揭开了二房的阴谋。 “只是此事涉及府中私隐,并未闹上公堂。” 宋冬灵支开牙人后,说得简略,秦夏心道怪不得没听到风声。 若真是对簿公堂,肯定会惹得满城围观,以二房的这份害人之心,至少要判个流放。 秦夏自认这不算自己帮了什么忙,可既然宋冬灵认下这份“人情”,他也就接受了这份好意。 签契书时,宋冬灵更是在上面补了一句,其后续租,不论年限,皆以五十两一年论。 铺子顺利拿下,秦夏和虞九阙迅速忙碌起来。 雇工匠、修灶房、定做新的柜台和餐盒、去牙行寻合眼缘的伙计…… 由于套餐的生意要挪过去,总要一个资历深一些的掌灶兼管事,秦夏便派了郑杏花过去,顺便又给她和庄星都涨了一遍工钱。 郑杏花到手一个月五两,配了一个帮工切菜。 外加前堂的三个伙计,两个打饭及一个跑堂。 庄星接替郑杏花之前的位置,一个月工钱三两,继续跟着秦夏学做菜。 两边铺子里又各加了一个不住店里的婆子,负责洗菜、擦桌、刷碗等。 往县学和各个学塾送餐的事,秦夏则交给了已经把打行开起来的鲍老大鲍淳。 因为定制了餐盒的缘故,他们不需要把餐送进各处饭堂,只需送到门口,让学堂里的人来取走,结束后再将空盒取回。 鲍淳的打行自开张后招徕了不少年轻的跑腿小子,这事就差遣给这批人来办,大奎主动请缨当“领队”。 秦夏得知此事,难免推测大奎目的不纯,不过能不能打动星哥儿,还得看他的能耐。 人员齐备后,选了个四月里的好日子,秦记食堂揭匾开张。 不管是从食肆来的老食客,还是路过被鞭炮声吸引过来的新食客,进来后的第一眼,都是被这家食店的构造所吸引。 它与其它食店截然不同之处在于:所有的餐食都是现成摆在长条案上,下面烧着泥炉,以小火保温。 进门后,跑堂伙计会指引人往长条案的一侧去。 “客官,您可以在这里取一个餐盘,然后沿着这条绳子圈起来的路往前走,想吃什么菜,您就点什么菜。咱们和以前一样,一荤二素是三十文,两荤三素是五十文,想喝汤粥的,加两文钱一份。” “选好后,您走到头,交钱结账,拿餐具,再寻空位坐下用饭就成。” 食客起先都一头雾水,若非因这里是秦记,怕是早就甩袖子走了——出来花钱吃个饭,不就该坐着点菜,等着伙计送到面前吗? 但试过一次后,都觉得这样的点菜方式比以前更好,因为更省事。 他们这些来吃套餐的人,本就是赶时间的,如此走一趟花不了眨眼的工夫,付了钱就能坐下吃,要走的时候抬腿就走,都不用担心人多、没有饭票时,结个账还要排队。 那些个观望已久,挠心挠肝想要和县学吃“同款”的学塾,更是在食堂开张后,就一个接一个地跑过来订餐付钱。 秦夏按着虞九阙的建议,专门在食盒上做了不同的标记,以免送餐时弄混。 又买了两架板车,上面盖上防尘、防雨的罩子,专车专用。 卖吃食的,总要弄得干净整洁些,才会让人心生好感,加之他们做的是读书人的生意,更要多多地讲究。 除此之外,车上还插了旗子,上书“秦记”二字,走街串巷之际,这旗子无疑就是行走的招牌。 逐渐的,也有住在附近的居民想从板车上买饭。 这样的人不算多,打行的小子乐意单独给他们捎带,多收一文两文的辛苦钱。 …… 时间来到四月中旬,初夏。 食肆门前水面上的莲花,已有了亭亭的花苞,食堂院子里的石榴花,看起来随时可能盛放。 秦记两家铺子的生意兴隆,人人见了秦夏,都少不得恭维两句,再看他身边如花似玉的小哥儿,暗自感慨真是就怕人比人。 有人一把岁数,一事无成。 也有人年纪轻轻就佳人在侧,事业有成。 一个看似寻常的午后。 秦夏难得有空闲,正在后罩房中小憩,说是午睡,其实只是合着眼罢了,明明很累,却半点也睡不着。 虞九阙一个时辰前就离开了,秦夏知晓他是去联络城里的东宫暗线。 这个时机…… 怕是该有什么动向传来了。 依稀记得书里曾提过,现任大雍的皇帝,也就是原书男主的皇爷爷,身子骨就是从今年夏天开始坏下去,之后便是人人都熟知的夺嫡展开。 又过许久。 门口处传来轻微的响动,秦夏睁眼看过去,就见小夫郎安静地走进来。 在发现他已经醒来后,快步向前,一下子俯身投入了他的怀中。 那是一个很紧的拥抱。 秦夏心跳如雷,静等虞九阙开口。 终于,他等到了一句话。 “盛京来了消息,我的归期已定。” 四月二十。 秦夏自虞九阙的口型中分辨,只觉得分别一下子近在咫尺。 今日已经是四月十五。 他们在齐南县的相守时光,仅余最后五日了。 第069章 分别在即 “大掌柜, 今日雅间里祝掌柜的夫人想点一道扣三丝,问您可会做?” “大掌柜?” 见秦夏难得没有第一时间回应,邱川疑惑地又问了一回。 秦夏自从下午得了虞九阙要走的消息, 便一直神思不属。 这会儿倏地回过神, 过了片刻, 方把扣三丝的做法简单说了一遍。 “你去回话, 问问祝夫人想吃的扣三丝是不是这一种, 若是的话,便说我会做。” 邱川应下,转身离去, 临走前和灶房内的庄星交换了个眼神, 彼此都目含忧虑。 大掌柜自午后和小掌柜从后罩房出来, 就这副模样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吵架了,可看着又不像。 他们这些当伙计的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提起精神,把手边的事做好。 又对着灶台发了会儿愣,秦夏得了邱川的回信。 他颇有些心不在焉地拿布擦过常用的菜刀, 好歹把扣三丝的具体做法从记忆里翻了出来。 扣三丝起源于淮扬菜,味道清鲜,做法倒没有多难, 最考验的却是刀功。 “三丝”则分别是南腿、鸡肉、竹笋切丝, 辅以香蕈摆盘。 秦夏在食肆里囤了两条好南腿, 这会儿去切下一块洗净,放上葱姜和黄酒, 先上锅蒸熟去咸味。 鸡肉只取胸口肉,和竹笋各自下锅焯水, 取出后切作细丝。 之所以说这道菜考验刀功,是因为除了鸡胸肉要手撕之外,其余两丝需要切成长短一致、粗细一致的样式,否则摆盘时便会显得散乱。 这点事情,对于平常的秦夏来说不算什么。 然而多半是今天有心事的缘故,他在切完火腿丝,再去切笋丝时,没两下就觉得指尖一痛。 秦夏实在都忘了自己上次切菜切到手是哪一年的事了,可能那会儿还在上小学。 他举起手,稍稍一用力,就有血珠从切口里冒了出来,出于本能,他飞快用嘴唇抿了一下,好险没落在菜板上。 转身见庄星在忙,邱瑶正好进来送空盘,他道:“小瑶,帮我寻一块干净的布条来。” 邱瑶见秦夏举着一根手指,有所猜测,她乖巧点头,啪嗒啪嗒地跑了出去。 秦夏没有多想,放下刀专心等她回来,结果等来的却不是邱瑶,而是虞九阙。 “我听小瑶说你切到手了?” 虞九阙匆匆进门,一脸严肃。 “给我看看,严不严重?” 秦夏没想到邱瑶还把虞九阙给招来了。 他故作轻松道:“一个口子而已,你来晚些都要好了。” 说完就挨了虞九阙一记眼刀。 “你不是自诩闭着眼都能切菜么?怎么好端端地还把自己指头给切了。” 虞九阙暗自叹气,话是这么说,他也有哪里不知秦夏是为了什么。 “可还有菜要做?” 秦夏指了指案板上的菜。 “把这些切完就好,这是祝掌柜那桌加的菜。” 时间也不早了,这拨客人吃完就该打烊。 他把秦夏拽到一旁,给他处理伤口。 因为之前庄星练刀功时也切到过手,又有三个伙计住在铺子里,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虞九阙心细,专门在店里备了个小药箱。 如秦夏所言,这点口子确实不至于涂药,其实晾着最好,但考虑到还要做菜,未免污了食材,还是要包一下。 他拿出药箱里的干净布条,将秦夏的指尖擦干,小心地缠了一圈。 “这就成了,你去前面忙,我把这道菜做完就去寻你。” 秦夏的视线跟着虞九阙转,像是生怕少看一眼。 虞九阙欲言又止,最后碍于还有伙计在场,终究没说什么。 “那我去柜台等你。” 虞九阙出了门,秦夏低头看着自己顶着个“蝴蝶结”的食指,不禁扬了扬唇角,没停留一瞬,又蓦地平下去。 想来也是奇怪,明明他在穿到书中的第一天,就知道自己和虞九阙注定会有一次分别,到头来依旧放不下、想不开。 还是做菜吧。 庄星扫了一眼案板上的细丝,深知这道菜是自己和郑嫂子都帮不了忙,便在问过秦夏后挑了一朵又大又饱满的香蕈,找来合适的瓷碗洗净。 秦夏重新定了神,把三丝切好,堆成三堆。 瓷碗的碗底正中间放肚皮朝上的香蕈,周遭沿着碗壁,层层叠上三丝。 最外一层要保证三色间隔,为的是既好看,又好吃。 慢工出细活,三丝将瓷碗填实,即可倒入汤汁。 这汤汁的汤底是刚刚蒸火腿、煮鸡肉的汁水混合得来的,因着火腿的存在,本就够咸,不必多加盐。 “上锅蒸一刻钟。” 庄星得令,把大碗搁上笼屉,顺手燃了一根香计时。 秦夏接着又做了一道食材已经备好的蒜香小排,邱瑶进来端走,给大堂里的食客送了去。 时候一到,扣三丝也出了锅。 先将瓷碗扣于盘中,继而小心脱下,食材立于盘中,如一座细丝砌成的小山丘。 只不过山顶是平的,顶着一朵褐色的香蕈,散发着阵阵菌菇特有的清香。 浇上清澈的高汤,至此功成。 能在齐南县吃到家乡滋味,祝夫人愈发喜爱秦记,连带进去上菜的邱瑶和邱川都得了赏钱。 “郑嫂子、星哥儿,这个时辰大抵不会有人加菜了,把灶房拾掇拾掇就收工。” 秦记食堂现下主要还是做午间生意,晚间的套餐也卖一阵,不过到戌时便止,再晚了吃的人就少了,天黑后开着门还费灯油钱。 结束后其余人下工,郑杏花还会来食肆这边分担些灶房的活计。 秦夏交代完,解了身上的围裙去了大堂。 虞九阙正在用绳子串一堆零散的铜钱,见他过来,便把桌上的东西往旁边扫了扫,搬过另一个凳子来。 两人挨着坐在柜台后,一时有种自成天地的安静。 “手还疼不疼?我看看,血要是止住了,就把布条摘了,闷着不好。” 他牵过秦夏的手,去掉布条,刀切的口子窄细却深,虽然如此,暂时的确不流血了。 布条去掉,上面血迹斑斑,虞九阙看着皱眉。 秦夏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眉心。 “当厨子的,切了手,烫出泡都是常有的,没什么大不了。” 他受的这点伤,比起虞九阙之前的又算得了什么。 芝麻大点的事罢了。 两人说着话,喝了两盏花草茶。 等到雅间里祝掌柜那一桌吃罢,携手起身,寒暄着将人送去了门外的轿上。 贵客离开,他们也能先回家了。 “夜里栓好门窗,小心火烛。” 虞九阙惯例叮嘱,和秦夏一起从后门离开。 上了街,两人自然而然地牵起手。 虞九阙低下头看了一眼,小心避开秦夏受伤的地方。 秦夏察觉到他的心思,握得越发紧。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不愿提五日后的事情,单说着两家铺子的经营。 只要两家店安安稳稳地开着,秦夏一年到头兴起了,再出去接两个席面,一年下来赚个大几百两是有的。 但有些话题,再怎么避也避不开。 “盛京的宅子,一处要多少银子?” 听秦夏这么问起,虞九阙心里又酸又甜。 他本想说自己在盛京有处外宅,转念一想,那宅子也是赁的,不是买的。 “得看位置,好地段上,巴掌大的宅子也要四五百两,三进的大宅不下上千两,再往上就更没数了。” 盛京城素来不是什么人都能留下的,就算是在朝中为官的官员们,除非是家里能帮衬,不然时常有到告老还乡的时候,依旧只能赁宅度日,为了养活一家老小,日子过得紧巴巴。 虞九阙这样的内侍相对而言好很多。 一来他们出宫方便,来钱的路子多。 二来都是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银钱攒得容易。 秦夏自顾自地盘算。 听起来要是想在盛京买房加开店,不带个一二千两去八成是没可能的。 千两。 他暗自咋舌,遥想自己刚来此地时,想买辆板车还要去一趟典当行,现下连这种梦都敢做了。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 虞九阙回京是忙事业,他留在齐南县也是忙事业。 人总要有个盼头,分别便不会显得那么难受。 一路上两人的手都没松开。 到家后。 秦夏给大福喂食,又把从食肆拿回来的一些剩饭拌了拌放在院子里,让那些狸奴去吃。 虞九阙从屋里出来,他刚刚进去开钱箱放钱。 “阿九,要不要擦个澡?” “好,你进去歇着,我来烧水。” “咱们一起。” 秦夏现在巴不得把虞九阙栓自己裤腰带上。 虞九阙笑了一下,任由他去。 两桶水挑进来倒入锅中,小哥儿坐下来给灶口添了柴。 火焰烧起,给灶房内带来一丝热气。 “天眼看就热了,等你有空,记得叫人来家里把浴室搭了,这样晚上回来洗澡也方便。” 按照秦夏之前的说法,他还想琢磨着用竹管搭一个能把水吸到高处的东西,水从头顶喷洒下来,就能直接冲凉,地面铺渗水的砂石加卵石,水直接流走,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搭好也只能我一个人用了。” 秦夏摸着大福的脑袋,这傻鹅还不知道他“小爹”要走了。 也不知道鹅脑子够不够用,要是发现家里少了个人,会不会四处找。 后背一暖,秦夏知道这是小哥儿自后面拥住了自己的腰。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哥儿的声音恹恹的,没精打采。 秦夏拍了拍小哥儿圈在自己腰上的手背,旋过身,将人拽进怀里。 “这种事不是咱们能决定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真说起来,秦夏是不怕东宫不成事的,原书剧情白纸黑字写着,事后登临大宝的,注定是太子一脉。 他已想好要把哪些线索整理出来交给虞九阙了,只要保住太子,他们也能提前过上安生日子。 “你要走的这事,走前能跟旁人说么?” 答案是否定的,秦夏点头,“那我有数了。” 他把小哥儿又按在身前揉了揉。 入夜,秦夏起来又打了一次水。 虞九阙趴在枕头上,一根指头都没力气动,单单抬着眼皮,看自家相公进出忙活。 “晚上的澡算是白洗了。” 他嘀咕一句,惹得秦夏轻笑。 “渴不渴?” 他听着虞九阙的嗓子哑了,原因不说也知道。 小哥儿咳了两声,看起来可怜巴巴。 秦夏去倒了一杯水,喂给他喝了半盏。 过后两人在薄衾里贴得紧紧的,也不嫌热,就这么挨着一起入睡。 …… 一早天蒙蒙亮,秦夏就醒来了。 心里装着事,睡不踏实,加上念及虞九阙快要离开,一心惦记着让小夫郎吃饱吃好。 他披衣出门,又怕虞九阙担心,走前不忘留了个字条,压在妆台上。 出了家门,初夏的清晨是最舒服的时候。 不冷不热,风徐徐送来阵阵凉意。 秦夏在胡同口和韦夕打了个照面,“这么早就去商行?” 韦夕喊了声“秦大哥”,“今日码头有船到,我们得去盯着卸货。” 秦夏一听他去码头,本来要拐弯的腿又收了回来。 “我正好想去码头买点鱼虾,要不一起?” “那敢情好。” 路上韦夕停下买早食,不止他自己的,还有给商行里其他人捎带的。 他问秦夏吃没吃饭,秦夏只说回去再做。 “你们商队年后一直没出去?” 韦夕饿了,边走边啃油饼。 “过一阵就走了,夏天去,顺利的话入冬以前就能回。” 说到这里,他忽而想到一件事。 “对了,秦大哥,你那食肆接不接‘路菜’生意?” “路菜”是专门的叫法,古时赶路,并非一路上处处都有落脚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只能靠随身携带的食水饱腹。 普通人赶路,能带一摞干饼子,一罐酱菜就算是齐全,像岳氏商行这种不差钱的,则舍得给商队配点好的。 “过去你们在哪里买?” 秦夏没急着答应,他担心韦夕的东家是个事多的,若是那样,他宁愿不挣这个钱。 韦夕道:“过去一直在另一处买,结果上回在他们那买的吃食吃出了石子,差点把我们东家的牙给硌掉,所以就说换一家采买。” 也不知这菜怎么做的,能把石头做进去。 那家店丢了这么大的生意,估计也懊恼地不行。 不过既然是因为这种缘故,秦夏不介意捡个漏。 韦夕见秦夏有意,面上高兴。 “说实话,过去的‘路菜’吃起来就一个咸味,这回要是能尝到秦大哥的手艺,路上也不难捱了。” 两人边走边商量,最后韦夕说待他去问了东家的意思,就来跟秦夏细聊。 到了码头,韦夕吃完了油饼,去寻商行的熟人。 秦夏走去另一边,沿着打量那些卖新鲜鱼获河鲜的小贩。 本只想买点回家做着吃,看见好的,他这个食肆掌柜却又按捺不住了。 末了走时,两只手都满了,各拎了一篓子鲜虾和黄鳝,还有一大把小田螺。 这种田螺没什么肉,秦夏打算喂鸡喂大福。 虞九阙起床时,秦夏已经把一堆河虾的虾线都挑干净了。 “是不是没睡好?” 他看着秦夏眼底的青影,心里一揪揪地蹦。 “睡得还行,就是突然犯馋了。” 秦夏指篓子给他看,虞九阙凑过去,看见里面滑溜溜绕在一起的黄鳝,搓了搓小臂。 “这是要拿去食肆卖的?” 秦夏“嗯”了一声,“今天添个鳝筒煲。” 正好这道菜也没给虞九阙做过,黄鳝养生,吃一吃对身体好。 处理好河虾,秦夏拿刀把它们剁碎,不用剁得太细,真成“酱”了,吃起来口感就大打折扣。 盆里加生粉、蛋清,剁碎的青菜和萝卜粒,加盐、胡椒粉和料酒调味,朝着一个方向不住搅拌上劲,混合均匀后就能摊饼。 用铁勺挖上一勺,下油锅按平,小火香煎,变为金黄色后翻个面。 虞九阙饭量大,秦夏也就不做那种两口一个小虾饼,而是做成手掌心那么大的。 煎了足足十来个后,他用锅里的余油炒了个鸡蛋,把最后一层油也抹光了,全数盛到盘子里上桌。 “想着一大早吃虾饼了,喝得就简单些。” 他用玉米面熬了一锅糊糊,不用勺子,端起来就能往下咕噜。 虞九阙吃得嘴唇沾了油光,看起来亮晶晶的。 秦夏喝了两口粥,说起可能要和岳氏商行谈成的生意。 “做都做了,我也做几份你带着走如何?” 秦夏不确定虞九阙走时的阵仗,“能不能带?” 虞九阙咬一口虾饼,里面的虾肉粒粒分明,鲜爽弹牙,他已经连吃两大个了,胃口大开,反而觉得更饿了。 “能带,不过带不多。” 他们返京必定是轻装简从地赶路,路上虽有官驿,可人多眼杂,不宜落脚。 秦夏问过路上的时间后便下定决心。 “我多做几样,你到时候挑着带,带不走也没事。” 总归他得给自己找点事做,不然说不准今天切菜又要切坏另一根手指头。 虾饼进肚,时辰差不多了,两人锁上家门,带着黄鳝和剩下的虾去食肆。 滑溜溜的黄鳝手都抓不住,邱川这小子玩性上来了,掐了一条出来打量,邱瑶在旁边一副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格外招人乐。 邱川玩脱了,黄鳝呲溜一下掉在地上,吓得小虎弓背炸毛。 招财也没见过这种扭来扭去的玩意儿,在旁边躬身低吼。 秦夏走过去,把黄鳝丢回篓里,点了点招财的脑袋瓜。 “就你这胆子,还指望你看家护院呢。” 看起来还不如家里的大福威风。 邱川蹦起来问:“大掌柜,今天可是要加菜?” 秦夏搓了搓手上残留的滑腻,同他讲了鳝筒煲。 又补一句,“开门前先做一锅,咱们自己吃。” 黄鳝好吃,清洗不易。 庄星和新雇来的婆子一起,在水里倒上醋,先搓掉外层的粘液,再扯掉头,挨个用剪子化开肚肠。 肚子里的东西都扯出来不要,里外洗干净,切成段,焯水,这才算可以下锅。 锅底放葱姜蒜,待整个的蒜瓣爆到金黄,先捞出来,再将黄鳝段放入翻炒。 调味料包括黄酒、酱油和冰糖,汤汁没过鳝肉,盖上锅盖,用偏小的火慢慢焖。 中途再放事先拿出的蒜瓣进去,外皮一层焦,单独吃也极香。 庄星在旁边眼珠子不错一下地学着,一会儿晌午上客,肯定许多人点这道菜,他得赶紧上手。 事实如此,中午这一拨客,把黄鳝吃没了一半。 鳝筒煲的味道是咸香中微微带着点甜,这批黄鳝粗壮,肉也多,入口肥美如荤肉。 食客们纷纷加饭,为此米饭都供不上了,后来就换成了馒头。 收回来的砂锅锃光瓦亮,连汤汁都被人拿着馒头抹干净了。 刷碗的婆子笑道:“我给那么多食肆刷过碗,就数这家的活最好干,盘干碗净的。” 别家食肆攒的泔水都能往外卖,城郊养猪的庄子会来收,用泔水喂出来的猪又肥又壮。 这几天她观察了,秦记压根收不到多少剩菜剩饭。 就连雅间里的贵客,都不是动两筷子意思意思就撤了的,好几个老爷吃完,出来都捧着肚子,腰带都绷紧了。 不过在秦记她也不惦记剩饭,一天管两顿,吃得比家里过年还好。 掌柜的心善,偶尔会给一些买来没用完的菜蔬甚至肉,回家折一折做一锅,省了买菜钱。 她一个老婆子家的,属实没什么不知足。 余下的几天,秦夏变着花样给虞九阙做好吃的,白天晚上地把人喂饱。 空出的时间里,都在琢磨准备路菜。 韦夕那边尚未回信,秦夏并不着急。 这两天等他去谈生意的还有兴奕铭,但有虞九阙的事在前面横亘着,他根本无暇顾及旁的。 他先把虞九阙要带的备好,一样留一些让韦夕的东家去尝,全看他最后要哪几样便是。 最常见的路菜,其实就是各种各样的“鲞”,即腌腊之物。 这样的菜色油水多、调味重,也不容易坏,最适合封在罐子里,带着赶路,吃时配干粮下饭,让嘴巴里有点滋味。 南地人爱喝汤,还会随身携带煮汤的汤料,秦夏得了灵感,从干海货里挑了些好的干紫菜出来,配上干菇和虾米等,包进不同的油纸包,一锅汤正好用一包。 又用茄子做炸酱,里面配炸得焦黄的鸡肉丁、豆腐碎和笋丁子,茄子用鸡骨头熬得高汤蒸过,有点像低配版的“茄鲞”。 春夏之交正是鲜鱼满市的时节,鱼酢也不能少。 秦夏特地买了刺较少的青鱼,将小刺尽数撇去,鱼肉抹盐,和酒糟、花椒等一起腌制。 入味后再和蒜苗、姜丝、辣椒圈一起下锅过油煎一遍,这样做出来的鱼酢封坛时间越长,余味越香。 离开前的一日,虞九阙看着自家桌上满满当当的吃食,心头打翻了五味。 秦夏把他带到桌前,挨个说明。 “这些之外,本想做些点心,又怕吃起来太干,就转而用糯米做了些糕团。有咸的也有甜的,都是之前清明时你爱吃的味道。” 虞九阙说过此行低调返京,一行只三人。 念及小哥儿的饭量,秦夏翻倍做了六七人的份,足够吃上几日。 虞九阙听着,好半晌没说话。 到了最后想说,却是想说也说不出来了,喉咙发涩,好似被什么东西结结实实地堵住。 事到临头,千言万语都苍白。 真到这时,秦夏反而看起来更平静些。 他挨着虞九阙,把小哥儿攥成拳头的手掌轻轻打开,揉了揉道:“随我进里屋去,我还有另一样东西……要拿给你瞧。” 第070章 冷锅冷灶 虞九阙略带茫然, 跟在秦夏身后进了屋。 房门阖上,夜色已深,连院子里的狸奴都睡了。 在哥儿的注视下, 秦夏从衣襟里神神秘秘地掏出一张纸。 虞九阙不觉想到自己曾经藏在衣箱里的那张, 莫名有些心虚。 “这是何物?” 眼见秦夏把纸递来, 他顺势接过。 “打开看看。” 这事秦夏属实不知道怎么开口, 犹豫半天, 决定写下来,让虞九阙自己看。 相处这么久,面对秦夏的笔迹, 虞九阙早就一派淡定。 他看着在纸上挤成一团的墨字, 越看眉头拧得越深, 看到最后, 他一把将字迹朝下,按到矮桌的桌面上,心中惊疑不定。 “相公,纸上所言,你是如何得知的?” 这其中甚至有深宫秘辛。 莫说秦夏, 便是宫中,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机会接触到的。 秦夏只觉得小夫郎像受了惊吓的小虎,若是有尾巴, 怕是早就炸成了鸡毛掸。 “我可以解释, 只要你信我。” 虞九阙喉头微动, 按在纸上的手指收紧,抓出道道褶皱。 “你说, 我听。” 若说这世间有谁值得他托付全盘信任,那人必定是秦夏无疑。 只是这纸上所写的字句, 若是传出去一星半点,都无疑会害人掉了脑袋。 纸上所写,正是秦夏苦苦回忆原书剧情后梳理出的信息线索。 虞九阙博闻强识,看过后销毁,什么都不耽误。 “我曾同你坦白,我并非齐南县的秦夏,这件事你是知道的。” 秦夏说罢,虞九阙面上的血色总算略微回转了些。 对。 他的相公本就不是凡常人士,既能从异世来此,指不定会有什么神通。 而由于秦夏从一开始就隐去了“书”的存在,他选择托辞于预知梦。 三言两语的铺垫后,他语气坦诚。 “自从你恢复记忆,我也开始零散做梦,梦里的内容都与盛京有关,所以我怀疑,这会不会是某种提示?” “提示?” 虞九阙喃喃自语,他复又低头看向手中纸张,渐渐有所猜测。 “这上面的确有已发生的事,也有未发生的事。” 这是自然。 已发生的事是秦夏故意写上,以增加这份线索的可信度。 尚未发生的事,则全然是东宫一党胜败的关键,还能帮助太子逃过“病逝”的结局。 虞九阙陷入沉思。 预知梦三字听起来殊为离奇,可一来他之前也做过不少梦,并在其中逐渐恢复了记忆,二来秦夏此人的存在,不能以常理论之。 故而,他还真觉得可信。 “你给我这些,是为了助我回京行事。” 这一次他不再用疑问的语气。 秦夏轻轻颔首。 接下来说的一席话,亦掺杂了他的真实想法。 “我总觉得,老天爷让我来此一遭,让我遇见你,说不准是有什么因果藏于其中。” 他故作懵懂。 “我也不知有用没用,总之一股脑写了下来,只盼对你有用。” 虞九阙将纸上所书牢牢记住,然后以灯火引燃,在烧尽前投入床下没倒空的铜盆。 灰烬没入浅水,化为一滩污浊。 他认真同秦夏道:“有用与否,我会回京验证,除此之外,这些事不要告知任何人。” 秦夏莞尔,“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虞九阙望着他的笑颜,心情也跟着松快了些。 他把上半身埋入秦夏的怀中,吸着对方身上的澡珠香。 “你说得对,老天爷让我们遇见,一定自有道理。” 若纸上所言为真,日后东宫翻身,太子登基…… 他在新朝的地位不会低,司礼监定有他的一席之地。 虞九阙自问,权力是好东西,能护住自己与身边想要护住的人。 故而但凡有人将其递到面前,他还是会欣然接受的。 只是过去只知晓向上爬的他,就像是无鞘的利刃,现下,秦夏则正是这枚缺失的刀鞘。 “你在齐南县安心等我。” 虞九阙仰起头,目光深深,侵身索吻。 “有朝一日,我定会让你听到来自盛京的好消息。” 秦夏伸手拢住虞九阙的后脑,逐渐加深了这个吻。 两人分开时,唇瓣发出一声细微的响。 “我知道你会做到。” 他轻声笃定道。 书中的虞九阙活着时声名狼藉,一生浮沉,名入史册却毁多誉少。 怀里的虞九阙还未变成那个苍白、冰冷、伤痕累累的模样,他仍有让大雍变好的赤子之心。 这一次,他的阿九一定能保有贤名,流芳百世。 四月二十。 当日。 葛秀红向来是家里起得最早的一个人,年纪大了,觉少。 家里有个儿媳妇不假,她也不给人家立规矩,年轻的小两口,早上贪睡些也常有,何必讨那个嫌。 她打水涮了牙,抹了把脸,时不时望一眼大门口,想及昨晚听见的来自秦家的动静,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她这般想着,回屋拿了几个铜板,打算上街买几根油条当早食。 才出了门,就看住在秦家隔壁的卓家媳妇,打量着秦家的门庭,若有所思。 “卓家娘子,大清早看什么热闹呢?” 别看秦、卓两家是邻居,但打得交道并不多。 不过都是街坊,以葛秀红对卓家媳妇的了解,她这人只是不太热络,倒没有什么坏心。 卓家媳妇回身,见是葛秀红,想了想还是问道:“我这不是昨晚听见秦家小两口吵架了,你说他家也没个长辈在,能帮着劝劝,这秦小子……您别怪我说话不好听,秦小子以前不是没犯过混。” 说到这里,她就不肯往下说了。 葛秀红却听明白了,这卓家媳妇是面冷心热,在这儿生怕九哥儿吃亏。 “秦夏这小子以前是个混账不假,可成亲后他对九哥儿多好,咱们都看在眼里,我觉得不至于。” 两人说着说着,就见秦夏竟是从胡同口那侧冒了出来,正朝这边走。 打眼看去,这小子明显是一夜没睡的模样,胡子拉碴,眼睛泛红。 葛秀红心里一突突,看这架势,可别是真的吵架了! “秦夏,昨天晚上,我听见你们家院子里有动静,可是和九哥儿闹不快了?” 话问出口,秦夏垂眸默认,葛秀红立刻就有话说了。 她是长辈,又是过来人,张口劝和的词一串接一串。 “两口子过日子,床头打架床尾和,老话说舌头还有碰牙的,九哥儿年纪比你小,身子骨也弱,你可别欺负人家,回头给人气病了,心疼的人还是你!” 她说着话,悄悄再度往秦家大门上看,打定注意虞九阙肯定还在屋里。 哪知秦夏听完,却不似以前那样言笑晏晏地和人打招呼,说着周全话,而是有些颓然地抹了一把脸。 “劳烦婶子挂心了,阿九他……天不亮时已经走了。” “走……走了?!” 葛秀红险些当场蹦起来,旁边的卓家媳妇也一口气没上来。 卓家媳妇忍不住问道:“什么叫走了?走哪儿去了?可是去柳家了?” 在她看来,虞九阙能往哪里走? 他是买来的哥儿,连个能回的娘家都没有! 非要论关系,也就只有方蓉这个当干娘的能帮他。 秦夏缓了口气,好像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歧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走了就是……回家去了,他其实早就想起来自己家在何处,要回去寻亲,只是我一直不许他去,说那家人既能把他卖了,又能是什么好东西?他却坚信个中有误会。昨晚他又提此事,一来二去就吵了起来,我赌气和他分了屋,结果一早推门,发现他给了我留了信,提了包袱走了。” “这……” 葛秀红和卓家媳妇面面相觑,他们万万没想到,九哥儿这个没了记忆,被牙行发卖的哥儿,还能有想起家事的一天。 葛秀红沉默片刻,试探问道:“你从外头来,可是去追了?” 秦夏没有否认。 而独自回来,显然就是没追到。 葛秀红一时不知该怎么劝了。 “九哥儿那孩子也是,家里还不知什么光景,哪里有在这里当家的日子好。” 卓家媳妇摇摇头,没想到这两个平日里看起来和和美美的人,真呛起来一个赛一个牛脾气。 过日子最忌讳吵起架来赌气上头,各不让步。 她本就和秦家不熟,这会儿得知虞九阙不在家,也就歇了多管闲事的心思,不动声色地回了屋。 日子很快朝后过,不消几天,所有认识秦夏和虞九阙的人,都知道虞九阙回家“探亲”了。 往好了说是“探亲”,往不好了说,那就怎么想的都有了。 流言这东西就是如此,一传十、十传百,白的说成黑的,渐渐失了本来的面目。 有人说买来的夫郎果然靠不住,这是看秦夏挣了银子,卷走了家里的钱。 也有人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秦夏现在看起来是个好的,实则以前就是个街头混混,谁知道是不是在家关起门来磋磨九哥儿了? 不然以九哥儿那样的好性儿,哪里会气跑。 更有甚者,说秦夏暗地里把小哥儿又转手卖了,想娶商户家的贵女。 你要问是哪里的商户,嗐,那就多了,你就瞧每天多少大掌柜进出秦记,不说嫡女,就是个庶女,也比来历不明的小哥儿强多了,还能白得一个腰缠百金的岳丈。 当然,最后这种说法太离谱,信得人最少。 总之无论哪种猜测,传到人耳朵里都有鼻子有眼的,连带秦记的生意都因此略微受了影响。 方蓉挂心这事,在家吃不好睡不好,抬腿又去了秦记。 到了却没见着秦夏的人,问了小伙计,说是大掌柜今天病了,在家歇着。 方蓉只得掉头回芙蓉胡同。 “还真病了?” 方蓉看了来开门的秦夏一眼,衣服斜喇喇地罩在身上,胡子依旧没刮,头发也是乱的,脸色泛红,却不是正常的红。 她起手一摸,连道坏事。 “这么烫,可喝了药?” 话说出口想起自己多此一问,九哥儿不在,家里连个能端水的人都没有,上哪里喝药去。 她赶紧把秦夏推进屋,不理会跟在身后嘎嘎乱叫的大鹅。 秦夏这病还真不作假,虞九阙一走,他连续好几天都打不起精神。 昨晚睡觉只觉得骨头缝里泛酸,嗓子也疼,早上一看,果然在发热。 他在胡同里喊了个小子往食肆跑腿,知会一声,却也懒得喝药,想着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 方蓉给他把水放在床头手边,在屋里打量一圈。 也真是奇了,这屋里东西没见少,唯独少了一个人,给人的感觉便不一样了。 “你老实躺着,我去给你喊郎中。” 方蓉是就近请的郎中,来了以后一把脉,二看舌头,说是郁气攻心。 “你们这些年轻后生,遇事想开些,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就会发现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老郎中比徐老郎中年纪还大,说起这话属实让人没法反驳。 他给秦夏开了药方,说一会儿抓完了药让医馆里的药童送来。 方蓉把人送走,回来见秦夏靠在床头不说话。 她往床边一坐,抬眼问:“是不是后悔了?你那日但凡少说两句气话,九哥儿现在还在家呢。” 秦夏偏过头去,一副打定主意要逃避的样子。 人还病着,方蓉还能说什么,只得出了里屋,打算去后院帮忙照料下菜地和鸡窝。 过了快半个时辰,药童把药送来了,方蓉自己掏银钱结了账,拎着去灶房煎上。 药味顺着窗户缝钻进屋里,秦夏想到虞九阙暗伤还没好的那阵子,自己也成日给他煎药。 他仰面看着房梁,心道也不知这会儿他们一行走到何处了。 齐南县距离盛京千里之遥,快马加鞭也要走个几日。 况且听虞九阙的意思,他们还要在中途停留,八成还有别的差事。 这个趁夜离开的说法是他俩合伙想的,不闹一场,没法解释接下来数月虞九阙的缺席。 这是虞九阙的私心,他想留着“阿九”的这层身份。 他是秦夏的夫郎,也是秦记食肆的小掌柜。 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秦夏病了两日,方蓉就和柳豆子白天夜里轮换着照顾了他两日。 等人痊愈了回食肆,方蓉在家里对柳豆子耳提面命。 “你瞧着了,以后你成了亲,哪天把夫郎气得回了娘家,就像你小夏哥这样,家里头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早晚悔青了肠子!” 柳豆子很想说,他觉得无论是秦夏还是九哥儿都不是这样的人,可事情的的确确发生了。 同时遗憾到,也不知冬日时他嫂夫郎能不能回来,吃自己和孟哥儿的喜酒了。 秦夏重回食肆,刮干净胡茬,看起来和从前没什么大的差别。 过了流言最烈的几天,食肆的生意又恢复到了从前。 他一来,那些只吃他做的菜的老客也闻风而至,一整日忙下来,让他空不出时间想东想西。 只是食肆打烊,他独自在柜台后装了银子揣进怀里,走入夜路上时,总忍不住朝身边看。 那里原本该有一个人相携而行,说着今日里食肆里的趣事,亦或商量着晚间回家加一顿怎样的夜宵。 家中就如方蓉所说,确实冷清了好些。 冷锅冷灶,冷床冷榻,连带大福都耷拉了脑袋,每天必定会在屋里转一圈找人,找不到就叫,叫完了就去大门口卧着,好似在等一个熟悉的人开门入内,蹲下来摸它的脑壳。 什么叫思念蚀骨,秦夏活了二十多年,总算是头一回尝过了。 就在他强打精神应付食肆生意时,雅间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0-80 第071章 县令微服 “星哥儿, 你信不信,刚刚进你们家食肆雅间的老爷,是个当官的。” “真的假的?”庄星狐疑地看向大奎。 这汉子近来有事没事就往这边跑, 抢着帮忙干活, 怪是怪了点, 不过看得出没有坏心。 有时候说句傻话, 还能逗得人乐上半天。 大奎一本正经道:“我骗你作甚?刚刚跟他进去的两个人里, 有一个明显是练家子,看他走路的步法就能看出来。一般人来食肆吃个饭,哪里还用得上这阵势?八成是个官儿。” 庄星抿了抿嘴。 “小川进去伺候了, 等他出来, 我嘱咐他两句, 顺便去前头和大掌柜说一声。” 庄星抬腿就走, 身后大奎“哎”了一声。 早知不多这句嘴,他还能跟小哥儿再多说两句话。 他抓抓脑袋,找个地方坐下砍柴。 另一头,秦夏得了庄星的知会,来到后院。 虞九阙走后, 除了灶房他还得顾着前面的柜台,邱瑶学了些算账记账的本事不假,可也怕有人欺负她年纪小, 因而他也得常过去转转, 想着还是应该单独招个账房。 正巧这时, 邱川从阁子里出来了。 听说里面可能是位官老爷,登时冒了一身白毛汗。 他一个毛没长齐的小子, 见过最大的官就是胡老四。 “那位爷挺好说话的,虽只一个人, 不过也点了好几道菜。” 他掰着指头给秦夏报菜名,里面有好几道硬菜。 “一道鲈鱼豆腐,一道酒烧田螺,一道双椒雀舌。” 在后院洗菜的项婆子也听见了,小声道:“不愧是当官的,吃得真讲究,就一个人,又是鱼又是螺的,还点名用酒烧,不过这雀舌是什么玩意儿?” 她没听懂,秦夏却是听懂了。 “雀舌就是鸭舌,文雅点的叫法罢了。” 说完以后,他忽地一愣。 这三道菜的名字连在一起……是否只是巧合? 秦夏一个激灵,朝雅间看去,不知该不该盼着自己是想多了。 不过就算是讨要答案,也得先把菜给人端上去才行。 涉及虞九阙的事情,他得沉得住气。 “项婶子,劳烦您跑一趟,去街上买点田螺回来,要紧选活的,个头要大。” 除了田螺,鲈鱼缸里倒还有,这鱼应季,鱼贩送来时还在蹦跶。 庄星提着刀去杀鲈鱼,秦夏把坛子里卤好的冷鸭舌挑出来一份的量。 双椒鸭舌是道下酒菜,双椒不拘哪两种椒。 秦夏便选一道红椒,一道青色线椒,切成椒圈。 再备姜蒜、花椒粒一把,锅内热油,合着以上种种一锅下去翻炒。 大火爆炒,辣气上涌,熏得人眼眶发烫。 鉴于鸭舌本就是熟的,这道菜只需在锅里过一遍调个味。 做好后不急着上菜,凉一凉反而更好入口。 正刷锅时,项婆子把田螺也买回来了,还真不少。 “原本一斤田螺要我六文,开什么玩笑,这时节的田螺不值钱,我给杀到四文,多要了些,想着多炒几盘卖了咱也不亏。” 项婆子的讲价本事厉害,这也是秦夏现在时常打发她去买菜的缘故。 “辛苦婶子了,泥沙吐得可干净?” “保管干净,我比了好几家才买的。” 闻言秦夏放了心,看项婆子拿了剪刀去给田螺剪尾。 先收拾出一份的螺来,其余的剪去后还能再水里养上一天,卖不完也死不了。 酒烧螺,烧之前也得先炒。 锅里大量放去腥的东西,为的是去掉那股特有的土腥。 除了葱姜蒜,还要桂皮、香叶等。 待这些一起散发出香气,再简单炒一把冰糖,既为了调味,也为了汤汁颜色漂亮。 田螺下锅,加酱油佐味,倒上足量的花雕,盖锅盖焖上,等到大火收汁,就是一碟吃得人嘬手指的香螺。 压轴的一道菜,鲈鱼豆腐,反而做起来最容易。 肚肠扯干净的鲈鱼对半剖开,去骨斩块。 加酒抹盐,和上酱油、胡椒,撒上几根姜丝腌制。 等待时先切个豆腐,在锅底煎到金黄定型,免得炖煮时散成一团。 油再次烧热,常见的葱姜蒜外又加了红葱头,这东西遇油则香味浓郁,足以压住鱼腥。 将这些在砂锅中铺成垫底,上面摆一层熟豆腐,以鱼块封顶。 有过了油的豆腐和鱼肉在,出锅时鱼汤是奶白的,一口鲜掉舌头。 菜上齐,算着时辰,待到雅间内的小厮出来叫饭后的漱口清茶时,秦夏端上木盘,添上一碟茶点,解掉围裙,叫住邱川。 “小川,这茶水我亲自送去。” 邱川下意识点点头,往旁边让了一步。 走到雅间门口,秦夏顿了顿步子,抬手敲门。 直觉告诉他屋里人的身份不简单。 “进。” 得了回应,秦夏提了口气,推门入内。 余光瞥见屋里人发现这回来的不是伙计,略略坐直了身。 他目不斜视,将木盘落在桌子的空处,取下茶壶。 小厮上前接手,清茶徐徐注入茶盏,茶汤清亮。 桌旁的中年男子一身文士打扮,蓄须,头戴四方巾,左右各立着一人,看起来有点一文一武的意思,多半是一个心腹小厮,一个贴身侍卫。 “想必阁下应是秦掌柜,您的厨艺现今在齐南县顶顶有名,在下今日大饱口福。” 男子开口,声调朗朗。 秦夏笑着拱手,“相公谬赞。” 说罢却没有告辞离开的意思,男子见状便给身旁人使了个颜色。 两个随从躬身退去,阖门时了无声息,足见规矩。 “秦掌柜请坐。” 男子抬手示意,秦夏未应。 “大人在上,草民岂敢落座。” 的确该被称一句“大人”的梁天齐眉毛微抬,干脆道:“你认得本官?” 秦夏垂首答道:“皆是草民擅自揣度。” 他早就想过,东宫在齐南县若有暗线,应当不会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小喽啰。 加之上次虞九阙被假扮官差之人送回,试问县城之内,能下令经办此事的还能有谁? 巴掌大的地方,顶了天的父母官就是七品县令。 梁天齐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本官姓梁。” 秦夏知晓自己猜对了,齐南县的县令梁天齐,是个清官,好官。 他当即撩袍便要跪,梁天齐适时倾身将他扶起,“不必多礼。” 彼此再行对视时,意味就变了。 “本官今日微服前来,是以虞……是以九哥儿的友人身份,故而不讲虚礼。” 时隔多日,再次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熟悉的名字,秦夏心中感慨。 “大人亲身来此,可是有事相嘱?” 梁天齐摇头。 “只是为友人所托而来,秦掌柜不必担忧。” 言罢,他自一旁取过一物,递给秦夏。 “这是九哥儿临去前拜托在下,为秦掌柜寻的东西,还请秦掌柜过目。” 阿九竟还给自己留了东西? 秦夏按捺住心中悸动,当着梁天齐的面,缓缓打开眼前木盒。 里面细布铺底,上方静静躺着一把雪亮的菜刀。 “此刀出自官匠之手,精钢打造,已经开刃,秦掌柜小心。” 秦夏是厨子,见识过的刀具无数,从第一眼就认出这不是大雍常见的铁菜刀。 古时炼钢困难,莫说精钢,粗钢都难得。 他曾念过一句,铁刀不耐用,若是能得一把钢刀最好。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一个厨子,从不嫌菜刀多。 没成想小哥儿记下了,还在回京前将这看似芝麻大的小事,正儿八经地托付给一县之长。 多亏了秦夏是个现代人,对于当官的没有那种骨子里的畏惧,不然这会儿怕是要捧着菜刀跪下了。 “草民谢过大人。” 秦夏起身行礼,难掩欢喜。 梁天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摆摆手道:“秦掌柜不必谢本官,要谢,就留到之后,去谢该谢的人。” 说实话,虞九阙一介内侍,出宫一趟还给自己添了个相公,怎么看都是坏规矩的。 但谁又敢多说什么? 太子囚于深宫,他们这些外臣插不上手,多少时日,全靠他这个当内侍的暗中庇护。 宫里失宠的主子,谁都敢踩一脚,是昔日的太子又如何? 要是没有虞九阙,当初刚刚失势的太子爷,冬里没炭火,床上少被褥,吃食也上不得台面,哪里等得到后来暗中筹谋,以图再起东山。 何况主子们对内侍的信任是不一样的,这群内侍背后无世家牵扯,入宫时都是赤条条的清白人。 他们得的宠信,来自于两个字——忠君。 你要给得出忠诚,那么龙椅上那位,就什么都能给你。 莫说添一个相公,就是回头有了孩子,八成太子爷还要随礼。 对此梁天齐算是看明白了。 虞九阙不能得罪,他相公更不能得罪。 “九哥儿回乡这段时日,秦掌柜若有什么事,尽可去寻本官,本官自会为你做主。” 言辞间,他把态度给到。 秦夏懂了,这是小夫郎走前给自己在当地寻的靠山。 梁大人说完话,送完刀,吃了一顿满口留香的饱饭,起身时觉得腰带都有点紧。 想当年他是殿前探花郎,也曾在盛京策马游街,应酬酒宴无数,吃遍京城美味,如今回想,和秦夏所做的这一桌“小菜”比起,不过尔尔。 得想个办法,能时常来打个牙祭才好。 …… 近来有关秦记的热闹有些多。 秦掌柜“跑了夫郎”的事还没嚼明白,紧跟着县令微服到秦记用饭的消息又冒了出来。 好些人挤到食肆里打听,询问秦夏是否真的给县令大人做过饭。 秦夏一问三不知。 “我就是个厨子,哪里知道县令大人长什么样子?兴许有,兴许没有。” 他一顿太极打来打去,偏偏愈是如此,外人愈是当真。 秦记的名气,一下子再度水涨船高。 第072章 合伙卖糖 芒种过后, 天气明显热起来。 岳氏商行的商队眼看就要离开齐南县城,提前两日,来秦记食肆取预定的路菜。 他们本还想在秦记定干粮, 烙好的干饼子上来就要五百张, 秦夏没接, 让他们去另找个饼铺子。 五百个饼子挣不了几个钱, 还不够他手底下的伙计们受累的。 来取货的不止韦夕, 另有额外两个汉子,后面跟着一架驴拉的板车。 见人来了,秦夏使唤邱川去打几碗酸梅饮。 “今天日头高, 喝口饮子润润喉。” 一口酸梅饮下肚, 人都精神了。 韦夕打头, 对着单子点数。 要的最多是茄子炸酱和胡瓜炸酱, 这两样又能卷饼夹馒头,还能拌面条,加起来足足十罐子。 看起来不起眼,实际费肉、费油,秦夏一罐开价二两银子。 再来是鱼酢和肉松。 鱼酢以青鱼为主, 都是剔了刺的。 这样菜别家也做,但做得都不如秦记精细,味道醇厚。 现下食肆也有这道菜, 有人还会打包回家, 懒得做饭了就配主食凑合一顿。 肉松分两种, 鱼肉松和猪肉松,鱼肉的比猪肉便宜, 也封在罐子里。 一斤肉能出二两肉松,岳掌柜各要了五斤, 为了炒肉松,光是柴火就用掉不少,亏得有大奎每天溜过来,各种见缝插针地出力。 秦夏都觉得应该给他付一份工钱。 还有当初给虞九阙配过的汤料包,行路急时甚至不用煮,热水一冲就能喝。 一包一锅,统共准备了五十包。 那些个从岳氏商行买来的干海菜,转了一圈又回去了。 岳掌柜觉得亏,但也没办法。 有了挣钱的机会,秦夏不忘牵线,让猎户燕巍送来一批风干野鸡和风干兔,连带从村子里收的各类野菜干子,全部卖给商队。 岳氏商行本来不乐意要这个,韦夕他们这群小子也不爱吃。 “牙碜,发苦。” 秦夏教他们先用热水烫,再拌上辣油和醋,一口下去,开胃爽口。 “你们不是还买了香干?也能一起拌。再者不是还有煮汤的料包,到时候也往里丢上一把,路上不吃菜不成,容易长口疮。” 为了这么一道拌野菜,他额外搭售了两小坛子自制辣油。 最后算一算,这一单路菜他到手三十多两银子。 秦夏叫来店里伙计,都发了一串五百文的赏钱。 路菜这事是食肆之外的工作,人家出了力,他不能让人白干,不然便是寒了人心。 —— “秦掌柜,又出来遛鹅?” 这天,秦夏领着大福,走在从食堂回食肆的路上。 做吃食生意的,比起寒冬,更怕炎夏。 食材稍不留神就要放坏,吃坏了食客的肚子岂不坏了大事。 尤其是食堂做的是学子生员们的生意,一锅菜若是坏的,顷刻能放倒一片人。 秦夏每日都去食堂转一圈,为的是提点此事。 “东西若不好了就丢掉,不必替我省银子。你们也莫要贪便宜带回家吃,省的那几个铜子,回头还不够抓药。” 又让他们在每日猪肉、鸡肉等送来时就吊去井里,一概米面等全都放在阴凉地,每日淘米和面前检查一下是否生虫。 交代完后离开,大福巴巴地跟在身边,一人一鹅成了街上一景。 现在但凡白日留它在家,它就能扯着脖子叫一天,烦得邻居们抱怨连连。 秦夏怀疑这是一种“分离焦虑”,干脆出门时就带着它出来,也许等它发现即使离开家,四处也找不到虞九阙后,这毛病就好了。 出门后为了防止它走丢,或是被人拎走炖了,秦夏特地找银匠给它打了个小巧的银锁,用虞九阙以前编的脖圈,挂在它脖子上。 银锁正面镌一个“福”字,反面写着“秦记食肆”,下面还坠了一个小小的铃铛。 大福戴上以后,瞬间成了整个齐南县最后排面的鹅。 有面熟的食客路过,看见它就咧嘴停步,上来逗弄。 大福却是个看人下菜碟的,只喜欢哥儿和姐儿摸,除了秦夏之外的汉子,一个不留神就会容易被它叨□□,就连食肆里的伙计都不行。 眼看那食客要伸手,秦夏赶紧拦。 听了缘由,三两路人悻悻收手,同时依旧觉得稀罕。 “你家这鹅聪明,听说还抓过贼。” “养这么个毛畜牲倒也挺好,有灵性还长寿。” 也有人问这么聪明的鹅是从何处得的。 “家禽市随手买的,当初还是个病雏,差点养不活。” 看客咂咂嘴。 “这都是缘分,兴许它上辈子是个人,这辈子来报恩。” 秦夏听着笑笑。 甭管报恩还是讨债,大福在他眼里都是家中的一员,好吃好喝给着,平日里能相伴解个闷足矣。 说话间,大福瞅准了一个过路的年轻哥儿。 他往人跟前凑,把人吓了一跳,待看清这只鹅的脖子上还挂着银锁,哥儿笑眯眯,扯着同路的人一起蹲下来和它玩儿,还扯路边石头缝里的嫩草喂它。 大福起初热络,没两下就失了兴趣,弃了嫩草叶子,转身寻找秦夏。 秦夏吹了声口哨把它叫了回来,等那哥儿走后他才低头小声道:“成天认错人,你这一对儿绿豆眼睛不太好使。” 大福“嘎嘎”两声,分外不服,压根懒得理他。 等忙完中午这一阵,甘源斋的伙计来传话,说是他们掌柜请秦夏过去。 “我们家小姐想看大福了,秦掌柜要是方便,能否带着大福一起去?” 秦夏当然无有不应。 到了甘源斋,兴圆带着大福去玩了。 崔娆不在,只有一个婆子和一个丫鬟跟着兴圆,看着她别弄湿了裙衫。 “大福,快来,我给你买了小鱼和小虾!” 大福认识兴圆,像是能听懂人话,扇着翅膀飞奔到大木盆旁,跳进去开吃自助餐。 “到这边阴凉地坐。” 这个时辰点心铺子也没什么生意,兴奕铭在甘源斋的后院回廊檐下摆了一方茶桌。 “尝尝这个,正儿八经的金骏眉,我从我家老爷子那儿顺的。” 秦夏尝了尝,入口甘爽。 “虽然不太懂,但喝得出是好茶。” 兴奕铭笑道:“茶这东西,好喝就行了,没那么多讲究。” 一盏茶少了两口,两人说起正事。 先前虞九阙离开的风波暂了,秦夏就和兴奕铭谈定了奶糖生意。 秦夏没有那么多时间花费在做糖上,也不想再为此辟个地方,养两个伙计专门干这事,遂把方子直接给了兴奕铭,自己拿三成分利。 到如今,奶糖在甘源斋卖了有些日子,每日做出来的,当天都能卖空。 兴奕铭听了秦夏的建议,在奶糖外面包上各色糖纸,花花绿绿,煞是好看。 “现在有人专门买匣子装奶糖去送礼,于是便觉得一种糖实在太少。” 闻弦歌知雅意。 秦夏立刻明白了兴奕铭的意思,“兴掌柜想多卖几样糖?” 两人关系摆在这里,说话不用藏着掖着。 兴奕铭指了指铺子的方向。 “甘源斋空不出卖糖的地方,两样混在一起,显得杂乱,我倾向于再开一家新铺子,专卖各色糖果子。” 他看向秦夏,“秦老弟,有没有兴趣一起?” 原是要招徕自己合伙。 秦夏抓了一把桌上的瓜子到面前,磕了几个后道:“兴掌柜打算把铺子开在哪里?” 齐南县不少糖果子铺,但现下市面上糖的样式少,大多脱胎自饴糖,无非是能做成各种形状。 再者有糖瓜、芝麻酥糖、松子酥糖、花生酥糖等,寥寥数种,换汤不换药。 因此卖糖的铺子,大多主要兼卖各种糖渍、糖缠果脯。 秦夏想了想,除了奶糖,他会做薄荷糖、酸梅糖、牛轧糖。 除了这些,若是巧用生粉,应当还能制出各色果子软糖。 前面还好说,其中软糖秦夏没有真的上手试过,论起来,工序肯定比别的要复杂不少。 兴奕铭是老道的生意人,既能和秦夏开口,说明早就胸有成竹。 “开在板桥街,我看好一个临街的铺面,很小,支起窗子就能卖货。你若是能琢磨出七八种糖,再配几样果脯,这铺子就能开起来。到时咱们定做两样匣子,一样五种拼,一样八种拼。” 秦夏细想来,觉得这是个路子。 兴奕铭说的那种铺面,其实是街市上最常见的,临街的一长溜,铺子有多长,柜台就打多长,中间只够一个人转身。 后面是高高的架子,卖什么就摆满什么,只要不是寒冬腊月,铺子的三面窗齐开,做什么营生,一目了然。 租子也便宜,哪怕在板桥街,一个月不过几两银子。 于是他把自己觉得可以做的糖果样式讲了一遍,兴奕铭登时坐不住了。 “我就知道你有的是主意。” 他现在想不到和吃的东西有关的,什么是秦夏不会的。 怕是上天把天上的龙肉打下来,秦夏也能做出一份珍馐,还能给你说个典故。 两人暂且商定,兴奕铭出人,秦夏出方子,铺面租子对半出,挣的钱五五分成。 其中兴奕铭最感兴趣的,无疑是软糖。 因为除了绞丝糖外,包括奶糖在内,市售的各种糖放久了是硬邦邦的,秦夏描述地那种弹牙口感的糖果子,兴奕铭简直想象不出来。 “小老弟,你要是能把这个做出来,咱们的生意何止区区一个县城?” 到时候大批生产,卖给那些商行,销往南北…… 兴奕铭兴奋地直搓手,感觉银子正排着队要往他俩口袋里蹦。 秦夏让他稍安勿躁。 “这几样我都回家打个样出来,摸索透了再说。” 兴奕铭点头。 “此事不着急,对了,你之前说夏天卖糖容易化,我那天和一个商行掌柜喝茶,从他那学来一个办法。” 原来商队贩糖,也常遇见这问题。 遇上夏日或者阴雨连绵的天气,糖就极容易融化。 “他们把糖包在油纸中,外面盖上石灰,这样无论何时拿出来,糖的模样都不变,还能防虫蛀。” 秦夏想了想道:“那到时就在外面放一些看样子,其它的封存好,谁要买就现取。” “我也正有此意。” 齐南县能把糖热到化掉的日子不算长,熬一熬就过去了,其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正常做生意。 “看来今年咱们哥俩要发财。” 兴奕铭拎起茶壶,给秦夏斟茶。 秦夏转而问,新铺子可还要用甘源斋的名号,兴奕铭摇头道:“不用,我打算另起一个。” 秦夏了然。 他揣测兴奕铭这是想在家里的生意之外,自己干出点名堂来。 “这名号我还没有头绪,你要是有想法,记得同我说。” 秦夏摇摇头,“起名我真的不在行。” 此时一个想法冒出来—— 要是虞九阙在就好了。 小哥儿肯定一晚上就能琢磨出七八个名字,排排站等人挑。 兴奕铭看着蓦地沉默下去的秦夏,给自己拿了两枚盐水蚕豆吃。 伙计都在铺子里,兴圆和大鹅玩得满地是水,离得也远,说什么都听不见,他把蚕豆咽下去,决定硬着头皮,表演一个“哪壶不开提哪壶”。 “九哥儿那边还没有信?” 一日夫夫百日恩,吵架再生气,过了两三天也该平静了。 他不信九哥儿就这么走了,把好端端一个相公抛在脑后,赌气也没有赌这么久的。 兴奕铭忍不住多说几句。 “你总该也知道他老家在哪里,寻人去打听打听也好,得了地址,再寄封信去哄一哄,实在不行,就跑一趟,把人接回来!去了后,给你岳父岳母低个头,这不丢人,也不少块肉。” 秦夏心里苦水冒,面上黯然的神色却是半点不作假。 “知道是知道。” 他抿了口茶水,说出“盛京”二字。 兴奕铭倒吸一口凉气。 “九哥儿竟是出身盛京?” 那可坏事了。 以那哥儿的做派,怕是家世不低! 这一去,当真还能回来? 但这话兴奕铭只敢在心里说,说出口,岂不成了在秦夏心上撒盐。 只好安慰道:“九哥儿心里有你,没消息的话,多半是被家里人绊住了,等他料理好,总归会托人给你来信。” 秦夏收下这位老哥哥的安慰,走时还被塞了一包点心。 吃饱喝足的大福抖抖水,迫不及待跟上了主人,留下一地湿脚印。 第073章 五五端阳 和兴奕铭一起合伙开铺子卖糖, 无疑是个赚钱的好生意。 秦夏还惦记着攒钱去盛京开酒楼买宅子,现在对于能赚钱的事情,一概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薄荷糖和酸梅糖做法都是一脉相承的, 准备好薄荷汁与酸梅汁, 再倒入糖水搅拌。 趁着没凝固时切小块, 凝固后就会变成半透明的硬糖。 这一步的关键, 是不用杂质较多的冰糖, 而用此时较为少见的白砂糖。 大雍的砂糖做起来很是费劲,用的是一种叫做“黄泥水淋”的过滤方法,要花上十几日才能得到一份和现代较为相近的白色细糖粒。 所以白砂糖价昂, 秦夏买了一包, 就花了一两银子, 这个价格买□□糖, 能多出几倍。 可见糖做好了,价格也不能便宜了。 秦夏来回做了三次,第三次出来的成品相较于前两次的更为晶莹剔透。 他丢了一块薄荷味的到嘴里,薄荷叶到处都是,到时正好可以平衡成本。 之后做牛轧糖。 牛轧糖和奶糖相比, 其实就是多了果仁而已。 秦夏买来一些烤熟的现成甜杏仁,按照做奶糖的工序得到浓稠的牛乳糖浆,继而将奶糖倒入从兴奕铭那里要来的模具, 把甜杏仁按顺序摆进去。 切开后得到的奶糖, 一口下去能在乳香之外尝到果仁的酥脆, 相对而言也不那么齁甜。 秦夏连吃了两个,有些后悔没在虞九阙走之前把这个做出来。 由于他还要忙食肆生意, 只能抽空熬糖,因而拖了两日才凑齐材料, 开始尝试做软糖。 秦夏只知道做这个要用生粉,但不确定哪一种生粉的效果最好,为此他准备了土豆生粉、豌豆生粉和玉米生粉,打算挨个试一试。 软糖要做成果味,他事先找鲜果贩子买了好几样时令甜果。 这个时节最常见的是梨子、甜瓜、桑葚、樱桃,还有一些山上的野莓果。 野莓果挤出来的汁水颜色是好看的,就是甜的不常有,大部分能把人的牙齿酸掉。 甜瓜和樱桃都不易取汁,秦夏看了一圈,买了梨子、桑葚和一些野莓,又拎了一口袋山楂。 回到家,先拿了几个梨子捣出果汁,预备从试做梨味软糖开始。 熬糖浆、加果汁、倒生粉、小火慢煮、不断搅拌…… 一顿试验下来,秦夏汗出如浆,胳膊发酸,好在顺利得出了结论——豌豆生粉最合适。 他叼着一块新出炉的糖,用毛笔在纸上快速写下几个字。 豌豆生粉比起前两者价钱更贵,不过有白砂糖“珠玉在前”,它也算不得什么了。 且他们本就不是做薄利多销的生意,这点本钱还是加得起。 当夜收工前,秦夏统共做出了梨子味、山楂味和莓果味的软糖共三板。 梨汁没什么颜色,导致梨味软糖更接近糖的本色,山楂味和莓果味的一个红一个紫,看起来更讨喜一些。 再过一阵,等桃子、石榴、沙果成熟,还能继续添口味。 很快,这几样糖送到了兴奕铭的面前。 薄荷糖和酸梅糖,一个清凉醒脑,一个生津解腻,嚼起来嘎嘣脆。 牛轧糖乍看和奶糖差不多,里面的果仁与牛乳的香甜融合得恰到好处。 软糖就更了不得。 兴奕铭吃过后,便知晓秦夏当初描述的口感,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 软而不糯,吃起来“肉乎乎”的,拿在手里捏一捏,很快又能弹起来。 “这几种糖,该各自起了好听的名字才好,要显出单单咱们才有的独一份来。” 两人绞尽脑汁,给硬糖和牛轧糖先定了名。 硬糖一概改名玉晶糖,“玉晶”就是古代的水晶,符合硬糖晶莹剔透的形态,前面加上口味作为区别,比如薄荷玉晶糖、酸梅玉晶糖。 牛轧糖改名果仁蜜乳糖,省的来买的人搞不懂这糖里有什么。 至于软糖,着实没有更为合适凝练的词汇代替。 一个“软”字,就足够当噱头。 万事俱备,不出一个月,名为“品饴坊”的糖果子铺在板桥街开了张。 秦夏要了一批薄荷糖,放在自家食肆和食堂的柜台上,凡是来此用饭的食客,结账时都按照人头,一人送一颗。 糖纸上印着“品饴坊”的名号,想吃的自会寻着去买。 由此大家也知晓,原来“品饴坊”也是秦夏的生意之一,不少人为此前去捧场。 如秦夏所料,夏日当前,卖得最好的也是薄荷糖。 天气越来越热,含一颗在嘴里只觉得身心舒爽。 饭后吃一颗能祛除口气,一股凉气直捅天灵盖,散瞌睡的效果亦佳。 那些个挑灯夜读的书生郎是最为忠实的顾客,一夜之间几乎流行成风。 两种牛乳糖、酸梅糖和软糖也不差。,连续几日,铺子里做的赶不上卖的,连连售罄,逼得兴奕铭不得不赶紧又多雇了两个人做糖。 …… 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秦夏每天过得满满当当。 忙的时候他想不起虞九阙,但每天回到家,睡觉前,依旧会忍不住多看几眼空荡荡的妆台。 小哥儿走时只带走了三样东西。 秦夏第一次送他的银簪、上元节买的金鱼团扇,还有一只用大福掉下来的羽毛做的毽子。 他伸手抚过妆台边缘,本打算熄灯睡觉,突然留意到妆台下的抽屉好像开了一小截。 心中一动,上前一把拉开。 没放多少东西的抽屉里赫然多了一只袖珍竹筒,秦夏定了定神,一把将竹筒握在手中,执过油灯,仔细端详。 这种东西,他之前只在电视剧里见过,一般都是绑在信鸽的足上。 很小很轻的一个,里面……好像还真的有纸条。 秦夏屏住呼吸,拿过一支虞九阙没带走的细簪,轻轻将纸条挑了出来,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展开—— 上面的字迹,明显属于虞九阙。 纸条能写的内容有限,多了就不够薄,塞不进竹筒,因而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已至盛京,安好,勿念。” 秦夏提了许久的心,咣当一下落回原处。 他没有追究竹筒是从何处来的,八成是梁天齐的手下为了避人耳目,暗中所送。 他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机会给虞九阙回信,不过不管怎么说,知晓对方平安就好。 竹筒放在枕下。 一夜无梦。 —— 五月五,端阳节。 这是秦夏在大雍过得第一个端阳。 依照习俗,出门前他在门上悬了菖蒲叶,在屋内院内都用草叶蘸着洒下雄黄酒。 手腕上添了一根昨天方蓉送来的长命缕,五色的丝线编织在一起,时不时从袖口滑落。 “戴上这个,不能轻易摘,要等端阳过后的第一个雨天,剪断以后丢进水坑里,记住了?” 在秦夏的记忆里,每年方蓉都会给柳豆子和原主编长命缕。 不过今年方蓉多编了一根,不管原本打算给谁的,最后挂上了大福的脖子。 “咱们大福也要长命百岁!” “嘎嘎!” 大福很给面子地上前蹭了她几下。 到食肆后,糯米已经泡好了。 食堂那边的伙计也在,今天都来得早,全体动员,一起包粽子。 “咱们今年包两种,甜粽和咸粽。甜粽是豆沙和蜜枣两种,咸粽是蛋黄五花肉。” 院中撸起袖子的众人愣住。 “粽子还能包肉?” “我长这么大都没吃过咸粽子。” 郑杏花和庄星则在心里想:怪不得秦夏昨天特地嘱咐要炖一锅肉,还要把咸鸭蛋的蛋黄都剥出来。 “咸粽子是南地端阳节的吃法,我以前尝过,味道不差。咱们秦记卖的吃食素来和别处不同,食客赏面子,咱们也该让人尝到新鲜。” 一席话说服了伙计们,想到大掌柜的手艺,也没人质疑这是不是在糟蹋东西。 不过既要包肉,手法就和三角甜粽不太一样,秦夏示范了一下肉粽的包法,看谁学得快,便派去负责包肉粽。 准备好的酱肉色泽红亮,闻着就香。 一个粽子里一大块,还塞一个完整的咸蛋黄。 秦夏定价,甜粽一个八文,十五文两个。 肉粽一个二十五文,买四个送一个甜粽。 第一锅蒸好,给自家伙计吃。 大家不能免俗地都想先尝一口肉粽,就算再觉得咸粽子奇怪,可看到大块的肉时,口水就往外涌。 邱川和邱瑶兄妹俩分一个,各自从两头咬,刚出锅的粽子还烫,第一口没吃到肉,但糯米里已经可以尝到肉香。 “咸粽子原来是这个味儿。” “真好吃,不愧是大掌柜做的。” “别说二十五文一个,再贵点怕是也有人买。” 秦夏对肉粽兴趣不大,他单拿了一个从小就爱吃的蜜枣甜粽,几口就吃净了。 到了饭点,秦记门前多了两口两锅,笼屉上是热乎乎的粽子。 邱川一边叫卖,一边往屋里招呼食客。 暂且没什么需要秦夏上手的硬菜,他在前面柜台坐着收账,看邱川和邱瑶穿梭在桌椅之间。 有一桌是一家四口,当家的汉子在门口买了两个肉粽两个甜粽,给了邱川,让剥开放盘子里再上来。 两个小娃娃吃得糯米挂在脸蛋上,翘着脚东拉西扯地说着童言稚语。 “爹爹,宫里头的皇上端阳也吃粽子么?” “吃啊,当然吃。” “那皇上吃得一定是金粽子吧?” 一句话逗乐了周围坐着的食客。 两个孩子的爹娘无奈解释,都是前两日带孩子去看了场大戏的缘故。 “回来就念叨皇上娘娘的。” 秦夏听在耳中,嘴角不禁也跟着上扬。 千里之外,盛京皇城。 依宫内惯例,端阳日午时,万岁皆驾幸午门,赐朝官吃糕糉。 再携百官行至宫苑,观射柳、赏龙舟。 但今年皇上圣躬违和,一概节俗从简。 文武百官得了一日休沐,各自领了粽子、艾虎、宫扇、五色彩杖等上节礼,各回各家。 朝臣休沐,宫内的宫女内侍们也松口气。 近前侍奉的,全数换上了五毒艾虎补子的吉服,来往于红墙之下,未尝不是一景。 两个小宫女领了差事,并肩匆匆前行,到了一拐角处,险些没刹住车,撞上来人。 为首的宫女垂首看去,先看见锦靴,复看见袍上麒麟纹,当即吓得双膝一软。 “奴婢拜见公公,公公饶命,公公饶命!” 后面的宫女紧跟着也跪了下去,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麒麟纹乃朝廷赐服,内宫之中,非大太监不可着。 那都是一指头能碾死她们的主儿! “都起来吧。” 宫女不知来者是哪尊大佛,却意外地好说话。 两人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就见这位公公已经身边跟着的小太监,把她俩弄掉的东西捡起来。 “在宫里办事,切忌毛手毛脚,这回是遇见了咱家,下回若是冲撞了哪位主子,二十板子下去,不死也得去半条命,记着了?” “奴婢谨记!” 面前之人没再说什么,绕过她俩,缓步离开。 隔开一段距离后,其中一名宫女才小声道:“我认得那位公公身边的小太监,他在司礼监新上任的虞公公身边做事。” “也就是说,刚才饶了你我一命的是虞公公?” “对……” 知情的宫女快速低声道:“就是那位先前在御马监办差,近来得了皇上青眼,擢去司礼监任随堂的虞公公!” 第074章 解暑凉夏 秦夏自从得了鸽子送来的竹筒, 心情就好了许多。 不是不想了,而是不会再瞎想。 这天上午他进了食肆就问:“鱼翅发得怎么样了?” 庄星停下手里的活,答道:“一早起来又换了一次水, 看着差不多了。” 秦夏点点头, 抬步往灶房去。 角落里放着一个木盆, 上面盖着木头盖子。 秦夏揭开, 捞起里面的鱼翅看了看。 这是之前从岳氏商行手里买来的散碎翅根, 因为泡发鱼翅要花两天的时间,秦夏一直没空出手料理。 现在有余力了,正好做出来, 也算是给食客们谋个福利。 食肆里这些人除了他, 没一个见过鱼翅。 刚开始泡发的时候都稀罕得很, 回回路过看上几眼, 现在两天过去,看也看够了,不再觉得稀罕。 “小川,今天咱们食肆卖三丝鱼翅根,一盅一百文, 会配别的卖完即止,没有多的。” 邱川以为自己听岔了。 “大掌柜,您说多少钱?一百文?” 铺子里做条普通河鱼都不止一百文了, 虽然一盅不算多, 那可是鱼翅! 秦夏亲自给鱼翅控水。 “就是一百文, 这些都是碎翅根,要价贵了丧良心。” 他也没打算靠这批鱼翅赚钱。 鱼翅上锅蒸一刻钟多一点, 取出后用小刀的刀背轻轻刮去杂质。 说是杂质,其实就是连着鱼翅的一层薄薄鱼皮, 刮干净后扯成和粉条一样的细丝,等着下锅。 三丝里的三丝,和扣三丝差不多,取食材的鲜美之味。 大抵都用香蕈、冬笋,最后一味有人用火腿,有人用鸡肉。 秦夏喜欢用鸡脯肉,撕开成细丝,香蕈肉厚,片成三片,也切成丝。 这个时节冬笋成了笋干,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玉兰片”,同样泡发好了,手起刀落,秦夏利落切完,扫进盘子里。 项婆子暂时洗完了菜,系起围裙包上头巾,进来帮忙烧火。 旺火熊熊,秦夏挖了一大勺荤油撇进锅底,这个季节的荤油已经凝固不太住了,只有底下一层是固体,上面都是金色的油。 一把葱段,一把姜末,煸炒后倒入黄酒,再下高汤打底,以酱油等上色调味。 秦夏做菜不藏私,做法谁都能看。 他不靠几道菜赚钱傍身,天南地北,八大菜系,是他上辈子从小学厨的积累。 锅里的高汤咕嘟起来,三丝先进去,鱼翅随其后,都是容易熟的东西,略滚一滚,勾芡关火,起锅装盘。 第一批二十盅,秦夏让人送去了食堂,那边也有不少老食客,多半掏得起一百文钱。 剩下的就专供食肆了,先到先得。 此时邱川也正在大门外,逢客便说:“今天您来得早,有口福了,一百文的三丝鱼翅,过了这村没这店!” 好些人由此顿住脚步。 “真的鱼翅?不是粉丝?” 邱川也不说假话。 “真是鱼翅,就是碎了些,品相不好,我们大掌柜说了,这是拿出来酬宾的价格。” “碎些又如何,这个钱怎么吃都是赚了,何况还有秦掌柜的手艺呢。” 别说是真鱼翅,一盅粉丝卖他们一百文,怕是很多人也抢着掏钱。 凡是来食肆这边的,没有差着一百枚大钱的,闻声全都加了一盅上桌,甚至一个人要一盅。 这样扒出来的鱼翅烂而不糜,汤汁浓稠,有男子两勺下嘴都吃到了胡子上。 “这个也适合拌饭。” 有人招手要一碗米饭,邱川应下,又问还要谁要。 三三两两的声音响起,他记下数量,去后厨盛饭。 回来时听见食客们笑谈,“听听,鱼翅拌饭,这什么奢侈的吃法,今天也阔气一回。” 有人第一次吃鱼翅,觉得和粉丝大差不差,问了旁边以前在酒楼吃过的,得知鱼翅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此人遂很舍得的挖一勺当米饭浇头。 “知道酒楼里一口一两银的东西就是这个味儿,我也就没念想了。” 他是个大老粗,吃完一抹嘴,在柜台付账时道:“我觉得还是猪肉炖粉条更香。” 秦夏感慨:“实不相瞒,我和您想法一样,这东西就是因为少见才贵重,吃起来就是那么回事儿。” 这批鱼翅卖完他也不打算再进货了,太麻烦。 泡发的一大盆鱼翅卖到了晚上,剩的不多了。 门外来了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夫,都穿着粗布衫子,老哥儿跟在相公身边有些局促地扯衣裳,老汉问邱川,“我听说你们这儿有一百文一盅的鱼翅,这个点还有么?” “您来得巧,还有最后几份。” 老汉听到这话松了口气,回头招呼夫郎。 “走,进去尝尝。” 老哥儿低声道:“一百文能割几斤猪肉了,来吃这门子东西作甚?” 老汉强把他拉进门。 “你跟着我一辈子,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现在儿孙都大了,不用再出力操心,也该轮到咱们享福。” 秦夏看在眼里,让邱瑶去后厨传个话,给这桌额外送了一道菜。 …… 当存货的鱼翅根都卖完时,街上开始出现叫卖西瓜的果贩。 只是因为时节还略早,秦夏买了一回,切开发现并不怎么甜。 后来吃到的夏天第一口甜西瓜,还是燕巍送来的。 猎户少年为了感谢上回秦夏牵线,帮他家小挣了一笔银子,特地趁进城送货的时候,额外扛了两个大西瓜。 “这是我们村里种瓜的老把式地里长的,我赶着去挑了个大保熟的,比县城现在街上卖的甜。” 项婆子过来拍了拍,听了听声就乐道:“确实是好瓜。” 秦夏看燕巍这次除了燕巧,还带了一个小男娃来。 “这是你弟弟?” 燕巍点头,“我弟燕广。” 又道:“阿广,叫人,这是秦掌柜。” 燕广乖乖叫了一声,秦夏吹口哨叫来招财,后面跟着大福。 天太热了,小虎不知道躲哪里去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 “辛苦你们大老远带这么多东西,我去给你结账,让你妹子带着小弟在院子里玩儿。” 又嘱咐项婆子道:“婶子,把两个瓜都切了,大伙儿分着吃,记得拿一些送去食堂那边。” 燕家兄妹这次送来的猎货也不少,野兔两笼八只,野雉鸡四只,竹鼠两对,都是大个的。 野兔一只七十文,雉鸡一百三十文,竹鼠五十文。 “总共是一千二百八十文。” 秦夏从钱箱里摸出一两的碎银子称过,外加三串一百枚的铜钱,其中一串拆下来二十文,递给燕巍。 “最近山上有没有什么新鲜?” 这会儿还没到饭点,秦夏不忙,在大堂里拖了个凳子和少年闲聊。 燕巍讲自己最近抓了不少毒虫卖去药铺。 “入了夜,点着火把去逮,蝎子和蜈蚣最好卖,地龙也凑合,我还会熏蛇窝。” 毒虫能入药,古时又没有养殖毒虫的,所以入了夏,这是山民村户贴补家用的方法。 这些东西个头不大,抓时有风险,药铺的收价也高。 说到这里,燕巍问秦夏,“秦掌柜要不要蝎子?有些食肆也会收蝎子,炸了卖,说是祛湿气。我吃过,还挺香脆的。” 秦夏摆手。 “我就不和人家抢这个生意了。” 如非必要,他也不是很想碰这些毒虫,没什么吃头,再一不小心被蛰了,遭罪的是自己。 不过。 “下回逮到没毒的蛇肉,你可以用往我这送上些。” 之前有食客问过,秦夏不介意做几道给雅间里的掌柜老爷们品尝,蛇肉上了桌,要价就不便宜。 燕巍答应了。 他抓的蛇里有毒的居多,因为毒蛇的蛇胆值钱。 没毒的蛇山里也有很多,像是百花锦、草锦、黄金条,村里人抓到了也会带回家炖了吃。 “下回我来给您送。” 说完话,秦夏和他一起去后院。 燕巧已经被大福给黏住了,把小丫头逗得咯咯乐。 燕广蹲在地上摸招财的肚皮,秦夏忍不住问燕巍,“你们当猎户的肯定会训狗,你看我家这只狼青是不是假狼青?” 燕巍过去一把将招财的后颈皮拎起来,拨拉着看了一遍。 “是真狼青没错。” 他笑道:“城里的狗日子过得好,和乡下的不一样,狗得咬过活物,见了血才有凶性,不过真训成那样,反而容易伤人。” 他把招财放回地上,狗子原地抖了抖毛。 “也不用担心,这种狗看家护院的本事是刻在骨子里的,别看平日里懒散,真有事它也知道上。” 齐南县河晏海清,养狗也只是防患于未然。 “那就行,不指望它多有本事,夜里真有小贼,知道叫唤两声就够。” 燕巍把小妹小弟叫过来,背起空筐子准备走。 秦夏让他们吃点西瓜,燕巍摆手,没要。 西瓜看着大,人一多分一分就没多少,他们三个再留下吃点,那成什么了。 出了食肆门槛,燕巧牵着燕广,走出几步后同大哥道:“咱们这两回来,都没见到秦掌柜的夫郎。” 她对虞九阙记忆深刻,除了他,再也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哥儿。 燕巍目视前方。 “我听说是回娘家探亲了,别人家的事别乱打听。” 燕巧吐吐舌头,一把抱起小弟,快步跟上。 她轻轻拍一下小弟屁股,燕广立刻扯嗓,“大哥,我想吃粉肠。” 燕巍回头睨他俩一眼,末了唇角扬了扬。 “今天赚钱了,咱们买三套煎饼果子,都加蛋和粉肠。” 身后俩人一顿欢呼。 不久后,食肆内。 “大掌柜,我把西瓜送过去了。” 邱川小跑着回来,背后全是汗。 “好,你也赶紧坐下吃吧。” 秦夏低头咬一口手里的瓜,红色的沙瓤,清甜多汁。 他吃了四瓣,把瓜皮丢进泔水桶。 “下回再让燕小子送来些,把肉用刀切下来,留着干净的瓜皮,还能做菜。” 西瓜皮凉拌一碟,极适合夏天。 五月底。 箱笼里的那些春天的薄衫子也穿不住了,街上随处可见穿汗褂露膀子的汉子。 底层卖力气的百姓没有那么多规矩讲究,怎么凉快怎么来,但手里有点小钱的,就会在夏衣料子上花心思。 秦夏进了成衣铺,这家是桑府的铺面…… 自从有一回他遇见了桑掌柜来查账,往后再来就能得个实在价。 这点好处秦夏没拒绝,毕竟城里的布庄衣行,一半都是桑府的家业。 “劳驾挑两身我能穿的凉快衣裳,再要两匹好料子孝敬我干娘。” 伙计扯开布匹卷子给他介绍,“秦掌柜不妨看看葛纱,给您按一匹三两算,贴身穿那叫一个凉快。” 秦夏摸了摸,葛纱他也知道,算是夏衣料子里的上乘选择,就是颜色选择上不太多。 不过他一个汉子,不讲究这个。 家里没人裁衣,他也不爱劳烦方蓉,选了两件现成的,一件绉纱,一件葛纱。 给方蓉扯的料子也是这两种,比起成衣她更喜欢布料,可以自己折腾,能做出好几样东西。 十几两银子花出去,秦夏眼睛不眨一下。 比起男子穿的衣裳,哥儿姐儿到了这个时节,能选择的更多。 齐南县有钱人多,来往彩纱飘飘,软烟轻罗。 秦夏没了给夫郎添置新衣的机会,只能安慰自己,多半明年此时,两人应当已经团聚了。 希望东宫那位争点气。 布料带到柳家,方蓉照例上来就怪秦夏乱花钱。 “这种料子那都是富绅老爷穿的,你穿是合宜的,我们穿那叫显摆。” 秦夏拎着一只鸡进灶房,一边熟练地烧火一边道:“怎么就成显摆了,豆子眼看也要开铺子了,以后您亲儿是掌柜,干儿也是掌柜,您就是两个掌柜的娘,穿这个正正好好。” 方蓉笑他贫嘴。 摸着布料,还是不舍得穿。 “要么就裁个里衣吧?” 穿在里面,自己能觉出凉快,那就是不浪费。 秦夏点头,料子送出去了,方蓉想怎么用怎么用。 他动作快,没过一会儿就做出一盆鸡丝凉面,和方蓉先吃,剩下的等柳豆子回来再拌。 凉面里切了番茄、胡瓜丝、萝卜丝,洒了芝麻和花生米,一口下去,清爽适口。 “这个你在食肆也能卖起来,食堂那边不太行,面容易坨。” 秦夏最近也在琢磨这事。 “食堂不卖凉面,可以卖凉皮。” 凉皮做好抖散了就不容易黏在一起,还能洗点面筋做两掺。 但秦夏没空分身自己做凉皮,他麻烦方蓉在胡同里找个凉皮做得好的人家。 每天做好了直接送去食肆,他一日结一次钱。 天热了,人就不太想吃有烟火气。 吃完一盘面,他顺手拿过柳家的大蒲扇摇了摇。 “对了干娘,您以前听说过冰碗么?” 原主记忆里没吃过,但不确定齐南县有没有。 方蓉只说不晓得。 “夏天街上倒是有卖冰过的香饮子的。” 自前朝起夏日的冰就没那么难得了,每年冬天北地都有人专门干冰窖营生。 寒冬腊月河水结冰时,就有人去凿冰储存,来年夏天再售。 这样得来的冰有两种,一种不能入口,只能解暑或者冰镇。 也有能入口的,价格更“好看”,一般人吃不起,就连县城里的酒楼都没法买来做生意,本钱太高。 思绪来回转了几圈,秦夏心里有了计较。 他难得来一次,方蓉可不轻易放他走,旁敲侧击地感慨,“满打满算一个月了,也不知道九哥儿那边怎么样了。” 她故意吓唬秦夏道:“你既知九哥儿出身富贵,就该知道你在九哥儿家人眼里,恐怕什么也不是,人家就是另给九哥儿许人家,你也不知道。” 秦夏挪了扇子的方向,给方蓉扇风,方蓉一把推开。 “你别在我这儿卖乖,这力气应该留着去把夫郎讨回来。” 秦夏意有所指道:“干娘您把心放肚子里,九哥儿能回来。” 方蓉蹙着眉毛看他。 “你小子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秦夏摇摇头,却没再多说。 再见到燕巍时,他托猎户给村里的瓜农打个招呼,想多买些西瓜。 西瓜只要不切开,存放得当能放上好一阵子,自家吃或是给店里食客送果盘都合适。 “顺便找你打听个事,有没有见过一种花,是蓝紫色的,形状像一口钟,果子像灯笼,干了以后里面有种子。” 秦夏说的这种果子是假酸浆,假酸浆的种子就是冰粉籽,顾名思义,能做出冰粉来。 燕巍对山里熟,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见过,他闻言便道:“听着像是灯笼花的果子,秦掌柜要这个做什么?” 秦夏说想要里面的种子。 “这个季节采不到灯笼花的种子,秋天才有,不过它的籽是味药材,我估计药铺会卖。” 知道这种果子在齐南县叫什么就好办了,秦夏转了几家药铺,顺利买到一口袋没炮制的冰粉籽。 冰粉籽个头极小,看起来十分不起眼。 秦夏回忆着搓冰粉的方法,晚上回家后打了一盆清水试试看。 洗干净的冰粉籽包进布里,浸入水中揉搓,慢慢地,水底开始变得浑浊,这就说明冰粉籽里的成分已经被搓了出来。 点冰粉的方法和点豆腐差不多,感觉差不多了后,秦夏拿出从柳家要来的卤水,估摸着用量,朝水里加了点。 温度低的地方能让冰粉更快的凝固,秦夏把坛子泡进刚打来的井水里,暂时不管了。 第二天晨起去看,坛子里的水已经凝结成冻。 他挖出一勺,冲了一碗红糖水,随便抓了两把果仁进去拌了拌,糊弄了一顿早食。 想要在食肆里卖,单有红糖和果仁还是太简陋了。 秦夏提着剩下的冰粉去食肆,这次没走后门,而是走了正面的鹤林街。 他在水边等了等,恰好等到一个撑船的艄公。 “船家,您可知道哪里能买到新鲜的河鲜?莲藕、莲子、菱角都要,最好还有鸡头米。” 这些东西他去街上看过了,除了莲藕,其余三样都不好寻。 齐南县吃这些东西的人太少。 艄公天天打这儿过,一眼认出秦夏。 “您是秦记食肆的掌柜吧?要这些是做吃食?” 秦夏点头。 “没错,要是东西品相好,我这个夏天都要。” 艄公隔着一段距离扬声道:“我家就住在湖上,这些东西要多少有多少,晚些我就给您送来。” 看来自己找对了人,秦夏朝艄公摆摆手。 “没问题,您来了直接进去找我。” 申时前后,艄公提着两个篮子来了食肆。 里面都是荷叶包着的东西,菱角绿油油的,莲藕上带着泥,掰开后颜色透着点淡粉,鸡头米是浅黄色,这个时节的最鲜嫩,就是个头有点小。 秦夏看好了,各自要了几斤。 “还有荷叶,洗干净后给我送来几捆。” 艄公笑成一朵花。 “多谢秦掌柜,赶明儿我得撑船,到时让我媳妇送来。” 凑齐了“水八仙”里的三仙,秦夏仍不算完。 核桃仁、杏仁、榛子各自买来一兜,在颤巍巍的冰粉上摆上菱角、几粒莲子和鸡头米,点缀上三样果仁。 又觉颜色寡淡了些,复添上切碎的蜜饯,当中一颗红艳的樱桃,浇上一勺蜂蜜薄荷甜水,光看着就觉得浑身冒凉气。 数了数,配料还真也是八样。 秦夏遂拍板定下,这款什锦冰粉就叫“八仙过海”。 上菜时,碗下还要垫一片荷叶。 他一时兴起之作,却在这个夏天风靡齐南县。 谁也不知道这种透明的凉粉是用什么做出来的,有人以为是绿豆凉粉滤出来的,奈何反复尝试,不得其法,最后只好放弃。 不过这倒是让一些卖吃食的摊贩有了灵感,街上渐渐开始出现用普通凉粉配碎果仁以及果子的简单版“八仙过海”。 秦夏听闻,一笑置之。 —— 夏去,秋来。 齐南县秋老虎肆虐,立秋过后,冰粉还在售卖。 商行掌柜肖守踩着暑气的尾巴,带着自家商队满载而归,安顿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秦记吃饭。 他一个人连吃两大碗冰粉,不顾形象,一顿呼噜。 “吃了你的饭,我觉得过去几个月自己过得都不是人的日子。”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两眼放空。 “家里人天天劝我一把岁数了,少出去闯荡,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我说闲不住。现在却觉得为了能吃到秦记的新菜,我也不能一走好几个月了。” 秦夏给他斟酒。 酒是肖守这次特地运回来卖的北酒名品,号称“内府酒”,出自盛京的大酒坊。 “那群盛京的老小儿,眼高于顶,认人不认钱,因为人家在天子脚下,不缺钱。我磨破嘴皮子才得了几十坛,都不舍得卖,打算留下十坛埋在院子里,逢年过节地就启出来一坛。” 肖守眉飞色舞说着自己去盛京的见闻。 秦夏适时捧场,“这个内府酒,为何敢叫这个名字,真是宫里传出来的酿造手法?” 肖守咂一口酒道:“听说是的,具体谁也不知道,不过这酒滋味确实不一般。” 他感慨,“酿酒真是挣钱,毛利高得很,说出来吓死人,一份酒曲传家,能保子孙长久富贵!我要是有这个本事,才不拉扯什么商队,一年四季吃风吃沙子。” 他随口一提,不知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话题转过,秦夏有心打听点盛京消息,给肖守递上话头。 他这样的人,去了盛京肯定没少请达官贵人应酬,边边角角的各色消息,八成装了一肚子。 这位大掌柜没让人失望,还真东拉西扯地讲了不少。 雅间里没别人,也不怕隔墙有耳,肖守喝红了脸,神秘兮兮道:“你可听说过本朝太子的事?” 说罢没等秦夏答话,就自己讲了下去。 “太子出身嫡长,早早就立了储,贤名在外,几年前突然被废,咳……那会儿还有天象现世,都说太子是真龙!” 秦夏知道此事,不过不是听说的,而是当初看书看到的。 正因为这个“真龙天象”,正值壮年的皇帝才会忌惮自己的亲儿子,生怕自己还没在龙椅上坐够,就被人撸下去。 “结果我这次去盛京,正赶上皇上自京郊避暑庄子提前回宫,好些人亲眼看见平王伴驾。哦,平王就是以前的太子,他被废之后,得了这个封号。” 被幽禁多时的前太子为何会突然高调出现在人前? 盛京城内众说纷纭,肖守听来的说法玄而又玄。 “避暑庄子那地方别看是皇家园林,实际盛京的老人都说那里邪性,为什么?死人多呗。以前宫里不得宠的妃子、皇子,都被打发到那里去自生自灭,有的过不下去,有上吊的、有投井的、还有沉湖的,大雍立国至今,你说哪里得死过多少人?啧啧……” 肖守又闷一口酒,越说越兴奋。 “他们说啊,这次太后跟着皇上去避暑庄子,就被先皇废后的鬼魂缠上了,是平王殿下毅然而出,剑斩凶魂。太后老人家一看,我这大孙这么孝顺,可不得发话保他?” 秦夏:…… “大孙”这个词一出,皇家秘辛一下透出一股子隔壁老王家八卦的味道。 再往后,这个故事就越发离谱,就差编到王母娘娘身上去了。 眼看肖守醉成一滩烂泥,秦夏让他的贴身小厮回府叫马车,好把人拉走。 时辰不早,秦夏嘱咐邱川锁好门窗,披星戴月地回了家。 进门时,无端生出的预感指引他脚尖一转,直接去了里屋妆台。 抽屉打开,他往里一摸——果然又得一枚新的竹筒。 第075章 两地相思(小修) 秦夏把竹筒顺手揣进怀里, 退出屋子,先去喂家里养的小东西。 竹篮里拿出几个凉馒头掰碎,拌进剩鱼剩肉。 这些狸奴从小吃剩饭长大的, 没有点滋味的饭反而不吃, 秦夏一开始还专门给他们弄白水煮肉, 后来就不费那个劲了。 来吃饭睡觉的狸奴不少, 他家的院子像个猫客栈。 好些都没有名字, 要么叫“咪咪”,要么叫“嘬嘬”。 饭食放下,好几只“呼啦”一下子围过来, 大福在食肆里早就吃饱了, 这会儿去喝了点水, 迈步进屋找自己的草窝, 看架势是已经准备睡觉。 “你这日子过得滋润。” 院子里空荡荡,秦夏在堂屋点了灯,累了一天,他不甚讲究地坐在门槛上刷牙。 “等你小爹来接咱俩,你也跟着去盛京, 到时候买个大宅子,给你挖个有鱼的池塘,岸边建一个小别墅给你住, 怎么样?” 他絮絮叨叨地对着一只鹅说话, 也不管鹅能不能听懂。 这幅场景若是让外人来看, 一定会觉得怪心酸。 秦夏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 泼掉洗脸水, 回屋脱了外衫,只剩贴身的褂子, 他端着油灯坐去炕边,深吸一口气,这才把竹筒拿出来。 距离上次收到信,已经过去两个月。 手心里的竹筒就像是小儿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枚奶糖,压根舍不得吃。 奶糖舔一口少一口,信也是看一个字就少一个字。 直到竹筒都被捂热了,秦夏终于把里面的信纸挑了出来。 端正秀气的墨字随着纸卷的展开,跃入眼帘。 “事初成,待佳讯。” 另有一行字在下端,写得更小。 十个字的蝇头小楷,像是镌了一行花纹:思君如流水,盼君常安康。 秦夏无声默念,几乎能想象得到虞九阙写下这几字时的模样。 良久后,他终于舍得移开视线。 用一枚镇纸压住纸条,指尖一下下捋过边缘。 彻底压平后,转而从床头拿过一个小木盒,将纸条放了进去,和先前那一张挨在一起。 晚上睡觉,木盒就在枕边放着,散发着幽幽的兰花香。 …… 盛京,傍晚。 虞九阙今日休沐,宿在宫外的宅子。 宅院仍是离京前的那一处,朴素至极。 饶是如此,在内城中一个月也要大几十两银子。 小院主子不在时,只有一对老仆看家。 门房老汉是个哑巴,但耳朵极灵光。 他媳妇同样沉默寡言,负责在虞九阙回来住时浣衣做饭。 “大人,您晚上想吃点什么?” 虞九阙闻声放下手里的书册,抬眼从支开的窗子望去,四下晚霞漫天。 “你蒸个饭,其余不用忙,一会儿我自己做。” 婆子对这个回答不意外,想着一会儿就出门买些菜蔬。 自从她家大人离开数月后突然又现身,性子就变了些。 不像以前冷淡,偶尔还会和她说些闲话。 难得夜宿宫外时,最爱的就是往灶房里钻。 婆子见虞九阙没有多余的吩咐就退下了,不多说话惹人嫌。 天色擦黑,虞九阙总算忙完案头事务。 他锤了锤肩膀,起身独自去灶房。 在宫里住没有这个条件,只有出宫时能过一把下厨的“瘾”。 他清楚自己是在借由这个过程思念秦夏。 锅上的白饭已熟了,散发着米香阵阵。 虞九阙在筐子里挑了个青萝卜,洗干净、刮皮,熟练地切成丝。 猪肉也切丝,又剥了几颗蒜拍碎,下锅爆香后倒菜油,炒了一盘萝卜炒肉。 他的刀功熟练,真做起饭来就差些火候。 一道道工序铺排,恍若在眼前与另一道身影重合。 另有一块豆腐,晚食前后才买回来的,仍新鲜。 他不紧不慢地把豆腐放上菜板,切成厚片,两个鸡蛋磕破进碗,打成蛋液,裹着豆腐下锅煎。 豆腐都下锅了,他才想起来蛋液里忘了放盐,只能过一会儿调味时再掺,就是八成没有那么入味了。 这道菜叫锅塌豆腐,他见秦夏做过好几次,可轮到他自己做,还是总忘三忘四。 豆腐煎完了,意料之中地碎了好几块,还有两块在火最旺的地方,有点糊。 虞九阙有些懊恼地把它们一起铲进盘子里,刮干净锅底粘着的豆腐碎渣,又倒了些油进去爆锅炒酱汁。 两勺酱油、一点盐、一点糖,回到盛京后他听说一种叫做蚝汁的调味料,价钱不便宜,一壶就要几两银子。 他记得秦夏曾经提过这种调料,于是就去让婆子买来,自己做菜时尝试加一点,不过不得其法。 这次的豆腐里面也顺手加了,纯当个酱油用罢了。 汤汁冒了泡,他把豆腐放进去拨了几下,最后用生粉勾芡,出锅时撒葱花。 不说味道如何,起码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虞九阙的心情好了些。 他端着菜和饭回屋里,点亮一盏灯,独自吃晚食。 几日后,虞九阙得了个差事,奉命去平王府传旨。 他与前东宫、现平王府的关系无人知晓,现下人人只当他是皇上和掌印佘公公面前的新任红人。 能当上司礼监随堂,就已算是天子近侍,他年纪不大,称得上一步登天。 加上样貌姣好,宫里的风言风语传出来不少,可暂且没人敢到他面前来寻晦气。 毕竟他“上位”是凭借回京之初,尚归属御马监时,带领西厂探子侦办了一起悬案。 西厂被东厂压得抬不起头,没人放在眼里,没想到却蓦地冒出来立了个大功,替皇上剜去了一块恼人多时的腐肉,龙颜大悦。 知情人说,虞九阙亲自给犯人动了刑,拖出来时浑身的骨头尽碎,丢在地上像一团软肉,人却还有一口气。 佘公公觉得这是个人才,见皇帝也对他赞赏有加,秉承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亲自开口把人要来了眼皮子底下。 到了平王府,他念罢旨意。 简而言之,就是皇上派给了平王一个不大不小的差事,让他去监办正在修缮的皇家寺庙。 这种差事油水足,说出去还好听。 其余几个王爷抢破了头,谁也没想到最后便宜了前太子。 大家都满心以为他会老死在圈禁之处。 虞九阙清楚,这算是皇上看在太后面子上,给儿子的“补偿”。 从平王府出来,人人都当虞公公的轿子径直回了宫。 谁也不知晓当天夜里,他换了身衣裳,已经坐在府中后花园的亭子里喝茶。 水中月色粼粼,白天活泼的锦鲤都藏去了叶子底下,不见踪影。 再过一阵子这些荷叶就会枯萎变黄,虞九阙看了两眼,收回视线。 心里念着的却是齐南县的小食肆。 他尚未来得及看门前的莲花盛开。 平王年近而立,一双眼神却像是提前知了天命。 他这小半生坎坷,三岁时已是大雍储君,风光无两。 当了十几年的东宫之主,又一遭跌入尘泥。 好在他知天命,却不认命。 面前这个他帮过一回的小内侍,现今已是行走御前的大太监。 对方此番死里逃生后归来,几次建言都正中要害,仿佛提前预知了事情走向。 平王对他愈发信任。 而今他们手里已握了二皇子康王的不少罪证,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能让对方从此和皇位无缘。 二皇子往下,还有两个皇子,胆大无谋。 再继续数,都年岁尚小,不成气候。 一阵初秋的夜风吹来,勾起平王的几声咳,身后的侍从立刻拿来披风。 平王又想到,若不是虞九阙返京后的提醒,他怕是至今都未曾发现有人在自己的吃食里偷偷动手脚。 并非是直接下毒,而是悄无声息地用药,借由不同药材的药性相冲,一点点磨灭他的生机。 他问虞九阙如何得知,虞九阙却给他讲了个齐南县宋府的故事。 就凭这一点,他若一朝登基,司礼监掌印的位子,非虞九阙莫属。 一壶茶过半,平王说累了朝堂正事。 “再给我说说你家食肆。”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问了。 虞九阙搜肠刮肚,就差连后院母鸡一共下了几个蛋都算上了。 平王轻声笑了笑,最后忽而道:“等以后你将你家那位秦掌柜接来京中,本王可要好好尝尝他的手艺。” 虞九阙愣了一瞬,立刻下拜。 “谢王爷恩典。 思君如水。 思君如月。 思君如狂。 他就盼着那一天了。 —— 七月中,正式出伏。 秦记食肆的冰粉下市,连带一起撤去菜牌的还有好几道夏季的时令菜。 秋风送爽,不必再担心品饴坊的糖果子会化,兴奕铭有心和秦夏一起继续大干一场。 多亏了秦夏是穿越来的,随便想几个点子就足够一间铺子受用。 硬糖在模子里时插一根竹棍,脱模以后就是棒棒糖。 加入天然蜂蜡,切成小块,混入薄荷,就是可以嚼一嚼吐掉的“口香糖”。 两人在短短数月内鼓了荷包。 兴奕铭走路带风,忙碌的同时也不忘跟秦夏点菜。 “这个季节该吃菌子了!” 还暗地里道:“你会不会料理有毒的菌子?听说有些毒菌子做好了就没毒了,奈何咱们这里的厨子都不会也不敢,我抓心挠肝地惦记了好多年。” 秦夏忍不住道:“你为何觉得我就会?” 兴奕铭竖起拇指,“我这是信任你,觉得你无所不能。” 秦夏笑着摇摇头,接下了这句恭维,同时道:“有些菌子的毒性不大,做法合适,的确吃了也无妨,但是也不能冒险,你要是真的想吃,我就找一天在店里做菌子火锅。” 兴奕铭如愿以偿地走了,秦夏送完他回来,听见食肆里的伙计们在聊上山采菌子的事。 项婆子的语气最怀念,她以前当姑娘的时候,家住大山下的村子里,菌子季的雨后,上山转一圈,能采满满一大筐。 “后来跟着儿子来了城里,就没这个机会了。想吃这些,还得花钱买。” 虽说城外的林子、草地里也有,但远远不及山里的丰富。 其余人听得一脸好奇。 秦夏想到自己穿来后,也一直没出过齐南县城,当即决定,给食肆和食堂都放一天假,再雇猎户燕巍当向导。 “懒得动的就留下看家,愿意走的就一起去山里。” 就当是团建旅游。 第076章 山中采菌(小修) 食肆和食堂加起来一共十个伙计, 食肆的项婆子和食堂的王婆子一商量,打算各自留下看门。 “我们老胳膊老腿的,就不去凑热闹了。” 秦夏允了她俩留下, 说是工钱照发。 而燕巍听说秦夏打算带着伙计们去山里采菌子, 还要请自己当向导后, 下意识道:“我本来也要往山里跑的, 给你们带路就是, 不要银子。” 秦夏执意给他。 “我们人多,去了以后人生地不熟的,比你一个人上山要操心许多, 不能让你白忙一趟, 不如就按照人头收费。” 燕巍想了想, 就说一个人收二十文, 意思意思就罢。 “这个季节村里上山采菌子的也多,看了外来的人怕是会不乐意,我到时带你们往人少的地方去,那里菌子多,没人抢, 正好也不用起太早。” 勤快人都是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背筐上山了,但要从城里去,必定赶不上。 秦夏也觉得这样不错。 燕巍遂道:“正好昨晚落了一场雨, 给菌子几天的时间长一长, 后天去如何?” 后天正好是县学等学塾例行放假的日子, 秦夏点了头。 “我们怎么去寻你?” 燕巍给他指路。 “去城里车马行雇一辆车,说去小石村就成, 卯时我在半路等你们。” 难得出城一回,秦夏问伙计, 有没有要带家属的。 食堂那边有三个男伙计,都没成亲,纷纷摇头。 郑杏花则有点想带自己的小姑子去。 “那就带着,正好和小瑶做个伴。” 她们两个小丫头也曾一起玩过,不算陌生。 秦夏还问了方蓉和柳豆子,柳豆子蹦起来,说想带孟哥儿。 方蓉快速看了一眼秦夏,给了亲儿子后背一巴掌。 “你消停点吧,山里可是有蛇虫,别干什么都捎带人家小哥儿。” 柳豆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秦夏并不在意,他知道虞九阙在盛京安好,且计划顺利就足够了。 “想去就去,不过干娘说得对,你还是先去问问孟哥儿的意见。” 柳豆子挨着亲娘的眼刀,换了口风。 “我想起来了,孟哥儿怕虫,我还是自己去。” 秦夏挺开心,有柳豆子在,他也多个能说话的人。 日子一到,一行人踏着清晨的露水,坐上了去小石村的驴车。 因为人多,他一共雇了三辆,都是带车棚的那种。 结果临走前,车后还多缀了一辆。 赶着驴拉板车的大奎晃着手里的鞭子,乐呵呵道:“秦掌柜,这么巧啊,你们也进山?” 后面的两个汉子也是秦夏见过的,都是鲍淳手底下的兄弟。 他们齐齐尴尬地朝秦夏拱拱手,打招呼道:“秦掌柜。” 又朝大奎的后脑勺努努嘴,摇摇头,意思是他俩也没办法。 秦夏无奈回礼。 大奎对庄星的心思这么久也没歇,足见他是动真格的。 何况人家是架着自己的车来,怎么论也不能拦着。 后面的动静很快传到了庄星和郑杏花所在的车里。 同坐的还有邱瑶、郑杏花的小姑子玉姐儿,以及食堂那边的打饭伙计素哥儿。 素哥儿最先发现大奎的存在,含笑用胳膊肘撞了庄星一下。 “星哥儿,大奎哥跟咱们顺路,也说要进山呢。” 庄星臊红了耳朵。 一开始,他确实没把大奎常来食肆这件事和自己挂上钩,后来被郑杏花点醒,明白过来后他就开始避着大奎。 可是能避开的时机有限,两三天内总能撞到一回。 他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好的,岁数大了,脸上有胎记,还没爹没娘。 大奎虽然年龄也不小,但好歹是好手好脚、高大壮实的汉子,村里双亲健在,在县城里随便说一门亲,也比自己要好。 “小瑶和玉姐儿在呢,你别胡闹。” 他想到素哥儿的性子,又多嘱咐一句,“一会儿到了你也别起哄。” 转而看向郑杏花,“郑嫂嫂,今天我跟着你走。” 郑杏花莞尔道:“那也好。” 同时安慰他,“你放心,大奎是有分寸的,不会乱来。” 庄星揉揉脸。 他当然知道大奎的为人,只是自己曾打定主意不嫁人,故而没想好该怎么回应对方的热切。 柳豆子和秦夏独占一辆车,说是独占也不太恰当,因为车厢里还放了不少食材。 秦夏带了腌好的肉、洗过的菜和不少调料,打算中午在山上找个地方野炊。 “你这掌柜当得也太好了。” 柳豆子在一边感慨,“我都羡慕你铺子里的伙计。” 秦夏分给他一个干净的林檎果。 林檎就是苹果,大雍朝的苹果个头小,看起来也丑丑的。 “有点志气,你以后也是要自己当掌柜的人。” 柳豆子接过果子,咔嚓一口,虽然汁水足,但有点酸。 他龇牙咧嘴一顿后道:“我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到时候我就听我夫郎的,他负责管我和算账,我负责出力。” 铺子再小,那也是一家店面。 柳豆子生怕自己搞砸了。 说完后他偷看吃果子的秦夏,终究还是没挑起关于九哥儿的任何话题。 铺子里的伙计尚有休息的日子,小夏哥这个当掌柜的却是天天都在。 趁这个机会,好好放松一下也好。 那些烦心事就留在县城吧,进了山看看景,其它都抛到脑后。 驴车把人送到小石村,收了银子,空车返回。 如果是牛车,他们还能等一等村民,看能不能捎带几个,但带棚的驴车轻易没人坐得起,车夫也就不耽误这个工夫。 “秦掌柜,你们来了!” 燕巍带着燕巧跑上前,“今天我和我小妹一起,带大家上山。” 说完就扫过所有人,发现比预想中多了好几个。 大奎主动道:“我们是自己来的,不用算上。” 秦夏只好跟着解释,“这三个兄弟有进山的经验。” 燕巍点头,这个他还是能看出来的。 面前的三个汉子又高又壮,多半出身行伍。 真在山上遇险,还不知道谁帮谁。 只是这三个人不用管,其他人却是要上心的。 转了一圈挨个看去,见全都按照他的嘱咐,用布条扎紧了裤脚,就放心下来,开始发雄黄粉。 “把这个洒在鞋面和裤脚上,可以防蛇虫。” 邱瑶有点害怕地仰头问他,“燕大哥,山上真的有蛇么?” 燕巍低头笑道:“有是肯定有,不过我会带你们避开。” 山里的蛇其实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这一点他经验丰富。 秦夏注意到了燕巍带来的两条猎狗。 “这两只也是狼青?” 也不知道他家招财什么时候才能长这么大。 相比之下,还是个奶娃娃。 燕巧代大哥答道:“都是,这只叫大灰,那只叫二花。” 柳豆子看了看二花。 “这只是母的?” 燕巧点头,“它俩是一对儿。” 还没成亲的小伙计哀叹,“狗都有媳妇,我却没有。” 大奎身边的一个汉子没忍住笑,噗嗤一声,紧接着挨了大奎一拳头。 素哥儿注意到这一点,赶紧戳庄星一起看热闹。 庄星飞快朝那边望了一眼,赶在大奎看回来之前,拽着素哥儿往旁边撤。 稍后准备停当,众人结队上山。 山林神秘而广大,而这群人里基本都是在城里长大的人,别说进山了,他们连地都没种过。 到了山脚,燕巍再三强调,一定要紧跟着他的步子。 “汉子们跟着我,哥儿姐儿跟着阿巧,我家两条狗一个打头领路,一个殿后。” 大奎他们三个也主动提出要殿后。 有这三人和一条猎狗在,后背的确令人安心。 秦夏、柳豆子和燕巍一起走在最前,他用一根木棍当登山杖,从进山起就看不够。 初秋,山里的温度要比外面低上几度,脚下一层厚厚的腐叶,鼻间能嗅到特别的草木气息。 秦夏没有什么采菌子的经验,全程都在听燕巍讲。 “不向阳的山坡上常有,多看树根和落叶厚的地方,找到一个,周围一定有更多。” 很快有了发现,他招呼大家涌向一处树根下。 秦夏不会采菌子,但认得菌子。 “好多松蘑,适合炖鸡。” 有伙计乐道:“大掌柜,您是不是只要看见能吃的,脑子里就会冒出菜谱来?” 秦夏扬起唇角,“差不多吧。” 这是职业病,没治。 秋后的齐南县,能找到的菌子已经有好几种。 最常见的是松蘑和平菇,此外还有青头菇、牛腿菇。 滑嫩的适合炖汤,鲜脆的适合炒肉。 秦夏一边采一边说该怎么吃,惹得所有人口水直冒。 “别采不认识的菌子,当心有毒。” 燕巍拿钱办事,的确十分尽责。 嘱咐完后,也没耽误他手上干活,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和燕巧两人最为熟练,采得最多。 “这是什么菌子,长得麻麻赖赖的,能吃吗?” 大奎他们不用跟着燕巍,因而走得远,回来时手里举着几个黑白相间的菌子。 细看上面的花纹是凸起的,让人后背生寒。 离得近的邱川看了一眼,开始和邱瑶一起搓胳膊。 “长得好像蛇皮。” 在场的人都皱起脸。 不说还想不到,一说觉得还真是像赖皮蛇。 燕巧接过去端详。 “这个在我们这就叫松塔菇,你们不觉得很像松塔么?” 大家的脸色恢复了不少。 比起像蛇,还是像松塔更能接受。 秦夏知道这种菌子的学名,叫做松塔牛肝菌。 “能吃,但是不好吃,吃起来像吃木头。” 但来都来了,他还是问了大奎这些是在哪里采到的。 “城里有掌柜要吃菌子宴,多给他们凑几样。” 路过燕巍时他道:“你和燕巧采的,下了山我按照市价直接收。” 其实燕巍肯带他们上山已经很够意思,要知道这些菌子由他们采后卖去城里,能赚不少银钱,现在一个人头只要二十文。 燕巍应下。 他本就是因为知道秦夏厚道,不会让自己吃亏,才乐意接这门生意。 采够一批松塔菌,继续朝山上前行。 不多时,秦夏终于发现了见手青。 虽然名字里有一个“青”字,实际是以红色和黄色居多。 颜色鲜艳亮丽,看着就不是什么好菌。 他弯腰打算去采,燕巍冲上来一把拦住。 “秦掌柜,这个有毒。” 一听有毒,后面的人全都停下脚步。 秦夏并不意外燕巍的紧张,解释道:“我知道,但是我也知道怎么做可以去除毒性。这种菌子如果做法得当,非常好吃。” 燕巍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强调道:“我们村子里以前有不懂的孩子,拿回家过家家似的煮了吃,上吐下泻,好险才救回一条命。” 秦夏保证自己真的会做。 “我就是厨子,不会在这种事上开玩笑。” “好吧。” 燕巍选择相信秦夏作为厨子的本事。 况且他听说,有一种叫河豚的鱼也有剧毒,不照样有一群城里的老爷上赶着吃,甚至好吃到为之作诗。 在他看来,这是城里人见识过太多美味,以至于普通的吃食已经没法惹起他们的兴趣。 非得吃些少见的、稀罕的甚至危险的才行。 他卖去城里的那些野味也是同样的道理,有些野物的肉远远不如猪肉香。 得知这种毒菌子是食肆要用的食材,伙计们全都打起精神,帮着采摘。 等到数量差不多了,各自撑着膝盖起身。 行至此处,耳畔已经能隐约听到潺潺流水声。 有人问了一嘴,燕巍道:“前面是有溪水,溪水旁是一片空地,可以歇脚,咱们就地生火打水做点吃的,吃饱就下山。” 秦夏抬头,树木参天,令人有些辨不清时辰。 又走了一段山路,水声愈响。 燕巍吹了一声口哨,两只猎狗如撒欢般的冲出去。 人们跟在后面,很快来到了空地之上,眼前豁然开朗。 小溪清澈见底,周遭树木葳蕤。 远处山崖上开了一从花,不知是什么品种,红艳艳的一大捧,夺人眼目。 两条猎狗在草地上狂奔,惊起几只鸟雀飞去枝头。 秦夏呼吸一口清冽的山间气息。 美景当前,他却心中骤然一空。 可惜阿九不在。 这是他直到下山时,盘桓在脑海中的唯一念头。 第077章 接手酒坊 “这菌子切开黄澄澄的, 一下子就变青了,看着怪渗人的,真的能吃?” “不然怎么叫见手青?大掌柜说能吃。” “老婆子我可不敢吃, 放着那么多好吃没毒的不吃, 偏偏吃这个做什么?” 项婆子小心翼翼地切菌子, 恨不得离案板八丈远。 秦夏正在雅间里, 给兴奕铭带来吃菌子宴的几人看篮子里的菌。 一桌六个, 都是老面孔。 “这个就是毒菌子?” 一个掌柜指了指见手青,不敢碰。 “没错,只有这一种有毒, 大火爆炒一盏茶的时间, 或者煮一刻钟多一点, 就可以吃了。” 有人在桌子底下搓手。 “如果中毒会怎样?” 秦夏坦诚道:“轻微中毒会有幻觉, 严重的就不好说了。” 他想起上辈子看的新闻里,那些看见小人蹦的描述,其实都算是运气好的。 真要是没做熟就吃了,哪里是只见到小人那么简单。 一句话出口,吓得六个人里有两个直摇头。 “那我们不吃了, 吃点别的就罢。” 兴奕铭“切”了一声。 “秦掌柜既然敢做就是有把握,是吧秦掌柜?” 秦夏当着众人的面,客气地笑笑。 “真要论起来, 肯定还是有风险的。” 纵然这个局是兴奕铭攒的, 他也得把话说清楚。 兴奕铭果断道:“你尽管做, 吃出事算我的。” 他是打定主意要尝一次。 最后决定,见手青单独炒一盘, 菌子锅上两锅,其中一锅不放见手青, 这样不敢吃的也能避开。 这一桌掌柜出手大方,秦夏不介意多做几样。 “大掌柜,菌子都洗干净切好了。” 庄星见秦夏进灶房,同他说道。 秦夏扫过一眼,见没什么问题,便挽起袖子准备做饭。 今天食肆也加了菜,松蘑和平菇采得最多,一个炖鸡,一个干煸或者炒肉,看食客想怎么吃。 其余的几种算上从燕家兄妹那里买来的,也不算多,秦夏自留了一些好的晒干,剩下的都打算优先做给雅间的贵客。 先吃锅子,再吃炒菜,这样不占肚子。 于是他走到一口灶前,掀开锅盖看里面的菌锅汤底。 汤底是用鸡块和火腿吊的,还放了虫草花和枸杞,撇去浮沫,金黄澄澈。 一篮子山上的野蘑,倒要好几只鸡来配。 可见什么东西都是物以稀为贵。 用于计时的线香已经燃尽了,秦夏拿干净勺子舀一点出来尝味儿。 “可以起锅了。” “菌子和素菜都备好了。” 庄星翻出上菜的大托盘,挨个往上摆。 只见几样菌子都切开放在小竹笸箩里,一片摞着一片,像一朵花。 下面点着洗干净的青菜叶子,煞是好看。 “上菜嘞!” 东西太多,人手都用上了,秦夏和庄星端锅,后面的邱川一手一个大托盘。 一盘子菌子,一盘子素菜,都可以下锅涮。 锅子下面连着小炉子,烧着炭火,汩汩冒泡。 雅间里的一圈人甭管大眼睛小眼睛,全都亮了起来。 “这就好了?” 兴奕铭等得椅子冒火,茶水都不多喝,留着肚子吃菌子宴。 在场的人都是好吃的,没人笑话他。 “菌子锅好了,热炒的一会儿再上。” 秦夏掀开锅盖,汤底的热气上涌,徐徐往房梁上飘。 “菌子现放?” 祝掌柜是两个之一,不敢吃见手青,但见手青真上来了,他还好奇。 “现放。” 秦夏答了话,举起笸箩挨个往锅里倒。 全倒进去后,他用两个勺子分别搅和了一下,再把勺子收走。 勺子上面做了记号,不能混用。 “秦掌柜,好像还没给我们上餐具?” 肖守今天也跟着来了,他闻了半天味儿,突然反应过来桌子上缺了点什么。 秦夏笑道:“这是吃菌子锅的规矩,菌子能吃之前不上筷子,免得有人忍不住尝。” 邱川去而复返,手里端了个香炉。 “各位客官,此乃计时香,香燃尽了才能吃。” 一群人顿觉涨了见识。 好不容易熬到时间过去,秦夏亲自来看了一眼,才发了筷子勺子,邱川负责分汤,一人一碗,里面几种菌子都有。 菌子入口,雅间里的声音此起彼伏。 “鲜啊,真鲜,我感觉脑袋都犯晕乎。” “你可别乱说,吃菌子脑袋晕乎可不是好事。” “那么紧张做什么,那我换个说法,飘飘然,总行了吧?” “听起来也像是中毒了……” 紧张兮兮的祝掌柜很快遭到“群起攻之”,他闭嘴不言语了,专心吃自己的那份菌子汤。 “好吃,这趟来得不亏。” 他美滋滋地咂咂嘴,又给自己盛一碗。 后厨内,秦夏已经热起了油。 除了菌子锅,他还要做几道菜。 青头菇烩火腿、牛腿菇炒牛肉丁、见手青素炒、鸡油菌香煎。 松蘑炖鸡也少不了,额外再炸一盘平菇蘸椒盐。 炒菌子的方法都差不多,要紧是多放油,菌子吸油,油水可以把鲜味炼盛出来,如此味道才香。 中间加水焖上一小会儿,汤汁拌饭是一绝。 “好香。” 邱川把一摞空盘子送到后院给项婆子刷,路过灶房时仰头吸吸鼻子,念叨了一句。 秦夏听见了,高声道:“咱们自己人今晚吃菌菇米线。” 几人都叫一声好。 炒菜差不多了,挨个送去上桌。 松蘑炖鸡晚了会儿,里面放了粉皮,做熟要花点时间。 “老祝,你看连掌柜都尝了,你真不来一口?” 炒见手青里只放了小米辣和葱蒜,油汪汪的,姓连的掌柜最初怕有毒,爆炒的上来后他又觉得没事,大着胆子夹了一筷子,现在已经在埋头扒米饭了。 让他形容味道,他就一句话,“像在吃肉,喷香。” 祝掌柜护好自己的碟子。 “不吃,你们吃。” 态度可谓十分坚决。 其他人见状也就不劝了,继续乐呵呵地聊起来。 最后连锅底的汤都分着喝干净了,一个个撑得打嗝。 秦夏原本还准备了鲜花饼和云腿酥,供他们吃完饭喝茶说话的时候品尝,眼看没有一个吃得下,就拿了油纸包挨个裹好,让他们带着走,顺手送上清口的薄荷糖。 把人送走,回到柜台后,秦夏打开钱箱把银子放进去。 这道菌子宴是按照人数收的钱,一个人五两银子,一顿饭到手三十两。 他打算趁着菌子季再接几桌,见手青就不再上了,除了老饕,换了别人容易解释不清,徒惹麻烦。 “小瑶,给我看看账本。” 邱瑶闻言,把手里的账册递上去。 账本换了一册新的,记账的人换了,看起来不再那么工整。 邱瑶的字稚嫩,秦夏的字肆意,反正各有各的难看。 他翻了翻,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得了空还是得打听打听,有没有合适的账房先生。 之前本来就说要招,没有合眼缘的,事情就暂时搁下了。 重新写了告示,贴去门外,很快又有人来应募。 秦夏看过几个人,选了一个有些腼腆的年轻书生,说是考过童生没考上,后来便不考了,出来当账房糊口。 他家里就是县城的,清白可查,拨算盘很快,还会点心算。 “之前人手不够,账面有点乱,你得空先把两家铺子的理一理给我看。” 账房的月钱高,刚来一个月就有五两银子,秦记声名在外,还管饭,计姓书生珍惜这个机会,保证一定好好干。 再看后厨,郑杏花不用说,庄星做起饭来也越来越像样了。 秦夏有时候在前堂和后院溜达一圈,意识到自己数月以来,头一次觉得清闲。 晚间。 眼看食肆不剩两桌客了,秦夏点了钱箱,先行回家。 他揣了一串铜板,顺路去了酒肆。 大雍自立朝起便不设酒禁,酒税和商税合一,但若要开酒坊酿酒出售,仍需取得衙门许可。 没有酿酒许可的酒肆、食肆等,只能从酒坊进酒来卖。 酒肆比起食肆,酒的种类更多,来这里的人以喝酒为主,旁的只随便点几个小菜,要想吃别的,就打发伙计出去买。 像是秦记食肆则反过来,食客是为了吃东西而来,喝酒一事上没那么多毛病,铺子里当天有什么就喝什么,或是也可遣人去外面沽。 时间不早了,柜台后的伙计开始犯瞌睡。 看见秦夏,他抖擞精神。 “秦掌柜,您来打酒?” “嗯,照旧打一壶,要我先前没喝过的。” 伙计回头看了一眼架子上的酒坛,“要么您今天尝尝豆酒?” “豆酒是豆子酿的?”秦夏问。 伙计点头,“没错,又叫豆黄酒。” 秦夏不挑,问了价钱就给了铜板,酒递回来,他拎起便走。 身后,酒肆的掌柜恰好看见秦夏的背影,问伙计道:“秦掌柜又来打酒?” 伙计正好把铜钱递给他,“是了,照旧打了一壶,秦掌柜酒量不差。” 只是从前没见他这么频繁地过来沽酒。 酒肆掌柜摇摇头,“借酒浇愁,越喝越愁,还是年轻了。” 另一厢,秦夏进了家门,大福出来迎接。 就像他预料的那样,虞九阙刚走的那一个月大福闹腾得很,后来就消停了。 入秋后天凉,不再带它去食肆,回来问左邻右舍,都说它在家安安静静,没有乱叫。 大福走到一旁,狸奴们也来蹭裤脚,留下一腿毛。 秦夏朝地上跺了跺脚,检查它们的食盆水碗,食盆空了,水碗不太干净,他随手捡起来,舀水刷了刷,倒满后放回原处。 再过不久就是仲秋,天上的月亮将满不满,清辉淡淡。 秦夏抬头看了一眼,抬腿拐进灶房。 他今天不怎么累,也不想倒头就睡,家里还有昨天晚上打发时间卤的毛豆和花生,泡了一天一夜已经十分入味。 他倒出来一盘子,拿起刚提回来的酒壶,进了堂屋。 “这个咸,你不能吃。” 大福对桌子上的吃食很好奇,秦夏给它一片毛豆皮闻了闻。 大鹅叼过去,又吐出来。 “我就说你不能吃。” 秦夏无奈地把它的脑袋掰到一旁。 “别往我这凑,找地方睡觉去。” 过一会儿又有狸奴来要吃的,秦夏拿出两粒花生,狸奴也不吃,不过会用爪子拨着玩儿。 秦夏给自己倒了一盅酒。 不管说出去有没有人信,他最近热衷于沽酒,真不是因为夫郎跑了而犯愁。 而是有心尝一尝现下常见的市售酒,衡量一下自己有没有实力也掺和一下酿酒生意。 现下时日里,除了酒坊,大的酒楼几乎都有酿酒的许可,也因此有自成一派的私酿,若是没有,就矮了同行一头。 他若有朝一日想在盛京的酒楼一届立足,拿不出像样的酒水可不成。 再者,要真的能琢磨出自成一派的佳酿,生财的办法就多了去。 单看肖守大老远贩回来的“内府酒”就够了,秦夏怀疑在盛京,十家酒坊里可能有八家都号称有宫廷酒方,但是出了盛京,走得越远,越没人在乎这个名头的真假。 今天的豆酒也是绍酒的一种,属黄酒,也是南酒。 秦夏品了几口,认为并不对自己的口味。 往前数几天,他还喝过大曲、小曲、凤酒、太雕、菊花酿、青梅酿……其中青梅酿是唯一一种果子酒。 秦夏问过酒肆伙计有没有葡萄酒,酒肆伙计说从未卖过。 转过一天,秦夏请了酒坊管事彭征来食肆吃饭。 彭征无辣不欢,为了招待他,秦夏久违地做了一桌有鱼有肉的辣口菜色。 鱼是黄辣丁,又叫昂刺鱼,秋季鱼贩的鱼篓里常见。 这种鱼个头不大,秦夏杀了五条凑一锅,做香辣豆豉鱼。 鱼上抹盐、料酒腌制入味,下锅油煎到金黄定型。 准备姜蒜、辣椒末,炒香后放一碗肉末,熟后变色,倒入辣豆豉。 辣豆豉也是秦夏自己做的,咸香鲜辣,一和肉末相遇,香味立刻就浓重起来,还有些呛鼻子。 重新把鱼放进锅里,调味后和豆豉肉末一起炖上片刻,出锅时先捞鱼,再把其它配料盖在上面,撒葱花点缀。 肉是口水鸡,味偏椒麻。 这道菜要用小公鸡,只取鸡腿的部分,开水下锅煮去血水,出锅后放凉水泡一刻钟,盘子里豆芽垫底,额外调料汁。 调料以红油为主,混合进两勺芝麻酱、盐、糖、酱油等,由煮鸡腿的原汤化开搅拌均匀,淋过鸡肉。 就连素菜也囊括其中,一道虎皮尖椒,一道干煸菜豆。 汤是酸辣汤,这个辣来自足量的胡椒,一碗下去,满头冒汗,浑身松快。 “秦掌柜,您究竟还藏着多少好菜没露过手?” 彭征自认也没少来秦记吃饭,怎么回回还能吃出新花样。 黄辣丁家里人也做过,不过是清汤烧豆腐,今天一吃辣味的,果然还是这样的更对胃口。 口水鸡是个令他意外的凉菜,鸡肉滑嫩,鸡皮隐隐带点脆,红油一裹,不愧于这个名字——确实能让人口水直流。 他一个人吃了两碗冒尖的白米饭,没吃完的还问秦夏能不能打包带走。 秦夏道:“我找个食盒给您装起来,还有四个麻辣兔头,您带回家去下酒。” 彭征听到这里,漱口茶都不敢喝了。 “秦掌柜,咱们这交情,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直说。” 秦夏不难为人,只说想打听打听果子酒的事。 彭征按住心中疑虑,有什么答什么。 他做事的酒坊又不卖果子酒,多说点不碍事。 “据我所知没有酒坊单做果子酒,偶尔有,也是捎带着。以果入酒,实则还不如以花入酒来得多。春日桃花酒,夏日茉莉酒、秋日菊花酿,冬日梅花饮……就是喝个时令热闹。而果子酒,除了梅子,还有什么能酿酒?” 他一时间竟然想不出来。 秦夏细问了葡萄酒,彭征摸摸下巴道:“葡萄酒是从西域传到咱们中原的,多是外地客商倒卖入关,稀少、价贵。据我所知,北地也有酒坊打过葡萄酒的主意,但酿出来的葡萄酒酸苦,根本没法入口,后来就没人做这个营生。” 说到这里,他看向秦夏,反应过来道:“秦掌柜莫不是也想试试私酿酒?” 秦夏直言,“确有这个打算。” 彭征也不觉得奇怪。 酒水利厚,开食肆的开到一定水平,都会想做私酿。 常悦楼和百味轩就有私酿,不过这两家的私酿都是买了现成的酒坊,将酒坊原先的酒换了个名号推出来罢了,味道还是那个味道。 “我熟识的人里,唯有彭管事您在这方面是行家,我现今既有此意,还望彭管事指点一二。” 彭征当然愿意卖秦夏这个人情。 眼前的人今非昔比,这间食肆连县令大人都会光顾。 “称不上指点,不过我大概有些建议,能让秦掌柜少走点弯路。” 隔行如隔山,想要涉足酿酒,投入不小,酿不出名堂,银子就打了水漂。 “秦掌柜,您要拉扯酒坊,从无到有,这事就困难了,不说别的,找个可靠的酒头工就不容易。” 酒头工即酿酒的师傅,他们大都是家传的手艺,且世世代代给一家酒坊做事。 所以彭征建议,秦夏若手里银钱足够,就效仿常悦楼、百味轩,直接买个现成的酒坊。 大雍无酒禁,酒坊遍地开花,就连村野都有专业酿酒的人家,酿些土烧酒,也别有风味。 “那些个经营不善,做不下去的,只要细打听,哪里都有。您把这样的酒坊买到手,自家私酿捣鼓不出来也不怕,酒坊的酒头老手艺又忘不了,经营得当,仍旧可以钱生钱。” 秦夏问买一个小酒坊大概要多少银子,彭征说几百两就差不离。 “酒坊的东家若想脱手变现,都是连带酒头工的卖身契一起卖的。” 也就是说几百两不仅能买到酿酒的场地和设备,还能买到人。 而酒头工的卖身契是必须的,为的是防止他们带着手艺和方子背主。 秦夏闻言,深知手里的银钱足够,心里便不慌了。 他拜托了彭征寻合适的酒坊,事成后另有重谢。 彭征饱腹而归,还带走了香喷喷的兔头。 不消数日,未及中秋,就给秦夏带来了消息,只是这待售的酒坊不在齐南县,而在春台县。 “秦掌柜可还记得,我曾带着一起来食肆用饭的老友?他就在春台县开酒肆,我托他打听到一处酒坊,酒坊东家放印子钱被人告了官,若不拿钱填补,就得判流放。他家里人急得上房,只要给得出现银,价格都好说。” 春台县离齐南县大概一个半时辰的马车,因这个距离,秦夏多少有些犹豫。 彭征却劝道:“依我看,此事不在齐南县做,反而是好事。” 秦夏很快想通为何彭征有此一说。 开食肆就罢了,以秦记现在的声名,要想碰酿酒的生意,但凡成功,必定获利无数。 那么这件事,说不准会从最初就招来旁人的眼红。 不如出走齐南,低调行事。 俗语有言:闷声发大财。 事不宜迟,秦夏带足了银子,将食肆暂时托给伙计,约了彭征,一道雇车前往春台县。 到了地方,陶科早就候着,亲自带路。 酒坊位于春台县一隅,是一个独立的院落,里面土屋数间。 外面看着不起眼,其中却别有洞天。 院中摆放着满满当当的大酒缸,屋内有全套的酿酒工具,有制曲的、拌料的,还有最少不了的蒸酒甑桶,这东西分为三节,最上面的叫天锅,下面的叫地锅。 酒头工是父子三人,候在院内,一身浓重的酒糟气,仿佛已经把他们浸染入味。 秦夏提出要尝一尝这间酒坊此前出产的酒。 酒头工得了东家的眼色,接连抱着坛子上前。 他的一个儿子一字排开三个陶碗,一一倒满。 北地酒坊出产的都是白酒,各家有各家的特色。 小酒坊名号不显,一概叫烧酒,为了区分,最多加一个东家姓氏。 比如这家酒坊卖的酒,就叫李家烧酒。 东家既然都能放印子钱,说明这家酒坊曾经是赚钱的。 秦夏这些日子酒喝得多了,也喝出点门道,他能尝得出碗中的烧酒确实不差。 这样的烧酒,做葡萄酒是用不上的,但可以拿来酿果子酒。 李家人要价五百两。 陶科来之前给秦夏透过底,他有把握讲到四百两左右。 李家急着用钱,这就是他们的软肋,能以下拿出几百两银子的痛快人可不多。 秦夏在酒坊里外转了转,又叫了酒头工单独去院子里说话。 彭征和陶科等在外面,和李家派来的人说些内行之语,好往下压价。 两人等了一阵子,总算看见秦夏出来,一个眼神,彭征就知道此事定了。 他咳了一嗓,带着秦夏出了院子。 没过一会儿,陶科也跟了出来。 “秦掌柜,对方松口了,四百两,连带房子、工具、三个工匠的身契,后院尚有陈酿二十坛,地窖里还有两石高粱。” 房子、工具这些都不值钱,值钱的是酒头工的手艺和酒方。 就像彭征所说,就算秦夏没成功做出私酿,重新把李家烧酒换成秦家烧酒经营起来,回本、盈利并不难。 因此四百两出手,秦夏成了春台县这家小酒坊的新东家。 第078章 月圆人不圆 买下酒坊后, 秦夏和彭征在春台县暂且住下。 当晚他在酒楼请彭、陶二人吃饭,听两人讲了许多关于酿酒的事情,在这方面他是个门外汉, 面前的才是行家。 一顿饭吃到后半程, 秦夏有意雇陶科帮他在当地打理酒坊。 “我不可能时常过来, 来回一趟加上琐事, 至少要耗去一天, 食肆那边的生意没办法完全抛下。” 彭科觉得这主意不错,和秦夏一起劝老友答应。 “秦掌柜要酿的酒定是独一份的,到时你们家酒肆也能帮着售卖。” 陶征的酒肆生意平平, 糊口是够了, 挣不上什么大钱。 再加上这家铺子是得了家中夫人的嫁妆贴补开起来的, 他在岳家面前也一直有些抬不起头。 如果真能和秦夏搭上关系, 不仅能多拿一份工钱,就如彭征所言,对酒肆的生意也有益处。 无论能不能酿出口味上乘的私酿,就是普通的烧酒,他也能以较为低廉的价格取得。 陶科想通了, 当即起身敬秦夏一杯酒。 “承蒙秦掌柜看得起,在下一定把酒坊当自家营生一般打理。” 秦夏亦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三个人的酒量都不差, 哪怕喝到半夜, 第二天一早半壶浓茶下肚, 各自都恢复了精神,重新在酒坊碰头。 秦夏叫来酒头工赵老爹, 和他的两个儿子,赵大和赵二。 “你们有没有酿过果子酒?” 赵大和赵二一起看向赵老爹, 赵老爹弓着腰答道:“回东家的话,没酿过,只酿过高粱酒和米酒。” 但秦夏觉得,酿酒这事,万变不离其宗。 尤其葡萄酒的酿法他是知道的,还曾经在家自酿成功过。 他将方法告知赵氏父子,又在春台县周遭种植葡萄的庄子及农户中寻觅,购入了一批根据他的判断,应该适合酿酒的葡萄。 皮不算薄,个头也称不上大,但有着比其它葡萄更浓郁的香气,种植这种葡萄的农户都集中在同一个村子里,据他们所说,这是往上数两辈人在从外面带来的葡萄苗。 “反正不是咱们平原府本地的葡萄。” 关于葡萄的具体来源,就是村里的老人也说不清了,秦夏没有细究。 如果能酿造成功,他打算以后每年都从这个村子采购葡萄。 除了葡萄,秦夏还在村里见到了一批野柿子树,这个时节的柿子还未完全变红,许多还是青色的。 “这片野柿子不好吃,涩嘴。” 村里领路的孩子朝树上指,“只有鸟会吃。” 秦夏仰头看了一眼,问他们能不能摘这里的柿子。 虽然是野生野长的,可生在村里,就是村里的财产。 里正得知后叫了几个村里的小子帮着采摘,没有要银钱。 “只盼着掌柜您以后还能来我们里买葡萄,那便是最好的。” 至于从城里来的大掌柜,为何要青了吧唧的柿子,要去做什么,他一概没有打听。 秦夏取青柿是为了酿酒,他以前曾经听说过一种“柿酒”,就是用没有转红的涩柿子酿的,干脆一起试试。 几大筐葡萄和柿子一起运回了酒坊。 “接下来我会每七天过来一次,遇到什么问题,你们优先找陶管事,陶管事处理不了的便等我来。” 又特地嘱咐,用葡萄酿酒,不能把葡萄外面的一层果粉洗掉。 “这个东西,你们可以理解为天然的酒曲。” 赵老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至于柿子酒,他交给这父子三人自己动脑筋折腾。 返程的日子,半路恰逢秋雨,冷意骤浓。 秦夏和彭征在马车上冻得直搓手。 后者挑起车帘向外看,官道两侧树木寥落,秋风萧瑟。 “秦掌柜,回去便是仲秋,生意又要忙起来了。” 秦夏恍惚了一瞬。 “日子过得真快。” “可不是嘛。” 彭征把手插在袖子里感慨了一句,“这鬼天气,回家得喝完姜汤暖暖身才是。” 车至齐南县城,雨已变小了许多。 彭征让秦夏把他放在一处胡同口,打算自己冒雨跑回去。 下车前他道:“过两天我带家里人去食肆吃饭,对了,上回做的那个兔头还有没有?我想多买几个。” “猎户要是再送来兔子,我就给您做。” 彭征满足地走了。 “大掌柜,您回来了!” 到食肆时恰好是饭点前后,没有他掌厨,加上下雨,生意冷了不少。 邱川一嗓子喊出口,柜台后的账房也赶紧站起身跟他问好。 秦夏打量一圈,看见了认识的食客,朝人拱拱手。 对方道:“可算把您给盼回来了,还是您做的菜对味儿。” 秦夏抬了抬唇角,“几位还想吃点什么,我去后厨加个菜。” 食客摆摆手。 “舟车劳顿一趟,您先歇着,我们下回再来就是。” 闻言秦夏也松了口气,他确实累了,真不想再去灶台前站上一个时辰。 寒暄一气,他拔腿向后院走。 后厨里,庄星一个人还在炒菜。 项婆子停了切菜的手,出来问秦夏,“大掌柜可吃了?” 秦夏摇头,“什么现成就吃什么,别麻烦。” 项婆子回头打量一圈,不太好意思道:“中午我们吃的面条,还有卤子。” “那就也给我下一碗。” 吃完一大碗鸡蛋打卤面,好歹是肚子里有了东西。 他又去食堂转了一圈,露了个面,回来后便钻进后罩房睡觉。 一觉醒来,精神头回来了大半,他指点邱川赶明儿去买两盏写着“秦”字的红灯笼。 “以后我若掌厨,就挂这盏灯笼,白天哪怕不点亮,隔着老远也能看清。我若是不在,就撤下来换成原本的黄灯笼。” 路过的庄星率先反应过来。 “大掌柜您以后会不常在店里么?” 面对众伙计,秦夏没有说太多。 “接下来可能会有些忙,为防食客跑空,还是提前准备得好。” 诚然庄星的厨艺还没到独挑大梁的程度。 但多了酒坊的生意,秦夏必然不能继续把自己天天拴在店里。 仲秋当日。 秦记早早在蟹农处定了足量的螃蟹,因时令缘故,蟹子的价钱水涨船高,几乎一日一个价。 因为秦夏定得早,尚能维持在五十文一斤左右,而去街上单买,便是二两的公蟹都涨到了六十文,母蟹七十文。 “这哪里是吃螃蟹呦,这是在吃银子!” 项婆子按照秦夏的吩咐,在院子里剔着蟹肉,好不容易又剔完一个,她把壳子丢进筐里,摇头感叹。 一斤肥瘦相间的猪肉才二十几文,螃蟹这种硬壳子,好些普通人家只有逢节才舍得买两只给孩子吃。 不过这几天在秦记,她真是闻够了螃蟹味,都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稀奇了。 “项婶子,蟹黄攒够了吗?做菜要用了。” “够了够了,这就来!” 项婆子捞起一个碗,起身往灶房去送。 生蟹黄乍看还有些黑乎乎的东西,但下锅煸炒就会变成灿灿的金黄。 加一勺高汤煨煮,放盐调味,配合提前烫过的鱼肚,勾芡后装盘,一道蟹黄烧鱼肚就成了。 “小瑶,来上菜!” 邱瑶噔噔跑过来,去大堂前刚好和邱川错过身,后者朝后厨喊一嗓子。 “两份香辣蟹、一份蟹炒年糕、三盘蟹粉拌面!” 喊完把菜牌子往灶房的墙上一挂,掉头就走,忙着迎客。 “真是掉螃蟹窝里了。” 庄星自言自语一句,刚转身想问秦夏还缺什么,就见雅间的老客熟门熟路地跑到灶房门口,自己加菜。 “秦掌柜,刚刚那醉蟹滋味不错,再给我们上一份,黄酒再烫一壶。” 秦夏应声,项婆子极有眼色的擦擦手。 “我去捞蟹烫酒。” 见实在忙不过来,等项婆子送了黄酒回来,秦夏赶紧道:“婶子,今天食堂不送餐,当是不忙,你去借两个人过来。” 项婆子松口气。 她光是剔蟹肉都剔不过来,眼睛都要花了。 “您打算让谁过来?” 秦夏抬胳膊擦把汗,“让郑嫂子安排。” 一刻钟多一点,素哥儿领着王婆子过来帮忙,同时进来跟秦夏说明道:“大掌柜,郑嫂子说了,食堂今日不忙,让我和婆婆待在这边,不必回去,她晚些时候也过来。” 秦夏遂让王婆子去跟项婆子学着剔蟹肉,素哥儿则前后都看顾着。 蟹肉和蟹黄也是炒蟹粉时要用的,更多的暂时还没剥出来。 秦夏看了一眼进度,打算先做另外两道。 今年秦记推出的螃蟹菜,和过去齐南县常见的吃法都不同。 当地更多的还是清蒸后直接配姜醋吃,也有不蘸姜醋的,更爱食其本味。 单独吃蟹黄的也有,像是蟹黄豆腐,城中食肆常有。 蟹黄包子,亦有包子铺因此得盛名。 但香辣蟹和蟹炒年糕,却是很多人闻所未闻的。 吃蟹吃鲜,却要裹上香辣的滋味,岂不暴殄天物? 这是一部分人的想法。 而蟹炒年糕,则是因为这个搭配在当地人看来过于奇怪。 齐南县人印象中的年糕,是过年时常吃的黄年糕,秦夏用来炒螃蟹的年糕,却是专门买来的南地特产水磨年糕。 螃蟹剁成块,蟹腿全都拍出裂纹方便入味,裹上一圈生粉,下锅油炸。 取大量的葱姜蒜切成细末,煸出香味后放入炸过的螃蟹,到了这一步,烹入花雕、糖盐和酱油,只听油锅刺啦刺啦地数声响过,已经能嗅到这道菜的味道。 锅内倒开水烧沸,放入切成片的年糕煮软,等待小火收汁。 盛入盘中的蟹炒年糕,最后还要淋一层炸螃蟹余下的油,一下子整道菜的色泽都好像亮了一度,浓稠的汤汁浸入蟹肉和年糕当中,鲜美绕舌,味厚难忘。 与此同时,拆好的两大碗蟹黄蟹肉又送了进来。 秦夏快速用猪油炒了一锅蟹粉,差不多能做七八份的拌面。 几道菜送到大堂,引得食客们纷纷把眼珠子黏在传菜的伙计身上。 “那道菜是不是咱们点的?” “我觉得像。” “我后悔没点蟹炒年糕,看起来真不错。” “带着壳子,吃起来费劲,还是蟹黄拌面更好。” 食客们你一言我一语,各有各的口味。 而要说空气里哪一道菜的味道最烈,绝对非香辣蟹莫属。 “彭管事,螃蟹这么吃能好吃?” 有人闻着隔壁桌的辣味都往外冒口水,不是馋的,单纯是被那股香料的霸道给激的。 “怎么不好吃?” 彭征举着一根螃蟹腿,上面的蟹肉已经剥开了一部分,他一口下去,像是吃了块大肥肉,眼睛都眯了起来。 “你们尝尝就知道了。” 果然吃辣口菜,还得来秦记。 香辣蟹里不止有螃蟹,还有开了背的河虾,过油之后虾壳已经炸开,用嘴轻轻一拽就能褪下来。 比起软嫩的蟹肉,虾肉更弹一些,适合慢慢地嚼,每一口都能嚼出滋味来。 彭征今天不是自己来的,还带了夫郎和两个孩子。 他们全家都算是能吃点辣的,尤其是他的小儿子,和他这个亲爹最像。 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已经拿着一块红通通的香辣蟹啃了半天了,虽然啃两口就喝一次水,把茶盏外面都蹭上的油,可也挡不住他对这道菜的喜欢。 “不行了,太辣了。” 彭家夫郎“嘶”了两声,被这道菜惹出一身的汗,他叫住路过的伙计。 “我记得你家有一道甜汤,叫什么来着?是用玉米做的,给我们上一份。” 邱川立刻道:“您说的是玉米羹吧?小的这就去给您加上。” 还不忘顺便推荐,“几位客官要是觉得辣,不妨要一壶奶茶,牛乳最是解辣。” “小爹,我要喝奶茶!” 稍微大点的哥儿也出了声。 “好好好,那就上一壶。” “玉米羹您还要么?” “都要。” 转瞬又加了两个菜,彭家夫郎不禁道:“真不怪秦记生意好。” 反正他们以前去别的食肆,从没有吃着吃着还要再叫菜的时候,可在这里,就好像不多吃几样就白来了似的。 吃完结账,因为螃蟹贵,没进雅间也吃了小二两银子。 回家的路上经过六宝街,两个孩子吵着要去甘源斋买点心吃。 彭家夫郎看过去,发现甘源斋今日在门口支了个摊子,围了好多人。 他不爱凑热闹,彭征却在后面轻轻推了他一下,“来都来了,咱们也去看看。” 彭家夫郎无奈,只好跟上。 “卖月饼嘞——奶黄月饼——云腿月饼——兔儿冰皮月饼——”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好些凑上来的人和彭家人一样不明所以,月饼来来回回不就是什么豆沙的五仁的,怎么今年还冒出这么多花样了。 眼见又有人上前,伙计白枣堆出一脸的笑。 “客官,这都是我们甘源斋今年新出的月饼,保管您以前没吃过,拿回去自家吃可以吃个新鲜,装匣子走亲访友保管不掉面儿!” 说罢就端过一个盘子,上面是切成小块的月饼,上面插着牙签。 “不买也能尝,尝好了您再买!” 一碟子试吃很快被瓜分一空,彭征和夫郎各自多拿了一块给孩子, “奶黄月饼,好像是用蛋黄做的?吃起来甜里带点咸滋滋,倒是不腻。” “你再尝尝云腿的,我估摸着是火腿做的。” 白枣一听,当即道:“您是行家,这月饼还真是用南腿做的。” “火腿做月饼?那不成火烧了。” 有人看着牙签上插的试吃,一边嘀咕一边塞进嘴里。 “这味儿……” 他品了半天,没想好用什么言语来描述,但是不得不说,挺喜欢的。 于是半点不犹豫,直接上前问道:“这个怎么卖的?” 三样新鲜口味的月饼,都自有喜欢的人。 喜欢沾点荤的买云腿月饼,里面的火腿肉是使蜜腌过的,外皮酥松,内馅咸香。 喜欢蛋奶香的买奶黄月饼,直接掰开可以瞧见里面的奶黄馅并非完全凝固,旁边填的则是莲蓉馅,不是普通的绿豆蓉,吃起来有莲子的清甜。 小孩子喜欢兔儿冰皮,冰皮是用白糯米做的,点了红溜溜的小眼睛,形状玲珑可爱,吃起来新奇又香软。 兴奕铭在铺子里扒拉着算盘,拍拍富态的肚子,乐成了弥勒佛。 眼看月饼出一炉卖一炉,托从秦夏那里买来的这些新鲜方子的福,他们甘源斋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了。 现在看来,多亏去年自己犯馋,去秦家小食摊买了那一份铁板豆腐,因而结识了秦夏。 不然哪里还有后面的好事。 仲秋夜,人人都回家中团圆。 做完午间的生意,秦夏给食肆和食堂的伙计们都放了假。 一人发了五钱银子、一盒月饼还有螃蟹。 邱家兄妹和庄星没地方去,郑杏花主动提出带着他们回家过节。 秦夏当然也没独自一人在家过,而是喂过狸奴后带着大福去了柳家,还没进门就闻到了饭菜香。 “干娘,豆子,我来了!” “小夏哥!” 柳豆子跑出来开门,肩膀头上还顶了只白猫。 这只猫是当初借住在秦家的白猫下的崽,一窝四只,都被人聘走了,方蓉听说后也去抱了一只。 说是色白如豆腐,看着亲切,秦夏本以为这只狸奴要叫豆腐了,哪成想…… “西施,你先下去!” 柳豆子把它往地上赶,前脚狸奴一落地,后脚大福就追了上去,它在家和狸奴玩惯了,但凡看见就要上去招惹。 很快一大一小两团白色就扭在了一起,秦夏收回视线,见怪不怪。 柳豆子拍拍身上的猫毛,接过秦夏手里的东西。 “小夏哥,我娘说今天不让你下厨,你就在屋里等着吃。” “没错,今天做的都是我的拿手菜。” 方蓉听见声音,从灶房探出半个身子。 秦夏拎起手里的螃蟹迎上前,“干娘,螃蟹怎么吃?” “清蒸吧,我可搞不来你们那些个花样,把螃蟹给我,别的你不用管了。” 方蓉接走螃蟹,不许秦夏迈进灶房的门槛。 八月十五要拜月,柳家的院子里摆了条案,供了香烛、果子和糕点,还有斋饭和茶汤,秦夏也往上添了一碟子月饼,把自己也暂且算进了柳家人里。 方蓉准备晚食的时辰早,没坐一会儿就上菜了。 一桌子大鱼大肉,全都是家常做法,但喷香扑鼻。 秦夏帮着布菜,顺口道:“干娘,做这么多哪里吃得完?” 方蓉动作在围裙上抹了一把手,后知后觉道:“习惯了,做到一半才觉得多了,不过没事,天凉了,明天也坏不了。” 秦夏反应过来方蓉的“习惯”来源于何处。 以前虞九阙在的时候,别看只多了一个人,这桌菜却是能吃得干干净净。 他清楚,不止自己还念着远在盛京的小哥儿。 这里的许多人也同样还在念着他。 这个话题很快被默契地略过。 “来,都坐下吃饭。” 方蓉给两个儿子一人夹一块红烧肉,狸奴和大福也有自己的饭碗,正在墙角吃得欢。 席上说起柳豆子冬月里的婚事,现下日子好过了,银钱趁手,方蓉早就置办东西。 “屋子也要重新修一修。” 柳家好几间屋,现在柳豆子住的那间到时候就是他的新房。 县城里的宅院都是砖瓦房,结实是结实,但年岁久了难免就不鲜亮。 方蓉打算找人来换一换屋顶的瓦片,把墙面重新刮一次白。 “院子里也铺上砖石,省的下雨踩一脚泥。” 秦夏也替柳豆子高兴,盼着娶夫郎那么久,总算快要成真了。 “到时候这个家就热闹了。” 方蓉闻言,也笑起来。 “谁说不是,人这一辈子,就是这样,操心完老的,操心小的。” 她守寡多年,膝下唯有一子,门庭着实冷落。 只盼着儿夫郎进家门,能给他家添丁进口,热热闹闹的,教人看着也有个活泛气。 至于秦夏,刚让她省心省了几个月…… 算了,大过节的,不提也罢。 起码食肆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只要秦夏不生二心,老老实实做生意,那九哥儿总有回来的一天, 用罢晚食,三人挪到院子里拜月。 方蓉站在嘴前,手里擎香,念念有词,秦夏和柳豆子也各执三根香下拜。 不管拜的是哪位神仙,秦夏都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愿保佑他的阿九一切顺利,愿他们二人早日团圆。 结束后,香入香炉,烧掉月光纸,供品撤下,一人分了个秦夏摆上去的月饼吃。 你一个云腿,我一个奶黄,唯独玉兔的冰皮月饼都剩下留在碟子里。 实在是做得太活灵活现,让人不舍得动。 闲话三两句,说到夜已深。 秦夏留在柳家帮忙刷了碗筷,收拾干净灶房,这才带着大福沿着胡同回家。 留上,人往前行,月也往前行。 银魄如玉盘,高悬中天。 紫藤胡同里的紫藤花开了又落,但当意识到四海之内,共赏的皆是同一轮明月,就会觉得心中的寂寞被稍稍抚平了一些。 秦夏呼出一口浊气,回头看了一眼落后的大福。 随后不嫌弃地把大鹅抱在怀里,加快了归家的步子。 …… 同一时刻,深宫之中。 天子寝殿内烛火通明,宫灯煌煌,映得四下仿若白昼。 侍疾的贵妃立于龙床之前,双手紧握,盯着数个正在轮流上前看诊的太医。 消息很快传到司礼监。 一把年纪的佘公公面露真实的焦急之色,他点了今晚在此值夜的随堂太监虞九阙的名。 “虞公公在此守着,咱家去看看万岁爷。” 虞九阙亲自扶着对方,将人送到门口。 提灯的小太监很快迎上,接手了他的活。 “夜深露重,公公小心。” 佘公公此时满心系在皇帝身上,无暇理会他,匆匆下了台阶,往远处走去。 虞九阙站在原地,好似目送。 直等到一阵风起,云层挪移,遮去满月清辉。 要变天了。 第079章 多事之秋 盛京朝局风云变换。 皇帝病重数日后忽而下了一道圣旨, 重立废太子,并令对方监国代理政事,履行储君之责。 荣宠多年, 虽无皇后之名, 却有皇后之实的贵妃宣氏被斥殿前失仪, 降为九嫔之一, 禁足深宫。 她所出的二皇子康王以进宫侍疾之由, 想见父皇为母妃求情,却连寝殿的大门都没进成。 司礼监掌印佘公公从侍两朝,乃当朝天子最信任的大伴儿, 这些日子也是天天近身伺候着。 司礼监的差事, 倒有大半落在了下头的两个秉笔太监头上, 其中之一, 便是刚从随堂轮换上来的虞九阙。 他每日上值时话并不多,看起来规规矩矩,无甚野心。 可西厂破案留下的“凶名”在外,朝臣见到他的第一反应仍是绕道走。 被这些内宦连带东西厂的番子沾上,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再说前朝。 监国太子温良谦恭, 贤德仁善,将内阁与司礼监之间的平衡亦拿捏的刚刚好。 两边一时之间没了从前那副斗成乌眼鸡的针锋相对,竟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让许多人生出“如沐春风”之感。 在这样的前提下, 眼见有那么一波墙头草, 东风吹过,脑袋就朝西边偏去了。 …… 对于普天下的老百姓而言, 只要龙椅暂且还没换人坐,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仲秋后螃蟹仍当季, 秦夏接了好几个外出做螃蟹宴的活。 就连他曾经在宋府情急之下做出的“假蟹”,都成了他的招牌菜之一,无论去到哪一家府上,都赶着让他露这一手。 几家的席面做下来,统共又有二百多两进兜。 做宴掌厨他不用出食材,纯拿的是辛苦钱。 秦夏安慰自己,就算是酒坊暂时倒腾不出什么名堂,至少盘下酒坊的本钱已回来了一半。 螃蟹做多了,手上的海腥味好似都洗不掉。 秦夏天天拿皂角反复搓手,感觉快把皮搓掉一层。 一番折腾下来,蟹肉蟹黄的味道也属实闻够了,做完最后几罐熟客定的秃黄油,母蟹也过了最肥美的时候。 秦夏宣布秦记食肆的螃蟹季到此结束。 还有想吃的,来年请早。 —— 四时食事,尽皆不同。 街头叫卖螃蟹的几乎寻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飘香的桂花。 食肆里卖的糯米藕,上面淋的红枣蜜变成了桂花蜜,秦夏也让后厨预备了不少干净的桂花做蜜,用来做木樨小枣和重阳花糕。 木樨小枣,就是桂花蜜枣。 取红枣若干,洗净浸泡,一个个去掉枣核,在外皮上划几刀方便入味。 枣放锅中,加水和足量冰糖,慢慢熬至糖水变少变稠,觉得差不多后,倒入桂花蜜翻拌均匀,放凉后略裹一些炒熟的芝麻。 这样做出来的蜜枣,吃起来粘牙却有嚼劲,真像是吞了一包蜜似的,多吃些也不觉得腻口,但凡是爱吃甜的,大人、孩子没有不喜的。 做好后的蜜枣,装入专门买来的空罐。 秦夏取了几份和花糕一起用于送礼,其余的分给伙计们自己吃或是拿回家去。 重阳糕是重阳节缺不得的吃食,每家做的略有不同,在这东西上,秦夏没什么可创新的,按部就班用糯米粉与白米粉混在一起,配合豆沙、果仁,上锅蒸成三层的松软粉糕。 非说有什么特别,大抵就是他格外舍得放豆沙馅儿,且馅料做得细腻,入口柔滑,不似有些铺子卖的糕,甜馅儿里还能吃到一个半个的红豆子。 九月初九,秦夏把糕点、木樨早等送去了柳家,孝敬方蓉。 这日也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一大早柳英子就和相公一起,给方蓉抱来了大外孙。 算来秦夏是人家的干舅舅,头一次见干外甥不能空着手,他送了一对银镯、一只银项圈,上挂长命锁,还有一个装着一把沉甸甸银瓜子的金线织绣荷包。 柳英子夫妻都说这礼太重,加起来怕是有十两银子。 秦夏笑言,“不单是我的,有一半算他干舅伯的。这还是人不在,若是人在,怕是还嫌礼薄。” 柳英子当然也听说了虞九阙“回娘家”一事,算来这都快半年了,人还没回来。 但听秦夏的说法,他全然是还认这个夫郎的。 “我替孩子谢过他舅舅和舅伯。” “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 秦夏略坐了坐,便托辞食肆繁忙,起身走了。 柳英子嫁得不近,一年到头见不着两回,他就不打扰一家子说话了。 走前方蓉给他塞了两个自己缝的桂花香囊。 “回去挂在床头,能安神的。” 秦夏收了,但回家就放进了衣箱。 比起桂花香,他更喜欢兰花香。 九月中。 仲秋后秦夏第四次来到春台县的酒坊,不枉他花了几百两银子,赵老爹在酿酒一事上确实是拿得出手的。 无论是葡萄酒还是柿子酒,都已算是初成。 倒入碗中,前者透紫,后者澄黄,凑近了能闻见扑鼻酒香,前调有果味,后调也不呛鼻子。 而葡萄酒还做出来两种,一种没有额外加酒曲,以葡萄自身上面的果粉发酵,另一种则是压破葡萄后拌入酒曲。 秦夏各自尝了一点,后者的度数明显更高。 之前买来的葡萄都已用完了,秦夏给了陶科银子,让他遣人继续去从村里收葡萄和柿子。 “再打听打听哪里有买品相好些的红枣的,多买来些,再试试红枣酒。” 这东西听起来就养生,马上天冷了,真酿出来怕是不愁卖。 说来还是做蜜枣时突然冒出的念头。 “只听说过红枣泡酒,倒是没喝过枣子酿的酒。” 陶科接了银子,感慨秦夏是真乐意折腾。 他对柿子酒和红枣酒兴趣缺缺,认为单单一个葡萄酒酿出名堂,就足够吃喝不愁了。 关于这几样果酒的风味,秦夏还有别的想法。 售酒不是只能卖原酿,果子酒略加调制,或许能让口感再让一层楼。 陶科听罢,心下有了些盘算。 “回头我试试,下回您过来,请您再尝。” 拿钱办事的道理他还是懂的,赚着管事的银子,若是没点自己的想法替秦夏分忧,他岂不成了个寻常的监工。 秦夏见陶科可靠,和他一起寻了个地方吃了顿便饭,就放心地回了齐南。 马车进城,还没停稳就被人拦下了。 一个眼熟的小厮弓着腰行礼,说是家里老爷想请秦夏过府掌厨。 头一回见在大街上请人做席面的,秦夏觉得奇怪,刚想婉拒,定睛一看,话又咽了回去。 ——这小厮是梁天齐身边的那位。 “劳驾带路。” 他下车给车夫塞了铜板,扯了扯因坐车有些发皱的衣裳,转过两步,又上了一顶外表朴素的小轿。 人被送到一处宅院门前,怎么看都不像县令居所。 秦夏后退一步抬头打量,又看那小厮,开始疑心自己认错了人。 幸而进了宅子后没走多远,就见到了梁天齐,同桌还有另一位老者,秦夏是当真不认识。 还没行完礼就被叫了免礼,那位老先生朝秦夏点头示意,随后也没有继续逗留的意思,而是悠哉起身,还不忘提走了一旁挂着的鸟笼。 “老朽先走一步,二位慢聊。” 徒留秦夏在原地丈二摸不着头脑。 眼看梁天齐起立躬身相送,他也跟着一道,不过他注意到,梁天齐行的是弟子礼。 “梁大人,那位是……” 他都身在别人家里了,却还不知对方身份,总是不妥。 梁天齐请他落座,解释道:“那位是余老大人,致仕前乃翰林学士,你家食肆对面那家书肆,就是余老大人为造福齐南县众多学子所开。” 秦夏恍然。 想当初,这间书肆还是他租下现在铺面的因由之一。 那会儿就打听到书肆东家是一名告老还乡的京官,昔日远在天边,而今近在眼前。 既有这么一层身份,那么梁天齐对其执弟子礼也就不奇怪了。 梁天齐今日借余府一用,也是为了低调行事,告知秦夏几个消息。 虞九阙现今在宫中青云直上,愈发让人无法忽略,若有人真的有心顺藤摸瓜,指不定能摸到齐南县,查到秦夏的头上。 眼看大业将成,总不好在最后的关口上连累无辜。 况且秦夏既是“无辜百姓”,也是虞公公的家眷。 梁天齐回忆一番秦夏的手艺,暗道指不定以后面前庖厨做的菜,会有机会端到天子案头。 他挥挥手,一个乍看平平无奇,长随打扮的人走到二人面前。 “秦掌柜,此人名叫丁鹏,从今日起,他就是您新从牙行买来的贴身小厮。” 未免秦夏不信,他特地补了一句:“这是九哥儿送来的人。” 丁鹏出身西厂,虞九阙在信中说,他对此人有知遇之恩,绝对忠诚牢靠。 “丁鹏身手了得,秦掌柜务必居家或是外出,都与他同行。” 梁天齐意有所指道:“多事之秋,万望秦掌柜不要大意。” 这一日听闻此语时,秦夏尚不解梁天齐的话中深意。 不过没等多久,他便得到了答案。 原书中男主的“皇爷爷”,现今的大雍天子,终究如书中所记一样,没能熬过这一个并不多么冷的冬天。 国丧的消息三日内传遍九州。 一夜之间,齐南县满城缟素。 第080章 芙蓉鸡片 皇帝驾崩, 太子继位已成定局。 秦夏心知东宫事成,他在齐南县逗留的时日或许也不会太多了。 待举国服丧的七日之期一到,食肆重开, 秦夏便开始着手准备。 他先是叫来两间铺子的伙计, 询问他们将来的打算。 得知秦夏之后有意去盛京继续开食肆,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登时瞪圆了。 盛京? 他们所有人连府城都没去过, 哪里敢肖想京城。 这话换个人说, 简直就像是在吹牛皮、说醉话,可是看自家掌柜认真的模样,又不像是作假。 秦夏眼见众人神态各异, 遂先讲明了自己的想法。 “我走之后, 食肆会关张, 食堂继续保留, 从雀林街挪到鹤林街这边来,用这里的铺面,也能容得下更多食客。” 纵然雀林街的铺面,因宋府的缘故,一年的租子仅需五十两。 可越是如此, 秦夏越不想经年累月地占这个便宜。 正好趁这个机会,顺理成章地把那边退掉。 一听食肆要关张,在食肆做工的伙计们顿觉慌乱, 他们担心丢了差事。 秦夏安抚道:“食堂现下都忙不不过来, 待挪到这边, 自也要往上添人手,无论是星哥儿还是小川、小瑶, 以及项婶子,只要你们想留下, 秦记便欢迎你们留下。” 项婆子第一个道谢,她一把岁数了,好不容易寻了个东家良善大方的好差,可不想没干多久就被迫离开。 庄星和邱家兄妹就是住在铺子里的,比起项婆子,刚刚他们更是紧张,听了秦夏的话,总算舒了口气。 交代下去后,秦夏额外单独寻了几个伙计说话。 先是郑杏花。 他属意之后由郑杏花挑起大梁,升任掌柜。 “和我一样,需要掌勺时就去后厨掌勺,不需要时,则各类杂事都要管着,不再单纯拿工钱,而是从食肆的盈利中抽红,嫂子觉得能否胜任?” 郑杏花觉得脑袋有点涨。 从她被方蓉介绍去秦家做工开始,满打满算一年还不到,她就和那过年小娃娃放得窜天猴一样,从帮工到掌厨,从掌厨到管事,现下眼看又要成掌柜了。 她原本觉得自己会惶恐,会拒绝,然而听到最后,当秦夏说出那一问时,她却把脊梁挺直了些。 “大掌柜可否容我考虑几日?” 秦夏见她没有直接说自己不行,心中就已经多了份肯定。 说句实话,如果秦记食肆继续扩大规模,以郑杏花的能力八成是驾驭不了的,但他没有这个计划。 食堂做的是“快餐”营生,相对于食肆而言更加简明,甚至不用招待贵客。 这段时间,郑杏花大多数时间都独自在食堂那边操持,所做都被秦夏看在眼里。 她是够资格的。 一家铺子的掌柜不必一定是急言令色,风风火火的性子,静水流深者亦可。 况乎秦记食堂,本也是个热闹温暖的地方。 去那里吃饭的人,三教九流皆有,哪怕不售酒,也不允许食客当堂饮酒,依旧有许多人乐意掏一把铜板,去那里吃顿热乎的饭菜。 关掉食肆,是因为无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到秦夏厨艺的精髓,在秦夏离开后还能稳住食肆的招牌。 留下食堂,是为了“秦记”的名号还能继续在齐南县留存,不为赚多少钱,只为给这群伙计们留一个去处,也给他和虞九阙在这方小小县城留一个念想。 这里是“秦夏”的根,是他和虞九阙相遇、成亲的地方,或许多年之后,他们仍会落叶归根。 郑杏花之后是庄星,毫无悬念,他选择继续留在食堂,给郑杏花当帮厨。 “我的厨艺不及郑嫂子,需要学的地方还有许多,以后只盼着能给她分忧。” 秦夏点头。 他看好庄星的一点在于,他有上进心,却没有歪心思。 郑杏花比他年长,两人关系一直亲近,未来也能相互帮扶,作为铺子里的两个“元老”,遇事有人商量着总不是坏事。 最后是邱家兄妹。 早前秦夏从街上“买回”他们两个,一方面是食肆缺人手,一方面也是动了恻隐之心。 论劳力,他们两个肯定比不上成年的伙计,胜在识文断字,能说会算,人也伶俐。 过去他曾经打算把两兄妹留在齐南,现下却改了主意。 “你们愿不愿意同去盛京?” “我们能去么?” 两兄妹看过来的目光,都填满不敢相信。 秦夏一下子想到他俩的卖身契还在自己手里。 “你们年纪尚小,在这里若无什么牵挂,去了盛京,自有更长远的前途可以谋取。” 而留在这里,到最后也只能是食肆的伙计。 和其他人不同,邱川和邱瑶的年纪在秦夏眼中,还是孩子。 既是孩子,就不该被早早地框定一生。 秦夏本以为邱川也要“考虑考虑”,哪知这个小子人不可貌相,居然很快做出了决断。 “我们愿意去,大掌柜您去哪,我们就跟去哪,不止当伙计,什么活我们都能干。” 秦夏看向邱瑶。 “小瑶也这么想?” 邱瑶用力点头。 “我想跟着大哥,也想跟着大掌柜,还有……” 她其实很想说出“小掌柜”三个字,可想到包括大哥在内的人,都嘱咐自己不要再提,她便又咽了回去。 她说话声音小,后面的字句秦夏本就没有听清,便也没有追究。 一个短暂的上午,食肆诸事敲定。 郑杏花带着归属于食堂的伙计回了雀林街,出门时正好遇上来送猪肉的郭屠子。 板车上除了分好的肉,还有一整扇猪。 “城里人七天没吃肉都馋疯了,今个儿我生意好得很,只后悔没去村里再多收一头猪。” 国丧当头,举国需服丧七日,七日内茹素,不得宴饮作乐,往后三月,庶民不得嫁娶。 要说过去七天街上什么卖得好,怕是非青菜和豆腐莫属。 现在日子到了,屠子的生意总算能重新做起来。 秦夏趁此机会多要了些肉,还买下了一大盆猪血。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今日来食肆里吃饭的食客,恨不得一桌全是大荤,半点清淡的都不想沾,一个个念叨着舌头要淡出鸟。 平常吃不得辣的,也都上赶着点辣菜尝。 秦夏得知后,让邱川挨个劝一劝。 吃素多日,上来就吃油水大的,已经极容易闹肚子,再添上辛辣的调味,怕不是出了食肆就要去医馆报到了。 到时吃出毛病,怕是外面还要疑心是秦记的吃食出了问题。 大部分人听劝,乖乖把水煮肉片改成了芙蓉鸡片,水煮鱼改成了番茄鱼,鱼香肉丝改成了酸菜肉丝…… 其中的芙蓉鸡片,还要秦夏亲自来做。 这道菜看似简单,却也是一道名菜。 之所以得名“芙蓉”,乃是因为成品出锅后洁白鲜嫩,大片的鸡片不碎不黏连,相互堆叠如同芙蓉花瓣,讲究的是吃鸡但不见鸡。 火候稍差一点,便少了这份“惊艳”。 先剁鸡胸脯肉,最难的不是剁碎成泥,而是去除其中的筋膜。 需要用刀一点点地往下刮,下来的肉分别用刀刃、刀背剁上几个来回即成。 肉泥放入碗中,加生粉和蛋清和匀,成一碗淡色的“肉糊糊”。 有人还会往鸡肉泥里加鱼肉糜或是荸荠,秦夏觉得那样反而会让这道菜失去原本的风味,故而从来都只做纯鸡肉的一种。 最关键的一步:下锅油炸。 当锅里的热油冒起小泡,秦夏小心地舀了一勺肉糊慢慢浇入锅底。 鸡片炸熟后会瞬间上浮,捞出后浸入清水,再炸下一片,周而复始,一碗看起来粘稠的肉糊,摇身一变成了盘中芙蓉。 庄星在旁边看得合不拢嘴。 每当秦夏做这种菜时,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够不上这个水平。 “大掌柜,等您离开齐南,我们怕就没有这般好的学厨机会了。” 秦夏闻言道:“不难,走前我会抽空把一部分食肆中做过的菜记录下来,留给你们慢慢研究,再者,又不是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庄星欢喜了一瞬,立刻意识到自己大字不识,窘迫地挠了挠脸。 不得不开始计划每天打烊之后,都拜托邱川和邱瑶教自己认字。 夜幕降临,食客渐散,食肆上下不管伙计还是掌柜都忙累了。 庄星和郑杏花开始搜罗剩下的食材,做自己人吃的晚食。 “嫂子,猪血还剩不少,放到明天可就坏了。” 郑杏花迟疑了一下,还是让他端了过来。 “那就做一锅炒猪血。” 庄星本能地去找韭菜,郑杏花把他叫住,“别用韭菜,用青椒吧。” 前者愣了一下,没当回事,转而去拿青椒。 郑杏花低头时略显无奈地一笑。 她虽是望门寡,在某些事上也比庄星一个没嫁人的小哥儿懂得多些。 大晚上的,韭菜加猪血,汉子吃了可不好过。 秦夏吃饭时没想那么多。 和虞九阙分开日久,他多半时间都在强迫自己忙起来,最多是偶尔嗅着枕褥间的兰花香,自力更生地做点什么。 可今夜不知怎的,大约是饿极了,猪血吃得有点多。 秦夏晚间躺在床上,突然迫切地想要抱一下虞九阙。 一些独属于他们的记忆在脑海里反复上演,令人喉咙发干。 兰花的香气离了人太久。 已不能安抚他绕骨的思念。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0-90 第081章 重逢之期 官道之上, 有人星夜疾驰。 行至通往平原府城的岔道,为首的一骑勒停了胯下骏马,回首道:“你们先去府城安顿一夜, 明早辰时之前, 我会前去和你们汇合。” 身后两个人显然一愣, 但以他们的地位, 不足以当面反驳上官的决定, 何况此时距离辰时只差不到三个时辰,想来也误不了事。 二人齐齐拱手应声,“是!” 三匹马儿在岔道就此分离, 两匹奔向平原府, 另一匹则长嘶一声, 朝着齐南县城的方向跑去。 丁鹏自从被安排到秦夏身边, 贴身护卫这名食肆掌柜,日子和从前相比,变得闲散了许多。 他白天去食肆帮工,晚上宿在秦家的偏房,一天三顿吃得又好又饱。 若非还坚持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练功, 怕是等卸下差事,人都要吃胖三圈。 既有护卫之责,他晚上也从来不会睡得太死, 院子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 都能够第一时间发现。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过后, 床上的丁鹏倏地睁开眼,一把抓起枕边的长刀, 几步之间,人已身在秦家院墙下, 长刀出鞘,却在即将得手时,被人一招格挡。 丁鹏瞳孔骤缩。 来人身手不差,恐怕意图不善。 正待再行攻上前,将人捉拿后去面见梁大人时,丁鹏却听对方低声开口,“是我。” 这个声音,丁鹏万万不会认错。 “您……?” 对方侧过一步,面容为月光映亮。 丁鹏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天杀的,他居然敢对此人动刀,怕不是嫌命长了。 眼看他要行礼,虞九阙抬手托了他一把。 “你恪尽职守,当赏。” 说罢又朝堂屋的方向看了一眼,虽未开口,丁鹏却明了个中含义,迅速道:“秦掌柜在屋里,早已歇下了。” 他很想问虞九阙为何会突然现身齐南县。 按理说以现下的盛京局势,他应当万万走不开才对。 不过从进西厂的那天起,他学会的第一个道理就是:少管闲事,言多必失。 “你去院外守着。” 虞九阙惜字如金,丁鹏当即遵命。 起落间,他人已在院外的高树上隐蔽好的身形,顺便抬手摸了一把后颈上的冷汗。 院中仅剩一人。 虞九阙快速看过一圈熟悉的小院,耳畔响起“喵呜”一声。 他循声看去,见两只狸奴正从房顶朝下看,不知道是不是认出了自己。 虞九阙也不管猫能不能看懂,竖起手指在唇上轻碰,“嘘。” 意外的是,狸奴见状还真就此歇了声音,跳下房顶,一前一后进了柴房。 里面有暖和的草垫棉窝,天冷后它们都睡在其中。 虞九阙继续轻手轻脚地往堂屋走。 心脏咚咚跳,快要吵得他耳鸣。 他想见秦夏。 想到快要疯了。 先帝驾崩,临终前传位于太子。 康王教唆三皇子行困兽之斗,自己却隐于其后。 在三皇子计划败露,被捕下狱时,还妄图出来上演兄友弟恭。 要想彻底按死康王,他们需要足够师出有名的证据,不然此子狼子野心,就算是远远打发到封地,仍旧不够让人放心。 先前虞九阙收集到的情报此时犹显不够,故而他重操旧业,顺着这段时日厂卫及东宫暗卫摸到的信息,奉命赶往平原府。 平原府凌家,乃是河东凌家的嫡系旁支,祖上盐商出身,富贵遮天。 根据查到的线索,其与康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既要去平原府,虞九阙着实按捺不住顺路去趟齐南的冲动。 出发前他将此事秉明了新帝,后者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本以为虞九阙会偷偷摸摸地去,没想到人家把此事摆出来,直接问你同不同意,好一个光明正大。 …… 看来新朝的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会是个情种。 新帝终究还是允了虞九阙的请求,只多嘱咐了一句,让他不要因此误了差事。 “待诸事平定,就择个日子将人接来盛京吧。” 虞九阙露出两盏梨涡,跪下领旨谢恩。 …… 门开一条半人的缝,虞九阙闪身而入。 他回盛京的这几个月,寻了可靠的太医调理暗伤,多少拾回了一点功夫。 奈何失去的内力丢了就是丢了,现下的本事只能称得上堪堪自保。 大福在堂屋里,大半夜的,鹅脑袋都睡懵了。 听到脚步声时,它顶着一头乱毛,反应不过来这道黑影是谁。 刚想大叫,又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它抖一下翅膀,预备向前飞扑,就被一只手按回了窝中,连鹅喙也被夹住了。 “大福,是我。” 虞九阙迅速摸了两把鹅脑袋,从腰间荷包里抖出一把早就准备好的蚯蚓干。 大福见了吃的,顿时把什么大爹小爹抛到九霄云外,低下头大快朵颐起来。 打发了这个小祖宗,和秦夏就只隔着一道门了。 虞九阙感到手脚发麻,不知道是高兴的还是慌的。 时间紧迫,他甚至做好了来看秦夏一眼就走的准备。 但事到临头,他知道自己必定不甘于此。 靠近一些,多看一眼。 求一个拥抱,索一个绵长的吻。 “阿九……” 榻上,梦呓传来。 虞九阙决定任由心火蔓延。 秦夏梦到了虞九阙。 这不是他第一次梦到小夫郎,只是过去的几次,都不如这一次真实。 睁眼时,朝思暮想的人就坐在床畔,屋里未曾点灯,那一双眸子却和烛光一样亮堂。 兰花香袭近,却比单纯的香膏滋味儿多了温度。 秦夏将人揽入怀中深吻,越发坚信这是一个梦。 既是梦,他便任由自己“放肆”一回。 衣衫褪尽,青丝铺展。 一双素手自被间探出,将身下布料扯出团团皱褶。 声音被压抑在齿间,和着略急的呼吸,被另一人的唇瓣吞没。 “相公……” “秦夏……” 哥儿的眼角沁出泪花来,打湿了枕巾,却又央着对方不必怜惜自己。 在某个刹那,虞九阙的颈子向后仰去。 那双方才亮如星子的眼睛,长久地,微微失神。 冬日的夜,炕头烧得暖和,荒唐过后,一身粘腻。 秦夏俯身,以舌尖舐去那一丁点的咸味。 是真的泪,咸到发苦。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在这个瞬间他骤然清醒。 这好似,不是梦? “阿九,真的是你?” 秦夏甩走脑子里的混沌,扯过被子将小哥儿裹紧。 虞九阙就剩个脑袋露在外面,朝秦夏眨了眨眼。 “不是我,你方才那档子事是和谁做的?” 他伸出手,戳了戳秦夏的胸膛,故意道:“趁我不在,你莫非还念着别家小哥儿?” 秦夏不恼,他一味地笑着,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我以为是梦。” 他用手指捋顺小哥儿的发丝,免得一会儿被压痛。 “我想着,这种时候你总该在盛京,怎么也不会回来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可是盛京出了什么岔子?” 虞九阙隔着被子,拱进秦夏的怀里,贪恋这份温存,阖眼喃喃道:“没有岔子,这趟是出来办一份急差,回去之后,八成就要升官了。” “哦?升什么官?” 虞九阙浅浅地笑。 “嗯……先捡个督公当当?” 也就是在秦夏面前,他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能在大雍冠以督公之名的人,跺一跺脚百官都要抖三抖。 这条路,看似是书中的老路,但秦夏清楚,书中众人的结局都已在太子登基的那一刻全部改写。 两人相拥着躺了一会儿,秦夏又突兀地弹了起来。 虞九阙被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 秦夏喉结动了动。 “刚刚我没留神。” 他视线向下,停留于虞九阙的小腹之上。 后者也反应过来,“……不会这么准吧?” 两人四目相对,都露出紧张的神色。 虞九阙在这方面没那么懂,便拿着哥儿不易受孕来安慰自己和秦夏。 事已至此,秦夏也只得暂时放下,去打水回来擦洗。 等虞九阙收拾清爽,秦夏又闻得一道霹雳。 “你还要走?今晚就走?” “辰时之前,我要赶到府城。” 秦夏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一脸黯然,虞九阙生怕他生自己的气,小声牵过对方的袖子解释道:“中途来齐南已是我特地求的恩典,你再等我一阵子,皇上已有口谕,盛京事了,我就来接你同往。” 秦夏听到“口谕”二字,有些惊诧。 “皇……皇上已知道你我的事了?” “他一早就知道。” 眼看秦夏又沉默,虞九阙往上凑了凑。 秦夏看他一眼,忍不住抬手捏一下他的脸颊肉。 很轻,收手后只有一点点的痒。 “我知你是怕我怪你来去匆匆。” 屋里已点上了灯。 秦夏拿过妆台上的一把木梳,替虞九阙重新束发。 “但我不恼你又要舍我而去,而是恼你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快马加鞭去府城也要半个多时辰,到了那边,天也亮了,又要马不停蹄地开始忙碌。 “从离京到回京的这几日,你别想睡一个好觉了。” “但如果不来见你,我接下来的几个月都睡不好觉。” 秦夏:…… “你就料到我拿你没办法。” 小哥儿的笑容里多了三分狡黠。 在秦夏的眼中,找回记忆的虞九阙更加鲜活了。 “离你出发还有一阵子,我去给你做点东西吃?” 虞九阙揉揉肚子,用力点头。 他还真的饿了。 回来一趟,吃两顿饭,不亏。 而当秦夏问及他想吃什么时,小哥儿道:“想吃清汤面,能做么?” “能,当然能。” 虞九阙吃光了五碗汤面,小腹微凸。 秦夏在上面摸了一把,顺手包了几颗消食的山楂丸子。 “乍一看还以为我要当爹了。” 手指动了动,油纸的一角被折进缝隙当中。 冬日里天亮得晚,然而五更天的梆子早已敲过。 秦夏把几个小巧的纸包塞进虞九阙的怀中,里面装的是品饴坊出的几样糖果子。 “最近我不常在家,没备什么吃食,这些是我和兴掌柜新开的糖果子铺卖的糖,你没事的时候可以含一颗。” 为了多装一些,虞九阙腰间的荷包里也被他装上了糖。 “这里面是薄荷糖,可以提神的。” 他想着这个或许办差的虞九阙最需要,所以放在容易拿的地方。 “我省着点吃,吃到下次回来的时候。” 虞九阙摸了一把鼓起的荷包,眉眼写满恋恋不舍。 “要走了?” “嗯。” 皇命当头,儿女情长只能退居其后。 且再不走,就避不开胡同里早起的人家了。 走到门前,虞九阙停住步子,突然说起另一件事。 “豆子的亲事怕是推后了。” 秦夏颔首。 “延了三月,出了正月就办酒。” 他似有所觉。 “到时你……” 虞九阙没法把话说定。 “我会尽量,最迟不过春末。” 有这句话就足够,秦夏要的不是承诺,只是一个盼头。 “好。” 虞九阙的手已经搭上门栓。 “我会给你寄信。” 他补充道:“现下可以多写一点了。” “好。” 秦夏的温声回应,正是虞九阙想要的。 这令他知晓无论什么时候回来,这里都有秦夏在。 有秦夏的地方,就有他的家。 小哥儿的身影消失于暗夜。 未几,熹微的晨光自天边升起。 在树上待了半夜的丁鹏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院中。 胡同里各家各户的门渐次被推开,打着哈欠的汉子挑着水桶出门。 “嘎嘎!” 吃了太多蚯蚓干,睡过头的大福这时才跑出门,满院子乱转。 “嘎嘎!嘎嘎!” 它发现四处都找不到熟悉的身影,一顿乱叫,吵醒了后院的母鸡和前院的狸奴。 “你个懒鹅。” 秦夏半点睡意也无,他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对着大福道:“让你吃完就睡,你小爹回来了又走了。” 大福气得扑腾,上来拧了秦夏一口。 —— 腊月前,酒坊的三种果酒已到了可以上市的时候。 考虑到果酒的受众,秦夏特地定做了一批巴掌大的小酒坛,一坛正好装得下二斤。 又雇佣画工绘制花笺,图案分别是葡萄、柿子和枣子,上书“秦记”二字,贴在酒坛之上。 陶科拿到这么精致的酒坛,只觉得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秦掌柜,这么一点就卖五钱银子,会不会太贵了?” 原来李家酒坊卖的烧酒,这么一坛不过一钱银子。 “酿果酒的本钱远比酿粮食酒的本钱要高昂,且还有时令之限。好果子才能出好酒,咱们今后若想维持住酒水的品质,本钱只会多,不会少,如果一上来价钱定低了,往后再涨就难了。” 秦夏一眼扫过这些精致的酒坛,另外又拿过两个看起来朴实至极的坛子。 “何况咱们有两种葡萄酒,便宜些的卖三钱一坛,一般的人家并非日日吃酒,赶上一次也买得起。” 后续从村子里收葡萄时,因数量不够,陶科做主从另一处村子里也收了一批葡萄,不过却是本地葡萄。 酿出来的风味差了几分,但也不至于不能入口。 秦夏保留了这批酒,打算降价出售。 “三钱银子的,我倒是有把握能卖得出去,这五钱银子的……” 陶科犯愁,他那巴掌大的小酒肆,摆上这样贵的酒,怕是一年半载都无人问津。 他看向秦夏,恳求道:“秦掌柜将酒带回齐南县定是不愁卖的,但春台也是大县,总也得想个办法,在这边将名声打出去。” 秦夏对此只道:“陶掌柜稍安勿躁。” 这批酒筹备了近三个月,他不至于连这点事都没料到,只是还需等一个恰当的机会。 没多久,这机会就来了。 春台县有一财主姓韩,专做线铺买卖。 铺子里的各色麻线棉线、丝线绣线,多达百种。 加之其乐善好施,在春台县颇有美名,当地人都尊称他为“韩员外”。 称呼商贾财主为“员外”,大抵就像是称呼读书人为“相公”,听起来好听就罢。 韩员外膝下有一爱女,年过及笄,月尾逢其生辰,因大约是女儿出阁前最后一个在家过的生辰,他有意办得热闹些。 要做像样的生辰宴,总该从外头请掌厨,春台县的酒楼韩员外吃也吃腻了,家中还有府城请来的厨娘,日子久了,也不觉得稀奇。 偶然间他听交好的掌柜提起,齐南县有一秦记食肆,掌柜秦夏很是有一番灶头上的本事。 做的菜肴新奇且味美,次次不重样,绝非那等靠几道拿手菜混一辈子的所谓“名厨”。 只是秦记食肆生意红火,秦掌柜也不是见钱眼开的主。 “想请他过府掌厨可不容易,一来得有人牵线搭桥,有人情横在中间,他就不好推辞,二来得赶上他正好有空闲,一个月能赶上两回,都算是幸事。至于银钱也少不了,总得有个五十两往上,人家才会舍下家里的生意出来接活。” 韩员外一听,这样的人物,他焉能不请来一次? 五十两算什么,五百两他都掏得起。 当即托了这掌柜去秦夏面前说项。 这正是打瞌睡有人送枕头,秦夏欣然应允,到了日子,就带着三种果酒,一样两坛,并品饴坊的糖果匣子八拼三样,由马车接至韩家府上。 此行因郑杏花走不开,他带了庄星和素哥儿两个哥儿打下手。 其实他一个来做席面的,本不该送什么生辰礼。 但因送的都是吃喝之物,应了身份,韩府管家也就做主收了下来。 又见那些个酒坛和糖果匣子模样精致讨巧,闺中姐儿定然喜欢,遂差人送去了小姐院中,询问届时要不要摆去席面上吃用。 韩家女今日过生辰,早就聚了一票手帕交的姐妹在一起顽乐,铃儿般的笑声阵阵,只等着席面做好,一道去吃席。 前院的小厮进不得小姐居所,两个小丫鬟前去接过,又由个嬷嬷领着进来。 “小姐,这是今日老爷转为您请来的掌厨秦掌柜,从自家铺子带来的生辰贺礼,还请您瞧瞧。” 韩家女本来没什么兴趣,“一个厨子能送什么像样的东西?也巴巴地往后宅递。” 她的生辰礼,大都是姐儿家喜欢的,胭脂水粉、头面钗环,再不济也是裙衫手帕荷包这些个。 旁边的几个姐儿也都喊着没必要瞧,“嬷嬷,我们正在这儿打双陆呢,您老别打岔。” 嬷嬷含笑道:“老奴我本也是这么想,可看过又改了心思,若非真的精巧,也不至于代那厨子来讨诸位姐儿的嫌。” 说罢就示意小丫鬟将东西呈上。 韩家女仔细一看,果然起了兴趣。 “这都是什么?这可是酒?” 她第一眼先注意到了几个小酒坛,和从前见过的酒坛不同,只见这坛子做工丝毫不粗劣,细腻有光,上面贴得纸封绘有图样,凑近了闻一闻,却无酒香,而是一股淡淡果香。 “是酒,却不是寻常的酒,而是那秦记食肆的私酿,名叫秦记果子酒,这三个口味,说是葡萄、柿子和枣子,喝着甜丝丝的,姐儿们也吃得下。” 又补一句,“说是市面上还没有卖的,头一个就往咱们府上送了。” “这些果子也能酿酒么?” “我倒是有些想尝尝。” “咱们今个儿吃上几盏,不醉不归!” 几个姐儿都是熟识的,很快笑闹起来,其中一个问过韩家小姐后,打开了面前的糖匣子。 “好家伙,你们快来看看,这糖果子做得真漂亮!” 几声惊呼将几个富家小姐统统召了过去,几个脑袋挤在一起,看向匣中之物。 糖匣子里拼了八样,色泽不一,甜香翻涌。 有琉璃水晶似的硬糖,用了不同的模子做出来的软糖,还有牛乳糖、果仁蜜乳糖、插着竹棍的棒棒糖…… 韩家女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我想起来了,这是品饴坊的糖果子!” “品饴坊?” “我知道品饴坊,他家的糖果子做出来一批就卖光一批,咱们春台县离得远,回回差人去买都只能赶个晚集!” “这品饴坊和秦记食肆又有什么关系?” “八成也是人家的生意。” 在场的姐儿家里都是开铺面当坐贾的,对这些事耳濡目染,小小年纪就门清。 有个姐儿当即恭维道:“还是露姐儿有面子,咱们这些个人抢都抢不着的糖果子,人家能把东家请来掌厨,一送就是三大匣子!还有那私酿果酒,更是头一个尝鲜的。” 这三匣子份量可不小,单一个人吃,怕是吃到过完年也吃不完。 这个年纪的姐儿,哪个不爱听漂亮话。 被称作露姐儿的韩家小姐韩露当即妍妍一笑,大方道:“这些糖果子你们尽管拿着吃,嬷嬷,这些果子酒也收好,一会儿开席了全数摆上,我们都要尝尝。” 第082章 闺中生辰 秦夏来到韩府后厨时, 他提前交代过的几样食材都已经准备好了。 现下他声名在外,无论去哪家府上掌厨,都无人会怠慢。 毕竟谁都知道面前的庖厨, 是需花大价钱聘来的。 谁能请到秦掌柜, 那是人前说起都倍有面子的事。 “秦掌柜, 这两罐子牛乳都是您来之前刚送来的, 最是新鲜, 还有这些果子和花儿,因不知您要用哪几种,索性都备下了。” 说这话的, 是韩府后厨的管事婆子, 她在韩府做事十几年了, 从小看着韩家小姐长起来, 光这生辰宴都不知道见识过多少次。 小姐出身锦绣丛、富贵窝,这些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现下已越来越难在吃食上讨其欢心。 说实话,这次老爷从外面请庖厨,她反倒松了口气。 “有劳了。” 秦夏朝她点点头, 目光转回到案板之上。 来之前哪怕知道韩家富贵,他仍旧惊讶于这个隆冬时节,韩家灶房里还会出现这么多新鲜的水果与花朵。 花儿多半是暖房里种出来的, 至于果子, 大概率是用了一些手法窖藏。 窖藏不难, 难的是种类多样。 因为单单窖藏一事,冬日里街上卖果子的小贩也会这么干, 像是秦夏现下在酿果子酒,酒坊也挖了地窖。 总之, 有了这些东西做点缀,他不愁做不好一个生辰蛋糕。 没错,从秦夏得知要来韩府,给韩家小姐做生辰宴时,他就已经开始计划菜单。 按理说,宋府和韩府的富贵不相上下,可一个当家老爷的寿宴,和一个年轻姐儿的生辰宴,却是完全不能一概而论的。 且他掌厨的这顿席面,韩家的长辈们并不出席,乃是有意设个场子,让女儿和相熟的小姐妹们一起玩乐的。 假如秦夏一味做些参翅鲍肚一类的“硬菜”,反而完全出不了彩,这个岁数的姐儿们怕是也不乐意吃。 他思索一阵子,就想到了现代生日宴上必备的主角——蛋糕。 这样看着好看,吃起来又香甜的东西,正是最对她们胃口的。 决定做蛋糕后,他先是在纸上简单设计了一下蛋糕的模样,又去定做了几样工具,在家中尝试,确信能凭借手头上的东西,复刻出像样的蛋糕后,才使人传话韩府,让他们准备新鲜牛乳,和用于装饰、点缀的果子和鲜花。 按理说生日蛋糕一般分为蛋糕坯和抹面奶油,碍于原料所限,想要还原出口感上佳的奶油实在不容易,秦夏退了一步,打算用山药泥代替,也免得有姐儿觉得奶油腻味。 压山药泥这件事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交给韩府的灶房丫鬟就足够,秦夏则从食材堆里找出鸡蛋和面粉,取来牛乳,开始调配蛋糕糊。 先将鸡蛋中的蛋黄分离出来,只取剩下的蛋清,用竹子做的打蛋器打发。 这一步大约用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小盆里的蛋清从粘稠透亮的液体变成了白花花的糊状物,实打实看傻了一众人。 随后秦夏要来一点醋,加进其中代替柠檬汁,继续搅拌,感觉差不多了后,之前放到一旁的蛋黄也该派上用场了。 蛋黄打散,里面加入面粉、糖和油,搅匀后就成了蛋黄糊。 两种蛋糊分两次混合在一起,倒入专门从齐南县带来的圆形模具,只等上锅蒸熟。 考虑到韩家小姐该有的排面,秦夏制作的是一个双层蛋糕。 蛋糕坯一大一小,分别搁上笼屉,计时香燃起,三刻钟后才能出锅。 “山药泥怎么样了?” 负责此事的丫鬟将压好的一部分山药泥递上来,秦夏用勺子挖起一点看了看你,“还是略稀了些。” 山药上锅蒸软后再压泥,难免会混进一些水汽,这样的山药泥用作夹心没问题,做外饰的抹面就不太好掌控。 “奴婢这就去重做。” 丫鬟预备退下,一旁的管事婆子上前道:“你跟我去那边,我告诉你如何让这山药泥不这么稀。” 能在韩府后厨当管事的婆子,在厨艺之事上也都是有几把刷子的,秦夏见状放下心,叫上庄星和素哥儿,继续准备生辰宴上其它的菜色。 胡瓜切段、中间挖空,做成状若竹节的胡瓜盅,当中搁上玉米、胡萝卜、青豆、熟虾仁等用醋汁拌好的配菜,摆入绘有竹枝图案的瓷盘当中。 此乃翠竹报春。 鲜鱼斩去鱼头,中间的鱼身部分剔骨改花刀,抹酒撒盐,腌制去腥后裹上蛋液、生粉下锅油炸。 鱼肉定型后如同粒粒金黄果实,盘缀鱼身,鱼尾向上昂扬,摆上分开炸制过的鱼头,状同林间松鼠,浇上糖醋汁后,佳肴方成。 此乃松鼠鱼。 将牛肉中的里脊嫩肉切成细丝,调味上浆,粉丝油炸至银白色垫底,将爆锅炒熟、沥干热油的肉丝摆在其中,饰以葱花。 此乃银丝牛肉。 鸡脯肉切片,佐以香蕈、梨子,用荤油,下锅炒到变色后点麻油三两滴,花椒粉和姜汁各少许,勾芡装盘。 此乃梨炒鸡。 肉菜之外,尚有穿插着的其余菜色。 譬如豆腐箱子,豆腐为外皮,内镶肉馅,色泽金黄,乾坤暗藏。 譬如拔丝林檎果和芋泥地瓜球,这是专门为了爱吃甜的小娘们喜好而设。 一个糖丝清脆,果子绵软。 一个外酥里糯,质软甘美。 一桌席面,已是初成。 而从笼屉上撤下,正在晾凉中的蛋糕,也早已凭借独有的香气,把在场所有人的肚肠都勾得咕咕叫了。 秦夏差星哥儿和素哥儿,选了几样果子切成小块,拌入山药泥,额外单独取了一些莓果挤出果汁,将山药泥和成粉紫的色调,不然白惨惨的,不符合古时人的审美。 一大一小的蛋糕坯,中间剖开,涂上果子夹心,再上下合拢。 摞成两层后,外面抹一圈厚厚的山药泥。 秦夏没有过分追求抹面的光滑无暇,而是以刮刀满满地装饰最外一层,巧妙地借用技巧,形成浑似花瓣的形状。 韩府下人什么样的糕饼点心没见过,还是头回见这么大个儿的。 一个个眼珠子紧盯着秦夏的手,只觉得今日幸好来当差了,不然错过这一遭,错过多少新鲜。 到此为止,秦夏总算能够直起有些发酸的腰。 “把沥干净水的果子和花儿都拿过来。” 他一声令下,很快面前就多了一抹花团锦簇。 秦夏仔细搭配着色调,一一将圆滚滚的葡萄、切片的橙子、切块的香瓜等水果摆在蛋糕的上方,几朵鲜花簪在其中,大小高低错落,颜色相映成趣。 完工时,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一口,好似多喘一口气,这蛋糕就会被吹散了似的。 “真好看……” 有小丫鬟痴痴地望着蛋糕,喃喃自语。 这样的糕点,远在精致之上,甚或当得起“华美”二字。 她们这些下人这辈子不敢肖想,也就只有小姐那样的千金贵女,过生日时才配得。 “送去席上时一定小心,多找几个人托着,别走太快。” “您放心。” 管事婆子立刻应下。 不用秦夏提点,她也知道这蛋糕合该打起精神,紧起皮地端放。 讨了小姐欢心,他们这些下头做事的也能沾沾喜气,多讨些赏。 花厅之中,几个姐儿已簇拥着韩露落座,各个都在屋里吃了些糖果子,这会儿嘴巴里还甜丝丝的。 原本还想再吃些,却被嬷嬷拦下了。 “我的好姐儿们,再吃下去一会儿可还能吃饭了?” 听到这话她们才作罢,整了整衣裙,相携着去吃生辰宴。 落座没多久,管事婆子就已开始统领着上菜。 蛋糕弗一现身,便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 “这是什么,好生漂亮!” “是吃的还是看的?” “你这丫头是个呆的,上面还有果子的,定是吃的!” 几个姐儿的眼睛里闪烁着惊喜的光,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韩露作为今日的生辰宴主角,面对端上来的大盘,习惯性地摆出一副矜持模样,浑似早就见过了,实际上眼底的亮色根本藏不住。 她贴身的丫鬟最懂眼色,弯腰在其耳边说了句什么后,韩露很快正了正坐姿道:“将这生辰蛋糕放在正中间。” “原来这个叫生辰蛋糕?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露姐儿,你以前也吃过这个么?” 韩露一本正经地点头。 “吃过的。” 实际压根不知道怎么吃,是用勺子挖,还是刀子切? 她看着上面堆叠的花朵和鲜果,越看越欢喜。 只觉得单单这样一个“蛋糕”,就足够她在春台县的贵女圈子里骄傲一整年了! 蛋糕之后,其它的菜依次上桌。 每上一道,传菜的人就报一句菜名,等到桌子摆满,侍菜的丫鬟上前,询问是否要先切蛋糕。 韩露却很是不舍得,她还想多看一会儿,遂道:“先吃菜,这个留到最后。”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一事。 “对了,之前那庖厨送来的果子酒呢?” “小姐且看,都在此处了。” 一个木盘被送到眼前,上面立着三个带把的长颈酒壶,薄薄的白瓷胎,隐隐透出里面酒液的颜色。 配一套五个莲花状的琉璃盏,晶莹剔透。 韩露笑道:“这就对了,果子酒正配这套琉璃酒器。” 她摆出东道主的姿态,看向自己的闺中友们。 “这酒吃不醉,咱们今日且将三个味道都品上一遭。” 第083章 私酿热卖 第一样品尝的, 是葡萄酒。 瑰紫的酒液倾倒入琉璃盏中,果香与酒香交织,每一个姐儿啜饮之前, 都忍不住举到眼前反复端详。 葡萄原来也能酿酒么? 她们平日里也是被允许吃些酒的, 不过大都是米酒, 或是温过的黄酒, 可是如果将这些酒水和眼前的果子酒放在一起, 她们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你们怎么都不喝?那我先喝了。” 一个穿水绿袄裙的姐儿性子最是爽快,她见其余几人光嘀咕不动嘴,当即举起腕子道:“露姐儿, 祝你生辰吉乐, 岁岁安康。” 说罢就抬起琉璃盏, 两口喝干了杯中酒。 随后不禁细品其中滋味。 这叫做葡萄酒的果酿, 的确得了葡萄的精髓,有葡萄果肉的酸甜,又掺了一丁点葡萄果皮特有的涩意。 但这份涩意并不让人觉得不喜,反而混合着酒的余韵,缠绵在舌尖上难以散去。 眼看她一脸陶醉, 包括韩露在内的姐儿们也忍不住了,纷纷举起琉璃盏喝起来。 “甜丝丝的,还带着酸头, 吃饭时喝倒是解腻。” 韩露舔了舔唇, 发现自己喜欢这个酒。 同时另有姐儿道:“我爱喝这个, 比米酒有劲儿。” “你个姐儿,喝酒还要喝有劲儿的不成?” 年轻姐儿就是这般, 随便一个话头都能干惹得她们嬉笑成一团。 一巡葡萄酒喝净,后面嬷嬷给丫鬟们使眼色, 让这一会儿先莫要添酒。 不然这些姐儿们喝起来没数,再是果子酿的,喝多了也是要上头发晕的。 “酒也吃罢,咱们开席。” 酒盏放回原处,韩露言笑晏晏。 身边的丫鬟第一个动筷给她挟菜,其余来客带来的贴身侍从方挨个跟上。 勺子里的松鼠鱼正是一口能吃掉的大小,上面沾着一层橘红色的酱汁,甜咸适中,鱼肉香酥。 银丝牛肉下面的“银丝”和牛肉混在一起,放在碟中,韩露询问,“你们可知这银丝是什么做的?” 后厨留在这里的嬷嬷回禀,说是粉丝。 韩露莞尔。 “怪不得这庖厨有名气,银丝原是这么来的。” 能有这样的巧思,不出名反而奇怪了。 再尝一口,牛肉滑嫩极了,见她爱吃,丫鬟果断又给她夹了些过来。 吃拔丝林檎的时候,专门的人上来伺候。 “这道菜要趁热尝。” 说话的嬷嬷用干净的筷子沾了水,夹起林檎果,手腕转了一圈,扯断了糖丝,挨个放在小盘儿里。 “我观这糖丝,和头发丝一样细。” “不晓得是怎么做出来的,真想看看。” 她们此时已经意识到,为何这顿席面能让人吃的这般开怀。 原因皆在于两个字:新鲜。 每一道菜都是新奇的,每一口咬下去的味道都是未知的,同时又深知即使滋味未知,也一定是好吃的,绝不会难以下咽。 怀揣着这样的心情用饭,就好似走在一条蜿蜒的□□之上,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拐角,会邂逅怎样的美景、美色。 一桌菜去了一半,一圈姐儿已经吃了八分饱。 她们出身大户人家,绝不会任由自己在人前撑到打嗝,所以七八分刚刚好。 然而今天是个例外,筷子放下了,酒盏却还在。 柿子酒尝过了,又喝枣子酒,也有人偏爱最开始的葡萄酒,每个人的酒盏都盛着不一样色泽的酒液,有不胜酒力的,耳朵已染上酡红,摸着发烫。 韩露见再这么下去,怕是就有人要醉倒了,赶忙启唇道:“将蛋糕取来,切了一人一块。” 再不吃,可就要错过了。 几个丫鬟赶紧忙起来,给桌子收拾出空档,撤去残羹,换上小姐最喜欢的牡丹瓷碟。 切成三角块的蛋糕躺在其上,每一份都配了一朵鲜花和三两用于装饰的鲜果。 蛋糕很软。 这是韩露对这份点心的第一印象。 小勺按上去,就能按出一个凹来,可以想见吃起来时的感受会多么曼妙。 其次,则是夹心。 没想到这么大的“糕饼”深处,还藏着丰富口感的配料。 绵绵的山药泥里是多汁的果子粒,连带蛋糕一起入口,让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夸哪一样才好,同时又发现,这三样少了哪一样怕是都不行。 只有蛋糕,便沦于平庸。 单加甜味的山药泥,无论吃还是看,都甚为寡淡。 那位庖厨大概深谙这道理,因此能将这几样吃食搭配在一起,同时又可以把外观装饰得那样华丽。 转而念及特地专门送来的果子酒和糖果匣,韩露被这名庖厨的巧思与手艺深深折服。 要赏! 韩露这般想着,她定要去寻父亲,多给这名庖厨一些赏赐,最好还能再从他那里买上一些果子酒。 她笑眯眯地吃着蛋糕,觉得这是顶顶畅快的一个生辰。 在韩露像投林乳燕般去寻了韩员外后,便轮到秦夏领赏了。 早前说好的,一桌席面的工钱六十两,韩员外却直接给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又问秦夏果子酒的事宜。 “你那私酿酒,小女甚是喜欢,我也浅尝了些,确实和市面上常见的酒水不同。” 说实话,果酒甜丝丝的,并非韩员外的口味。 然则谁让这东西少见,稀奇,偶尔尝一次还是不错的。 “秦掌柜的酒坊设在何处?我想多买上些自饮及送人。” 得知秦夏的酒坊就在春台县后,韩员外便叫来一个小厮道:“你稍后跟着马车送秦掌柜出府,顺道去把果酒取回来。” 从始至终,韩员外连价钱都没问。 秦夏也没提葡萄酒分两种的事,想也知道,韩员外定会只要贵的。 陶科没想到秦夏去韩府做了一顿席面,回来时就把生意也带来了。 第一批上市的果子酒并不多,光韩府一家就买走三十坛,每样十坛。 由于酒坛很小,实际十坛真不算多。 一坛五钱,这三十坛就是十五两。 走前秦夏特地同韩府的小厮道:“我的生意在齐南县,并不常过来,下回韩员外若是还想购酒,去城内陶家酒肆即可。” 陶科打蛇随棍上,掏了一贯钱打赏小厮,又同他说了自己食肆的所在之处。 小厮乐得收下,表示定然会回去禀告。 “陶掌柜只管再等等,我料想不久之后,这些酒怕是就不够卖了。” 秦夏一语中的。 没过几天,春台县果然刮起了一阵以喝果子酒为贵的风气。 原本“跟风”就是人之常情,韩府在春台县大名鼎鼎,谁都想尝尝入了韩员外眼的秦记私酿,是何等的玉露琼浆。 故而这个年前的腊月里,谁家宴客,要是能拿出两坛秦记私酿的果子酒,整桌都会因此添光。 春台县如此,齐南县亦如此。 第一批果酒,送到了食肆一半,因为数量跟不上,秦夏只能放话出去,仅限食肆的老客购入。 同时派人四处求购窖藏的新鲜葡萄,酒坊也加了人手,现下除了赵家父子,还有三个学徒伙计一起,日日不停地酿酒。 对此他们并不觉得累,因为从来都是这么昼夜不息地做事。 相对于过去的东家,现在的东家已经好了很多,工钱给得足,也不克扣饭食,专门给他们修了新的屋子住,里面的炕头连着灶火,烧得热热的,寒冬睡觉也不觉冷。 有了酿造的经验,第二批酒很快就入坛静待发酵,出正月后即可售出。 秦夏算了算,第二批的果酒数量更多,是第一批的两倍不止,如可全数售出,入账的纯利必定有上百两之数。 可见酒坊经营好了,一年赚足百八千两不是问题。 这还只是仅仅有三种果酒的情况。 新接手的生意注定赔不了,秦夏心头松快,赶在年前,又跟兴奕铭对了品饴坊的账。 品饴坊年前备了足足的货,已经用不上“抢”了。 秦夏很明白,“饥饿营销”搞多了,容易适得其反。 即使如此,铺子前照旧总是排着长队,大多数都是买去送礼的。 也有其它县城、村镇的货郎会来品饴坊进货,买一些便宜的棒棒糖,插在草垛上卖,一个进价四文,他们加一文卖五文。 棒棒糖外面裹着的糖纸写着“品饴坊”的名号,几月下来,整个平原府无人不知这家新兴的糖果铺子。 他们已经在着手和几个商行掌柜洽谈,预备年后随着商队,先将糖果子卖去南地试水。 南地是鱼米之乡,富庶远胜北地,哪怕糖果子本身的价格就不低,运去那边,照旧能大赚特赚。 “我还想过要不要去府城开个分号。” 兴奕铭现在全然一副大展宏图的架势,品饴坊虽也是兴家的生意,可却是从他手里做起来的,比起甘源斋,他显然对品饴坊投注了更多的心血。 面对摩拳擦掌的兴奕铭,秦夏合上账本,告诉了他自己年后的去处。 “你要去盛京?” 因为太过激动,兴奕铭差点不小心把茶壶掀了。 秦夏颔首。 “此事除了食肆里的伙计,尚无旁人知晓。” 兴奕铭和他是合伙的关系,他思来想去,还是早说些为佳。 用夸张点的话说,兴奕铭一下子觉得天光都暗了。 “盛京远在千里之外,我岂不是日后再也吃不到你亲手做的菜?” 秦夏不禁笑道:“我以为兴掌柜会先关心咱们的生意。” 兴奕铭向后仰倒在椅子背上,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这我倒是不担心,回头你照旧可以把新糖果子的食方寄回,耽误不了赚钱。” 而且品饴坊的经营,本就是他管得较多,秦夏作为参与者,需要提供的就是一部分的本钱和食方,人在不在,影响不大。 秦夏又道:“兴掌柜也不好奇我为何会去盛京?” 兴奕铭瞥他一眼,咂咂嘴道:“这还用问?” 八成是为了盛京的九哥儿! 第084章 年前聚餐 “我就知道你俩不可能这么久都没联系, 是不是他家里不同意你们这门亲事?” 面对不久之后秦夏的离开,深知秦夏夫夫二人感情多深的兴奕铭在萎靡了半晌之后,送上了祝福, 又说出自己的猜测。 秦夏摸了摸鼻子。 总不能说连皇上都为此下了口谕, 含糊道:“起初是这样。” “我就说嘛, 那些盛京的高门是规矩多些, 不过你也不差, 谁能这个岁数就在县城开两家食肆,手上攥着好几个挣钱营生。” 兴奕铭兴之所至,还跟秦夏讲起自己和崔娆成亲前的故事。 “那时候你嫂子看不上我, 说我若非出生在兴家, 八成就是个泯然众人的胖子。” 兴奕铭拍怕自己的肚皮, 露出回忆的神色。 “可我就是喜欢她喜欢得紧, 你说死缠烂打也好,软磨硬泡也罢,总归她现在承认,嫁给我这件事还不错。” 崔娆很清楚,自己生而为女子, 假如嫁给了不如意的郎君,过日子就成了熬日子。 兴奕铭只好美食,不好女色, 还乐意把铺子交给她这个外来媳妇打理, 生下的女儿备受宠爱, 半点不提定要生个儿子出来继承家业的事。 这就够了。 “品饴坊和兴家无关,要是我家小圆子长大了对经商感兴趣, 这铺子就留给她。” 有这么一份家业傍身,可以想见兴圆以后嫁去什么样的夫家, 也不会矮人一头。 秦夏听着兴奕铭絮絮叨叨的话,冷不丁地,肩膀头被拍了拍。 “等回了盛京,你和九哥儿也要加把劲儿。” 秦夏很想说这事不着急。 走之前,他同兴奕铭讲定,让对方列个单子,把最喜欢吃的菜都写下来。 “我保管走之前让郑嫂子练到出师的水平,要是想吃,还能照旧过去,单开个小灶还是成的。” 兴奕铭依旧没精打采。 “不是你做的,总归少点什么。” 关键是秦夏在,就意味着能吃到源源不断的新菜。 秦夏走了,菜单就成了固定的菜单。 秦夏只得又安慰他道:“盛京虽远,也没远到音信难通的程度,到了那边我照旧做老本行,得了新菜,自会将食方写下送回。” 兴奕铭闻言,脸色终于好了点,顺道还不忘提条件。 “过年前我去给你捧场,想吃顿正宗的杀猪菜。” 腊月里都有杀年猪的习俗,村户人家杀了猪后会宴请亲朋吃一顿猪肉。 这一顿中的大菜,有的地方叫刨猪汤,有的地方叫杀猪菜。 兴奕铭没吃过后者,早就馋了。 “好说。” 秦夏一早就拜托了郭屠子去乡下收两头肥猪,只卖给秦记。 “兴掌柜介不介意和食肆里的人一起吃?” 秦夏有心想趁年前搞一次“聚餐”。 “到时候我还想叫上我干娘他们。” “不介意不介意,吃这种东西,就是人多才热闹。” 兴奕铭两只手揣着袖子,笑呵呵应道。 —— 小年前夕,猪肉送来了。 古时的家养猪比不得现代的品种,毛猪也就一百多斤重,一头猪能出六七十斤的肉已是顶天了。 哪怕是郭屠子特地寻的肥猪,也就各多出十斤肉而已。 眼下连带猪头、猪皮、猪血,各色软硬下水,在秦记食肆的后院摆了一地。 寒冬腊月,肉也放得住,随便挂起来,没几个时辰就冻得邦邦硬。 为了杀猪菜,秦夏提前几天就开始灌血肠,顺便做些猪血丸子。 葱姜末下锅,加水煮成料汤,调味后滤出碎末,将料汤和猪血混在一起。 血肠的肠衣用的是猪苦肠,一端系紧,一端套在漏斗上,灌满一根就盘在一边。 凑满一锅,小火炖上一盏茶的时间,里面的猪血凝固,什么时候想吃,切了就能拿去做菜。 猪血丸子更麻烦一点。 从柳家定的老豆腐,足足一整板,倒进大盆中碾碎,满手都是豆香。 肥五花肉去猪皮,切细丁,和豆腐搅拌均匀,洒入盐、糖、胡椒、五香粉等调味,加姜汁去腥。 “大掌柜,能倒猪血了么?” 城内的大小学塾早就放了冬假,食堂的伙计也都来了食肆帮工。 能使唤的人多了,往四处看都是一片忙碌景象。 秦夏往盆里看了一眼,“倒吧,切记一点点地倒,不要贪多,稀了就团不成丸子。” “好嘞。” 伙计们干劲十足,很快一大盆豆腐猪肉馅就变了颜色。 庄星和素哥儿也过来一起帮着团丸子。 不过哥儿的手小,做出来的明显和另外两个男伙计不一般大。 他们两个比划了一番,又抓起些馅儿团一下。 盖帘上摆上满满的大丸子,两个人端着出去,按照秦夏所说,找了个地方放下,慢慢等风干。 腊月二十二,食肆年前开张的最后一天。 送走午间的客,正门就镶上了门板,晚食只留自己人吃饭。 雅间的两只圆桌搬来了前堂,撇去食肆伙计,兴家、柳家,秦夏还请来了韦家兄弟、酒坊管事彭征等。 像是胡老四那样的官爷,其它相熟的掌柜,包括鲍淳和他的手下兄弟们,早就专门应酬过了。 不过大奎是例外,他脸皮厚,非要这回也跟着来。 酉时前后,人就已经陆续到了。 秦夏派了邱川兄妹俩去招呼,自己留在灶房里热火朝天地掌勺。 包括庄星在内,三个人一人一口锅,做起菜来速度可谓飞快。 杀猪菜里的白肉和酸菜都事先准备好了,锅里倒油煸香葱姜蒜和大料,先炒酸菜,再下白肉,用煮白肉的肉汤小火慢炖,眼看酸菜快炖烂了,赶在之前放入整根未切的血肠。 酸菜的酸香溢出,勾得人口水直冒,这味道,闻着都开胃,更别提吃了。 火候到位,取出血肠切片,码在最上,捣一碗蒜泥加酱油等调成蘸料。 “过来一个人上菜!” 秦夏朝灶房外喊了一嗓子,登时就有伙计跑进来。 待三个掌灶的人摘下满是油烟的围裙,从后厨来到前堂时,大家伙齐齐请他们赶紧落座。 食肆伙计们一桌,秦夏和其余来客一桌,酒是彭征从酒坊拎来的两坛好酒,都是白的,给在场的汉子们喝,哥儿姐儿们则喝秦记自己的私酿果酒。 两桌的菜色都是一样的,一共十二样,分量都足够,考虑到众人的口味酸的咸的、辣的甜的都有,保管让每个人都吃得熨帖。 另外考虑到提前过小年也是年,还专门包了几盖帘的饺子。 其中有一种皮儿用菜汁染了色的,包成一圈翡翠绿,下面连着白色的面皮,秦夏管其叫“翡翠白玉饺”。 这会儿全放在后厨,等着饭吃到后半程煮来分。 秦夏作为掌柜,开席前提了一杯酒,浅说了两句话,便扬手让众人开吃了,都是熟识面孔,犯不着说什么官样的客套。 杀猪菜看着有些清汤寡水,夹起来蘸着蒜泥吃,满口都是鲜嫩的荤肉香。 肥肉和酸菜在一处,令人不觉得腻,就连从不吃肥肉,也不喜吃蒜的崔娆也尝了两筷子,说是很不错。 猪血丸子是用姜蒜和辣子炒的,这东西齐南县没有,除了秦夏无人吃过,试了试后方知其中风味。 秦夏便道爱吃的一会儿打个招呼,这东西做了不少,有的剩。 “走时装上些,回家或蒸或炒,两下子就能给桌上添个菜。” 好些人都说想要。 秦夏怕自己一会儿酒喝多忘记,嘱咐邱瑶帮他记着。 …… 酒香四溢,佳肴满桌,亲朋满座。 喝过几轮,秦夏起身,给两家铺子的伙计发红封。 说是红封,其实是荷包,一个荷包里五片二钱的银叶子,就是一两银子,这笔钱无论是郑杏花,还是年纪最小的邱瑶,到手的都是一样的,而出力最多的几人,也有额外的年末赏钱,秦夏预备和年货一起单独给过。 银叶子也能当钱花,单纯图一个好看吉利。 拿到手的伙计们都喜不自胜,纷纷道谢,感慨东家的大方。 他们都知道,除了红封,食肆还要发米面油肉、点心和糖果子,拿回家足以过个顺顺当当的富裕年。 一顿饭吃到亥时过两刻才散。 兴奕铭和彭征,还有韦朝三人早就喝大了,从一炷香之前就开始坐在角落称兄道弟,韦夕的酒量比他大哥要好上不少,出去吐了一回,现在看着还算清醒,能走直线。 拖家带口来的都有家眷相送,郑杏花和秦夏、韦家兄弟顺路,也不怕夜深路黑。 伙计们知道撤了席还要干活,吃酒时都有数,没有真醉倒的。 这会儿把来客和秦夏一起送走,他们仍旧点着灯,扫地擦桌,刷碗刷盘,直到把前堂恢复原状,圆桌搬回雅间,倒了泔水,熄了灯火,方道了年后再见,提着年货,揣着红封,各回各家。 这厢,芙蓉胡同。 葛秀红和曹阿双婆媳两人出来,掺走了两个醉鬼。 秦夏面前尚余下扶着方蓉的柳豆子,郑杏花也在旁边。 “回去后记得给自己煮碗醒酒汤,喝了再睡,不然明天要闹头疼。” 方蓉今天喝了不少葡萄酒,脚步有些虚浮,精神头却极好。 秦夏知道自从柳豆子的婚期被迫朝后推,她心里就气不顺,但那是因着国丧,谁又敢说什么。 甭管柳家还是孟家,都只能认了。 现今眼看要过年,好歹可以盼着不久后新儿夫郎的过门,这才好受点。 他答应下来,跟着嘱咐两声,目送三人走出几丈远后,掏出钥匙开了自家的门。 刚蹲下摸上大福的脑袋,一道黑影闪过,落地无声的丁鹏骤然冒了出来。 秦夏吓了一跳,手上用了力,搞得大福发出一声不满地鹅叫。 “嘎!” 秦夏连忙给它顺毛。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识丁鹏的功夫了,但每回还是会被此人的神出鬼没惊到。 说起来,他今天本想让丁鹏也跟着去食肆吃晚食,然而一早丁鹏就走了,秦夏避嫌,没有多问。 丁鹏确也是刚回来没多久,他出来见秦夏,是为了送东西。 一个信封由此递上前。 “给您的。” 第085章 故人归(修,增加字数) “我的信?” 月色之下, 秦夏伸手接过,大福也抻着脖子,很是好奇似的想看看。 秦夏给它嗅了嗅, 捏着信封, 发现颇有些厚度。 这会儿难免想起虞九阙离开前提及过的话, 说是会给他寄信, 到时也能多写些进去, 不再需要和过去般惜字如金。 而今看来,那时说好的信,总算是寄来了。 秦夏眼含笑意。 也不用喝什么醒酒汤, 酒意登时散了个干净。 乃至投桃报李, 再度抬头时专门问丁鹏道:“晚上吃了不曾?” 他们两人主仆扮久了, 纵使称不上多么熟稔, 说起话时也没了最早的拘束。 丁鹏吃倒是吃了,不过饿得也快。 这会儿要是面前还有饭菜,他绝对是吃得下的。 秦夏一听,就拿过了从食肆打包回来的几样东西,转头就要进灶房。 丁鹏赶紧跟上, 说自己来就成。 这和往日在食肆和那些个伙计一起吃饭不一样,他可不敢吃秦夏单独为自己忙活出来的餐食。 要是让虞公公知道了,怕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秦夏只得把食盒交给他, 挨个指着道:“这最下面是一碗杀猪菜, 热热后蘸着料就能吃, 中间是猪血丸子和饺子,饺子是熟的, 你放笼屉里蒸上一蒸,最上面是一盘拌猪头肉和猪脸肉, 一盘炸猪皮。” 丁鹏听完,顿觉可能梁大人今晚的晚食都没有他的宵夜丰盛。 “有劳秦掌柜。” 他道谢,秦夏摆摆手,“你担着差事,每日也不容易,不过一顿饭罢了,快些吃了歇息。” 于是,片刻后。 丁鹏守着锅里冒着热气的杀猪菜,嘴里“咔嚓咔嚓”嚼着可以当零嘴吃的炸肉皮。 有狸奴闻到味道进来讨要,他不舍得分这两样,就切一点猪血丸子给它们,又掰了点馒头。 这味道有的狸奴喜欢,有的不喜,喜欢的吃饱喝足,舔舔爪子,在灶房里找了个暖和的地方趴下,不走了。 而院子的另一头,秦夏已经在屋中点了灯,正在专心致志地拆信封,从中拆出了叠在一起的数张信纸。 如果换成信鸽来送,大概也就需要飞上几十个来回吧。 秦夏垂眸细览信上内容。 大约因为送信的渠道值得信任,虞九阙这回在信中提及了不少盛京的形势,显然是为了让秦夏安心。 按照原书走向,原本太子会在先皇驾崩后,未及登基前就饮恨病逝,于病床前将幼子托孤给虞九阙。 虞九阙面对来势汹汹的“主少国疑”的反对声,选择一路血腥镇压。 凡是对此有异议的朝臣,都被他这个人摄政九千岁冠上各种罪名,或下狱,或流放,再将空出来的位置,全都换上自己培植的心腹。 到了后来,朝堂几成了他的一言堂。 民间都有童谣暗讽,若非他只是一个哥儿内侍,怕是天下早晚要姓了虞。 现实则截然不同。 太子成了稳坐龙椅的万岁,虞九阙作为其心腹,无论如何都是毋庸置疑的“皇权”代言。 掐指一算,原书男主此时只是个五岁大的小毛头。 假如皇上有意让他和虞九阙亲近,那么小太子多半会喊虞九阙一声“大伴儿”,对于内侍而言,这将是一个极有份量的称呼。 二人之间,注定不会再像书中一样,走向最终龙虎相斗,不死不休的结局。 看过略写的前朝事,秦夏翻到下页。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只见虞九阙笔调幽怨地提及,秦夏给他带走的糖果子,他自己都不舍得天天吃,却在进宫面见小太子时,被强抢了好几颗走。 “下回我要将装着糖果子的荷包藏在值房,不再带去。” 又写自己某天突发奇想,打算做条酸菜鱼吃,结果杀鱼的时候被鱼甩了满脸的水,片鱼的时候还切到了手。 “好在伤的不是右手,不然岂不耽误了写信。” 后面几张纸,大都是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虞九阙事无巨细地写,秦夏也逐字逐句地看。 通过面前的墨字,他仿佛能望见自家夫郎的模样,或柳眉轻蹙,或浅笑扬唇,或微微懊恼,或隐隐嗔怒。 眼看信将到末尾,秦夏压根不舍得看完,竟是又从头看了一回。 这夜丁鹏注意到,卧房里灯亮了许久才灭。 次日一早,他就拿到了另一个信封——比京中送来的更厚实些。 信能送来,自也能送去。 很快信外套上了另一层信封,混在梁天齐寄出的其它文书当中,一道往盛京去。 信到虞九阙案头时,新年也跟着到了。 先帝新丧,宫中未庆新春,一概从简,就连后妃都穿不得鲜亮的衣衫。 除夕夜,虞九阙随侍御前,吃了一盘御赐的饺子。 吃着吃着,他不禁想起上一个新年,自己在饺子馅里吃到的花生和红枣。 细想来,竟已过去一整年了。 没有夫郎在侧,从除夕前几日开始,秦夏大都在柳家消磨时间。 倒不是他想赖在柳家不走,而是每次想走,方蓉总会扯出各样的理由把他留下,又搬出各种说辞令他第二日不得不再来。 秦夏也不愿拂她的好意,干脆就她说什么,自己听什么。 包括除夕当夜,都是在柳家睡的觉。 守岁时,方蓉犯了困,和衣去里屋小躺,秦夏和柳豆子留在堂屋,裹着棉袄,守着炉子烤火。 炉子上摆着两个地瓜、一把栗子、几颗红枣,“砰”地一声,栗子切开的壳又爆开了些,秦夏把它夹到碗里,吹了两口,搓着手指上去剥。 味道不错,香甜粉糯。 柳豆子在拨弄烤红薯,看了两眼后,得了秦夏递来的一枚栗子仁。 “谢谢小夏哥。” 他笑起来依旧一团孩子气,把栗子丢进嘴里,腮帮子鼓起来,这种时候,秦夏总难相信,面前的少年马上就要成家了。 “小夏哥,成亲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柳豆子的婚事原本顺风顺水,结果临门一脚时出了岔子,搞得他现在总疑心后面还会有差错。 可有一点不作假,每当提起孟家哥儿,他的眼神都会软下来,耳朵还有点红。 “这种事我如何同你讲,等你成了亲,当然就知道了。” 秦夏给几颗栗子翻过面,柳豆子听罢,瞅一眼里屋的门,小声问秦夏,“小夏哥,你年后要去盛京,是要去找嫂夫郎对吧?那你们……以后还回来么?” 秦夏看他一眼。 “这话你是不是憋了一晚上了?” 柳豆子挠了挠脸。 “何止一晚上……” 他都憋了好几天了! “但我娘不让我问,她说大过年的,不说这些话。” “我之前就同干娘坦白,我和阿九一直有联系,只是她好似不怎么信。” 秦夏一派淡定。 柳豆子闻言有点无奈。 “我娘就这样,小夏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总爱瞎操心。” 再往下,柳豆子也不好意思说深了。 皆因在方蓉眼里,要是一定要在秦夏和九哥儿之间选一个,她当然是选干儿子的。 九哥儿很好不假,但她更盼着秦夏好。 “娘是怕你舍家弃业的去盛京,到头来没落得好结果。” 秦夏继续剥栗子。 “我知干娘的苦心,但我还是那句话,阿九会回来的。到时见了面,该说的总会说清楚。” 柳豆子在这件事上,无条件相信秦夏的说辞。 “嫂夫郎真的说过要回来?他先回来,你们再一道去盛京?” 秦夏把手里的栗子投喂给他,不置可否。 “等有机会,你也帮我劝劝干娘,我去盛京,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舍家弃业。即使走了,往后得了空,照旧会回来看望她老人家。” 柳豆子的嘴被栗子堵住,只能一味地点头。 此事说罢,年夜未尽。 秦夏喝了口热热的黄酒,看着柳豆子掰开的流了蜜的红薯,转而另起话头。 —— 年后初八,秦记食肆门前竹竿高挑,放了一挂长长地满地红鞭炮,开市迎客。 同时,新老食客也都闻得了秦夏将要远行,不日食肆将关张的消息,一时间怨声满堂。 秦夏都不敢露面,一露面必定被团团围住,问东问西。 他只得托辞灶房忙碌,拿出十足十的诚意,尽可能地亲自掌勺每一道大菜。 毕竟现下不多做,日后齐南县的这些老主顾们,想吃也难吃到了。 这些食客们确也拿出了每一顿饭都是最后一顿的架势,恨不得今日来,明日来,后日还来。 因着过完年荷包里都还算趁银钱,面对那些个平日里不舍得点了尝的菜,这会儿也都咬牙尽数点上一遍,只图吃个爽快。 食肆忙碌的同时,另外两桩生意也没停下。 一是春台县酒坊的第二批果子酒上市开售,过了一个年,人气不降反涨。不止齐南县和春台县两处,府城也有人寻到陶家酒肆,大手笔地定下一百坛果子酒,只等下一批酿好了就取走。 二是城内两家大商行,都正式从品饴坊拿了一批糖果子的货,虽是试探性地第一笔生意,但商行的规模摆在那里,要的货量只多不少,秦夏因而又得了一张百两的银票。 春雷起,万物生。 惊蛰后没多久,二月就到了。 秦夏选了个晴好的日子去了钱庄,将这阵子凑整的银子尽数拿出来,等人点算。 钱箱来时沉甸甸,走时空荡荡,取而代之地是几张新的整数银票。 秦夏在心里算账。 他现在手里不多不少,刚好有八百两,散银另有个大几十两。 再过半月,使那酒坊的账目厘清,几笔未结清的银钱结了账,应当还有一笔进荷包。 这么一凑,千两是将将够了。 不过他依旧忐忑,总觉得盛京就是个走一步路都要用银子铺地的地方。 一千两,说不定只够听个响。 奈何时间不够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二月二十,乃是柳豆子和孟家哥儿的大喜日子。 延了三月,总算等到了这一日,柳家上下,一派喜盈盈。 方蓉守寡多年,第一次穿上独属于喜婆婆的喜庆颜色,秦夏作为柳豆子的干兄弟,亦是一大早起床后就赶去柳家帮忙。 柳家的亲戚来了不少,叔伯姑婶的挤了满堂。 看见秦夏,各个都客气问好。 原先他们当中不少看不上秦夏的,现在深知这是攀不起的人物了,恨不得将笑脸堆成花。 秦夏和他们隔着一层,面子上过得去就罢,有人搭话也只是浅聊几句。 灶房里,请来的“局匠”已经带着一帮人开始筹备喜宴。 说起来,秦夏原本想叫上食肆的伙计,亲自操持柳豆子的喜宴,方蓉却不许。 “你是豆子的大哥,哪有他成亲,你做饭的道理?到时你要上座的!喜宴另请了局匠来,你就不用管了。” 局匠便是专司红事、白事宴席的人,他们有厨子有帮工,连桌椅板凳、杯筷碗碟都能带来,需知大多数人家,家里有一两张饭桌就不错了,赶上这种日子,大抵都要出去东拼西凑地借,如此倒不如多掏几把钱,托给专门的人干,还能给你摆得齐齐整整,漂漂亮亮。 黄昏来临前,秦夏跟着柳家人去孟家接亲。 洒了好些喜钱出去,好歹让柳豆子抱得美人归。 柳豆子此生第一次骑高头大马,马是赁来的,有专门的人牵引着,不怕它尥蹶子。 秦夏作为跟着去接亲男方家人,全程伴在一侧。 两家住得不算近,喜轿不走回头路,绕了县城近半圈,一阵敲锣打鼓后,落在了柳家院前。 “新夫郎来了!新夫郎来了!” 胡同里的小孩子满地乱跑,等着接下一波喜钱。 院里院外都围了人,踮脚等着看柳家的新夫郎长什么模样。 哪怕明知有盖头遮挡,便是看一眼身段也满足。 吉时将到。 柳豆子顶着一对儿红脸蛋下了马,走至轿子前,小心背起夫郎准备进门拜堂。 秦夏和旁人一起起哄叫好,巴掌拍得通红。 等到要往里走时,他落后两步,把位置让给柳家和孟家的其它亲戚。 他到底只是个干亲,不好这种时候抢在最前头。 靴子踏着满地的红色纸屑,里面还能看见几张品饴坊的糖纸。 那是柳家抛的喜糖,八成是有孩子吃了,把糖纸随手乱扔。 秦夏噙着笑,打心底里为柳豆子高兴,又想及和虞九阙的那场后补的“昏礼”,心尖上忽而有些酸。 “秦掌柜,您怎么还在那杵着,快请进来!” 有人在门内唤秦夏,秦夏应声抬首,就在这个关口,他的余光忽然注意到胡同的另一侧,不远处,正有一个人朝这边走来。 起初是走,后来就变成了小跑。 秦夏只看了一眼,便猛地一下刹住步子。 因为他认出了来人。 那是他的阿九。 第086章 奔赴盛京 秦夏朝着来人的方向张开双臂, 一把接了个满怀。 满面的惊喜难掩。 “怎么这时突然回来了?” 他注意到虞九阙额发上的汗,以及略显急促的呼吸。 天气还冷着,能出这么多汗, 足见路上多么辛苦。 多半是算着日子, 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两人皆有满腔的话想说, 可眼下最重要的事, 是柳豆子的婚事。 “走, 先进去吃豆子的喜酒。” 虞九阙从秦夏的怀里直起身,转而挎上了对方的手臂。 “没时间回去更衣了,我瞧着如何?会不会失礼?” 秦夏掏出帕子给他。 “擦擦汗, 歇口气, 旁的没什么, 好得很。” 虞九阙只一味地看着他笑。 秦夏喉头动了动, 要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合该好生亲对方一回的。 这会儿只能暂且忍了。 两人一起行到柳家门前,虽说宾客早都到齐了,但门前收礼钱的桌子还未来得及撤掉。 帮着记喜单的是胡同里的一个老童生,他不是第一回干这事了, 附近几条胡同有红事,基本都会请他过来,因他字写得好看, 记账工整, 也从来不会昧人银钱。 老童生原本都在收拾笔墨, 预备进去吃席了,眼皮子底下却突然多出来一个精致的荷包, 打开来看,里头竟是几枚实心的金锞子, 做成了如意、鸳鸯、梅花等样式。 这样的锞子一般一枚就是一两沉,面前的这五枚加起来,就是五两金子,五十两银子! 那金灿灿的颜色晃花了老童生的眼,心道柳家竟还有这等富裕的亲戚不成? 他抬起头看去,看到的却是一跟在自家相公身边,样貌极出挑的小哥儿。 而这人的相公,老童生是识得的。 “秦掌柜,这是……?” 虞九阙抢白道:“老先生,您就记在秦夏的名下,算是我们夫夫二人一道随的。” “好,好。” 老童生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但他对秦家的事所知甚少,只当是秦家夫郎来晚了些,又补上了一份喜钱。 论秦家和柳家的关系,给这么多倒也说得过去。 秦家是开食肆的,不差钱。 老童生拿笔蘸了蘸墨,找到秦夏的名字,在下面添了“夫夫”二字,笔尖微颤地写上“金锞子五枚”的字样。 一边写一边感慨,柳家这个干亲认得实在是好。 因在门前耽搁了一会儿,进院子里时,新人已经往堂屋去了。 一路向内,难免有胡同里的街坊认出虞九阙,各个都睁大眼睛,掩住了嘴。 “九哥儿?真是你,你回来了?” 虞九阙对此并不多做回应,只指了指屋内道:“我家相公的干兄弟成亲,我自是要来的。” 说罢就不理会旁人的好奇,在屋里寻了个地方,专心看新人拜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夫对拜——” “礼成!” 座位上的方蓉鬓上簪花,映得脸色红润,笑容压也压不住。 喝了孟哥儿的奉茶,她掏出红封,放在新夫郎的手心里。 “以后在这里就当是在自家一样,我待你必定像待亲生的哥儿。” 孟哥儿轻轻颔首,又喊了一声“娘”。 方蓉赶紧应下来,只觉得一桩心事顿了。 直到孟哥儿被送去屋里歇息,柳家要开始张罗喜宴时,她才留意到秦夏身边多了个人,哪怕第一眼看见的是背影,也瞧着分外熟悉。 她穿过几层的人,行至二人一侧,虞九阙恰好转过身。 “干娘!” 他含笑叫了一声。 方蓉当即一把抓住他的手,“九哥儿,真是你?我还当我老眼昏花了!” 又问秦夏:“怎的九哥儿回来了,你也不吭一声?害我成日里白白挂心。” 虞九阙忙道:“这不怪他,我刚从北边来,家还没回呢。” 方蓉恍然意识到,北边就是盛京,看来秦夏这小子过去说得还真不作假。 不管怎么说,人回来了就是好的,看夫夫二人的模样,也不见什么隔阂,她的心也算是放下了。 “今天当真是好日子,你豆子兄弟成了亲,你俩也可算团圆了。” 除了方蓉,柳豆子来敬酒时看见虞九阙,嘴巴也大到足以塞下一个鸡蛋,晕晕乎乎地就把满满一杯酒给干了。 柳豆子喝的是背地里偷偷掺了水的烧酒,虞九阙则和其它席上的哥儿、姐儿一样,喝的是秦夏送来的果子酒。 他注意到杯中酒是淡淡的橙黄色,细品还有枣香,不禁联想到秦夏在信中提及的果味私酿。 “这就是咱家酒坊出的果子酒?” 秦夏颔首,对于“咱家”二字十分受用。 “这是冬枣酿的枣酒,你尝着如何?” 虞九阙又喝了一口,意犹未尽地舔了一下唇。 “甜而不辣喉,回味醇美,我挺喜欢的。”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虞九阙的舌头是正经尝过好东西的人,他都能点头,那这些果酒拿去盛京售卖,多半还是不愁销路的。 “还有柿子酒和葡萄酒,回头你挨个尝尝。” 同桌的都是柳家亲戚,不乏有知道“秦家夫郎回娘家”这档子传闻的,这样的人多半一边吃菜吃酒,一边转着眼珠子打量虞九阙。 但看了一会儿就发现,人家小两口感情好得很,眼睛里压根进不去别人,哪里像旁人说的一样,又是吵架和离,又是始乱终弃的。 看久了,只觉得牙疼,便收回视线,不再好奇了。 柳家请来的厨子做得喜宴还算不错,用料扎实,大鱼大肉不要钱似的往上堆,甚至还有少见的鳆鱼炖的红烧肉。 在寻常的胡同人家里,已是算上乘的,大家吃得舒服,觉得喜钱没有白掏。 月上中天,酒酣耳热,一场喜酒差不多吃到了头。 秦夏中途去帮柳豆子挡了一圈酒,此时身上的酒气难免有些浓。 方蓉高兴,也吃得有些醉,于是到最后帮着张罗,送人出院子的是柳豆子的大姑。 “我们离得近,抬腿就到了,姑妈您留步,不用送。” 秦夏客客气气地出了院子,丁鹏已经执着灯笼,在门边候着。 郑杏花跟在后面跨出门槛,上前唤了声“小掌柜”。 她今天也带着小姑子玉姐儿来柳家吃喜酒,虽早就认出了虞九阙,坐得却远,全程都没机会搭话。 “郑嫂子,好久不见。” 虞九阙同她打招呼,郑杏花高兴道:“终于把您给盼回来了,食肆里的大家伙时常念叨您呢。” “明日我就去食肆。”虞九阙和颜悦色,看向一旁的姐儿夸道:“玉姐儿又长高了,出落得愈发标致。” 还从怀里掏出一个花朵式样的银锞子送她。 说罢又聊了几句,这才分别。 不多时,回到家中。 秦夏估摸着虞九阙应当有事交代丁鹏,遂托辞要去喂大福和狸奴,先行出了门,举着灯去了灶房。 屋内,丁鹏屈膝便跪。 “给督公请安。” 虞九阙虽尚未正式走马上任,现下司礼监的掌印明面上还是佘公公,但家伙都心知肚明。 一朝天子一朝臣,佘公公离让位不远了。 “皇上有旨,不日将裁撤西厂,与东厂合一,归司礼监统辖。现下我已将你调去西厂,自百户干起。这不是个容易差事,你上头还有东厂老人,该怎么做,你应当清楚,好好干,莫要让咱家失望。” 丁鹏能够明显感觉到,秦掌柜一离开,面前人的气势便回来了。 说实话,这才是他熟悉的虞九阙,不假辞色,说一不二。 他规规矩矩地谢了恩,刚被叫了免礼,又听虞九阙道:“升官是好事儿,你这些日子在秦掌柜跟前办事也尽心,我在盛京给你寻了个宅子,就在南城的下马胡同,这是钥匙,等回去时自个儿去拾掇吧。” 一样东西抛来,丁鹏一把接过,喜形于色。 南城是盛京内城,宅子可不便宜,他虽是虞九阙的人不假,但先前就是个西厂的普通番役,偶然间得了虞九阙赏识,才往上升成档头。 然而就算是“档头”,手下能管一队小兵了,一个月的俸禄也少得可怜,出京前他一向是住在西厂值房里。 而今于他而言,已称得上“一步登天”。 往后他要做的,就是好生在东厂经营,给督公办事。 督公吃肉,他哪怕仅仅跟着喝口汤,前途也会足够亮堂。 丁鹏是有眼色的,得了好处外,也知道到了自己该麻利滚蛋的时候,万万不能扰了督公与秦掌柜的清净。 说干就干。 他回了趟自己住了些日子的偏房,把被褥等一概收回原样,提了为数不多的一丁点行李,打了个小包袱,当下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丁鹏走了?” 秦夏听着外面没动静了,出来转了一圈,察觉到小屋里已经空了。 “走了,不过仍旧在齐南,过一阵和你我一道回京。” 虞九阙回来了,便不喜家中院子里有旁人。 丁鹏不愧是他选中的人,眼力见儿足够,是个有脑子的。 这时大福从秦夏的腿边挤过来,一双黑豆眼盯着虞九阙,左看右看。 虞九阙摸它脑瓜,“怎么,不认识了?” 说罢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一把蚯蚓干,分它一个道:“不认识我,但八成认识这个。” “嘎嘎!” 大福果然一下子叼走了蚯蚓干,三下两下地吞了。 但这次它学聪明了,吃完就贴着虞九阙不走,还往他怀里拱。 一个劲地叫,吵得虞九阙都要耳鸣。 “大半夜的,你再叫邻居就要来砸门了。” 虞九阙赶紧用蚯蚓干堵它嘴,大福因此吃了个痛快。 秦夏在一旁噙笑看了一会儿,等灶房大锅里的水差不多烧开了,他过去提了水进来,和虞九阙一起你一桶我一桶地兑入浴桶。 红烛摇动,水汽袅袅。 “天色不早了,要么一起洗?” 秦夏试了试水温,看向虞九阙,轻轻挑眉。 久别重逢,小哥儿也急得很,并不端着。 因而秦夏话音初落,两根手指就已经搭在了他的腰带上。 大福被关在外面,把门框子啄得咚咚响,两人只当听不见。 …… 屋里仿佛热得人冒汗,发烫的水漾了一地。 秦夏的手在水中箍着夫郎的腰,比起原来能摸到骨头的瘦,现在上面隐隐有肌肉的线条。 他手指多在上面转了几个来回,小哥儿就受不住了,扒着桶边求饶起来。 箭在弦上时,秦夏习惯性地忍着要撤,虞九阙却倾身迎合,肤白如玉,勾人夺魄。 “我现下身子养好了。” 意味不言自明。 过了好一阵。 水面终于不再大力摇晃,渐归平静。 秦夏束起的头发微湿,率先披衣出来,顺手捞出了浑身发软的虞九阙。 他替人包好头发,深觉闹得有点过了,只担心会着凉。 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盏姜茶。 “加了红糖的,不难喝。” 他哄着虞九阙喝了半碗,剩下的自己咽了。 姜茶下肚,确实手足回暖。 头发擦干后,虞九阙满足地窝进秦夏的怀里,裹着棉被,倚在床头说话。 秦夏给他看一千两的银票。 虞九阙则悄悄告诉他,“皇上赏了宅子,我离京前去看了,很大。” 秦夏眨眨眼,“有多大?” 虞九阙勾唇,像只猫儿。 “朝臣的宅子按照品阶而分,都有规制,不可僭越,我现下算是三品,在内侍里是到头了。皇上为显殊荣,赐下的却是从前二品大员空出的宅院,足足四进。” 至于宅子为何空出来,八成是那二品官获了罪,家都被抄没了。 这种差事一般都是东厂的厂卫去做,秦夏怀疑,上面赐下来的这个宅子,指不定是虞九阙自己挑的。 一问,还真是。 至于为什么选这处,虞九阙的理由却是:“我看好后花园有个很大的池塘,引的是京中的活水,以后大福去了,可以随便游。” 秦夏感慨,自己当初给大福画的“饼”,转过几月还真的实现了。 这般聊到睡前,进京的日子也敲定了。 —— 雀林街的铺子,当初一下子交了一年的租子。 现在即将提前快两个月空出来,秦夏也未让宋家退银钱。 “本就是我们违契在先。” 宋冬灵见秦夏着实不想收这几两银子,只得让管事收了回去,同时有些遗憾道:“二位此番去了盛京,以后怕是就难见到了。”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秦夏朝宋冬灵拱了拱手,“我们夫夫二人虽要远行,秦记的生意却仍在此地,日后少不得还要三小姐多多照拂。” 宋冬灵浅笑颔首。 “这是自然的。” 她看得出秦家夫郎恐不是一般人,秦夏虽只是个庖厨,可是能将食肆、糖果子、私酿果酒三样生意,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经营地风生水起,也非池中物。 盛京是何等地界,哪里是说去就能去的? 但凡说出想去的人,必定有所倚仗。 和他们交好,断然不会有错。 了结了铺面的事宜,两家店外也都正式贴上了告示。 秦记食肆写明半月后将关张停业,秦记食堂则是迁回旧址。 离别在即,虽只是一间食肆,可淡淡的愁绪却也在鹤林街周遭蔓延开来。 丰弘阳叫上几个县学夫子,选了个晚上的时辰,进门点了一大桌的菜。 要说近来最失意的人,非这群读书人莫属。 去年年尾的国丧,对于普通庶民而言,最多是像柳豆子这般,纵然比较倒霉,婚事正好赶在那三月之内,最坏的结果也只是等一等而已。 但对于读书人而言,一概科举考试却都会因此延后。 像是乡试,本就是三年一回,遇上国丧,时间更长,不知多少人的前程,要因此被耽搁了。 他们这些夫子,虽说都绝了科举谋官的心思,一心向学,却也难免共情手下苦读多年的学生们。 这样的愁绪,叠加上秦记食肆将要关张的“噩耗”,各个都抱着酒壶,喝起来不愿撒手。 秦夏也跟着摇头,去后厨嘱咐庄星做了一大锅酸辣汤,让邱川送去给他们解解酒。 余下的时日里,秦夏和虞九阙一点点安排着离开前的琐事。 郑杏花已经答应了之前秦夏的提议,打算接手食堂,担起掌柜的职责。 先前雇来的账房,现下每日都拿出一段时间教这些伙计们识字,郑杏花也在认真跟着学。 另外,邱川和邱瑶是要跟着去盛京的。 两兄妹在城内无甚牵挂,只在走前提着香烛纸钱和亲手做的饭菜,去娘亲坟前磕了个头,又对着招财和小虎依依不舍了好一阵。 回头再看家中。 放眼望去都是旧物,几乎没什么需要带走的,收拾来收拾去,也只有两身秦夏的衣裳。 带着也只是为了路上有得换,去了京城,定是要重新置办。 后院的母鸡绑了翅膀送给了对门韦家,家里的钥匙多打了一把搁在方蓉那里。 “院子里的狸奴都在其中住惯了,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走,往后还要辛苦干娘每日去站一站,给它们添点食水,要是有人家乐意来聘,能带走也是好的。” 方蓉攥着钥匙,心里头五味杂陈。 “我既觉得你们去了盛京,是好事,是去挣好前程了,又觉得往后不像现在,走几步路就能见上面,总归怪寂寞。我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只盼着你们莫忘了我这个当干娘的,得了空,便回来住上一日两日,能多见一面,我就知足。你们的院子不用愁,我隔三差五就去打扫,灶火也要定期烧一烧。” 秦夏劝她道:“干娘说得哪里话,豆子刚成了亲,往后和夫郎一起孝敬您,您的福气还长久着。什么时候您抱孙子了,要紧给我们递信儿,我这个做大伯的,总得表示表示不是?” 木已成舟,方蓉也知多说无益。 她只当九哥儿家里显赫,容不下自家哥儿远嫁,秦夏又是有能耐的,故而要为此去盛京立家业。 反正秦夏是个汉子,也不是进京倒插门的,横竖吃不了亏。 “好,你们既这么说了,那到时有了喜信儿,定要让你们知道的。” 说起儿子和儿夫郎,方蓉脸上顿时挂上笑模样。 这天晚间,小两口留在柳家用饭。 秦夏张罗了一桌好菜,聚在一起,吃得热闹。 虞九阙和孟哥儿说了好些话,送了对方一支簪、一支钗、两块绸帕子,算是全了作为妯娌的礼数。 只是孟哥儿并不得知,他面前这位妯娌哥儿,是何等的大人物。 十几天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眼看食肆、酒坊和品饴坊的三处生意都安排妥当,回京的马车也整装待发。 一个春风微凉的清晨,秦夏和虞九阙给秦家的大门落了锁,抱起大福,作别一干前来送行的亲友,正式踏上前往盛京的路途。 第087章 零嘴小鱼干 虞九阙来时骑马, 回去时为了秦夏,改乘马车。 他们这一路也未亮明身份,因而不住官驿, 只住寻常客栈。 由于带着邱川和邱瑶两个仆从, 和几个厂卫扮作的护卫, 倒像是一对家境不错的普通夫夫北行探亲。 对此秦夏其实是有疑虑的。 他总觉得皇上不会那么好心, 乐意给虞九阙放半个多月的假期, 只为让他回齐南县和自己团聚,再一道返京。 只是旁敲侧击地问了两回,虞九阙都没正面回答。 秦夏略有猜测, 自此按下不表。 马车内。 因空间宽敞, 两人的长腿也不至于无处安放, 是以坐得舒适。从齐南县往盛京的一路上没有什么穷乡僻壤, 故而也不算太过颠簸。 再看座位上铺着的软垫,香炉里燃着的熏香,一水儿十足十的富贵做派。 秦夏兜里有钱不假,但却是第一次这么“享受”。 当然,相较于其它, 眼下他最享受的,无疑是夫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这一件事。 虞九阙也同样。 这会儿堂堂当朝督公正倚着车厢斜坐,背靠着秦夏, 面前是一封刚拆开的信件, 他垂眸阅过, 看得专注而仔细。 如果不是嘴巴一直在动,吃着秦夏投喂的烤鱼干的话, 这副模样倒有些像在司礼监当差的时候了。 鱼干是小银鱼做的,洗干净后刷油, 撒上葱蒜,倒上一丁点酒,佐以盐、糖、花椒、胡椒、酱油等腌上一个时辰,好了后平铺在平底的铁锅上,烧小火,拿出十二分的耐心慢慢地烤。 烤到鱼干滴油卷曲,溢出香味,一抖就哗啦啦响的时候,就是好了。 转凉后吃起来更加酥脆,咸中带甜,还有嚼劲儿,很适合当成打发时间的零嘴儿,且这个天气,吃回盛京也不会坏。 “还要么?” 秦夏像叼棒棒糖一样叼着一根偏长的鱼干,见虞九阙手里的吃完了,又问他道。 虞九阙本想说不吃了,因为吃多了就要喝水,喝水多了便要如厕,赶路途中总归不方便。 奈何鱼干的味道实在是好,他犹豫一下,仰头竖起一根手指,“再吃一根。” 秦夏笑着挑了个大的,放在他手中的油纸上。 虞九阙重新折起油纸,一口咬掉鱼干的尾巴,满足地嚼起来。 因要走远路,又是自己亲自“赶”,秦夏走之前着实张罗了不少“路菜”。 咸甜酸辣,各样都备了些,不过路菜味道再好,作为厨子,他更乐意多吃些新鲜现做的,因而从家里打包带去盛京的调料,也都专门分了一口箱子。 有时赶不及进城寻客栈用饭,虞九阙就差护卫寻个干净地方堆个简单的石头灶,供给秦夏用。 今天也不例外。 车厢外能听到马儿的响鼻声,赶车的是丁鹏,为了伪装身份,照旧穿着那套在秦家当小厮的衣裳。 隔着车帘,他同二人道:“老爷,主夫,时辰不早了,等到下一处县城,怕是天都快黑了,咱们可要寻个地方暂歇?” 虞九阙自然说好。 车停在路旁临着水源的林子中,丁鹏牵走了两辆马车的马儿去饮水。 从后车下来的邱川和邱瑶,顺道把同车的大福也抱下来放风。 越往北暖得越晚,这个时节,地上的草乍看还是枯黄的。 大福奔着水里冲,一个护卫眼疾手快地把它拦住,大福气得扇了人家一脸鹅毛。 秦夏和虞九阙刚离开马车,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我看着水势不急,它想下水就让它下吧。”秦夏如此说到。 两个人对大福完全是溺爱型养育,护卫见状只得由着大福去,又在旁边紧张兮兮地盯着,生怕这只大鹅跑丢了,督公要降罪。 没过一会儿,石头灶堆好了。 负责此事的护卫掏出怀里的火折子引了火,把烟吹散,锅就架了上去。 “外面冷,不去车上等着?” 秦夏指挥着邱川和邱瑶在箱子里找食材,不经意间看见虞九阙正在一旁,时不时笑吟吟地看看自己,再看看水里的大鹅。 “盛京比这更冷,回去几个月,我都习惯了,而且现下我身子好了,不似从前一吹就倒。” 他一番说罢,手却被秦夏攥了一把,后者道:“说是好了,不还是摸着冰凉。” 相公的掌心确实比自己的暖和多了,虞九阙有些心虚地往回抽手。 秦夏哪里肯松,硬是拉着他回车前,又加了一件披风,一只手炉。 披风的领口滚着一圈狐毛,和小哥儿的眉眼两厢映衬,看得秦夏心里发痒。 “你好生等着,我给你做饭去。” 他丢下一句话,这才舍得离开。 虞九阙揣着手炉,身心皆是暖融融。 “大掌柜,腊肠和米,还有菜干都拿来了。” 几步开外,邱川抱了满怀的东西走过来,从这些吃食就能看得出,第二辆马车上的行李箱子里都装了什么东西。 就算半路遇上打劫的,劫走的最值钱的东西,恐怕会是那一挂腊肠。 实际上对于秦夏来说,他亲手灌的腊肠确实给再多钱也不换。 “今天咱们吃煲仔饭。” 当事人挽起棉袍的袖子,大手一挥宣布道。 有秦夏在,哪怕在荒郊野岭,他也会想方设法令身边的人吃到一顿热乎又美味的饱饭。 这是他当学厨的初衷,也是此后多年一直在践行的信念。 酸甜苦辣咸,民以食为天。 “吃”这个字,古往今来,从来都是离幸福最近的。 生米淘洗干净,和菜干一样,在水中泡上两刻钟。 泡米的时候,秦夏洗了洗手,支开小桌板切腊肠。 他用的菜刀是虞九阙当初托梁天齐送来的那一把,精钢的材质,时常打磨,刀刃雪亮。 三下五除二地将腊肠切片,里面的肥肉晶莹如脂,望之透光。 “这香肠为何闻着有酒味儿?” 虞九阙穿着全场最厚实的衣服,挪到了秦夏身边。 秦夏将腊肠抹进盘中,同他解释。 “这种是南地的腊肠,和咱们北方的香肠不一样,是甜口的,拌肉馅的时候加了白酒,所以有酒香。” 虞九阙乖乖听着。 切完香肠,秦夏又切小葱。 亏他出门在外还记得带葱姜蒜,谁看了不说一句牛。 拜其所赐,三天下来,除了丁鹏以外的两个护卫,已然觉得自己以前啃的凉干粮难以下咽,鹅都不吃。 准备好香肠,秦夏的手上油乎乎的,不得不起身去水边洗手。 虞九阙解开腰间几个荷包当中的一个,摸出一枚香香的肥珠子给他。 秦夏接过来,打出一手泡沫,洗干净后见肥珠子还剩一点,只觉得不能浪费,顺便帮夫郎也洗了个手。 “兰花香的。” 他闻一下就知道,“还有没有,我也装几个。” 虞九阙拿着帕子给秦夏和自己擦手。 “随身带的不多,家里有好些,回去给你装。” 两人在水边停得这一会儿,成功吸引了大福的注意。 它顿时水也不游了,嘎嘎叫着爬上岸,秦夏赶紧扯着虞九阙躲得远远的,只差一点就要被大鹅的水珠子甩一身。 秦夏有些嫌弃地喊来邱瑶,让她拿布把大鹅擦干净,不然一会儿上马车,要落一车的水。 大福才不管自己会不会被嫌弃,邱瑶拿着布过来,它又一扭身跑了,把小丫头气得不轻。 米和菜干快泡好时,出去的两个护卫手里拎着东西回来了。 秦夏看过去,见他们手上各拎了一只野雉鸡。 “这是你们在林子里打的?” 他还真有日子没吃野味了,原本走之前还想去寻猎户燕巍买几只风干鸡和风干兔带走的,最后因为时间来不及而作罢。 其中一个护卫下意识看向虞九阙,随后道:“是主夫吩咐的,说是遇见野味就打了来。” “还是阿九懂我。” 秦夏朝虞九阙轻轻挑眉,随后打算接过野雉鸡,护卫却没撒手。 “您说怎么做,我们来就是了。” 秦夏摆摆手。 “做饭你们不在行,还是交给我。” 他不怕麻烦,只怕浪费了好食材。 这两只野雉鸡得来全凭缘分,新鲜至此,可得好好料理才不辜负。 既如此,不如就做叫花鸡。 灶上先架锅少热水,宰鸡拔毛,剖开鸡肚子,把里面的东西都掏出来,洗干净后,填了葱段和姜蒜进去去腥。 “帮我取些盐来。” 他手上忙着,随口说了一句,接过盐罐时,却是虞九阙递来的。 秦夏把盐撒到鸡皮表面,用手搓了几个来回,里里外外,各处死角都没放过。 眼看差不多了,他把鸡肉丢回盆子里,在周围的一圈人里找到邱川。 “小川,你且去把行李里包腊肠和腊肉用的干荷叶,选两张干净的抽出来,我有用。” 第088章 二更 干荷叶是食肆里常备着的, 这次装行李时,秦夏取了不少拿来打包,没想到现下因为这件事派上了用场。 邱川拣了两张荷叶回来, 展开比脑袋都大, 都是外层的, 没有什么油渍。 秦夏当着所有人的面, 把两只雉鸡分别包进荷叶里, 又用邱瑶递来的一卷棉线缠紧。 “这是要隔着荷叶烤鸡?莫不是要做荷叶鸡?” 虞九阙在一旁看得认真。 几个护卫都是不会下厨做饭的,每回看秦夏倒腾这些,都看得津津有味。 “不止。” 秦夏系好最后一个结, 看向丁鹏几人道:“还得麻烦几位一件事。” 护卫们受宠若惊。 “您有什么吩咐, 尽管说就是。” 秦夏没有官身, 却是督公的相公。 他指东, 他们不敢往西。 偏偏秦夏待他们很客气,丁鹏是习惯了,另外两人还在适应。 秦夏笑道:“我需要一些黄泥,还需要就地挖个坑。” 黄泥?挖坑? 虽然不知道黄泥、土坑和烤鸡有什么关系,但这里离水源近, 泥巴是肯定不缺的。 很快丁鹏主动去挖黄泥,剩下的两个就地挖坑。 他们撅了两截树枝子,大力出奇迹, 很快就初见雏形。 泥巴送到跟前, 坑也挖好了。 秦夏不嫌脏, 两手齐上阵,抓起泥巴就往荷叶外面糊, 同时指点正在糊另一只鸡的三人道:“一定要包得匀称,不然太厚的地方容易不熟。” 三个护卫满肚子疑问, 但照旧跟着做。 他们都尝过秦夏的手艺,自知秦掌柜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泥巴糊完,好端端的两只鸡成了两个个头不小的泥巴球,一前一后扔进了铺了一层干柴,点了火的土坑里。 “老爷,这就成了?” “成了,到时候把泥巴砸掉,就能吃了。” 秦夏以前吃叫花鸡,都是在家里用烤箱做的“家庭版”,说来他还是第一次真的在野外做叫花鸡,对味道还是很好奇的。 搞定了两只意外得来的野雉鸡,秦夏重新回到石头灶前,张罗他的煲仔饭。 把泡好的米带着水一起倒进铁锅,加上一勺油,搅拌均匀后米汤飘起一层油花。 他端过放着腊肠的大碗,把腊肠加入其中,用筷子一点点铺平。 这么一大锅和两只鸡,算上虞九阙也够吃了。 小哥儿要实在吃不饱,车里还有各式各样的小食,饿不着肚子。 盖上木头锅盖,石头灶烧起大火,开锅后白烟冒出,蒸汽顶着锅盖噗噗作响。 腊肠的味道飘了出来,却远远不到最诱人的时候。 无论是饭还是鸡肉,都需要等。 在马车上坐了半天的秦夏不愿回去,和虞九阙领着大福,四处溜达,活动筋骨。 期间还在林子的树下看到了能吃的菌子,他喊了一嗓子,邱川和邱瑶很快就兴致勃勃地送来小竹篮。 “洗干净,一会儿的午食能多个蘑菇汤。” 从秦记食肆出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绝对都在“吃”这件事上不含糊。 四人遂弯腰认真采菌子。 这片地方罕有人至,光蘑菇圈就寻到两处,采得人手腕都发酸,竹篮里堆得满当。 “差不多了,够吃一顿的就好。” 拿去水边洗干净,把水控干,手撕成小条。 菌汤不需要太多的调味,届时会自成一锅浓郁的鲜。 往回走时,煲仔饭的香味成了指引。 邱瑶和小狗似的,时不时抬头嗅一嗅。 大福半路跟上,跑去最前面带路。 见秦夏一行回来了,丁鹏松了口气。 他留在原地守着锅,只觉得饭里的水都要烧干好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停火。 秦夏上前,掀开锅盖看了一眼。 “差不多快好了。” 热气铺了他一脸,抬手扇了扇,坐下开始调料汁。 一勺酱油,一勺香油,半勺糖,加开水和匀,用筷子尖蘸着尝尝味,咸甜正合适。 虞九阙突然想起在盛京买到的蚝汁。 “闻起来有股海货的味道,颜色和酱油差不多,但比酱油更稠,是不是就是你以前提过的那种调料?” 秦夏顿觉果然还得是盛京,繁华之地,什么都齐全。 “应当就是,那东西是海边渔民用生蚝做的,用来提鲜别有风味,譬如今天这锅煲仔饭,料汁里若有蚝汁味道更佳。” 他对此兴致盎然。 “等到了盛京,我要好好在街上逛逛,多买些齐南县见不着的食材。” 煲仔饭很快出锅。 米粒莹润,腊肠油亮,将单人份盛进木碗,淋上料汁,上面盖上几根烫过的菜干,虽然颜色比不得新鲜菜蔬,到底也是青菜。 最后锅底还剩一大片锅巴。 “这才是煲仔饭的精髓。” 他没问谁想尝尝,直接用铲子折成几块,一人一块。 尝鲜尝鲜,就是有什么新鲜的都要吃一口才是,吃过了才知喜不喜欢。 空出来的锅简单一刷,快速打了个蘑菇汤。 饭和汤到手,叫花鸡还没熟。 秦夏和虞九阙相携着先回了马车,对坐开吃。 小哥儿学着秦夏的样子,将整碗饭拌匀,随后挖了一勺大口吃掉。 煲仔饭的米是有一点硬的,和单独蒸出来的白米饭并不相同,但米粒十分入味,仿佛将腊肠的精华都吸入其中,越吃越香。 第二口饭,他配了一片腊肠一起吃。 腊肠果然如秦夏所说是偏甜味的,很符合他的喜好。 “鸡蛋带着怕磕碰,故而没带,不然这里面还应当卧一个半熟的荷包蛋,勺子一戳,蛋黄就流出来,用那个拌饭。” 虞九阙想了想那滋味,舔了舔唇。 “明明我面前还有吃的,为何听你说完我又馋了?” 秦夏果断道:“那说明你清楚,我说好吃的东西,就一定好吃。” 虞九阙深以为然。 当秦夏的一碗饭快吃完时,虞九阙的一大碗还有一半。 车厢外传来邱川的声音。 “大掌柜,时辰到了,坑里的烤鸡是不是可以拿出来了?” 秦夏让虞九阙在车里等着,他下去看看。 在火上烤了这么久,叫花鸡外壳的泥巴已经变得黑黢黢。 丁鹏几人拿了树枝,合力将其弄了出来,然后用石头砸去壳子。 里面的荷叶浸透了鸡肉渗出的汁水,变得湿漉漉、香喷喷。 耳畔登时响起几下口水声。 拆开荷叶,秦夏拿了其中一只的大半只走,剩下的留给其它几人分。 他回到车上,献宝似的给虞九阙看。 “这道菜有个名字,叫做‘叫花鸡’。” 荷叶下的鸡肉呈现金黄色,靠近火的一片颜色更深,皮薄的地方有些焦。 秦夏撕了一块油纸,按住烤鸡的身子,另一只手用筷子向下分肉。 先下来的是鸡腿,他给了虞九阙,自己啃鸡翅膀。 “好嫩!” 说这话的是在车外土坑旁吃饭的护卫之一。 他起先还觉得这道烤鸡其貌不扬,只怕味道也寡淡,然而一口咬下去,鸡肉像爆了汁一样,令人倏忽睁大眼睛。 “我从没觉得烤野鸡这么好吃过,以前出门赶路时用树枝子烤的,吃起来柴得很,和这个一比,简直就是在吃柴火棍。” 另一人也如是说道。 相对而言,丁鹏是吃得最专心的一个,连鸡头和鸡脖子都没放过。 这两个地方,旁人都不爱吃,倒便宜了好这口的他。 “丁鹏,我现在可算知道了,你小子在齐南县跟着秦掌柜,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 “秦掌柜去盛京也是要开酒楼的,以后不怕吃不到。” 他虽这么说,另两人却是摇摇头。 “盛京的酒楼里,恨不得一盘菜吃掉咱半个月的月钱,哪里是轻易能去的了的?” 还是趁现在赶紧多吃几口吧。 下回再见,恐怕就是高攀不上的东西了。 秦夏吃了一个鸡腿、一个鸡翅,又吃了两块鸡肉,算是真的吃饱了。 他空出手来,把鸡肉撕成鸡丝,放进虞九阙的饭碗里,好让他拌饭。 晌午过后,一行人重新上路。 大福挤进了秦夏和虞九阙的车厢,赖着不走,两人只好任由它去,还分给它一个可以趴着的软垫。 马车摇摇晃晃,晃睡了大鹅,也晃困了吃饱喝足的夫夫二人。 “睡一会儿?” “好。” 秦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小哥儿揽进怀里,又扯过披风当被子,阖眼小憩。 …… 车轮辘辘,官道漫长,大半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人虽在车厢里,也能感受到随着天色变晚,温度正在一点点地变低。 大福追寻着热源,挤到了两人腿边。 秦夏有些心绪不宁,挑开车帘向外看去。 窗外夜如浓墨,两辆马车已挑起了灯笼,照亮了前路。 道旁的林子如今看起来,不再像白日里那么可亲,黑洞洞的,像是暗藏了什么危险。 算算时辰,前面不远就是今晚要住宿的县城。 他盼着是自己多虑了。 危险来临时,大福的反应甚至比人更快。 它骤然张开翅膀,警惕地看向车厢外的方向,恰在此时,秦夏听见了兵器相交的金石之声,以及并不寻常的破风声。 前方,丁鹏一声怒喝。 “有刺客!保护督公!” 竟是一嗓子将虞九阙的身份喊破。 秦夏看向身边之人,却见对方面上并无意外的神色。 若他所料不错,外面的人定是冲着虞九阙来的。 而自己也在场,虞九阙不会将他置于险地。 这般淡定,绝对早有预料。 “有些漏网之鱼。” 虞九阙主动开了口,说话时任由秦夏握住自己的手。 “这是我此番出京的条件,不过放心,我不止带了区区三个人。” 车厢外,喊杀骤起。 第089章 路上的夜宵 对方来势汹汹, 虞九阙同样准备充足。 秦夏不知来者属于哪一方势力,左不过是在皇位争夺之中落败的失意者。 以虞九阙的地位,确实足够被他们视为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故而新帝一方以他作饵, 将余党诱而除之。 秦夏面色凝重。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 自己来到了一个怎样的时代。 自己安坐车中的这一会儿工夫, 车外兴许已有数条人命被了结。 小说里轻飘飘的几句话, 是此间无数人真实的人生。 成王败寇。 通往龙椅的白玉阶, 永远是鲜血铺就的。 这些距他很近,又很远。 近是因为,他的夫郎是当朝督公。 远是因为, 他毕生梦想, 只是做好一个庖厨。 月色如霜。 一行十二个死士, 全部身死, 就地处理。 这群人功夫了得,万幸的是厂卫没有因此折了人,只是伤了不少,几乎人人挂彩。 当中有个伤势较重的,恰好是从齐南县一路跟来的护卫之一, 几个时辰前他还在感慨盛京的酒楼吃不起,要趁今日多吃几口叫花鸡才够本。 虞九阙看过众人伤势,嘱了人尽快将他们送去最近的医馆救治。 空中的血腥气不散, 他一一交代完毕, 方才转身回马车。 刚走没两步, 便皱着鼻子把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信手扔给丁鹏。 “拿去烧了。” 披风下摆沾了地上的血渍, 他可不愿这等腌臜入了秦夏的眼。 偏在此刻。 虞九阙一步踏入草丛,触发了一处对方藏于此处的机关。 暗器飞速射出, 旁人来不及出手相助,原本还能借助披风一挡,奈何唯一趁手的东西刚被他扔出去。 他身手远不及从前,勉强躲开,终究是被擦了一下,在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痕。 血珠沁出,颜色暗红。 死士随身带着的东西当然是要命的,虽只这么一点口子,虞九阙已经有些站不稳,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他深觉不妙,赶忙掏出随身带的御赐解毒丹咽了一粒。 眩晕不多时有所解除,却是喉头一甜。 随后呛咳一声,吐出一口暗色的血。 …… 两个时辰后。 深夜,县城中的一处规模不大却干净的小客栈,被厂卫尽数包下,唯一的一间上房留给秦夏和虞九阙。 被“请来”的老郎中颤颤巍巍地来,颤颤巍巍地走。 这样的郎中已经来了三茬,每一个都拍着胸脯保证,虞九阙脉象中没有中毒的征兆。 而手背上的伤口,里面的污血也已被挤出,浅浅包扎了一圈,再无什么问题。 一干厂卫这才安了心。 要是督公有个三长两短,他们的脑袋也不用要了。 虞九阙吐过血后只觉得口中发苦,喝了口茶,又皱着眉放下。 从方才最后一个郎中离开,秦夏也跟着走了,好半天还没回来。 坐也坐不住,他起身开门,就见丁鹏守在门口,见了他立刻行礼道:“督公。” “秦掌柜去了何处?” 事情已解决,他们也不必再用那套假称呼。 丁鹏不敢抬头觑虞九阙的脸色。 先前没发现地上的暗器,是他们所有人的失职,怕是回了京就要领罚。 他在心里默默叹气,口中诚实答道:“秦掌柜去寻了客栈店家,借了灶房。” 秦夏确实在灶房。 即使在晚上,客栈也要有人通宵守着前堂,于是其中一个被打发过来,帮他烧火。 伙计在客栈干了这么久,不是没见过借灶房自己做饭的客人,但第一次见到做饭这么香的。 深更半夜,哪里还有什么像样的食材,就是想出去买也没处买了。 但因着偶尔也有夜里来住店的,寻常的干粮、肉菜,倒是略微备了些。 秦夏过来看了一圈,先从中挑出了一条猪肉。 伙计说是白日去肉铺买的,要留到明日吃,吊在井里,尚且可吃。 洗干净后切块下锅,炒上糖色后下锅烧火炖煮,客栈里调料不那么全,他也没去楼上的行李中找,凑合用了几样。 饶是如此,炖肉的香味也很快让伙计开始犯馋—— 这是什么人家,大半夜的炖肉吃,也不怕积食! 就在伙计认为这样就已经够离谱的时候,秦夏居然又问他要了一块老面头,开始和面了。 眼看面粉变成面絮,面絮变成面团,锅里的肉在抽了柴变成小火慢炖后,面团也醒发好了。 秦夏将其切成剂子,扯成长条,盘一圈后压平擀圆,伙计总算认了出来:这是在做烧饼。 他年纪不大,话却不少,见此忍不住感慨,“您是真不怕麻烦。” 秦夏笑了笑,没有多解释什么。 他这顿夜宵既是为虞九阙做的,也是为自己做的。 今天出了那等事,他到现在还觉得后怕。 还是切菜炖肉,擀面做饼,更能令人心绪平静。 面饼擀好了,紧接着就能下锅。 客栈的灶房里有两口锅,一口炖了肉,另一口就拿来烙饼。 秦夏没在锅里刷油,直接将饼子贴了进去,到了时间翻过面,再烙另一边。 出锅的烧饼中间是金黄的,周遭是一圈白,并不多么厚。 他拣出一个放在碗里,递给那帮忙的伙计。 “这饼你先吃着,一会儿肉出锅了,我再分你。” 伙计一下子不困了,手掌心搓了搓裤腿道:“哪能要您的吃食。” 嘴上这么说,眼睛却很诚实地死死盯着碗里。 秦夏把碗往前递。 “你在这里吃完再走,我不和你们掌柜说就是。” 伙计喜滋滋地道谢,他夜里当差,早就饿了,当下就这么直接啃起来。 哪怕是空口吃饼,因为面有麦子香,吃进嘴里也有一股淡淡的甜味。 “真香!”他直言快语,用最朴实的话夸奖道。 灶旁,秦夏烙出一摞饼,把面团用完后,打开另一边的锅盖,用筷子插了插里面的猪肉。 见火候还差一点,他重新放回盖子,问伙计鸡蛋在何处。 这是还没做完呢? 伙计见怪不怪,叼着饼去给他拿鸡蛋。 鸡蛋取回,伙计分神看顾着灶火,另外又好奇秦夏还打算做点什么。 秦夏从客栈的一柜子碗碟里挑了个结实的瓷碗出来,往碗里打两个鸡蛋,撒一点盐,倒一杯温水。 到了这一步,他才开始用筷子搅散蛋液。 小伙计心下了然,原来是要做鸡蛋羹。 可是为何要加水,想多吃点,多磕几个鸡蛋就是了。 “小二哥,麻烦烧一锅水。” “好嘞。” 伙计看得正起劲,经秦夏这么一说,赶紧回去干活。 烙完饼的锅派上用场,很快一锅水就冒了泡,秦夏放上篦子,将一碗蛋液挨个摆了上去。 重新拿起菜刀,切一盘不辣的青椒,一小碗绿油油的葱花。 完事的时候,两边锅里的吃食都到了时辰,可以出锅了。 “嚯!” 伙计这会儿确信,眼前的客人一定是个厨子,还是个高明的厨子。 不说烙的饼,炖的肉,就说面前这一碗鸡蛋羹,都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漂亮。 客栈里厨子蒸的鸡蛋,出锅时上面全是洞,一直以来,他当鸡蛋羹就是长那样。 后来有一回,被来住店的客人嫌弃,说是蛋羹太老了,要嫩嫩的那种。 厨子又蒸了一次,面上倒是看起来嫩了,里面却没熟。 客人不乐意付钱,厨子和他都因此挨了掌柜一顿数落。 今日伙计才知道,什么叫嫩嫩的蛋羹。 只见鸡蛋表面平滑如镜子,感觉人脸照上去都能反光。 “要是我们客栈的厨子在,您这手艺,能把他臊得抬不起头。” 秦夏顺嘴指点。 “蛋羹想要嫩,就要在蛋里加温水。” 伙计眨了眨眼。 “您就这么告诉我了?” 秦夏道:“这有何不能说的?又不是什么独家秘方。” 伙计跟着笑了。 “您是个心善的,回头我借这个去讨个赏。” 压轴的大菜,是锅里的炖肉。 伙计都预备给他拿个大碗过来装肉了,秦夏却反其道而行,挑了几块肉放在案板上,放上青椒,咣咣剁起来。 很快炖肉和青椒在案板上变得不分彼此,秦夏拿过一个烧饼,从中间剖开,用菜刀挑起一部分肉馅,直接塞了进去。 饼皮被过满的内馅儿大力撑开,令人忍不住地想:这一口下去会有多满足? 小伙计只觉得现在不能说话,一张嘴,怕是口水都要滴答下来。 这样的肉夹馍,秦夏一共做了四个,剩下的肉馅和烧饼都留在了灶房。 “一会儿若是有和我们同行的人过来吃,你就让他们自己张罗。” 同时他也不忘分给小伙计一个。 小伙计赶紧接过,只觉得今晚这活干得太值了。 虞九阙在房内隐约闻到饭菜香气时,就知道是秦夏回来了。 他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往外走,听见门外秦夏正在同丁鹏道:“我做了些吃食放在客栈的灶房里,你们若是饿了,就去拿着吃,别客气。” “多谢秦掌柜。” 丁鹏回话的同时心里犯苦,没有虞九阙的命令,他们哪敢擅离职守。 下一刻,门开了。 门内门外的人对视一眼,虞九阙看向丁鹏,语气平淡。 “听秦掌柜的,谁饿了就先去吃饭,轮换着来。” 说罢就抬手,想要接过秦夏端着的木盘。 “用不着你。” 秦夏扬了扬下巴,直接绕过他往屋里走。 虞九阙只好独自关了门。 回到桌前。 肉夹馍和蛋羹都已经摆好了,像是为了呼应饭菜的美味,明明刚刚茶水都一口喝不下,这会儿虞九阙的肚子却自顾自地叫起来。 他饭量本来就大,晚食又是在车上匆匆垫的几口,到了这个时辰,肚子里早就空荡荡。 他不由想到在齐南县初见秦夏的那一夜。 自己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直叫,哪怕时候不早了,秦夏也去灶房,给他做了一锅手擀面。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他记忆恢复,身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秦夏却还是那个秦夏。 他专注于灶房之事,油盐酱醋、三汤两割,看似平凡,却能在其中自成天地。 遇见这样的一个人,他何其有幸。 “回神了。” 秦夏伸手弹了个响指,一下子唤回了虞九阙的注意。 他是厨子,管不了朝堂政事,管不了厂卫死士。 现下原书剧情已改,后续如何,他一个异世人也不会知晓了。 一顿饭做完,秦夏也调整好了心情。 哪怕天塌下来,他最在乎的永远只是身边的人有没有饿肚子。 仅此而已。 比如此刻,他只有一个问题想问。 “这是肉夹馍,这是水蒸蛋,你想先吃哪一个?” 第090章 厨艺测试 摆在面前的, 无疑是一份夜宵里的“顶配”。 肉夹馍里的肉汁水丰盈,肥瘦得当,丰腴不腻。 水蒸蛋泛着暖融融的黄色, 入口即化, 只需要一点点的酱油和香油作为点缀, 就能勾出其中绵长的蛋香。 虞九阙这回伤的是右手, 因为缠了布条, 不能打弯儿。 肉夹馍只能放在左手,右手倒是也能用指头夹着勺子吃蛋羹,可秦夏在, 自然是看不得他这么费劲。 一口嫩滑的蒸蛋送到唇边, 虞九阙向前微微探了头, 吃了个干净。 果然只要在秦夏面前, 他就可以安心地做回“阿九”。 除了眼下的吃食和面前的相公,他什么都不愿去想。 他连吃了几口蛋羹,用右手碰了碰秦夏。 “别光顾着我,相公你也吃。” 秦夏遂也往嘴里填了几口蛋羹,道:“这里的灶房能用的食材有限, 下回再做,我往里放些虾仁和干贝肉,或是放肉末也成, 你想吃哪一种?” 虞九阙说想吃放虾仁的, 秦夏点头记下。 蛋羹好吃, 肉夹馍同样味道不差,秦夏给自己取了一个, 几大口下去,觉得身心满足。 一共四个肉夹馍, 他们各吃了两个。 蛋羹的话,虞九阙吃了一大半,秦夏吃了剩下的,全都扫荡一空后,后者叫来小二撤去碗碟。 “送些热水来,有没有炭盆,点上一个。” 虽已入了春,可倒春寒的威力也不小。 再加上天字号房一个套间有三个隔断,大而空旷,显得更冷了些。 小二很快跑上来,却不是先前在灶房帮秦夏烧火的那个。 若非有人唤,他是真不想上这一层。 看看门口守着的人,一瞧就是兵爷,伺候并不好说不准要挨板子掉脑袋。 他只觉得端着托盘的手都瑟瑟发抖,听完吩咐,就忙不迭地跑了。 过了没一会儿,热水和炭盆都送来了。 丁鹏也吃饱喝足,抹抹嘴,回来继续在门口守夜。 “感觉天不好,保不齐夜里要下雨,泡泡脚再睡,不然还怪凉的。” 秦夏飞快关上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回头见虞九阙正在用一只手洗脸,布巾沾沾水,再擦一擦,动作和猫儿似的。 秦夏走过去,替他重新涮了一遍布巾,拧干净又递回去,听见对方道:“本想今晚沐浴的,往后几天都要赶路,怕是再没机会。” 事情了结,他们这帮有皇命在身的人,也不好继续在路上耽搁时日。 虞九阙简直不敢想,待到自己回去之后,案头的折子得堆到多高了。 “没事,反正你我都洗不成,晚上睡一个被窝,谁也不嫌谁。” 秦夏往刷牙子上倒了些牙粉,递给虞九阙,小哥儿被他这话惹笑,接过刷牙子时一个喷嚏,差点把上面的牙粉都吹没了。 晚上泡了脚,把火盆端到床边放着,烘得暖暖的,抖开被子,两人一起钻了进去。 “这客栈确实挺干净,被子闻着像是白日里晒过。” 客栈用的仍是冬被,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四面不透风。 如此,睡意很快袭来。 次日一早,一行人整装待发。 伤势过重的厂卫留下将养,余下的兵分两路,赶车的依旧是丁鹏。 这活儿他这几天都干顺手了,当然,如果今天没有大鹅时不时把头探出马车的门缝,啄他后背一口就更好了。 “大福,你要是再胡闹,就把你丢出去,你自己跟着车跑吧。” 秦夏又一次把学会了开门的大福拽回来,寻思着要么给它脖子上栓个绳算了。 “真是个祖宗,早知这么闹腾,就该不带你,留在齐南给干娘看门。” “嘎!” 大福仿佛能听懂秦夏的嫌弃,一口叼住秦夏的衣服下摆就要往外拽。 它力气真不小,秦夏好似都听见了布料上的缝线崩开的声音,额头青筋跳了跳。 “阿九。” 他沉着脸看向夫郎,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是想吃红烧鹅,还是盐水鹅?” 虞九阙:…… 自从开始赶路,他就一直在忙公务,看到现在,只觉头皮发紧,眼睛发酸,索性把东西一放,伸手抱过大鹅。 “大福,你就老实睡一觉,不然你爹要把你炖了,还记得那口铁锅不,炖你一只鹅刚刚好。” “嘎……” 大福显然更吃虞九阙这一套,听完后就垂下脑袋,和往常一样拱进了虞九阙的臂弯里贴着,还真安静了不少。 明明虞九阙甚至考虑了铁锅的大小。 秦夏:“这就是个犟种。” 说完又觉得自己多余讲这句,它都是鹅了,能不犟么? 还是让让它吧。 接下来的路途,速度明显加快。 总在马车中,总有坐不住的时候,到了最后两天,秦夏憋不住,出去坐在车外,跟着丁鹏学着赶马车。 不得不说,赶车比考驾照简单多了,拉车的马都受过训练,听得懂指令,而指令来来回回就那几句。 秦夏接过缰绳,花了一个时辰就能上手了,如果忽略时不时落在眼前的马粪,赶着车,看着官道两旁的景色,不失为一件乐事。 有秦夏在外面,大福也能放风。 它挤在秦夏和丁鹏之前,搞得丁鹏愣是不敢动。 需知他住在秦家的时候,就不受这只鹅待见,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它。 尤其是这只大屁股鹅,还要时不时地把他往旁边挤一挤。 丁鹏深受其害,然而他既不能留秦夏自己赶车,更不敢进车厢和督公同坐。 罢了罢了,这可是督公当半个儿子养的鹅,忍了! 几日后,马车途径定兴府。 过了定兴府,大体就算是盛京的地界了。 虞九阙下令,就近在定兴府下的荣县过夜,这般加把劲,明天白日就能进盛京城。 荣县有一特色,那就是养牛。 不比齐南县,想买牛肉只能找熟识的屠子牵线,这里不少人是在明面上做养牛、卖牛肉的生意,只因临近盛京。 牛肉价贵少见,达官贵人自然爱吃,所以不知从何时起,荣县出了不少养牛户,每天半夜的时候,就会推着还冒着热气的新鲜牛肉,星夜兼程地赶路,正好可以赶在城门打开时送入城内。 以前丁鹏曾经来这里办过差,他没有过多打听,就引着两辆马车去了县城内一间最像样的酒楼,要了一个雅间。 店小二打眼一看来人,就知道身份不俗,当即不再多话,问什么才答什么。 上楼后,秦夏和虞九阙先进,邱川和邱瑶随后,几个厂卫不同席吃,另在隔壁叫一桌。 来了荣县,当然要吃牛肉。 秦夏问了店中特色,点了一锅牛肉粉丝煲、一份红烧牛肉丸、十个牛肉馅饼,额外又点了几道小炒和素菜。 他虽是厨子,却也爱四处探店品尝当地特色。 来了这里后,还不怎么有这个机会。 牛肉粉丝煲最先端上来,作为招牌菜,灶上应该是随时在做的,算是现成的。 入目所及,第一眼先是看见了不少芫荽,牛肉切成大片,数量上并不抠搜。 很快一人一碗,各自举筷开吃。 牛肉很薄,也很嫩,用的是牛腱子肉,嫩的同时不失嚼劲。 粉丝细而不软烂,携着汤汁一起入口,鲜美非常。 一早就赶路,到了这会儿都饿了,便是邱瑶都捧着碗一门心思地吃饭。 秦夏喝完一碗汤,问小二要了辣椒,虞九阙看着馋,也要了一丁点。 辣椒拌进汤里,一碗都变成红通通的模样,鲜美之上,又多一层辛香。 非要让秦夏说哪里不足,那就是香料下得有点多,他的舌头灵,总觉得香料的味儿盖过了牛肉的鲜,在喝汤的时候尤其明显。 但一个厨子有一个厨子的习惯,整体而言,他作为同行,能给这顿饭一个好评。 红烧牛肉丸的丸子个头,比秦夏想象得大,但比四喜丸子小一点,像邱瑶这样的小丫头,吃一个就差不多了。 邱川夹了一个,先放进小妹的碗里,再夹第二个之前,注意到秦夏和虞九阙的茶杯都不够满了,他迅速放下筷子,拿起茶壶添水。 虞九阙则把牛肉丸放在盘子里,用筷子夹碎,将其中的一块张嘴吃掉。 “有点咸。” 他咽下后说道。 秦夏尝过之后,同意虞九阙的看法。 “其实这几道菜都有点咸,大约是这边的人口味偏重。” 说到这里,他不禁问道:“京城人的口味,和齐南县比如何?” 虞九阙想了想道:“京城不能同这些地方相提并论,因那里天南地北的人都有,就像你我,过去以后,不也一样并非盛京本地人。所以这么论起来,京城人的口味反倒更多样些。” 他又补充道:“无论口味如何,只要好吃,总有人买账,这一点相公不必担心。” 在他看来,秦夏的手艺比宫里的御膳房还要好些,去了盛京,压根不怕没生意。 秦夏心里有数了。 “等去盛京安顿下来,我就着手找铺子。” 他手里的银钱,赁一间酒楼还是绰绰有余的。 等生意做起来,攒上几年,不愁买不起地皮。 秦夏有些感慨。 想他上辈子的时候,年收入最多时大约几十个,即使如此,照样买不起首都的房子,所以他从没想过去那边发展。 没想到穿越一次,反倒得了新的机遇。 一顿饭吃罢,小二送上清茶供人漱口。 秦夏从荷包里倒出几颗薄荷糖,一人一颗分了。 邱川这小子到现在都吃不惯薄荷,每次含在嘴里都龇牙咧嘴的,说是吃完以后喝水都是冰的。 晚间就宿在这家酒楼后院的客房中,大福本来被邱川和邱瑶带走了,最后一刻却又拧了身子冲回来。 秦夏只好认命地拿来它的软垫,铺在架子床旁的脚踏上,睡前还得了虞九阙喂的两根蚯蚓干。 只是大福把脑袋插在毛里,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想不通为何总是隐隐约约听见奇怪的声响。 它抬起头左看右看,又回头去看盖严实的床帐,里面的声音却没了。 它便觉得是自己听错了,换了方向趴下,继续睡觉。 这之后,帐子内的动静响起落下,许久方歇。 …… 清晨时分。 店里的小二哥打着哈欠,街上早市菜贩卖的青菜还挂着露水,两辆马车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启程。 昨晚闹了两回,虞九阙这会儿觉得精神不济,但当着下属的面,却不能露出分毫,只能依旧站得笔直。 马车赶到了客栈门口,邱川和邱瑶已经提前把大福安顿了进去。 车前,秦夏示意虞九阙先上,他落后一步,却是听见有个人叫了声“秦掌柜”。 此去距离齐南县千里之遥,除了几个厂卫,再无旁人会这么叫他。 秦夏以为是遇见了重名的,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却见当真有个汉子盯着自己看。 他快速回想,自己是否认识对方。 思索间,汉子已经迎了上来。 丁鹏抬手把人拦住,冷声道:“你是何人?找我家老爷有事?” 汉子吓得当场顿住步子,捋了捋舌头方对着秦夏开口:“秦掌柜 ,我姓高,叫高阳,从前是常悦楼的庖厨 ,还去您的秦记食肆吃过饭!” 常悦楼的庖厨? 这么一说,秦夏还真有了几分印象。 后面的虞九阙示意丁鹏后退,同时也下了车,和秦夏一道,跟着那高阳来到僻静处站定。 秦夏问他道:“高兄为何不在齐南县,而来了此处?” 总不会和他一样,也是为了去盛京。 高阳有些局促地低下头,简单解释了一番自己的遭遇。 原来他和自家娘子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姐儿,三岁那年,一时没看好,被拍花子的拐走了,从此杳无音信。 “我娘子真是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可孩子没了,哪里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这等事当真不少,也难得高阳夫妻这么多年都没放弃。 后来齐南县一伙拐子落网,当中正有当初拐走高家姐儿的,然而姐儿卖去了何处,他们也不清楚,只说是北边。 高阳凭借在常悦楼做事的便利,遇见北边的行商等,就把雇人画的女儿画像和一把铜钱塞给人家,托人留意。 “说实话,这么多年,我们也快没念想了,但不这么做,心里就没盼头。” 不过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一个行商再行路过齐南县时,去常悦楼找到高阳,说自己在荣县见过一个很像高家姐儿的丫鬟。 之所以能认出来,会因为高家姐儿的胎记长得有些特殊,正在眉心处,有些像哥儿生在那处的孕痣。 “看穿着打扮,应当是大户人家的下人,过得不算差劲。” 高阳心下略有安慰,鉴于是多年来的唯一一个线索,他果断收拾了盘缠行李,决定北上一探究竟。 为此,他跟常悦楼的东家请假,结果东家却直接将他辞退了。 “您也知道,自从那件事之后,常悦楼的生意就一日不如一日,不过您放心,那等做饭放错料,以次充好的糊涂事,我是一次都没做过的!本以为凭借良心做事,能得东家的善待,可我被辞退了,那个当真闯了祸,推出一个帮厨顶锅的灶头师傅,人家还好端端地留着呢。” 说到这里,高阳苦笑着摇摇头。 “差事丢了,孩子还是要找,哪知一路搭着牛车,刚走到半路,我的盘缠就被贼偷去了,只剩下贴身缝的几两银子,千辛万苦来了荣县,打听出来一点消息,却说我家姐儿怕不是在荣县,而是跟着主家从盛京来的,早就已经回去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秦夏,语气略带恳求之意。 “在齐南时,就听闻秦掌柜您二位要去盛京开食肆。昨日我路过这家客栈门口,看见您和贵夫郎从马车上下来,又因是夜里,不敢叨扰,因此一早就在这里守着。” “我在常悦楼做了多年,自诩手艺过得去,我不求当掌厨师傅,便是个帮厨、杂工也做得,只望您大发慈悲,收留了我,给口饭吃就罢。我如今一心想去盛京落脚,好继续寻我家欢姐儿。” 秦夏没想到听来的是这么个故事。 他现在已经忆起高阳这个人,记得他来食肆时,除了家中娘子,还带了一个小子。 高阳没有否认,说那是丢了大姐儿后又生的孩子。 “不说亲戚,就是家中爹娘,都劝我们别找了,可小子是我们的孩子,姐儿就不是了么?” 尤其是他这姐儿早慧,三岁时已经很懂事。 午夜梦回,高阳仿佛还能听见大姐儿叫他爹的声音。 忘不了,当真忘不了。 秦夏见高阳一脸沧桑,好似比在齐南县打照面又老了几岁。 这样的人,他不介意给个机会。 问过虞九阙,确定还能余出半个时辰左右的时间,可以晚点走后,他就领着高阳回到了酒楼中,给了掌柜些银钱,说要借他们后厨一用。 当下不是饭点,后厨有灶口能借,掌柜找了个伙计领他们去。 到了地方,秦夏说明自己的要求。 “高兄,下面我说三道菜,你做来予我,若是合格,我开了食肆,必定给你在后厨寻个差事,若是不太成,我也可以送你去盛京。” 只是送去之后的事,他就不过问了。 高阳有手有脚,总有安身立命的机会。 秦夏清楚,对方求到自己面前,也是因为不想放过自己这个“捷径”。 他对此并不介意,等到酒楼开张,只靠他一个厨子肯定忙不过来,说来高阳还算半个老乡,若是当真可用,他甚是欢迎。 秦夏说的三道菜,分别是酸辣土豆丝、蛋炒饭和素高汤。 所需的食材都不难得,酸辣土豆丝只需辣椒和土豆,蛋炒饭的话,酒楼也不缺现成的米饭,素高汤要用到的同样只是一些素菜,也能在此找到。 只有半个时辰,高阳没有问东问西,迅速备齐东西,开始忙活。 秦夏没有走,全程都站在一旁,观察着高阳做饭的步骤。 这三道菜,看起来家常、普通,其实都有讲究。 土豆丝考验的是刀功和对火候的掌控,刀功不行,则土豆丝做不到粗细均匀,火候不够,则土豆丝要么夹生、要么绵软。 蛋炒饭更是一道好似简单,实际很难做好的吃食。 好的蛋炒饭,蛋需金黄、蓬松,米粒需在粒粒分明的同时,和鸡蛋有所呼应,切记米黏成一团,或者米是米,蛋是蛋。 最后的素高汤,是三样里最难的。 光素高汤的方子,秦夏见过的就不下七八种,无数大厨曾在这一口汤里各显神通。 能吊出一锅合格的素高汤,在秦夏心目中,就已经不是入门级别的庖厨了。 所以他把这一道放在其中,假如高阳能做好前两道,秦夏会让他从帮厨做起,如果连素高汤都能做好,那么酒楼开张前,秦夏会亲自教他几道硬菜,届时让他直接掌灶。 总之,常悦楼到底曾是齐南县酒楼中的翘楚,希望他们雇佣的庖厨不会令人失望。 三道菜按顺序,依次而出。 第一道,酸辣土豆丝,刀功合格,火候恰到好处,说明在土豆丝变色前及时出锅,色泽鲜亮,脆爽入味。 第二道,蛋炒饭,高阳是将其盛在碗里再扣出来的,摆在盘子正中,颇有观赏性,一勺子下去,米饭粒粒分明,却又粒粒都沾了鸡蛋,额外加了蚕豆、胡萝卜、葱花点缀,也算过关。 第三道,素高汤,端上来时高阳显然很紧张。 他做庖厨多年,当然知晓这三道菜可不是秦夏随口胡诌的,手里这碗热气腾腾的素高汤,大约会决定他接下来的去处。 秦夏盛出一碗,喝之前先看。 素高汤,汤色清亮者为佳,若是浑浊就落了下乘。 刚刚高阳吊高汤时用了菘菜、豆芽、香蕈、胡萝卜、白萝卜等,这些凑在一起,口味大抵是偏鲜甜的。 吹凉一勺汤,秦夏啜去一口细品。 几息后,他在高阳的注视下,默默把汤喝掉半碗,随即将碗放回原处。 “秦掌柜,您看……” 高阳只觉得当年进常悦楼从后厨学徒做起时,也没有这么紧张。 他清楚秦夏的厨艺,远在他从前的庖厨师父之上。 哪怕他已经出师多年,年纪还比秦夏大,但在秦夏面前,他自认自己的手艺,也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学徒水平而已。 好在这次命运总算眷顾了他一回。 只听秦夏道:“这三道菜都做得不错,高兄这些年在灶头之事上,是下了工夫的。” 高阳难掩激动的神情。 “所以,我是不是能跟着您去盛京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0-100 第091章 入住新家 再次启程时, 邱家兄妹乘坐的马车上多了一个高阳。 他上车后就见到了里面堆积如山的行李,散发出混合在一起的,有些复杂的食物气息。 高阳有些狐疑地动了动鼻子, 不由问道:“这些都是吃的?” 邱川已经得知, 面前的高叔日后要和他们一道在酒楼共事, 想来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这都是大掌柜从齐南带来的食材, 我们一路上赶不及进城, 便会就地埋灶做饭,吃得可好了。对了,还有很多大掌柜自己琢磨的调料, 别处都买不着。” 高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忽然问道:“先前上了前车的那只鹅, 可是秦掌柜养的那一只?” 邱瑶闻声点头。 高阳庆幸自己多问了这一句, 不然若是言谈间把大鹅也当成了食材,笑话可就闹大了。 鉴于一早在荣县多耽搁了些时候,为了赶路,午间马车也未停,各自吃了些点心之类的垫垫肚子。 这般, 临近傍晚时,总算顺利到达盛京的城门前。 京城之巍峨,乃大雍朝的独一份, 城墙高耸, 守卫森严。 无论是何人, 出入城门都要接受守城官的身份查验。 然而当轮到秦夏等人时,冷着脸的守城官还未及开口, 就被厂卫的腰牌糊了一脸。 “我等公差在身,速速放行!” 守城官咽了口唾沫, 二话不说就冲着马车行了个礼,抬手冲身后小兵道:“愣着做什么,赶紧让道!” 透过车窗帘子的缝隙,秦夏注意到,不仅是守城官和手下的兵卒,其它入城的普通百姓,得知这一行人与“厂卫”有关联时,都齐齐露出了惶恐的神色。 果然厂卫恶名在外。 不过秦夏相信,至少厂卫在虞九阙的约束下,不会做那等仗势欺人的事,这就足够了。 东厂也好,西厂也罢,归根结底都是皇帝手中的刀。 虞九阙昨晚睡眠不足,今天整个人都没精打采。 虽然,即使如此,他中午也吃了八块云腿酥饼。 这会儿到了盛京城,他可算来了精神,开始满心期待起秦夏见到御赐宅院时的模样。 路途漫长,一路上秦夏已经听虞九阙说了不少盛京之事。 譬如盛京分内城和外城,不过虽有这么个说法,实际上内、外之间并非还有一道城门划分,只是口头上的习惯罢了。 其中内城又分北城、南城,北城住的基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家的宅院兴许就能占去半条街。 南城比不得北城显贵,却是汇集了全盛京最上档次的享乐之处。 虞九阙曾提及的盛京“三大楼”,便全数坐落于南城。 京城繁华,从道路的拥挤程度就可见一斑。 明明大道宽阔,足以令四驾马车并行,可越靠近北城,速度就越慢——只因路上的轿子、马车和行人,实在都太多了。 这样的情形,除非皇帝亲临,不然虞九阙总不能命锦衣卫纵马开道。 就这么慢腾腾地往前挪,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后,马车终于驶进了北城三合巷。 宅子确实如虞九阙所说,很大,大到离谱。 走了一刻钟,还没走到他和虞九阙住的院子,秦夏有种前世去景点旅游的错觉。 “单你我二人住在这里,会不会太浪费了?” 倒不是他没见识,实在是属实没体验过这样的日子。 这般的大宅,一般是给那些个家里三代乃至四世同堂,兄弟数个,还未曾分家,往下子子孙孙一群住的。 换成他们,多少显得冷清。 “只是暂且只有你我二人。” 虞九阙正经地纠正道。 他和秦夏尚且年轻,焉知以后不会子孙满堂? 到那时,说不定还嫌这地方小呢。 两人所宿的院子,叫做“和光院”,乃是宅中主院。 府中仆从俱是训练有素,早已将屋内收拾停当。 院中的管事妈妈徐氏,乃是从宫里放出来的宫人,举手投足,很是有一番规矩。 虞九阙深知他和秦夏都无暇管这府中琐事,干脆请来了信得过的前女官,一概交出去,他们夫夫二人也好安心做事。 徐氏的为人他是清楚的,想当初他初进宫时,没少得这位女官照拂。 这回徐氏能够顺利被放出宫禁,虞九阙也使了力。 于离宫的女官而言,他这里算是极好的去处,属于清闲富贵的养老差事,故而徐氏做事极为用心。 进城时临近傍晚,进屋时已是黄昏,天边浮云卷舒,霞光点点。 两人洗手净面,丫鬟捧上家居的衫子、软底鞋供秦夏更衣,虞九阙卸下风尘后,反倒换了一身进宫的织金蟒袍。 蟒袍是他升任司礼监掌印后得的赐服,四爪为蟒,乃赐服中的第一等。 “这个时辰,你还要进宫?” 虞九阙颔首。 “这会儿天还早,我总该进宫面圣。何况先前一干事宜,还要我亲自回禀。” 他看向秦夏,有些过意不去。 “这个时辰进宫,怕是要被留膳,今天的晚食,没法陪你了。” 秦夏安抚他道:“咱们往后日日在一处,哪里差这一顿饭,既要去,不妨早些去,晚上大约什么时辰能回?” 虞九阙道:“面圣之后,我还要往司礼监去一趟,回来的时辰不会很早。” 秦夏很是理解。 虞九阙现在就是出差回来的打工人,皇上正在宫里等他去做项目汇报。 把虞九阙送到院门口,秦夏好生欣赏了一番小夫郎的背影。 该说不说,这蟒袍就是漂亮。 他勾着唇角,转身回屋。 宅子太大,先不忙着逛,数清楚和光院有几间屋后,他先让人去将邱川和邱瑶唤了来。 邱家兄妹抱着大福,一路过来险些迷路。 他们被安顿在另一处院子中住,院中一共四间屋,他们一人一间。 高阳没有跟着回府,毕竟称不上多么知根知底。 一进盛京城,路过一家客栈时,秦夏就给了他一包银钱,让他自己进去安顿。 “待家中事了,我自会来寻你。” 高阳接了钱袋,感激不尽,对于秦夏的话更是无有不依。 而邱川和邱瑶,卖身契还在秦夏手中,既来了盛京,他也将虞九阙的真实身份告知。 几句话说完,这两个孩子仿佛已经神游天外。 邱川说话都打起了磕巴,要知道他之前在齐南县,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县令大人,那时候在他眼里,七品的县令都是云上之人,高攀不起,可现下大掌柜却说,小掌柜是宫里的大官,整整三品! “那之后,我们该如何称呼小……称呼大人?” 秦夏却道:“不必麻烦,我已问过你们小掌柜,你们就当和在齐南县一样,称呼和礼数都不必变。” 兄妹两个迅速点头。 秦夏又叮嘱他们,在这里不必拘谨,缺什么就寻府中的仆役说。 说话的时间太久,大福整个鹅都不耐烦了。 它上前扯秦夏的衣摆,那意思仿佛是:他们都安排好了,那我呢? 于是不多时,秦夏就领着大福,来到了虞九阙所说的后花园大池塘。 放眼望去,这片池塘好似都快赶上秦家的院子大了。 “去吧,以后这一片水都是你的。” 秦夏把大福往水里赶,怎料大鹅还没挨到水面就嘎嘎叫着往回跑。 秦夏摸出身上的蚯蚓干引它,它也不为所动。 无奈之下,一人一鹅回到了和光院。 想到大福有日子没下水了,秦夏只好吩咐底下的人,去搞个装水的大木盆。 木盆一来,大福就扑扇着翅膀跃了进去,在里面游得欢畅。 秦夏懂了,这只县城鹅纯属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给这盆子做个记号,以后就给它用了。” 徐妈妈闻之此事,特地单给大福拨出一个姐儿、一个哥儿。 且耳提面命,让他们务必上心。 “这只大鹅可是老爷和大人的心头肉,若是有个什么差池,你们自己清楚后果。” 两人喏喏应是。 另一边,虞九阙已被传至御前。 他将二皇子余党一事细细秉明,说罢便垂首等皇上示下。 二皇子最终未以谋逆大罪论处,但其余种种罪证也足够他喝一壶,眼下已削夺封号,贬为庶民,终生圈禁。 兜兜转转,他落得了和昔日兄长一样的结局。 只是废太子是真龙,他不过一条恶蛟。 如今余党尽除,再无后顾之忧,其余的皇子年龄尚幼,背后的母家都是聪明人,各个轮着番的表忠心。 新帝这位子,已是再稳妥不过了。 心情一好,又当着虞九阙这亲信的面,当外头的内侍来报,说是小太子求见时,皇上立刻吩咐道:“让他进来,正好他大伴儿在此,他不是成天念得紧么?” 虞九阙一听“太子”二字,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腰间。 坏事了,怪不得他总觉得忘了什么。 …… 小太子年方五岁,是在皇上还是废太子的那段时日里出生的。 当时的太子妃,现在的皇后因东宫的变故亏了身子,诞下的嫡子从小身子骨就不算康健,看着不如宫外的同龄小子壮实。 皇上和皇后对此很是上心,每天都变着法地想让他多吃点饭。 “儿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太子跑进来,刹住步子,用稚嫩的童声规规矩矩给他父皇行了礼。 这是如今后宫中的唯一独苗,称得上得万千宠爱。 皇上贵为九五之尊,在太子面前,刹那间化为慈父。 “来,到父皇跟前来。” 三下两下,皇上将其抱上膝头。 虞九阙很快也被唤到离这父子二人最近处。 而后小太子就当着皇上的面,朝他伸出了小手。 “孤上回要的糖果子,大伴儿可带来了?” 第092章 银丝卷 为了哄小太子, 这次离开齐南县时,虞九阙特地同秦夏打了招呼,在马车上装了一大匣子糖果子。 然而他进宫时太着急, 把这事彻彻底底地给忘了。 但在皇帝面前, “忘了”绝对不能成为一个理由。 虞九阙只好心里万般不情愿地解下腰间荷包, 把秦夏亲自替他装进去的, 一把各式各样的糖果子呈了上去。 小太子乐呵呵地接过, 伸出小手在里面摸出一个。 刚想剥开糖纸塞到嘴里,皇上就发了话。 “用完晚食才能吃这个。” 小太子顿时蔫了一下。 “儿臣遵命。” 皇上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见时辰差不多了, 便吩咐传膳。 虞九阙陪着这天家父子一道用膳, 哪怕是在旁边单设一桌, 在众人眼里, 已是无上殊荣。 但虞九阙很清楚,皇上之所以乐意安排他留下,完全是因为他饭量大,而且看起来吃得比较香。 假如秦夏在这里,他大概会给督主大人科普一个词, 叫做吃播。 反正每每有他在,不爱吃饭的太子总能多吃小半碗饭。 别小看这小半碗,那可是足够皇上皇后、东宫上下高兴半天了。 不过鉴于之前一段时间内, 他基本只吃秦夏做的饭, 而今再回来吃御膳房的手艺, 他要花点时间才能适应。 御膳房的饭菜,食材都是用的都是极好极新鲜的, 每一道菜的工序也是极繁杂的,可吃来吃去, 总是差点意思。 大概是因为纵使食材新鲜,却不是做好就能端上桌,在灶上热久了,再好的菜色也要沦为平庸。 这天一如既往。 在虞九阙认真吃饭的带动下,太子久违地觉得面前的一堆菜色,看起来比平常诱人了不少,加上吃完饭能吃糖果子的引诱,他最终多吃了半碗还多的饭。 为此在场的人都得了赏。 晚膳后,皇上传了太子的奶娘,询问太子近来的饮食情况。 奶娘生怕皇上怪罪,却也不敢不说实话,便道太子近来用饭不香,已请了太医看过,说是脾胃虚弱,开了方子,一直调养着。 “回回都是这一套说辞,调来养去,弄得太子药吃得比饭还多。” 皇上闻言,面露不虞。 虞九阙给一旁的内侍使了个眼色,让他把奶娘带了下去,随即上前劝了两句。 说实话,皇上总担心太子不爱吃饭,其实他自己的食欲一直也没好到哪里去。 当初二皇子在废太子的饭食中做手脚,虽然仰仗秦夏的“预知梦”,虞九阙及时戳破了这份阴谋,可多少也伤身,以至于皇帝大病虽无,小病常有。 人的身子骨不康健,反应在日常中,就是睡得不好,吃得不香。 虞九阙其实很想说,说不准换个做饭更好吃的厨子,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但这事关龙体及东宫储君,这种念头只能在心里过一遍,万万不敢轻易开口。 皇上又关心了几句虞九阙的伤势,哪怕包扎的布条已经拆了,依旧命他再去寻太医把个脉。 退出天子寝殿,外面的天色早已黑透了。 虞九阙整了整身上官袍,随着执灯的小太监,又一路往司礼监去。 佘公公明面上还是司礼监的掌印,实际已经告病许久没有出现过了。 虞九阙一回来,司礼监上下就像是见到了主心骨,如他所料,果然案头的文书和折子,几乎把半张桌子淹没。 虞九阙看了一眼就恨不得掉头便走。 可惜有几样急务,务必在今日议出个章程。 直到一盏灯油都烧尽,他才从司礼监脱身。 大雍皇宫每日酉时过半即落钥,虞九阙出宫时却连亥时都过了。 放在过去,但凡到了这么晚才忙完,他必定不会出宫,而是会直接宿在宫中值房。 但今日,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府的。 小轿摇摇晃晃,几乎要将他的睡意晃出来。 到了地方,小太监轻唤数声,才令他缓缓睁眼。 “督公,到了。” 虞九阙应了一声,有人上前替他掀开轿帘。 和光院内。 秦夏躺倒在一张软塌上,翻看一本食方。 这本书是他在书房发现的,周围统共将近二十本类似的书籍,想也知道是谁下令搜罗的。 除了竖行无句读的排版,看仍然令他不太适应之外,总体而言,秦夏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华夏的厨艺传承,本就有不少取自古法、古方,没有所谓现代的一定比古人做得好这一说法,故而手里的这本书,反倒能给他不少新的启发。 太过专注的阅读让他忽略了周遭的声音,小哥儿去而复返,都近在眼前了,他才瞥见一方绯色的衣角。 抬头看去,只见虞九阙已换了家常的装扮,松散的袍衫飘飘如举,束起的发髻拆下,松松地系在一侧。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虞九阙明知故问,很快就被秦夏揽过,两个人勉强挤进同一把宽大的椅子里。 “在看你买给我的书。”秦夏点了点书页,同他分享。 “这位先生在书中写,陈醋与鸡蛋清同吃有蟹味。” 虞九阙愣了一下,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你当初那道‘假蟹’的做法?” 秦夏浅笑。 “还有一道名菜叫赛螃蟹,也大差不差。” 据说金圣叹临终前曾道:花生米与豆干同嚼,有火腿味。 看来古今的吃货都差不多。 人回来了,书也暂且不必看了。 秦夏顺手掩卷,和虞九阙从挤巴巴的椅子里,挪去了宽敞好些的软塌上。 “进宫这一趟可还顺利?” 虞九阙喝了两口安神的桂圆茶。 “陛下未曾难为我,还令太医给我把了脉,这下算是能放心了,只是我进宫匆匆,忘了一件要紧事。” 秦夏果断道:“是糖果匣子?我收拾行李的时候瞧见,就知你忘了。” 虞九阙无奈地单手撑起额角。 “正是,原本不碍事,哪知太子正好去面见陛下,一来二去,这事儿就勾起来了,我只得解了荷包,将其中你放的那些糖果子予了他。” 其实无论是哪里来的糖,味道都是一样的,但秦夏看得出,虞九阙对于太子抢糖一事不满已久。 督公大人的这份孩子气,想必只有秦夏才见得到。 “一会儿将荷包给我,明日我再给你装满。” 一句话说完,虞九阙这才又笑了。 新宅的第一夜,大床软如云朵,给了两人非比寻常的体验。 事后,秦夏在被子里揉了揉虞九阙的小肚子,又亲了亲对方颈侧的孕痣。 孕痣是哥儿独有的特征,有个说法是孕痣的颜色越红,哥儿生养的本事就越好。 但用方蓉的话讲,这都是民间之说,不足信的。 “你可别因这个嫌弃九哥儿,这孕痣红不红,就和人油皮儿白不白一样,那都是天生的。” 还说以前老家邻居的哥儿,天生孕痣暗突突,后来嫁了人,连生两个大胖小子云云。 虞九阙当初记忆未恢复时,孕痣确实颜色略略发沉,现在看着却红亮了许多。 一只手搭上秦夏的手背,虞九阙的声音比起白日里,多了一分黏糊糊的意味,听起来很好欺负。 “相公,你喜欢小子还是哥儿?” “都喜欢。” 秦夏感受着掌心下的起伏,过了一会儿收回手,扯下虞九阙睡觉穿的小衣,把他的肚子盖好。 “那咱们一样生一个。” 虞九阙眼睛都闭上了,嘴里却仍在说。 “我打小就没家,只盼着日后咱们这家越热闹越好。” 他说什么,秦夏都应,同时拍拍他的后背,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入睡。 秦夏没有说,自己对于生育二字是有些害怕的,这个时代,有太多的姐儿和哥儿折在产床上。 要么只保得住小的,要么一尸两命 。 但他深知虞九阙有对孩子的期许,他也同样。 因而不会说什么扫兴晦气的话。 …… 几日后,秦夏已经习惯了迁居京城的日子。 只是近距离见识过虞九阙的辛苦,愈发心疼夫郎。 逢初一十五的大朝会,天不亮就要进宫待命,平日里可以晚一些,也没晚到哪里去。 可见以前虞九阙住在宫中是对的选择,起码可以省去不少路上的时间。 酒楼尚未开始筹备,秦夏趁着开张之前还有余裕,每天都比虞九阙早起一会儿,钻进灶房给他做早食。 过去他不算长的打工时光,最开始当帮厨时每天都要起很早,那时为数不多的慰藉,就是酒店的员工早餐还算不错。 他深知对于早起的人而言,一顿可口的饭菜是多么深切的慰藉,从而一心想让虞九阙吃好喝好。 反正过后他还能回去补觉,不耽误什么。 如今每逢前一晚他便会定下菜单,比如要做面食,灶房中的管事婆子就会领着下面的丫鬟一早提前揉好面团,能省不少时间。 又是一日清晨。 秦夏掀开盖在盆上的布,掏出里面醒发好的面团,准备做一道银丝卷。 灶房中人都当他是要做花卷,为了好听起个这样的名字,哪知真做起来,发现并不是一码事。 只见秦夏先将面团分成两半,其中一段擀成面饼,用到切成小段的细丝。 另一半则是搓成条、切成面剂子,擀作面皮。 细丝包进面皮中,折成一个小包袱,做好一个盖帘的量后,需要再发上一次。 发好后会感到小包袱变得微微蓬起,重量不再压手,到了这时,便可以上锅去蒸。 虞九阙梳洗更衣完毕,预备出门时,食盒也准备停当了。 “这里面是银丝卷、笋丁烧麦、南瓜饼、五香茶蛋、酱胡瓜和菌子粥。” 说是早食,其实虞九阙往往是忙过一遭后才有空吃。 因这个缘故,秦夏做的都是即使二次加热,也不会损去太多风味的菜色。 虞九阙和他道了别,快步出府上轿。 进宫后,转眼一个时辰过去。 堂堂督公饿得前心贴后背,越喝茶心越慌。 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伺候他的小太监赶紧将一干早食热好送上来。 虞九阙轻轻吐出一口气,刚要伸手拿筷,偏生这时,一道声音传来。 “皇上驾到!” 第093章 京城租铺 自新帝登基以来, 虞九阙再忙再累,都没想过撂挑子不干算了。 今天是头一回。 眼看面前的菌子粥冒着热乎气,散发着菌菇特有的鲜香。 银丝卷白白胖胖, 外皮光滑, 好似正在盘中发光。 烧麦皮薄如纸, 隐隐透出里面丰富的馅料。 南瓜饼灿如金饼, 再行放凉可就要不好吃了! 食君之禄, 忠君之事。 虞九阙来来回回默念这八个字,在极短的时间内越过桌案,跪下行礼。 整个司礼监, 就这么哗啦啦地跪了一地。 “免礼平身。” “谢陛下。” 虞九阙作为司礼监之长, 他起身后, 其余的一干内侍才敢重新站起来。 不过除了虞九阙, 暂且也是没人敢抬头的。 “朕只是四处随便逛逛,你们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 伴君如伴虎,皇上看似寻常的一句话,落在众人的耳朵里, 意义就不同了。 没人真的相信他只是来随意逛逛,可得了这一道命令,便纷纷收起心思, 各自行动起来。 有人在给折子分类, 有人在誊抄一叠文书, 有人正打算出去办差。 也有小太监提着一壶热水,正在角落里给上司们泡茶。 放眼望去, 整个司礼监没有一个闲人,这就显得虞九阙桌上还没来得及用的早食, 变得格外醒目起来。 虞九阙这下是半点不敢抬头了。 他盼着皇上站站就走,皇宫那么大,哪里都比他们司礼监有看头。 天不遂人愿,皇上很快就被桌上的饭菜吸引了注意。 或者不如说,他一进门的时候,就已经闻到了这股香味。 “九阙,没成想你在偷偷开小灶,这是还没用早食?” 皇上兴致勃勃地行至虞九阙的座位旁,打量起上面的杯盘碗碟。 一眼看去,几样面点和小菜精致有余,不过所用的餐具却略显寻常,一看就不是宫中膳房送来的。 虞九阙硬着头皮,开口认错。 “今日晨起忙碌,故而从家中带来的早食还未来得及用,还望陛下恕罪,臣日后必当改正。” 按理说宫中各官署内,非饭点是不允许官员用餐食的,不然岂不乱了套? 不说一进门就一股饭味,着实不雅,就说不小心令油渍、菜汤等污了折子文书,也是大大的罪过。 可虞九阙这个身份,自然是有些特权的。 别说他在司礼监吃份早食了,就是偷偷摆一桌席,也没人敢说什么。 皇上一笑。 “一日三餐,人之常情,何罪之有?只是这时辰再吃早食,多少容易伤及脾胃,还是注意些为好。” 虞九阙知道这是皇帝在侧面敲打,遂垂首应是。 本以为这一遭总算应付过去了,皇上却没有抬腿走人的意思,反而继续道:“久闻九阙家中有人善烹厨,怪不得这几道小点看着稀奇,果然并非出自宫中膳房。”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虞九阙认为自己听懂了皇上的暗示。 他尽力忽略自己饿着的肚子,上前两步笑道:“都是些民间小食罢了,陛下若不嫌弃,臣伺候您用上些可好?” 眼看皇上欣然点头,虞九阙又想到了自己被小太子拿走的糖果子。 这对天家父子,想吃什么吃不着,偏偏总是对自家的吃食下手。 皇上落了座,虞九阙充任临时的侍膳太监,皇上点哪道,他要先尝过,再呈上。 多亏了这位万岁爷有点良心,浅尝辄止,三样面点一样就吃了一个,饶是如此,仍赞不绝口,看起来尤其爱其中的银丝卷。 又言包着芋泥馅的南瓜饼略显油腻,不过却专门道:“这等甜软之物,或许小孩子爱用。” 虞九阙立刻表态,会从家里要来食方,敬呈御膳房。 皇上心满意足,带着一干随从浩浩荡荡地走了。 再出宫时,又是入夜,不过姑且还算是晚食的时辰。 府中后厨,秦夏一早得了虞九阙要回家吃饭的信儿,已经在灶房忙起来了。 这些日子虞九阙进宫打工,他也没闲着,带着府中小厮,已经把盛京城转了个大半。 如今的后厨灶房内,已经多了一个大大的橱柜,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秦夏从齐南县带来,以及从京城里采买的新鲜食材、调料等。 之前虞九阙提过的蚝汁,他在尝过后带着银子,去人家铺子把剩下的蚝汁都包圆了,扛回来一大坛子。 铺子掌柜本以为要守着这罐京城人不会吃的蚝汁到长毛,哪知来了个懂行的厨子,一下子解决了他的心头大患。 有了蚝汁,能做的菜又多了几样。 此刻秦夏的面前正摆着一筐泡发的干鳆鱼、几棵青菜以及几个红色的圆形根茎菜,乍看有点像放大的水萝卜。 这样食材少有人识得,秦夏却知道这是甜菜根,最早是往来西域的行商带来的种子。 令秦夏意外的是,他看到甜菜根打算买回家吃时,却得知这东西现下被称为“菾菜”,是被当成染料染布用的。 当他说要回家做菜,那商贩瞪他眼珠子瞧他,像是生怕他被毒死,回头讹上自己。 秦夏好说歹说,才买了两个大的甜菜根回来。 同时了解到,用甜菜根染的红布,会呈现出一种特别的粉紫色,得名菾红,为京人所重。 秦夏从未在齐南县的布庄见到这种料子,看来目前这股风还没刮到下县去。 这之外,无论是食用,还是制糖,两样用法暂且都还无人发觉。 来自现代的秦夏却清楚,甜菜是仅次于甘蔗的第二大制糖原料。 他本就打算进京后,在这里也开一间制糖坊,不然若是一味从齐南县运来,实在是得不偿失。 而现在他得了新的制糖原料。 甜菜不比甘蔗,甘蔗只能生长在四季温暖的极南之地,甜菜却是在哪里都能长成,用其制糖,成本低廉。 看来此事可以提上日程。 制糖坊暂且八字没一撇,秦夏手起刀落,把甜菜根切成了丝。 颜色像是现代有而大雍无的火龙果,秦夏边切菜边突发奇想:搞些甜菜汁,大约能给大福染个时尚粉毛。 他这么想,还真就这么做了。 众人只见老爷端着一小碟甜菜汁出去,而后乐呵呵地又回了灶房。 也不知去做了什么。 去而复返的秦夏重归灶前,再度端详起甜菜根来。 甜菜能吃,吃法平常。 可以凉拌,可以热炒,可以做汤。 秦夏觉得今天的晚食正好缺一份汤羹,于是果断选择了最后一种。 猪骨炖出一锅汤底,土豆、胡萝卜切块,沸水入汤。 同时起一锅热油,加蒜末煸香,入包菜丝和甜菜根丝翻炒,炒得差不多了,就一股脑倒进汤锅里。 肉眼可见锅内的汤水很快被甜菜根染成紫红色,待到土豆和胡萝卜变软,这一锅汤就成了。 汤在锅里不怕变凉,秦夏洗了洗手,换掉垫在菜板上,被甜菜根染红的大荷叶,拿出盆中泡发的鳆鱼,一一改上花刀后放入高汤,细细煨熟。 接下来,就到了蚝汁登场的时候。 锅内倒油,大把的蒜末炝锅,而后捞出,剩下的热油有了蒜香,之后加入蚝汁、白糖。 蚝汁浓稠,白糖也需要时间融化,在这个期间,秦夏耐着性子慢慢翻炒,避免糊底。 锅底的汤汁很快开始冒起小泡,秦夏接过帮厨送来的一小碗煮过鳆鱼的高汤,倒进其中。 碟子里,鳆鱼已经摆好了盘。 下面垫着焯过水的,翠绿翠绿的小青菜,秦夏用勺子舀着,将新鲜出锅的蚝汁挨个淋上。 做到这道菜时,有人一路小跑着来灶房禀报。 “老爷,督公回来了。” 听闻虞九阙回来了,秦夏扬起唇角。 “你去传话,就说晚食马上就好。” 而虞九阙在见到秦夏之前,先见到了头顶和翅膀尖上都多了一撮粉毛的爱宠大鹅。 这两撮粉毛,与鹅脖子上新戴的桃红配柳绿色的绳编项圈相映成趣,竟多出了几分…… 春意盎然。 “这是怎么弄的?” 虞九阙摸了摸大鹅的后背,任由它围着自己撒娇。 一个丫鬟上前说明前因后果,总而言之:是老爷干的。 虞九阙失笑。 他仔细查看了一下染色的地方,揣测应该是某种植物的汁液导致的。 大福似乎还挺喜欢,和他打完招呼,就在面前走来走去,时不时扬一下脖子。 虞九阙很捧场地夸赞道:“大福真漂亮。” “嘎嘎!” 大鹅得了趣儿,愈发吵闹起来。 虞九阙哄完了鹅,回屋换去官服,再来到饭厅时,圆桌上已端放着菜量甚伟的五菜一汤。 菜是红焖鸡块、蚝汁鳆鱼、葱烧排骨、春笋炒蚕豆、素炒菘菜心,外带一个甜菜浓汤。 主食是米饭,米不是寻常的米,而是贡品碧粳米,色泽浅碧,炊时有香。 秦夏面前是普通的一碗,虞九阙面前是不普通的一钵。 “这个汤为何竟是这般颜色?” 虞九阙为这满桌丰盛,同秦夏道了辛苦,坐下后,第一眼就看见了颜色诡谲的甜菜汤。 不得不说,红得有几分渗人了。 “这是一种海外传来的新菜蔬,叫菾菜,过去在齐南没见过,凑巧遇上了,我就买了来,做成了素汤,里面放了土豆萝卜,还加了些胡椒粉,你尝尝喝不喝得惯。” 虞九阙执起勺子。 甜菜汤的味道和这个奇异颜色予人的印象截然不同,是一种淡淡的清甜。 和秦夏生活久了,他在庖厨一事上也知之颇多,比如他能尝得出,这份清甜里夹杂了包菜和胡萝卜的甜味。 “这菾菜的菾是哪一个字?可是甜味的甜?” 他在吃喝上偏好甜口,这道汤喝得他浑身暖洋洋,不由眯起眼睛。 秦夏在他的手心上写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挠得虞九阙掌心微微发痒。 替夫郎解惑后,秦夏方道:“你还真的说准了,这菾菜确实可以称之为甜菜,因为它可以制糖。” 制糖? 虞九阙喝汤的动作一顿,立刻想到了品饴坊的生意。 夫夫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目中看到了一抹亮色。 “我名下有田庄,就在京郊十里开外,只是刚赐下来,还没精力打理,那边有个老庄头,过年时送了些鸡鸭鱼肉和米粮蔬果来。若是想种甜菜,可以从庄子里开始。” 皇上都舍得赐给虞九阙这么大的宅子,当然也会舍得赐上几十亩良田。 良田肥沃,种出来的作物不少,单单指着这府中寥寥几十人,是怎么吃也吃不完的。 那时候虞九阙就想好了,以后田庄所产,除却供给府内,其余的全给秦夏的酒楼,掐指一算,这能省多少银钱! “种菜的事我不懂,不过约莫春天种下总没错,这茬下了地,等秋冬就能收获。” 在此之前,正好够他先把制糖坊张罗起来,摸索出甜菜制糖的方法。 虞九阙转头就吩咐下去,让人传信给郊外的庄头。 收了话题,继续吃饭。 鳆鱼得了蚝汁调味,鲜美尽出,鳆鱼如厚肉,咀嚼下肚,身心皆足。 虞九阙舀了一点汤汁拌米饭,碧粳米变了色,不再像刚出锅时那么好看,可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美味。 葱烧排骨用的是大排,而不是小排,吃这东西,举止总会有些不雅,但反正是在家里。 身边守规矩的侍从们,余光瞥见两位主子对坐啃排骨,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一顿饭吃罢,虞九阙也和秦夏约好,改日他休沐,一道去庄子上看看。 —— 银丝卷和芋泥南瓜饼的食方给了御膳房,太子当天就吃了两个半的银丝卷,算下来能顶一碗饭了。 他觉得这吃食好玩又好吃,里面的“银丝”像一根根的面条。 若不是奶娘教导他不能把吃食当成玩乐之物,他都想一根根地抽出来慢慢嚼。 这事儿传到皇上耳朵里,龙颜大悦。 御膳房的御厨们听到消息,只觉得被一个宫外的“野厨子”摆了一道。 这银丝卷有什么难的,他们也能做得出! 奈何偏偏就是没想到。 不过自此他们得了启发,打开了思路,从这日起就开始专门为太子做一些讨小娃娃喜欢的花样,什么面捏的小兔子、小刺猬,五色时蔬做成的花团锦簇的饭团子,就连一盘青菜,都恨不得摆出一个猴子偷桃、嫦娥奔月。 这就是后话了。 眼下则是,远在宫外的秦夏因两道小点得了赏。 纹银二百两、锦缎数匹、文玩若干,还有不少御膳房才能用的,各地进贡的上佳食材。 就拿其中一匣子海参来说,尚且是干货时就比成年人的半掌还长,可想而知一旦泡发个头有多可观,怕不是一只参就能成一盘菜了。 还有一斛胭脂米,比碧粳米还要罕见金贵,秦夏抓了一把在手里细看,米粒细长,呈暗红色。 和碧粳米不同,胭脂米是货真价实的御用米,非皇宫大内不可得。 在宫中见惯胭脂米的徐事同秦夏讲,这种米蒸熟后有不同于米香的奇香。 “除此之外,还能将普通的米粒也染上胭脂色,后宫中的妃嫔们都喜食胭脂米,说是能令容颜永驻。” 听起来有点像变相的“吃啥补啥”。 秦夏觉得稀奇,当然就用胭脂米做了一锅胭脂百合粥。 米汤红艳艳的,小哥儿喝了两大碗,好像唇上也染上了胭脂红。 夜里床幔垂落,有人变着花样尝了尝这抹胭脂色,叫了两次水,屋内才恢复平静。 …… 时间到了四月,秦夏正式开始在京中找铺面。 要想开酒楼,首选当然是盛京南城。 贯穿南城的四条大街,以四灵命名,即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每条街道横平竖直,纵贯南北,说是一条街,其实要想从街头走到街尾,也要走好长一段路。 同时这四条街也是南城租子最贵的地方,随随便便一间小铺子,一年的租子都是几百两。 盛京城,居不易。 兜里没钱,哪里敢来这里开铺子? 高阳自从三日前从客栈离开,开始跟在秦夏身旁陪着满城逛,便早已被此间繁华迷了眼。 也不知他家大姐儿,是否在这偌大城池的某一处。 这么多年过去了,更不知大姐儿是否还记得爹娘的模样,到时候,怕是相见也难相识了。 他暗自在心底叹了几声,又被秦夏与牙人的交谈引去了注意。 秦夏无意一口吃个胖子。 他现今只是盛京城的一个无名小卒,上来就开一个几层楼的大酒楼,不说光筹备就要掏空家底,到时铺子一开,又要谁来买账? 总不能扯起督公的大旗,让人家来支持他这个督公家属吧。 所以他把租子的预算控制在五百两以内,之后手里余下原本就有的五百两,和皇上前个儿赏赐的二百两,尚算绰绰有余。 五百两的预算,在齐南县是一笔巨款,在盛京……不太够看。 牙人拿着根炭条,在纸上画道道,给面前这位有些小钱的外地掌柜解惑。 “看您的气度,说开酒楼,总不至于只开个一层的小店面,那样的在京城,只配叫脚店。要往二层上看,还得有后院,带着井水的,青龙街和朱雀街您就甭想了,咱们得看白虎街和玄武街,若是赶上了,说不准有合适的。要是都没有,您只能再往下瞧了。” 秦夏随口问牙人,盛京三大楼都在哪条街上,牙人一笑。 “您说的是集贤楼、东福居、太平阁三家吧?这太平阁在青龙街,余下两家都在朱雀街。” 秦夏有了点概念,他果断点了点纸上的炭痕道:“那就去白虎街和玄武街寻一寻。” 日后说不准他的酒楼会让“三大楼”变成“四大楼”,都挤在一起算怎么回事儿? 离得远些,也少些同行龃龉。 “对了。” 秦夏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要求。 “最好人在酒楼,打开窗子能看见荷塘,如此最好。” 牙人搓了搓牙花子。 “荷塘啊……这可不好找咯。” 秦夏并不难为人。 “只是锦上添花的想法,没有便没有,还是以地段为重。” 在等待牙行寻找房源的过程里,秦夏把高阳带回了督公府的偏院,开始传他烹厨的手艺。 高阳是从后门进的,没见到府上门楣,只知这里是高门大户。 怪不得当初秦掌柜的夫郎九哥儿敢跑回娘家,能住这样的宅子,非富即贵,指不定还有官身! 想了一圈,秦夏不说,他也万万不敢多问了。 盛京城里,一片瓦能砸三个官,对于他这种升斗小民,还是少说话的为妙。 很快,高阳也压根没有心思顾及这些有的没的了。 秦夏每天教他三道菜,还会给他几张手写的食方,高阳如获至宝,学的是如饥似渴。 相比之下,他以前在常悦楼修习到的本事,仿佛只是一层皮毛。 秦夏的手艺却像是一颗红葱头,剥了一层,还有一层。 尤其他从秦夏的做法中窥得出,自己若是能学成出师,日后在秦记酒楼,必不会只是个普通的帮厨。 都说风水轮流转,难不成他高阳的运道要来了? 他感激秦夏的倾囊相授,恨不得每天一睁眼,人就已经在灶房。 这里不拘他用多少柴火、井水、食材,可以放心大胆地练习,炒出来的菜统统给了府中人当一日三餐。 当高阳得了秦夏七八分的认可时,牙行那边来了消息,说是合适的铺面找到了。 恰逢这天虞九阙休沐,夫夫二人一起在府中用了早食,乘轿子去玄武街看铺子。 现在的虞九阙想要掩饰身份,十分容易。 只消站在秦夏的身边,换一身出嫁后的哥儿时兴穿的衣裳,再绾一个夫郎发髻,周身的那一股上位者的“锋利”,登时就偃旗息鼓。 除非天王老子来此,不然谁也认不出他是刚刚走马上任不久的司礼监掌印。 “您瞧瞧,就是这儿!” 轿子落地,牙人一路步行跟随,这会儿略微气喘。 他手里拿着一大把黄铜钥匙,一动就哗啦啦地响。 夫夫二人循着他指向的方位,看见一栋临街的二层小楼。 虞九阙环视周遭,眉心轻蹙,自言自语道:“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他因此看向牙人。 “这里先前是做什么营生的?你且做实说来。” 牙人手里的钥匙串晃了两下,其人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咳,这里千好万好,唯独有一点不好。” 他竖起一根手指道:“这儿啊,先前是个被衙门……咳,查抄了的赌坊。” 第094章 田庄半日游 虞九阙想起来, 自己为何看这里眼熟了。 原是他昔日刚被东宫塞进御马监时,曾带着西厂番子来这里抓过人。 抓的是当初户部侍郎的幼子,据线人回报, 说他和来往盛京的一伙胡商过从甚密, 有里通外虏之嫌。 西厂拿人, 就连当朝大臣亦可直接下狱, 遑论一个侍郎之子。 但经办了此事的虞九阙清楚, 这所谓的“过从甚密”,只是这小少爷从小不差钱,独爱胡商从西域贩来的改革中稀奇古怪小物件, 以及随商队而来的胡姬细腰罢了。 惹人注目的, 是从他指头缝里露出的那些财。 果然事后顺藤摸瓜地查出, 户部侍郎乃是个巨贪, 仗着户部尚书年老不理事,没少使些手段,把本该流入国库的银两往自己兜里搜刮。 结局是主犯处以绞刑,府上家眷皆入奴籍,流徙千里。 虞九阙正是因这个案子, 在御马监崭露头角。 现在想来,或许就是因为他的名姓在那之后不再寂寂无闻,才会被人盯上, 出京办差时遭了埋伏。 过往诸事, 总是一环扣一环的。 唯独遇见秦夏是个意外。 他还清楚记得, 这家赌坊叫做秤金赌坊。 抓侍郎儿子的时候闹出了很大的动静,赌坊连带获罪, 关张停业。 曾经热闹非凡的销金窟,就这么“风流云散”了。 从听到这铺子前身是赌坊时, 秦夏就面露不虞。 他是要正经做生意的,并不想和什么做过“犯罪现场”的地方扯上关系。 出乎他意料的是,身旁的虞九阙却在听闻牙人的说明后,给了他一个“无妨”的眼神,仍开口道:“来都来了,那便进去看看。” 想及虞九阙的身份,秦夏推测他大概知晓这铺子被查处的缘由。 既然无妨,那就是真的无妨。 眼看秦夏也点了头,牙人抬手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 “我这就去开门,二位稍后。” 转身时他咂咂嘴。 这对夫夫里,那个汉子明显是外地口音,通身气派却不简单,哥儿也不像个安于后宅的,多半有背景。 他抖抖钥匙串,从里面翻找属于面前这枚大铜锁的,心道别的他不想管,只盼着早点把这间铺子赁出去,拿了赏钱,万事大吉。 他殊不知,自己身后,虞九阙正压低声音同秦夏解释秤金赌坊的“前世今生”。 “怪不得你乐意进去看看。” 秦夏打量着面前的小楼,想到一事,遂问:“这附近,可是有一片荷塘?” 荷塘确实有,还就在赌坊之后。 虞九阙看过一眼,就明了秦夏的“荷塘情结”来源于何处。 就算远隔千里,他们也确实都念着齐南的,哪怕在那里他们只有一方小院和一间小食肆。 “二位请看,这景致多漂亮。” 站在二楼向外看去,一方莲塘中,荷叶发了新绿,亭亭如盖。 的确是足以入画的好景色。 就是这一转身…… 仿若从云端回了地面。 铺子闭户许久,期间不是没人来看,可回去一打听,得知厂卫来这里抓过人,当即就都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价钱再便宜也没人敢要。 久而久之,牙人也懒怠把人往这引了。 若非秦夏提出了“荷塘”二字,他还想不到这个倒霉地方。 秦夏朝虞九阙伸出手,小哥儿顺势和他牵去一处。 两人一前一后的跨过积了一层灰的门槛,还要时不时低头,躲开从头顶悬下来的蜘蛛网。 牙人还在一旁搓着手堆笑道:“这里您看着是埋汰了些,可仔细看,这大梁、这柱子、这地板,那都是用的好木头,远没到那糟烂腐坏的地步。到时找几个婆子一收拾,窗户纸换上新的,保管亮亮堂堂!” 他话音刚落,秦夏就被空气里的浮灰呛了个喷嚏。 牙人登时闭嘴,暂且不东拉西扯了。 实话实说,这里是真脏啊。 那步子迈出去,是一步一个脚印。 不过在秦夏眼中,牙人宣扬的倒也没错,这间赌坊过去既是纨绔子弟都爱来的地方,显然来往客人是不缺达官显贵的,在装潢上,着实下了功夫。 而且古时赌坊的内里结构,其实和酒楼差不多,都是一楼大厅摆满桌,二楼分出阁子,供一些人相约着凑局推牌九等。 很快,虞九阙也连打三个喷嚏。 秦夏实在是忍不了了,他用手扇了扇面前飞舞的灰尘,指了指通向后院的门道:“去外面看看。” 后院就简单多了,除了杂乱,看着并无什么问题。 “这里现今是谁家的产业?” 秦夏看起来称不上满意,也称不上不满意。 牙人这次答得利索。 “您放心,这间铺子现今乃是干干净净,正儿八经的思阳郡君府上产业。” 至于怎么变成郡君家产的,秦夏并不关心,就算铺子背景不干净也不怕,他相信虞九阙离了这里,就会遣人去查。 因为有“案底”的缘故,铺面一年的租子要价四百五十两。 这等地界,不怕有人截胡,秦夏只说回去考虑,就和虞九阙先行离开了。 走后却未回府,而是换乘马车,去了京郊。 车上,虞九阙同秦夏讲了两句这思阳郡君的事。 思阳郡君的父亲是先帝的兄弟,封号为敦,是为敦亲王。 敦这个封号,意义明显,无外乎温仁忠厚,笃亲睦族,敦王其人也的确如此,据说从还是皇子时,就是个面团一样的软和人。 偏偏这么一个老爹,生了一个性情与其截然相反的哥儿。 “这思阳郡君的郡马爷……是他榜下捉婿所得。” 不过榜下捉婿这个词,也不算十分恰当。 郡马爷乃是先帝朝的榜眼,按理说,新科三甲打马游街,大家伙要么看蟾宫折桂的状元爷,要么看风流倜傥的探花郎,这夹在中间的榜眼,反倒往往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可偏生就被思阳郡君看上了,当街掷果投花。 思阳郡君颇得先帝所喜,他一个哥儿家开口要嫁给榜眼,先帝能有什么二话? 紧接着就是下旨赐婚,十里红妆。 听起来不失为一段佳话。 “不过都说思阳郡君和郡马爷婚后不睦,大约从去年年尾开始,思阳郡君就回了王府住,打的旗号是替王妃侍疾。” 但外界的风言风语有鼻子有眼,都说郡马爷把郡君得罪狠了,等着和离书和丢官回老家吧。 “可见强扭的瓜不甜。” 秦夏听了满耳朵皇亲国戚的八卦,末了下了这么一个结论。 虞九阙却道:“也不一定。” 他和秦夏,说来不也是强扭的瓜么? 缘分到了,便没有人会纠结是以何种方式遇见的对方。 只是世间良人难得。 此去郊外,路途不算近。 马车一边行驶,秦夏一边拿着枣夹核桃投喂夫郎。 虞九阙成日案牍劳形,在他看来很是需要好好补血补脑。 枣是在铁锅里烘过的,带着焦脆,和核桃一起吃味道浓郁。 以至于下车时一阵风吹来,两人衣袂间飘出的风都带着枣香。 面前,归属于虞九阙名下,御赐的田庄到了。 庄头姓仲,一家老小都在这庄子上办事。 这种官员家里庄子的庄头,都有的是油水可捞,可打死仲庄头,他也不敢在虞九阙的眼皮子底下贪。 他的主子是谁? 那是宫里内侍的头头,摄外朝、司内宫,提督东西厂,赫赫九千岁。 他动动手指,朝中大官谁贪了二两银都能查出来,遑论自己一个芝麻大点的庄头了。 所以仲庄头自走马上任以来,可谓是提心吊胆,兢兢业业,一腔忠心。 去岁第一次往督公府上送田产,因庄子是半路接手的,产出不丰,他甚至自掏腰包,倒贴钱买了不少东西加进去,生怕被挑了错处,全家蹲大牢。 不过说来,虽深知效命的主子是谁,仲庄头却还未见过虞九阙。 今天骤然得知督公和家眷亲临,他一路从田里跑来,差点连鞋都甩掉了。 “小人仲蔡,参见督公!” 仲蔡? 秦夏心道,这庄头的双亲莫非一早就知儿子长大要当庄头的,名字都起得这么应景, 虞九阙也扬了扬唇,语气平和,不似仲庄头想象中那么可怕。 “起来吧。” 他这次来,不只是为了看看从未涉足的田庄,也是要让这庄头认一认人。 得知督公身边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是督公的夫君时,仲蔡愣了。 他只当宫里头的哥儿内侍和宫女一样,都是结不得亲的,哪知这督公,居然有个夫君! 他是个机灵的,任由心里波涛惊浪,面上很快恭敬地朝秦夏施礼。 “小人见过老爷,给老爷请安。” 要认人,当然要看人。 仲蔡映着有些刺眼的阳光抬头,这一看,就看见了两个天仙般的人物。 他家老爷是仪表堂堂,看着极有亲和力的俊朗长相。 他家督公则是凤眼薄唇,长眉入鬓。 这么一比,绝对是前者更好打交道。 等他迅速打量完记清楚,秦夏和虞九阙已经作势要往前走了。 仲庄头跟上去,边走边讲解庄子上现如今的情形。 庄子一共有良田六十亩,已经算是京郊排得上号的大田庄。 只因这里离盛京近,又是肥田,寸土寸金。 田里每年种麦子、大豆、高粱等,还有蔬果若干。 之前得了要种甜菜的消息,仲蔡便让人暂且清出两亩地来,这会儿正在播种。 他们遂来到了地头,只见一群佃农正在合力劳作。 看了会儿光景,秦夏询问仲蔡大致的亩产,略略有数后,他表示两亩地的甜菜根必定不够用。 “那就辟作五亩,头前第一年,这就差不多了,往后可以再添。” 仲蔡管了半辈子庄子,虽然也穿锦着缎的不用下地,可看得出不是那等不通五谷的人。 秦夏和虞九阙不懂种田耕作,便按照庄头说的安排。 时至午间,日头愈盛。 转了一大圈的两人都被晒得眯起眼,仲蔡察言观色,适时开口,请二位主子进屋吃茶、尝春盘。 茶是一种名茶,号玉露,因京中贵人喜饮,茶肆多有售,按照品相分为三六九等。 庄子上的玉露并非上等的好茶,却也是今年的新茶。 玉露茶以清鲜闻名,香气袭人。 秦夏颇为喜欢,连品几口,虞九阙看在眼中,想着该去遣人寻一些正经的明前玉露来才是。 茶饮两盏,布好膳桌,春盘就登场了。 秦夏发觉这仲庄头实在很懂做人,这一桌菜以春盘为首,尽是些春日鲜蔬,或是庄子里养的鸡鸭鱼虾,没有半点金贵菜色。 既能展现他管庄子的用心,也不至于令人觉得他荷包甚鼓,居然掏得起银钱去采买水陆珍鲜。 也算他歪打正着,无论是秦夏还是虞九阙,爱吃的就是这一口。 春日馔春盘的习俗古已有之。 往前数两朝,春盘还有个别名叫“五辛盘”,是要在立春当日,搭配五种辛味菜蔬,杂拌到一起。 既要取辛味,就少不得葱、蒜、韭等,配以蓼蒿、芥辛,想想就好吃不到哪里去。 也有地方用藕和豌豆,韭菜换成韭黄,再加点粉丝,习俗就是这样在演变中,越发接近大众的口味。 到了大雍,辛辣的葱姜已经成了炒春菜的佐料,春盘里的菜色,则囊括了应季的蔬菜和山间的野菜。 春饼圆圆一只,温度正好,秦夏取筷子将一张春饼放在盘中,夹进蔬菜,卷成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包袱”,送去了虞九阙眼前。 秦夏卷的饼,素来是恰到好处,两口就能吃掉一个,底端也不会漏,即使上手也不见狼狈。 虞九阙吃完,有样学样,也给秦夏卷起来。 春盘外,尚有一条清蒸黄鱼、一盘白灼河虾、一盘炒鸡片、一只拆开的熏鸭,还有菠菜炒豆皮、豆芽炒鸡蛋。 主食的米饭备得足足的,显然仲庄头就算没见过虞九阙,也得过吩咐,知晓这位督公食量不凡。 吃罢一餐,盘碟撤去,仲蔡复来请安。 说是特备了晨起初采的春菜若干、活蹦乱跳的鱼虾各一筐、野雉鸡、野兔、竹鼠各数只,还有嫩嫩的头茬红樱桃。 他已知秦夏是个庖厨,当然要投其所好。 庄子上别的没有,能吃的管够。 田里没有的,山里也有,田地有主,大山无主。 “这时节已有樱桃了?”秦夏颇有兴致地问道。 仲蔡答曰:“往年这时节樱桃还没熟,皆因暖得早些。这批樱桃是野樱,就生在庄子附近的山上,早前去惊觉不少已经红了,方才特命了人去现摘了不少过来。樱桃这东西娇贵,放一夜就变了色,入不得口了。” 说话间就有婢子送来一盘洗好的樱桃,小巧如珠,红艳可人。 秦夏和虞九阙各尝了几粒,是野樱桃特有的味道,果味十足,甜中带一点微微的酸,饭后吃倒是颇为解腻。 回程路上。 马车里小哥儿害起饭困,歪歪斜斜地倒在秦夏的肩膀上。 在这里他不用端着督公的架子,想什么躺就怎么躺。 而秦夏则在把他扶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后,就透过车帘,一直望着车外缓缓后退的景色。 在盛京待了不到月余,他已经有些喜欢上这座城池。 齐南县虽令人安心,到底太小,不像这里,街上甚至能看见高鼻深目的胡人。 这种包容和开放、繁华和喧嚷,令灵魂来自现代的秦夏更能感到亲近。 由郊外回转,经城门入内,午后的街道可谓是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候。 小贩们在日头下没精打采地叫卖,喊两声就要打一个哈欠。 在这种令人昏昏然的氛围里,秦夏听见有个姐儿在叫卖油条。 “炸油条!三文钱一根的油条!” “炸油条!三文一根,五文两根嘞!” 叫了没两声,暂且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汉子不快的言语。 “你这油条何时出锅了,早就软塌了,不如一文一根卖予我。” 京城什么东西都贵,一捆柴火都要花钱买,一文一根的油条,连本钱都赚不回,这一点秦夏十分清楚。 因而这里的油条,新鲜出锅的能卖到五文一根,用油用白面,如汉子半臂多长。 那姐儿也着急了。 “这位大爷,一文一根着实卖不了,您要是想要,我让您一文,两文一根可好?” “爷爷我是差你那一文钱么?就是看不得你这小妮子拿软塌的油条糊弄人!一文一根,你究竟卖不卖?” 听到这里,已经是仗势欺人了。 秦夏掀开大半车帘,交代了随车走的护卫两句。 怀中的虞九阙也听见了声响,睁开眼睛。 很快护卫回转,手里还和拎鸡崽子一样,拎着个瑟瑟发抖的汉子。 “老爷,如何处理此人?” 那汉子看着眼前精致的马车,深知自己惹上了天大的麻烦,吓得尿意顿生。 秦夏有心替那姐儿出头,具体的处理却不好拿捏,总不能下令把这人打一顿赶走吧? 这就轮到了虞九阙。 “送去兵马司,观此人言行,八成是个惯犯。” 京中设三处兵马司衙门,职责类似县城街道司。 这等无赖进去逛一圈,保管出来老老实实。 汉子一听,自己不就是想讹几根油条罢了,再往前,也不过是顺两个烧饼,趁乱摸一把人群里姐儿的屁股……好吧,还偷过几回钱袋,怎么就要去兵马司了! 他□□一抖,一股腥臊气蔓延开来。 拎着他的护卫嫌弃至极,又怕他污了主子的眼,赶紧快步将人带离了。 秦夏则下了马车,掏出银子买油条。 卖油条的姐儿把刚刚的一幕看在眼里,对着秦夏俯身便拜。 “多谢恩公出手相助。” “不必多礼。” 秦夏虚扶她一把,“你这篮子里还有多少油条,我都要了。” 姐儿掀开篮子上的盖布,里面还有二十根油条。 确实是因为午间炸得没卖掉,她不得不降价叫卖,只图回本。 “恩公都拿去,不要钱。” 秦夏看她的打扮,衣裳虽是细布,可已经很久了,仔细看袖口还打了补丁。 天子脚下,也有贫民。 他伸出手,只让她收银子,二十根,六钱银。 给的是一块碎银,姐儿掂量一把,只多不少。 见秦夏没有改主意的意思,姐儿只得对着他的背影再拜了下去。 又张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断定恩公是进了内城。 她攥紧手中银,暗道下回要去内城转转,若有机会,她想让恩公尝到新鲜出炉的热乎油条。 凉油条即使在市井无赖眼里,都是不值钱、可以压价的东西。 是以谁也想不到,秦夏会把这一大包油条带进灶房,竟然还要用其做晚食的菜色。 灶房里的杂役们得了任务,将从庄子带回来的河虾剥去虾壳,挑去虾线,剁成虾茸。 这一步,秦夏特地叮嘱要用刀背剁,不然虾肉就容易剁成一堆泥,口感全无。 虾茸成了后,秦夏取了两个鸡蛋的鸡蛋清,倒入虾茸中,加入盐、葱姜水,以及一点他用紫菜和虾皮等自己磨的“味精”。 调味完毕,反复抓匀,撒点生粉,成品即是自制虾滑。 秦夏洗了一遍手,将手上的虾腥味洗掉后,开始切油条。 油条是两股合在一起的,先行拆开,再行切段,以小勺将虾滑仔细填入油条段中。 填好后,两头抹匀,浅扑一点生粉,锅内倒油,小火慢炸。 皆因油条本就是炸物,这个火候把握不好,里面的虾滑没熟,外面的油条却要焦了。 下一步不需要很久,出锅时原本软塌的油条恢复了酥脆,颜色金黄可口。 秦夏摆了盘,配一碟自己闲时用菜油和蛋黄做的简易版蛋黄酱。 “这道菜叫油条虾。” 秦夏尝了半个,同虞九阙讲道:“其实应当再加点果子更好,在我家乡,时兴在里面加菠萝。”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大雍哪里来的菠萝? 于是又道:“菠萝就是一种南边的水果,外面像是长了好些刺,切开里面是黄色的,多汁,香甜。” 虞九阙清楚秦夏所说的“家乡”不是齐南县,而是他真正的故土。 但这个菠萝…… 他吃着油条里的虾滑,忖了忖道:“这种果子是不是还长了硬邦邦的叶子,削开后,里面的果肉上像是有树疤,挖下来后才能吃果肉?” 他又补充道:“而且这种果子吃过以后嘴里会发麻。” 秦夏越听越意外。 “你见过菠萝?” 虞九阙肯定地点头。 “我在宫里见过这种叫波罗的果子,是广福的贡品。” 秦夏意识到,他真是小瞧了大雍。 这个时代等着他发掘的食材,当真还有不少。 “那下回咱们搞些菠萝来。”他眸含笑意道。 “到时我给你做菠萝油条虾,还有菠萝咕咾肉。” 第095章 浮生一日 虽知那玄武街的铺面乃是思阳郡君的产业, 可虞九阙还是派了人去查验,在这之后方能给牙行答复。 于是秦夏尚可清闲几日,继续兴冲冲地围着灶台转, 顺便指点一下高阳的厨艺。 说到同样住在府中的邱川和邱瑶, 基本秦夏在哪里, 他们就在哪里。 盛京太大, 督公府也很大, 那些侍从虽然对兄妹二人态度友好,可两个孩子还是乐意粘着熟悉的人。 这期间管事妈妈徐氏看好了小邱瑶,得知这小丫头识文断字还会算账, 有意留她在身边做事。 秦夏和虞九阙得知后, 商量了一番。 邱瑶年岁还是偏小, 在齐南县当个伙计没什么, 那边来往的食客都是熟面孔,不怕她被欺负了去,盛京就不同了。 相对而言,留在府里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两人也未就此擅专,而是问过邱瑶自己的意思。 邱瑶承认, 自己比起端盘子刷碗,更喜欢看书写字和记账。 “徐妈妈身边缺个得力的助手,既如此, 你往后就跟了她。” 徐氏得此消息, 亦是欢喜。 同时又想, 她入宫时未及豆蔻,一朝得出宫禁早已是“徐娘半老”。 亲人皆不在, 身心沧桑,千帆看尽, 早绝了成家生子的念头。 若能认邱家兄妹为干儿子和干女儿,膝下有人承欢,心里也能得几分慰藉,百年之后,坟前也不至于无人祭扫。 徐氏的说法妥帖,认干亲而不是义子义女,如此邱家兄妹也不会觉得对不起去世的亲娘。 这段时日,两个孩子已经和徐氏彼此熟悉了。 听得要认干亲,没多犹豫就答应下来。 徐氏因而挑了个吉日,燃香、磕头、敬茶、改口,全了这套礼。 得了两声“干娘”的称呼,她不禁抹了抹泪,从箱子里掏出亲手做的衣裳鞋袜送给兄妹俩。 邱川是一件交领的短衫子配裤,邱瑶是一件长衫子、一件褶儿裙。 此外一人一双夏布做的新鞋,一只随身带的荷包,一条汗巾。 自从母亲去世,来到秦记,邱川和邱瑶穿的衣裳要么是最早虞九阙和郑杏花从家里取来的旧衣,要么是逢年过节秦夏去铺子给他们添置的成衣。 现在终于穿上干娘做的衣裳,两个孩子心里也是五味翻涌,和徐氏抱在一起,稀里哗啦哭了一场。 晚间徐氏带着两个孩子,来拜谢秦夏和虞九阙。 三人离开后,秦夏颇为感慨道:“亲缘这事真是难说,不过我却觉得,纵然没有亲娘,得个干娘也很好。” 方蓉至今不知他是异世之魂,待他不比待亲子差什么。 虞九阙给他的茶盏里添上八宝茶,里面有菊花、枸杞子、红枣、葡萄干。 “你这是想干娘了?” 秦夏笑道:“不如说是想到,现下咱们也算在盛京安顿下来,也该给齐南县去几封信了。” 信共四封,一封给柳家,一封给食肆,另外两封给兴奕铭和酒坊陶科。 给柳家的算是家书,单说进京后的近况,后面的则交代些经营事项。 城内有民信局,按照信件或者包裹的重量、距离以及是否加急收费,往齐南县送不夹带东西的平信,四封加起来要足足一两银子。 如此一来一回,等到回信时,泰半已经入夏了。 —— “老爷,庄子上又送了新的樱桃来,您可要过目?” 这是督公府下人新得的习惯,过去莫说一筐杏子,就是龙肝凤胆,督公或许都不多看一眼。 老爷就不一样了,他乐得研究各种能入口的玩意儿,做出的好吃的但凡多了,就赏给府中诸人,以至于来了将将一月,所有人都跟着饱了口福。 “那就去瞧瞧。” 秦夏念叨了两句,进了后厨所在的院落。 地上隔着两个竹筐,里面的樱桃比上次的更红艳。 然而味道却不如上次的好。 秦夏吃了几个后道:“前几日落了雨,这批樱桃就不怎么甜了。” 他示意其他人也尝尝,大家伙意见都一致。 酸倒是不酸,可也不甜,吃起来“水叽叽”的。 尝完后,秦夏擦了擦手。 这么多樱桃总不能浪费,他琢磨两息,觉得不如一概熬成果子酱。 府中灶房里上下众人,今天可算是有事做了。 有一个算一个,都拿着牙签给小樱桃去核。 去过核的果肉堆成了满满一大盆,淋一点点醋,倒入锅中加大量□□糖,不加一点水,纯靠樱桃析出的果汁,慢慢小火熬煮,待到锅内的果子变得软烂和浓稠,就可以放凉后装罐。 现在秦夏不用担心天热食材放不住了,督公府和盛京城任何一个大户人家一样,都有专门的冰窖。 现在这个天气,一进去冷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靠外放是冷藏,靠内放就是冷冻。 可见无论生在什么时代,都是有钱些的好。 稍晚些,高阳来了。 秦夏今晚打算做两道新菜,正好让他在一旁观摩。 例如这果酱,不仅可以做点心,或是抹馒头片,其与生俱来的果香和酸甜,拿来烧肉正好。 而最适合这味道的肉,首选鸭肉。 相比鸡肉,鸭肉更加肥嫩醇厚,和酸甜口的果子酱搭配,天造地设。 一整只鸭剖成大块,鸭皮朝下,两面下锅煎至焦黄。 鸭皮里油脂丰盈,看着就极为喜人。 先把鸭肉盛出,用方才剩下的油爆香蒜和姜,蒜瓣用的是整颗的,根据秦夏的经验,这道菜的蒜瓣也是好吃的,一口一个。 鸭肉再次下锅,改为鸭皮朝上,开始倒入调料。 鸭子需用酒烹,因做的是酸甜口,不用黄酒,而用米酒。 额外还有醋和酱油。 酱油淋入,由此给鸭子泼上了一层红亮的色,根据鸭子的大小,舀入几大勺的樱桃酱,丢一块冰糖,倒水开炖。 这样的吃法过去齐南县的酒楼里是没有的,高阳学得认真。 鸭肉要炖熟入味,且需不少时辰,锅盖盖上,秦夏就把火候交给底下的人看顾,自己则去看了看早就腌上的兔子肉。 兔子就是从庄子上带回来的那几只,因都只是伤了腿,关在笼子里养了几日,只等秦夏想好到底该怎么吃。 本想试一试披霞供,又觉这几只兔子都太老。 冷吃兔这三个字,就这么从秦夏的脑海中腾地冒出来。 这等下酒的好味,着实令他这个厨子都难以抵挡。 见盆中的兔肉丁腌制入味,秦夏决定拿出这道菜,让高阳上手一试。 高阳有些紧张地站在大铁锅前,等着秦夏下一步的吩咐。 起锅后下宽油,先炸香料。 冷吃兔用到的香料颇多,足足凑了一盘子,常见如葱、姜、八角、花椒,不多见如茴香、沙姜,齐齐在热油中迸发出多层次的香味。 完成后捞出,用已经被香料滋味浸染过的油翻炒兔肉丁。 兔肉丁切得小,相对也好熟,锅内中的兔肉很快变了色。 “把刚刚捞出来的香料下锅,慢慢炒,炒到兔肉焦香。”、 高阳依言照做。 锅内一共是两只大肥兔,切出的兔肉丁堆了满满一锅,高阳挥舞着锅铲,表情一丝不苟。 干厨子这活,光有手艺不行,还得有体力和耐力。 高阳是个合格的厨子,不因自己已有的本事而自矜,面对比自己年幼的秦夏,也乐意虚心学习。 又因为他之前是正经的酒楼庖厨,从学徒一路爬上来的,基本功扎实,秦夏和他一起很是能说得上话。 不知翻炒了多久,香味勾得府中养的狗都摇着尾巴聚集到了灶房门口,高阳看着差不多了,忙请了秦夏过去道:“掌柜的,您看这兔肉炒成这样行不行?” 秦夏来到锅边。 只见锅中有油而无水,兔肉比起刚下锅时小了两圈,他点了点头。 “成了。” 高阳咧嘴笑道:“那我就接着往下做。” 收尾的一步是冷吃兔的精华——加辣椒。 干辣椒段不去籽,一遇热就呛得人睁不开眼,酱油、蚝汁、一勺花雕、一块冰糖,火辣辣的一锅,还没吃,光闻味,就能惹人发上一身的汗。 出锅装盘,撒白芝麻点缀,秦夏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发觉也和辣椒一样呛人。 晚食的另外几道菜留给高阳自行发挥,算是一场小小的考校,他则看了看时辰,先行回屋换了身衣裳。 “相公,我回来了。” 虞九阙辛苦一天,进了和光院的院门方能松一口气。 尤其远远就闻见了饭菜的香味,只觉得自己能一顿吃下五碗米。 秦夏从里屋出来时,见到的就是正蹲着和大福玩贴贴的虞九阙。 “晚上吃什么?” 他仰起头,噙着一抹笑意问秦夏。 “有紫苏樱桃鸭和冷吃兔,其余的就不知道了,我让高阳随便做。” 等他也换完衣服出来,一桌菜已经齐了。 除却秦夏上了手、指点过的两道菜,另有油豆腐焖肉、上汤豌豆苗、鱼香茄子。 虞九阙午食都没好好吃,饿得不轻,话没说两句,先往嘴里扒了两口饭。 紫苏樱桃鸭这道菜,光是听名字就招人喜欢,吃起来甘美香醇,在樱桃的酸甜之外,他还尝到了一种说不上来的香料气,想来应当是紫苏了。 吃完甜的再吃辣的,冷吃兔里放足了辣椒和花椒,吃得人嘴唇和舌头都麻酥酥的,直吸凉气,“嘶哈嘶哈”个没完没了,照旧停不下来。 秦夏则着重尝了高阳主厨的三道家常菜。 油豆腐切成两半,勾了薄芡,一咬汤汁流出,相当下饭。 上汤豌豆苗里加了咸鸭蛋和皮蛋,豆苗翠绿,汤色金黄。 鱼香茄子炸时的火候略微差了些,秦夏清楚,这是他要求比较高。 单论常人的舌头,这道菜足以在酒楼上桌。 虞九阙吃完半碗饭,成功顺了气,秦夏不得不提醒他细嚼慢咽。 “你这成日里到了饭点没得饭吃,回来又狼吞虎咽,早晚把胃吃坏。” 虞九阙嘴里还塞着菜饭,腮帮子鼓鼓的,嚼了一顿才咽下去。 “佘公公退了后,司礼监换了一批人上来,虽说是我的班子,到底用得不那么顺手,等理清了多少能好些。” 说罢又道:“回来饿昏了头,差点忘了,那玄武街上的铺面已经查明白,确实是清清白白。相公你怎么想,可是就定了那里?” 秦夏给虞九阙盛了一碗豌豆苗,放在他面前,思索片刻道:“就定下吧。” 他确实偏爱那片荷塘。 第096章 酒楼命名 签了契书, 交了一年的租子,玄武街的铺面正式暂归秦夏。 高阳有了用武之地,带着邱川和雇来的两个婆子, 以及督公府上暂且借过去的帮手, 开始从里到外的打扫这个尘封多年的小楼。 这样的动静自然引来了周围商户以及过路人的注意。 “那赌坊的铺面, 竟是赁出去了?谁这么大胆子, 也不嫌晦气。” “早先好似见了一对夫夫跟着牙人来相看铺面, 兴许就是他们租的。” 最先开口的香铺掌柜撇撇嘴。 “八成不是盛京人,被那牙人忽悠几句就上了钩。他但凡来找咱们打听打听呢?咱们总不至于坑了他去。” “嗐,等他惹了麻烦就知道咯。” “我倒还怕这麻烦牵连到你我。” 很快香铺来了上门的客, 那掌柜便暂时止了话头。 铺子脏乱差到那个地步, 要想收拾出个样子也非一日之功。 秦夏认为铺子内的结构不需要大改, 只需在细节上稍加整饬。 再置办上新的桌椅板凳、灯烛彩饰、挂画摆件, 大抵也就差不多了。 和先前开食肆一样,他这几天都守着书房的桌案,在纸上绘制“设计图”。 虞九阙每日晚食过后,都会帮他一起参谋。 在点什么灯这件事上,两人就商讨了好一阵子。 “京城像样的酒楼, 用的都是琉璃灯,较之普通的竹木灯、绫绢灯更明亮。” 秦夏在纸上标注了两笔道:“琉璃灯档次上乘,耐不住价昂。” 当然这笔银子他不是出不起, 只是做生意的人, 一分一毫都要算清楚, 所谓能省一点是一点。 若灯用琉璃灯,难免超预算, 这笔钱他得从别的地方留出来才好。 哪怕曾经立下宏愿,要剑指“三大楼”, 但秦夏打骨子里瞧不上那三家撑着纸醉金迷的壳子,却连基本的吃食都做不好吃的行径。 他埋头写字,身边的小哥儿却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虞九阙从藏在多宝架之后的暗格里,取出了一只匣子,推到秦夏面前。 “这些都给你。” 秦夏不明所以地打开匣子。 好家伙,里面居然是一叠银票。 有一百两一张的,也有五十两一张的,粗略一看,怕是也有小一千两。 “这些是?” 他以为虞九阙领的俸禄和得的赏赐,都是入府中公账的,不然这偌大的府邸靠什么来养? 虞九阙朝他眨了眨眼。 “这是我这些年攒的私房钱。” 生怕秦夏误会,他补充道:“你放心,我从没收过旁人的孝敬,这些都是我过去使了本钱,借着有些门道,倒换来去生了些利。” 他同秦夏讲,自己过去是怎么赚钱的,一言以蔽之,就是赚取差价。 市面上的各色物什,价钱皆都是应时而变,除了盐铁乃朝廷专营,波动最厉害的往往是吃、穿两样。 吃就是粮食,穿就是各类布匹织物,以及制成它们的原料:丝、棉、麻等。 虞九阙一早就在物色能令钱生钱的法子了,靠内侍那点俸禄,实在是没有盼头。 他是能在宫内行走的人,纵然最初身份不显,但多少漏出一点无伤大雅的消息给宫外的商贾、牙人等,也足够他们嗅一嗅风向,继而投桃报李。 这群人深知哪里有挣钱的路子,比如何地粮食丰收,粮价下跌,就迅速买入,再用船运去粮食歉收而粮价上浮的地方,一来二去,银子就来了。 虞九阙不用出面,只需拿点本钱出来,到日子回收。 他就是靠这个法子,攒了第一笔小金库。 再往后,钱生钱,利滚利,路子就更广了。 “攒了这么多年,舍得都给我?若是我给你花光了呢?” 他看着匣子里的银票,都出自分号最多的大通钱庄,上面标记着年份,最早的一张,票面都微微泛黄了。 透过这些纸页,仿佛能窥见虞九阙在宫里的十数载岁月。 虞九阙毫不在意。 “我的人都是你的,何况银票。” 他过去挣钱、攒钱,是为了日后出宫能买一个小院,买两个下仆,好给自己养老送终。 现在他有了秦夏,就有了家,这些钱给谁用,花在何处,又何需在意。 “等你花完了,我再去赚。” 秦夏忍不住笑。 “哪里用得上你赚,难不成我开的酒楼,是冲着赔钱去的不成?” 话音落下,一个转身,小哥儿就已经被他箍入怀中。 气息缠上了耳廓,勾得那处粉得发红。 “等你哪日不做督公了,相公养你。” —— 五日过去,留待开成食肆的小楼,被大致收拾出来个样子。 再也不见尺厚的积尘,四处垂落的蛛网。 泥瓦匠与木匠等接连到来,刷墙砌砖、换门换窗,门槛也拆了,全换成新的,求个好意头。 期间木匠发现一根木头有虫蛀的痕迹,又赶忙把那根木头换了,邱川奉命去城里药铺买来驱虫的药粉,四下一顿狂撒。 虫患解决之日,整个铺子放眼望去,赫然焕然一新。 早就采买好的一应物什,紧随其后,流水般地进场。 漆成深色的桌椅,简朴大气。 墙上的画轴,延续着过去齐南县秦记食肆的风格,没有高山流水,牡丹仕女,而是画着三餐四季。 大堂的几处隔断增了精巧的花窗,转角处摆着高脚案几,上面摆放着造型各异的盆景。 最精彩的是夜幕降临。 高挂的几盏缀着彩色穗子的琉璃灯依次点亮,刹那间使人明了,何为“灯火辉煌”。 看来看去,只有一个地方还空着。 邱川挠挠后脑勺,问秦夏道:“大掌柜,咱们的酒楼要叫什么名字?” 为了这个名字,秦夏已经烦恼数日了。 他本想还叫秦记酒楼,但京城之大,姓秦的太多,辨识度不足,就不能称之为一个好的店名。 想着换一个吧,肚子里的墨水着实不够多。 后来倒是和虞九阙一道编排了几个出不了错的名字,像是什么同泰楼、万华楼、味美斋、丰和居…… 每一个拎出来,都像是离百年老字号还差九十九年的口碑老店。 但秦夏仍旧不太满意。 如此又过两日,他一拍脑门,突发奇想,在纸上写下和光楼三个欠了些美观的大字。 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合心。 虞九阙初回府,就看见秦夏举着一张纸,风似的来到面前。 “阿九,你觉得和光楼这个名字好听么?” 虞九阙怎么也没想到,秦夏要以这间主院的题匾为酒楼命名。 不过想来,寓意也是好的。 他在脑海里回溯了一下这间宅院过去的归属,同秦夏道:“若我没记错,这宅院最早还没有这么大时,归属于一名翰林大儒。那时这间院子,就已经叫和光院了,这三个字,应当还是那位学士大人的墨宝。” 匾额仍在,两人来到院子外,仰头看去。 经年的消磨,使得上面的字不如早时清晰光亮,倒是仍看得见其上的落款。 虞九阙继续道:“那位大儒姓余,说来还是齐南县县令梁大人的座师。” “原来是那位老大人?” 秦夏忆起在齐南县与对方的一面之缘。 “怪不得前面那位丢了乌纱帽的‘大人’都官至二品了,还不舍得换下这块匾。” 想必一方面是意头好,一方面是……那位余老大人的墨宝很值钱? 虞九阙轻咳两声,肯定了秦夏的猜测。 “总之,和光楼确实不错。” 一间酒楼,只是供人餐饮之处。 它仅需做到慰藉了食客的五脏庙,让食客肚皮空空地来,身心皆足地走。 就算日后和光楼成了盛京第一楼、天下第一楼。 虞九阙相信,在秦夏的眼里,酒楼还是酒楼,永远只是个吃饭的地方。 正应了那八个字: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他复抬起头看了看头顶匾额。 “要是那位余老大人还在京中就好了。” 自己定然有办法让他再为酒楼题字,好好造一造势。 而且那位先生得知秦夏如此心许“和光”二字,想必也会会心一笑。 秦夏摇摇头。 “我还是那句话,阿九你的字写得就很好。” 他认真地看向面前的夫郎,唇角带笑。 “不知督公大人能否赏脸,为敝店题字一行?” 秦夏这个请求,从晚食前“求”到晚食后,从书桌前“求”到了床榻上。 虞九阙不得不在枕褥间羞恼道:“不求你用什么名家墨宝,总归也要是个有名有姓的人才是,你想请人题字,我能给你寻来一串……” 一句话说到这里冷不丁地断掉,说话的人好像又续了口气,方继续道:“……一串人,随你挑,比如状元郎如何?” 甚至在朝的状元郎,他都能找来不止一个! 状元墨宝,何人不想要? 单这一个噱头,就能引来客人无数。 而他地位再超然,也只是个得脸的内侍而已。 司礼监的存在,一直为士林所诟病,他不愿为此损了秦夏的生意。 “这种时候,提旁的男子作甚?” 秦夏不管他的抗议,动作未停,轻吻细密。 “你相公不想要那什么劳什子的状元郎。” “只要我的夫郎。” 第097章 月下烤串 虞九阙终究没拗得过秦夏的提议, 各方面都是。 他最终题写了匾额,写废了不知多少版,才总算勉强挑出了满意的一份, 送去铺子里制作。 不过落款却执着地用了化名。 鉴于酒楼内还有几处油漆待干, 匾额交付也需要时日。 再加上算命先生掐算的吉日没到, 秦夏还有空闲做些准备。 想要一举在盛京的“餐饮界”夺得一席之地, 开张造势必不可少。 只放一串鞭炮, 在堂堂京城里是听不见响的。 思来虑去,秦夏决定搞点不一样的表演。 第一样,是面艺。 说来这还是个意外之喜。 往牙行赁雇伙计时, 牙人带来一对兄弟, 老家三晋府, 乃是白案好手。 说是之前在一爱吃面食的富贾家做事, 后来那富贾生意落败,灰溜溜地回了老家,宅子里这些个可有可无的下仆,就尽数遣散了。 那富商有着有钱人的各种毛病,譬如一顿饭是绝不会简简单单吃的。 要有美妾执箸, 佐以丝竹管弦,以及……面艺表演。 秦夏在牙行现场观赏了一出扯面功夫,一个小小的面团, 在兄弟俩的手上变成韧而不断的面条, 前后上下翻飞不停, 却是不沾衣、不沾尘。 结束后,他忍不住拍手叫好。 听说两人还有不少更复杂的花样。 比如踩在一口会滚动的大缸上, 把面团定在头上,双手举刀做刀削面, 或是用细的和头发丝一样的面穿铜钱等等。 至于普通的蒸个馒头做个包子,那都是入门级别的小儿科。 值,太值了。 秦夏听到这里,果断以一个月五两的价钱,赁雇两兄弟一年。 届时一年期满,秦夏可以换人,他们若对酒楼不满,也可自行离去。 两兄弟姓黄,老大黄星,老二黄光。 对于秦夏这个掌柜他们也是满意的,看着年轻、亲和,不像是那等眼高于顶的东家,一看就事多。 有黄氏兄弟在,面艺不成问题,他俩信手拈来,甚至不用排练。 反观秦夏想做的第二样表演,就稍微麻烦了那么一点——他想在大雍做一个棉花糖机。 不是论袋卖的棉花糖,而是那种街头小贩用一根竹签现做出来的。 个中原理秦夏了解,只是不知此处的匠人是否能够成功复刻。 找到的铁匠听完秦夏的描述和带来的图纸,拧起眉毛。 他想象不出“棉花糖”是什么东西,但听懂了秦夏想要什么。 大约就是打一口大锅,中间套一个小碗,碗底钻细孔,放入糖浆。 这下面连一个旋转的装置,当锅和碗转得足够快,糖浆就会被甩出形成糖丝,从而交缠在竹签上。 “能做,但不一定能成。” 他摸摸下巴,没有同秦夏把话说定。 秦夏也知道,古时没有电力,要想旋转,只能连一个手摇或者脚踏的装置。 “做是您的事,成不成是我的事,您不必担忧。” 秦夏按照尺寸付了定钱。 他不希求这东西做出来,能把现代的棉花糖复原个十成十,只求做到“独一无二”,那他想要的效果便足以达成了。 有了棉花糖,自家品饴坊的糖果子也不能缺席。 而四月下旬,四封回信,与从平原府运来的糖果子与果子酒,是跟着肖家的商队一起进京的。 “肖掌柜,好久不见。” “秦掌柜!别来无恙!” 两人隔着几步远就开始打招呼,颇有种他乡遇故知之感。 因督公府不方便,秦夏在还未正式开张的和光楼招待肖守。 肖掌柜看着这气派的铺面,一路点头。 “以后我等来京,总算有了去处!” 一想到别人再也难尝到秦夏的手艺,他一年里却至少能来这里吃几顿,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 “九掌柜这会儿不在?” 齐南县众人至今仍不知虞九阙的真名,还照例按照过去的习惯,称呼他为秦记食肆的小掌柜或是九掌柜。 “阿九尚管着别的营生,白日里不常在此。” 肖守不疑有他,都说九哥儿出身显赫,那在京中的产业必定不止一处。 他是老生意人了,深知什么该打听,什么不该打听。 肖守到时是下午,秦夏给他介绍自己新纳的三个伙计,又留他吃饭。 肖掌柜擅记人脸,竟是认出了高阳。 “等等,你是不是常悦楼的那个厨子?” 他记得过去曾在常悦楼设宴,因吃到一道烩松肉,觉得滋味甚好,教人喊来掌厨的人打赏。 正是那时见过高阳。 “小的从前的确在常悦楼做事。” 肖守惊讶地看向秦夏。 “你千里迢迢来盛京,居然还挖走了常悦楼的厨子?” 在有秦记食肆之前,他们这些个饕客是经常去常悦楼的,在肖守的印象中,高阳算是里面厨艺出挑的。 秦夏笑言:“我哪里有那么大本事。” 高阳也顺势将自己的经历讲与肖守听,后者听罢道:“那常悦楼浑是不讲理的,也不怪现在几乎没什么生意,唯有些人仍喜他雅间的装潢体面,去那里摆席面罢了。我现在使府上的人去叫菜,也仅仅吃一道常家坛子肉罢了。” 又说为了挽回沾上官司后江河日下的名声,现下的坛子肉已经是重新出山的常老爷子亲自掌勺。 “吃一回,少一回咯。” 肖守如斯感慨。 晚食时分,秦夏亲自下厨。 这顿饭,他和肖守二人对酌,高阳作陪,菜不需要太多。 其中当做“头菜”的,乃是羊肉。 入夏后宜吃羊肉,解暑去燥、补脾益肾。 恰好肖掌柜最爱吃的也是羊肉。 京城更靠北,这里养的羊和齐南县的羊品种不同,秦夏觉得更好吃些。 羊肉菜一共做了两道,其一是葱爆羊肉。 爆炒的火候对肉质要求高,秦夏买的是一块羊里脊肉,细嫩无渣,下刀切成薄片。 葱爆羊肉,除了羊肉,葱也是主角,数量上要比羊肉更多,不然出不了味道。 下锅前,羊肉要先腌上,只用酱油、香油和胡椒粉,再来一点酒水去腥,搅拌均匀后等上一刻钟。 油烧热,将羊肉下锅,翻炒至断生,控干水分,捞出装盘待用。 继而单独爆香大葱,至此再将羊肉放入,加酱油和一点醋。 爆炒讲究一个油宽料丰,三旺三热,要在炒焦、炒老之前,风味最盛的时刻出锅,方算的是成功。 其二是手抓羊排。 这道菜用齐南县的羊就做不得,需要是大尾巴羊才对。 下锅焯出浮沫,放入水烧开的锅中,只放生姜和花椒,不加盐,不然羊排的口感会受影响。 煮上两刻多钟,以筷子能轻松穿过肉为佳。 羊肉的部分就此停当,调配蘸料更为重要。 光是小料,秦夏就准备了好几种。 普通的辣椒盐一份、孜然盐一份,再有油泼辣椒混上白芝麻和葱花,加点醋和酱油调匀,算作第三份。 吃时徒手拿肉,再配一口洋葱,肖守直言,仿佛回到了在西北走商的日子。 “秦掌柜若有机会,不妨也去那边看一看,在草原上纵马,当真是令人生出满腔豪阔,若是不会骑马也无妨,那里可以赁骆驼。” 上辈子热爱旅游的秦夏,还真被肖守的几句话勾出了向往之情。 “等酒楼这一摊子事能交出去的时候,我就去四处散散心。” 肖守举起酒盏和他碰杯,建议道:“最好是趁着没孩子的时候去,不然九掌柜怕是舍不得呐!” 他总觉得以秦夏和虞九阙的恩爱程度,前者应当是不会独自出行的。 这么一说,秦夏就略略清醒了些。 他自己就是掌柜,想分出足够长的假期尚且不易,何况是虞九阙。 别说趁孩子出生前饱览山河了,他俩都快连造孩子的时间都没有了。 虞九阙最近几日都是忙到深夜方回,晚食都在宫里吃,回家更是倒头就睡。 奈何肖守不解秦夏的忧愁。 他继续大口吃肉,大口吃菜,还要跟秦夏预定下一顿。 “我要在盛京停上一段日子,少不得多来蹭几日的饭了。” 秦夏大方地表示,中间不论,临行前一定请他吃炙肉,算是践行。 “牛羊猪皆可炙,菜蔬同理,像是蘑菇、青椒、包菜、韭菜,都各有各的美味。” 说得肖守起了兴,恨不得时间立马拨到那一天。 送走肖守,时间不早了。 秦夏来到后院,看见铺子里的几个伙计,已经合力将肖家商队运来的东西整理妥当,包括果子酒一百坛,糖果子共十箱。 果子酒是秦夏要放在酒楼中售卖的。 现在酒坊的产量已有些跟不上,肖守直言他本想进一批酒水路上倒卖,奈何要等三个月才能拿货。 他已交了定钱,只等秋后再说。 糖果子就不同了,制糖坊年后扩建,人手多了足足一倍。 先前往南地贩糖,齐南县的几个商行都已经尝到了甜头,只恨拿货不够多。 这次肖守北上,也装了品饴坊的货,不过鉴于盛京是秦夏自己的地盘,在这里,他们是不会兜售的。 “这些糖果子是要各自分装,开业当日当礼送给来客的,往后几日还要辛苦各位,帮着装糖。” 大家都说不辛苦,这种活对于他们这些干惯粗活的人来讲,根本不算什么。 吩咐完毕,酒水和糖果子存放入酒楼的库房。 告别住在酒楼的高阳和黄家兄弟,秦夏单独带着邱川离开。 后院门口,小厮阿升早在轿子旁候着了。 他是掐着时辰从府里来的,秦夏上轿前问:“督公可回了?” 阿升弓了弓腰。 “回老爷,督公半个时辰前回了,就是身子不太爽利,已传了郎中进府。” 秦夏脸色一变,不等小厮,直接上前自己一把掀开轿帘。 “速速回府。” 虞九阙忙起来饮食不周,可以说是顺几理成章地犯了胃痛。 秦夏回府时,郎中业已诊完了脉,并无什么大碍。 “只是胃病磨人,若不好生将养,落下病根,总归不好。” 说后开出药方,自有府内人跟着去抓药。 进到卧房,小哥儿已经人在被窝中,眼皮微阖。 腹部隆起,秦夏上手一摸,热乎乎的,原是捂了个汤婆子。 “相公,你回了。” 听见声音,虞九阙睁开眸子。 “听阿升说你害了病请了郎中,我巴不得从玄武街飞回来。” 他拉过夫郎的手,掌心里汗津津的。 “一会儿药抓回来煎好,喝了就能好受些。” 虞九阙有些懊丧。 他好似总是不在吃药,就在吃药的路上。 “你也知道。” 秦夏替他按着手上的穴位,这是刚刚临时跟那郎中学的。 为防遗忘,他在自己手上对应的部位用力掐了个印儿,再和虞九阙的比对,多半没按错地方。 “这遭病了,明日能否告假?” 虞九阙往被子里缩了缩。 “怕是不成。” 秦夏深吸一口气,难得语气带了几分气性。 “司礼监中除了你,其余的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牢骚发完,工作却照旧要做。 只因虞九阙的“老板”是天底下第一号人物,谁也惹不起。 药煎好送来,黑黢黢的一碗。 虞九阙皱着眉灌下肚,接过一颗糖赶紧塞进口中,等不及含化,而是直接嚼碎。 甜意蔓延,他眉间一舒。 不知是药太苦,还是糖太甜,亦或是秦夏的按揉穴位效用卓著,总而言之,这会儿的肚子没有那么痛了。 汤婆子把人烘出了一身汗,胃疼好了,人也饿了。 “这会儿能不能吃东西?” 虞九阙手搭在肚子上,不敢放肆。 “能。” 秦夏放下手中打发时间的书册,“我特地问了郎中,说你这本来就是急来急走的毛病,好了再饿,免不得再犯。” 只是别想吃什么油腥、甜腻、辛辣、生鲜的东西。 “给你做个煎蛋萝卜汤吧。” 这道汤和蜂糕一样,都是秦夏幼年时的“病号餐”。 除此之外,还有止咳的橙子蒸蛋、润肺的冰糖雪梨。 是夜,府中灶房再次升起缕缕炊烟。 锅里煎三个鸡蛋,用锅铲直接在锅里切成块,倒水煮开。 汤色转白,蛋香阵阵,加入油炒过的萝卜丝和豆腐,熟了后只放一小撮盐调味。 这道汤做起来极快,没一会儿就端到了虞九阙的面前。 萝卜鲜甜、豆腐嫩滑、煎蛋油润,再抿一口热乎乎的汤。 虞九阙吃掉一大碗,又发一层汗,胃里不再像是窝了一块冷石头,最后一点点的不适也散了。 …… 在炙肉宴来临前,棉花糖机先做好了。 沉甸甸的一大个,让人一眼看不出用法。 “反正我是照葫芦画瓢,给您打出来了,实际能不能用,真不敢说。” 说罢给秦夏展示手摇的把手和脚踏的踏板,以及旋转的速度。 “这玩意放心摇、放心踩,只要不一起转,没个成千上万下是坏不了的,要是没几下就坏了,您尽管来找我。” 在踏板的牵动下,机器旋转起来,发出阵阵声响。 速度当然比不上电动的,秦夏也不确定靠这样装置,能不能顺利地做出棉花糖。 他结了账,先遣人抬回了酒楼后院,刷洗干净。 让高阳去熬了些糖浆出来,预备亲自试一试。 摇手柄或是踩踏板可以二选一,这任务交给了黄星,因他直言自己力气最大。 片刻后,秦夏将糖浆倒入正中间,举好竹签,示意黄星开始。 黄星干劲十足,“大锅”呼呼地转起来,果真有糖丝甩出。 秦夏赶紧将竹签迎上去,随着糖丝转动,让它们尽可能地往竹签上缠。 第一次不太熟练,还有不少粘到了他的手上。 这么忙活了一阵子,秦夏示意黄星可以停下了。 他举起手中竹签,只见上面已经滚上了一圈和成人拳头那么大的糖丝。 “原来这就是棉花糖!” 邱川刚刚全程张着嘴巴看制作过程,实则成品还没出炉时,就领悟了为何以“棉花”为名。 你看现在铁锅边缘的那圈糖,不正是很像扯开的棉絮么? “要是转得更快,就能做出更大的糖,但现在这样也不错了。” 邱川年纪最小,秦夏把手里的糖给了他。 “小川,你先尝尝。” “谢大掌柜!” 邱川欢喜接过,试探着先用舌尖舔了舔。 舌尖接触到了絮状的质感,糖丝瞬间融化。 他又直接张嘴咬着吃,一口下去,棉花糖就没了一半。 不过这东西除了新奇和甜外,也属实让人说不出更多的感想了。 “大掌柜,能不能让我试试?” 高阳在一边摩拳擦掌,秦夏把位置让出来。 而转动机关的人换成了黄光。 秦夏和黄星站在一起,问他道:“一直转这个是不是很累?” 酒楼开张,少说也要造势三日,从早到晚,这活儿就算单独给两个人轮换着干,怕是也不轻松。 黄星道:“其实还好,手摇累了就换脚踩,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在几人的钻研下,棉花糖越做越熟练。 待到在场每个人都得以分到一个并吃掉后,出炉的糖比起秦夏最初做的,赫然又大了一圈。 “这东西要紧不是在好吃,而是在好玩儿,到时往街上一摆,肯定很多人来看热闹。” “掌柜的,您说要是往糖浆里加点甜菜汁子,能不能做出粉色的棉花糖来?” 秦夏乐意看手下的伙计脑子活泛,各抒己见。 “我想是行的,你们尽可以试试,到时酒楼生意好,少不了大家的赏钱。” 众人齐声应是,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商量起来。 数日过去,和光楼开业在即。 肖守和他的商队也该离京了。 他本想贺过秦夏开张大吉再走,然而商队里不止他一个人,货也不等人。 值得安慰的是,走之前他还能吃上一顿炙肉串。 也是在这一日,他总算久违地见到了虞九阙。 督公换回平常的装扮,一如在齐南县时。 今夜甚至没有桌椅,只有后院的烤炉和围坐周围的杌子。 肖守带了两个亲近的随从,秦夏也让酒楼的伙计跟着一道用饭。 因为人数多,他张罗了不少种类的串串。 肉类包括牛肉、羊肉、五花、肉筋、里脊、鸡皮、鸡翅、鸡心、鸡胗。 素菜就更多,像是土豆、茄子、韭菜、尖椒、蘑菇、豆腐……堆放在一起,让人眼花缭乱。 甚至还有主食,分别是烤馒头和烤烧饼,还切了一块年糕穿上竹签,烤熟后可以刷果子酱。 炉子也是他专门定制的,里面烧炭火。 烤串在上面架成一排,肉中的油脂时不时往下滴落,激起“刺啦”一声响。 肖守看得心热,也跟秦夏一起上手烤。 “这炉子好,从前在齐南县,你怎的掏出这等好东西来?” 秦夏回忆一番,没想起来,只得实话实说。 “那会儿没想起来。” 他会做的吃食着实太多了,之前这烤串根本没排上号。 肖守还没吃进嘴,已经开始往下咽口水,犯馋的同时还不忘远在齐南县的兴奕铭。 “我要是回去,跟老兴讲一遍在你这儿吃的东西,他保不齐要抛家舍业,从齐南来盛京找你!” 秦夏笑道:“您代我告诉兴掌柜,他若是来,我必定好生接待。” 虞九阙浑不在意这里的烟熏火燎,安静坐在一旁,帮秦夏摇动一柄大扇子。 很快第一炉的串烤好了,一共二十几串,秦夏往上洒了五香粉和孜然,装进大盆,随大家取着吃。 秦夏自己拿了一串肉筋,三口两口地吃掉,只觉得这味道当真是久违了。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过去在街头大排档撸串喝啤酒的日子。 想到这里他意识到少了点什么。 “小川,去开一坛酒来!” 酒是葡萄酒,被不甚讲究地倒在碗里,虽是回味发甜的酒,配肉吃居然也不显得过于突兀。 肖守道:“那帮胡人也爱喝葡萄酒,还有马奶酒,吃一口肉,喝一口酒,所以不如说喝这酒才最是应景,换成白酒、黄酒,就乱了套了。” 虞九阙今天喝不了酒,连串串都是秦夏特地挑不那么油腻的投喂他。 肉的滋味不用问,必定是好的,素菜就不一样了。 一开始大家还觉得炙肉方是正统,没听说过用炭火烤菜的,当真的吃上时,就没有二话了。 肖守口重,爱吃烤韭菜和烤大蒜。 虞九阙喜甘,爱吃烤包菜和烤年糕。 秦夏自己最爱烤到焦焦的土豆,还有刷了酱的茄子。 其他人就没那么多心思了,能吃这一顿,他们是沾了光的,哪有什么喜和不喜,吃什么都觉好吃,通通照章全收。 烤炉烟雾腾腾,熏得整个后院都是一股特别的味道,呛鼻子,但不令人讨厌。 到了后半程,大家伙纷纷自己上手烤串,再坐回原处吃肉吃菜。 酒楼的伙计也和肖守的随从混熟了,搬着杌子坐在一起,听对方讲起走商路上的故事。 酒楼外,却正有一顶轿子经过。 里面的人是个年轻郎君,头戴玉冠,通身华贵,偏偏一身酒气煞了风景。 前后随从若干,排场不小。 他本已醉倒,难受地想吐,可突然闻到了一股勾人的肉味儿,唤醒了他灌满了酒又吐干净的胃袋。 “这附近可是有什么酒楼食店?” 他醉醺醺地隔着车帘吩咐自家小厮。 “去看看这是什么吃食的香味儿,买上些来!” 第098章 长乐侯府 由于酒楼还未开张, 正门的门板都是上齐全的,也未点灯。 但由于烤肉的味道实在太霸道,那被打发过来找食店的小厮, 还是轻而易举就循着味儿摸了过来。 贵人家中, 哪怕仆从也是趾高气昂的。 上来敲门时语气不善, 只嚷着要买吃食。 邱川有着身为跑堂伙计的自觉, 举着一串还没吃完的鸡心去应门。 “小郎君, 敝店尚未挂匾营业,现下是自家伙计在用饭,饮食粗陋, 怕是入不得贵人的眼。” 小厮人在门前, 离那股香味更近了, 顿觉这开门的伙计在扯谎。 这么香的东西, 说是只给伙计吃的,谁信? 他们侯府的下人吃得都没这么好呢! 正在这时,轿子那头有人催了,邱川顺势往那边一望,只见远处停的轿子前后共两个提灯的侍从, 光轿夫就有八人! 灯火映照下,可见那轿子很是宽大,因已入夏, 早撤了外部的帷子, 木制的轿身上刻有层层花纹, 虽看不真切,但也瞧得出轿中人身份不凡。 一只银元宝被丢进邱川的怀里, 少说有十两。 “有何吃食,赶紧用食盒装了来, 若让我家公子就等,有你好看!” 邱川脑瓜儿一转,麻溜答应,随即小跑回到秦夏和虞九阙面前,说明对方的意图。 “大掌柜、小掌柜,这生意咱们做不做?” 且还不忘将那小厮的语气、八抬大轿的规制说了一遍。 “掌柜的,里头做得怕不是个大官儿!” 虞九阙刚刚极斯文地吃完一串烤年糕,半点果酱都没沾到唇角,竹签丢回盘中,他掏出帕子擦擦手。 “我朝规制,三品以上朝臣官轿,在城内只许四人抬,出城可八人抬。所以在城内敢坐八抬轿的,不止是官员,多半是王侯。” 院子里所有人都被“王侯”两个字吓住了。 邱川磕磕巴巴道:“那那那……那这烤串是卖还是不卖?” 他本想着,十两银子,买下今天的全部食材都够了,既然那人非要讨这一口吃的,岂不是不赚白不赚。 可一听“王侯”,他又有点怂。 哪怕他清楚小掌柜也是个大官,但官再大,也比不过那些个王爷侯爷吧? 正在此时,秦夏抛接了一把手心里的银子道:“卖,为何不卖?这等人,你越不卖,他就越要纠缠。咱们的吃食既无问题,不如就此打发了他去。” 况且就算对方事后真的来找麻烦,他们也是不怕的。 说罢就让邱川去将还热着的烤串,一样取上一些,又取来先前采买的一批红漆食盒中的一个,伙计们齐上阵,把竹签上的肉菜捋下来,搁进不同的碟子中,挨个摆进去。 还真别说,烤过后竹签都黑突突的烤串,这么一装点,身价就仿佛翻了倍。 瞧着差不多了,邱川将其拎起,小跑着送去了门外。 “小爷,这是您要的吃食,我们自家吃的,保管干净呢!” 侯府小厮早就等急了,也压根不把那十两银子放在眼里,仿佛对他来说,那和十文钱没什么区别。 见了食盒,着急忙慌,接过就走。 回到轿子前,他恭敬地将食盒捧进。 “世子爷,吃食买来了,小的闻着香得很呢!那酒楼看起来也是正经气派的,保管不是不干不净的东西。” 食盒一开,香味瞬间盈满轿内。 长乐候世子见状,登时也不觉得昏沉了,一骨碌坐直,接过筷子就吃。 “怪不得闻着烟熏火燎的,原是卖炙肉的!” 他塞了几口到嘴里,舔了舔嘴唇。 “这等美味,在此处吃反而不美,且快些回府,再设一小席才是!” 轿子很快离开,徒留一股压过了糟鼻酒气的肉香在原地盘桓。 随即风一吹,散得更远了。 院内,肖守仍有些心有余悸。 “这盛京当真是吓人,随随便便吃个肉串,还能招来王侯这等贵人!” 秦夏给他添一盏酒。 “甭管是什么人,对于我等而言,来者都是客。” 他总不能说,自家做的点心连皇上都吃过。 作为一个穿越人士,秦夏还真没在怕的。 而虞九阙先前关于“八抬大轿”的那番话,也引来了几人的好奇。 肖守敬他一杯酒道:“九掌柜不愧是盛京人士,对这些门道熟悉得很,以后我等来往此处,怕是要请您和秦掌柜多多关照了我。” 虞九阙以水代酒,回敬他道:“肖掌柜言重了,称不上什么门道,天子脚下,生活得久了,耳濡目染,想不知道也不成了。再者说,以和您的交情论,您日后来盛京,若不来我们和光楼,我和秦夏可还要去找您呢。” 肖守笑着把酒水一饮而尽,豪迈地亮了亮杯底。 院子里加起来十几号人,全都吃饱时,穿好的串儿也告罄了。 肖守有些醉,秦夏差邱川去赁了轿子,跟着把他和两个随从送回了客栈。 留下高阳与黄家兄弟打扫庭院,他和虞九阙则相携归家。 再说长乐侯府。 长乐候世子薛齐回到院中,立刻张罗人去热菜烫酒,压根不管自己先前已醉过一场。 这倒也不稀奇。 毕竟薛齐其人,盛京的权贵圈中无人不知,是个醉生梦死,只是一团热衷于吃酒、博戏、听曲儿,满腹花花肠子,□□二两肉也不安分的废物。 他爹长乐候最多只能说是平庸,不堪大用。 到了他这里,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很快酒菜热好,薛齐舒舒服服地半躺在美人靠上,居然还要等人喂。 进来侍候的乃是美妾一双,偏偏他的眼珠子还要往屋内另一个低头捧盘的小丫鬟脸上转。 “你是何时来院子里伺候的,看着脸生。” 两个美妾对视一眼,暗叹世子的忘性之大。 这丫鬟颇有几分姿色,先前是跟在府中庶出的四公子身边伺候的,名叫阿锦。 四公子年岁还小,平日世子爷瞧不上他,他却乐意做跟屁虫。 上回阿锦跟在四公子身边,被世子爷看见,说是眉心有痕,形似花钿,当场起了心思,愣是给讨了来,然而转眼又忘了。 她俩默契地都未提醒。 多一个人,就少一分宠。 薛齐也就是随口一问,那丫鬟低眉顺眼地答完了话,他又忙着去喝酒吃肉了。 对于阿锦而言,她巴不得世子爷想不起自己。 虽年幼遭了拐子,被卖来卖去,屡入高门,阿锦从未想借着姿色攀龙附凤。 只因这后宅阴私,她着实见过太多了,有好下场的浑然没几个。 尤其是从丫鬟抬上去当通房的,说到底还是奴婢,就连有了孩子,都落不着自己养的。 本以为又逃过一劫,阿锦端着盘子撤出正屋,更加确信世子爷把自己给忘了。 便想着再攒些体己,就劳烦院子里的妈妈把自己调去府中不起眼的地方做事,最好是世子爷一年到头都不会踏足一次的。 将近子时,世子爷吃得满嘴油光,连带两个美妾的纱衣上都沾了油印子,才总算是消停。 屋中有人叫水,作为今夜在门口守门的丫鬟,阿锦不得不忍着恶心,打水送进去。 屋内点了两盏灯,不算十分光亮,但足以看清脚下路。 把水送到脚踏旁,她侍立在侧,不敢抬头看一眼。 脚踏上先是出现了一双赤足,继而是女子的娇笑,接着却是独属于男子的大手,一把扣住了她的腕子! 醉醺醺的世子爷不知被谁提醒,终于想起了阿锦是谁。 “我的小美人儿,今晚爷高兴,许你来伺候!” 说罢就二话不说,一把抱住阿锦的腰,要把她往床上带。 阿锦一声尖叫,不管不顾地挣扎踢打,最后一口咬在了薛齐的肩膀上。 薛齐吃痛,一把将人推了出去,令阿锦的额头磕在了椅子脚,滚了半圈,就这么不动了。 …… 长乐候觉得自己最近走背字。 先是他的好大儿险些害死一个丫鬟,本想直接拉去城外埋了图个干净,又怕被那群无孔不入的厂卫抓住小辫子,只得捏着鼻子请郎中,吊住那丫鬟的一口气。 现在丫鬟的命虽保住了,人却痴傻了,成天疯疯癫癫,被打发去后院和刷马桶的婆子为伴。 这事好不容易了结,太平阁的生意却又出了岔子。 原是之前太平阁进了一批产自平原府的果子酒,换了坛子后,被当成自家的私酿售卖。 进价只八钱一坛,摇身一变,卖到五两的高价,纵然如此,仍是供不应求。 哪知近来城内新开了一家食肆,叫做“和光楼”,居然同样售卖果子酒,而且味道还和太平阁的“私酿”一模一样,却仅卖二两一坛! 实际上,能去得起太平阁的食客,压根不会在意这点小钱,他们在意的是,说好的并非人人都喝得到的私酿,却成了随便一个新开的酒楼都能买到的大路货。 这对于热衷拿着去过太平阁一事,四处吹嘘的人来说,无异于被骗了。 无非因太平阁背后是长乐侯府,才没人敢借此生事。 总体而言,太平阁的生意没受什么影响,此事传到长乐候耳朵里,他却浑似吞了个苍蝇。 谁不知他太平阁在盛京酒楼中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区区一个小小的和光楼,也没看出背后供着哪尊大佛,居然敢触侯府的霉头。 “去查一查,和光楼的东家是什么人。” 长乐候自从出兵折戟,十年下来,已经把自己从曾经尚算精神的小公爷,养成了一个白面胖子。 平日里最爱三样东西:鸟雀、锦鲤和银子。 带不得兵,无法重振国公府的名声又如何。 太平阁每年上缴的商税,不也全都进了国库么? 给一只从广福原来的五彩鹦鹉喂了颗瓜子,听它嘹亮地喊了两嗓子“侯爷长乐无极”后,他拍拍手,转身继续吩咐家仆。 “查出来后,教教规矩,好让他们知道,这里是盛京,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讨饭吃的地方。” 第099章 孰真孰假 然则酒楼开张前, 秦夏丝毫不知自家的果子酒曾卖到了盛京。 要论此事,时间还需先倒回去—— 五月初一,吉时吉日, 在鞭炮初燃尽的热闹里, 秦夏一把撤下了覆盖在匾额上的红绸, 宣告着和光楼的开张大吉。 门前的一块地圈出来, 黄家兄弟的面艺表演赢得声声叫好, 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 而棉花糖的稀奇,更是惹得不少小孩子吵着要吃。 得知开张前三日,棉花糖居然是免费赠的, 不需要花钱后, 来此排队的人就更多了。 邱川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裳, 一下下敲响手中铜锣。 “各位客官, 咱们和光楼新晋开张,头三天入店用饭的,均享八折优惠!还额外送您一张九折的优惠券,下次来还能便宜嘞!” 他这套说辞有些新奇,很多人都听了个半懂不懂。 一离他近的汉子, 待锣声停歇后问道:“小二,这八折、九折是何意?” 邱川笑答道:“就是您一顿的菜金花了多少银钱,结账时只收其中八成、九成的意思。譬如您这一顿吃了二两, 那这三天, 就只需一两六钱, 能省下四钱!过了这三天,您拿着优惠券再来吃, 二两银子的菜,只需花一两八钱, 仍能省下两钱!” 邱川当跑堂日久,早就练出了一把大嗓门。 加上刚刚敲了铜锣,本就将一批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是以这番话,教好些人听了个分明。 “这么看真是挺划算的。” “咱们京城的酒楼食肆,这几年是愈发贵了,街头的一碗素面,都从八文涨到十文咯!倒少见开酒楼的这么大方。” “能去这地方吃饭的,哪个是差钱的主顾?只要东西好吃就成。” 这么一吆喝,临近午间饭点时,一楼大堂很快就坐得满满当当。 坐下后,伙计便会奉上热茶一壶、四样干果一碟,还有一条热乎乎的擦手布巾。 “嘿,这布巾还烫手呢!” 发布巾的婆子回身道:“这些个布巾都是以沸水煮过的,保准干净,客官们放心用!” 这样规矩在京城别家地方是没有的。 当然,那些有头有脸的食客进雅间吃饭,伙计还会奉上铜盆净手,大堂里的食客可没这待遇了,故而看见布巾,都觉稀罕。 眼下酒楼共有伙计八人,邱川和一个叫阿坚的周姓小子负责在前头招待来客,一个账房负责收银记账,再来后厨还有掌厨的高阳、主做白案的帮厨黄家兄弟二人、以及两个婆子。 早就提前说好了规矩,故而真的忙起来时,皆都各在其位。 眼看大堂内靠墙的一桌,旁边摆了两扇花鸟屏风,正好隔出一个雅座。 邱川正在根据这桌食客的口味报菜名。 得知这三人想吃鱼,他当即道:“这时节最适合吃鲥、鳙、鳗三鱼,另外黄鱼也尚是季节,几位看看想吃哪一种?” 三人里有一位蓄须的老先生,身穿宽大“道袍”,脑后冠巾飘飘,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凭你能说出这几样鱼,就说明至少后厨的厨子是懂行的,我且问你,鲥鱼和鳙鱼都是怎么做?” 邱川不假思索道:“鲥鱼最宜配南腿清蒸,鳙鱼最宜食头,您要是想吃鱼头,还能吃辣,不妨试试我们家大掌柜的拿手菜,剁椒鱼头!” 听到这里,老先生对面的一名中年文士抬了抬眼。 “难道你们家的大掌柜,就是掌厨?” 邱川点头。 “那是自然,我家大掌柜家在平原府,最早在街头摆食摊卖小食,白手起家,方有今日酒楼的规模。” “有点意思,能靠卖吃食挣下家业的,多半不是二把刀。” 老先生捋捋须,问过同行的二人后,果断选了剁椒鱼头。 “这道菜听着像南边的湘府菜,不知一个平原府出身的厨子做出来如何。” 邱川听出这句话中的质疑之意,他却是自信满满。 从食肆到酒楼,说大掌柜做饭不好吃的人,他连半个都没见过。 京城人又如何? 京城人的舌头也是肉做的,不是金子打的,吃到好吃的,他们也得夸! 这道菜后,此桌另添了额外几道吃食,荤素搭配,咸辣兼具,邱川全都牢记住了。 临要走了,三位文士打扮的先生里,始终没怎么说话的那位道:“你们店中可售酒?” 邱川当然首推果子酒。 “这是敝店私酿,从平原府特地运过来的,二斤一坛,口味有两种,分别是葡萄和红枣,等过一阵还有杏子酒,入了秋,还有柿子酒。” 杏子酒是这一季新添的,都还没尝过,他依着大掌柜的吩咐,先把名声打出去。 “你们家也有葡萄酒?” 那人问了这么一句,邱川一愣。 旋即又想,平原府中不见别家酿葡萄酒,指不定京城有呢? 他不敢扯什么大话,一位诚实道:“正是,酿酒的葡萄,乃是我们平原府某个特定村子里的葡萄。” 这么说是为了表明,就算京城有别家卖葡萄酒,也与和光楼的不一样。 “这一坛要价几何?” “回您的话,二两。” “那就先来一坛葡萄的。” 邱川应声退下。 后院的秦夏系着围裙,正在锅前挥铲。 邱川和阿坚前后脚进来传菜,阿坚那桌点了酒酿南腿蒸鲥鱼,邱川则是剁椒鱼头。 “大掌柜,您来还是小的来?” 剁椒鱼头刚好是高阳跟着秦夏学过的一道“硬菜”,他遂有此一问。 秦夏沉吟片刻道:“我来吧。” 高阳便知自己那道菜还差点火候,于是专心地去应付另外几道菜。 秦夏朝院子里喊一声,让婆子替他去缸里捞鱼,再处理干净。 “要紧记得,鲥鱼不要刮鳞。” 鲥鱼的鱼鳞下面连着一层脂肪,若是刮去,反倒无味。 过了一会儿,先送来的便是这鲥鱼。 今天的两道菜,其实都是蒸菜,但为防串味,万万不可一锅出。 酒酿鲥鱼除了鲥鱼外,尚需备几味食材,包括切片的南腿、鲜笋和香蕈,还要一碗葱姜水,乃是将葱姜挤出汁液,混合盐及黄酒,加水调匀。 葱姜水并非是做菜用的,而是腌鱼用的。 鱼放入其中,等两刻钟即可,结束后把鲥鱼转进鱼盘,鱼身其上铺酒酿,南腿、笋片和香蕈交叠码好,淋上自制的糟卤,水开后放入笼屉,接着只等熟透。 剁椒鱼头略繁琐些。 鳙鱼又名花鲢,或者大头鱼,秦夏更习惯叫他鲢鱼头。 鱼如其名,脑袋确实不小,大约一斤出头的鱼,鱼头就要占四两。 放上砧板时,鱼头业已对半剖开,外面的鱼鳞、里面的鱼鳃、鱼牙等都去了个干净,如此只需垫一层姜片,加酒和盐就可以腌制。 比起鲥鱼,清蒸鲥鱼吃的是鱼本身的鲜,以及从配菜里面汲取的风味,剁椒鱼头的重点,更在于“剁椒”二字,而这剁椒,更要现炒。 葱姜蒜、辣椒、紫苏叶细细剁碎,从罐子里挖两勺豆豉备用。 油热后,将以上全部调料尽数放入,辣味腾腾,烟雾飘出,连外头的婆子都忍不住咳嗽。 秦夏早已习惯,眯着眼,朝锅内继续加料。 酱油要有,蚝汁要放,酒水不能少,陈醋亦增香。 一大锅红艳艳的剁椒炒好后,用大勺舀起,直接浇在腌好的鱼头上。 出锅后撒小葱,泼热油。 空出手的婆子擦干净手,过来帮着端菜。 剁椒鱼头上桌时,上面的热油还呲呲冒着油花。 “椒香扑鼻,袭人欲醉呐!” 桌上一人感慨,另一人举起勺子,泼他冷水。 “色香都往后靠,先品品味道如何,再夸也不迟。” 只见此人先以一只勺子撇开上面的剁椒,再以勺子挖鱼肉,先盛给年岁最长的老先生。 老先生姓顾,别看其貌不扬,其实在京城士林中颇有威望。 虽无官身,却有文名,雅好美食,最喜吃鱼。 他常把一个故事挂在嘴边,说自己三岁就会挑鱼刺,不用筷子不用手,只用一根舌头。 活到现在,年过花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恨不得吃鱼二百条,从没被鱼刺卡过喉。 他吃过各式各样的鱼,这剁椒味的鱼头,却还是第一次试。 鳙鱼的鱼头之所以好吃,鱼头长得大并不是决定因素,重点在于鳙鱼头肉嫩、肥而不腻,鱼头中还自带一层油脂,可谓难以寻它物代替。 以前顾老先生吃鱼头,多半是做鱼头豆腐汤,汤色奶白,豆腐里也吸饱了鱼汤,吃完用汤泡饭,好吃得胡子颤。 剁椒鱼头的辛辣,与鱼头豆腐的清淡截然相反。 作为爱鱼之人,他来者不拒。 鱼头少刺,他的神技暂时没什么发挥的余地,但不妨碍作为吃鱼的行家,点评一番这道菜色。 “咸、辣、鲜,汤汁红亮却清,不见鱼腥,是道好菜。” 另外两人紧随其后,大快朵颐。 不过好吃是好吃,辣也是真辣。 辣到满头冒汗的时候,除了往嘴里塞白饭,难免想到桌上还有酒。 紫红色的酒液在酒盏中摇晃,喝了几口,总算有一人说出了心里话。 “我怎么尝着,觉得这酒水那么像太平阁的私酿?” 太平阁是侯府产业,若真是那里的私酿,方子绝不会轻易流出。 可现在,一模一样的酒水分明出现在了新晋开张的和光楼,味道还十分相似,价格却差了许多。 顾老先生连吃几大勺鱼头,老神在在地擦擦嘴。 “说不准,两家用了同一个村的葡萄?” 三人相视一笑。 孰真孰假,且往后看吧。 直到多日后的某一天,趁着午间食客最多时,南城兵马司的衙差闯入和光楼,以窃取太平阁私酿秘方的罪名,扬言要捉拿秦夏。 第100章 牛乳绿豆沙 实际上, 长乐侯的那点小动作,哪里能避得过虞九阙的眼。 他当自己人如封号,还是那长乐无极的太平侯爷, 殊不知早就成了新帝的眼中钉, 琢磨着怎么将其拔除。 太平阁背靠侯府, 说是宴饮之地, 不如说是情报集散地, 长乐候跟新帝不是一条心,手里却攥着不少朝臣、京中贵族的秘辛,放任此地存在, 教新帝如何安枕? 比起真金白银, 从来都是秘密更值钱。 只是皇上登基不久, 忙着整顿朝纲, 还没空出手收拾这家人。 怎知长乐候即使被削了爵位,依旧不知天高地厚,就像扑火的飞蛾,蜡烛都挪远了,仍巴巴地往上撞。 这次, 更是把手伸向了和光楼。 春台县小酒坊的果子酒,秦夏亲手写就的配方,如何成了他侯府的私酿? 敢往脸上贴金, 也不撒一泡照照自己几斤几两! 虞九阙觉得, 这位侯爷的脑仁实在不如葡萄大。 装着提神浓茶的茶盏, 猛地落回桌面,伸手的茶汤泼洒开来, 烫红了虞九阙的手背。 旁边侍奉的小太监赶紧奉上熏了兰花香的细缎帕子。 虞九阙伸手接过,同时吩咐道:“让丁鹏带着薛齐的罪证, 去北城兵马司衙门口候着。” 他长乐候不是乐意联合兵马司衙门抓人么? 很好。 以牙还牙,才是虞九阙的信条。 一炷香的工夫后,四人抬的银顶官轿停在北城兵马司的大门口。 因北城所居之人都出身显贵,这里受理的案子,也都是最棘手、最难办的。 兵马司之首乃是正六品的指挥使,这个活不好干,时常受夹板气,谁让你只有正六品,北城当中随便扯一个人都能压死你。 所以当北城指挥使得知有三品上官莅临,官帽还没带稳就往外冲了。 走了两步得知来人是虞九阙后,差点双腿一弯跪下去。 夭寿了,这是谁招惹了朝中的这尊神! 与指挥使的心中忐忑相对应,虞九阙展现出的模样,反而是足够的善解人意。 “咱家不请自来,还望甘大人见谅。” 甘指挥连额头冷汗都不敢擦,一味赔笑。 “督公言重了,不知督公今日来此,有何吩咐?” 虞九阙给了丁鹏一个眼神。 丁鹏将手中捧的匣子奉到其面前,单手打开了盖子。 同时虞九阙托起茶盏,轻吹了吹热气,说出一句在甘指挥听来无异于石破天惊的话来。 “甘大人莫慌,咱家今日是来报案的。” 指挥使顿觉木匣子格外扎眼,里面是什么,几乎都不必问了,定然是厂卫早就搜罗好的罪证! 就是不知,这次要倒霉的是北城里的哪一户人家,究竟是恶有恶报,还是罗织罪名。 他稳了稳手,抖抖官袍大袖,径直解开匣子,从中取出一摞纸来,没看两张,就已明了因果。 要说他刚刚还担心这次要有无辜之人获牢狱之灾,那么现在,他险些当场拍手叫好! “督公在上,您这回要报的案子,犯人可是长乐候世子薛齐?” “正是。” 虞九阙往椅子里靠了靠,毫不留情道:“薛齐这些年借由长乐侯府的威势,行事猖狂,光是调戏清白民家子、强夺人妻等事就做了不少,只是事后都被侯府使了银子摆平,甘大人,是也不是?” 甘指挥只得承认,这也就是他这个官难当之处。 来报案告官的苦主是不少,可最后每每牵扯到侯府,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些个无官无爵的人家,哪里敢跟世子爷硬碰硬呢?最后能得一笔银子就已是不错的结果了,若要继续闹下去,指不定命都丢了。 “咱家知晓甘大人是个好官,既如此,咱家就给大人一个为民请命的机会,就是不知,甘大人乐不乐意接?” 配合他的话语,丁鹏托木匣的手在稳如泰山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往前递了递。 甘指挥的心中不由掀起骇浪。 长乐候顶着侯府的门楣,享着太平阁的富贵,试问谁敢动薛齐的一根毫毛? 面前的人敢,因为他是内侍中掌权的第一人,更因为他的背后没有亲族门阀,唯一的靠山,乃是当朝九五。 就算是个小小的六品京官,到了这一步,也足够嗅出朝中风向。 退一万步,哪怕上门抓人,他也有东厂撑腰,何惧之有? “此乃下官分内之事,薛齐此子仗势欺人、恶贯满盈,如今更是草菅人命未遂,不惩戒不足以平民愤!天子犯法与庶民,况乎区区侯府世子!下官愿往!” “好!” 虞九阙赞许应道,目光转向丁鹏。 “丁百户,你且领一队人随甘大人同去。” 厂卫亲临,别说是侯府,就算是王府,也能进得! 于是南城的兵马司差役正意图将秦夏强行从和光楼带走时,北城这边,薛齐已经哭爹喊娘的被从安乐窝里拽了出来,上身赤裸,一身松散白肉。 周围的美人乱七八糟地跪了一地,姐儿、哥儿俱是衣衫不整,水精帘后,还大喇喇地躺着一条粉色肚兜。 长乐候不在府内,侯夫人听闻厂卫联合北城兵马司来缉拿她儿,三魂六魄就去了一半,赶进来见到这“白日宣.淫”的一幕,更是气血上涌。 纵然平日里再宠溺独子,她也清楚,今时今日,侯府的脸算是丢尽了。 她刚欲拿出侯夫人及诰命的威望,拖到侯爷回府,保住亲子,事态竟又急转直下。 那个被她暗中下令,转移到府外,任其自生自灭的疯丫鬟,在几个厂卫的护卫下,好端端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阿锦认出薛齐,疯病发作,看起来要不是厂卫下了力气,她都能挣脱钳制,冲上去咬掉薛齐的一块肉。 就这样,薛齐和阿锦被齐齐带走,身后,侯夫人的身躯缓缓软倒在地。 …… 虞九阙离开北城兵马司,即刻赶往南城。 他身上大红蟒袍未褪,现下不是登场的好时机。 假如和光楼在外人面前沾了“督公”的势,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在想压兵马司一头,两个厂卫,一块令牌足矣。 “和光楼掌柜秦夏乃东厂奉命协办的要案证人,我们现下要将此人带走。” 南城兵马司来的差役头头愣住了。 怎么区区一个酒楼掌柜,既招惹长乐侯府,又招惹东厂厂卫? 他就是长八个脑袋也不够砍吧。 无论如何,一个“秘方失窃案”,确实比不上东厂“要案”。 当着鼻孔看人的厂卫,他们唯唯诺诺,话都不敢多说半句。 反正东厂亲临,他们回去复命,也有说头,不怕被指挥使大人怪罪。 兵马司的人声势浩大地来,低调无比地走。 周围看热闹的人不解其意,嘀嘀咕咕。 “不是喊着要抓人,怎么人没抓到就走了?” “你是眼瞎了不成,没看兵马司的官爷走了,东厂的人又来了!这和光楼的掌柜,是惹上大麻烦了!” 沾上东厂,不死也得脱层皮。 不过嘀咕一阵,再抬眼去看,又觉不像。 都说厂卫目中无人,各个刀锋见血,打杀无情,缘何对着那和光楼的掌柜恭恭敬敬,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抓人下大牢的样子。 此刻,秦夏也确实正在和面前二人谈笑风生。 厂卫都是听虞九阙号令,他不像旁人,见了就闻风丧胆,且眼前两位恰好都是熟脸。 当初从齐南县离开,随行护卫四人。 除了赶车的丁鹏,还有爱吃叫花鸡的卢亮、长了张娃娃脸的包衡。 在门前做足了架势后,一行人才进到门内,把侯府的阴谋讲明。 “督公不便此时出面,只是请您不必担心,现下侯府自顾不暇,没空再同南城兵马司掰扯这无中生有的构陷。” 话虽如此,秦夏却已瞥见了停在街角的熟悉官轿。 他的目光在那处略过,期间恰好与小夫郎对视,后者暗地里,悄悄同他挥了挥手。 秦夏忍住笑意,免得坏了督公的“威严”。 丁、包二人将事情办完,告辞离去,秦夏也站在门外,目送坐着虞九阙的轿子缓缓离开。 仅一个下午,和光楼就从以一己之力沾了兵马司和东厂两家官司的“倒霉蛋”,摇身一变,成了从两家全身而退,还得厂卫礼遇的“神秘人”。 —— 真假果子酒的风波,随着侯府世子蹲大狱而暂歇。 据传味道和太平阁私酿一模一样,一坛却便宜三两的酒水,突兀地迎来了一波畅销。 在大多数人眼里,既然能以更便宜的价格,喝到出入太平阁的贵人才能喝到的佳酿,哪里还在乎酿酒的秘方究竟归属于谁。 和光楼的生意就这样渐次恢复,凭借独特的菜品、惊艳的口味、公道的价格,于南城中声名鹊起。 正如当初秦记食肆在齐南县一鸣惊人。 好酒好菜,世人皆爱。 相较于按部就班经营酒楼的秦夏,虞九阙这阵子就要忙碌得多。 薛齐下了狱,长乐候忙着在京中求爷爷告奶奶,还进宫面圣给儿子求情。 结果被皇上用那些“欺男霸女”的状子砸了一脸,连束发的冠都砸歪了。 皇上以前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一百个看不上长乐候这一家子,只觉得他们文不成、武不就,白瞎了老国公的血脉。 说到底,长乐候是被削夺过封号的罪臣,谁给他的脸面,在京中作威作福,还纵容亲子横行市井! 在皇上的授意下,虞九阙打理着司礼监如山的折子和公务,还要分神继续搜罗长乐侯府那些个拽出一根,后面还连着八根的小辫子。 偏偏他最近不知是苦夏还是中了暑气,自从入了五月,眼皮子每日都和粘了浆糊一般,格外嗜睡。 浓茶喝了几日,不幸牵扯出胃痛,令他也不敢再饮。 因太忙,也顾不上去寻太医把脉,只得用个笨办法,让随侍带着一壶投了冰的水,实在犯困就用冰水沾沾帕子擦一把脸。 如此夙兴夜寐,提起长乐侯府,愈发恨得牙根痒痒。 …… 月色当头。 督公府内,秦夏做了一盅牛乳绿豆沙。 这道甜品,在现代时秦夏都是用搅拌机做的,来了这里,为了尽快出沙,不得不用了另一个办法。 那就是改泡发绿豆为冷冻绿豆,靠着府内冰窖,提前一夜,将水泡绿豆冻成一个冰坨子,直接放到烧开水的锅中熬煮。 这般大火滚上一刻钟,绿豆快速开花出沙,及时抽柴、转小火、加冰糖、兑牛乳,慢慢搅拌,防止糊锅,中间不能忘了滤出脱落的豆子皮,锅中就仅剩下淡淡豆绿色的“豆沙”,绵密少渣。 盛出后在瓷碗中放凉,还可往里加各色配料。 秦夏备了两份,一份他自己吃,什么都没加,一份给虞九阙,加了糯米圆子。 到了书房门前,他深知虞九阙在里面处理公务,闲人勿扰,所以从下仆手里接过木盘,准备独自送进去,陪夫郎吃顿夜宵。 门推开,屋内静谧,秦夏示意仆从退下。 几步后,他行至桌案前,方知这份安静来源何处—— 虞九阙不知何时已经伏案睡着了,旁边摞起来的文书等隐隐歪斜,眼看要倒。 一旦倒下,势必正中督公后脑勺。 秦夏不得不快步走过去,放下木盘,将其扶正。 瓷勺在碗里晃动,发出叮当脆响,声音吵醒了窝在虞九阙脚下睡觉的大福,小憩的本人依旧纹丝不动。 他在床上都睡不了这么熟。 秦夏把大福唤出来,哄着它自己去外间玩耍,同时望向虞九阙蹙着眉头的睡颜,联想到对方近来的种种反常之处。 食欲略减,人也贪睡,绝不是什么好事。 就算是苦夏,也该吃两剂方子调理调理,不然案牍劳形,损伤元气。 碍于虞九阙白日里忙得不分南北,秦夏怀着这份忧心,出了书房,唤人到跟前吩咐道:“去请那位先前为督公诊过脉的郎中来。” 那郎中也经过厂卫调查,身家清白,嘴巴也紧。 加之其医馆临近督公府,来回一趟,用不上半个时辰。 两个脚程快的仆从喊上轿夫,即刻而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0-110 第101章 鸳鸯火锅 郎中是跟着徐氏一起进来的, 到时虞九阙已经被秦夏从桌子旁抱到了床上,人是醒了,就是脸上被衣上花纹压出道红印子, 有些没法见人。 好在督公府本就规矩多, 郎中从后门进, 不得打听主家事, 郎中自己也心知肚明, 在北城行医还东看西瞧的,那是嫌命长。 帐幔垂下,一只哥儿的腕子从里面伸出来, 搭在脉枕上。 上面尚且有前不久五月五, 系上去的五彩丝线。 秦夏在一旁等待, 神情看着有些紧张兮兮。 徐氏虽未生养, 可年纪摆在这里,见识得多。 这些日子里,虞九阙的模样她看在眼里,心中微有猜测,却不敢乱讲。 哥儿不比姐儿, 体质殊异,没有葵水又受孕困难,仅凭表面难以判断。 今天老爷做主请郎中过来也是好事, 因她清楚督公是想要一个孩子的, 还曾为此, 状若无意地向自己打听宫中流传的一些偏方。 郎中诊脉,诊了片刻又道:“还请夫郎将另一只手也递来。” 床帐子后的人顿了顿, 动作起来。 这下郎中两手并上,沉吟片刻, 居然显出笑容来。 “此脉象圆而滑润,正如那珠滚玉盘,左右皆如此,断然不会有错,恭喜二位,这是喜脉呐!” “喜脉”二字一出,虞九阙“嗖”地一下缩回了手,秦夏像是嘴里被人塞了个核桃,难得露出一点点呆相。 很快核桃裂了缝,呆相变成了喜色,猛地上前一步,看起来甚至想和郎中握个手。 “您确定?” 郎中连连点头。 “以老夫经验判断,应有两个月了。” 徐氏反应迅速,当即领着屋里大小仆役下拜贺喜。 秦夏往前倒推,两个月前,那就是三月时,他和虞九阙二月下旬方在齐南县重逢,这么一看…… 咳,还怪顺遂。 他的笑容压也压不住。 “徐妈妈,您吩咐下去,今日府中上下,通通有赏。” 府中对于这种赏赐是有定规的,徐氏含笑应下,又领着众人福身谢恩。 秦夏复问郎中,一大一小是否康健,郎中挨个回答,说出的话也在秦夏意料之中。 虞九阙最近太过疲累,略有亏损,多少于胎儿不利。 最后决定,开一个温补的方子调理。 郎中说完,由徐氏领走开药。 她使了眼色,将留在里屋的人也带走了,这种时候,按照老爷和督公的性子,定然不愿意有旁人打搅。 人走了个干净,虞九阙总算可以一把掀开床帐,扑进秦夏的怀里,全然不见白日里的稳重,亦不见不久前的倦容。 他拉过秦夏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那里随着呼吸起伏,一片温热。 “相公,咱们有孩子了。” 哥儿的眸子亮晶晶的,里面有光,也有些微闪动的泪花。 就如他先前所说,他比谁都格外盼着,想要一个家。 自己没从双亲那里得来的温暖与关怀,他相信自己和秦夏会给到属于他们的血脉。 血浓于水,便是一种传承。 “你怎么突然想到请郎中,是不是……” 他想到自己最近拼死累活的作息,觉得心有余悸。 秦夏反握住虞九阙的手。 “看你最近吃得少睡得多,心里不安稳,现下看看,多亏请来了,不然你我还傻小子似的,什么也不知道。” 有个小朋友,已经在虞九阙的肚子里长了两个月了。 想想就和梦一样。 “咱们的孩子,现在就和花生那么大。” 秦夏上辈子也无意看过一些科普,他回忆着胚胎成长过程的宣传片,伸手比划。 古代人哪有这个概念,一听花生的比喻,虞九阙连动都不敢动了。 怪不得有人多蹦跶两下都能滑胎,那毕竟就是枚花生,哆嗦一下不就没了么? 秦夏没想到他的“分享”还把小夫郎给吓住了,只好揉揉对方红印渐消的脸。 “别胡思乱想。” 虞九阙愣愣地点头,转而安慰秦夏。 “哥儿不容易怀,但因为骨架子比姐儿大,生起来反倒容易。” 这都是他以前在齐南县的时候听人说起的,后来进京,徐氏也跟他讲了些。 秦夏摸摸他的发顶。 两人继续低头看虞九阙平坦的肚皮,相对傻乐。 待到过年时,就是三口之家了。 前一夜赏完府里人,第二天秦夏去酒楼赏伙计。 一人八百八十八个铜板,红绳串起打结,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家中有喜,和大家同乐。” 伙计们捧着意外之财,纷纷道贺。 还没到酒楼午间开门的时间,邱川把钱收好,去了趟前门又回来。 “大掌柜,陆牙人求见。” 陆牙人就是之前把这处铺面赁给秦夏的那位,后来这单生意了解,秦夏却又托了他另一事——他想买下和食肆后院几步之隔的荷塘。 这处荷塘下接活水,单看却是独立的。 陆牙人在盛京人脉甚广,四处打听一圈,得出的结论就是:这里是个野塘子,无主。 “您要是想在那上面搭个水榭,建两步回廊,都无所谓,您放心,没人管。想扯两节藕做菜更是容易,随便捞。” 秦夏放了心,很快在京城偏僻处租了个院子,装扮成酿酒作坊,同时雇人下荷塘采花。 塘中遍生盛京常见的一种野生白莲,采之可以酿出前世尝过的一味花露蒸馏得成的名酒,曰莲花白。 作坊建成之际,春台县的老酒头赵老爹,也跟着新的一批果子酒,一道风尘仆仆地到了盛京。 他接了东家的新吩咐,要用面前的莲花,再酿出一种新酒来。 同时也要为那一直搁置,但总要结案的“真假果子酒案”,到衙门作证。 东家还说,要是莲花白顺利酿出,就替他们父子三人消去贱籍,签正经儿雇契,再不与人为奴。 赵老爹早就麻木的一双眼,看向面前熟悉的家伙事时,如鹰一样锐亮。 …… 端午后的第一场雨到来,路过水洼,会看见其中飘荡着一根一根简短的五色绳。 有贪玩的小儿伸手捡起,再刻意用脚踩出大大的水花,溅得满身泥泞,一转身就被家里人抓住,屁股挨了巴掌,一顿鬼哭狼嚎。 秦夏经过,默默揉耳朵。 他今日出行,是为了去铜匠铺子看自己定制的锅。 谭铁匠之前替秦夏做棉花糖机,得知秦夏想定做铜锅,就给他介绍了自己的本家兄弟。 他们兄弟三人,铁匠、铜匠、金银匠,连铺子都开在一条街上。 而那谭铜匠呢,看见秦夏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位主顾出手大方,忧的是活不好干,钱不好挣。 就说这铜锅吧,打了半辈子的锅碗瓢盆,他从没听说过要在锅里加一道隔板的! 这板子还必须弯成好似太极图当中那一道线的形状,问理由? 理由就是那样好看。 埋头干了几日,他总算做出两口满意的鸳鸯锅,这才使唤徒弟去和光楼请人。 秦夏到了地方,看到成品,现场验证。 两边加水,一边是清水,一边滴墨汁,静置一刻钟再看,左右并无混淆的迹象。 再拿起来屈指一顿敲打掂量,颇为满意。 “有劳谭师傅,这样的锅,再打二十口。” 铜锅的价格高于铁锅,加上秦夏精细的要求,连带样品在内,二十二口锅,花了小百两银子。 后续的铜锅需要工期,他付了定钱,先拿着样品离开。 回到食肆,他叫上高阳进灶房,传授如何做一锅香飘十里的火锅底料。 大多数人总觉涮锅子应当在冬天吃,他偏要另辟蹊径,在盛夏之际,推出鸳鸯锅! 秦夏搜罗的香料,一样一碟摆在灶台上,光辣椒就不止一种,挤挤挨挨,琳琅满目。 做事的婆子进来看稀奇,发现大多数都不认识。 “不像是进了灶房,倒像是进了中药铺子。” 实际里面的一部分调料,确实是秦夏从药铺买来的,像是白蔻、砂仁、草果、荜茇、良姜…… 懂得用这些做菜的厨子太少,反倒去药铺买更方便。 “这样的底料,炒一次能用好几天。” 秦夏提起锅铲,开始教学。 辣味的火锅底料,需用牛油。 牛油是从荣县买来的,足足一大坛子,杂质极少,凝固后色泽雪白。 牛油入锅,渐次融化,葱姜、洋葱入锅炒干后捞出,再放白酒泡过并捣碎的混合香料,烩出一锅十几味芳辛调和出的激香,让人很难用简单的几个词概括。 可想而知,想要光靠一条舌头,复原出这么一道锅底配方会有多难。 接下来,花椒、豆豉、豆瓣、辣椒依次下锅,红油释出,风味愈浓。 收尾时放冰糖、醪糟,可将冲鼻的辣味略略平衡。 如此制成的底料,待其凝固后分割成块,就可以用来煮火锅。 秦夏定做鸳鸯铜锅,是考虑到大多数人对牛油辣的接受程度,另一边不辣的锅底,起步阶段做了两种,分别是菌菇汤和番茄汤。 如若有一口辣都不想吃的食客,也可直接选这两种汤底填入。 菌菇汤鲜美、番茄汤酸甜,哪怕单喝都是极开胃的。 再看能下锅的食材,可就更多了。 从肥牛、肥羊、五花肉卷,到鸡圆、鱼圆、手打虾圆。 从毛肚、鸭肠、脱骨凤爪,到豆腐、豆皮、鲜嫩豆花。 酒楼专门准备了一套点火锅用的“签筒”,将各色食材写在其上,一头涂上红漆。 食客要哪种,就将写着对应食材的木签翻转,红漆朝上,后厨自当根据签筒上标明的桌号,迅速上菜。 除了形式和口味,鸳鸯锅还以“鸳鸯”之名走俏了一把,起因是一桌士子来此用餐,兴之所至,欲赋诗一首。 秦夏当即命人备了笔墨,指引他往酒楼的一面白墙上写。 题壁作文,素为这群文人所好,为首的一名挥毫泼墨,写下一首专属“鸳鸯锅”的七言绝句。 又因读书人多喜风流,词句间还借“鸳鸯”的比喻,将这道锅子上升到了“有情人必吃”的高度,实在出乎秦夏意料。 秦夏对诗的鉴赏力有限,唯独能品出其朗朗上口的韵律。 现成的广告词有了,他这个当掌柜的心思活络,半点不浪费,掏了一大把铜板和糖果子,让伙计出去教市井小儿们背会这首诗,谁能倒背如流,就发五文钱和一颗玉晶糖。 皮猴子们学习的劲头瞬间空前高涨,学会了以后,就忍不住四处念叨,踢皮球、玩沙包、跳房子的时候,嘴里都念念有词。 很快一首《记鸳鸯锅》传遍南城,还有往北城和外城蔓延的趋势。 后来慕名而来的食客里,果然多了不少一边吃锅子,一边眉目传情的小年轻,个顶个的嘴唇被辣得红艳艳,看起来十分“真情流露”。 秦夏蹭自己的热度,顺道推出配套的“鸳鸯饮”,实际就是鲜榨石榴汁,开胃又解辣。 …… 爱喝“鸳鸯饮”的除了酒楼食客,还有当朝督公。 谁让石榴酸甜适口,可解他孕期的反胃不适,还有“多子多福”的好意头。 这道饮子不久后传入宫中,端上了东宫的膳桌,因其开胃的功效,每天许太子饮上一盏,太子很给面子,每每如愿喝罢,都乐意多吃几口饭。 他现在极喜欢他的大伴儿,因为大伴儿的出现,就等于甜甜的糖果子、宫里膳房不会做的新奇点心,以及各种各样,来自九州四海的好吃的。 而且大伴儿身上香香的,未语三分笑,相比他那几个总是板着脸的老师,实在是更讨这半大孩子的欢心。 …… 忙了半个多月,东厂总算将长乐侯府的“小辫子”厘清,送呈虞九阙的案头。 这些所作所为,足够长乐候的爵位再削一级。 但新帝不是先帝,惯用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手段,他保留了长乐候的侯位,反手将薛齐贬为庶民。 这么一来,长乐候还是侯爷,只是这侯爷的头衔,到他埋进土里时就宣告终结了,侯府的下一代,连个长乐伯也捞不着。 薛齐案落定,真假果子酒案和这个一比不值一提,南城兵马司本都想轻轻拿起悄悄放下,然而东厂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分明最早不让他们抓人的也是东厂,现在要他们公开断案的也是东厂! 秦夏携酒头赵老爹,带着一票证物上了公堂,太平阁掌柜供认,他们的果子酒都是通过行商买来的,出处正是平原府,压根不是什么私酿。 秦夏接受了赔偿,并要求太平阁在自家门口张贴告示,说明构陷始末。 围绕秦家果子酒的“假酒”疑云被彻底击破,侯府失势,太平阁关张歇业避风头,与虽规模不大,却成日爆满的和光楼恰成一落、一起之势。 这个关头,虞九阙又带来一个消息。 当时从侯府解救出来的丫鬟阿锦,很有可能是高阳走丢多年的女儿。 第102章 照烧鳗鱼饭 虞九阙还是在亲往兵马司旁听审案时, 见到了眉心有胎记的阿锦。 他一下子想到高阳丢失的姐儿,事后暗中命人去调查阿锦身世与年岁,一一对应, 愈发觉得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颇大。 在确认至少有六七分的可能性后, 他才把这消息通过秦夏, 递到高阳的面前。 相认之日很快到来。 由于薛齐强犯阿锦未遂, 将人失手重伤一案, 已经得了那日同在屋内的两个侍妾的供词。 阿锦既是苦主,又神志不清,结案后就被送往了城内慈济院暂时安置。 大家发现, 只要不在她面前提及薛家人和薛家事, 她就会默默干活, 和常人无异。 慈济院的管事婆子也颇为喜她, 打算日后就留她在这里做事,饿不着,也不会受欺负。 她只是没想到,阿锦还有亲人。 由于是上官的吩咐,婆子不敢怠慢。 秦夏和高阳到之前, 她就遣了人去帮阿锦梳洗更衣,安顿在一间屋中等候。 等来人到了眼前,她暗中觑着高阳的眉眼, 都说姐儿像爹, 和阿锦相比, 还真看出几分相似来。 进门后,父女相见, 高阳一看那胎记,就断定阿锦是他家菡姐儿。 “绝不会错!” 他激动地嘴唇都在发抖, 又怕吓到孩子,只得在一旁坐下,絮絮叨叨说起童年旧事。 说着说着,阿锦,或者该叫做高家菡姐儿了,仿佛真的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看向高阳,缓缓叫了一声“爹”。 经年失散,谁能想到此生还有再见之时? 见菡姐儿连齐南县家里的葡萄架子都记得,高阳又惊又喜,同时隐约意识到,他的女儿或许从未疯傻过! 在场众人,包括慈济院的婆子和秦夏在内,其实也都看出了端倪,却都默契地没有开口。 那种情形下,菡姐儿装疯,显然是为了自保,现在薛齐伏诛,亲人相认,柳暗花明,过去的真相如何,反倒不重要了。 高阳谢过慈济院的婆子,领着菡姐儿回了和光楼。 后院四间后罩房,高阳住了一间小的,黄家兄弟合住一间大的,正好还有空余,洒扫收拾一番,菡姐儿就暂且住下。 秦夏念他们父女情深,给高阳预支了月钱,让他好给菡姐儿买些东西。 虞九阙得知阿锦的真实身份,当真是齐南县高菡后,也让徐妈妈在府库里寻些姐儿能用的料子头面送去。 “所以他们父女接下来有何打算,可给家中送了信?” 晚间,秦夏和虞九阙在房内桌边吃桃子。 桃子新熟,庄子很快就挑了品相好的送来,一共两个品种,一样是脆桃,一样是软桃。 秦夏爱吃脆的,虞九阙偏爱软的。 两人各吃各的,也是一派和谐。 “虽说高阳先前进京是为了寻女,但现下已经同我表明,打算在和光楼长久干下去。这边走不开,他也不欲让我为难,故而在家信中写明,让他夫人带着儿子进京探亲。过后,只看高菡是想要随母回乡,还是随父留在京中。” 虞九阙用小勺挖下一块蜜桃桃肉,送进嘴里,桃汁清润,勾得他舔了舔唇。 “这般安排倒是妥当,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你得了这么个得力的掌厨,日后也不必成日里被拴在灶台旁。” 秦夏的桃子吃完,虞九阙的碗中还剩不少。 小哥儿慢吞吞地吃着,整个人都好似散发着甜呼呼的味道。 最近前朝也好,后宫也好,都说督公看起来面善许多。 虽然该使的手腕一点没少,照旧可以两句话吓得人帽翅哆嗦,但总归看上去少了一些锋利的棱角。 殊不知督公的性子完全是磨出来的,每晚睡前他都会燃香抄两页心经,为未出世的孩子祈福。 理由是他乃玩弄权术之辈,归根结底,算不得什么好人,只能借此消一消罪业。 这是一个求心安的过程,秦夏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每到这时候,就取一根笔一叠纸,陪他一起度过。 写得多了,也有了意外之喜。 比如他的一手毛笔字…… 总算是不那么难看了。 —— 六月入伏,骄阳似火。 和酷暑一起“沸腾”的,还有和光楼的热辣火锅。 来此的食客,大汗淋漓地吃着牛油辣椒锅底,都觉得自己好像中了邪一样。 这样的天气,为何不能去吃些凉爽之物,偏偏好这一口?还总是一吃就再也停不下来。 由此导致,整个南城医馆的败火草药都跟着供不应求。 离和光楼最近的药铺果断发现商机,在门前支起桌子售卖“古方凉茶”,秦夏注意到不少食客吃完火锅,路过药铺,都会买一包提着回家煮。 不得不说,这大概也算是一种为美食“赴汤蹈火”的行为了。 …… 时节既到,莲花白虽还未酿出,秦夏却可借着荷塘之便,在京中复刻曾火遍齐南,名为“八仙过海”的什锦冰碗。 为此,他专门请来画匠,画了一幅“八仙过海图”,再巧妙地将什锦冰碗的存在融合其中,呈现出的效果,大抵就是八仙坐在冰碗上过海。 钟汉离的芭蕉扇成了荷叶,铁拐李不抱葫芦改抱藕节,张果老骑着一只菱角,蓝采和的篮子里,鲜花鲜果换成了鸡头米…… 就连头戴莲花冠的何仙姑,一对耳铛都换成了红樱桃。 他定的是大尺幅的图画,完工后装裱,直接用木架支在酒楼门外,过往行人皆可见。 上回那位爱吃鱼的顾老先生又来了,只不过这回是独自一人。 他在门前对着“八仙坐冰碗”的图看了良久,最后捋着一把美髯,笑着进门。 在他看来,这和光楼的掌柜属实是个妙人。 落座后点菜,邱川为其推荐了酒楼新品——鳗鱼饭。 “暑夏食鳗赛参茸”,夏日鳗鱼肥美滋补,有着“水中人参”的美誉。 盛京这边能买到的鳗鱼叫做白鳗,又称白鳝,在很多大雍人眼里,想必觉得鳗鱼就是大号的鳝鱼,二者“傻傻分不清楚”。 不过没关系,厨子能分得清就足矣。 想要供应酒楼与日俱增的食客,做一锅照烧鳗鱼,搭上米饭就能端盘上菜,绝对是个上佳选择。 为此,和光楼的两个婆子,加上菡姐儿,今天一大早就已经在后院处理鳗鱼了。 高家母子二人还未到京,高菡跟随父亲住在和光楼,只休整了一日,就挽起袖子开始帮两个婆子做事,秦夏要给工钱,她也不要。 秦夏见她干活利落,遂觉她要是日后不回老家,留在这里当伙计,自己也愿意收留。 就拿这杀鳗鱼来说,这东西滑溜细长,长得像蛇,不少年轻姐儿都打怵,高菡却是面不改色。 把鳗鱼拍晕,手上沾面粉,搓洗掉鳗鱼外一层粘液,剖开肚子,放血扯内脏,涮去脏污放进盆中,送进灶房。 这一步往后,就是秦夏和高阳的活了。 鳗鱼需去头去尾,挑出大骨,余下的鱼肉转入大碗,加上用酱油、蚝汁、蜂蜜、料酒等调成的照烧汁腌制。 大骨不用丢,放进平底锅,上火烤到焦黄,和另一份照烧汁一起下锅熬煮。 鳗鱼骨头里的鲜味融入酱汁,熬到起泡,粘稠挂勺,便可关火。 腌好的鳗鱼放上铁网,刷酱汁,烤到鱼肉微微蜷缩上色,汁水淋漓渐干,甜咸适宜,乃下饭神品。 上桌前,取专门的青边大瓷碗,米饭打底,上铺切块鳗鱼,撒干紫菜碎、炒蛋丝、白芝麻、细葱花,额外赠海带汤一碗。 因鳗鱼较贵,这么一套,和光楼售价六钱银子。 即使如此,在盛京南城的酒楼里,也属实算是平价的一餐了。 “老相公留神,这白鳗去了大骨,却还有细刺。” 邱川放下餐盘,特地嘱咐。 区区细刺哪里难的到顾老,他取筷开食,细软小刺全被一一剔去,唯有鳗鱼和着照烧汁,配米饭下肚,间或还能尝到脆脆的紫菜、柔软金黄的蛋饼丝、炒到有香味的芝麻。 人到老年,讲究少食。 但这鳗鱼饭端上来就是一大碗,等他吃完再端起海带汤溜缝的时候,只觉得回家少不得要吃点,自家大孙子才会吃的山楂消食丸了。 吃饱喝足,叫了跑堂来结账,六钱银子外还有十个铜板,是给的赏钱。 “小二,你们店里供人题壁作文的文房四宝可还备着?” 顾老吃得高兴,又念及门口“八仙图”之妙,难得文思如泉。 邱川一听,这还了得,掌柜可是一早说过,这位常来光顾的老先生八成是位大儒呢! 如此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他飞快地去端来文房四宝,用的都是直接从督公府取的好笔好墨,砚台、纸张皆有讲究。 顾老扫过一眼,甚为满意,当即行到白墙之前,折袖提笔,不假思索,洋洋洒洒,信手成篇,落款只留一个龙飞凤舞的单字。 邱川不认识,但肃然起敬。 此时此刻,酒楼中人,包括秦夏在内,尚不知面前的“墨宝”含金量几何。 直至几日后,最早为鸳鸯锅写绝句的士子携友来此宴饮,一眼认出墙上挨着自己拙作的,居然是羡鱼先生的大作! 顾高原,字长亭,自号羡鱼,博学于文,自成一派,其名贯耳。 该士子当即语无伦次,恨不得当即把整面墙都拓下来带回家。 于是继鸳鸯锅成了“有情人专属”之后,八仙冰碗加鳗鱼饭,赫然成了京中士子们必吃的古怪组合。 同时,在京中某处安宁书斋内,羡鱼先生本人也开始草拟一本全新的书稿。 只是这回不谈经世之论、不书平仄之文,在第一页纸上,他徐徐然写下四字书名——《羡鱼食单》。 打头的第一则第一句便是:“京中有酒楼,名为和光……” 含英咀华,其味千千。 第103章 南北灾情 虞九阙不喜欢“多事之秋”这四个字。 因为去年的秋日就不太平, 没想到今年亦如此。 只是去年的不太平来源于先帝驾崩,新帝临朝下的暗潮涌动,是人祸。 今年的不太平来自于夏末秋初, 席卷西南的大旱, 乃天灾。 秋收之前, 赤地千里, 西南几个州府的减产乃至绝收已成定局。 反观盛京, 则是大雨连绵不绝,要不是三城兵马司派出全部数百人手,联合召集来的民间工匠, 一起没日没夜挖了三天排水渠, 整个京城都险些被淹。 在这个当口, 两个最不能病的人一起病倒了。 一个是皇上, 一个是内阁首辅范阁老。 皇上是因为身子骨本就不硬朗,加上进来事务庞杂,夜难安寝,一夜冷雨后就得了重风寒,发热不退, 咳喘不止。 范阁老则是在雨后的进宫路上,因为走得太急,不幸滑倒, 他一把年纪, 能给虞九阙当太爷爷, 这一下直接把骨头摔裂了。 事已至此,满朝文武忽然反应过来, 接下来带领大家面对这按下葫芦浮起瓢的乱局之人,只剩下虞九阙这位无名有实的“内相”了。 虞九阙没空面对旁人的质疑。 他掌印司礼监以来, 所做之事,桩桩件件,自认无愧于朝,无愧于心。 只是这回的灾情来势汹汹,西南大旱不说,北边眼看还要被淹。 也不知道龙王爷怎么想的,但凡把这雨匀一匀也好。 自古以来,和赈灾同步的,往往都是整治贪腐,不然怎么解释朝廷调粮赈灾的旨意还没到,西南州府的几个粮仓就一起着了火? 天高皇帝远,西南官场拉帮结派,沆瀣一气,若不出事,还教人一时注意不到这群搅合在一起的地头蛇。 虞九阙把累累罪状送到龙榻前,贪腐数额之巨,把病中的皇帝气得捶床。 他询问虞九阙的意见,虞九阙只一个字:斩。 此等朝廷蛀虫,拿着民脂民膏,把自己喂了个脑满肠肥。 不杀不足以平万民愤,不杀不足以威慑九州臣。 内阁那头,随了范阁老,看不上虞九阙动不动就喊打喊杀,还想和皇帝掰扯掰扯这几个人的是非功过。 罚,当然要罚,砍头的话,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奈何他们劝谏无果,皇帝被激起了气性,直接下了押人进京斩立决的圣旨。 虞九阙以三个人头为祭,成功再次将一票文武大臣震住,各个都开始快速思索,自己的屁股到底干不干净。 那些心虚的,或是曾与西南官场有来往的,晚上睡觉都恨不得睁只眼,生怕睡梦中被东厂的厂卫抓走,丢进诏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皇宫大内,过了养心门,就是司礼监。 殿外,大雨已停,天色依旧阴沉。 虞九阙看着眼皮子底下的折子,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 西南受旱绝收,北地大雨淹田,要说现在朝廷最缺什么,当然就是两样东西:银子、粮食。 可想要把这两样东西调动起来,那真是难于上青天。 国库不丰,是大雍旧弊。 粮仓被烧,是贪官作祟。 这两件事情,都不是能够一朝解决的容易事。 而今皇帝缠绵病榻,东宫太子年幼,首辅还在家养骨头,六部官员凑在一起,说不了两句都能打起来。 外面雨云厚重,朝堂遍地火星。 虞九阙默默抬手,狠揉眉心,端起茶盏想喝口水,又鼻子一痒,重重打了个喷嚏。 这一个喷嚏后面还连了三个,一串下来打得他脑壳发懵,更是吓坏了来秉事的几个六部小官。 只因他们来此就一个目的——诉苦,哭穷。 生怕一个诉不好,哭不对,就被东厂抓走掉脑袋。 虞九阙拿帕子揩了揩鼻尖,在心中暗暗祈祷老天爷可别让他也染上风寒,再抬头时嫌屋里暗,打发小太监多点几盏灯。 宫灯暖黄,一盏挨着一盏,烛光摇动,然而却半点暖不了几个小官的心。 灯火转亮,虞九阙总算能够好端端地,用眸子认真扫过堂下朝臣们苍白的脸。 桌案的遮掩下,他的手隔着宽大的官服,搭上有孕近四月,早已凸起的小腹。 “几位大人,都这个时辰了,再耽误下去,宫门都要落钥了。” 他语调阴阳,语气凉凉。 “所以,有事速禀,无事快滚,莫耽误了咱家回家吃饭。” 此句一出,人没多久就散了。 他们毫不怀疑,自己要是把那套哭穷的论调搬上台面,会被虞九阙怼得狗血淋头。 回去后又该如何? 当然是继续想办法,抠银子,抠粮食,只有督公满意,他背后的皇上才会满意。 不然就是天子之怒,没人消受得起! 虞九阙顺势如愿,赶在天刚刚擦黑的时候回家吃饭。 这两天天气差,酒楼生意不好,进城的道路泥泞,肉菜等食材都供应不上,顶着南北大灾的阴云,哪怕是盛京,也是满街沉郁。 秦夏干脆把铺面交给伙计,早早离开,在府中等虞九阙归家。 虞九阙先行进屋更衣,外袍褪下,内里单薄,布料拢着腹部,可见明显的弧度。 他手脚冰凉,在家里已经套上偏厚的秋衫,出来后坐在秦夏身旁,饮了一盏热热的米浆,才总算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重重烦恼,在看到秦夏时顷刻化为乌有。 往对方怀里一靠,浑身的骨头都要化。 秦夏眼看小夫郎眼皮子发粘,好似下一秒就要睡过去,赶紧把人叫起。 “先用饭再打盹。” 虞九阙揉揉眼睛,慢半拍地应了一声。 其后在看到满桌饭菜时,彻底清醒。 秦夏看他亮起的眼睛,暗暗放了心。 这人只要食欲不减,多半就没有大问题。 今晚桌上有一道秦夏第一次做的菜——景颇鬼鸡。 正宗的鬼鸡用的是乌鸡,正适合孕期中人食用。 补血补气,除劳生津。 秦夏没做鸡汤之流,鸡汤上面一层油,要说营养,还真没有多少,而且虞九阙并不爱喝。 鬼鸡是酸辣口的凉拌菜,可以理解为一种特色手撕鸡。 是将乌鸡用过水煮熟后撕成细条,拌上葱姜蒜末和辣椒,以某种酸果代替柠檬,加盐和味精调味,最后撒上芫荽。 考虑到自家人的口味,秦夏还加了点花生碎。 虞九阙连动三筷,足见对了他的胃口。 “慢点吃。” 秦夏说完,给他舀了一勺菠萝咕咾肉。 这菠萝来自之前虞九阙去宫里“讨赏”,从御膳房分出来的一份糖水腌果。 这种方法可以让鲜果长久留存,就是腌渍的时间太长,空口吃能把人齁成哑巴,不过正好拿来做菜。 取猪里脊腌制过后下锅油炸,用番茄、白糖和生粉调一碗勾了芡的酸甜汁,混合切成块的菠萝与里脊肉翻炒,还可加些菜椒点缀。 景颇鬼鸡酸辣,咕咾肉酸甜,两人就着几道菜,吃完了各自碗中的米饭。 饭后,秦夏陪着虞九阙在院子里溜达消食。 说起赈灾的困难,虞九阙一个头两个大。 “北地大雨已歇,粮仓都在派出去的厂卫监视下,出不了差池,西南远在数千里开外,等救灾的粮食调过去,怕是都要饿死人了。” 秦夏对大雍的版图有着大致的印象,他听着虞九阙的叙述,思考好歹穿越一遭的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到头来,还是厨子的本职起了作用—— 西南多山,湿润温暖,这样的地方多见一种大雍百姓或许不知道如何吃,却饱腹感极强的野生植物——魔芋。 魔芋又称蒟蒻,但秦夏不知此物在现今的大雍是否有什么别名,他把魔芋的好处讲给虞九阙,小哥儿很快意识到这样食材的优点。 野生,常见,磨成粉后便于运输,只需少量就可做出足够数人食用的口粮,最重要的是秦夏说的“饱腹感”。 要知道灾民们饿极了,别说树皮草根,连土都吃。 这种食材若能让人吃饱,还对身体没有太大危害,那就是功在四海! 他当即唤来手下,让他们根据描述和秦夏画出的图示去寻找这种植物,或者先在京中找几个西南人打听,只要是当地人,多多少少都会见过。 魔芋吃的是根,但地上的茎叶颇为特别,叶子集中在顶部,像一棵小小的树。 消息隔天就传了回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厂卫来自天南地北,其中就有西南人士,不是别人,正是卢亮。 他一看纸上的图案轮廓,儿时记忆即刻涌现。 “这东西在我们那里叫灰草,采了可以卖给药铺,底下的灰草根不能吃,小娃娃都知道有毒,吃了以后嘴巴会肿,像被火烧了一样,还会上吐下泻。” 得知灰草根磨成粉可以变成“豆腐”,他表示从未听闻,也没见谁家这么吃过。 “要是能吃,早就挖来吃了,这东西在我们那里,漫山遍野都是。” 故而灰草这味药材也不值钱,一大筐只能换几个铜子,都是农户打发小孩子去采挖,补贴家用的。 虞九阙出于对秦夏的信任,从未怀疑过此物不能吃。 但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一批灰草根,让秦夏打个样子出来,他也好进行下一步的安排。 厂卫们领命而去,这回不为刺探情报,也不为追缉要犯,而是上山下乡,企图在除西南以外的地方就近寻到一棵灰草。 因为他们找郎中打听过,灰草不是西南特产,北地也有,只不过相对罕见。 三日后,两筐灰草根快马加鞭地送到督公府邸,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还挂着土泥,要多埋汰有多埋汰。 秦夏压根不嫌弃,反而喜形于色。 “正是此物!” 魔芋,或者按照大雍的叫法,称其为灰草根,整体圆滚,当中内陷,他断断不会认错。 得了灰草根,万事都好办了。 天色已晚,城中的磨坊早就打烊歇业,现在粮价疯涨,舍得来磨面的人也少了。 不曾想后院里饭刚摆了一半,就来了人,极不讲究地哐哐砸门。 磨坊掌柜放下筷子,骂骂咧咧地走出去,一开门瞧见厂卫的衣裳,险些没背过气。 而厂卫一左一右,强行把他架起,又搬进一筐“丑南瓜”,勒令他磨成粉。 掌柜也不敢问这是什么东西,叫上儿子,拴上老驴,苦哈哈地磨了一整夜。 晨光熹微时,两筐灰草根变成了一大口袋灰草粉,厂卫把一块银子丢在磨盘上,扛起就走。 留下的掌柜跑过去一看,嘿,足足五两银子! 他一下子觉得厂卫好似也没那么可怕,起码找老百姓做事,还晓得给钱不是? 灰草根转了一圈,变了个模样,重新回到秦夏面前。 他闻声起床,预备去灶房教人怎么做灰草豆腐。 虞九阙也被吵醒,撑床起身,明显精神不足。 他夜里起夜频繁,睡不了整觉,眼下发青。 秦夏劝他多睡一会儿,虞九阙不肯,强行爬了起来,一通更衣洗漱,简单用了点早食。 他已计划好,做出灰草豆腐后,就带着这套东西进宫,眼见为实,足以说服那群五谷不分的文人大臣。 抵达灶房时,这里的人已经根据秦夏事先的吩咐,烧出了一大锅热水。 秦夏拿出一个小瓷碗,舀了一碗灰草粉,倒进锅中,拿着大木勺缓缓搅拌。 约莫过了一刻钟,锅内的灰草水已经粘稠如浆糊。 几人合力,把灰草水转移到木盆中,倒入滤过的草木灰水,用来替代碱水,没过多久,粘稠的灰草水开始慢慢凝固。 秦夏气定神闲,用木铲把灰草豆腐分成小块,取出其中一块放在菜板上,切成细条。 再加盐、糖、醋、辣椒、蒜末等调味料,一盘大雍版的酸辣魔芋粉就做好了。 虞九阙独享一份,剩下的秦夏递给那几个等在此处的厂卫。 最先拿起筷子品尝的是卢亮,他从未想过灰草下面有毒又丑陋的根,能变成这种看起来有点像凉粉,却又明显比凉粉更扎实的吃食。 尤其再经秦掌柜这么一料理,闻起来可以说是太对他的胃口! 他迫不及待地夹起一条送进嘴里,口感滑爽有韧劲,酸辣开胃,这样的吃食就是摆在酒楼里卖,他也会买账的。 身边人已吃起来,秦夏却没闲着。 他吩咐灶房中人分成两堆,一堆用漏勺做简单的“灰草面”,另一堆则和他一起做“灰草饼”。 前者的工序和做灰草豆腐差不多,只是要在它彻底凝固之前,通过漏勺令其变成条状。 灰草饼也不难,无非就是把灰草粉当面粉用,揉成糙面团,揪成剂子压成片后,烤熟了就能下肚。 不起眼的灰草根,在秦夏的手里,居然能变出三种吃法,不用说灾年救急了,这个食方若能传遍大雍,那些个贫民人家,平日里多半也能凭此混个饱腹。 更进一步,或许还能充当粮草不足时的行军干粮。 虞九阙看向在灶房里忙碌的秦夏,唇角微微上扬。 这一刻他在想,若西南百姓能平安度过此劫,他定要后世史书内,也要留下秦夏的一笔踪迹。 一食方,救万民。 —— 伴随着圣上龙体大安,重新临朝,盛京城像是在一夜之间恢复了生机。 天气转晴,雨云尽收,西南受灾的州府,在朝廷有条不紊地安排下,未曾因旱灾生大乱,连离乡逃难的流民都不多。 相对而言,北地的雨涝影响有限,不至于闹到绝收的地步。 皇上下旨,命各地官员查勘田产损失,根据情况,最多可免三年粮税。 金殿之上,山呼万岁。 退朝后,虞九阙单独面圣。 通过东厂返回的情报,他手里另有一份官员名单。 这次西南灾情,牛鬼蛇神乱舞,该冒头的,不该冒头的,都没逃过厂卫的眼睛。 当地官场已烂到根里,但总不能从上到下全都拉来京城砍头,那样岂不无人可用。 皇上接过名单,看了许久,最后用朱笔勾画一番,又还给了虞九阙。 虞九阙看过后心里便有了数,知晓这里面哪些是要大张旗鼓捉拿的,哪些是要暗地里警示敲打的。 把事交给虞九阙办,皇上是一万个放心。 只是他过去半个月没怎么见对方,今天乍一看,发觉虞九阙和大病初愈的自己一样,都清减了不少。 身形一薄,眼看官服再宽大,都要遮不住腰身了。 “来人,赐座。” 虞九阙忙道不敢。 御书房赐座,一般是上了年纪的阁老才有的待遇。 “让你坐你就坐,离朕近一些,也好说说话。” 难得皇上有闲情逸致,虞九阙也确实背痛腰酸。 只得谢了恩,小心落座,挨了个椅子边,背挺得笔直。 接着,皇上摆手,屏退了闲杂人等。 这些日子虞九阙的辛苦,他看在眼里。 朝中对于他重用这名哥儿内侍,并非没有微词,实际上每天弹劾虞九阙的折子,都能专门分出一摞。 要说他为何还要“一意孤行”,道理简单,因为虞九阙是个忠心耿耿的纯臣。 从他被复立为太子,再到坐稳龙椅皇位,其中都有虞九阙的助力。 且当初若不是对方发现了自己的好二弟,在吃食当中动手脚,他现在指不定早就去见了阎王。 这样的忠臣近侍,如良将般难得。 何况虞九阙在他面前从未求过什么恩典,既无什么姐姐妹妹要送进后宫谋宠,又从未与朝臣牵扯不清,勾结党争,更不见收受贿赂,以权谋私。 为数不多张口的时候,大都与他那位在宫外开酒楼的相公有关。 比如上一回,专门进宫,居然是为了讨一罐“糖水波罗”。 想及此处,皇上都有些想乐。 如此劳苦功高,自己再继续把一个有孕的小哥儿当牛马使唤,多少有违仁君之道。 再者秦夏这次献食方有功,论理该赏。 顺道,内侍未出宫前不可成家的规矩…… 也该辟个特例出来了。 虞九阙出宫时,带走了一卷圣旨和一串的赏赐。 皇恩浩荡,他心底长久挂念的事,总算一一有了结果。 皇上将他和秦夏的关系过了明路,日后自己在宫中行走,也不必再想办法遮掩孕肚。 现在还好,再过一阵月份更大,还真够难办的。 两人加在一起得的赏赐更是优厚,金银玉石、绫罗绸缎,塞满府中库房。 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秦夏和虞九阙商量过后,取出一部分捐给了城中三处慈济院。 又从中添上了家中几处经营所得的千两银票,通过虞九阙的路子,送往西南州府,作赈灾之用。 书房内。 虞九阙抱着一盘子灰草粉混面粉,加芝麻和红豆做的小饼磨牙,看秦夏噼里啪啦打算盘,盘一盘上半年家中生意的总账。 齐南县的食肆、京城的酒楼、酒坊和与兴奕铭合作的品饴坊,四处加起来,上半年的流水有几千两。 但单论盈利,减去捐出去的一千两整后,结余就不多了。 “还需继续努力。” 秦夏感慨一句,动了动因为拨算盘而发疼的手指尖,把账本挨个合起,伸了个懒腰。 一块小饼出现在唇边,他顺势叼走嚼了嚼。 虞九阙现在比之前更容易饿,秦夏却不敢让他多吃。 正好有现成的魔芋粉,便做了不少顶饿又不会发胖的零嘴给他打发时间。 现在虞九阙得皇上特许,三日一休沐,凡是进宫,荷包里都揣着他的小饼,没事就摸出来嚼两个。 “嘎嘎!” 正在这时,大福在外面撒欢回来。 没人阻拦,任由它一路畅通无阻地闯进书房这处府内要地。 它高昂着脑袋,甫一进来就闻到了食物的味道,开始缠着虞九阙讨要。 虞九阙给了它一块,没两下就被吃光了,徒留一地毯的饼干渣 。 和两个主人一起,连吃了三块小饼,大福额外开心,抖抖毛,围着两人转起圈来。 转着转着,它就停在了虞九阙的身边,把脑袋往虞九阙隆起的肚子上贴。 这是虞九阙有孕后,大鹅多出来的新习惯。 虞九阙遂放下吃空的小碟子,一手搭肚子,一手摸大福。 原本一切平静,过了一会儿,大福却骤然直起了脖子,盯着虞九阙的肚子,小哥儿本人也倏地一下坐直了。 秦夏看在眼里,心惊肉跳。 “怎么了?” 他人站起来,都做好喊郎中的准备了。 虞九阙却不说话,只是含笑招手,让他离得近些,又牵起他的手,往自己的肚子上放。 秦夏生出预感,屏息凝神,掌心下温和柔软,过了一会儿,他察觉到了其下的鼓动。 就像是有谁隔着皮肉,和他轻轻地击了个掌。 第104章 甜菜制糖 用虞九阙的话来讲, 察觉到胎动后,他才有了肚子里确确实实揣了个孩子的实感。 从最早的一枚小花生,到慢慢变大, 长出手脚, 到时呱呱落地, 他与秦夏的血脉便有了延续。 想想真是和做梦一样。 相比大多数哥儿, 能这么快就有孕, 他无疑是幸运的。 所以哪怕挺着肚子办公再辛苦,虞九阙也没抱怨过什么,反而甘之如饴。 秦夏就比虞九阙紧张多了, 就像此刻, 孩子动了一下, 他惊喜过后, 先是帮虞九阙揉肚子。 “孩子踢你,你会不会疼?” 到底是第一回当爹,秦夏拿不准的事实在太多了。 虞九阙笑他过于紧张。 “不疼。” 他想了想,诚实道:“就是感觉怪怪的。” “有个小东西在你肚子里动,能不怪么。” 比起还没打照面, 连性别都不知道的孩子,秦夏显然更心疼夫郎。 虞九阙轻拍他胳膊一下。 “什么小东西,这是你亲生的崽。” —— 孕期过半, 虞九阙的腰身几天就一个样。 衣裳的尺寸改了又改, 因为双足浮肿, 连鞋子都换了一茬。 而初为人父的秦夏,赚钱的劲头更足了。 入秋后, 秋收陆续开启。 田庄的田产受先前的暴雨影响颇多,不甚如意, 不过其中的五亩甜菜根,拜甜菜的高产所赐,依旧收获颇丰。 先前诸事繁杂,秦夏无暇顾及甜菜制糖一事,近来总算空出时间,便就地在田庄建起制糖坊,寻了几个手脚麻利的佃农帮忙,开启熬糖大业。 无论是甘蔗还是甜菜,想从甜味的原料中提取出糖,流程都是差不多的。 先将甜菜切块,放入大锅煮出糖分,过滤掉果渣后,剩余的糖水加石灰水,继续小火慢慢熬煮。 糖水中的水分渐次蒸发,留下的糖分变色、沉淀,在锅底形成浓稠的红糖糖浆。 只是这一步结束后,红糖浆的颜色比秦夏想象中的更深一点。 秦夏思索半天,方忆起这甜菜根好像是分为两种,一种是红甜菜,一种是白甜菜。 红甜菜偏圆,白甜菜则长得有些像白萝卜。 但大雍只有前者,不见后者。 种都种了,只能试试看,只要能提炼出糖分,不管它是什么颜色,秦夏都有办法物尽其用。 而且甜菜糖上市,价格势必较甘蔗糖更为低廉,盐糖两味,灶头不可或缺,盐是官办,糖却是私营。 这红到发黑的糖水里,藏的可是金山银山。 接下来半个月,秦夏得空就去田庄,观看制糖的进展。 他们很快发现,糖浆二次过滤后凝固,就是块状的红糖,要想变成浅色砂糖,少不得使用“黄泥水淋法”脱色。 在失败多次后,佃农里的一个汉子找到了窍门,又耗时七日,成功做出了一批甜菜砂糖。 秦夏赏了他一个银元宝,将他提为制糖坊的管事,从此不用下地劳作。 汉子受宠若惊,和一双妻女对着秦夏哐哐磕头。 官家田庄的佃农,大多数是罪人之后,贱籍难除。 秦夏没办法为他们改变出身,唯有尽可能改善他们的生活。 这段时日他常来庄子,见这里的饮食过于粗陋,佃农们大都勉强果腹,面黄肌瘦,便让仲蔡予以改善。 三日一顿细粮,七日加一顿荤食,五岁以下的幼儿,每日可领一碗牛乳。 纵使这么低的“餐标”,仲蔡总觉得秦夏过于心软了。 他规劝道:“老爷,小的知您心善,只是对付这些个佃农,不可太过手软,他们都是些贱皮子,日子过好了,便不乐意使力气干活了!” 又是细粮,又是牛乳,一批奴才罢了,吃得都快比一般的田间农户还好了。 秦夏摇摇头,同他讲道理。 “仲庄头,这些佃农祖祖辈辈都会被拴在土地上,日复一日地劳作,地里产出的粮食,却有大半都要上缴给地主,这样的日子换了你,你过久了,也会没盼头的。” 这些大户人家的农庄里最常见的,就是庄头管事责备佃农懒散,动辄打骂,佃农们却像是麻木不仁的老黄牛,软硬都不吃。 “我说改善佃农的伙食,也是为了让他们更有力气干活,长远来看,是为了田地增产。” 这个说法倒是仲蔡能接受的。 秦夏见状,又引导他去制定一套“激励”制度。 “简而言之,就是四个字,按劳分配,多劳多得。” 佃农没什么私有财产,这个“多得”,最开始或许只是一碗稀粥,一个馒头,但已经足够。 自己能改变的东西太少,只能尽力而为。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甜菜砂糖制成后,秦夏很快封了一罐子糖,随着信件一起寄往齐南县,送予兴奕铭。 现下品饴坊的糖果子,都是以专门买来的冰糖或者砂糖作为原料,如果能将这部分替换成自家产的糖,成本下降,利润自然会更高。 在这之外,秦夏还想到了甜菜根可以产生的另一桩价值—— “相公的意思是,想通过梁大人,在齐南县下辖的村落中寻找些贫困农户,让他们垦荒种植甜菜根,再卖给品饴坊?” 虞九阙盘算了一遍秦夏的提议,不禁拊掌道:“这主意甚好。” 他们若想做制糖生意,比起自己置地、雇人种植,还不如像秦夏说的,将其变为一项“助农之策”。 历朝历代,鼓励农户垦荒,都是核定父母官政绩中的一条要务。 对于朝廷来说,土地多了,粮食多了,慢慢的,人口也会随之增多,这才是一个国家兴旺的标志。 只是垦荒费力不讨好,哪怕荒地头几年可免粮税,响应的人依旧寥寥无几。 要跟梁天齐说明此事,需要虞九阙出马,他一边提笔蘸墨,一边笑盈盈地同秦夏道:“这回梁大人可要欠咱们一个大人情了。” 虞九阙清楚皇上对梁天齐的安排,待县令任满,必会将其往府城提拔。 届时有这一份“政绩”在手,想必没人会对梁大人的升迁有二话。 …… 信件在两地来回,一场秋雨过后,两人久违地见到了来自齐南县的故人。 韦朝的兄弟韦夕,随着岳氏商行的商队进京,捎带来了好几个不小的包袱。 “先前听方婶子说起,九哥儿有孕,她和豆子夫郎做了好些衣帽鞋袜,想要托我带来,这不我娘和我嫂嫂听说后,也跟着准备了不少,另有食肆郑嫂子的手艺。” 大家都知道,秦夏和虞九阙不缺银钱,所以能拿得出手的,便是这些个亲手做的针线活了。 其中豆子的夫郎孟哥儿是识字的,所以柳家的包袱里还有一封信,是孟哥儿代写,里面却是方蓉的口吻,说的都是一些孕中需要注意的事项,以及希望孩子出世后,能抽空带回齐南一趟,也好让她这个干奶奶见一面。 再行打开几个包袱,里面的东西可就太多了,其中最显眼的是一条百家被。 方蓉借孟哥儿的笔,在信中提及,这条百家被是她真真切切寻了一百户良善的好人家,讨来的碎布头拼成。 针脚细密,配色得当。 在大雍有一个说法,新生的幼儿得一条百家被,便可无病无灾,顺利长大。 “咱们好好收着,等孩子出生就用上。” 任它什么绸缎绫罗,都比不上这一条小被的心意,两人看向百家被的目光,都很是郑重和珍惜。 其余的穿戴,也在面前一字排开,比划一番,怕是都足够穿到两岁了。 用的都是上好的细棉布,手感柔软,且考虑到孩子出生时已是冬日,里面还有皮毛里的虎头帽、填了棉花的小袄子。 秦夏和虞九阙摆弄了半天,怎么看怎么喜欢。 其中一双小袜,秦夏伸直了手指比量。 “这么小,和我指头一样长。” 虞九阙含笑。 “刚出生的娃娃,怕是还没你一条胳膊长。” 两人都是初次当爹,对于孩子的出世,是又期盼又忐忑。 把几件衣服展开铺在腿面上,看够了后才一一折起,虞九阙道:“我这个亲小爹也不能输,待寻个好样子来,给孩子做衣裳。” 他日日忙碌,一直不得空做针线。 不过在齐南县时,曾跟着方蓉学会了裁衣、做鞋,现在上手并不困难。 秦夏怕他劳累伤眼,虞九阙便打算先缝两件护肚子的肚兜出来练练手。 说回商队。 这趟除了韦夕送来的包袱,他们与和光楼之前还有另一桩生意。 那便是先前秦夏委托他们再去一趟东边沿海,寻渔家采办一批干海货。 “不拘品类,只要是干净新鲜、晒得干透,耐得住存放的,尽可能多寻些来。” 同时透露,京城与齐南县不同,这里的酒楼食肆,大都兼容天南海北的口味,对于干海货需求颇大。 对于岳氏商行而言,秦夏是可以成为他们在京中人脉的角色。 他们乐意为此,借道走上一趟。 由于是专门采买,这次干海货的品相,远比从前在库房里翻出来的好了不少。 如秦夏所期盼的,品类繁多,包括蛤蜊肉、蛏子肉、扇贝肉、牡蛎肉、墨鱼干、章鱼足、虾皮、虾米、瑶柱、鱼干、海带、紫菜…… 秦夏翻动着箱中货物,心潮澎湃。 盛京干燥,干货可以存放许久。 有了这些在手,和光楼又能添几道新菜。 第105章 太子微服 用干海货做的第一顿饭, 是为招待商队。 他们在盛京停留的时间不长,当然不会错过品尝秦夏手艺的机会。 甚至没有点菜,只让后厨随意发挥。 商队二十几号人, 总共分了三桌落座, 每一桌都是十道菜, 两盘凉菜、四荤三素、外加一道汤。 韦夕和秦夏闲聊时说起, 他们去海边买货时, 在渔家喝了一道海鲜疙瘩汤,汤底鲜美,令人难忘。 秦夏留了心, 打算再给他们做上一回。 虽然干货肯定不如现捕的海鲜美味, 总也聊胜于无。 掌握窍门后, 疙瘩汤做起来其实很容易, 但好的疙瘩汤,切忌面疙瘩又大又实,反而要追求“细如繁星”。 故而秦夏学厨时,这一道疙瘩汤还有一个好听的别名,叫做满天星。 或许有人觉得给区区一道疙瘩汤起名叫“满天星”, 纯属附庸风雅,但在秦夏看来,吃的就是吃的, 不分什么大俗大雅, 只分好吃、难吃。 至于叫什么名字, 皆是锦上添花。 取适量面粉装入碗中,提起事先装好凉白开的细嘴茶壶, 缓慢绕圈倾倒。 倒水的同时,另一只手需拿着筷子, 朝着固定的一个方向,转着圈搅拌面粉。 面粉遇水,变成面絮,又因搅拌之故,结成“疙瘩”。 无论是倒水的水量,亦或是搅拌的速度,都会影响最终面疙瘩的大小。 无他,唯手熟尔。 一大碗面疙瘩粒粒分明,躺于碗中。 汤底用泡发蛤蜊干的清水,依次煮蛤蜊肉、下面疙瘩、打鸡蛋花。 这些都是一滚就熟的东西,又因蛤蜊肉本就自带咸味,所以只需出锅前加一点盐,并撒葱花点缀。 萧瑟冷清的秋日里,最适合喝一碗这样的热汤下肚。 肚肠暖了,再来一盅内府酒。 盛京时兴喝内府酒,和光楼也不能免俗地进了些来卖。 但虞九阙尝过,只说比真正的宫酿差远了。 后者秦夏有幸尝过,的确入喉绵柔,留香甚久,可见李鬼就是李鬼,确实永远变不成李逵。 喝酒当然要有下酒菜,烤过的鱿鱼干撕成细条,越嚼越有滋味,章鱼足泡发后切片焯水,捞出后和葱蒜、辣椒一起爆香,调味需用面酱,混合蚝汁、酱油、孜然、盐和糖。 这样的章鱼足,吃起来是甜辣口的,有点像现代小吃街的“铁板鱿鱼”。 如此一桌菜色,吃得商队一票汉子大呼过瘾,当即央着秦夏多做些来,他们好带着路上吃。 于是熟悉的桥段又出现了。 商队前脚刚把海货卖给秦夏,后脚秦夏又从他们兜里赚到了银钱,偏偏双方都各取所需,乐在其中。 …… 干海货比起爆炒,更适合煮肉、煲汤。 和光楼很快推出了几道粥汤,譬如牡蛎瘦肉粥、干贝青菜粥、海带苗肉圆汤、扇贝豆腐汤…… 因食材有限,为了让多一些人尝到,不得不限量供应,一时间间接促使酒楼的生意更加兴隆。 食客争先来尝,自家也没少吃。 这个时代海产运输不易,除了海边人家,大多数人都没什么机会尝到, 秦夏却记得,海产里的营养是独一份的,像虞九阙,尤其应当隔三差五地来一顿。 今晚他给小夫郎准备的是海米冬瓜煲,冬瓜味甘淡寒,消肿利尿,夜晚吃也不容易积食发胖。 海米先下锅翻炒,逼出其中鲜味后放入冬瓜,加水煮沸,汤色奶白,调味只需要一点点的盐与香油。 吃进嘴里,冬瓜软烂,海米咸鲜,混合在一起,底子仍是冬瓜带来的,独一份的清爽甘甜。 话说回来,近期给虞九阙把脉的郎中已经换成了太医,毕竟督公地位不凡,便是皇上,也要担心他因有孕在身,出个三长两短,到时堪堪平衡的朝局,势必乱成一锅粥。 所以指派的太医,乃是为后宫的不少妃子看过诊的,经验丰富,只是他一把年纪,还是头一回为内侍安胎。 幸而虞九阙没给他出什么难题,除了度过孕吐那一关后饭量更加惊人,惹得太医不得不次次提醒他少吃一点外,没出过什么岔子。 为了不让肚里的孩子长得过大,造成难产,虞九阙现今吃米饭的饭碗,都快和秦夏的一般大了。 用罢这一餐,两人照旧在府中散步。 大福走在前面,抻着脖子,东看西瞧。 这是它每天最喜欢的一段时间,因为两个主人都在。 它可以找秦夏讨食,可以找虞九阙撒娇。 府中有后花园,乱石铺径,虽夜里点上灯后景致不错,秦夏却不敢领着虞九阙往那边走,只和他走横平竖直的大路。 大福脖子上带了个无声的金铃铛,在月光的映照下偶然反射一捧微光。 走着走着,虞九阙忽而告诉他一个消息。 “皇上有意让太子出宫一趟,见识见识市井风物,省的日日拘束在红墙之内,不识民间疾苦。不过一旦出宫,少不得要花上 一整天,外面的吃食,到底还是不敢给太子用的,所以皇上的意思是,当日的午膳就安排在和光楼,晚膳若来不及回宫,就在咱们府上用。” 秦夏蓦地转头。 “太子要来和光楼?” 虞九阙颔首。 “太子早就念叨着想吃你做的饭了,其实不仅是太子,皇上也很是想尝尝。” 他怀疑,若非秦夏是自己的相公,皇上怕是一道圣旨,召秦夏进宫当御厨。 “太子只是个孩子,又对我颇为依赖,不是那等不好伺候的主儿,你不必过于担忧,到那日,尽管捡着小孩子爱吃的做上一桌就是。” 秦夏有些无奈。 “你也真能沉得住气,回家几个时辰了,这会儿才告诉我。” 虞九阙勾唇。 “早同你说了,我怕你挂心此事,吃不好饭。” 秦夏牵着他的那只手晃了晃。 他倒是不怕招待太子用膳,就是想及马上就要见到书中男主了,有种奇特的心情。 想想看,书中不死不休的两个人,一个成了自己的夫郎,一个即将成为自己的食客。 而这两人的相处模式,还那般其乐融融。 秦夏忍不住夸夸自己。 这本书,没白穿。 —— 太子出宫之日,很快到来。 一早在东宫,太子就换上了虞九阙从宫外寻来的平民衣物,用的料子比不得宫中的用度,可放在民间也是上乘的。 没办法,太子年纪虽小,气度却已不凡,就算强行套上粗麻布衣,反而会惹人侧目。 不如索性扮成富家子弟,这样的人物盛京遍地都是,算不得出挑稀奇。 虞九阙顺势换成休沐日里的夫郎装扮,长发分作两半,一半挽起,一半垂肩,髻簪金钗,腕悬玉镯。 “殿下恕罪,出宫后,还要请殿下称呼臣为小伯。” 既然是微服出巡,总不能还一口一个殿下。 太子还是第一次见自己的虞伴伴这般装束,不觉很是好奇。 不光是太子,就连东宫之人,暗中觑了几眼,都觉得督公的气质大变。 简直是从杀伐决断,变为了慈眉善目。 “大伴儿,今日咱们都要去什么地方?” 虞九阙一一秉明。 “按照万岁爷的安排,臣要领着太子爷去京郊田庄、城中慈济院等处,还要在南城转一转,瞧瞧街景风物,并往和光楼用膳。” 太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孤晓得,父皇还给孤布置了功课,回宫后,要就农桑、民生二题,各作文一篇。” 这就是储君的不易之处了,小小年纪,难得出游一趟,还要时时惦记着回来如何写策论。 出宫在即,先乘坐辇,再换锦轿。 虞九阙孕身明显,行动不便,出宫后他和太子同乘一轿,路上摇晃,他默默换了好几次姿势。 小太子看在眼里,有些忧心。 “大伴儿如此辛苦,今日该换旁人陪孤出宫的。” 虞九阙道:“与殿下同游是臣之幸事,不觉辛苦。” 对此他心里有数,今日行程看似多,其实对于日日案牍劳形的他而言,都算得上是变相休沐。 况且能得和太子独处的机会,虞九阙出于私心,也不愿推脱。 小太子抿着嘴唇,蹙着眉毛,看起来着实有些不赞同。 不过他也清楚,若真是换了别人,他对出宫的期盼,或许也没有这么热切了。 毕竟只有他的虞伴伴,会偷偷给他带只有宫外有的,甜甜的糖果子。 “我希望,大伴儿可以给孤生一个小弟弟。” 没过一会儿,小太子又从虞九阙的荷包里得了一枚软糖吃。 他吃得兴起,口出惊人之语。 虞九阙坐不住,当场就要跪下谢罪。 “臣不敢。” 小太子有些愕然。 “大伴儿为何这么说?” 虞九阙只得解释道:“殿下贵为东宫之主,您的兄弟,必定是龙子龙孙,臣的孩儿,同样会是殿下的臣民。” 小太子明白了,他早慧聪颖,也看懂了虞九阙的惶恐。 他赶紧扶起虞九阙,让人重新坐下。 “是孤失言。” 他诚恳道:“大伴儿放心,此事不会教父皇知晓。” 虞九阙乱跳的心这才稍稍平复。 一上午的时间,基本都在田庄消磨。 这里的一切,对于长在深宫的太子都是新鲜的。 对外,虞九阙称太子为自家侄子,故而庄子上下,都尊称其为小公子。 虞九阙得了太子“恩典”,自己寻了棚子坐下休息,确保太子在自己视线范围内。 旁边跟随的仆从,都是武功上佳,以一当十的御前侍卫,全然不必担心太子的安危。 虞九阙同时叮嘱仲蔡,一路跟着小公子,为其答疑解惑。 “必要的时候,可以让他上手试试,纯当玩耍。” 仲蔡明白了,这不就是富家公子来体验生活么? 他一路殷勤,又是捧着菜种,让太子蹲下拿小锄头挖个坑,往里播种浇水,又是让人抱来刚孵出来的鸡雏鸭雏,给太子看新鲜。 还带着他去旁观佃农舂米、驴子拉磨、奶牛挤奶…… 太子记得父皇的要求,对于田间农事,只要是有问题,只管一股脑地提出。 有些问题太过细节,仲蔡都答不出,唯有就近喊佃农过来,替“小公子”解惑。 两个时辰下来,太子跑出满头大汗,头脑却无限清明。 这是他第一次知晓,米粮的得来有多么不易,农户的每一日是何等的辛劳。 离开田庄,太子一路沉思,虞九阙在一旁,始终不曾打扰。 因在田庄耽搁的时辰比想象中要久,去慈济院的计划改到午后,一行人先去和光楼用膳。 秦夏得了信,即刻开始准备。 第106章 二更 虞九阙说过, 小太子在吃食上没什么明显的偏爱。 食欲不振时,吃什么都不香,食欲好起来时, 譬如之前拿糖果子勾着、石榴饮哄着时, 那就是给什么都能下筷。 非要说的话, 就是小孩子口味, 爱吃甜的和从前没见过的。 别看说起来容易, 小太子的吃食一事,可是快把御膳房的一众御厨愁秃了。 纵然是秦夏,终究也琢磨了好几日, 列出几道特别的菜色, 在虞九阙过了目, 判定都是宫中不曾有的花样后, 这才提前筹备好,准备在今日端上桌。 因是小太子吃的菜,未免出差池,从备菜起,全盘由秦夏独自经手。 首先一道菜, 秦夏选了樱桃肉。 他相信,没有小孩子听到这个菜名不心动。 此菜并非以樱桃果子入馔,而是因菜品状若红艳樱桃得名。 需用上乘的猪通脊瘦肉, 切成大小一致, 方方正正, 和樱桃一般大小的小肉块,磕一个蛋清, 加一点料酒、大量生粉腌制入味。 腌好后下油锅,煸炒至色泽金黄, 沥干油分备用。 复起锅,翻炒事先以番茄酱汁为主,砂糖为辅,调配好的糖醋酱汁。 酱汁冒泡,即可将肉丁倒入,均匀挂满酱汁,勾芡后出锅。 第二道特色菜,乃是鸡翅包饭。 专选个大、肥厚的鸡翅脱骨,成就鸡翅包饭的外皮。 再用玉米、豌豆、胡萝卜、腊肉丁炒一锅香喷喷的糯米饭,得到鸡翅包饭的内馅。 接下来,便是将糯米饭挨个填入腌过的鸡翅当中,底部用牙签固定,下锅煎烤至金黄熟透。 这样做好的鸡翅外表流油,内里软糯,肉饭搭配得宜,外皮是鸡肉的香,内里还吃得到腊肉的甜。 小太子小小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为了避免铺张,有违皇上令其出宫的本意,秦夏准备的菜种类也并不多。 除了以上两道,还有一道酥皮灌汤牛丸。 灌汤牛丸,实际就是“撒尿牛丸”,只不过秦夏换了个名字称呼,不然在小太子面前提及,难免有粗鄙之嫌。 从荣县采买的牛肉,反复捶打,肉馅内裹上猪皮冻,本质和灌汤包的原理一样。 猪皮冻下锅煮化,就成了“汤汁”。 在此基础上,秦夏又加一层面揉的酥皮,和做手抓饼的步骤差不多,锅内刷油,四面煎到焦脆,点缀黑芝麻装饰。 小小一颗肉丸,藏满了庖厨的心思。 为了哄孩子,甜品不能少。 这个时节,板栗当季,粉糯香甜。 剥栗子上锅蒸熟,捣成栗子泥,以先前做生日蛋糕坯的形式,以茶盏为模具,制成杯子蛋糕,中间和最上涂抹栗子泥,摆上整颗的熟板栗装饰,即成栗子蛋糕。 主食是碧粳米饭、另配一盘三样拼在一起的小炸食,做成了元宝、小花鼓、小蚌壳的形状,其中元宝是咸味的,另外两样是甜味的。 素菜是银芽炒蛋、清炒莴笋,银芽就是豆芽。 这一桌菜,没有山珍海味,都是寻常食材,不过是经由秦夏之手,换了副模样现身。 小太子到达和光楼时,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他今晨起得早,用早膳时因惦念着出宫,等着虞九阙来接,因此吃得不专心,也不曾吃得多饱。 而接下来这顿饭,他实在是盼了又盼。 不仅盼着吃饭,还盼着想要见一见秦夏——那个传说中的,做饭极好吃的,虞伴伴的夫君,究竟是何等人物? 能让虞伴伴甘愿与其结婚生子,能让父皇破例,给他作为内侍家眷的赏赐。 小太子外表端方,内心却早就好奇地不行。 他由虞九阙牵着手,迈过和光楼的门槛。 很快就有老主顾认出了虞九阙。 他们不清楚虞九阙的另一重身份,只知他是秦夏的夫郎,和光楼的小掌柜。 “小掌柜,好久不见你了,这是你家亲戚的孩子?” 有人坐得近,顺势答话,虞九阙客气回应。 末了还不忘笑着同人家说:“您慢吃,我先去了。” 与穿上象征着九千岁权势的蟒服后相比,全然是两幅面孔。 就连跟着一道进来的,乔装打扮后的侍卫,也在心里嘀咕:这么看,朝堂上那些个大臣的待遇,还没和光楼里的食客好,人家起码花几两银子,就能得督公一个笑脸呢! 虞九阙不以为意,在和光楼,他只是小掌柜,不是什么掌印、督公。 酒楼开门,迎接八方客,不用笑脸,难不成用冷脸么? 小太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大伴儿,他仰脸看着,不知不觉间,也被酒楼里的氛围影响,心头愈发松快起来。 是以入席后,哪怕门窗关着,左右雅间也无人,外面还有侍卫把守,他也不乐意再将那套君臣之礼,强行让虞九阙也和他同席用膳。 虞九阙只得告了罪,在下首处坐了。 一众佳肴,很快送入,挨个上桌。 报过菜名,随行的小太监按规矩试过菜,小太子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开吃了。 要知道,他在宫里的时候,可从未这么积极地用过膳。 一块樱桃肉落在碟子中,配着一旁的碧粳米,红绿相间,望之喜人。 他吃过两块,只觉酸甜开胃,汤汁染上米饭,连带米粒都变得好吃了。 吃罢,接着尝鸡翅包饭。 起初听到这个名字,他还在想,鸡翅膀如何包米饭,说不准只是叫这个名字,取个噱头罢了。 殊不知咬下后发现,鸡肉之内当真裹了糯软的菜饭。 小太子腮帮子鼓起的同时,眼睛也睁大了。 “这道菜甚佳!” 他吃得兴高采烈,不禁称赞。 到了这里,还未结束,很快酥皮灌汤牛丸就给了他第三重惊喜。 一层酥脆的面皮,咬开后是看似寻常的肉丸,却会在口中迸出汁水,那汤汁也是牛肉汤,可口醇香。 桌上另有做工精美的小炸食,没吃过的,用茶盏盛放的“栗子蛋糕”…… 小太子先吃一个小元宝,又吃一个小蚌壳,咔嚓咔嚓,根本停不下来。 就连两道素炒,他都觉得比宫里头的好吃。 这顿饭哪里还用人劝,吃到最后,要不是虞九阙提醒,他怕是还要被撑出个好歹。 放下筷子,小太子简直不想走了。 “大伴儿,秦掌柜真的不能进宫当御厨么?” 如果能天天吃到这样的美味,他一定能如父皇母后期望的那样,长高长壮! 虞九阙笑道:“回殿下的话,秦夏他说过,自己就是一介平民百姓,比起进宫做御膳,他更乐意在市井逍遥。” 在雅间中,亦能听见楼下的热闹。 虞九阙示意小太子侧耳听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而且殿下您看,秦夏在宫外,殿下想吃,照样能吃到,可若秦夏进了宫,这些百姓们,可就必定吃不到了。” 小太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问虞九阙,“这是不是就是父皇说过的,与民同乐?” 虞九阙颔首。 小太子明白了,哪怕他的父皇是天下之主,自己是大雍储君,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喜好,随意独占一个好庖厨。 “大伴儿你有一个好相公,孤要赏他。” 小太子认真吩咐身边的侍从,“去传秦夏来见孤。” 秦夏很快到来。 他早就换下了沾染了油烟味的衣裳,着一身新衣袍,在一旁的雅间内候着。 这会儿进了屋,行了礼,小太子立刻喊了“平身”。 秦夏起初垂眸而立,直到小太子发话,才抬眸看去。 小太子总以为当厨子的汉子,一定都是膀大腰圆的莽汉,不料面前的男人气质轩然霞举,换上书生衫,戴上四方巾,说是读书人他也信。 倒是和虞伴伴相配。 小太子端坐桌后,把秦夏从头到脚看了个十成十,末了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然后开始将心里的问题,一股脑地问了出来。 樱桃肉里究竟有没有樱桃? 鸡翅包饭的饭是如何包进去的? 灌汤牛丸里的汤是怎么来的? …… 秦夏仔细听完,认为小太子脑子里可能装了本《十万个为什么》。 他一一解释完毕,小太子听得入神。 虞九阙都怀疑,太子是否回宫之后,还要围绕着这一桌菜写一篇文章。 …… 在宫里,用完午膳,小太子都要午睡。 虞九阙见这孩子打起哈欠,便起了主意,先把太子送回他的督公府去。 “殿下您小睡上半个时辰,起来后咱们再去慈济院和南市,保准不会落下皇上布置的功课。” 皇上要求太子这一趟出宫,要考察盛京的粮价、盐价,乃至牙行买卖奴仆的市价。 小太子心里装了一堆事,起初并不肯去午睡,得了虞九阙的承诺,他才点点头。 锦轿离开和光楼,往督公府去,秦夏把酒楼交给高阳,自己也随行。 回府后,张罗着安置好太子,伺候他睡下,虞九阙总算能扶着腰,慢腾腾地挪到偏厢房去。 主院的大床给了太子,他和秦夏暂时只能歇在这处了。 “你要不要也睡上一会儿?” 秦夏眼见虞九阙满脸疲态,心里酸溜溜,他示意夫郎把腿架高些。 “我给你按一按。” 虞九阙却挡住了他的手。 “我不累,今天光坐着了,没走几步路。” 无非是要记挂着太子安危,多操心了些。 倒是秦夏,一个人张罗一桌菜,同样不轻松。 “咱们一起睡,睡上一炷香。” 他说罢,吩咐了下人到时间来叫起床后,就撤掉床头的枕头,拉着秦夏躺下。 窗外,树影摇曳,日光迟迟。 两人相拥在一起,竟也得了半晌好眠。 第107章 半个多时辰匆匆而过, 秦夏和虞九阙小憩后起身,很快小太子也被侍从叫醒。 他睁开眼,入目所及是有些陌生的摆设, 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里是虞九阙的府邸。 小太监见他醒了, 很快奉上漱口醒神的清茶。 没一会儿, 虞九阙也走了进来。 “殿下睡得可好?” 虞九阙接过小太子的外袍, 亲自替他披上。 小太子则还在回味刚刚喝的茶水, 甜甜的,和宫里的味道不一样。 “那是竹蔗茅根水,臣有孕不宜饮茶, 故而是臣的相公配的茶包, 里面按照时令不同, 添了不同的果子干, 府上常备。殿下刚刚喝的那份,是加了梨子的。” 小太子不禁感慨,“大伴儿府上的东西,哪怕一盏水都是好喝的。” 虞九阙弯了弯眸。 “哪里比得上宫中,只是殿下从前没见过, 乐意尝个新鲜,殿下若是喜欢,臣就取一些送去东宫。” 小太子欣然点头, 同时又想起自己要打赏秦夏的话来。 之前在酒楼, 他忙着追问那些吃食的做法, 倒把此事给忘了。 秦夏被唤来,得了小太子从腰间解下的一枚玉佩。 白玉无瑕, 价值不菲,雕刻的图样是一只小葫芦, 没什么与皇室相关的特殊寓意,用来赏人也无妨。 给了玉佩,小太子想到一般父皇赐了赏,都会再说几句勉励臣民的话,当即转了转脑袋瓜,负手同秦夏道:“望你日后不负初心,多做好吃的吃食,也要珍惜孤的大伴儿,若孤知晓你对大伴儿不好,可是要治罪的。” 秦夏噙笑称是。 “草民遵命。” 虞九阙轻咳两嗓。 “殿下放心,相公他待臣很好。” 小太子少年老成地拍了拍虞九阙的手。 “孤都明白。” 他虽不解情爱,却看得出秦夏与虞九阙对望时的眼神,是他在宫中极少见的。 哪怕父皇看母后,亦不曾有这般热切。 想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父皇有三宫六院,秦掌柜却只有大伴儿一人。 从这点来看,他属实已经胜过世间很多男子了。 在场的大人们不知道小太子正在想什么,几人伺候他穿戴好后,就商议着备轿出门了。 “嘎嘎!嘎嘎!” 有些吵闹的鹅叫自院外传入,秦夏一听就知道这是大福在寻主。 小太子茫然地左右张望。 “这是什么声音?” 他差点以为自己还在京郊田庄。 秦夏回应。 “回殿下,这是草民家中养的家宠,一只叫大福的白鹅。” 小太子孩童心性,说是想看一看这只鹅,同时疑惑,“你们为什么要养白鹅当家宠?” 虞九阙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简单概括成四个字,“因缘巧合。” 大福就此被放进了和光院,它今天脖子上带了一只松石绿的绳编项圈,羽毛柔顺,通身雪白。 小太子常在深宫,见过的家宠无外乎是后宫豢养的京巴犬、花狸奴、会说人话的八哥之类,大鹅真是头一回见。 大福通人性,加上面前气味陌生的人只是个小娃娃,它没有展现出任何的攻击性,还知道在地上捡起一枚落叶,看起来想送给小太子。 小太子被它逗得开怀,小手在大福的背上摸个不停。 “大福,你好乖。” 小孩子和大鹅的友谊建立得十分迅速,侍卫前来禀报,说是轿子已备好时,小太子都舍不得走了。 他摸了摸身上,从荷包里找出一个惟妙惟肖的小金鱼赏给大福。 虞九阙替大福谢了恩,说回头就用小金鱼替代铃铛,挂在大福的脖子上。 “大福,孤以后再求父皇开恩,出宫来看你!” 大福蹭了蹭他的掌心,把他一路送到了和光院的垂花门外。 小太子走在出府的路上,试探性地问道:“大伴儿,你说孤能在东宫养一只鹅么?” 刚说完,他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行,孤是太子,不能玩物丧志。” 他的父皇曾教育他,一国之君虽富有四海,却不可过于明显的表露喜好。 哪怕上位者清醒,却挡不住底下的人借此溜须拍马,反令无辜者受害。 等走到轿子前时,小太子已经想开了。 不过袖子里,却始终藏着大福送给他的那片小小的落叶。 下午的行程,秦夏也陪在一旁。 起因是小太子听见虞九阙在叮嘱乔装后的侍卫们,下午务必在街上警醒些,暗中护好太子。 南城人流如织,极易产生冲撞。 小太子听到这里,看了看虞伴伴隆起的肚子,不禁开始想,侍卫们要是都忙着保护自己了,那大伴儿怎么办? 于是他开了金口,令秦夏也随行。 “孤把大伴儿交给你了。” 他拉着两个人的手,强行凑到一起。 秦夏现在觉得小太子实在是太乖巧了。 要不是时间不够,他乐得再给这位殿下多做点吃食,哄他一乐。 因多了一个人,轿子多备了一顶,秦夏得以和虞九阙同乘。 知晓午食虞九阙肯定没吃饱,秦夏解开腰间荷包,偷偷给他喂零嘴,搞得督公大人一路嘴巴都没闲着。 盛京的三处慈济院,分别位于北城、南城和外城。 他们带太子前往的,正是收留过高阳之女高菡的南城慈济院。 管事婆子认出秦夏,也知晓秦夏夫夫曾给城中慈济院捐过银钱、米粮、布匹等,见他带着家眷前来,赶忙迎出,福身便拜。 秦夏解释自己只是想来探望一下慈济院的幼儿。 “您一家子都是心善的,请随老身来。” 婆子在前领路,引着他们去了后院。 南城慈济院占地最广,在外面看是看不出什么的,到了后院才会发觉,这里居然住着几十个孩子,大部分都是姐儿和哥儿。 其中不少都不是健全的孩子,一个月下来,光是药钱就花销甚巨。 “京城里也会有这么多孤儿么?” 小太子很是意外,他以为至少天子脚下,一定是幼有所依,老有所养。 婆子感慨道:“哪里都有苦命人,盛京也不例外。不过这里面,确实有不少并非京城人士,一些个下县的人,会偷偷进京,把孩子丢到城内的慈济院门前。” 因为人人都知道,盛京的慈济院最富裕,来这里的孩子,都能吃饱穿暖,还能请得起郎中。 当然,这里面还有不少压根不是孤儿,指不定还双亲健在,只是因为不是小子,这才被丢了。 这一点婆子没说,跟个小孩子讲这个,想必他也听不懂。 为了照料这几十个孩子,光是帮工,慈济院就雇了不少。 秦夏和虞九阙扫过一眼,同时在其中认出了熟悉的面孔。 “高家嫂子?” 其中一名妇人,竟是不久前从齐南县来到京城的高阳的娘子。 她本意带儿子一道前来,临行前公婆却不肯,生怕她要抱着大孙子跑了似的。 这些年,因为他们夫妻执意要找菡姐儿,高家娘子本就和公婆离了心,见状,她狠了心,把儿子丢在齐南让公婆照料,自己独自上京,来和女儿团聚。 反正公婆宝贝孙子,交给他们,儿子也吃不了亏。 到了这边,她得知菡姐儿并不愿意回齐南,高家娘子便给家里去了一封信,打算留下陪相公女儿生活一段时间。 这期间,白日里父女二人在和光楼做事,她便来慈济院帮忙,说是多做善事,为子女积德。 她从孩子堆里走出来,同秦夏和虞九阙问好,虞九阙顺势给小太子讲了高家的遭遇。 小太子在此之前,压根不知民间还有“拐子”,会拐走普通人家的小孩子,卖到千里之外! “官府不管么?你们为什么不报官?” 他抬头发问,语气却并不天真,只有纯粹的疑惑。 高家娘子惆怅地垂下眼睛。 “小公子,并非什么事,报官都是有用的。那些拐子四处流窜,便是官府也拿他们没办法。而且买主花了银钱,得了人,自然也会守口如瓶,若教官府知晓,岂不是人财两空?” 小太子听完这个故事,明白为何父皇要虞伴伴带他来慈济院了。 天下之大,还有很多苦难,是他从未听闻的。 这些都是父皇的子民,未来也将是他的子民。 作别高家娘子和满地乱跑的孩子,婆子又带着他们去到了后厨。 她此举也是为了像秦夏夫夫证明,他们捐来的米粮,都用在了正道上。 进去时,几个帮工正在做灰草饼。 城中慈济院不仅要养育院内的孩子,还要负责定期在门外摆设摊位,施舍粥食。 自从不久前灰草粉这样吃食兴起,慈济院得了几口袋,很快也用了起来。 秦夏见小太子看得专注,走到虞九阙身边,两人低声商量了两句后,他上前询问,“阿郎想不想试试看?” 阿郎这个称呼,在大雍算是一种长辈对后辈的爱称,是出宫前就商议好的。 小太子反应过来,生出几分跃跃欲试。 秦夏便让灶房中的人单独拿了一个小盆,取了一些灰草粉、粗面等,手把手地教起来。 小太子一脸严肃地团着手中的小面团,好像在东宫听大儒授课一样认真。 接下来,一干随从也加入其中,原本帮工们要做到傍晚的灰草饼,因多出来的人手,早早就做成了。 第一锅灰草饼很快出炉,秦夏取了一块小太子亲手做的,呈给对方品尝。 小太子鼓起腮帮吹吹气,咬下一口—— 口感粗粝,咽下去都觉得刮嗓子,他认识到,这个东西并不好吃。 旁边的帮工不知这群人身份,见这小娃娃边吃边皱眉,便有人打趣道:“小公子怕是没吃过这等粗陋吃食,这东西不能细品,囫囵咽了,图个饱腹就算。” 小太子不解道:“我见这里也有精米细粮,为何不拿那些做饭给穷人吃?” 几个帮工对视一眼。 这一看就是富家公子,一点苦没吃过,这话说的,都让人不知道怎么接! 秦夏却明了其中深意,他忖度一番后,斟酌着用词解释。 “阿郎有所不知,只因这些粥食,都是给那些个真真正正无家可归,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准备的,若是做的好吃了,难保就有明明吃得起饭,却想占便宜的人来冒领。” 而这些粗粮、灰草,虽不可口,却足以果腹,让人有力气干活。 秦夏话音落下,慈济院的帮工就七嘴八舌地讲开了。 可见这样脸皮厚的人,他们都见过不少。 小太子这一趟出宫,实在是听了不少故事。 虽难以下咽,他也未曾浪费,一口一口吃完了自己做的小饼,觉得喉咙痒痒的,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秦夏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轻声同虞九阙道:“那位实在是用心良苦。” 在原书中,皇上还未登基就病逝,小太子幼年先丧夫,后丧母,继位后又有虞九阙这尊大山横亘在前,性情难免古怪,后期更是显露出偏执的倾向。 不像现在,有一位仁善爱民的父皇在前做榜样。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 秦夏看得出,当今圣上是一门心思,要让小太子成长为一位明君。 只是会不会太早了? 秦夏看着面前的小豆丁,总觉得他的背影殊为沉重。 离开慈济院,还需前往南城街市,探访商铺,了解物价,这些都是小太子此行的功课。 是以包括小太子在内,都没再乘轿子,而是在侍卫们暗中的护送下边走边逛。 秦夏稳稳地扶着虞九阙,虞九阙则手牵着小太子。 路人偶然看来,都以为这是一家三口。 虞九阙给了小太子一包银钱,从一文一文的零散铜板,到一钱、二钱的碎银不等。 “阿郎的父亲说过,阿郎可以买些喜欢的东西带回家。” 小太子差点开心得蹦起来。 与宫外的孩子不同,街市上很多普通的东西,都是这位出身天底下最尊贵家庭的孩子,所未曾见过的。 很快他就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什么风车、泥哨、陀螺、磨喝乐娃娃、木雕、竹灯、小纨扇、沙包、毽子…… 最令小太子惊讶的在于,他觉得已经买了许多东西,却只花了一把铜板,和一点点碎银子。 在宫中,铜板根本难以见到。 可在宫外,两个铜板就能买一个馒头。 小太子在用心逛街,秦夏和虞九阙的目光一直停在他身上,不敢错开。 打工人,难啊。 秦夏默默替夫郎感慨。 走着走着,不远处的路边食肆临窗的位置,骤然传出一阵高声欢笑,夹杂着听不懂的语句,还有摔碗、拍桌子的声响,虞九阙皱了皱眉,示意换一边走。 待到换了一条路,隔着一整条街望去时,他们很快发现,发出声响的乃是一桌胡商。 前面的小太子走远了,带人进了一家粮铺,正在挨个询问粮价,又买了不同的米豆。 秦夏和虞九阙守在门口,前者暗中指了指那桌胡商。 “最近街上的胡人似乎变多了,和光楼也接待过两桌,好在不似这帮人这般粗鲁。” 虞九阙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多看一眼,收回视线后同秦夏咬耳朵。 “看他们的装束,都是沙戎人士。” 秦夏恍然。 大雍所称的“胡人”乃是统称,大抵包括经常和大雍来往通商的羟国和沙戎国,还有一些零散的小国。 其中羟国与大雍建交许久,现下羟国国主的祖母,还是大雍嫁过去的和亲公主,故而两国已维持了数十年的和平,关系不错。 沙戎则是近年来新崛起的势力,此前只是一堆零散的草原部落,性情更为彪悍,面对大雍虽也战败多次,却仍野性难驯。 在大雍惹事的胡人,十有八九都是沙戎人。 虞九阙目光微沉。 沙戎与大雍亦有停战之契,只是这些年沙戎虎视眈眈,从未放弃过侵扰大雍边境。 不久前沙戎国递来国书,遣其王子来访大雍,算来已经在路上了。 想及此事,他就不免头痛。 想要抬手揉一揉眉心,鼻间突然嗅到一股甜香。 原是秦夏从路过的小贩那儿买了几串糖葫芦。 “思虑过重,伤身。” 一根山药豆糖球被递到虞九阙的唇边,他愣愣地张口咬掉一枚,才发现哪里不对。 “京城也有山药豆糖球了?” 秦夏勾了勾唇。 “如此也好。” 美味总会随着人的迁徙在各地流转。 好吃的东西,合该让更多人吃到。 第108章 太子微服出宫, 在南城消磨了半日的消息,除了近侍及秦夏外再无人得知。 那些个当日摆摊的商贩只记得,曾经招待过一个长得和金童似的小公子, 买的东西不贵, 结账时却会多给几枚铜板。 虞九阙伴驾有功, 多得了一日休沐, 在家和徐氏、邱瑶一起做针线, 学着往肚兜上绣图案。 婴儿肚兜,多绣五毒,包括蟾蜍、蝎子、蜈蚣等, 取其消灾辟邪之意。 这样的图案, 也不拘孩子性别, 怎样都能穿。 虞九阙先拿了个绣绷, 找了块布头练手。 小邱瑶在一旁的炕桌上跪坐,帮忙描绣样子。 徐氏整理着一筐绣线,分出能用得上的颜色。 算了算,这个孩子应当是冬月底或是腊月里生,虞九阙绣上几针, 就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肚子,摸着摸着,就察觉到孩子又踢了自己一下。 徐氏扶他换了个姿势坐, 笑言, “看来是个皮猴子。” 虞九阙的后腰挨上软枕, 总算没那么酸了。 “我觉得也是,这才几个月, 就成日里让我不得安生。不过顽皮些也好,起码说明有力气, 是个健壮的。” 徐氏给他端一盏蜜水润喉。 “正是,什么都抵不过孩子康健,平平安安。” 歇了绣,绣了歇,几个来回过后,虞九阙只觉得眼睛酸,徐氏便不让他再动针线了。 “孕期最易伤眼,回头要养回来就难了。” 虞九阙不再逞强,吃了午食,趿拉着软鞋回了卧房,又睡了一觉。 醒来时跟着秦夏去外头的小厮回来了,说秦夏去了糖坊、酒坊两处,怕是要晚归。 虞九阙遂吩咐下去,让灶房提前备晚食。 大福叼着个小球过来邀他玩耍,虞九阙摸了摸鹅脑袋,接过小球。 “正好躺了许久,骨头都疏懒了,便出去和你打发会儿时间。” 大福听懂了,嘎嘎叫了两声,咬住虞九阙的衣裳把人往外拽。 “你个赖皮鬼。” 虞九阙只得缓缓起身,领着它朝外去,在廊下落座,把球扔出去,再等着大鹅捡回来。 一来一去,不亦乐乎。 京郊。 秦夏正在糖坊里看册子,上面记录了现下糖坊已有多少产量。 如今糖坊制作的糖分两种,分别是红糖和砂糖。 甘蔗做的砂糖,一包二斤装的,在大雍可售一两银子,普通人家别说吃了,见都没见过几回。 而甜菜做的砂糖,核算过本钱后,可以做到比甘蔗砂糖便宜足足一半,红糖同理。 这还是按照市售价格算的,对于本就有糖果子生意的秦夏而言,双管齐下,所得的盈利无疑更高。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生意若是换了别人干,还真要掂量掂量有没有这个本事,能吃得下这笔富贵。 第一批糖作为原料,不日将入箱装车,运往齐南。 秦夏离开田庄,又去酒坊。 比起果子酒,莲花白的酿制没有那么顺利,不过这次新酿出的一份,若是再陈酿至少一年,口味应当勉强符合秦夏的要求。 莲花白中不仅有白莲,还有十几味中草药,包括当归、熟地、黄芪、何首乌等,秦夏在现代书中看到这个配方时,上面写明是御酒所用,种种药材被统称为“药料”。 后人不知真假,总归沿用了下来,既是药酒,也是佳酿。 古籍中有记,莲花白酒,堪比玉露琼浆,更有养生之效。 文人写酒,难免有夸大之嫌,但秦夏给了赵老爹足够的时间,希望这份另一个时空的名酒,能够在大雍再现人间。 赵老爹看出秦夏还不算十成十的满意,他主动提出,会继续试酿。 莲花白不同于果子酒,酿造成功,仅仅封陈几个月是不够的,但他能够沉得住气。 这家奴都当了大半辈子了,只要入土前能拿回自己的卖身契,他躺在棺材里就能阖眼。 回到府中,秦夏给虞九阙带了一包糖。 是在田庄里借那边的锅灶,用过滤出的姜汁、糯米粉,加红糖做的姜汁软糖。 这两味食材加在一起,补血暖身。 为了丰富口感,外面还裹了一层芝麻碎。 “你的新零嘴,要是爱吃,我再给你做。” 纸包打开,淡淡的姜味浮现,但吃到嘴里,还是红糖的甜味更浓。 尤其是,比起玉晶糖,虞九阙一直更喜欢吃软糖。 他嚼了一块,又让秦夏也吃一块。 片刻后轻吻在一处,唇边都是充满暖意的甜。 “明日起上值我就带着这个去。” 两人分开,虞九阙拍拍荷包,轻扬眉梢。 没有小孩子喜欢姜味,估计明日之后,小太子一段时间内都不会问他讨糖果子了。 —— 进入八月,盛京的街头风尚应季而变,近来时兴赏菊、吃蟹。 宫中花房所育的菊花品种集天下之珍,最是罕见,不少亲信之臣都得了赏赐。 虞九阙得的这一盆,名唤绿云。 花瓣染轻绿,如春日嫩生生的柳芽,且由内向外,逐渐延伸、下垂、微微打弯,若美人裙摆,婀娜多姿。 身为商人的秦夏,当然也要追一追热点。 炎夏已成往事,和光楼的鸳鸯锅近来略略式微,暂且让路给了楼内新推出的菊花锅子。 秦夏差人买了一些寻常但也漂亮的菊花盆栽,装点在酒楼各处。 一进门,便可嗅到丝丝菊香。 还备了可食用的菊花,用在锅子中。 菊花锅子,不用形如太极两仪的大铜锅,而用比巴掌略大一圈的小铜锅,约莫就和现代旋转小火锅用的锅子差不多大,一桌几人,就有几只。 下面配小炉,点炭火,乐意自己上手也可,请小二过来代劳也可。 要说这菊花锅子怎么吃,那就有讲究了。 秦夏也是试了几回,才试出这么一个清淡却不减回味的做法。 汤底用高汤,却不是鸡鸭鱼汤,而是排骨汤。 排骨煨汤,但要做到汤清如水,并不是容易事。 也正因为此,它的味道和鸡汤、鸭汤等截然不同,也不像猪棒骨吊的汤那么腻味。 如果食客叫来小二帮忙煮锅子,就会看到这么一幕—— 小二拿精致银挑子拨弄两下炭火,火旺了以后,高汤一滚,便开始朝内下菜。 菊花锅子的配菜是固定的,有荤有素。 荤是鱼片、河虾、牛肉卷、猪肚等,虽是荤食,俱都是下锅就熟。 用这样的食材,不污汤底,要是丢两个鸭掌下去,那一锅汤都要滚到糟烂了。 素是粉丝、小青菜、油豆皮三样,油豆皮是豆浆加热后最上面的那一层皮,薄如蝉翼、滑嫩至极。 整个南城,会这一手的豆腐坊屈指可数,每天的产出,基本都供应了和光楼。 下菜时,要先下荤菜,再下素菜,都下进去后盖上锅盖,心里掐着时辰。 时辰一到,掀开锅盖,倒一碟葳蕤、纤长,清洗干净的菊花瓣入内,登时花香飘散,就可以吃了。 和鸳鸯锅不同,菊花锅子不给蘸料,吃的时候,连汤带菜一起入口。 这道新品很快走俏盛京,门前的木板上照旧有一张大画,画着飘着鱼片、虾子、花瓣的锅子,还题写了养生功效,曰:平肺腑、润秋燥。 凡是来酒楼用饭的,桌桌必点。 配套的饮子则早就由石榴做的鸳鸯饮,换成了温热的洛神红果茶,深得女子、哥儿的喜爱。 要是照旧还想喝凉的,也有,乃是一壶胡瓜梨子汁。 大雍人哪里喝过胡瓜榨的汁,一开始人人推拒,后来喝了一口发觉——真香。 胡瓜清爽,配着淡甘的梨子,真是把市面上各式各样的饮子都比了下去。 还有人专门从家里提着壶来,给足了铜板,灌满了回家慢慢喝。 现代有个理论,叫养成一个习惯,只需坚持二十一天。 对于盛京人士而言,距离和光楼开张已经过了快四个“二十一天”,他们确实已经被养成了有事没事,就去和光楼吃一顿的习惯。 盛京其他酒楼、食肆,都有招牌菜,乐意标榜庖厨出身何处。 这里聚集五湖四海客,当然也就有更多的人,偏好在此寻找家乡味。 和光楼却不同。 人人都知秦夏和高阳两个掌厨出身平原府,可抛开高阳,天南地北甭管哪里的菜,秦夏都能做。 他还有不少花样,是任你再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都不曾见识过的,令人甘拜下风,不得不服。 …… 宫内,皇上也在吃菊花锅子。 他一入秋就犯了咳疾,成日里喝苦药汤子,食不知味。 直到虞九阙奉上了秦夏新琢磨出来的,菊花锅子的食方,交由御膳房循着万岁的口味略改良,这位的脸上才总算有了几分笑模样。 吃了几顿之后,连咳嗽都转好。 皇上彻底喜欢上了这道菜,每天换着涮菜的花样,连吃数日都没喊腻。 到了仲秋宫宴时,更是下令,给赴宴的众人,都上一份菊花锅子。 “过去的宫宴,大菜是不少,多数只图好看,端上来时都凉透了,不见得能动几筷子。朕还是皇子时,就常觉这般铺张浪费,乃是陋习。今岁不妨就改为热锅子,宫中用的炭火都是好炭火,不见烟尘,想来也没什么不妥。 ” 虞九阙称赞了万岁圣明,很快开始着手安排,同时向圣上请旨,宫宴当日,他想告假。 能用的现成理由有不少,他现在身子重,本来难以支撑一整场的宫宴。 哪知一肚子的说辞没有半句用上,皇上直接点了头。 “朕答应过你,要许你和秦夏团聚,去年仲秋你二人就分隔两地,往后以你的身份,怕是这等大宴之日,也难抽身。今岁便念你有孕在身,给你这个恩典。” “十五那日,便回府中过吧。” 一席话,令虞九阙如闻天籁。 第109章 宫里的仲秋大宴要吃菊花锅子的消息, 不知经由哪里的门路,从大内传到了市井,引得和光楼一座难求。 二楼雅间的席位, 坊间甚至有人出高价购买, 只要有人愿意让出事先订下的名额, 转一手便可得几两的现银。 秦夏听闻此事, 简直啼笑皆非, 没成想自己酒楼还有幸催生了大雍的“黄牛生意”。 为避免今后有人借此牟利,秦夏只得相对应地推出实名制要求,当日若非订位的食客本人或其亲眷到来, 皆不许入内。 他当然也知道,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若有人想专营此业, 倒卖席位,怕是也无法全然杜绝,只求能挡一些是一些。 如若出了这等事态,放任为之,久而久之损害的只会是和光楼的口碑。 一道菊花锅子, 富了好几拨人,包括打铜锅的铜匠、卖菊花的花农、供应炭火的炭翁…… 一道吃食,火遍一城, 难免有人效仿, 集贤楼、东福居那般的拉不下面子, 只跟风推出了别样的锅子,集贤楼做了一道养生鱼唇锅、东福居则是乌鸡药膳锅。 其余的普通食肆就没那么讲究了, 大喇喇地把菊花锅子的牌挂在墙上,也有人退而求其次去尝, 不过但凡是吃过正宗的,都能尝出效仿者的不入流来。 汤底或浑或腻,涮物口味驳杂,就连用的菊花也缺了一份清香。 和光楼的掌柜明明未及而立,厨艺却出神入化,广纳诸多菜系之长,却打听不出师从何处。 一道菊花锅子和之前的许多道招牌菜一样,哪怕看着容易模仿,也根本学不到精髓。 关键点,还是在厨子自身。 秦夏既是掌厨又是东家,必定是挖不走的,很快就有人把主意打到了高阳的头上。 最早动心思的是集贤楼。 原本仗着侯府做后台,一直骑在头上的太平阁关门大吉,集贤楼的东家齐老爷乐得露了好几天的牙花子。 而和光楼,原本是不入他眼的。 要说为何,实在是接待的主顾,从根子上起就不一样。 和光楼位居南城闹市,寻常一隅,虽也有雅间阁子,可一楼大堂最便宜的菜,几钱银子就能点上一碟。 他们集贤楼呢,那可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最令集贤楼傲气的,就要数先帝还曾微服来过楼中用膳! 至今楼内的招牌菜,还是先帝爱用的三道,曰蜜烧熊掌、红煨鹿筋、牡丹裙边。 野熊性情暴烈,完整的熊掌难得一见,金贵非常。 鹿筋则只用梅花鹿所出之筋,食材本身筋道难炖,集贤楼的庖厨却可令其软烂出胶。 裙边乃是甲鱼壳子边缘的那一圈软肉,十只上等甲鱼方能出一盘菜,摆盘如盛放牡丹。 这几道菜,随便拿出一道的价钱,都可以在和光楼置一桌席。 然而这一回,乍听得菊花锅子都进奉到御前了,齐老爷是真真坐不住了。 他早就听闻秦夏似有东厂中人有交情,就连城内兵马司衙门也要卖他几分薄面,想必就是通过这等门路,将食方送进宫讨赏。 可见这个秦夏,不止为做菜,更懂经营之道。 长此以往,焉知和光楼是不是下一个太平阁? 齐老爷掂量着秦夏的份量,自觉若是真以银钱诱走了高阳,这也是你情我愿之事。 真比“关系”,集贤楼也是不输的。 挖人墙角的事,齐老爷当然不能亲自出面,而是寻了个京城里有名的说客代劳。 此前他有意打听高阳的月钱,没什么结果,便按照高了算,一年许一百两整。 他自认这个价钱一定高于和光楼,假如高阳有意提价,仍有五两的余地可以浮动。 齐老爷的算盘打得响,高阳一来,至少和光楼的食方就来了一半,得此加持,再凭借集贤楼这么多年在盛京打下的根基,不说区区一个和光楼,就是东福居,怕是也难再掀起什么风浪了。 过去盛京有三大楼分庭抗礼,自此以后,必定是他集贤楼独得头筹! 孰料说客首战告败,回来臊眉耷眼地说,东福居也遣了说客去寻高阳,出价一百二十两。 气得齐老爷一下子站起来,险些把手里正在盘着的两个核桃甩出去。 “一百二十两聘个厨子,他茅老三疯了不成!” 那高阳虽现在听起来奇货可居,到底不过是个秦夏教出来的伙计,他出一百两已足够高家祖坟冒青烟了,这姓茅的倒是大手笔! 茅老三便是那东福居的东家,和齐老爷互不对付许多年。 “我堂堂集贤楼,也不差这几十两银子,你且再去,他出一百二十两,我便出一百三十两!” 跟在齐老爷身边的酒楼掌柜一听,这还得了,现下楼内的掌灶大师傅,一个月的月钱也不过十两银子,一年一百二十两。 要是随便来个新的庖厨,岁数还比刘师傅小,月钱却更高,不得大闹一场,彻底乱了套? 齐老爷却已经不听劝了,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者酒楼中本就不许伙计私议月钱,大不了我过后寻个由头,我给老刘涨上几两银子就是。” 掌柜一听,见东家一意孤行,只好作罢。 同时盼着面前这个眼珠子滴溜溜转的说客,是个嘴严实的。 这几人又怎会知晓,秦夏夫夫对高阳一家之恩,千金不换,哪里是能用银钱衡量的。 就说这齐家的说客,好不容易蹲守到机会,在街上“偶遇”了外出采买的高阳,把人请到了路边的茶肆中说话。 那可真是一张恨不得能把死人说活的巧嘴,说到口水都要干了,高阳却只抬了抬眼道:“承蒙贵东家看得起我,只是家中有儿有女,要养家糊口,也不怕您笑话,既是要离开和光楼,必定是谁家给的月钱高,就往谁家去的。” 说客愣了一下。 难不成他先前打听的消息有误,分明自己报的价钱,已经比东福居还要高十两,怎的这厨子还不知足? 高阳牛饮了一盏茶,半点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道:“东福居的茅老爷许我一年一百三十两银钱,我单拿出个零头给娘子,都够她在老家吃香喝辣了。倒是累的您白跑一趟,这顿茶钱便由我来付吧,回头还要劳驾您替我回了齐老爷。” 说罢起身就走。 说客一急,赶紧一把将人拉住。 别看他是个靠嘴吃饭的,可哪一行都有规矩。 他向来名声在外,但凡出手,没有谈不下的硬茬子,此番借了齐老爷的雇佣,第一回不成就罢了,第二回要是也不成,招牌都要砸了。 他强留了高阳坐回原处,添茶赔笑道:“高兄不忙着走,说来说去不就是银钱的事,您是外来人,怕是不知道,别看那东福居的茅老爷看似钱给的大方,他却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东福居这几年走了几个伙计,您可知道?若是不信,打听打听便知。” 他见高阳意动,趁热打铁。 “要说,茅三爷哪里比得上齐老爷,他老人家惜才,成日里端两个核桃,和尊弥勒佛似的,向来宽容待下,光过年的红封,都封银元宝呢!” 说到这里,他狠狠心,跺跺脚,给高阳许诺。 “高兄,这样吧,我说个价,咱们再加十两,一百四十两,您点个头,我保证齐老爷出得起,东福居那边,您就别再议了,只等着收拾铺盖,去集贤楼当大师傅!” 集贤楼分明有现成的大师傅,他这也是急了眼了,甭管真的假的,什么话都敢说。 高阳一副只认钱不认人的模样,居然点了头,还说一百四十两不好听,至少要往上再添一点才成。 说客在心里不重样地骂了他半晌财迷,面上却还是客客气气,拍着胸脯,道是保证把这事给办了。 说客一走,高阳就提着买来的菜回了和光楼。 秦夏本来在指点两个婆子拆蟹,好做今年的第一批秃黄油,见高阳回来了,才带他上了二楼。 这里尽头的一间阁子平日里是上锁的,专供秦夏和虞九阙两人用。 两人一前一后入内,高阳把与说客的对话和盘托出,只字未有遗漏。 秦夏忍不住笑,“此话一出,必定引得他们两家互相叫价,成了狗咬狗。” 他随手拨弄两下桌上算盘,这把算盘是虞九阙特地放在这里的,外头一圈用的是红酸枝,竹子用的是沉香木,触之满手余香。 “这两家酒楼,看着歌舞升平,若回归菜肴本身,只能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继续这般经营下去,被旁人分走一杯羹也是情有可原。” 他们或许心里也有数,方在和光楼横空出世后,不约而同地动起歪脑筋。 高阳近来也多闻京城事,深以为然。 “尤其是集贤楼,听闻他们那的食材都以猎奇取胜,做个锅子不用鱼肉,只用鱼唇,那些个熊掌鹿筋驼峰,也都不算什么,早年还做过鲜猴脑,后来不慎吓坏了一名官家女眷,当场晕厥,教人报了官,一番申斥,此后才没再公开做这等伤天害理的吃食了,当然背地里如何,咱们也不知。” 秦夏摇头。 “我也听人讲起过,他家那猴脑的做法残忍至极,吃过的人说比不得猪脑花三分香,不过是好奇那个过程。” 高阳撇撇嘴。 “依小的看,还是盛京这些个老爷们太有钱了。” 好好的大鱼大肉不吃,非去敲什么猴脑子,以前在齐南县,哪里听过这等奇事! 不管怎么说,背地里撬人墙角,都不是什么君子所为。 先前秦夏令高阳故意同说客抬价,也是为此。 他们既给自己添堵,自己也不介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没过几日,集贤楼的刘大师傅就“意外”得知,东家和掌柜在背地里寻新厨子,不仅开的月钱比自己高,且一来就要做大师傅。 他顿觉自己多年来对集贤楼的忠心耿耿都喂了狗,一大早就丢了锅铲,硬邦邦地扔出三个字:不干了! 偏巧刘大师傅闹罢工这日,楼里来了一桌贵客,点名要吃他掌勺的鱼唇锅和牡丹裙边,情急之下,掌柜只得让灶房里的一个学徒顶上,鱼唇锅倒还凑合,裙边却是直接做砸了,老到咬不动,气得贵客摔了筷子,拂袖而去。 失了大主顾,齐老爷一时上头,迁怒刘大师傅,两人吵了一架,分道扬镳。 东福居一看,机会来了,茅老三本就是个滑头,直接拍板,趁虚而入,居然暗地里使了银子,把刘大师傅聘到了自家,而东福居原本的大师傅,本就上了年纪,预备回乡养老的。 齐老爷吹胡子瞪眼,一盘算,合着吃亏的只有自家! 后来直接病倒,这些暂都按下不表。 总之这桩庖厨出走的官司,在其后许久,都是京城酒楼食肆界的一桩笑谈。 唯有和光楼成功置身事外,生意滚滚来。 仲秋当日。 酒楼提前打烊,秦夏更是早早回府,预备陪休沐在家的夫郎过节。 素来低调的督公府,这一夜难得张灯结彩。 放眼望去,称得上一步一景,花光满路,灯火耀月。 后厨灶房内上下所有人都打起精神,给自家老爷当帮厨,为着接下来要上桌的这一顿不失温馨的仲秋宴。 第110章 月圆人团圆 近来酒楼生意繁忙, 秦夏已有阵子没有在家中好好做过一顿饭了。 今夜过节,意义不同,他早早列出单子, 命人备好食材。 说来因是家宴, 主角只他和虞九阙, 因此并无什么特别的菜色, 乍看极为家常, 却都是经过仔细考究后的选择。 虞九阙有孕后,在口味上没有特殊的变化,譬如极爱吃酸, 或者极爱吃辣。 秦夏觉得这样也好, 若是单独贪恋某种滋味, 长久吃下来反而对胃脘有伤。 今晚要做的菜色, 都偏清淡,毕竟是晚食,用的口味重了,难保不觉得口干,从而多饮水, 起夜次数愈多,届时小哥儿可就要更加睡不好了。 怀孕实在是个苦差事。 “老爷,猪肚鸡按照您的吩咐, 已经洗干净了, 请您过目, 看看是否可用。” 先前他问虞九阙想吃什么,这一点上对方素来会用心点菜, 从不用“随便”二字敷衍。 所以昨天自己得到的答案是:秋风渐冷,仍希望席上能有一道锅子。 和光楼现今以卖锅子闻名, 但夫郎想吃,秦夏当然要搞点新花样。 既然本意是驱寒暖身,那就不得不提猪肚鸡了。 猪肚鸡既是一道菜,又能当汤底涮些旁的食材,加点胡椒,喝下去登时就能发出汗来。 猪肚腌臜物多,难以清洗,两个丫鬟先用盐,再用醋,后用生粉,来来回回洗了三遍,下锅焯水,撇去杂质后,这才呈给秦夏。 除此之外,还有半只用来一起吊汤底的老母鸡。 猪肚切条、母鸡剁块,锅中先放猪肚并姜片和胡椒,猪肚耐炖,需花一些时辰,方可熟烂。 安排好猪肚,秦夏却还要做一道有些特别的,涮锅子用的食材——皱纱鱼腐。 正宗的皱纱鱼腐,需用南地产的一种鲮鱼,肉质鲜美,虽生于淡水,却无土腥。 但鲮鱼不耐低温,只长于温暖地区的水域,秦夏实在是寻不到新鲜鲮鱼,遂选择了少刺少腥的鳜鱼代替。 鳜鱼去刺,刮下鱼肉,剁成细细的肉糜,和蛋清一起搅拌,搅拌的过程中分几次加盐调味,等到肉糜足够浓稠,就可下锅油炸。 皱纱鱼腐会在油锅中缓慢膨起,若是膨不起来,这道菜就称不上成功,关键点在于油温,非掌灶的老手不能把控。 炸鱼腐的场景几乎称得上有趣,起先用手汆出的鱼糜圆子都沉在油锅底部,为了防止粘底,需要时不时用锅铲轻轻推动,接着就像煮熟的汤圆一样,开始齐齐上浮,变作洁白的圆子,转为金黄后方可出锅。 出锅后的皱纱鱼腐会略略软塌下去,不似最初饱满,这时候的味道却是最好的。 秦夏自己尝了两个,又单独夹了一小碟子,大约十个左右,差人给虞九阙送去。 虞九阙收到了鱼腐,又是一道从前没见过的吃食,旁边还配着炼乳。 来送盘子的下仆垂首传达秦夏的原话,“老爷说,这是鳜鱼肉做的鱼豆腐,刚出锅还热乎的时候最美味,直接空口吃也是好的,想吃甜口,就蘸些炼乳,不过只这么多,余下的一会儿正经开席再吃,另有吃法。” 说完这个跑腿的小哥儿就退了下去,自回了灶房,一旁守着虞九阙,拿着个玉质的滚轮,替他滚小腿消水肿的徐氏,不禁笑道:“老爷着实贴心,人在后厨忙活,还惦记着给您吃一口最新鲜的。” 虞九阙有些脸热。 他想到从前还在齐南县时,自己经常在灶房给秦夏打下手,那会儿刚出锅的吃食,第一口都进了他的嘴,像是炸小鱼、猪油渣、小酥肉、小麻花之流,还有需要尝咸淡的炖肉,素来也是秦夏挟着喂给他,再问一句是淡了还是咸了。 现今他们各有各的忙,这样的机会许久不曾有了,可纵然府邸这么大,后厨和住院隔着好一段距离,他的相公做了吃食的第一反应,仍然是送到他的嘴边。 皱纱鱼腐还是热的,他示意徐氏停手,也来尝尝。 徐氏推辞不过,就用筷子夹了一块,没沾炼乳,直接吃的,一下子便被惊艳到了。 “这吃食的名字起的妙,外面这层皮,当真和那绉纱料子一样轻薄,里面的鱼肉鲜嫩,也不知是怎么裹进去的,没有腥味,只有满口余香。” 虞九阙也刚咽下去一口,赞叹道:“确是如此。” 再想及秦夏使人传话,特地说了一句“另有吃法”,如何不令人生出企盼之情。 皱纱鱼腐的香味引来了馋嘴鹅,虞九阙只得撕下一口的量来,慢慢吹凉,喂了它去。 灶房内,秦夏正在往两对乳鸽的外皮上抹盐。 乳鸽个头小,连骨头都是嫩的,因而骨肉都易入味。 过去秦夏常做的是脆皮烤乳鸽,早在齐南县给宋老爷做寿宴时,桌上便有这么一道菜。 这回他想换个做法,改脆皮为豉油,如此外皮的油腻感会有所减弱,更好入口。 乳鸽腌制片刻后,油锅内爆香葱花和花椒粒,用酱油、蚝汁和糖,加水熬成酱汁。 乳鸽入锅,不断翻面,再以豉油汁里外反复浇灌,在此期间,可见鸽肉逐渐开始上色,耗费两刻钟后,呈现出漂亮的、让人极有食欲的黄棕。 豉油乳鸽是冷盘,出锅后放到一旁,盖上防尘的纱罩放凉,上桌前斩块即可。 灶房另一边,几人在一起包蟹黄汤包。 八月十五,焉能不吃蟹,但蟹肉寒凉,虞九阙不宜多食,要是整只的螃蟹上了桌,光看不能吃,岂不可惜,秦夏便令人拆了蟹黄蟹肉,调成了内馅,加上皮冻,可一口流黄。 包包子的本事,只要是在灶房内当差的,几乎人人都会,不过汤包相对难一些,包不好上锅一蒸就要漏。 负责干这活的,是一个麻利的婆子,领着一个姐儿和一个哥儿,三个人手都不算慢,不一会儿盖帘上就蹲了两排小汤包。 光老爷和督公两人,当然是吃不了的,这是主子的恩典,说是多做一些,今晚过节,从上到下,人人都至少能尝一个。 话虽如此,主子吃的和下人吃的,必定不能一样,最先这一盖帘,个头大,填的馅料也最充足。 做吃食时没人说话,这是怕口水溅到食材里去。 直到一盖帘端走,那姐儿才扑打了一下手掌上的面粉,和身边的小哥儿道:“我方才过去送汤包,听那边的人说,老爷要做一道叫‘桃花泛’的菜,这名字是不是好听得紧?但你可知,这道菜是什么做的?” 哥儿茫然地眨眨眼,胡乱猜到:“既都叫这个名字了,多半是要用桃花的,可这个季节要去哪里寻桃花?” 姐儿掩唇笑,“你和我一样是个呆子,我和你问了一样的问题,便被人家笑话了。” 哥儿被她吊了胃口,央道:“好姐姐,你就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个菜色?” 姐儿替他解惑,“具体我也不知,只知好似是用了锅巴。” 一道“桃花泛”,因名字不俗,凡是听说的,无人不好奇,却几乎没人能猜得到,这道菜若是换个直白的菜名,大约该叫做“虾仁锅巴”。 锅巴是原本就有的,用铁锅煮饭,底下必有一层锅巴,金黄焦脆,常有人就好这一口。 秦夏用的锅巴,需要脆得恰到好处,且还要单独再炸上一遍。 除了锅巴,虾仁也是主角,将那大号的河虾拿上十几只,去了虾线后开背,挂点生粉浆水,下锅迅速炒熟。 汤汁用番茄,加糖、盐、醋,勾芡后变得浓稠,放入河虾,翻炒均匀,盛出时,盘子中以炸好的锅巴铺底,虾肉、番茄汤汁浇在其上。 秦夏推测,“桃花泛”名字的由来,或许就是来自番茄汤汁的颜色。 忙忙碌碌,用了一个多时辰,一桌席面总算是有条不紊地完成了。 当中一口猪肚鸡的锅子,配一碟绉纱豆腐,一碟用来涮锅的食材拼盘,里面有青菜、有菌子,此外豉油乳鸽、桃花泛、蟹黄汤包各一份,素菜是奶汤蒲菜、蛋黄红薯,还有做蛋黄红薯剩下的蛋清,秦夏添了道甜点,即雪绵豆沙。 两只酒壶里东西不一,秦夏的是宫里头赏的正经官酿白酒,虞九阙不消说,只能喝点热乎乎的米酿。 酒盏相碰,虞九阙被秦夏逗着,不伦不类地喝了个合龛酒。 放下酒盏,虽喝的不是酒,也耳廓飞红。 “算来你我虽孩子都有了,却还是第一次一起过仲秋。” 上一个仲秋留给夫夫二人的记忆都不算好。 秦夏独自在齐南,冷衾冷榻,抱着鹅过。 虞九阙身在深宫,先皇病重,前狼后虎。 那时候探头望月,只觉得月光如银,泛着彻骨凉意。 哪里像现在,面前有温酒、佳肴,身侧有相知相得的爱人…… 还有一个和他们息息相关的小生命,正在默默酝酿。 喝罢酒,吃起菜。 猪肚鸡暖人肚肠,皱纱鱼腐下在汤汁里滚过,更添一份松软嫩滑。 乳鸽的肉多汁不柴,余味悠长,桃花泛里的锅巴香脆,虾仁酸甜。 蟹黄汤包,吃的时候要先夹起放在勺子上,咬出一个小口,吮去里面的汤汁,再将汤包连皮带馅吃下,整只蟹的精华,尽归于此。 奶汤蒲菜,乍看就是一盆子菜汤,里头的“蒲菜”却是十分脆爽,口感新奇。 蛋黄红薯是红薯条外面裹了蛋黄油炸,微咸浓香。 雪绵豆沙落在盘中,像一朵朵棉花籽球,蓬松如云,香甜似梦。 现在虞九阙入了夜就容易精神不济,加上吃了饭,堪堪吃饱就开始犯困。 秦夏最后给他盛了一碗猪肚鸡汤,以汤为主,放在他的手边。 “再喝两口,暖暖身子,便披上衣裳,咱们去院子里拜月。”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0-120 第111章 胡人之乱 督公府上的仲秋供桌, 规格自和民间的不能比。 条案上,雕花红烛比得上儿臂粗,香炉是内库里出来的御赐之物, 一概盛放贡品的杯碟盘碗, 全是成套的银器, 下面托着漆盘。 月光纸也非路旁小店售卖的那等, 用木质雕版印刷出来的水平, 而是请画匠专门绘制的,有半丈高,颜料中掺了金粉, 工整精巧, 莹莹发光, 其上所绘月神菩萨趺坐莲花, 眉眼慈悲,亦有捣药月兔,活灵活现。 秦夏和虞九阙各自执香下拜,再将线香插入香炉。 月光纸太大,投入炭盆时, 秦夏还觉得有几分可惜。 “可还吃得下月饼?” 今日供桌上的月饼,当然也是过去的秦记食肆,现在盛京和光楼的出品。 冰皮一种、酥皮一种、传统面皮一种, 光木头模子就定了七八套, 主题有那十二花神、十二生肖, 也有梅兰竹菊、锦鲤祥云、福字如意纹不等。 做成小狗、小兔子,或是桃花、莲花式样的冰皮月饼, 照旧是最畅销的一种。 “想尝尝,但这会儿怕是吃不完。” 虞九阙指了指冰皮兔子, 立刻就有人搁进盘子里呈上。 两个小勺,他和秦夏一人一个,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干净。 月饼下肚,习俗上的仲秋就算得上过完了。 实际时辰还不算晚,亥时刚过两刻,从前还在齐南县时,他们往往还守在食肆里,等着最后几桌客结账回家。 过了一会儿,侍奉的人进来,说是浴房收拾好了,请老爷和督公去沐浴。 秦夏很快和虞九阙沿着回廊过去了。 浴房的门一开,水汽铺面,在门前褪了鞋履,直接赤足迈进,先踩一截胡商贩来的羊毛短绒地毯,转进深处,才是浴间。 四面火墙,除却盛夏,其余三季都是在府中主人沐浴前,提前烧起来的,屋内温暖如春,不着寸缕都不觉冷。 因知道秦夏和虞九阙沐浴时都不喜有人伺候,身边的丫鬟和哥儿也只在门外候着听传唤。 每回一进到这里,虞九阙就觉满目皆是秦夏的巧思。 过去府上的浴房不是这模样,说是浴房,其实就是个专门的有火墙的屋子,正中设大浴桶,左右屏风一围,隔出沐浴、更衣两处罢了。 等到他们搬进来,秦夏对过去心心念念的浴房颇为上心,着人请了工匠,说要搞一个“干湿分离”。 把浴房分成两半,一半砌了个池子,池子不小,能容纳两个成年人伸直了腿在里面胡闹。 池子旁边还有一块铺了卵石,旁边挖了排水小渠的四方地,浴桶设在那处,即使水溅出来也不怕。 等到从这边绕出去,另一侧却截然不同,乃是一个木制的桑拿房。 虞九阙一开始不解这东西有什么好,简直就是把灶房里蒸包子的笼屉搬过来蒸人了! 后来被秦夏拉着进去待了一会儿,出了一身汗,神清气爽,连被宫中杂务闹出来的些许不适都散了,方知晓蒸桑拿的确有排湿去毒、疏通筋血的效用。 不过他有孕后就进不得了。 秦夏本还想做个“淋浴”的,但暂且还没成功。 这会儿眼看池子和浴桶里都灌满了温度适宜的水,旁边还备着好几把大铜壶,足够添水加热。 两人互相帮着对方洗了头发,这才一起进池子里泡着。 池子里为了装点,也是为了有些舒缓精神的香味,所以洒了不少花瓣,成了香汤。 而今金秋时节,满是桂花,随水起伏波动,幽馥阵阵。 不多时,水中的两人就换了个姿势。 过了孕前三月,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面对相公的身体,虞九阙偶尔也会有按捺不住的冲动。 秦夏也不能免俗。 当然两人都是知道分寸的,没有真的做什么,只是贴在一处,纾解一番就罢,即使如此,到后来虞九阙也有些气短。 到了出池子的时候,他完全是被秦夏给捞出去的。 虞九阙自知身子愈发重了,有些害怕地攀紧了秦夏的脖颈,哪知一路稳稳当当。 秦夏笑他,“我虽不是习武之人,也不至于连夫郎都抱不动。” 虞九阙在榻上躺好,这边早就备下烘头发的炭盆,他抖了抖发丝,又抬起手,用一边的手指弯成圈,比量了一下另一边的手腕。 “怀了这皮猴子以后,我眼看胖了好些。” “你本就瘦得可以,现下添了肉,倒比之前更好。” 说实话,虞九阙实在是和“胖”这个字半点不搭边,之前是瘦,现在是匀称。 想当初在齐南县的时候,简直一身皮包骨头,后来还不是秦夏一顿五碗饭地慢慢喂起来。 他坐在一旁,牵过小哥儿的腕子,上面戴着一只满绿翡翠镯,衬得肤白如脂。 “便是再丰腴些,你相公也抱得动,只是太医的话还是要听。” 时下民间多有孕者以丰腴、肚大为美,认为这样是生男的预兆,实则八竿子打不着,反而容易难产丧命。 这不是虞九阙头一回见秦夏表露出这方面的担忧了。 他反握住秦夏的手,拇指微动,摩挲了几下对方的手背。 “届时我临盆,真有三长两短,连宫里的太医都请得动,相公莫怕。” 秦夏却一下子收紧了手。 “什么三长两短的,咱们不说那个。” 虞九阙眼见他脸色一白,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呸”了两声去。 “这便不做数了,今日大过节的,佛祖菩萨的,必不会在这种小事上难为咱们。” 秦夏察觉到这是小哥儿在哄自己,他也反应过来,是自己紧张过了,索性直接换了话茬,一笔揭过。 “把那边梳子拿过来,我替你篦头发。” 只是这一篦,少不得又捋下不少发丝,秦夏暗道应当给小哥儿做些五黑丸子吃,同时把发丝团成球藏到一旁的帕子下面。 实际孕期容易掉头发这种事,虞九阙哪里不知,他近来晨起,也经常发现枕边落了不少头发,只得庆幸自己头发尚算多,经得起掉。 秦夏的小动作被他看在眼里,也未拆穿自己的发现。 夫夫二人只默契地,享受着这月圆夜安宁的独处时光。 —— 仲秋一过,虞九阙就回宫里日日点卯上值了。 他未去十五的宫宴,上值的第一日,倒是听人说了不少宴上的热闹,尤其是那菊花锅子,广受好评。 凑在他跟前说话的是现在的司礼监秉笔,姓夏,是虞九阙一把提携上来的,对他很是忠心。 原本这宫宴,秉笔太监是入不了席的,还是虞九阙去不了,又得司礼监出个人,他才捡了漏,露了脸,对虞九阙一派感激,简直是表也表不完。 他知晓菊花锅子来自和光楼,因而净捡着宴上那些人吃后的溢美之词,复述给面前的督公听。 虞九阙原本为着面前的一摞折子烦恼的心思,因此散去不少,心情一好,他就放了话。 “咱们也在一起共事许久了,说来还没正经聚过,不如就择个好日子,咱家在和光楼置一桌席,招待诸位同僚。” 督公能说这话,真是给了下面的人天大的脸面了,当即以夏秉笔的人为首,赶紧表态道:“哪里劳动督公和我等同席。” 虞九阙自有他的考量,只淡笑道:“事情就这么定了,待咱家定了日子,再来通知诸位。” 又故意打趣道:“只要诸位别怪咱家届时只能以茶代酒,扫了兴致就好。” 一圈人直道不敢。 到了下午,有人来请虞九阙,说是皇上通传。 虞九阙整理好衣袍,由近身的小太监搀着,一路缓步往御书房去。 到了地方,没等太久,和里面出来的几个大臣打了个照面,就轮到他入内了。 皇上照旧赐了座,虞九阙照旧不敢坐实,却也多了个借力之处,不算辛苦。 两人先议了几件政事,议定后皇上瞧着也乏了,捏了捏眉心,喝了一口呈上来的参茶,再抬手时浅笑道:“节里你送进东宫的冰皮月饼,太子极喜欢吃,还说以后仲秋,都要这样式的月饼。” 说起孩子,皇上的神情就松快了。 他对小太子寄予厚望,却也没有过早地全然剥夺小太子的童年,是个明君,也是个慈父。 不过朝臣还是盼着皇上能尽早开枝散叶,再添几个皇子,可惜皇上身子一直不算太好,子嗣不丰,似乎是本朝注定之事。 半晌过后,无论正事还是闲话,都说得差不多,虞九阙也该告退,这时有鸿胪寺少卿求见,有要事奏。 鸿胪寺近来忙于筹备接待沙戎使团,事涉沙戎,即无小事。 皇上便让虞九阙留下,一起听一听。 怎料事情还真不小,原是招待外国使团的会同馆走水,扑灭不及,烧了两间客舍,墙面也都熏黑了,不消说,肯定是要紧赶慢赶地重新修。 大雍再看不上沙戎,这也是涉及两国邦交来往的大事,皇上当即写了手谕,让少卿大人拿着去户部,赶紧批银子领钱。 眼看使团下个月就要进京,这事拖不得。 鸿胪寺的官员走后,皇上对着虞九阙,不掩愁容。 “会同馆用了几十年,从未走过水,怎么偏巧在这个关口出事?” 虞九阙知他起疑,便道不如派东厂探子去摸一摸情况。 “此外依臣之见,也该使大理寺、北城兵马司一道会审查证。沙戎狼子野心,走水之事若是有蹊跷,难保不是他们从中作祟,所以不仅要查,还要查得大张旗鼓。” 说到这里,他就想到了那些在盛京大呼小叫的沙戎人。 无非是仗着大雍律法管不了他们,因此才这般猖狂。 虞九阙离了御书房,就叫来东厂心腹丁鹏,把事情交代下去。 又过两日,他如约在和光楼包了阁子,宴请司礼监数人。 正在满桌珍馐,宾主尽欢之时,守在外面的小内侍匆匆跑进来,同虞九阙低声道:“督公,一楼大堂来了一桌胡人,非要轻薄一个和瞎子老爹一起,来楼里卖曲儿的姐儿,闹将起来,秦掌柜已去了。” 第112章 行迹败露 在督公自家的酒楼里吃饭, 都能被胡人坏了雅兴,没等虞九阙开口,夏秉笔就第一个不忿起来。 “这帮胡人, 未免欺人太甚, 当我大雍神都是什么地方?” 列席诸人, 一概应和。 虞九阙也微微蹙了眉。 和光楼开在南城繁华处, 又名声正隆, 难保没有外来的胡人、胡商慕名而来。 只是若肯老老实实地吃完一顿饭,那么定然也是欢迎的,不至于因对方生了副高鼻深目的外族面容, 就把人赶出去。 这种摆明了要生事的, 下场可就不一定了。 何况今日恰好他也在此, 别人不敢料理的胡人, 他虞九阙还不敢么? 正要下令,却见门外又有人上菜,迎进来后,却是邱川。 他知一屋子都是大官,却没有人比小掌柜更大, 有些忐忑,但不多,只管一味放下热气腾腾的菜盘, 依照秦夏的吩咐来传话。 “大人, 大掌柜的吩咐, 请您暂且静观其变,将楼下胡人, 交由他来打发。” 虞九阙不禁锁了眉,原本下意识想说如此不妥, 忖了一瞬又问:“那几个胡人,可有什么不同之处?你将他们的装束细说来。” 邱川一愣,旋即开始回忆,他记性好,连那几人衣裳什么颜色都能说个清楚,虞九阙听罢,还真应了秦夏的要求。 又嘱咐近侍,使护卫暗中盯防。 “那些胡人若贸然出手,务必保证秦掌柜在内的和光楼中人,与食客们不得有伤。” 夏秉笔几人,面面相觑,他斗胆问道:“督公,留秦掌柜一人支应,当真可行?” 在他们眼里,秦夏就是个走了运道,趁督公落难,攀附上来的县城庖厨罢了,虽说这做菜的手艺确实出神入化,看样貌也是一等一的,称得上玉树临风,督公被其性情和皮相所惑……愿意为其怀子,或许情有可原,可到底不过是个白身商贾。 按理说,酒楼遇事,正应该借虞九阙的势才对,怎的还把人往外推呢? 反观虞九阙,竟已重新拿起了筷子,招呼众人道:“这道香煎鲳鳊需趁热吃,放凉了便泛腥,岂不耽误了好食材,诸位快尝尝。” 大家不明所以,只得听从。 执箸尝鱼,破开金黄鱼皮,内里鱼肉嫩白如雪,果然香嫩可口,丝毫不见水腥。 殊不知虞九阙看起来气定神闲,实际却有些食不知味。 可他清楚秦夏兴许看出那几个胡人的身份有问题,别小看酒楼这等地方,每日迎来送往,见多识广。 秦夏又知沙戎使团进京,及会同馆走水二事,特意遣人上来递话,一定有他的理由。 这就是夫夫二人的默契了。 左右真起了冲突,大不了强行将人索拿了押走。 想及此处,他动了动筷子,挑去了盘中小巧的鱼目,细细咀嚼。 …… 再说片刻前的一楼大堂,胡人一发难,形势就有些微乱了。 谁不知道这群胡人在盛京,不受大雍律条辖制,一个个和天王老子一样,凡是闹出事端,兵马司也只敢轻拿轻放,最多让他们赔些银两了事,打板子、下狱,都是做不得的。 纵然和光楼多半有大人物倚仗,可也远水解不了近渴。 登时就有人偷偷往桌子上放银子,打算趁两边掀桌子打起来之前溜走,免得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秦夏眼看有人还没吃完就要走,便示意阿坚去送客,言明菜金就不收了,算是给食客压惊。 嘱咐完后,他人也快到近前。 这一桌是四个胡人,皆是男子,着窄袖翻领胡服,脚踏皮靴,腰间挂酒囊、小刀等零碎,头发在脑后绑成大辫,以松石等为饰。 这样的装束,往往是羟国人。 但秦夏却敏锐地发现,他们的发丝细看隐见微微蜷曲,不是天生卷发的那种蜷曲,形状很是规律,有点像是先前编了长久的细发辫,拆开后梳通的样子。 编细辫满头,末尾缀珠玉,珠玉越华贵,身份越重,却是沙戎人的特点。 秦夏知晓,沙戎使团进京、会同馆走水,都是书中出现过的剧情。 会同馆走水一事,先是查到乃一伙羟人作祟,为此捉拿了几个羟国商人下狱审问,引来羟国不满。后证实,最早纵火的羟人乃是沙戎遣人假扮,又伪造证据指向本分的羟国胡商。 而这批胡商偏偏身份不俗,里面有一个是羟国的亲王之子,这回是起了玩心,混入商队,想来看看天.朝风物。 沙戎意图昭然若揭,他们妄图以此为导火索,引出之后的一番筹措,挑起两国争端,方便坐收渔利。 事实查明后,大雍不得不写国书、赐厚礼致歉,然而哪怕误会解除,经过此事,大雍和羟国的关系还是出现了裂痕,商贸渐歇,商路中断。 现在秦夏成了大雍百姓之一,自是希望兵戈不起,永保太平。 那么揪出潜伏在盛京,图谋不轨的沙戎人,就很有必要了。 有着这个想法在,他近来对来往的胡人都很警惕。 这就导致方才他打眼一看,就瞧出了装束上细微处的不协调。 沙戎人当街轻薄民女,因身份特殊,或许衙门只能和稀泥。 但若沙戎人假扮羟国胡商,游街走市,行径可疑,则足够东厂出手了。 羟国一直有官员常驻大雍,方便两国来往,查一查沙戎,想必羟国也是举手赞成,化解了误会,后面的争端,大约也能消弭于无形吧? 他没有太多犹疑,果断吩咐了邱川,这才上前拱手行礼,先摆出了一副面善的掌柜做派。 “几位远来的客官,这是何意?这姐儿不过是一街头唱曲儿糊口的,楼里怜他们父女孤苦,允他们进店招徕,赚几个铜子儿的赏钱,故而若是哪里有所冒犯,在下替这对父女赔个不是。” 说罢又和颜转首吩咐阿坚,“去跟后厨说,给贵人们赠几道硬菜算是赔礼。” 随后一拍脑门道:“怪我疏忽,这硬菜做起来总归费时,我见几位客官点的主食和素菜较少,怕是不够,也差一盅汤暖暖肚肠,阿坚,你先跑一趟,将那灶上刚出炉的葱包烩配素烧鹅,还有那角瓜酿肉呈来,让客官们吃着,佛跳墙算着时辰也快好了吧?也一并趁热取来。” 一席话突突说完,几个本就听不太懂大雍官话的胡人都愣了,那对父女反而暂且被冷落在一旁,其中姐儿得了秦夏眼色,鼓起勇气往旁边挪了挪。 后面很快有两个看起来在看热闹的汉子,将二人不动声色地圈在了能够出手保护的范围内。 楼上,一直有名以耳力见长的护卫,听着楼下动静,实时回禀给虞九阙,听到秦夏让阿坚去端的三道菜名,虞九阙忍不住扬起唇角。 他家这相公,也忒促狭,这是欺负胡人不解深意,暗暗指着鼻子骂了。 葱包烩和角瓜酿肉,听起来寻常简单,却有典故。 先说葱包烩,是一道面皮卷小葱,两面煎黄的面食,常在早食摊子上见到。 据传是前朝有个奸臣,以“莫须有”的罪名诬害,斩了一个抗外虏的名将,民众不忿,做出这道油炸的吃食,以奸臣的名姓入菜名,用于解心头之恨。 角瓜酿肉就更简单了,角瓜有一别名,称作“葫芦”,角瓜肉,不就是胡虏肉么! 就是不知,秦夏究竟有何后手。 譬如撇去这两道意有所指的菜,还有一道佛跳墙。 佛跳墙是汤菜,秦夏又特意强调,要“趁热”取来…… 虞九阙眸光闪烁。 他或许明白了。 楼下,秦夏看出那两个不显山漏水的汉子,多半是虞九阙的暗卫,暂且放心,继续应付几个胡人。 “我们大雍有一个成语,叫做和气生财,几位远道而来,想必也是为了行商、求财,又何苦为一姐儿,招惹来衙门兵爷,乱了规矩,坏了兴致?” 一胡人向前,胡人身上多有一股经年的膻味,为了压制这股味道,这些来往大雍的胡商,习惯用浓重的熏香。 两种味道交杂在一起,逼近了后,就连秦夏这个厨子也忍不住屏息。 对方开口,说的是生硬的大雍官话。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懂规矩?” 秦夏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客气模样。 “一国有一国之情,大雍礼仪之邦,以儒治国,欺老、霸女,皆是无德之举,当然,羟族逐水草而居,马上得天下,不可相较。” 他刻意点明“羟国”二字,果然见那胡人露出正中下怀的神色,言语上依旧强硬至极。 “你既认得出我们是羟国商人,就该知晓,大雍、大羟两国交好,我们东家,看上此女,想让她唱曲、陪酒,既然两国是朋友,这就是朋友应尽的礼数。” 这都是什么无赖话? 秦夏面色已有些冷下去。 “莺娘只唱曲,不陪酒,我们这里是正经酒楼,不是烟花之地,几位客官若是想请人陪酒待客,京城中自有更合适的去处。” 那胡人却道:“这是你们的规矩,不是我们的。” 秦夏青筋微跳。 这就是明摆着没事找事了。 再看其中一个胡人,看向莺娘的眼神甚是下流,像是个急色之人。 就在这时,阿坚把菜端来了。 “几位客官,这是葱包烩、角瓜酿肉、佛跳墙,请慢用!” 桌上很快摆满,同时撤下了几盘先前剩余的残羹。 这几个胡人闹事之前,居然还不忘把点的菜吃了个七七八八,实在是让人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秦夏端起一盅佛跳墙,介绍道:“几位客官,这道菜是我和光楼名菜,汇集海陆之鲜,兼具滋补之效。” 他说着,掀开盅盖,但见汤色金黄,热气袅袅,浓香醉人,一时间盖过了胡人身上复杂的怪味。 美食,有时候也是一种“绝色”。 口腹之欲和床帏之欲,都是人欲。 佛跳墙一出现,那名始终盯着莺娘的胡人,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盅中的汤菜。 就是现在。 秦夏盯紧了他微微举起的右手,毫不迟疑地把整整一盅滚烫的佛跳墙浇了上去。 胡人一声惨叫,余下三人瞬间暴起,但秦夏已经被虞九阙布置的暗卫牢牢护在身后。 那个会汉话的胡人高声嚷道:“你们无故伤人,辱我大羟!” 秦夏盯着他,冷冷一笑,同样朗声道:“大羟?大家且看这胡人的手背,经过热水泼洒,已显出隐藏的刺青,图样却非大羟一族信奉的雄鹰,而是沙戎信奉的图腾沙蛇!尔等怕不是居心叵测,扮作羟国商人的沙戎细作!” 胡人睁大眼睛,他从刚刚起就有意掩饰同伴的手背,却不知这等隐秘,一个大雍小小的掌柜如何得知! “你不过是大雍平民,有何资格给我等定罪?这就是你们大雍所谓的礼仪之道么?亏我们羟人把你们当朋友,你们却视我们为仇敌!” 这群沙戎人调戏莺娘,到底是早有计划还是临时起意都不重要了,他们现在是要将计就计,引导舆论。 这个时节,正是盛京街头胡商最多的时候,只因他们处理完手中货物,就可出盛京,沿着商路,赶在下雪之前回到故国。 当越来越多的羟国人,把羟人在盛京受辱的消息带回,再配合他们安排在羟国内部的钉子,足够慢慢地撕碎现下羟、雍之间粉饰太平的窗户纸。 就在这个胡人努力扮演着一个激愤的羟国胡商时,楼上一间阁子的门却蓦地朝两边打开。 一名锦袍玉带的哥儿,悍然带着一票同样气势煊赫之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栏杆和宽大的衣袍多少遮掩了两分他的孕肚,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不怒自威的肃容之上。 “他不够资格,咱家够不够资格?” 伴随着一个轻如拂风的手势,几个人高马大的胡商,只在转瞬间就被东厂暗卫紧紧围住。 一顿刀光剑影后,为首的人朝二楼拱手下拜。 “回禀督公,四名疑似沙戎细作的罪人,现已拿下,请督公示下!” 和光楼里外哗然。 不乏有胆子大且认识虞九阙的食客,留在楼中没走,这会儿一个个嘴巴张大。 和光楼的小掌柜,居然就是当朝督公? 在这个消息的映衬下,好似连那几个胡人,都不多么重要了。 怪不得…… 怪不得和光楼的掌柜能从和侯府的官司、东厂的查办中全身而退。 因为人家和东厂,原本就是一家人! 第113章 实在的赏赐 东厂很快将人带走, 这等大事虞九阙必然要出面,同样带着司礼监一干内侍,出门上轿, 跟了过去。 直到一票派头极大的人都走了, 和光楼里余下的人, 才好似终于倒换过来那一口气, 顾不得满地杯盘狼藉, 一双双眼全朝秦夏脸上看去。 阿坚忍不住轻轻用胳膊肘捣邱川,眼睛瞪得像铃铛,语调压低道:“咱们家小掌柜, 是宫里头的公公?” 邱川举起一根食指, 在嘴唇上比划一下。 “回头跟你细说。” 虞九阙的身份, 他们兄妹两个是清楚的, 此前却一直瞒着其余伙计。 不过今日过去,必定也藏不住。 他们的小话没能说几句,秦夏便开始支使人干正事。 碎了的碗碟要扫走,污了的地板要擦净。 更别提方才两拨人缠斗在一起,那是见了血的, 连带桌子和椅子都被劈了。 秦夏摆摆手。 “都不要了,拖到后院当柴烧。” 还有食客,余下的也尽由他亲自一一送到门口, 挨个致歉。 食客们却没有半点不满, 或是有, 也不敢有,各个和秦夏比着拱手作揖, 嘴里连声“秦掌柜留步”。 算来还是他们占了便宜,桌上的菜吃了不少, 菜金也免了,还看了一出好戏。 需知坊间多有关于宫里头这位督公大人的传言,一个内侍,年纪轻轻就爬到掌印高位,提督东厂,还得了皇上的开恩,掌权的同时,不耽误以内侍身份成家结亲,这得是何等人物? 多有人猜测,这位督公的相好,必不是一般人。 食客想及过去在和光楼和虞九阙打照面,对方客客气气的模样,恍若梦中。 天老爷,他竟也是和督公说过话的人了! 再看秦夏,更觉佩服。 那得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把督公拿捏住? 果然这盛京城,处处都卧虎藏龙。 食客送了个干净,大堂也勉强收拾出个样子,秦夏便命邱川和阿坚把门板上了,暂且打烊,又把一概伙计叫到一起。 “今日之事,大家看在眼里,想必各自心里也有数,你们小掌柜在宫里领着差事,确有另一层身份不假,可在楼内,你们只当和过去一样称呼即可,自家人不讲那套官样规矩。只一点,若有人打听这档子事,都紧紧嘴,万不可什么都往外抖落。” 和光楼现下这几个伙计,没有楞头呆脑的,一听就明白了秦夏的意思。 想及过去虞九阙来铺子里,也是对他们和颜悦色的,半点没有像今日对着胡人那般,摆督公的架势,便都稳了心思,呵腰应是。 因着沙戎细作一事,虞九阙结结实实忙了几日,一番审问后,果然审出这伙人的来历,以热水泼油皮儿,各个身上都有沙蛇刺青。 沙蛇虽是沙戎的信仰图腾,却也不是什么人身上都有的,皆都隶属于沙戎王庭。 顺着这个线索往下查,果然近来京城内好几出羟国胡商生事的案子,都是他们的人在从中作乱,直搞的四处乌烟瘴气,百姓们对羟人怨声载道,起了不少冲突。 这厢不用秦夏提醒,虞九阙也已经联想到了会同馆走水的案子,本来那桩案子顺藤摸瓜,也查到了几个羟人商贾的身上,现在一看,多半有差。 真到彻底查明的日子,连他都冒了一身白毛汗。 试想若是大理寺依着这份证据,真抓了那伙胡商下狱,最后发现不仅是冤枉了人,被冤枉的人里还有羟国王族…… 羟国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人主和,就有人主战,主战派始终认为主和派面对大雍的姿态太过窝囊,相信羟族铁骑南下,足以杀杀大雍的风头,抢几座城池,敲一敲竹杠,再换一位公主和万两白银、千匹丝绸云云。 可以想见,假如此事真的朝最坏的方向发展,两国必起嫌隙,到时候主战派找到了由头,边境怕是会再生动荡。 回头再看,多亏了当日秦夏发现了端倪,刺青一出,沙戎人无可辩驳,再也不能胡乱攀扯。 案宗呈到皇上面前,皇上亦大赞秦夏的心细如发及机警应变。 “秦夏只当个庖厨,真是屈才了,如若当年走了科举的路子,保不准也是一员能吏。” 虞九阙闻言含笑道:“陛下可别抬举他了,您该看看他那一笔字,当真是鬼见愁,分明菜刀在手,连豆腐都能切成头发丝,一拿毛笔,倒还不如萝卜条顺手。头前我也问过他,怎么家里幼时没送他去学塾,说是也送过,但一写大字就头疼,家里拿他没办法,也就作罢了。” 按下手头文书,皇上感慨道:“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能人,我看你这个相公,是能在厨子这个行当上拔头筹的。” 又说他们夫夫二人有功当赏,安排下去,自不必提。 临了,却还有事情交代。 原是皇上在一本书中查阅到,沙戎有一道失传的古菜,名叫浑羊殁忽,在沙戎,这道菜象征着最高荣耀,历来由部落首领赏赐功勋最为卓著的勇士。 “沙戎使团来访,少不得以国宴待之,朕有意复原这道古菜。” 说罢命小太监给虞九阙送了一本夹了黄签子的古籍,里面有一页提到了这道“浑羊殁忽”。 虞九阙看了两眼,发现这道菜当真是复杂,是要在羊肚子里塞一只鹅,鹅肚子里再塞香料,若要更复杂些的做法,也是有的,那就要在羊之外再多一头牛,鹅肚子里再多一只鸡。 “虽说是胡人大口吃肉的做派,可看这复杂的手法,却也配得上国宴。” 虞九阙阖上书册,大约悟出了皇上的意思。 沙戎尔尔小国,连自家祖宗的东西都保不住,大雍若能成功复刻,正好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浑羊殁忽”的含义,沙戎人必定知晓,大雍天子赐宴,便是为了他们知晓,谁是宗主,谁是藩臣。 这差事给虞九阙,就等于给了秦夏,能为国宴献菜,可谓是民间庖厨求不来的殊荣。 “此菜失传已久,朕也不强人所难,成了有重赏,不成也不会罚他就是。” 虞九阙吃了皇上送来的定心丸,拿着书册回了府上,刚进门,就听门上说宫里来过了宣旨的内侍,赏了不少东西。 进了二道门,徐妈妈来迎,扶着虞九阙往里走,同时笑道:“这回的赏赐可太稀罕了,过去在宫里那么多年,也从未见过。” 这句话挑起了虞九阙的好奇。 “什么稀罕物?在宫里也没听皇上提及。” 到了正屋门前,丫鬟打帘,徐妈妈把虞九阙送过门槛。 “您且去陪老爷一道看看,便知晓了。” 于是虞九阙进屋后,就看见秦夏守着一大桌金光闪闪的炊具,看那模样,浑像是被这些个东西晃花了眼似的。 “嚯。” 饶是他,打眼一看也明白了徐妈妈为何连声说“稀罕”。 “宫里头何时有这样的东西了?” 秦夏虽然已经看过一遍,但还是觉得这一桌子东西,直把整个屋子都烘托得金碧辉煌。 他信手拿起一把金锅铲,掂量一番,感慨道:“都是实心的,皇上未免也太大方。” 虞九阙忍不住笑。 “皇上是用了心思了,你是白身,又是商贾,不能赏官赐爵的,次次只给些寻常金银布匹,又觉衬不上你的功劳。” 就是不知道这堆金子打的炊具,是内造处何时做出来的,细想还是有可能。 内造处那就是一群成日里变着花样讨宫里主子欢心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做得出。 没由头拿去赏人时,好些都封在府库里落灰。 秦夏自觉没干什么,他这回能发现胡商的刺青,纯属占了看过原书的优势。 但能挑破沙戎的阴谋,不影响大雍和羟国的邦交,到底也算功德一件。 再加上这些实打实的赏赐——谁又会嫌金子多呢! “误打误撞罢了,没成想皇上如此恩赐。” 他转而拿起金子做的菜刀,想了想道:“我寻思这一套东西可以压箱底,咱们要是这回得了个哥儿,以后就给他当嫁妆。” 徐妈妈听罢,只觉有些微离谱,没成想虞九阙却是颔首,一副赞同模样。 “既是御赐,又是纯金,当嫁妆也不落档次,有这样的嫁妆,任它什么夫家,也不敢欺辱了咱们的孩儿去。” 徐妈妈心道,不论这一套嫁妆,谁又敢欺辱您二位的孩儿,怕不是嫌命长了! 鉴赏完毕,收起一桌金菜刀金锅铲金笊篱,这才遣人上了晚食。 “今天铺子那头有好牛肉送来,我留了一块上好的牛里脊,做这道杭椒牛柳。” 但凡有选用好食材的机会,秦夏也是那等食不厌精的人,要把牛里脊炒成滑嫩的牛柳,从切肉的阶段就要开始讲究。 需横着切而非竖着切,腌制时拌点油,下锅大火滑炒,配菜只用杭椒和蒜瓣,调味除了盐和料酒,再加点蚝汁即可。 牛柳微辣,嫩滑易嚼,最是开胃下饭的。 还有一道红烧鸽蛋,是和光楼添的新菜,却还没在家里做过。 乃是先把鸽蛋炸出虎皮,后下锅翻炒调味,与笋片、南腿、冬菇等一道焖煮,鲜香交杂在一处,出锅时鸽蛋的蛋白剔透如玉,鸽蛋大小合宜,一口一个,虞九阙连吃了七八个,又舀汤汁拌饭。 吃到最后,久违地有些吃顶了。 奈何秋深露重,夜晚冷了些,不好出去溜达消食,他便撑着腰,围着屋里的炭盆转圈,顺道把那本册子给秦夏看,讲明了皇上派的差事。 “浑羊殁忽?” 秦夏品了品这拗口的四个字,还真被勾起了几分兴致。 第114章 浑羊殁忽 让秦夏来复原古菜, 当真是戳中了他的心头痒处,兼之涉及国宴要事, 他也乐得参与其中。 最要紧的是, 还顺便得了本记载了“浑羊殁忽”的旧朝笔记, 自虞九阙给了他, 回房后就手不释卷, 不止“浑羊殁忽”的名目, 连带别的也一并看了。 虞九阙消完食,盘回榻上,伴着针线筐继续绣五毒, 这一条肚兜的五毒已经只剩一只蟾蜍。 另一侧正是靠着引枕的秦夏, 正在徐徐翻动书页, 看到兴处, 不忘指给小哥儿看。 “这道菜名为凤凰胎,阿九猜猜,是用什么食材做的?” 虞九阙闻言,停了针思索道:“既是取凤凰二字,少不得是飞禽一类, 是鸡蛋、鹅蛋还是鸽蛋?总不会是鹌鹑蛋?” 眼看他念叨了一串,秦夏都一味摇头,他便开始往大了猜。 “山林间有一种叫做锦鸡的鸟儿, 其羽五色斑斓, 如凤凰降世, 宫中就藏有一副前朝流传下来的《芙蓉锦鸡图》,莫不是它的蛋?” 秦夏浅笑, 轻叩书页。 “你这是越想越深,反倒走偏了。” 语罢就揭晓了答案。 原来这凤凰胎, 是以两样食材为主,一为鸡胞,是母鸡肚子里没生出来的蛋,民间也常戏称为“闷蛋”,说是小孩子不能吃,吃了要脑袋发懵。 二为鱼白,是雄鱼肚子里才有的精.巢,鱼白当中,以河豚的鱼白最为美味。 “这倒说得通,凤凰凤凰,本就是雄凤配雌黄,落在食方里,便成了鸡卵配鱼精。” 虞九阙不记得自己吃没吃过鱼白了,这等精细吃食,想来也不多见,宫里兴许曾有过。 再看后面的文字,没写具体的做法,只写了要加高汤,用荤油等,秦夏略一思索,就推测出多半是先过一道高汤提鲜,再下锅翻炒。 与凤凰胎相对的,还有一道白龙臛,记载就更简略,只说用鳜鱼肉,而臛是肉羹的意思,估摸着就是一道鱼羹。 又是龙又是凤的,不过是取个名字上的彩头。 想到这里,他起意道:“待做出浑羊殁忽,这名字也该改一改,不用这过去拗口的胡语名。” 虞九阙赞成道:“到时可以请陛下赐名,宫宴上的菜,名头本就花团锦簇。” 譬如一道粥,要叫长生粥,一碟肉,要叫无忧肉,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压根没想过“做不出来”的这个可能。 秦夏有对自己厨艺的自信,虞九阙则更是相信他的本事。 一册书翻了半本,虞九阙绣绷上的蟾蜍就剩一对眼睛了,眼看他打起哈欠,秦夏掩卷,倾身替他收了针线筐。 “时候不早,咱们也该睡下了。” 随即唤了人进来送水洗漱,挑开床帐,铺好被褥,帐子上悬放了凝神香的香球,炭盆也往里靠了靠。 秦夏护着虞九阙在床上躺下,把他这些日子惯常爱抱在怀里的长条枕递到他怀里。 虞九阙翻腾了两下,才找好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却又睁眼,“我怎觉得有点热,要么把炭盆撤了吧。” 这个天点炭盆,也算不得太早,夜里清寒,再过一个月寒月都到了,到时地龙都要筹备着烧起来。 “前些日子不是叫冷,怎么今晚又害热了?” 秦夏不太放心地摸了摸虞九阙的额头,又去摸他的手。 虞九阙看秦夏的表情瞬息变幻,笑道:“你也觉出不一样了是不是?” 被子尾端动了动,他把一向冰凉的足心贴到秦夏的小腿上,却也是热烘烘的。 “我听徐妈妈说,有了身子的人,月份大了就容易怕热。” 秦夏前世实在也没接触过几个孕妇,对这些细节知道得不多,既然是徐氏说的,多半没什么毛病。 他起身,顺手帮枕边人掖了两下被角。 “那就把炭盆撤了,不过明日还是该去请个脉。” 这就不必劳驾太医了,请常在府上走动的那名郎中就不错。 炭盆被端走,屋里的气息仿佛也随之荡清。 秦夏再度灭了灯,钻回被窝,两人阖被依偎,一夜好眠。 得了皇差,要做浑羊殁忽,绝非小事,留给秦夏的时间也不多。 不仅要赶在使团进京前做出,还要进奉御前,供万岁尝过才好。 因着这个缘故,秦夏次日到和光楼,便让高阳近些日子多上心,除了贵客临门,或是压轴硬菜,他便不亲自上手了,好分出精力,去琢磨那道胡人的套娃烤肉。 对于高阳来说,这是信重,也是机会,往常有些个菜,他虽然会做,也得了秦夏的首肯,但还是不能上桌给食客用的。 现下他家娘子已回了齐南县,菡姐儿一并跟了去,路上也好有个伴,为的是去拜见一番长辈亲戚,不失礼数。 一家人商量好,赶在年前把小儿子也带来京城,夫妻也好、姐弟也好,住在一起才不生分,日后只要和光楼在,他们就在这里安家了。 哪怕开头拮据点也无妨,高阳确信,自己只要跟着秦夏,忠心做事,不愁养不起一家老小。 “大掌柜放心,小的必定好好掌着后厨,不生乱子。” 秦夏对他没有二话,点了头,又转到柜台上去看了看账。 账房先生是个牢靠的,家里专做这一行,账目写得干净整洁,一笔一笔,皆有名目。 “没想到那日之后,咱们的生意倒还不错。” 秦夏看了半刻,有了结果。 他虽也每日都在此处,可毕竟是顾及后厨灶上的时辰较多。 账房笑道:“不如说那日往后,来咱们楼里用饭的食客还多了些,前些日子城中处处有胡人作乱,大家知晓胡人在和光楼吃了瘪,反倒觉得咱们这儿是最安生的。” 能不安生么,掌印公公都当场拿人了,想必自己和阿九的关系,已传遍了盛京城。 虞九阙过去总担心自己的名声不佳,会妨碍和光楼的生意,事实上只要饭菜好吃,又能得清净,谁又去理会酒楼的东家是何人。 何况在百姓眼里,敢当街抓胡人的官员,又怎么不能有好名声? 邱川脖子上挂着白巾子路过,也搭话道:“您二位要说这个,那还得算上葱包烩和角瓜酿肉,这几日也卖出去不少呢,我看大家伙儿吃得都痛快,大掌柜,您要不再琢磨几道角瓜做的菜?” 秦夏把账本放回原处,提点他道:“眼下你们小掌柜的身份揭开,不知多少只眼睛盯着咱们,那天是沙戎人寻衅在先,情有可原,可眼下大雍一来和羟国交好,二来沙戎再如何,也遣了使臣来固两国邦交,这个节骨眼上,搞那么多葫芦菜出来,不成了给人上眼药?” 邱川挠挠头。 “小的搞不懂,那沙戎看咱们那么不顺眼,怎么还巴巴地派人来说和?” 秦夏弹了他后脑勺一下。 “那就是朝廷的事了,不是咱们可以议论的。” 又看在一旁作势擦桌子,其实竖着耳朵偷听的阿坚。 “都别打听了,只记着四个字,谨言慎行,且干活去。” 邱川捂着脑袋,和阿坚垂首应是,转身跑走前忽而想起什么,站定秉明道:“大掌柜,那莺娘父女,已依着您的吩咐关照过了,给他们寻了郎中,也给了银子,让他们不必担忧胡人寻仇。” 秦夏颔首,挥手令他去了。 过了两日,选在督公府大厨房门前空地上的烧烤棚子,算是彻底搭好了。 下方置炭,上悬铁架,因在室外,为防风雨,又需阻一阻烟尘,所以额外在烤架周围搭起一圈棚子。 那铁架好生宽大,可以烤一头整羊。 从这个烧烤架子就可见,关于“浑羊殁忽”的做法,秦夏已有了些考量。 “我几番揣测,这道菜既有这么个称呼,原本最外一层就该是全羊,而非全牛,不然就该叫浑牛殁忽。既然是要在国宴上杀一杀沙戎人威风的,我觉得,还是该尽可能往原本模样上靠一靠,不然容易落个不伦不类的指摘。” 虞九阙也赞成这一想法。 “原本我也想着,一头牛动辄上百斤,烤熟怕是不容易。” 转而又道:“我还有一事想不通,这么一道菜,听起来应是胡人最擅长的炙肉做法,缘何还成了失传的古菜?” 秦夏早已想明其中关窍。 “这道菜是炙肉,却不是简单的炙肉,你想,炒一锅菜尚且要分先熟和后熟,先放肉,再放菜,不然肉夹生,菜过老。” 他边说边比划道:“羊肚子里塞鹅,鹅肚子里塞鸡,也都是一样的道理,这几样肉食有大小之别,生熟也分前后,更别提还有骨肉分隔。要是一股脑塞好了上火烤,怕不是这头糊了,那头还生,哪里还能下口?” “再者说,羊肉有膻味,鹅肉、鸡肉也自有一股禽腥,这些味道不去干净,做熟了混杂在一起,调料上再出些差错,怕是除了茹毛饮血之辈,就连胡人也咽不下去肚。何况一道能称之为‘赏赐’的大菜,应当也不只以做熟为目的。” 虞九阙了然。 “这么想就说得通了,胡人在饮食上,哪里及大雍精细,现下烤架也搭好,相公可否有了章程?皇上问起,我也好回禀。” 秦夏细思片刻,开口道:“在我看来,这道菜的精巧之处,无非是层层嵌套,我不打算向外下功夫,却可向内下功夫。” “你说若是羊剖开后见鹅,鹅剖开后见鸡,鸡剖开后见鸽子,鸽子剖开后见蛋……诸如此类,当如何?” 虞九阙循着他的描述想来,眸中光彩尽显。 “这么道菜,相公若是真的做出来,怕不是以后会成为大雍宫宴常例。” 秦夏莞尔。 “届时便盼皇上,能给这道菜赏个好名。” 第115章 一个难题 要做浑羊殁忽, 少不得反复试验,所需食材及香料不知凡几,为了保证食材新鲜, 不损风味, 一应活羊活鸡等, 都是从京郊庄子上选了合适的运来, 日日投喂食水, 好生圈养,只待用得上时有现成的。 为此近些日子,府上人都不许大福往后厨周围去了, 说是怕它不小心见了宰鹅的, 物伤其类。 因自从大福来此, 府上也久不食鹅。 但鹅毕竟是鹅, 有着对同类天生的敏觉,隔着老远,也能听见嘎嘎鹅叫。 它一连躁动数日,秦夏只得叫来那庄子上遣来,专管饲养禽畜的管事, 听闻他是极擅此道,还略通兽医,索性让他瞧瞧大福这是什么毛病。 管事一看就明白了, 朝秦夏道:“回老爷的话, 不知这鹅是哪一年破的壳, 此前可曾给它配过对儿?” 秦夏被问得一愣,想想道:“那就远了, 得追溯到前年去,算来到现在, 也快两年光景了,它一直养在城里,期间不曾配过对。” 虽说当初大福因为抓贼一战成名,芙蓉胡同曾掀起一波“养鹅风潮”,可养鹅毕竟不是一件容易事,也不是每只鹅都像大福这般通人性,最要紧的是不会胡乱排泄。 好几个人家养了段时日,都还是送去了乡下,或是直接吃肉了也未可知。 就连韦家也早早说过,想养只鹅看家护院,后来没寻到合适的,也就作罢。 一来二去,他和虞九阙也没想过要给大福配只母鹅。 思及此,秦夏恍然大悟。 “大福莫不是思春了?” 管事笑了笑,心道怪不得是把鹅当爱宠养的,连禽畜的本能也说得这般风雅,到底是做掌柜的人! “老爷有所不知,每年的秋日起,春日终,正是家鹅求偶的时候。” 又说鹅寿命长,相较于其他禽畜,长得也慢,现在想来去年这个时候表现不明显,也在情理之中。 秦夏心知肚明,去年这段时间,正是自己未和虞九阙团聚,心烦意乱的时候,对大福怕是也多有疏忽。 他看着昂昂然满地走,时不时仰脖打鸣的大福,脖子上挂的金鱼还是东宫赏赐,真可谓是再没有比这更神气的鹅了。 “那依你看,可是要给它配上一只?” 管事想想道:“现在配上,来年开春八成就有好消息了。” 秦夏失笑,倒仿佛是他盼望大福开枝散叶,自己和虞九阙等着抱孙似的。 “想来它自己孤零零一个鹅,也没个玩伴,确实寂寞了些。” 好歹过去在齐南县,院子里还有一群狸奴相伴,来了督公府,秦夏也见它追过野狸奴,不过这里的狸奴不比家里的,玩不到一起去。 “我对这些知之甚少,此事你看着安排。” 大福很快被领着“相亲”去了,秦夏则换了身简便衣裳,去了灶房。 他日前已想出了一版食方,今天正打算试做一回,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调整。 浑羊殁忽这道菜,有些肖似秦夏会做的另一道名菜,名唤套四宝的,他先前那个鹅里套鸡,鸡里放鸽子的想法,也是从这道菜得的灵感。 不过套四宝最外一层也不过是肥嫩填鸭,四宝分别为鸭、鸡、鸽子、鹌鹑,上锅蒸后即熟,相较浑羊殁忽,难点其实在于去骨,以及如何严丝合缝的嵌套。 不上手做,总归是纸上谈兵,秦夏一进灶房,就闻到浓烈的香料气,其中胡椒、孜然、丁香、桂皮、香叶、陈皮等不一而足,驳杂浓郁,引人熏熏然。 这里的管事婆子迅速迎上来,掖手回话。 “按照老爷您说的,羊、鹅、鸡、鸽子都各自褪毛剖肚处理停当,用您配好的香料里外抹匀腌了一夜,这会儿还在冰窖里镇着,请您示下,可是要取来?” “点几个人随我一起去看看,若是差不多了就直接取来,再把棚子里的炭火烧上。” “是。” 秦夏领着几个小厮去了冰窖,这些东西只需保鲜,都在靠外间放着,四下冰寒。 他一一看过几样食材,确定无误,就让下面的人各自搬起,往烧烤棚子那边运去。 接连几天,秦夏都在和这道菜较劲。 实际制作起来,和他设想地差不多,羊的骨架偌大,炭火烤制,又套了四层,滋味很难尽如人意。 要么是外皮的羊肉过了火,已经老柴,要么是内里的鸽肉还带血水,压根没熟。 秦夏反复尝试,譬如先单独烤制,再行嵌套,但烤熟后的肉皮难免蜷缩,嵌套更难,外形也不美。 况且他是在厨艺上精益求精的人,单单只是烤熟,也是全然不符合预期的。 为了解决一番折腾后,算不上成功的肉食,督公府上下实打实地吃了好几天各色烤肉,带肉的骨头丢给几条看门犬,啃都啃不完,吃得是油光水滑。 眼看羊圈里的羊一天少一只,秦夏头一回在做菜上犯了难。 是夜,虞九阙啃着刷了一点点甜椒酱的烤鸡翅膀,安慰他道:“相公不如也别闷在府里了,出去转转,四下散散心,说不定就有新想法。” 秦夏很想说,做菜又不是作诗,大约不是散散心就能有思路的事,可夫郎都这么说了,他想到自己这几日都没怎么关照和光楼的生意,就也点了头。 虞九阙见他眉心微松,赶紧夹过去一个鸡腿,又盛一碗酸笋鸡皮汤,好让他多吃些。 “过去不知这两道食材还能混在一起做汤。” 虞九阙见秦夏喝汤,忍不住道。 “说是鸡皮,也不全然是鸡皮,而是鸡胸脯连着皮的肉,酸笋解腻,配些芥菜丁去油,若真的只用鸡皮,无论怎么解腻,都会觉得油腥过剩。” 听秦夏这么一说,虞九阙再去喝汤,果然尝出不止是鸡皮,下面还连着鸡肉。 额外有一道豆腐皮包子,是用油豆皮做包子皮,里面裹了香蕈肉馅,出锅后形如烧麦,个头不大,外皮单薄,可透见内里,堪称美味。 转过一夜。 秦夏早起,送了虞九阙出府,自己也没要府内抬轿相送,只带了贴身小厮阿升,慢慢悠悠地从三合巷走上了大道。 有些光景,坐轿子是看不到的。 比如北城多是高门,门风严谨,姐儿、哥儿养在深闺,后宅之人鲜少抛头露面,只有家中男儿在外谋事,加之一概奴仆训练有素,来去匆匆,所以无论何时,都远比南城安静。 哪怕街道两侧也有不少铺面,可也都是做富贵生意的,连叫卖、招徕声都罕有。 仰头望去,正是树木凋零的落叶季节,再看地面,却被邻近的各家奴仆扫得颇为干净。 他不赶时间,过了三架石桥,走了小半个时辰,差不多快到南城地界了,眼前才喧嚷起来。 来往的车马人流忽地增多,街两旁的商贩早在天刚亮的时候就已到了,摆开架势,已赚完了第一波早食的银子。 秦夏看见有卖油旋的,起意买了一兜子,分给身后的阿升一个,自己也拿了一个,边走边吃,葱香酥脆,做得很不错。 没多久,就到了自家的和光楼,邱川和阿坚正在往下卸门板,见了秦夏,都朗声道:“问大掌柜好。” 秦夏指了指阿升拎着的油纸包。 “想来你们还没吃早食,路上买了些油旋,我尝着不错,你拿去给大家分了。” 邱川接过,一路跑去后院,没一会儿高阳系着围裙来问:“大掌柜,您和阿升可都吃了?小的打了一锅卤子,打算浇豆花,给您也来一碗?” 秦夏出门前在府里和虞九阙一起吃了早食,可一听是豆花,他还真有点馋。 “少来上些。” 又问阿升要不要吃,阿升一个半大小子,正是吃穷老子的年龄,也说可以来一碗。 秦夏在和光楼,吃饭时素来不和大家分主仆,没过一会儿,桌边坐满了人,他居首座,端着一碗咸豆花慢慢尝。 其余所有人的手里都拿着一个油旋,咬得咔嚓作响。 黄家兄弟擅长白案,少有他们不会做的面食,这油旋一吃,就知道是怎么做的了,三两口一个下肚后,年纪小的黄光顺着话头说起道:“这面食真是一地有一地的特色,前个儿街上有几个乌纥商人,卖一种硬邦邦、金黄色的面饼,说是叫馕的,千里迢迢从他们的国家带来的,应当是一种耐放的干粮。” “当时我和我哥看见了,说了句这饼中间凹四面鼓,也不知是用什么样的锅烙出来的,被他们里面懂大雍官话的听见了,说他们那不用锅烙饼,而是用一种坑来做馕,哦对,还不能叫做馕,得叫打馕,特地做成了四面鼓的样子,是为了方便从馕坑里取出来。” “挖坑烙饼?这乌纥人真有些想法。” “说起来乌纥在哪里?离沙戎远么?” 伙计们就着这事聊起来,邱川喝了一大口咸豆花,抹抹嘴道:“这个挖坑烙饼,让我想到大掌柜做过的叫花鸡,也是挖个坑点火,然后把鸡肉扔进去焖熟,兴许这个馕坑,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无论是黄光提起馕饼,还是邱川想起叫花鸡,本都是无心之语,在一旁听着的秦夏,脑内却冷不丁地,因此闪过一抹灵光。 是了,一提起浑羊殁忽,自己就被它形似“烤全羊”的外表限制了思维,一心只想着如何架在火上顺利烤成,忘了这世上尚有其它能将肉食烤熟的法子! 馕坑这东西他是知晓的,不仅能够烤馕,同样也可以烤肉。 再者乌纥和沙戎,在舆图上似乎也称得上是邻居,都是游牧民,说不准祖上同出一脉,吃食做法也有互相效仿之处。 焉知失传的浑羊殁忽,是不是在馕坑里炙成的? 一票伙计说得兴起,猛然见大掌柜把碗放回桌上,发出一声响,都赶紧把嘴里的饭咽下肚,疑心是不是他们太聒噪,扰了大掌柜盘算正事。 不成想秦夏只是看向黄家兄弟,问道:“你们是在城内何处见到的乌纥人?” 他打定主意,要出钱去请两个懂行的乌纥人来,建一个馕坑试试看。 第116章 学习制馕 乌纥人的行踪不难寻, 在南城稍微打听一下便可知。 他们现还未离京,宿在城内云间客栈,云间客栈的女掌柜深目浓颜, 样貌与京城女子迥异, 据说是有四分之一的胡人血统。 她通晓多族语言, 胡商入京, 许多都会前往云间客栈投宿。 秦夏差了督公府一个管事带着黄家兄弟去请, 隐去主家身份,许以不错的酬金。 对外的说法只是,家中老爷上回吃了黄家兄弟带回去的馕饼, 深觉美味, 又虑及乌纥商队总有离开的一天, 故而派了府中灶房的仆从来, 想学习这打馕饼的技巧。 乌纥商队中很快有几人站出来,表示自己懂得如何建造馕坑、打馕饼,可见这在乌纥是家家都有人会的本事,算不上什么不传之秘,就和大雍人蒸馒头一样, 是个灶头技术活罢了。 但其中只一人认出了黄星和黄光,还说了几句生硬的官话,恰好是当日卖馕饼的人中, 懂得翻译的那个。 要选领头的, 当然要选交流无碍的。 此人言语粗通, 后面的事也就好办了。 管事当场掏了银子算是定钱,免得对方反悔, 继而问了他建造馕坑需要用的原料,着人去采买, 又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明天一早带一两个手脚麻利的帮手,去那边候着。 乌纥商人收了银子,深感京中富贵人家的大方,笑嘻嘻地揣进兜里,行了个还算标准的拱手礼,表示第二日一定准时前去。 管事给的地址是虞九阙安排的,乌纥商人不能带进府,但要另寻地方也不难。 地方也在南城,离和光楼不远,是个二进的宅子,十分稳妥。 第二天,秦夏在宅子后院见到了一行三个乌纥商人,还有来当帮手的府上小厮。 乌纥商人一见锦袍加身,面如冠玉的秦夏,就知这才是说了算的,很快上前见礼,还奉上了礼物,是一套精美的手工白铜酒器,花纹繁复。 外族人的名字都绕嘴,秦夏也难记住,面上照旧客客气气地回了礼。 “在下平生没有别的爱好,唯爱美食一道,那日尝了贵地特色的馕饼,十分难忘,所以派了人前去请几位上门,传授技艺,说来还要多谢几位愿意赏光。” 乌纥是小国,地位比不得羟国或者沙戎,就算是来往贩售货物,也只是捡点别人指头缝里漏下来的罢了,难得被京城贵人这般礼遇,一个个都做事积极。 秦夏打完招呼,就到一旁葡萄架下的躺椅坐了,一副只是来看热闹,当监工的富贵闲人派头。 那几个乌纥人中,懂官话的人立在一旁,看起来不打算动手,余下的令人则已经不顾天寒,挽起了袖子,府上小厮也上前一起。 依他们之前所说的,建造馕坑的原料已经备齐,堆放在院落之中,总共是一大车现成的黏土砖、两大口袋筛去石子砂砾的细黏土、一大坛子盐,还有许多的羊毛,添满的一缸井水。 听他们的意思,在乌纥,黏土砖都要挖土自制,做起来要耗费数日,现下能买到现成的,可就快多了。 但是,按理说黏土还应在水里泡发两天,现在主家要赶时间,他们也只能怎么快怎么来,成品或许会不太耐用。 秦夏不在意这一点,就算不耐用,能熬过这半个月就行,以后时间充裕,他慢慢建一个新的就是。 乌纥人解释清楚后放下心,分出一人,先用砖石在平地上垛出一个方形的底来,又用炭块在上面画圆标记。 另外两人则和督公府的人一起,将羊毛浸入盐水,与黏土混合,还要脱了鞋反复踩踏,待到三者完全融为一体,才可以使用。 这么一个活,四个汉子干,进展很快,接下来也用不上翻译了,只靠比划,两个小厮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懂官话的乌纥人又看顾了一会儿,便恭敬地走去了秦夏的面前,再度行礼,看起来有攀谈之意。 秦夏命人在旁边添了个座位,顺手烹了茶,就这么相对而坐,聊了起来。 此人的名字用大雍文字书写,大约可以写作雅勒,商人总是善钻营的,秦夏知道对方是想和自己套套近乎,拉拢些生意,否则何必拿了工钱,反倒还要带着见面礼来。 胡商远行,往来贩卖的多是地毯、铜器、皮草、珠玉,以及大雍罕见的种种香料、药材…… 这些货物入关后售价不菲,来回走一趟,把货物换成茶叶、瓷器、漆器、丝绸、绣品、盐、糖等再回去,称得上“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秦夏言谈间透露,自己名下有糖坊,而且制糖工艺与别家不同,进价更低,雅勒果然表露出万分的兴趣,激动到话都说不利索了,捋了半天舌头,总结一下就是,想和秦夏合作,买一批红糖、一批砂糖,现银足额交易。 秦夏就淡定多了,上赶着不是买卖,现在制糖坊的产量还没跟上来,光供品饴坊尚且勉强,今日只是话赶话,顺便铺个路。 当然,给他们不多的货,尝尝甜头也无妨。 这也是因为来的是乌纥人,人少、低调,早就臣属大雍,放在盛京城里不算起眼,是个试水的好选择。 得了秦夏可以少许供货的首肯,雅勒的态度比之前更加热切。 在秦夏提出想要一些香料,几张漂亮的地毯,最好还能来点葡萄干时,他给了很优惠的香料价格,且说葡萄干和其余果干,直接白送。 秦夏占了便宜,给出的笑容同样多了几分真诚,不忘询问:“在下还想要一些贵国的葡萄种子,不拘品种,最好是适合酿酒的,不知阁下方不方便?” “您放心,包在我们身上。” 雅勒用力地拍拍胸脯,心道别说是葡萄种子了,若是能从眼前这位年轻公子身上得到低价的贩糖货源,他就是想吃新鲜葡萄,自己也会想法子用骆驼运来! 而今不过带些适合酿酒的葡萄种子来而已,简直是举手之劳,两地通商至今,各类作物早就互通有无,原本中原大地,最早也是没有葡萄的。 这边相谈甚欢,另一边建馕坑的动作也没停下。 到秦夏和雅勒聊得差不多时,俨然初见雏形。 平地上多了个里外糊满黄泥,用泥砖垒成的圆坑,下宽上窄,因秦夏说过还想烤羊,所以建得颇高。 雅勒表示,只需最后加固一遍,再等黏土干透,就可以用了。 “在我们家乡,馕坑都是在夏日制作,一夜就可以干透,现在可能需要两到三天。” 事实如此,秦夏再心急也只能等了,遂又约定,等馕坑干透,雅勒再带人来教如何打馕和用馕坑烤肉。 盛京冷是冷,却也干燥。 两天的时间过去,馕坑已经能用,雅勒再次到来,不仅带了人,还带了秦夏上次点名买的香料、地毯,作为赠品的数种葡萄干、杏干、蜜瓜干、大枣、核桃等。 大枣都是精心挑选的,最大的堪比鸡蛋,和大雍常见的土产金丝小枣相差甚多,令人称奇。 秦夏带来的是黄家兄弟,他们本就擅长做面食,来学打馕饼刚刚好,秦夏本人实则更注重烤肉的技巧。 宅子的后厨备好了面粉、羊乳、洋葱等,雅勒一行带来了一罐酥油,接下来就是示范如何做馕。 除了黄家兄弟,秦夏也跟着学了。 从揉面、发面开始,揪成面团,里面加盐、糖、胡椒粉等几样香料,靠手掌旋转的惯性一点点抻大,抹上用洋葱炸的葱油。 又做了一种加酥油、里面卷洋葱碎的,许多大雍人吃不惯酥油,做得不多,雅勒的意思是请秦夏等人尝尝。 “馕有许多种,大的小的,甜的咸的……” 雅勒跟秦夏介绍的同时,亲自去院里加热馕坑,除了下面点的炭火,还要往里面塞柴火。 差不多后,另外两个同行的乌纥人,和黄家兄弟一起把馕饼胚端出来,示范如何把馕饼贴在馕坑内壁上。 第一坑馕全部贴进去后,在馕坑口加木板,大约等了一刻钟多一些时候,掀开木板,烤馕就已经熟了。 “真香,比那天在街上买的已经凉透的好吃多了!” 刚出炉的烤馕麦香味十足,金黄有嚼头,带着淡淡的咸味,不用配菜,空口吃也能吃掉足足一大张。 添了酥油的那种,也没有预想中的膻味,反而更多了一种可以接受的油酥香。 眼看在场的大雍人都对馕饼赞不绝口,雅勒三人亦是满脸喜色,与有荣焉。 烤完第一坑馕,第二坑馕里多了加葡萄干的甜馕,随后接着烤肉。 用馕坑烤肉,要在坑口稍下的部位加铁架,再把肉悬挂进去,馕坑烤出来的肉,果然更加外酥里嫩,肉质多汁。 秦夏学到技巧后,对用馕坑烤制浑羊殁忽,更多几分信心。 和雅勒议好交易甜菜糖的日子,送走帮了大忙的乌纥商人,秦夏选走了三个口味各几张的馕饼,外加不少烤肉,打算回府给虞九阙尝尝,剩下的都让黄家兄弟带回和光楼,给那边的伙计们分了。 虞九阙这日休沐,昨晚被肚子里的孩子闹得没睡好,睡到中午还没起,秦夏回来时,他还在床上。 秦夏到床榻边见了他,拿过外衣替他披上,看到小哥儿脸颊上还有枕头印,只觉可爱。 “睡这么久也该饿了,看来我回来的是时候,正好,一会儿尝尝这乌纥的吃食滋味如何。” 虞九阙洗漱完,穿戴齐整,馕饼和烤肉已换了盘碟送上来,数量不多,倒不见秦夏人影。 “你们老爷呢?” 他问房里的丫鬟,后者笑言,“老爷说出门前就嘱咐灶房的人备下了食材,想着只有这一饼一肉,还是菜色太少了,让您饿了先吃些垫肚子,再等等还有好菜上来。” 第117章 锦上添花 秦夏在灶房做大盘鸡。 整鸡去掉头尾剁块, 下锅炒出糖色,放入拍碎的蒜瓣、生姜、花椒,以及香叶等香料翻炒出味, 加酱油, 倒入足以没过鸡肉的开水炖煮。 作为配菜的土豆切滚刀块, 青椒、洋葱切片, 分批下锅, 这样才能保证土豆粉糯入味的同时,青椒和洋葱不会火候过头。 在等鸡肉炖熟的时候,秦夏用现成的面团扯了一大份裤带面。 这种面条宽如两指并拢, 煮熟后过一下凉水, 筋道爽弹, 是拌进大盘鸡里, 蘸着汤汁吃的,一定要手工来做,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 为了配合大盘鸡这个名字,灶房特地找出了一个极大的瓷盘,用来盛放这道菜, 再加上一大盆裤带面,端到桌上时可谓有些壮观。 别忘了旁边还有摞在一起,比脸还大的烤馕, 即使切了快也显得份量不少的烤肉。 乌纥人做烤肉本就十分豪放, 恨不得一块肉和拳头一般大。 虞九阙拿筷子的手停在半空, 咽下口水。 “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吃起了。” 秦夏问他刚刚有没有先吃烤馕配烤肉。 “一样吃了几口,不过吃得不多, 等着你的好菜呢。” 他拿过自己掰了三分之一的烤馕,从剩下的部分上又掰下两块和秦夏分, “这个饼确实和咱们这里的味道不一样,里面放的油应该也不是咱们这里的菜油?荤油就不可能了,我听说乌纥人是不吃荤油的。” 秦夏探头,咬掉尚被虞九阙拿着的,烤馕上的一个尖儿,之后才接过来。 “放的是酥油,用牛乳或者羊乳做的,一共两种,有一种是没有加酥油的,我还担心你吃不惯。” 孕期的人总是对气味、口味更敏感,但虞九阙的好处就是胃口一直不错。 “我还觉得挺香的。” 两人吃完手里的烤馕,对大盘鸡下了筷。 “放了一点干辣椒提味,这个菜一点不辣就不好吃了,青椒和洋葱也不能少,都是增香的,不然不正宗。” 虞九阙边吃边点头,“里面的土豆也好吃。” 秦夏看他今天吃饭的速度比之前都快,知道是睡了一上午饿到了。 “用那个馕坑来做浑羊殁忽,可靠么?” 秦夏挑了一些裤带面到大盘鸡里蘸汤,见差不多了就夹出来放到小碗里,推到虞九阙的面前。 裤带面又宽又长,恨不得一根就占满了一碗,吃起来很痛快。 “我觉得一定比明火炭烤更接近古方,肉都腌上了,下午我就试试看。” 虞九阙之前就已经听秦夏讲过馕坑是怎么搭成的,但还没有去看过,于是跃跃欲试道:“我和你一起去。” 他们每天在一起的时间实在算不得多长,原本只要虞九阙休沐,秦夏一定尽量从早到晚都陪他在家,但现在有皇命在身,又要赶时间,少不得忙碌许多。 饭后有些变天,北风呼啸,徐妈妈不放心虞九阙的身子,给他添了件披风。 因多了人,换了大轿,轿夫很稳当,几乎感觉不出什么颠簸。 到了有馕坑的宅子,秦夏盯着几个帮厨加热了馕坑,把在府上已经套好的浑羊殁忽挂在铁钩上,缓缓降了下去,盖上了盖子。 转过身,就见虞九阙好奇地看过来。 “原来这就是馕坑。” 他把自家夫郎扶着接过来,好离得近些看。 “各地风土不同,每个地方的吃食各有特色,乌纥人想出来的这种方法还是很聪明的。” 虞九阙想起秦夏曾经说过,他没有来到大雍时,曾经去很多地方游历过,或许那一边也有类似乌纥的地方。 如果有机会,他也想和秦夏四处走一走,看一看。 秦夏不知道小哥儿已经在畅想和自己周游四海,没过一会儿就陪着他坐去一旁的屋子里,抓了一把洗干净的葡萄干吃。 “这个太甜了,你要少吃。” 秦夏数着数,往虞九阙的掌心里放了几粒。 虞九阙看着那不够塞牙缝的数量,却也知道秦夏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只好有些哀怨地慢慢吃起来。 吃了两三个,自己也觉得实在太甜,咳了两嗓后,端起茶盏来喝了几口水。 秦夏见此,转而给他拿了一颗大枣。 “乌纥大枣实在是很好,个头大,肉也紧实,我得了空给你做点奶枣尝尝。” 做奶枣需要用黄油,可以用酥油代替,雅勒他们那里也有黄油,不过是从家乡带来路上吃的,秦夏没有买来,毕竟他自己可以做。 到时候不必额外放糖,里面还可以加一些核桃碎或者杏仁碎,每天吃几个,也算补补营养。 大枣一口吃不完,虞九阙慢慢转着圈咬。 怀孕后秦夏注重给他补气血,但或许是因为他一直闲不下来的缘故,脸色始终称不上多么好。 馕坑里的香味飘出来时,虞九阙鼻尖动了动。 “是不是肉熟了?” 虞九阙看他那小表情,忍不住握了握对方衣袖下的手,两人的指间缠了一下才松开。 “我去看看,希望这次能成功。” 秦夏起身去了馕坑旁,掀开盖子,肉香满溢。 但单有味道是不够的,他拿了一个长木铲探进去,戳了戳最外层的羊肉。 羊肉已经烤出了油,滴滴答答地落下去,激得下方炭火时不时发出“刺啦”的响动。 要说烤肉的吸引力,往往就在这一刻。 他示意帮厨合力,把羊往上拽了一截,提了一把小刀上手,利落地切下一片肉品尝。 “还差点火候。” 复刷一次调料和油后,帮厨把羊再度降下去。 一刻钟后,秦夏抬手,“提出来吧,送进灶房。” 虞九阙进去时,整只羊已经被安放在长条桌的正中间,外皮呈现蜜色,流淌下来的油水聚集在下方的托盘内,热气腾腾,香气醉人。 “外层的羊肉味道很不错,就是不知道里面怎么样。” 秦夏见虞九阙来了,就拿起了手里的刀,开始一层层向内剖。 书中记载的浑羊殁忽,是一道很奢侈的菜,外面的一层羊肉只是“盛器”,真正食用的只有里面的鹅肉。 秦夏做的这道浑羊殁忽,却是每一层都能吃出不同的味道。 剖开羊腹,依次取出里面的整鹅、整鸡和鸽子,最后的一枚鸡蛋形如玉卵,外表颜色接近卤蛋,真真正正地吸收了全部精华。 羊、鹅、鸡、鸽分别拆出肉,不见先前的焦糊、老柴或是没有熟透的血丝。 一直给秦夏打下手的府上帮厨面露喜色。 “老爷,这是不是成了?” 秦夏也挂上笑容。 “味道不算尽善尽美,还有改进的余地,但说明建馕坑这一步是走对了。” 他示意大家都尝一尝味道,随后端着一碟四样肉食拼成的拼盘,和独一无二的鸡蛋,来到虞九阙身边。 鸡蛋一分为二,他们分而食之,唇齿间余味绵绵不绝,那是丰富的香料,层层的油脂浸染出的滋味。 四层的烤肉,秦夏配了不同的蘸料。 烤羊肉蘸孜然干料,烤鸡肉蘸蒜蓉酱,烤鹅肉和鸽子肉蘸的是两种果子酱,一种是林檎果做的,偏甜,佐以肥腴的鹅肉,满足更甚,一种是酸梅做的,酸头明显,比较解腻。 这么一来,四层肉各有风味,都不会浪费。 全都吃了一遍,再想到秦夏那句“不算尽善尽美”,虞九阙都觉得是相公对吃食的要求太高了。 “我觉得这个水准,已经可以送到御前了。” 秦夏却道:“其实我有意准备另一道菜,到时和浑羊殁忽一起送进宫,好事成双。” 奉旨做菜,当然要做得漂亮。 如若还有意外之喜,那就算是锦上添花。 自己不求封赏,只愿多给皇上留些好印象。 虞九阙是常伴御前的,这份好印象是落在虞九阙的身上还是他的身上,都不重要。 “相公打算做什么?” 这件事虞九阙也是头一回听说,他只知秦夏要做的,肯定也是能上得了国宴的菜色。 秦夏卖了个关子。 “只是个想法,还没有尝试,等食材到齐再说。” …… 一日的休沐后,就是连续三日的忙碌。 往往每过一个时辰,虞九阙就要去后面的榻上躺一会儿,不然只觉疲惫不堪。 赶上御前奏对,或是接见官员,水都不敢多喝一口,这是为了提防着要常常“更衣”,从而失仪。 司礼监上下被他管得铁桶一般,没有人敢生二心,饶是如此,看虞九阙的月份越来越大,显然已有些支应不住繁重的事务,也开始在心里盼着,如果督公回府安胎,那么会令手下的哪个人暂时接班。 或许真的是即将当孩子小爹,他做事的风格变了不少,愈发静水流深,教人捉摸不透。 这些人心里的小九九,虞九阙一看就透,面子上只做不知,休息时还给大家分奶枣吃。 一众同僚收到这奶味浓厚的香甜小食,虽然口味上佳,却都觉得怪怪的,感觉这东西更适合哄孩子。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虞九阙,他去东宫时,也给小太子送了一盒奶枣。 一口咬下,外层是香甜糯软的牛乳糖,中层是大红枣,里面还夹着核桃或是杏仁等干果, 这东西很快成为了小太子最喜欢的加餐,每天都要吃上几个。 明眼人都看得出,现在小太子和虞九阙多亲近。 这不仅是太子的一腔孺慕之情,更是暗含了当今圣上对虞九阙的倚重。 等有朝一日太子登基,恐怕那才是掌印大人真正风光的时候。 —— 沙戎使团千里而来,路上行进了两个多月,总算即将进京。 秦夏赶在这之前,做好了两道大菜,告知虞九阙后,宫里很快传出旨意,命秦夏进宫面圣,亲自献菜。 第118章 进宫面圣(修,增加字数) “我也要进宫?” 秦夏得知这个消息时颇为意外。 虞九阙放下手中茶盏, 嘴唇被水润泽,不再如片刻前刚进门时那般干燥起皮。 茶水是润燥的花茶,除了桂花外还添了沙参、玉竹、雪梨和甘草, 顺喉而下, 抚平了忙碌一日的干渴与火气。 “皇上也是想借此机会见一见你, 先前一直没有机会。” 秦夏有些苦恼地抬手搔了搔额角, 虞九阙看他这副模样, 只觉新鲜。 “相公不想进宫面圣?” 秦夏倒吸一口凉气。 “这话不能乱说。” 皇上已下了口谕,不去岂不是抗旨不尊? 虞九阙却一派放松。 “自家说话罢了。” 别的朝臣在床头讲私房都要担心,房顶上会不会有东厂厂卫偷听, 好借机抓他们的小辫子, 他却是不用怕的。 秦夏叹口气。 “我只是……不太适应。” 他到底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一想到面圣的时候要三跪九叩行大礼, 就觉得浑身不舒坦。 上次虽也见了太子,可那时候太子是微服出巡,一应礼节都是从简的,若是进宫,可就不一样了。 “皇上是极仁善的, 待下宽和,届时进宫有我在一旁,相公不必担忧。” 虞九阙说着话, 往他旁边坐了坐, 现在两人挨在一起, 自己反倒成了体温偏高的那一个。 深秋时节,秦夏只觉得身边多了个小暖炉。 他顺势把人搂进怀里, 替虞九阙理了理被丫鬟拆掉一半的头发,又把手掌贴在隆起的肚子上。 结果手刚贴上去, 里面的小人儿就动了,倒令秦夏吃了一惊。 “这皮猴儿怎么这么能折腾。” 虞九阙往后塌了塌腰,有秦夏撑着,他也有借力的地方,一脸疲色。 “不然我也不会成日里腰酸背痛。” 过去还说多生几个,家里热闹,现在只这一个就把他折腾地够呛了。 秦夏替他揉着后腰,过了一会儿,又下榻替虞九阙脱了居家的软底鞋,让他靠另一侧躺下,把两条腿架在自己的腿上,慢慢按着几个早就熟记于心的消水肿的穴位。 “既然这么皮,我倒宁愿是个小子了。” 这是秦夏第一次谈论孩子的性别。 “因为若是个哥儿,就算上房揭瓦,咱俩怕是也不舍得下手教训。” 但换成个小子,就会觉得皮实多了。 秦夏说罢,又补充道:“当然,打孩子是不对的。” 虞九阙笑起来。 “相公这样的人,当不成严父。” 秦夏心软,远比自己要软得多。 穴位按着酸胀,他起初不适应,可因为消肿的效果不错,每每都忍着,忍到现在已经有些习惯了,连带眼皮也越来越沉。 等秦夏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早就沉沉地睡着了。 秦夏无奈,只好拿过毯子替他小心盖好,心下算着时辰,只等半个时辰过后叫人起来吃晚食,不然吃得晚了又要肠胃不舒。 —— 很快到了进宫当日。 两道菜在督公府做好,装入特制的保温食盒,一路送往禁中。 装浑羊殁忽的食盒当然小不了,由两个内侍一前一后小心抬起,后面另有两人,捧着两个数层的大号红漆食盒。 香味顺着食盒的缝隙徐徐飘散开来,有过路人被勾去了魂儿,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这是什么味道,这么香?” 他四下打量,也没瞧见附近有什么新开的酒楼。 “小声点!没看到打头的轿子是宫里内侍的么?” 与他同行的人小心提醒,前者愈发不解。 “这是要往宫里送吃食?架势还不小。宫里自有御膳房,外头什么样的吃食,能上宫里贵人的桌?” 后面还有一句他没敢说出口——就不怕有人在其中动手脚? “说你蠢你还不信,也不看看这些个内侍是从哪里出来的!” 男子顺势仔细看去,当即打了个激灵。 北城谁不知晓,督公虞九阙的府邸就在城中三合巷。 权势滔天的御前红人,还有个擅厨的相公,君不见一道看似寻常的菊花锅子,都因此从市井走到了宫宴的席上? 和光楼现在生意好到烈火烹油,不知一天要挣几百两银子! 涉及这位的事情,谁又敢多说一句。 两人抬手捂了嘴,匆匆离了原地,好似多待一会儿,都会被人盯上一般。 宫中,一群内侍正在前后忙碌着布置膳桌。 今日皇上有旨,要携礼部、鸿胪寺的几位大人一起前来品膳,据闻是督公举荐的宫外庖厨,要为即将到来的,接待沙戎使团的宫宴献上两道新菜。 其中一道,还是万岁爷特别要求其复原的古菜。 内侍们嘴上不说,心里也盼着借此见见世面。 此时派往宫外的一行人已入了宫,绕过御膳房,直接在虞九阙的授意下送去偏殿摆盘。 “见过督公!” 为首的太监一踏进偏殿,就赶忙行礼,秦夏跟随其后,就这样见到了虞九阙。 “相公。” 虞九阙迎上来,即使在宫中,他也没有更换称呼,秦夏觉得这样多半不太妥当,可看自家夫郎坦然的神色,也跟着心头一松。 “路上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说来还要多谢成公公。” 被称作成公公的太监心头一喜,得秦夏这么一句话,以后在虞九阙跟前,他也算挂了名。 虞九阙没让他失望,开口两句话,便引得成公公恭维话说个不停,笑成一朵菊花。 秦夏在前,虞九阙懒怠花费太多时间应付旁人,成公公也识趣,很快退了下去。 留在原地的虞九阙,伸手替秦夏理起衣襟。 今天秦夏入宫穿的这身衣裳,还是他特地选出来搭在一处的,不失礼,也不显眼。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 商贾行事,总还是要尽可能地低调,毕竟本朝太祖那会儿,商贾连绫罗都穿不得。 “皇上这会儿还在御书房,眼看也快过来了,还有几位大人一道前来,例行公事罢了。” 这里人多眼杂,有些话他无法说得太明白,秦夏却清楚虞九阙这是在安抚自己别太紧张。 宫里到底和宫外不同,规矩多如牛毛,虞九阙知晓秦夏最不喜欢规矩多的地方,奈何自己的身份在此,总令秦夏避无可避。 在这一点上,他始终觉得愧对秦夏。 两人挨在一起絮絮说着小话,虞九阙时不时轻轻一笑,看起来格外和煦。 殊不知旁边其余人看见这一幕,都暗暗惊奇不已。 众人素来知道虞九阙在宫外有家室,以掌印之尊得了皇上破例的恩典,却都是头一回见督公如何和家中夫君相处。 这么一看…… 其实和寻常人家也无甚分别,温馨、平淡,令人向往。 “皇上驾到!” 正在不少人瞧着这一幕,难免心思悸动时,听得不远处这一嗓子响起,又皆是精神一振。 没过一会儿,就有人来下令,说是开始上菜,同时传虞九阙和秦夏觐见。 …… 半晌后,大礼行毕,秦夏起身,立于虞九阙身旁。 他着靛蓝圆领袍,虞九阙着红色玉带蟒袍,一蓝一红,相得益彰。 居于上首的皇上默了两瞬,大约是在打量秦夏,旋即朗声而笑。 “和九阙站在一处,果然是璧人一双,想也可知,你们两个的孩儿必定是天生一副好样貌。” 秦夏浅笑着垂首接话,“陛下谬赞,能得督公为夫郎,是草民之幸。” 虞九阙闻言,唇角轻扬,显出两侧梨涡。 实际更直白的话语,秦夏都说过不少,然而这句看似四平八稳的应对之词,在圣上和朝臣面前,仍旧惹得他心跳快了几拍。 皇上将两人,尤其是虞九阙的情态看在眼里,啧啧称奇。 可惜还有别的臣子在此,不然以他和虞九阙的关系,他少不得还要调侃两句。 “时辰不早了,把菜端上来吧,朕可是期盼已久。” 他说罢,又问身边的近侍。 “太子呢,怎的还没到?” 话音刚落,就听闻太子在外求见。 “儿臣来迟,请父皇恕罪。” 小太子入内,恭恭敬敬行了礼,得知他是听完太傅授课,方匆匆赶来时,皇上又哪里会怪罪,反而还说了两句,让他不要光顾着用功,误了三餐的时辰。 小太子认真听完,走到父皇身旁落座,然后朝下面的虞九阙和秦夏乖巧一笑。 他现在看到秦夏,就仿佛看到了吃不完的糖果子和小点心,难免升起不比虞九阙少多少的亲切之情。 人已到齐,两道菜肴同样就位。 除了秦夏和虞九阙外,在场的皇家父子和三个大臣,看清桌上之物候,都难免现出惊诧之色。 原因无他,着实是有些壮观。 只见殿中两张大桌,分列着两道佳肴。 一道是偌大、完整,比成年人臂展还要略长的炙羊,出于摆盘的需要,就连羊头都完好保留在一侧,周围簇拥着一圈绿色的装饰,近看原来是用新鲜的叶芽菜拼就的“草原”,而炙羊本身色泽诱人,荤香阵阵。 比起过往宫宴上精巧的菜色,这道菜给人的感觉,是与那些关外的马上民族更接近的粗犷之风。 相对而言,另一道菜看起来就复杂多了。 那是簇拥在一起的九个形状不规则的瓷盘,拼在一处,恰好拼成一个正圆。 圆心正中,簇拥着一尊飞龙戏珠状的“雕塑”,龙首昂扬,惟妙惟肖,从龙须到鳞片,一概纤毫毕现,饰以彩色,鳞片隐隐浮光,让人一时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所做。 飞龙的四周,则分散着一圈“龙舟”,直觉告诉他们,这些“龙舟”好像也是可以吃的,但碍于距离的原因,暂时看不真切。 瓷盘中的食材各不相同,做法不一,煎炒烹炸皆有,教人眼花缭乱。 皇上的兴趣全然被勾起,牵着太子一起下了阶,来到桌子旁边,饶有兴味地端详起来。 “原来这就是浑羊殁忽。” 父子二人绕着烤全羊转了一圈,小太子被羊肉的香味熏得飘飘然,恨不得父皇赶紧下令开始用膳。 “这一道呢,又叫什么名字?” 秦夏见皇上指向那尊飞龙戏珠,躬身回话。 “这一道菜尚未命名,若合陛下心意,草民斗胆请陛下赐名。” 皇上挑了挑眉。 “那朕先要问你,中间这尊飞龙,是用什么做的?” “回禀陛下,这尊飞龙,乃是面塑。” “面塑?” 小太子的眼睛登时睁得溜圆,他踮起脚尖,恨不得再看得仔细一点。 “秦夏,你说这是面做的,是做包子的面么?” 他仰起小脸发问,秦夏含笑应是。 几步开外的大臣们也在皇上的授意下,凑近观赏,感慨不已。 “真是巧夺天工!” “宫中都未曾见过这等技艺。” “泱泱大雍,果然能人无数!” 皇上看够了,欣然揣手。 “卖相的确上佳,那么接下来朕就再与太子和众爱卿,一同尝尝味道。” 第119章 四海九州(修,增加字数) 侍膳太监奉上剔肉的银刀, 秦夏挽袖净手,上前一点点挑开羊肚子上的缝线。 顺着线头抽出,一刀劈开羊腹, 露出里面的鹅肉。 热油滴落, 香气腾腾。 “此乃第一层。” 他片肉的同时不忘讲解, 大雍版的浑羊殁忽, 比书中记载的“羊套鹅”要复杂多了。 鹅肉取出, 放于小一号的盘中,重复上面的一步,这次拆出来的是烤鸡, 接着是鸽子, 最后是蛋。 四层嵌套, 从鹅到鸽子, 全都是头尾皆全,但骨头尽去,任谁都明了,不说别的,光是去骨就很见功夫。 更别提每一层取出后, 都是色香俱全的形态,惹人赞叹。 秦夏手起刀落,顺着肉的纹理, 依次片下四种不同的肉, 大小、厚薄都近乎一致, 随后装入盘中,配上不同的蘸料, 呈给皇上太子,还有几位大臣。 “羊肉味膻, 性温,宜配孜然,去膻、驱寒。” “鸡肉单吃味寡,宜配蒜蓉,增香提味。” “鹅肉内里肥腴,鸽肉外皮焦脆,配果子酱中和解腻。四样凑在一起,咸甜交错,更添回味。” 秦夏侃侃而谈,显然深谙此道,且每一样食材的搭配都有其缘由,在场几人听得入神,吃得也入神。 至于集精华之大成的那枚蛋,自然是要由皇上亲自品尝。 皇上体弱,平日里多用清淡养生的膳食,像炙肉这种吃食久不入口了,平日里这些大荤的肥腻之物,他多吃一点就会觉得反胃,尤其是偏肥的鹅肉。 不过今天蘸着果子酱,却是吃出了与过去都不同的味道。 但他也没有多吃,而是一样尝了一块,就放下了筷子,不禁有些怀念过去的好胃口。 而太子……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发现这小子已经开始用筷子单独蘸果子酱吃了。 皇上哭笑不得,到底没戳穿他的小动作,还把分开来的另一半鸡蛋赏给他。 小太子谢了父皇恩典,用勺子舀起,小小地咬了一口,眼睛亮起。 “好吃。” 皇上含笑,摸了摸他的发顶,如同一位寻常的慈父,再张口时,笑意未敛。 “这道浑羊殁忽,朕便算你过关了。” 在下旨令秦夏复原这道古菜之前,他也打发御膳房研究过,但那些人明显没有钻研透彻,做出来的菜品相较于秦夏的,有形而无神,色满而味不足。 两层肉尚且烤不明白,又哪里会有秦夏这等自行添入其中的巧思。 人在高位,最喜欢聪明人。 他就此多问了几句,方得知秦夏舍了炭烤,挪来了乌纥人的 “馕坑”炙肉法,对秦夏的头脑更多几分肯定,下令道:“宫宴之前,在宫里也建个馕坑来。” 皇上的目光转回到飞龙面塑上,既知这东西是面捏的,再看就能看出些端倪。 “草民的酒楼中有两名伙计,出身晋省,擅面艺,这尊面塑,乃是我等三人合力完成。” 又讲面塑如何制成,面团如何加彩云云。 他虽是掌柜,却也不能揽功。 小太子听得津津有味,话题翻篇后,看神情还有些恋恋不舍。 “再来说说这道没有名字的菜。” 皇上点了点那一圈瓷碟。 “朕有一问,为何是九?” “九”乃阳数之极,意义不凡,应当不是随便出现的。 秦夏唇角抬起,“皇上圣明,这九样配菜,实则是取九州之意,且这九样食材,也的的确确,分别来自天下九州。” 所谓九州,其实已经是古籍中的旧说法了,到了大雍,举国州府,何止共九,但不妨碍借这个意头一用。 “哦?” 皇上兴致愈浓,一国之君,富有九州。 这等寓意,实在最适合宫宴不过。 他却示意秦夏不必急着说,而是点了点另一头的几个大臣。 “既如此,朕就考考几位爱卿,这几样食材,都来自于九州何处?” 秦夏没想到皇上神来一笔,还来个“随堂小考”。 他顺势退回虞九阙的身旁,只等着一会儿揭晓正确答案。 朝臣们却犯了难,他们熟读经史子集,出口成章,可这灶房之地,当真是一年都进不去一回。 但皇上都开了尊口,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仔细辨别。 “这个好似是山药。” “这个绿的,是否是萝卜?” “这道肉糜,看颜色……或许是鱼肉?” “这个必定是菌子!” …… 几个脑袋凑在一起,秦夏是越听越摇头,分明是能认得出就不错了,遑论辨别出自何处。 果然没过多久,他们就满头大汗地开始请罪了。 “陛下恕臣等愚钝,实在是推断不出。” 皇上抬眼,将他们一一扫过。 那股压迫感连秦夏都有所察觉,看来再是仁君,也有喜怒难辨的时候。 片刻过去,皇上终于收了视线,声线淡淡。 “再耽搁下去,菜便冷了。” 他紧接着看向秦夏。 “你来说说,这道菜要怎么吃?” 接下来秦夏的所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只见九个盘子中,原本就各放了一个小勺,勺子很小,舀不起几粒米的样子。 秦夏的手就像那点水的蜻蜓,执起勺子,每样挑起一点,放入“龙舟”,随后用筷子提起龙舟两角合拢、卷起,抽掉定型的竹签,九样食材皆被包在其中。 这居然是一道卷着吃的菜。 不过此时此刻,大家的心里都生出同一个问题——这样一道菜,真的会好吃么? 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秦夏此人,绝不会为了追求一个缥缈“九州之意”,牺牲掉食物本身的美味。 首先“龙舟”本身,居然不是面捏的,而是豆皮做成的。 取是豆浆上最薄的那一层油豆皮,五张合一压实,锅内刷薄油,微微煎一道,使其定型,再配合竹签,拢成龙舟形状。 其中九样食材,滋味相辅相成,各有其妙。 鱼是团头鲂,生于浩荡江水,头小身大,肉多而鲜美,唯一的缺憾就是毛刺略多。 将其去骨,细致剔刺,配合嫩豆腐,加一勺高汤,成就一盅鱼肉糜,亦是这一道菜打底的主味。 山药、百合、菌子切丁,萝卜、鲜笋、贡菜切丝,在此之外,还有青豆与炒熟的鸭蛋。 乍看八竿子打不着的九样东西,一股脑包裹在豆皮当中,偏偏清而不淡,味美意浓。 如同丝竹管弦齐奏,口感繁复而彼此无间,使人欲罢不能。 细说的话,山药产自豫州,又名铁棍山药,萝卜乃是青州最有名的小缨萝卜,鸭蛋来自扬州独有的紫羽麻鸭,百合采自雍州河谷,洁白如玉,味甜美,菌子生于梁州深林…… 一一数来,取用的食材还真都是当地叫得上号的土产,且是各地州府会优中择优,年年循例送入盛京的土贡。 九州山野之珍,尽汇于此。 皇上想到这道菜未曾命名,再加上秦夏“求赐名”的说法,不禁展颜。 浑羊殁忽越四层而真章,这道菜更是择九州归一舟。 四、九之数,明摆着是有意为之。 是有备而来,到他面前讨巧的。 他原本只是想用一道菜,为接待使团的宫宴增添点别样的趣味。 现下看来,却是有意外之喜。 “浑羊殁忽这个名字,实在也不甚好听。” 很快有臣子请命。 “还请陛下一道赐名。” 但见天子负手前行,一路回到座位,这才示意近侍准备笔墨。 “朕知晓,前朝有一古菜,名为山海兜。虽是春日小菜,名字却很是大气,像是要将山海烩于一炉。” “既如此……” 今上沉吟片刻,笔蘸饱墨,落宣挥毫。 浑羊殁忽,改做“四海归一”。 另一道菜,赐名“九州攸同”。 “自此同入宫宴常例,以宣我大雍国威。” 煌煌上国,四海九州。 洋洋大观,物阜民丰。 “秦夏,上前听赏。” 第120章 督公告病(修,增加字数) “……话说那沙戎大王子贺兰查, 率沙戎使臣出使我朝,却是来者不善,名为结两国之谊, 实则狮子大开口, 要银两、要城池, 还要我朝选一名公主, 与其和亲!” 冬月里, 冷风卷过树梢,枯黄的叶片早已落尽。 举目四望,只见一片寒凉。 然而街头市井, 犹自热闹。 掀开道旁茶肆挡风的布帘子, 一股暖意袭来, 热茶汤上升起的白雾氤氲开来客的眉眼。 不远处的台子上, 请来的说书先生手抚醒木,正在眉飞色舞的讲一出关于上个月尾刚刚离京的,沙戎使团的故事。 这也是近来京城里最受欢迎的一篇书。 故事里有沙戎的野心勃勃,也有大雍朝臣的妙语连珠,更有当朝天子的圣明烛照, 还有的版本,连压根不存在的和亲公主都有了名姓。 有时戏说远比真实精彩许多,是以这故事一出, 每每逗能赢得堂下一片叫好。 “且听下回分解”说罢, 众人意犹未尽地端起茶盏, 记住的却不单单是故事里的跌宕起伏。 还有那说书先生口中花团锦簇,皇帝老儿和宫里娘娘才吃得的宫宴食单。 什么金银羹、玉灌肺、一品盅、梅花滴酥、莲房鱼包、脯雪黄鱼…… 加上那些个参翅鲍肚, 上下八珍,数不胜数。 故事千变万化, 各有各的离谱夸张,夹杂在里面的这串“报菜名”倒是一如既往地没变过。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要数其中的两道菜。 一道名为“九州攸同”,当中是霸气腾腾的飞龙戏珠,周遭汇聚九州之珍,馔玉炊金。 在说书先生的嘴里,这一道菜可是把沙戎使团臊得面皮发红。 区区沙戎,来日并入怏怏大雍版图,不过是一个小小州府罢了,勉强能在这道菜里占上一格。 也不知他们为何那般狂妄。 最招人馋的,则是“浑羊殁忽”,现下该称作“四海归一”了。 说是要用整羊套着整鹅、整鸡、整鸽子来烤,连着拆开四层,怕是好几个大汉合在一起才吃得完。 “天老爷嘞,这不得香飘十里!” “这辈子何曾这般敞开吃肉过,小老儿能吃一次,进了棺材也能闭眼咯!” 大家凑在一起,喝着热茶,过着嘴瘾,却是心知肚明。 平头百姓罢了,纵使活一辈子,这等御膳都是吃不上一口的。 在这样明显掺杂着来自朝廷授意,一派喧腾的传唱里,南城的和光楼,声名又得一振。 因为有知情人透露,往宫宴之上敬献这两道大菜的庖厨,正是和光楼的掌柜秦夏。 “听说秦掌柜,还有一套御赐的金炊具呐!” …… 秦夏不知已有不少人心心念念,想看看那一套收在督公府内库里中的,有些怪模怪样的金菜刀和金锅铲。 他这几日心思不在生意上,刚忙完晌午这一阵便打算走,只是走之前还惦记着晚间有客人点了一道白扒广肚。 广肚就是鱼肚,白扒则是一种烹饪方式,和红扒相对,前者出锅后色白咸鲜,后者则是红亮味郁。 白扒多用于做海鲜,譬如鱼翅、鱼肚、鱼唇等,也有一道名菜称作白扒四宝的,原料是鸽蛋、鸽胸、鸽翅、鸽舌。 做广肚,有一句流传在庖厨界的俗话——三分在烹,七分在发。 虽然这道菜高阳学过,是在秦夏亲口说过可以出师的,但由于现今出入和光楼的贵客不少,以防万一,秦夏还是打算将广肚发好再走。 发制广肚,常见的方法有三,分别是水发、盐发和油发,其中油发最佳,水发最次。 而油发对广肚品质的要求也最高,若是品相平平,还真犯不上这么折腾,因为步骤实在是繁琐。 上来先要起一口油锅,油温到三成热时,直接将干广肚投入,使其因温油的缘故慢慢变软,取出后裁切成片,再浸入油中,文火慢炸,待至一面气泡,再行翻面。 听起来好像不难,实际操作起来,却要求油温一直保持在“不翻花”的程度,一旦油温升高,就要即刻将铁锅从火上挪走,待油温降下才能放回。 新手发广肚,往往拿捏不准,毁了上好的广肚。 炸好的广肚,切片膨发如多孔海绵,外不焦,肉已透。 从油锅中捞起,却还不算完,接下来倒入开水,浸泡一到一个半时辰,时辰到了后用清水洗上两三遍,这才是能下锅的食材。 做时用牛乳奶汤加花雕扒制,辅以笋片、菜心、南腿即成。 所以说,功夫都在前头。 “这样就成了,我要回家陪阿九,晚上酒楼就交给你们了。” 秦夏解下围裙,转到一旁洗手。 酒楼里的伙计都知道虞九阙这几日告了假,在家养病,遂各个保证酒楼的生意不会出岔子,好让他们的大掌柜赶紧回去。 秦夏也确实归心似箭。 此事还要从几天前说起。 大雍幅员辽阔,一年到头就没个安生时候。 这里有匪患,那处有雪灾,北地胡人犯边,南境夷民作乱。 还有成日里哭穷的户部,掏了赈灾的银子,就掏不出大军的粮饷,仿佛永远在拆了东墙补西墙。 虞九阙一朝被几个蠢蛋官员气得头昏脑涨,拍着桌子把人教训了一顿,起身时却是两眼一花,心头生悸,险些栽倒。 幸而被身边的两个内侍及时搀了一把,又被一拥而上的官员七手八脚地扶回座位上,不然怕是要当场摔出个好歹。 虞九阙本以为自己只是起得猛了,很快就能缓过来,哪知坐下后仍旧手抖眼花,冷汗湿透重衫,一旁奉来的热茶也喝不下去,转头就吐了出来。 这可把所有人都吓掉了魂。 此事惊动了皇上,当即点了太医来给虞九阙把脉,林林总总说了一堆,简单而言便是劳倦过度导致的心气不足,日久必然耗伤脏气。 “常人如此,尚且损身,何况督公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万万不可大意。” 虞九阙见此,也明白自己过于托大了。 顺势在皇上面前告病,请了回家静养的旨意。 原本自今上登基以来,他就已是风头大盛,人人都道他一人之下,权倾朝野。 再不趁机冷上一冷,前朝参他的折子,怕是早晚要海一般地将人淹了。 虞九阙告病归家,本是好事,然而几天下来,秦夏早就发现,督公大人在家和在朝,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不得清闲。 虽说减了不少案头公务,也告诉门房,谢绝一切来访,所有投来的拜帖都原路退了回去,可一些个要紧的事由,依旧会送到他的面前。 再加上虞九阙提督东厂,东厂手里何曾少得了案子? 一个个需要他来做主的,还都不是小事,管了这个就要管那个。 虞九阙自己也是个闲不下来的,想让他彻底抛开朝堂之事安稳休息,着实太难。 秦夏正是看透这一点,这些天都会提前归家,就近盯着小哥儿,有他在,小哥儿倒是能够彻底从政务中暂离,歇一歇成日里转个不停地脑子。 到和光院门前时,黄昏未至。 秦夏步履极快,进屋时裹挟进一身清寒。 他没急着往里走,而是脱下外袍后,弯腰在炭盆上方烤热了手,搓了搓掌心,这才转过脚尖,朝里屋行去。 里屋和外间隔着一道水精珠帘,影影绰绰,隔着帘子,秦夏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人在做什么。 下一刻,眉头拧起。 “这又不是你昨晚喊头晕的时候了,伤了眼,回头损了目力,你说不准年纪轻轻就要和那些个老学究一样用西洋镜了。” 虞九阙原本正拥着锦被,靠在床头,手里还拿着没来得及合上的文书,盘算着该往上添几笔什么字。 没想到秦夏回来得这般早,他动作一顿,指间的纸张跟着一抖,却已是来不及藏了。 只得一把合上,随手丢到一旁,好像这东西根本不重要似的。 “你回来,我便不看了。” 他见秦夏脸色不佳,迅速表态,态度称得上格外良好。 同时不忘使唤身旁的人把那些个文书折子信件书本,全数收到书房的匣子里去,顷刻间扫荡一空,左看右看,一片纸头都不剩。 待到床铺上干净了,侍候的人也打发走了,秦夏却也朝他身上倾来。 高高大大的一道影子,将他锢在了枕褥间,同时小心避开了他隆起的腹部。 虞九阙的两只手很快攥住了秦夏肩头的布料,指尖微微用了力,盈出一片粉白。 再分开时,两片唇已泛了红。 他眨眨眼,气息纷乱,眼底似是絮起一汪水光。 轻咳两下,脸颊发烫。 “你这是作甚,刚回来便急忙忙的……” 哪怕孩子都揣上了,后面的话他也有点不好意思说。 秦夏俯身,再度轻轻咬了他鼻尖一口,唇间好似还漾着一抹兰花香。 “我这是让你长记性。” 他见虞九阙披在肩头的衣衫滑落了,重新替他搭好。 肩头的淡薄凉意消散,虞九阙单手勾住衣襟,看秦夏又替自己整理被角。 这下是彻底一点风都漏不进来了。 “满打满算,没有两个月的光景了,我只盼你把身子养好。” 虞九阙这一胎是头胎,还不知临盆时会不会出什么差池,要紧的是孕夫要有气力,能撑得住才行。 像现在这样因疲劳而生亏空,遗患无穷。 况且小哥儿的身子骨本就算不上太好,他当年重伤过,底子就是虚的。 越临近虞九阙的产期,秦夏就越容易因思虑而生怖。 有时午夜梦回,醒来好半晌都睡不着,只能把枕畔人的腕子牵在手里,触着跳个不停的脉搏,求得安慰。 这些小动作,虞九阙其实都很清楚。 但是犹豫不想让秦夏觉得吵醒了自己,他大多数时候都在装睡,这一点反成了戳不破的窗户纸,横在两人之间。 细细想来,还是他更理亏。 虞九阙的手指尖摆弄着秦夏的衣袖,垂首不语,再给他多一点的时间,怕是能把上面的绣线抠下来。 秦夏见状,本来还想多板一会儿脸,可没多久就破了功。 “督公在朝堂上能舌战群臣,怎的见了我就成了锯嘴葫芦?” 小哥儿动动唇,挺着大肚子往前凑了凑,倚去了他的怀里。 “是我不该害相公担忧。” 话音落下,他斟酌着保证。 “接下来我每日就忙两个时辰,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如何?” 秦夏:…… 现代打工人一天还就工作八小时呢,他一个病号加孕夫,却觉得一天四个小时已经算是极少的。 怀中人估计是看出秦夏脸色仍旧不加,迟疑了半晌,主动退让。 “那就再各减两刻钟。” 到这里,秦夏实在说不出更重的话了。 虞九阙不是凡夫俗子,他在这个位子,就要挑起相应的担子。 总不能因为一个孩子,让辛苦的经营都付诸东流。 “暂且这么定,过两天看看太医怎么说。” 秦夏把人重新扶起做好,腰后垫足了软枕,连腿脚都是架高的,不然躺的时间久一点,就会肿得鞋子都穿不上。 他看在眼里,成日一颗心像是泡在酸菜汁子里一样,再开口,语调和缓。 “我听他们讲,你白日里没胃口,吃得不多,晚食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虞九阙头一回在这个问题上卡了壳。 他这两日在喝补血安胎的药,一天两大碗往下灌,嘴里发苦,确实有些伤胃口。 故而琢磨了半天,也没点出菜来,甚至想到吃饭这件事,都有点打不起精神。 最终还是秦夏拍板。 “吃馄饨好不好?” 汤汤水水,不油不腻,纵然是不太想吃饭的人,看着也不会太抗拒。 虞九阙联想了一番馄饨的模样,好歹点了头。 “我吃不多,你少做些。” 秦夏答应下来,让他别急着起来,再闭目养一会儿神。 徐妈妈随侍一旁,闻言便嘱咐丫鬟拿敷眼睛的眼罩来,里面填了菊花瓣和决明子,熏热了在眼上放一会儿,可以解乏明目。 眼看虞九阙被安排地妥帖,秦夏这才走了。 大厨房内,人来人往。 后厨常备着面团,无论是包饺子还是包馄饨,很快就能擀出面皮来。 馅料则是秦夏亲自现调的。 为免虞九阙觉得腻,肉馅用的是两分肥八分瘦的猪腿肉,加大葱剁成肉馅,调入盐和酱油,菜油和化开的猪油各来一勺,这是肉馅不柴的关键。 混在一起后,顺着一个方向搅拌上劲,倒进葱姜花椒泡出的温料水拌匀,肉馅明明还是生的,却已然可以嗅到香味。 既是做鲜肉馄饨,再多加东西反而不美,喧宾夺主。 接着到了包馄饨的时候,秦夏这回包的是个头偏大的元宝馄饨,而不是过去常做的小馄饨。 元宝元宝,顾名思义,包时也要讲究技巧。 他特地让人把方形的馄饨皮做得偏大,放在掌心上,中间一勺鲜肉馅,指尖蘸水,一抹、一合、一扭…… 动作熟练,没两下就能包出一个规整的大元宝。 比划了一下大小,还真和小银元宝差不多。 他估量着这么大的馄饨,自己能吃十五个左右,虞九阙既然胃口不舒,吃不到四十个,大约就够了。 胃口好的时候,那是能吃五十个还多的。 计算完毕,秦夏统共包了六十个元宝馄饨,下锅煮到飘起,碗里搁干紫菜和蛋饼丝,丢一把干虾皮,撒上葱花芫荽,不多的胡椒粉。 热汤注入,紫菜舒展开来,在碗中逸散如云。 点上两滴香油,油花闪动,更添诱人。 主食有了,尚缺小菜。 起先夹了几样小泡菜,凑了四碟,又有一盘切片的蛋肠、一盘麻油海带丝,秦夏还觉不太够,看了一圈,让人拿出自己之前卤好的素鸡来。 素鸡的全称其实是素捆鸡,对应的还有肉捆鸡,乃是湘地特色,随处可见,买上卤好的回家拌一拌,就能给桌上添个菜。 肉捆鸡的原料是鸡肠、鸭肠或者猪小肠,素鸡则是纯用卤制过的豆腐皮卷成,外面裹一层棉布,裹紧后上面盖重物压实,挤出水分,从而定型。 吃之前切片焯水,泼油凉拌,撒上一把芝麻,就是一道快手的小凉菜。 素鸡吃起来有一股特别而又绵长的豆香,口感滑而韧,上桌后就连秦夏自己也胃口大开,吃了不少,想着下回可以用竹签穿了做炸串。 虞九阙刚上桌时吃得有些慢,先喝馄饨汤,夹了几筷子小泡菜开胃,之后才慢腾腾地咬起馄饨。 馄饨皮飘在汤里起伏,如同裙裾,咬破后里面的肉馅入味十分,唤醒了他沉寂的味蕾,三四个下肚后,鼻尖沁出汗来,脸上也有了血色。 这么一来,又吃急了,莫名打起嗝来。 秦夏给他倒水,告诉他一口气连着咽下去,中间不要断。 “不要换气,咽下去的时候用点力,一杯水喝完就好了。” 虞九阙按照他说的做,果然把嗝压了回去。 他很想揉揉肚子,奈何这会儿也揉不动。 “缓一会儿,再吃些。” 秦夏看了看他碗里剩下的馄饨,还有一多半的样子。 “吃不完也没事,晚上饿了,我再给你做别的。” 虞九阙是舍不得这一晚味美的大馄饨的,停了停,就拿起勺子,细嚼慢咽地吃起来。 秦夏也拾回自己的筷子,一片蛋肠蘸了蒜蓉,还没送进嘴里,就听见外间的门“吱呀”一声。 “嘎嘎!” 大福逛了一圈回来,八成是闻到饭味,又进来讨食。 它是从小跟着人长大的,这方面管教得不严,到现在已经是改不过来了,一顿饭总要让它赚去几口能吃的东西。 偏偏那时候没想过,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件事。 大福在上面熟练地扯秦夏的袖子,虞九阙那边,也有个小东西在拽他的衣摆。 夫夫二人一低头,望见的就是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对儿豆豆眼。 很明显,大福这是把新收的小弟也给带来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0-126 第121章 鹅兄鹅弟 说来也是个乐子, 之前大福到了年纪开始“思春”,秦夏打发了庄子上的人带它去鹅舍转转,本以为它会寻一只小母鹅看对眼。 哪知大福却另辟蹊径, 回来时后面跟了个拖油瓶, 赫然是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小鹅。 这只小小鹅和大福的品种不太一样, 是只灰鹅, 刚破壳二十多天, 比大福刚到家的时候要大一点,身上的绒毛尚未褪去,看着有些乱七八糟。 灰色的雏鹅是庄子上新卖的, 管事担心养不好被怪罪, 哪怕进了城都带在身边, 和那些个长成的大鹅分开圈着。 据说大福一进去就被这群小鹅吸引了注意力, 愣是拐跑了其中一只,且管事特地看过,这只也是公的。 秦夏:…… 难不成物似主人型,他养的鹅也是断袖? 当然,也有可能是纯纯兄弟情。 可能。 秦夏这个图省事的, 给灰鹅起名叫小福,以便和大福区分,两只鹅现在形影不离, 连睡觉都挤在一个窝里。 好兄弟当然什么都要配对, 小福现在脖子上也多了个项圈, 下面挂了一个银坠子。 奈何毛色过于驳杂,大红色的绳结淹没在绒羽中, 除了显眼,可以说一无是处。 和好看没有半毛钱关系。 小福聪颖, 养了几天便显出通人性的好处来,就是脑子没用在正道上,跟着大福,成日里不学好,就学着怎么撒娇讨食,以及扑扇着翅膀企图上桌上床。 虞九阙看见小福,就想起大福还小的时候,病恹恹的小毛球,和现在的雪白大鹅判若两鹅。 被豆豆眼一盯,就失去了全部原则,让丫鬟去外面取鹅食来,再拿几根蚯蚓干。 秦夏在一旁充当“严父”角色,从十根蚯蚓干里抽出四条。 “一只鹅三根就差不多了,再喂大福就要超重了。” 虞九阙低头看了看大福,替它说情。 “多给大福一根,它比小福大那么多呢,总该多吃一口。” 秦夏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从属于小福的三根里分出一根给了大福,自信道:“这样就好了。” 虞九阙忍俊不禁,而小福眨巴着清澈的小眼睛,还不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 两只鹅也不是真的饿,它们一天三顿,有荤有素,营养均衡,只是犯馋而已。 给它们把食盆放好,蚯蚓干掰碎丢进去,一时半会儿就不用管了,偏过头去,就能看见两个撬起来的鹅屁股。 其中小福还不能很好的控制排泄,所以屁股上还挂着一个布兜子。 等鹅吃完了加餐,秦夏和虞九阙也用完了晚食。 大福和小福贴在一起理毛,秦夏则在陪虞九阙散完步后,回到屋里看夫郎给未出世的孩子绣的肚兜。 在度过一开始不太熟练的磕绊后,虞九阙绣第二个肚兜时顺利了许多,速度也快了不少。 两件肚兜用的都是红色的宫绸,细腻光滑,小小一张。 秦夏拿在手里,都怕自己手指上的茧子把布料刮起毛,所以看了一会儿,就小心地收了起来。 夫夫二人顺势说起虞九阙生产前的一些个准备来。 哥儿没有奶水,不能哺乳,他们已经打算请两个奶娘到府中来,奶娘的人选,已经差人开始找了,定要是家世清白、身体健壮的,一概按照宫里筛奶娘的标准来。 此外还有稳婆,也是经徐氏牵线,找到的从宫里退出来的医女。 据说先帝后宫中曾有个后妃难产,险些母子俱丧,就是这个医女徒手正了胎位,抢下两条命来。 当日诞下的婴孩是个姐儿,如今已封了长公主,平安长大了。 郎中就更不必说,以督公府的权势,连太医都请得动,所以其实这么一看,虞九阙生产的条件已比寻常人家好上太多,秦夏属实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隔日,秦夏独自一人来到了万佛寺。 万佛寺是皇家寺庙,香火旺盛,是京城中最大名鼎鼎的祈福去处。 作为一个来自新世纪,坚定的唯物主义厨子,秦夏从前是不信神佛的,但有些时候,可能是骨子里的华夏基因在作祟,一入寺院的大门,闻到幽远的香火味,心绪便无声无息地平和起来。 他一路拜过去,同时寻了寺内的僧人,为虞九阙添了一盏长明灯。 佛前供灯,乃大功德,佛灯长明,功德不灭。 秦夏合章闭眸,在心里默念。 愿神佛保佑,他的夫郎和孩儿不遇灾殃,平平安安。 —— 虞九阙依着和秦夏的约定,在那日过后,果然减少了每天应对政事的时间。 起初还是靠自我约束,后来就成了不得不为之。 临盆前的两个月,肚子变大的速度快了很多,他能感受到孩子正在其中快速生长。 除了一些难以启齿的症状外,他又好像回到了刚刚怀孕那会儿,变得格外贪睡。 每天坐着困,站着困,饭前困,饭后也困。 他睡得太多,又勾起了秦夏思虑过重的毛病,请来郎中给他问诊,得知这是孕后期的常见表现后,方松了口气。 眼看虞九阙吃了睡,睡了吃,没了起早进宫点卯的烦恼,少了和不对付的朝臣打口角官司,浑身养出了一层软绵绵的肉。 秦夏晚上把人抱在怀里,觉得整颗心都被填满,浑然不觉虞九阙虽胖了,自己则清减了许多。 梦中,轻柔的指间抚过他的眉眼,令他眉心舒展。 面前不太好的画面就此消散,秦夏放平了呼吸,睡得更沉了。 在盛京第一场初雪到来时,他们再次收到了从齐南县寄来的几封信。 兴奕铭寄来的那封里夹了品饴坊的精简版账目,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一言以蔽之,就是因为甜菜糖的存在,品饴坊的得利较之之前添了两成还多。 他询问秦夏,是否现在就开始筹备齐南县的制糖坊。 此前,赶在秋播的尾巴上时,县衙就已开始派发菾菜,也就是甜菜种子,鼓励县内农户垦荒种植。 荒地的售价非常低廉,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须在上面种植菾菜。 菾菜收货后,将由指定商户收购,不占用种植粮食的田地,头三年还免除粮税。 本来不少人听说要从无到有的垦荒,哪怕田价低廉,心里还犯嘀咕,一听免粮税,种子很快就被争抢一空。 农户本来就是靠田地吃饭的,既然种的东西说不定还能还点钱贴补家用,那还等什么? 秋种春收,算来现在开始筹备也不算早。 秦夏提笔给兴奕铭回了信,又翻看了一遍账目明细,发现自家的小金库又得了一笔不小的进项。 回信写完,暂时放进信封,没有封口,下一封是来自秦记食肆的。 信的内容,看得出是郑杏花口述,账房代笔,语调平实,就像其所描述的食肆生意一样,稳定至极。 靠着卖套餐、给县学私塾送饭,以及偶尔接一桌席面,食肆的盈利在秦夏离开的大半年里,正在缓慢地回升。 他知晓,这是越来越多人接受郑杏花和庄星的手艺,乐意为此买账的缘故。 毕竟一桌席面的盈利,顶得上卖半天套餐了。 不过这回,信的末尾还添了一样新鲜事。 原是庄星接受了大奎的心意,两人进展神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秦夏不免替庄星高兴,把信拿去里间,给虞九阙看过。 虞九阙读毕,同样唇角含笑。 “庄星是个好哥儿,大奎也是实在汉子,他们能在一起是极好的。” 庄星曾经决心终身不嫁,是因为觉得自己样貌丑陋,不会遇见良人。 可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看来大奎用一年多的时间,慢慢求得了哥儿的真心。 “倒是等他们定下婚期,咱们也该随一份礼回去。” 虞九阙折好信纸,感慨道:“每当这时候,我就很想念咱们在齐南县的小院子。” 秦夏把来自柳家的家信递给夫郎,莞尔道:“总有机会回去的,干娘的信我还没看,怕是少不得又念叨,让咱俩回去探亲。” 虞九阙也扬起唇角。 “我也想干娘了,这段时日又攒了不少好东西,让人理一理,一道送回去。” 他们两个都是知恩的,在齐南县时得了方蓉那么多照顾,现在进了京,也惦记着干娘和干兄弟的吃喝用度,没少往齐南县运好东西,而且每次写信都要反复强调,让方蓉别不舍得用、不舍得吃。 信纸展开,是熟悉的孟哥儿的笔迹,看到末了的一页,虞九阙笑意愈深。 “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 他把信纸递给秦夏,“得了星哥儿的喜讯,豆子和孟哥儿的又来了。” 秦夏一听他这说法,就也大约猜到发生了什么,果然一看信中内容,说是孟哥儿已有孕了。 “豆子这小子,本事可以啊。” 秦夏笑着弹了一下信纸,“我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眼看也要当爹了。” 虞九阙抚着自己的肚子,眉眼温婉。 “这倒是巧了,正好府里还有不少适合孕哥儿的滋补药材,我一个人哪里用得了那么多,给了孟哥儿也不算浪费了。” 又让秦夏在信中仔细写几句,让孟哥儿找郎中仔细调养,补药虽好,却也不能乱吃。 秦夏干脆把笔墨搬过来,支起小桌,和虞九阙靠在一起,有商有量地写完了最后一封回信。 “下雪天寒,晚上做个粥底火锅怎么样?” 搁下笔,秦夏也想好了今天吃什么。 用老母鸡、猪骨吊出的高汤,加上乘的香米,煮到水米交融,粥汤浓稠乳白,米油漂浮,清甜滋润。 涮的东西就多了,鱼片、鳝丝、肉圆、毛肚、青菜、腐竹、冻豆腐…… 写《随园食单》的袁才子曾言: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 粥底火锅,得其大成。 秦夏三言两语,就勾起了虞九阙的馋虫。 室内暖意融融,夫郎的身边尤甚。 秦夏贴过来,一时半会儿竟也有些不想走。 虞九阙看他似有倦意,看看时辰,离着饭点还早,便问他,“相公可要上床歇个晌?” 秦夏还没回话,就听得水精帘一阵响动,徐氏亲自进来,福了一礼,面带忧色。 “大人,宫里来了人,说是极要紧的事务,请您即刻入宫。” 第122章 山药花生板栗粥 虞九阙这一进宫, 竟是一去不回,当晚直接宿在了宫里。 秦夏知晓,一定是朝中有大事发生。 果不其然, 第二天他就得了宫里传出的消息, 说是沙戎悍然举兵南下, 打了大雍一个措手不及。 边关一位置险要的小城未能守住, 满城军民, 尽遭屠戮。 军情八百里加急传回盛京,引得天子盛怒。 由此可见,贺兰查率领的使团, 八成本就是个幌子。 沙戎这是以和谈为名, 玩了个声东击西的战术。 国库早就被连绵的天灾掏空大半, 这回皇帝直接开了私库, 作为边关军饷,皇后也发了话,裁撤了后宫用度,即使如此,仍然捉襟见肘。 毕竟那是几十万的大军, 每日光粮食就不知要吃掉多少。 这种关口,又到了东厂做恶人的时候。 就像上回旱灾,一下子少了一半人的西南官场一样, 水至清则无鱼, 盛世之下, 贪官只多不少。 差别只在于手段高不高明。 虞九阙的案头从不缺少各类罪证,请示了皇上之后, 便选了几家杀鸡儆猴,抄没的财产清点完毕, 还没焐热就换成了粮草、兵器,支援了西北大军。 其中有宗室贵族,也有当朝重臣。 一时之间举朝又陷入了人人自危,风声鹤唳的状态,不少人趁机攻讦虞九阙借此机会排除异己,称他手段酷烈,有悖今上以仁治国的大道。 但这么干的,基本是逢人就要乱喷一气,连皇上都会被他们隔三差五找茬的御史们。 其余朝官肚子里门儿清,为何东厂偏偏选在这种时候发难。 要他们说,反正坏名声是虞九阙背的,只要补上了军饷的亏空,那就是万事大吉! 相比沙戎,大雍还是兵强马壮许多,从最初的猝不及防中反应过来后,立刻着手开始反击。 军情瞬息万变,到月末时,没完没了的坏消息,总算变成了让人士气大振的捷报。 谁都知道,这里面少不了虞九阙剑走偏锋,靠抄家来往国库里填银子的功劳。 所有弹劾虞九阙的折子,都在皇上的授意下留中不发,这显然代表了皇上在这件事的态度。 并且难得破天荒的,内阁也没有公开再寻司礼监的霉头。 虞九阙和其背后的东厂,在尘埃落定后收刀归鞘。 可是虞九阙这个当事人,运气实在不太好。 …… 虞九阙在床头俯身朝下,吐出了刚刚喝下去不久的一碗汤药。 自从秦夏亲自随车去宫门前,把人接回来后,虞九阙始终低热不退。 绵延不断的低热,有时候还不如一场轰轰烈烈,退了就结束的高烧来得好。 这证明他体内的病灶难以拔除,正在缓慢蚕食虞九阙的精力与健康。 偏偏虞九阙腹中的孩子即将足月,在这个关头上,随时可能临盆。 两个太医在帘子外擦汗,见状凑在一处,商量要不要换一个药方。 秦夏一颗心时时提在嗓子眼,他拿帕子替虞九阙清理干净,端着清水,令他漱了口。 虞九阙躺下后只觉心如擂鼓,他喘了两口气,浑身无力,偏又酸痛难当。 过了一会儿,嘴唇一凉,小哥儿下意识地张嘴,一粒糖果子被舌尖勾着,就这么进到了口中。 甜中带着淡淡的酸意,覆盖过了复杂的苦味。 “甜不甜?” 秦夏替他擦去额上冷汗,虞九阙扯出一抹笑意来。 “甜的。” 秦夏拧了张湿帕子,替他擦过脖颈和手心。 “你安心躺着,我出去看看。” 虞九阙知道他是要去和太医商讨自己的病情,迟疑了一瞬后,还是点了点头。 秦夏走前放下了半边床帘,落下的黑暗让虞九阙紧绷的太阳穴微微松快了些,他含着糖果子,在炽热的呼吸中阖上了眼。 帘外,秦夏给两位太医行了礼。 太医对视一眼,哪里猜不到他的来意? 但是虞九阙现在的状态,着实太过棘手。 面对秦夏,他们实话实说。 “督公的发热之症,实乃积劳致疾,大伤了元气,加上他有孕在身,许多药材都是孕夫用不得的,我等只能寻些温和的方子,看看能不能先将退了热再说。” 秦夏知晓他们这些个太医,素来在宫中侍奉贵主,用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可在他看来,家中夫郎的症候再这么拖下去,怕是要酿成更严重的后果。 他直言道:“孕夫用不得,是因为药材对孕夫本身有害,还是对胎儿有害?” 太医险些脱口而出一句:这不是明摆着么! 从来面对有孕之人,在胎儿康健的前提下,保住胎儿,一定优先于保住大人。 这些孕夫不可用的药材,多是对胎儿不利的。 他们这么做,哪怕圣驾在此,也挑不出错处。 秦夏观他们的神色,就已经猜到了问题的答案。 袖子里的手,刹那间紧握成拳。 诚然,虞九阙怀胎辛苦,孩子与其血脉相连,自己也对未出世的孩子倾注了感情,可要是真到了千钧一发之际…… 他必然需要做出一个选择。 而这个问题,在秦夏这里,从来只有一个答案。 “如果阿九和胎儿的性命只能保其一,我请二位大人保阿九的性命。” 两个太医齐齐失语,一是为秦夏的选择,二是为他的坚定。 良久之后,其中年长的那位太医,捋了捋一把短须,朝秦夏拱手道:“秦掌柜,事态还未严重到那一步,还请你不必过分担忧,且……真到那时候,本官倒是有一个法子,有五成把握可保督公父子平安,只是略有风险。” 秦夏抬头,眼睛骤然一亮。 这法子简单说来,就是在虞九阙的病症累及胎儿之前,趁虞九阙尚有一定体力,以人参吊气固元,灌下催产汤药,一鼓作气诞下胎儿。 “一旦孩子出世,那些个不宜孕中人使用的药材,就都能用上了。” 秦夏听罢,想到宫里的赏赐里好像有一棵老参,他连忙命徐氏去把那只匣子取来,太医打开一看,当即道:“这可是百年老参,有价无市!有这棵老参在,至少有七成把握!” “敢问大人,余下三成呢?” 太医叹了口气。 “余下三成,便是如你所说,见势不对,便舍小保大。” 其实到了这一步,也有舍大保下的办法,但他没有说出口。 秦夏心下了然,再度行礼道:“还请二位大人再开一剂药。” 太医颔首,他们刚刚已经商量出一个结果,便是换一个方子,制成药丸让虞九阙服下。 “这一剂药下去,一天之内热度还不退,就要考虑催产了,时间久了,保不齐会胎死腹中,到时也会牵连督公性命。” 时间紧急,他们即刻开始写药方,安排抓药制药。 秦夏在原地站了片刻,定了定神,才抬步回到床边。 虞九阙正在浅眠之中,秦夏把手伸过去,小哥儿就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指。 秦夏就着这个姿势,陪了他许久,直到太医送来新制成的药丸。 这次的药丸服下,虞九阙没再吐出来,在场的人都长出一口气,至少药能吃下去,就证明有好转的可能。 到了后半夜,虞九阙出了一身大汗,隐隐觉得好了不少,也有力气坐起来了。 太医来把了脉,说是脉象趋于稳定,如果可以,建议吃点东西,增加体力。 “你想喝粥,还是喝汤?想吃甜的还是咸的?” 虞九阙听着秦夏的语气,只觉现在自己如果开口,想吃月亮粥、星星汤,秦夏也会攀梯子上天去给他找食材。 他舔了舔唇齿间遗留的甜味。 “吃甜的吧。” 对于现在的虞九阙来说,吃一碗能补气血的五红粥或许最好,但由于没有提前泡豆子,临时开始做,耗时太长,怕是做好的时候,虞九阙都要再次睡着了。 要想尽快吃到,最方便的还是熬米粥。 秦夏选了一些大米,掺上糯米作为粥底,这样口感更加香醇粘稠。 不加一滴水,而是换成牛乳熬制,配上山药、红皮花生、板栗和冰糖,山药补气,红皮花生补血,板栗健脾开胃。 大约两刻钟后,米就已经煮开了花,板栗用的是提前做好的蜜渍板栗,而非生板栗,也熟的很快,勺子一压就变成了泥。 秦夏盛了一碗,送去虞九阙面前。 “相公晚食吃了什么?” 虞九阙被秦夏喂了一口粥,他现在其实嘴巴里尝不到什么味道,不过细品还是能感受到淡淡的清甜。 秦夏闻言,手上动作一顿。 “随便吃了些,总归没饿着。” 虞九阙目光怀疑。 “当真?” 他看秦夏的胡茬都冒出来了,很难相信对方晚间记得吃饭。 “一会儿你也喝一碗粥。” 他强调道:“端到这里来,我看着你喝。” 秦夏无奈地笑了笑。 “都听你的。” 虞九阙吃完了一小碗粥,这点饭量放在平时,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再度靠回床头,秦夏依言去盛了第二碗,在虞九阙面前吃起来,吃着吃着,还要顺便哄着夫郎再多吃两口。 虞九阙可算知道,秦夏为什么盛第二碗的时候,换了一个大号的瓷碗了。 两人吃完这顿迟到的晚食,外面的天都快亮了。 秦夏把碗勺放回托盘,接过丫鬟送来的茶盏,让虞九阙喝了两口参茶。 在甜粥之后入口的参茶,味道显得尤其苦,虞九阙抿了抿唇,努力咽下,不久之后,就觉得腹部有轻轻的胀痛之感。 他本已躺在床上,打算开始养精蓄锐,秦夏见他一时无碍,也去寻太医,商讨下一步该如何做。 因此痛意袭来时,虞九阙瞬间清醒,冷静吩咐道:“去请老爷、太医和稳婆来。” “就说我大约是要生了。” 第123章 顺利生产 虞九阙第一次怀孕生产, 对这件事没什么概念。 他本以为最难的是过程,却不知在此之前的等待那样煎熬。 从晨光熹微,一路到晌午, 他疼得汗湿重衣, 肚子里的孩子依旧没有半点出来的迹象。 眼看那点退热进食后, 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体力又要泄尽, 太医果断决定, 给他上一碗催产的汤药,以免继续拖下去,再横生枝节。 汤药熬煮需要时间, 徐氏亲自去灶房盯着, 秦夏不肯离开, 不顾稳婆的劝说, 执意守在虞九阙的身边。 “相公……还有多久……” 虞九阙疼得眼前阵阵发暗,他紧攥着秦夏的手,艰难问道。 “就快了。” 秦夏不停地回头看门口,却也知道药不会那么快煎好。 到此刻为止,他已熬了一天一夜, 这会儿眼眶发红,却不只是熬夜的缘故。 俯下身,替小哥儿擦着层层的汗水, 帕子扫过唇边, 沾染了几滴红艳的血迹, 那是小哥儿因为太疼,把自己的下唇咬出了血。 又一轮剧痛袭来, 虞九阙浑身一颤,只觉得像是有一匹马在自己肚子上乱踩一气, 又像是马车的车轮,在那里反复碾过。 疼得他怀疑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碎掉了。 左等右等,终于等来还散发着热气的催产药。 秦夏把碗端在手里,慢慢吹凉,好让虞九阙服下。 一旁的太医躬身道:“督公,这碗药下去,您还要忍一回疼,还请您务必坚持住。” 虞九阙此时顾不得别的,也有些听不清太医说的话,他只关心什么时候能把肚子里的孩子平安生下。 一碗苦药一口一口地咽下肚,大约过了两刻钟,虞九阙发出一声难耐的痛呼。 这一声像是黄吕大钟,一下子撞在了秦夏的心上。 以至于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忘不了这一日的所见所闻。 那是格外漫长的等待。 冬日里天黑得早,申时末已经是傍晚时分。 白天里那点仅有的,由阳光送来的温暖骤然退去,即使在屋内,秦夏也觉得浑身如同泡在冷水里一般,冷到彻骨。 他都这般冷了,虞九阙呢? 明明距离服下催产药,已经又过去了两个时辰,里间还是时不时传来虞九阙的哀声。 他是最清楚自家夫郎有多能忍耐的,能把对方折磨到这个地步的痛,可想而知有多可怖。 不断有下人往外送沾满血的巾帕,血腥气浓重到哪怕在门外也能闻得到。 一个人又有多少血可以流? 尤其是现在正在奋力生产的人,昨天还缠绵病榻,水米不进。 秦夏不敢再深想。 如此,又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有婴孩的哭声传入耳中,响彻整个和光院。 秦夏猛地抬起头,惊觉窗外已夜色如墨。 他扶着桌沿起身,有些踉跄地朝声音的来源处走去,恰好遇上满面笑容的稳婆,抱着裹在襁褓中的孩子。 “恭喜老爷,喜得麟哥儿!” 是个小哥儿。 秦夏抬手捂了一下眼睛,将汹涌的酸胀忍了回去,这才探头看了一眼。 这个时候的孩子实在看不出什么好看不好看来,总归是皱巴巴的一张小脸,眼睛紧闭着,浑然只有一条缝。 听刚刚的大嗓门就知道,这孩子在胎里应当是没受虞九阙卧病的牵连,是个健壮的。 秦夏收回视线,迫不及待地问道:“阿九可好?” 稳婆始终笑吟吟的,以为秦夏还要多问几句关于孩子的事,没成想这个当爹的只看了一眼,就换了话题。 不算在宫里的时日,这稳婆出宫以来,也不知替多少人家接生过了,为官的也有,为商的也有,倒是难得有这样的汉子。 “督公一切都好,只是体力不支,兼之失血颇多的缘故,已睡了过去。” 这也叫一切都好? 秦夏面色一沉,慌忙朝内走去。 稳婆见状,也只好赶紧叫人把奶娘寻来,将孩子接了过去。 徐氏在后替秦夏周全,掏出事先准备好的荷包,里面装了沉甸甸的赏银,又请了稳婆去用晚食。 里间内,两个太医轮流替虞九阙把了脉,正在离床头几步远的地方低声交谈,见秦夏进来,彼此颔首示意。 床上的人果然沉沉昏睡,头脸都湿漉漉的,发丝黏在额前鬓边,呼吸时胸口微微起伏,一只手自被中探出,虚软无力的垂着。 秦夏上前,把这只手塞回被中,深深一握。 太医的措辞和稳婆差不多,道是虞九阙体力不支,产后气血不足也是常事,别的倒没什么大碍。 “可再熬一副参汤让督公服下,其后对症下药,慢慢将养着就是,要紧注意保暖,不要受凉。” 秦夏把这些细则都一一记住,这才再三道谢后将太医送出。 他们是领了皇命而来的,现在虞九阙脱险,父子平安,也该先行回去复命。 再回屋时,就见几个丫鬟前后端出几盆浑浊的水,去外面泼了。 走近些后,他注意到近身侍候的两个丫鬟和一个哥儿,正抱着新的床褥,商量怎么换上。 “这有何难,我将人抱起,你们动作快些。” “是。” 秦夏上前,用被子把小哥儿裹严实,一手撑后背,一手撑腿弯,使出力气来。 怀里的人实在比看起来轻上许多,秦夏低头,看了怀中人许久,心头千思万绪,五味杂陈。 虞九阙诞下了他们二人的血脉,却也因此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他应该高兴的,但面对昏睡不醒的人,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床褥很快更换一新,皆是用艾草熏过的,散发着浓浓的药气。 秦夏将虞九阙轻轻放回床上,既想他快些醒来,又想他多睡一会儿。 而他自己则是去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裳,让人把外间的一张软榻搬进来,就这么合衣歇在了离虞九阙不过两步远的地方。 …… 事实证明,虞九阙真的累坏了,他这一觉睡到第二天的日上三竿才睁眼,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自己的肚子。 这个动作已经在过去九个多月里成为了他的习惯,迷迷糊糊间,他一下子摸了个空,倏然惊醒。 “相公,孩子呢?” 他一眼看到近在咫尺的秦夏,满脸惊惶之色。 秦夏到了天快亮才勉强睡了一会儿,刚才虞九阙一动,他便醒了。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 “孩子在奶娘那儿吃奶呢,我这就让人抱过来。” 说完就向外喊了一嗓子。 虞九阙眨了眨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孩子出生了?” 秦夏意识到,他和虞九阙原来想的是两码事。 “你这是睡糊涂了不成,孩子昨晚就出生了,是个小哥儿。” 虞九阙缓缓点头。 “我想起来了……” 记忆回笼,他怀疑自己是疼得断片儿了,居然连孩子已经生下来都忘了。 “快抱过来,让我看看!” 没过多久 ,他就见到了孩子。 奶娘将哥儿抱了过来,由秦夏小心接过,又转到虞九阙的怀里。 虞九阙靠在床头,根据奶娘所说,保持着一个姿势,看着臂弯里小小的人儿,大气都不敢出。 “相公,他好小。” 秦夏伸出手指,轻轻戳孩子的脸蛋。 软软嫩嫩,像豆腐。 “可不小,有快七斤呢。” 虞九阙想了想道:“还没大福沉。” 说完低下头,亲了孩子一口。 再看向秦夏时,眼睛里都有了光彩。 “相公,这是咱们的孩子。” 当初那枚肚子里的小小花生,现在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婴孩。 这一刻,之前受的万般苦楚,仿佛都刹那间随风飘散了。 “他的孕痣和我一样,在脖子上。” 虞九阙发现这一点,眼眸弯起,指给秦夏看。 只见那处的皮肤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之后夫夫二人又研究了半天,关于孩子眼睛像谁,鼻子像谁,嘴巴像谁的问题。 到后来,孩子好像都有点不耐烦了,挥舞着小手,开始往外吐口水泡泡。 他一动,虞九阙就不敢抱了,怕把孩子摔了。 秦夏接过去哄了哄,接着奶娘暂时抱走,安放在了小床里。 小床是秦夏几个月前就找人定做好的,用的是上好的木头,周围一圈围栏下装饰着各色图案,象征着如意吉祥。 “胳膊酸不酸?” 秦夏扶着虞九阙重新躺下。 “我问了奶娘,说是你刚生完孩子,正是体虚的时候,要少出力,不然容易落下肩膀疼的毛病。” 虞九阙浅浅地笑。 他抱自己的孩子,又哪里会嫌累? 可秦夏这么说,便说明是在心疼自己的。 他自然受用。 再仔细看秦夏的模样,这回担忧的人变成了虞九阙。 “你昨晚就是在那边歇的?衣服也没换?” 在虞九阙的印象里,秦夏少有这样胡子拉碴的邋遢模样。 他往床里挪了挪,招呼秦夏道:“你上来,咱们一起睡一会儿。” 秦夏捏了捏眉心。 “我不急着睡,你饿不饿,我去灶房给你弄点吃的去,还有药也要先喝了才成。” 这几日他脑子里一直装着各种事,全然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哪怕身体疲惫到了极致,还仍旧紧绷着一根弦。 虞九阙手上没什么力气,但握住秦夏手腕的动作却显出强硬来。 “我不饿,药煎好了我再喝,你快上来休息,不然再这么下去,咱俩就要一起喝药了,到时孩子怎么办?” 这句话说服了秦夏,不过他还是坚持到了虞九阙喝完药,漱了口,方才脱掉外衣。 躺在枕头上,闭上眼睛时,眼球干涩到发胀,几乎要留出生理性的泪花来。 虞九阙往他跟前凑了凑,秦夏伸出手臂,把人环到怀中。 “好久没有这般靠你这么近了。” 孕中时挺着肚子,他们都没法如此相拥。 秦夏闻言,又把人抱紧了些。 “睡吧。” 二字如咒语,裹挟着两人坠入深眠。 第124章 月子餐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 过去一阵后再看,就觉眉眼都长开了。 吹弹可破的面皮不再像刚出生时那样皱巴发红,而是变成了白嫩嫩的样子, 脸颊鼓鼓的, 像是牛乳小馒头。 虽然有两个奶娘轮流看顾, 但至少一半的时间里, 都是秦夏和虞九阙亲自上手, 其中又以秦夏为主。 毕竟是第一个孩子,两人总担心跟了奶娘,就和亲爹不熟了。 这日虞九阙靠在榻上, 和秦夏一起, 就着炕桌用饭。 桌上都是秦夏给他搭配好的月子餐, 一个月里每日吃什么, 都列了单子,交给灶房提前一日备好,多是些清淡但营养均衡的菜色,少油少盐。 虞九阙的月子餐不好做,他还在服药养身体, 忌口也多,像是鱼虾之类的东西,他都吃不得。 秦夏为了凑出这一个月的食单, 同时兼顾食补, 也是费尽了心思。 他担心口味太淡, 勾不起虞九阙的食欲,故而每每也在摆盘和颜色搭配上花了心思。 就拿面前这顿现成的来说, 是胭脂米饭,搭配嫩蒸鸡胸、口蘑酿肉、胡瓜木耳炒蛋、葱油千张, 还有南瓜杏仁糊。 一眼望去,赏心悦目。 虞九阙现在按着秦夏的安排,从早到晚要吃五顿,三顿正餐,两顿加餐。 每顿量都不多,尤其是加餐,基本尝尝就没了,却饿不着,也不会撑得太饱。 当然,这个不多只是和他自己从前的食量相比。 要是真按着一般人那样,给他用巴掌小碗,怕是一天要吃八顿了。 秦夏也懒得再让灶房额外做一顿,干脆就和虞九阙吃一样的。 对于平日里口味偏重的他来说,吃这样的饭,称得上是清心寡欲,但吃久了,也就习惯了。 这头两人安安静静吃着饭,前后刚放下筷子,小床里的孩子就哭了起来。 秦夏叫了人来收拾碗筷,自己赶忙起身走到了木床旁,简单查看了一下,发现是该换尿布了。 哪怕刚吃完饭,他干这活也面不改色。 很快手脚麻利地抽走了脏污的尿布,给这小子清理干净,在屁股蛋上涂抹了润肤的乳膏,看起来干干爽爽了,这才接过一旁丫鬟递上的尿布,前后围了一圈固定住。 另有下仆端着对婴孩无害的药香过来转了一圈,驱散了周遭淡淡的异味。 孩子不哭了,挂着泪花看秦夏。 他随了秦夏和虞九阙的好样貌,双眼皮,大眼睛。 秦夏见他安生下来,不会闹腾了,将其用百家被一裹,抱到虞九阙面前。 “安安,来,陪陪你小爹。” 安安是两人给小哥儿起的乳名,大雍不少人家都是周岁之前只起乳名,甚或还有故意起一个贱名,以图好养活的。 安安二字,取的就是一个“平安”的寓意。 乳名只有自家人叫,不需要考虑那么多,朗朗上口就够了。 届时起大名,就不能这么随意了。 虞九阙伸出手指逗弄着小哥儿,他这月子坐得舒心,除了睡觉吃饭,就是逗逗孩子,其余一切都不用管。 秦夏照顾他的架势,仿佛他是一尊琉璃瓶,一碰就碎似的。 事实上,的确自产后起数日至今,他始终在断断续续地见红。 太医说这是产后血虚的缘故,委婉地表示若不好好调养,可能会有碍生育。 具体怎么调养,能不能养好,就没人敢打包票了。 虞九阙很清楚,这是太医惯用的话术。 看似还有余地,实际上就是事实如此,不过不能把话说死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后,虞九阙黯然了半日,可秦夏却说,他们已经有一个孩子了,就算没有第二个,也没什么遗憾的。 这么哄了两天,虞九阙算是彻底想开,把这事抛去了脑后。 他已是在生死关上走过两遭的人了,实在不该钻这个牛角尖。 相公说得没错,哪怕往后只有他们一家三口,何尝不已是一种圆满? 虞九阙看着怀里的孩子,眉眼含笑。 “这孩子在肚子里时那么闹腾,我以为生下来必定是个让人闹心的,哪知他还算乖巧。” 说话间,他用掌心捋了捋小哥儿的胎发,觉得触感毛茸茸的,很是新奇。 此前他还听秦夏说,等剃胎发时,可以把胎发留下来做一支毛笔留作纪念。 “这个岁数的婴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的,还没到闹人的时候。” 秦夏现在也算大半个育儿专家了,在这些事上,他可以说懂得比虞九阙还要多。 小哥儿的胳膊像藕节,浑身奶香奶香的,虞九阙一抱就不舍得撒手了。 就是摸起来骨头太软,和个棉花口袋一样,搞得他不敢乱动。 抱了一会儿,秦夏主动把孩子接了过去,哄了一会儿 ,交给了候在一旁的奶娘。 虞九阙拥着被子坐直了些,他脸上还没有什么血色,看起来憔悴而虚弱。 秦夏见他的领口有些松了,伸手轻轻帮他往中间拢了拢。 颈侧的孕痣一闪而过,比起生产前,颜色黯淡了许多。 “相公,我有件事和你商量。” 虞九阙忽而开口。 “我考虑许久,还是想进宫求个恩典,请皇上给安安赐个大名。” 秦夏有些意外。 他相信只要虞九阙开口,此事就一定能成。 只是…… “你为何突然这么想?” 关于安安的大名,他们之前商量过许多次,只是因为选不出合适的,才暂时搁置了。 那时候,虞九阙从未提起过这个主意。 虞九阙双眸一压,说出了这些日子里,辗转反侧想到的心里话。 “我身居高位,看似皇恩浩荡,实则前朝内宫尽担一身,时有力不从心,如履薄冰之感。” “皇上是明君仁主,真龙之身,若得赐名,日后……也是对安安的一份护佑。” 无需他继续说下去,秦夏已经明白了。 朝堂水深,虞九阙过去孤身一人,现在有了家室,又有了孩子,不得不变得瞻前顾后起来。 他是在以防万一,为亲子铺路。 秦夏牵过他的手,一改孕后期的热乎劲,如今又变得冰冰凉凉,难以暖热。 “你觉得合适,那便去做。” 这等事上,虞九阙的判断一定比他来得正确。 他不会用自己的主观想法,去干扰夫郎的判断。 虞九阙轻叹一声,轻轻前倾,伸手环住了秦夏的腰,把头靠在了秦夏的肩膀上,沉默了一会儿,方道:“相公知我。” 秦夏的回应,是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廓。 吻到那里像蝶翅,悠悠颤了几下。 秦夏陪了虞九阙和孩子足足七日,终于再次出现在和光楼。 不仅人来了,还带来一大车在府里装好的红鸡蛋,全数用草编的篮子装好,一篮六枚,提手上贴红纸,额外还有一大箱装好的,红纸分裹的喜钱。 早在虞九阙顺利生产后,楼内的伙计就都听闻了这个好消息,也得了秦夏差人送来的赏钱。 这会儿看见这么多红鸡蛋,就知道也和大掌柜家的小公子有关。 “这些个喜蛋和喜钱,打今日起来用餐的,都可以送一份。” 家有喜事,派送喜蛋,是赐福的好兆头,也有为自家人积德、避凶的意义在。 邱川立刻叫着阿坚一起,搬了一张桌子放在大堂,把所有的红鸡蛋都摞了上去,看起来更加喜庆。 秦夏见他们事办得妥当,夸了几句,接着叫上高阳,上了二楼。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虞九阙产前卧病,生产时又凶险至极,细细算来,秦夏已经有将近半个月,心思没放在和光楼的经营上了。 要不是有高阳这个能掌勺的人坐镇,怕是酒楼都要关门大吉。 高阳呵了呵腰。 “大掌柜言重了,都是小的分内之事。何况……小的也有许多不足之处,好些菜上了桌,食客便吃出来不同,说是和您的手艺相差甚远。” 秦夏笑了笑。 “他们既知我不在楼中,却仍要光顾,说明实则没那么在意这一点的,你不必太过介怀。” 除去真正的老饕,大多数人对饭菜的口味压根没那么挑剔,这道菜是秦夏做的,还是高阳做的,都不是那么重要。 他们来和光楼,更多看重的,是这里有别处无论如何都做不出的菜色。 “我和你小掌柜商量过了,你现今也算是能独当一面,往后一个月的月钱,再添二两。” 这么一算,一年又多了二十几两的收入,搁在老家,都够一家人一年的用度了。 “谢掌柜的恩典。” 高阳难掩喜意,朝秦夏拜了又拜。 “小的日后一定努力精进厨艺,好为大掌柜分忧。” 秦夏也顺势说出了高阳的期许。 “给你一个月的时间,琢磨三道菜交给我,这三道菜不能是你从我这里学的,也不能是现在楼内菜单上有的。” 一个像样的酒楼,一定不能只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厨子。 最好的结果,便是大师傅往下,庖厨各有各的拿手菜。 他希望高阳也可以拥有自己的特色,而不是日后总是做着和自己一样的菜谱,被人挑拣口味是否一致。 高阳当下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内心震荡不已。 “小的明白,定然不负大掌柜的期望。” 他知晓,这三道菜若是能做好,做出名堂,自己就算是借着和光楼的名气,在这盛京庖厨界拥有了一席之地。 这是他过去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秦夏满意地点点头,随即道:“此外还有一事,眼看还有大半个月就是家中哥儿的满月酒了,除却在府中摆的席,我还有意在咱们和光楼门前设一趟流水席,你且帮我参详参详,回去列个菜单出来。” 第125章 流水席 孩子满月, 确实该大摆特摆,像是在村子里,谁家得了个大胖小子, 流水席连摆三日都是有的。 但若生的是姐儿或是哥儿, 往往就没什么排场了, 只在自家里列上几桌了事。 秦夏显然是极爱这名长哥儿的, 不然不会这般大张旗鼓。 高阳应下差事, 很是用了心,几日后,洋洋洒洒的菜单就写了出来, 交给秦夏。 时下流水席有九大碗之称, 一般都是九个菜, 再凑一个汤羹, 便是十全十美。 且这九个菜里,鸡鸭鱼肉样样都得有,不然就是落了面子。 秦夏看向手中菜单,高阳不会写字,但他家菡姐儿会一些, 所以这张单子是高菡代笔。 字体是姐儿常有的小楷,一笔一划,很是认真。 只见上来先是两样凉菜:凉拌肚丝、山葵鸭掌。 接着六样荤菜分别是干烧鲤鱼、椒盐大虾、梅菜扣肉、糯米鸡翅、脆皮肘子、油炸肉圆。 两份素菜, 乃是一道金玉豆腐, 一道素炒什锦。 收尾的一道甜品是“柿柿如意”汤圆, 汤羹是素鱼翅羹。 流水席这种东西,就是要可劲儿地往上堆大荤的硬菜, 满月酒那日,只要是有点身份的人物, 必定都要去楼内吃酒。 楼外的流水席,本就是秦夏为住在附近的老百姓准备的。 就算生活在天子脚下,普通人也不是日日都能大鱼大肉吃到饱。 所以必定是肉越多,大家越欢喜。 “这菜单没什么问题,不过我有心在流水席当日,将‘四海归一’这道菜也上桌,请大家伙都尝尝,因而需要从这几道荤菜里删去一道。” 他提起毛笔,看了看,选择把油炸肉圆划掉了。 前面本就已有了扣肉和肘子,这一道肉删去也不妨碍什么。 高阳没想到秦夏还要在和光楼做一次“四海归一”,他跃跃欲试道:“小的也早就想见识一下这道菜了。” 之前秦夏是要为宫宴献菜,制作过程少有人知,不像现在,但凡要做,他必定可以在旁观摩。 秦夏也欣然道:“我这两日就安排人在后院建一个馕坑,你也学着用,正好黄星和黄光会打馕,往后正好给楼里的菜单添些新鲜。” 馕坑建都建了,肯定不能只用于做这一道菜,那样岂不是太浪费。 之后两人又商量了一下,到了摆席那一日,该烤几套肉才够吃。 一套是肯定不够的,加上外面羊肉量最大,越往内就肉越少,最里头的要是正经分,怕是好些人一口也吃不到。 最后秦夏决定依时而变,舍去原版中最内的鸽子,改为多在羊肚子里塞一只鹅、一只鸡,这样多烤上两套,届时切片上桌,楼内楼内,上上下下,应当都能兼顾到了。 议定此事,秦夏又把邱川叫来,安排他去城里寻赁行,赁几套流水席用的桌椅,以及挡风的布棚子来。 赁行是前朝起就有的生意,因着商业兴盛,城镇愈发繁荣,在各样事上的讲究也就多起来。 赁行能赁家具、文玩这等摆设,也能赁衣服鞋帽这些个穿戴。 有那家里条件一般的,逢年过节外出做客,都会去赁行赁一套完整的行头。 反过来人家往他家去的时候,他也要赁几样像样的东西,把家里装扮一番。 或许一开始是起于攀比之风,到如今已全然是常态了。 有些东西花钱买了,一年到头用不到几回,还不如能用到的时候花一把钱赁来,省钱又省事。 像是秦夏这回打算摆流水席,也不打算额外花钱去重新置办桌椅板凳。 和光楼就那么大,买多了也放不下,不妨还是用赁得好。 掏了银钱,人家给你送来,结束时再给你拾掇走,前后都不用沾手,也是省了他这边的人力。 “你选那长条的桌子来,不要太局促的。不用担心占道的事,你们小掌柜已和兵马司打好招呼。” 流水席不要银钱,只象征性收点随礼,本质和一些个食肆入冬施粥、药铺定期义诊一样,这等占道的事由,只要提前报给兵马司,基本都能批准,遑论是督公开的口。 他们巴不得大开方便之门,向虞九阙卖个好。 为此还换来了几张和光楼的帖子,这下既能在督公面前露个脸,又尝一尝和光楼那名满京城的美味,听说席上还有宫宴上才有的大菜,何乐不为! 流水席有条不紊地开始筹备,馕坑也很快建好。 想到虞九阙先前就挺爱吃这东西的,他让黄家兄弟打了咸的、甜的各十几张,摞在一起带回了府上。 刚出锅的馕饼,包住保温,一出门就上了轿,是以到地方时,仍是热气腾腾的。 那麦香味一飘二里地,虞九阙很快从里间探出头来。 “相公,你带什么吃的回来了?” “酒楼的馕坑建好了,黄星和黄光技痒,打了不少馕出来,我给你带了些回来,想来你也该馋这口了。” 他脱去外衫就近递给一个丫鬟,用温水净了手脸,拢去一身寒意后才往虞九阙身边凑。 后者原本坐在床沿上,靠着小木床的栏杆逗安安,闻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这两天,还真惦记吃这个了,昨晚做梦还梦见了。” 说到这里,他不由迟疑道:“总不会是我说了梦话吧?” 他从前可没有这个毛病。 秦夏挨着他落座,信手环过小哥儿细溜溜的腰。 “你没说梦话,是我猜的,可见猜得极准。” 随后又道:“流水席的菜单子今日定下来了,到那日里外里的,交给我筹备,你只管带着孩子露个脸,再浅浅应付下那些个得了帖子上门的你的同僚们。” 虞九阙轻轻碰了一下安安的小鼻尖,惹得他手脚乱动,很是开心的模样。 “他们素知我脾性,我刚生完孩子,没人会强拉着我应酬,那些个冲着司礼监来的人,到时一概交给夏秉笔去打发。” 秦夏听完,稍稍放了心。 虞九阙坐月子这一个月,算是彻底躲了回清净。 当初太医回宫把他的经历说得凶险,皇上后来又赏了不少药材,只叮嘱他好生休养。 好在朝中这阵子也没出什么大事,边境捷报频传,大军有望在年前凯旋。 “你在这坐了多久了,我陪你在屋里走走?” 他这么一说,虞九阙方觉自己有些腰酸。 “也该活动活动,就怕这小祖宗不乐意。” 只见他作势起身,还没迈出一步,小床里的哥儿就扁了嘴要哭。 “好你个小哥儿,前两天才说了你乖觉,真是经不得半句夸。” 秦夏试了试,他自己走,哥儿没有反应,虞九阙跟着一走,立刻便不乐意。 “行,你小爹是亲的,你爹爹我是捡来的。” 虞九阙听出秦夏语气里的哀怨之意,忍不住扬起唇角。 “你和个还没满月的孩子较什么劲,他又知道什么。” 他轻拍秦夏的肩膀,“你抱抱他,哄一哄就得了,这么大的孩子,还没大福脑袋瓜子灵光。” 秦夏含笑摇头。 “拿着孩子和鹅比的,恐怕也就你我了。” 虞九阙看他熟练地抱起孩子,在房间里开始溜达,嘴里还不住念念有词,说的都是一些俏皮话,顿觉这样的日子当真是如梦似幻。 自从在齐南县嫁给秦夏,自己就和掉进福窝里似的。 从前还是个刚入宫的小太监时,哪里敢奢望这种日子。 等秦夏转了一圈回来,他也起身迎上去,两人凑在一起看孩子。 安安滴溜着一双大眼睛,左看右看,不哭不闹,赫然变回了乖巧的模样。 到了时辰,晚食上桌,切成三角块的馕饼热过,堆了一盘。 今夜菜色是最瞩目的,是黄豆焖田鸡和肉末土豆泥。 田鸡是庄子上仲庄头张罗着送来的,这在冬日里可是好东西,称得上大补之物,滋阴补虚。 若是产后的姐儿吃,还有通乳之效。 正因如此,仲蔡才火急火燎地孝敬到府上。 田鸡来时都是活的,颇肥,秦夏杀了些,和黄豆放在一起焖。 田鸡诚然还是加辣椒爆炒好吃,现在虞九阙吃不得,秦夏就换了个在南地常见的家常做法。 田鸡切成小块,用盐、姜丝和料酒腌过,油锅里加蒜末爆香,倒入田鸡块翻炒,变色后,估摸着半熟的时候,洒进事先炸过、泡软的黄豆,使一点酱油调味,就可盖上盖子焖起来。 田鸡肉质细嫩,遇上那不知道的,你只管说成是鸡肉,还真有人会信,田鸡之名,兴许也是因此得来。 吃的时候,细细嘬一块田鸡肉,吐出其中小小的骨头,再嚼两颗炸黄豆,滋味无穷。 “这道菜适合下酒,相公要不要喝一点?” 秦夏摇头。 “酒气熏人,就不喝了。” 他怕自己喝完,宝贝哥儿一见味儿变了,又不肯亲近他这个爹了。 田鸡尝过,还有肉末土豆泥,这一道菜做起相对容易许多。 要想让土豆泥好吃,重点是要在压泥的时候拌入牛乳,这样压出来的土豆泥更加香浓丝滑。 上面淋的酱汁,是炒熟后勾芡的肉末,混合了玉米和青豆做装饰。 端上桌时,盘子正中间的土豆泥被塑成了小山的形状,肉末酱汁自上而下覆盖,汤汁晶亮,望之生津。 “这道菜又可以叫火山土豆泥。” 早在千年之前,这片土地上就有了关于“火山”的记载,虞九阙不是不学无术的,也曾在看书时看到过相关的内容,以及相关的图画。 这会儿听秦夏一说,也觉名字起得恰当。 拿出勺子挖一勺,土豆泥绵绵密密,不用费牙齿,抿一抿就能咽下去。 “等安安能吃正经饭了,你倒是可以做这道菜给他尝尝。” 所以说当大人的就是这么心急,孩子生下来还没吃几天奶呢,就已开始畅想起他长大的模样。 时间过得的确也快,仿佛一晃眼,就到了虞九阙出月子的时候。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浴房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在月子里,他也在秦夏的帮忙下简单洗过,但都是在屋里,点着一圈火盆,快快地结束,生怕耽误片刻就会着凉。 现在就不一样了,他整个人在浴池里扑腾了半天,都不舍得出来,浑身都热得有些发红,瞧着分外可口。 秦夏顾及太医的叮嘱,刚出月子,不可同房,只得克制着把人拥在怀里,上下吻了一遭。 两人许久未亲近,一点就着。 虞九阙察觉到自家相公某处的变化,眸色渐深的同时伸出了手。 两人虽未做到最后,却也有办法得了欢.愉。 浴房内热雾腾腾,情意浓稠。 第126章 天子赐名(小修) 虞九阙赶在腊月末的封印典礼前入宫, 请皇上为子赐名。 皇上闻听他的请求,果然乐德应允,思索半晌, 题了一个“曦”字。 “东曦既驾、曦月同辉, 曦字有日光之意, 寓意上佳, 朕听你说你那哥儿是个活泛的性子, 这个字想来也恰当。” 天子金口玉言,虞九阙无有不从,当即撩袍跪下谢了恩。 皇上又关照了几句他的身体, 因封印典礼过后, 要等到正月十五上元后才启印, 便顺道嘱咐他趁着过年这段时间, 在家安心休养。 毕竟虞九阙病中产子,说到底还是为政事操劳的缘故。 “出宫前,你可再往东宫去一趟,太子也常念着你。” 为了这一句话,虞九阙转道东宫。 他去东宫没有空着手的时候, 这一次也带了几样新鲜的糖果子。 趁着过年前,品饴坊推出了果味软糖做的棒棒糖,一套是六个花样, 分别做成了花生、莲蓬、柿子、寿桃、南瓜、福字饼的形状。 匣子里还配了精美的洒金纸笺, 写明每一样的寓意, 譬如花生即“好事花生”,莲蓬即“好运莲莲”, 寿桃即“寿比南山”云云。 这样的糖匣子,虞九阙给小太子送来不少, 他自己也可,拿来赏人也可。 “软糖里面还有夹心,殿下可以挨个品尝。” 小太子被勾起了兴致,但自从上次去微服私访回来,他行事愈发端持,时时以自己是储君为念,少了许多小孩儿心性。 如今面对一匣子爱吃的糖果子,也只是默默抿了抿唇,让身边的大宫女收下去放好。 大宫女想着这个时辰,也该用些点心加餐了,知他实在想吃得紧,遂有意劝道:“殿下今日用功辛苦,不妨尝一个垫垫肚子。” 虞九阙也道:“是这个理儿。” 既然大伴儿也这么说,小太子就没有再推拒。 “那……孤就吃一个。” 他克制地看向匣子当中,选了花生模样的那个。 一口咬开,里面的内馅是花生碎,混了荤油和一点白芝麻,吃罢齿颊生香。 软糖大小适中,即使小口吃,七八口也吃完了,但因为用料扎实的缘故,还真有种饱了的感觉。 陪小太子吃完糖,虞九阙就打算告退,小太子见状,开了口留他半晌,赏给他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只金镶玉的婴孩项圈,另外一样是象牙雕刻的长命安康宝相花同心球。 同心球又名“鬼工球”,乃是以镂雕形式,做出少则三四层,多则十数层的套球,每一层雕刻的图案都不一样,可以簪子轻拨赏玩。 “这同心球是孤特地命内造处赶制的,项圈是孤小时候戴过的,一并赐给曦哥儿。” 他已知晓父皇给虞九阙的孩子赐名“秦曦”,也觉这个名字甚好。 但说回赏赐,同心球尚还在常理之内,一听项圈竟是太子戴过的,虞九阙哪里敢要。 小太子却道:“大伴儿不必担忧,孤事先同母后商量过。” 虞九阙赧然道:“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已赏过东西了,曦哥儿就是个奶娃娃,哪里担得起这么多福泽。” 小太子坚持道:“父皇和母后的赏赐是一码事,孤的赏赐是另一码事。” 尤其是这只同心球,可是他精挑细选的礼物。 他父皇子嗣不丰,后宫中只有他一个皇子,他没有兄弟,称得上玩伴的也只有几个伴读。 因此听说虞九阙诞下了孩子,他便爱屋及乌起来,想到自己喜欢同心球,就命内造处再做一个送来。 虞九阙听到这里,也不好再做推辞,收下了这两样东西。 “臣替曦哥儿谢过殿下。” 且说虞九阙进了趟宫,满载而归,安安也得了正式的大名。 朝堂永远不缺消息灵通的人,这消息一传出去,不少还在观望的“墙头草”,都趁着满月酒的由头给督公府送礼。 需知平日里虞九阙下了朝,深居简出,府上不收拜帖,也不收礼,从不结交朝臣。 这回的小公子满月,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凡是不想得罪虞九阙的,都或多或少备了东西送来。 登记礼单这差事,落在了邱瑶身上。 她跟在徐氏身边大半年的时间,举手投足愈发有闺秀风范,徐氏教的礼仪规矩,那都是按着宫里的标准来的,断然出不了错,还给她寻了字帖,让她对照习字。 现今邱瑶写得一手颇为不错的簪花小楷,对府中各类杂务,都能说出个一二章程。 就拿誊写礼单这档子事来说,她落笔的时候就已经单独将那些个一看就过于贵重的,单独列了一张。 这里面有徐氏的教导,也有她自己的揣测。 后来呈给虞九阙过目时,眼看虞九阙快速略过几眼,说的话还真在她意料之中。 “这些不收,一概原样退回,其余的都记好,等这些人府上有什么由头,再行回礼。” 送类似东西的人,要么是在试探他的心思,要么就是单纯的不聪明。 无论是哪一种,虞九阙都无意和他们产生过多的牵扯。 邱瑶见自己猜对了,舒了口气,很快福身退下。 腊月的尾巴上,新年将至。 南城的街头称一句摩肩接踵也不为过。 大家都赶在年前的最后这几天,上街补齐还没置办的年货,放眼望去,少有人是空着手的。 在这一番熙熙攘攘的喧嚣下,腊月廿七这日,和光楼的流水席正式开席。 赁来的长桌拼在一处,可容近百人同时用饭。 这消息早就传遍盛京,不只是南城,外城也有人鼓起勇气来凑热闹。 时辰一到,桌子两旁很快就坐满了。 楼里今天原有的伙计压根不够用,特地从督公府点了二十几号人过来,包括灶房的帮厨在内,算是勉强忙得开。 外面交给邱川和邱瑶两兄妹操持,楼内,则是秦夏和虞九阙招待着各色来客。 其中有和秦夏相熟的商贾、和光楼的老主顾,也有虞九阙的同僚与下属。 上菜之前,奶娘把曦哥儿抱了出来,算是在众人面前亮了个相。 说句实话,在满月酒上,无论孩子多么平平无奇,来客必定也要溢美不断。 而小曦哥儿却是刚刚满月,就能瞧得出是个美人坯子,随了两个爹爹的优点,眉眼精致,一身软软的奶膘,白白胖胖,娇憨可爱。 大家一见,夸赞的话不重样地往外冒,可以说格外真诚。 再加上放眼整个盛京,就算是达官显贵,又有几家的孩儿能得天子赐名? 来者皆都在心底感慨:这孩子虽是个哥儿,托生这么个人家,想必也能嫁入高门,得一生富贵。 满月酒的高.潮,无疑起于浑羊殁忽,也就是“四海归一”端上来的时候。 在这之前,其余的九道菜已经上了桌,这道菜是压轴的大菜,除了自己人,谁也不知最后一道菜长什么样。 一见硕大的烤全羊,听清楚报出的菜名时,楼外的流水席上率先传来阵阵叫好声。 “没想到咱们这辈子,还能吃到皇上吃过的菜!” “原来街头巷尾的传言不假,这道菜当真是和光楼的掌柜献上的。” “这么多人,也不知够不够吃?今天我婆娘在家带孩子来不了,我想给她带点回去……” 就连坐在楼内的人,也说不出外面的人见识短浅、大惊小怪之类的话。 因为宫宴素来是皇亲国戚和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去的场合,放眼全场,尝过这道菜的人也没几个。 写《羡鱼食单》的顾高原顾老先生,今日也在宴请之列。 虽秦夏有意请他上座,但他不入庙堂,尤其不乐意和那些个有官身的人凑在一处,故而自己选了个清净的角落。 这会儿远远见着这道菜,亦是十分惊喜,觉得此番不虚此行。 同时想到,回去之后,还能在《羡鱼食单》的书稿里添上这道菜。 几个月下来,他这部书的书稿已经写了不少,其中泰半都是和光楼的菜,连替他整理书稿,红袖添香的夫郎,都说他是否多少有些偏心了。 只道再这么下去,《羡鱼食单》都可以改名叫《和光食单》了。 顾高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他写这本食单的初衷,本就是为了让此生尝过的美食可以通过笔墨,流传后世,因而只要味道好就罢,和具体是谁做的,无甚关系。 和光楼占的篇幅大,那也是因为和光楼的庖厨有本事。 菜色上齐,最先烤制出来的两套全羊被放在一楼大堂的正中间,由高阳带着几个帮厨,熟练地朝下片肉,配合着各色蘸料装盘,送去各桌。 顾老先生坐的这一桌,都是和光楼的食客,大家经常在楼内打照面,彼此都算熟识。 全桌以顾老先生年龄最长,大家客客气气地请他先下筷。 “那老夫就不客气了。” 他笑着捋了捋长须,提起筷子,先夹了一片羊肉,蘸了点孜然入口。 到他这个岁数,就是再会养生,牙口也不如年轻人好了,吃这些荤肉,尤其是炙肉,多少有些费牙。 但口中的这片羊肉,完全没有咬不动的感觉,反而香嫩无渣,全然没有半点腥膻。 他起了头后,同席的其他人也纷纷举箸。 有人先吃鹅肉,直赞肥美多汁。 有人先品鸡肉,连连说那蒜蓉酱配得甚好,过去从没想过烤鸡还能这么吃。 遗憾在于,相比于羊肉,鹅肉和鸡肉量都太少,基本一人尝两口就没有了。 越是如此,越是令人抓心挠肝,吃了还想吃。 很快就有人趁着上主桌敬酒的机会问秦夏,日后“四海归一”这道菜会不会在和光楼售卖。 秦夏点了头,但同时也说明,这道菜准备不易,好全羊可遇不可求。 “怕是一个月做不了太多,也要提前预订,具体事宜,可年后来询。” 不少人一听,心里就安定了,他们不怕等,只怕秦夏不肯卖! 只要是能买到,哪怕等得再久,花再多银子也认。 这可是正宗的宫宴菜,将来无论是来此宴客,还是叫一份送到府上去,那都是倍有面子的事。 除了“四海归一”,旁的几道菜也没令来吃席的人失望。 两道凉菜中的山葵鸭掌,是在别处不常见的。 山葵有一种特殊的辣味,喜欢的人十分喜爱,不喜欢的人敬而远之。 但和光楼料理的这道山葵菜,山葵的用量恰到好处,有些平日里不碰山葵的人也都尝了些,觉得口感意外很是清爽。 此外,干烧鲤鱼酱香浓郁,椒盐大虾外壳都炸到香脆,可以嚼一嚼咽下肚。 梅菜扣肉、脆皮肘子,这都是纯肉的硬菜,都做到了味美不腻,一口下去很是满足。 糯米鸡翅颇见创意,外面的一层糯米如细粒珍珠,软糯可口,又能锁住内里鸡肉的汁水。 金玉豆腐,菜如其名,端上来是金灿灿的一整盘。 豆腐和鸡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用勺子舀着吃,格外相宜。 素炒什锦,别看只是一道素菜,来头也不小。 那是因为这个季节里,个中鲜蔬都是暖房里种出来的,价格不低,全都使菜油大火快炒,出锅装盘时还是脆嫩碧绿的,在这冬日里相当喜人。 吃到后来,外面流水席上的人都换了一茬,和光楼的菜仍源源不断往上添,所有人见这是饭菜管够的意思,遂都放了心,只管呼朋唤友地坐下敞开吃。 里外喝的酒水,全都是和光楼独有的果子酒,度数不高,不至于把人喝醉,闹出什么不雅的麻烦事。 一顿满月酒,就这样从午间吃到下午,正是嘉宾满座,宾主尽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第127章【正文完结】 第127章 正文完结(修,增加字数) 满月酒后, 距离年三十已没有几天。 和光楼挂了歇业的牌子,秦夏领着一干伙计在楼内聚了一餐,发了红包和年礼后, 就给他们放了假。 说起来, 高阳的娘子成功赶在过年前, 带着小儿子再度来到京城, 搬进了高阳提前赁好的屋子。 因为手里没那么宽裕, 高阳把屋子赁在外城靠近南城的一条胡同内,这里的租子要比南城便宜三成,且地方更加宽敞, 院落也干净。 缺点在于距离稍远, 比起从前直接宿在酒楼后院的时候, 现在每日都要起个大早。 不过这点小事和一家人团聚的幸福相比, 压根不算什么。 黄星和黄光两兄弟,这几个月来也靠在和光楼勤恳做事,攒下不少银钱,秦夏听他们说起,如此再省吃俭用两年, 差不多就可以娶个媳妇或是夫郎了。 “到时我们也和高大哥一样,去外头赁屋子住。” 他们的年纪已经不算小,要是还在老家, 这个岁数的汉子, 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因而说起成亲,比谁都迫切。 既引除了这个话头, 黄家兄弟还顺道提醒更年轻的邱川和阿坚:“拿了月钱后可别乱花,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了去。” 对此邱川坚定道:“我不会乱花的, 我还要给小妹存嫁妆。” 邱瑶在一旁听到这句,脸皮一红,一把将她的傻哥哥拽走了,惹得大家伙一齐笑了半晌。 这厢和光楼事了,回到府中,秦夏久违地见到了京郊田庄的仲蔡仲庄头。 这些个庄子的庄头,逢年过节都要给主家送礼,同时上缴过去一年里田庄的经营所得,已是惯例。 秦夏到时,邱瑶已经扶着算盘,和仲蔡对过了账。 一整年下来,庄子各项收入,总共折银一千两,不算多,也不算少,是个中规中矩的收成。 除却银钱,还有不少仲蔡特地备下的年货,包括米面豆子等粮食、庄子自己砍柴烧的好炭火、鸡鸭、猪牛羊等家禽家畜、暖房里培育出的鲜蔬、成筐的干菜、干菌子、干鱼…… 为了送这些个东西来,牛车就足足赶来十辆,在街上连出一长串。 秦夏接过单子,一眼扫到最后,发现还有不少野味。 譬如野鹿两头,獐子、狍子各数头,野雉鸡和野鸭若干,另有几十斤处理好的野猪肉,以及汤猪、龙猪。 所谓的汤猪,就是宰杀好又使热水褪过毛的猪肉,龙猪则是乳猪的别称。这么看下来,有几样食材还真送到了秦夏的心坎上。 他和虞九阙各给了仲蔡赏钱,秦夏特别叮嘱他年根底下,莫要苛待佃农。 仲蔡拱手道:“小的哪里敢,早就依着您二位的吩咐,专门宰了几头肥头大耳的年猪给他们开荤嘞,每一家都是按照人头分,全都领了肉和米面,油和糖也给了,保管都能过个肥年。” 秦夏知道仲蔡不敢在这些事上耍滑头,纵使有胆子一时威胁佃农作伪证,也必定挡不住东厂厂卫的查验。 之后又说了些关于年后春耕扩大甜菜种植和扩建制糖坊的事宜,商议得差不多后,仲蔡把沉甸甸的二十两赏银揣进袖子,这才喜气洋洋地退下。 出门时想,无论是督公还是老爷,都夸他过去一年的差事办得不错,看来他这庄头的帽子是稳了。 往后只管踏实做事,可保安稳富贵。 腊月三十,岁暮至。 清晨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祭祀、请神。 如是世家宗族,祭祀宗祠是一年到头的大事,规矩众多。 不过秦夏和虞九阙并无宗祠可祭,那就只剩下了请神。 盛京除夕请神的习俗和齐南县稍有差异,这里时兴设长条案、供百分图,即一张画满诸天神圣的全图。 然后在百分图前,单独设蜜供一尊。 蜜供采买自城中的蜜供铺子,是以各色油炸果子为砖瓦,堆砌成宝塔式样。 要做这么一尊蜜供,所费的白面、油糖甚多,据说有条件一般的家庭,生怕年底买不起蜜供,早早就开始按月往蜜供铺子里存钱的。 督公府一共准备了三尊蜜供,颜色各异,旁边还摆有鲜果、干果、年糕、饽饽、斋菜各一碟,佛花插瓶,并设香炉。 除夕上香请神,此后供桌不撤,留到正月十五上元节送神,焚了百分图后方宣告结束。 秦夏和虞九阙一板一眼地完成了请神的步骤,一前一后地将手里的三根香插入香炉。 等到收手时,秦夏那边的线香掉落了一簇香灰,将他的手背烫了一下。 虞九阙注意到后,连忙牵过他的手看了看。 “有点红,一会儿进屋抹点药。” 秦夏不在意道:“这还没有炒菜时被油点子崩了厉害,不用抹药。” 又笑道:“不是有个说法是,上香是被香灰烫到是好事么?说明神佛听见了你许的愿望。”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正月里咱们去一趟万佛寺吧。” 虞九阙生产前他去过一次,现在愿望达成,也该去还愿。 虞九阙知道秦夏在自己生产前,偷偷一个人去万佛寺的事。 还愿当然是该两人一起去的,他答应下来,还说到时要带着秦夏一起逛庙会。 请神完毕,好似周身都沾染了香火气,回到和光院,院门两边已悬上了新的桃符,一侧为神荼,一侧为郁垒,端的是威风凛凛。 进屋时,正巧奶娘将小曦哥儿抱来。 小娃娃今日穿了鲜亮的新衣,脑袋上戴一顶小小的锦绸六合帽。 秦夏拿着从腰间解下来的玉佩,摇晃着用下面的穗子逗他,他也很给面子的咯咯笑。 一个月大的奶娃娃,其实还不认识人,但一些本能的反应,随随便便的一颦一笑,就足以哄得两个爹爹心花怒放。 这日虽是寒冬,天气却好。 仰头可见天色瓦蓝如洗,蓝得透亮,不见云雾。 日光透过蚌壳窗映进来,在地面上团出漂亮的点点光斑。 大福和小福吃完了早饭,一前一后地进了屋,丫鬟很有眼色地把鹅窝挪到了能晒太阳的地方。 大福看起来对此很满意,带着小福走过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卧下,一白一灰,相得益彰。 没有亲戚来往,府中的主子只他们一家三口,这个年过得再清静安详不过。 秦夏和虞九阙多出来不少闲心,摆出棋盘,由虞九阙教秦夏下围棋。 虞九阙的围棋是在内书堂学的,棋艺算不得多么高超,教秦夏倒是足够。 实则这也不是秦夏第一次学了,只不过上次还要追溯到将近三个月前。 在此期间,手头事情一多,加上虞九阙生孩子、坐月子,关于围棋的种种,已差不多被他完全忘到脑后。 对他来说,比起看棋谱,还是看菜谱容易多了。 虞九阙耐心十足,边下边教学,磕磕绊绊的几局结束,秦夏觉得自己好歹勉强摸到了入门的门槛。 就是动脑太过,搞得他早早地就饿了。 晚间有年饭,午间简单吃些足矣。 秦夏用大米粉混澄粉,做了一大锅猪肉鸡蛋玉米肠粉。 肠粉皮是上锅蒸出来的,前后要蒸数次,第一次只倒调好的粉浆,第二次开始往上加馅料。 彻底蒸熟后小心揭下、卷起,吃之前浇上特制的料汁,外皮爽弹嫩滑,馅料原汁原味,咸中略带一丁点的甜意,久吃不腻。 单单一道肠粉吃不饱,额外搭了一砂锅的皮蛋瘦肉粥。 肉用小里脊,现成的皮蛋切块,再加姜丝,滴油入米汤,皮蛋特殊的风味融合其中,堪称秦夏最喜欢喝的一道粥。 虞九阙尝过后,宣布这也将是日后他最喜欢的一道粥了。 这就是在一起过日子的两个人,能吃到一起去的好处。 待午食消化完,搂着夫郎略略歇了个晌,醒来未时过半,秦夏只觉自己精神百倍。 这个时辰,开始做年饭也不算晚,就是没想到他起身时,虞九阙也起来披衣,说是要和他一起去。 “你做饭,我帮你打下手。” 虞九阙犹记得,当初在齐南县,自己和秦夏在一起的第一个年节时的场景。 之后虽然发生了很多事,可那时的那一份温馨,他始终忘不了。 忙碌了一年,可算有了这么一次机会,他是万万不愿错过。 秦夏一想,自己还真有好长一段日子,没和虞九阙一起在灶房内消磨时光了。 只是等后者真进了灶房,里头上到管事婆子,下到帮厨丫鬟都骇了一跳,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 他们这些人已对秦夏很熟识,可因为是在灶房做事,能见虞九阙的机会并不算多。 乍一见督公,各个都心里打鼓。 虞九阙面对除秦夏以外的人,皆是神色淡淡。 他系上一条围裙,只开口让所有人和过去一样听秦夏的安排。 秦夏也的的确确,很快把诸如剥蒜切葱这样简单的杂活交给他。 虞九阙乐得做这些琐碎,安然找了个凳子,坐下剥蒜米,扒葱皮,过一会儿还拿到削起茄子来。 好半晌过去,灶房里的人各忙各的,渐渐也忘了虞九阙这一尊大佛的存在,终于不再像最开始那般束手束脚。 一道道菜备齐码好,在台面上缀成一列,等待秦夏这个大厨点兵点将。 夜里的年夜饭共十个菜,镇场子的一道硬菜是炙乳猪。 用的食材就是仲庄头前几日刚从来的龙猪。 将乳猪从中间沿着骨头化开,除去里面的内脏下水,还要剔去肩胛骨与前蹄里的小骨头,这样才方便入味。 好的炙乳猪,外皮脆亮若裹了琉璃壳子,要做到这一步,关键在“烫皮”。 烫皮讲究一个快准狠,在外行人看来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便已宣告结束,接下来才是腌制的步骤。 腌制完毕,外皮凉透后即可以铁叉定型,上火慢慢转着炙烤。 既是过年,鱼菜必不可少。 任它什么糖醋、清蒸、葱烧、油炸,早就吃了不止一次,秦夏有心做点不一样的。 为此特地找出了一坛荔枝罐头,打算做个荔枝鱼。 鱼用乌头,打十字花刀,加生粉上糖色,下锅炸制鱼肉翻卷成花,此外再用荔枝佐味,勾一个糖醋口的酱汁均匀浇在其上。 糖水甜渍过的荔枝绕鱼一圈摆盘,上方装饰枸杞子,如同皑皑白雪上的一点红。 再说庄子里送来的食材中,秦夏看好的不止一只龙猪,还有鹿肉。 鹿肉是纯阳滋补之物,他特地问过郎中,说是虞九阙可以吃,但不可多吃。 因这东西到底是野味里口感偏粗的,肠胃虚弱的人容易不好克化。 大雍人吃鹿肉,最常见的依旧是炙烤。 秦夏另辟蹊径,配合自己做的沙茶酱,来了一道沙茶鹿肉煲。 沙茶酱的配料繁多,看似普通的酱料里,实则混合了鱼干、干贝、虾皮、虾米,还有近十种香料,味道咸鲜微甜,独具特色。 用它做鹿肉,是先将鹿肉用高汤煮熟,再以奶色高汤打底,加沙茶酱、酱油等做料汁,放入煮好的鹿肉、口蘑、枸杞子等煨烂。 到了这里,十个菜里已成了三道。 撇去它们,最费时间的尚有一份,其名“金钱跑马”。 此四字其实源自以白豇豆的粉烘烤而成的豆渣饼,别名“金钱饼”的。 这个饼做好后,豆香阵阵,酥软可口,使刀在中间切开,内里填上碎肉,下锅炸上一个来回,就可装盘。 饼名金钱,状若车轮,秦夏认为除了“金钱跑马”,或许还可以起个别名,叫做“财源滚滚”。 一桌菜,让一众人忙到天色擦黑,虞九阙说是陪秦夏,除了中间被喊去哄了一会儿哭闹的小曦哥儿外,其余时间还真就都陪在一旁。 并在秦夏的指点下做了年饭上的两道凉菜:虫草金银耳和小葱拌豆腐。 秦夏还教他做了一道松茸炖蛋,平滑如镜面的蛋羹,不断朝外散发着阵阵菌类的鲜香,令人馋虫大动,肚子仿佛随时都会咕咕叫起来。 饭点一到,十道菜接连送入主屋。 秦夏和虞九阙解了围裙,各自换了身衣服,方才落座开动。 他二人让徐氏领着屋里伺候的人自去用饭吃酒,辞旧迎新,一概人退下后,屋里归于宁静。 不远处,小曦哥儿吃饱了,这会儿由奶娘带着,在碧纱橱内的小床里自娱自乐。 杯盏相碰,声音在这一刻显得那样清脆、悦耳。 “我祝相公长乐无极,万事顺遂。” “那我祝阿九福寿安康,岁岁平安。” 两人噙着笑意说完祝词,在点满一屋子的明亮灯火下,饮尽杯中薄酒。 酒是屠苏酒,尽取药材酿成,饮前特地烫过,入喉绵柔,药味更胜过酒味。 除了屠苏酒,桌上还有合欢汤、如意糕。 合欢汤是以猪肝、猪肺等熬汤,点缀以嫣红色的合欢花瓣,肉香味美,和蜜供一样,都是盛京的除夕风俗。 虞九阙病恹恹地过了一个多月,今晚久违地胃口甚好。 同时更是有些贪杯,趁着秦夏不注意,多给自己倒了一盏酒吃。 屠苏酒实则没什么度数,毕竟是过年时小孩子也能吃一盏的东西。 可兴许是太久没碰酒水的缘故,加上还吃了鹿肉,等到该撤桌子的时候,虞九阙颇有些醉眼朦胧,脸颊染绯。 秦夏有些担心他的身子,一把扶住他细问道:“你是醉了不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抬头碰了碰虞九阙的额头,又试了试他颈侧的温度。 虞九阙缓缓摇首,扬起脸盘朝秦夏勾唇道:“我没醉,我只是高兴。” 他是个从小就没了家的人,虽说在某些特定的日子,也会给已逝的双亲烧些纸钱元宝送去,可实际上他连他们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幼时进宫,在爬到能说得上话,不被人随意辱骂看轻的位子前,就算是过年这等好日子,他们这些小内侍也只能分到些残羹冷炙,且还要熬夜当差,看着宫中彻夜不息的火烛。 后来他成了有名有姓的“虞公公”,能领不差的月俸、偶尔收点孝敬,在宫外做点小生意,赁处小宅子…… 终究也不过是能在三十晚上,给桌上添两道肉、一壶酒。 举杯邀明月,独酌无相亲。 至于和家里人过年是什么滋味,在遇见秦夏之前,他从不知晓。 此刻他的人靠在秦夏的怀中,却觉得自己的心和秦夏的臂弯一样满满当当。 他欣喜于这样的圆满,同时庆幸这样的圆满并非一时,而是一世。 互许终身,相守白头。 秦夏看出虞九阙正默默出神,这种状态下,一双手却箍着自己不肯撒手,便知晓这哥儿再嘴硬,也还是有些醉了。 唤来人送了漱口清茶,拧了热乎乎的帕子净面擦手后,秦夏把软趴趴的小哥儿兜在怀里,一路抱去里屋。 后脑勺挨上枕头时,虞九阙伸手挡了挡眼,因是过年,床帐子也换了新的,四周还坠了金银八宝,眯着眼看去,一片绚烂。 屋内有火盆,徐徐燃着“煨岁”的松柏枝,青烟袅袅,松香弥漫。 他看着看着,忽觉眼前一暗。 原是固定床帐子的帐钩被人轻挑到一旁,布帘翩然下落合拢,唯有四角的八宝坠子随之轻荡。 另一道熟悉的气息迎面压下,虞九阙微微仰头,在好似埋在身体里的一团火的指引下,不住地回应着。 那团火愈燃愈烈,熯天炽地。 两道身影交织在一处,宛若琴瑟和鸣。 …… 曲终时,秦夏仍在轻柔地闻着哥儿的唇瓣。 思绪漾开,想到了晚间汤中那一朵朵漂浮的合欢。 花瓣轻柔细软,胭红如绯云。 合欢扇,鸳鸯影,俱是相思意。 秦夏自认,自己前后两世所求的,从来不过是宜家之乐、五味三餐。 现在的他已得到了。 自那一刻起,他既是异世客,亦是此间人。 ——正文完——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番外合集】 第128章 番外一:重返齐南(上) 显安三年, 春。 晨雾之中,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徐徐驶出盛京城的外城城门。 赶车的三个车夫目光炯炯, 虎口有厚茧, 懂行的人可以一眼看出, 这三人全都是身手不凡的练家子。 打头的马车乃是三马齐驱, 宽敞精致, 门前两侧悬银铃,内里配套齐全,不仅有舒服的卧具, 还设桌案和茶席。 按照大雍规制, 天子出行驾六、王侯出行驾四、三品及以上在朝大员出行驾三。 所以来往官道上的行人见了这行人的架势, 都推断出, 这多半是外放做官,亦或是回家探亲的京官及家眷。 事实上,车内坐的也的确是赶早出京的一家三口——秦夏、虞九阙,以及满了两岁的秦曦。 他们这一趟出京的缘故,乃是虞九阙奉了皇命, 和东厂厂卫兵分几路,暗中查探一宗牵连数个州府,涉案极有可能达白银百万的案子——矿税案。 矿税来自各地的私人采矿场, 负责征收税款的是由朝廷派往各地的“矿监”。 最早征收矿税, 不过是十五取一, 后来略微上调,也只是十五取二。 可不久前一处矿场闹出了人命, 波及甚广,当地弹压不住, 上达天听,朝廷方才得知,在有些地方,因为矿监的只手遮天,矿税已经高达十五取五,也就是三中取一! 矿场主钱袋子瘪了不说,还要在矿税之外给掏银子打点矿监和各级官员,为了多赚一点,就变本加厉地役使矿工。 皇上为此大发雷霆,严令查办。 这一查,拔出萝卜带出泥,发现各地的不少矿监,都能追溯到过去佘公公掌权的时代。 他们大都和佘公公“沾亲带故”,是佘公公的干儿子,或者干孙子云云。 佘公公都“失了势”,他的子子孙孙却仍然在各地兴风作浪,足见此人多年来在朝中扎下的根系有多么深且广。 皇上登基之初,暂时分不出精力对付这些扒着地方百姓吸血的恶宦,而今有现成的机会,断然是不肯放过,务求一网打尽。 虞九阙此行亲至,为的就是去会一会这位已经告老还乡的司礼监老前辈。 他若识相,就活着带回盛京,此人留着还有别的用处。 若不识相,就按照圣上口谕,赏他具全尸,也算落叶归根。 不过为了低调行事,他们这趟离京,对外打的是秦夏要回乡为一名自幼照顾他的族中长辈奔丧的旗号。 大雍崇尚孝道,有了这么个由头,虞九阙作为夫郎,也必须携子陪同。 这个长辈自然是无中生有,秦夏早已和秦家本家的那些个亲戚断了来往,但他们也因此得了一次,可以带着秦曦回齐南县看一看的机会。 秦曦长到两岁,还是第一回彻底离开盛京城,此前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京郊的田庄和附近可供踏青的山野花林。 他这个年龄,正是刚刚学会说话没多久,对万物充满好奇的时候。 今天这辆督公府新制马车,在他眼中赫然是崭新的大玩具,从上车开始,就一直用只穿了足袋的小脚在车内的地毯,以及两个爹爹的身上踩来踩去。 偶尔还会殃及角落里的大福和小福,让它俩从睡梦中惊醒,发出“嘎”地一声叫。 秦曦从小就和这两只鹅一起玩耍,对它们很是亲近,一听到鹅叫,不仅没有害怕或是不满的情绪,反而还会嘻嘻笑着扑上去,一下子就地躺倒,把脑袋挤进鹅窝里。 鹅羽绵绵,沾染了车内的熏香味,香香软软,惹得他吸个没完,挤得两只鹅只好各自往两边挪了挪位置。 秦曦偏偏还不罢休,一伸手就牢牢抓住了大福的一把毛。 “嘎——!” 大福昂起脖子冲着秦夏和虞九阙长叫一声,意思仿佛是:快管管你俩的娃! 小福虽然看起来稳重很多,不声不响,可秦夏注意到它已经默默地离开了鹅窝,看起来打算躲着熊孩子远远的。 两只鹅养到现在,性格分明。 “安安,到爹爹这边来,爹爹给你拿好吃的。” 为免大福“发飙”,用那破锣嗓子吵得所有人耳朵疼,秦夏果断伸出手,打算把孩子哄回来。 两岁的孩子不仅会走路,会说话,乳牙也全都长齐了。 已经顺利断了奶,现在可以和大人一起同桌吃饭,只不过吃的都是秦夏单独为他做的儿童餐。 秦曦显然对“好吃的”三个字反应很快,秦夏话音刚落,他就一骨碌爬起来,巴巴地往秦夏这边凑。 大福逃脱了小哥儿的“魔爪”,飞快站起来抖了抖毛,左右看了一圈后,果断钻去了虞九阙面前的小桌案下面。 哪怕那地方狭窄低矮,它一进去,就把里面几乎全部的空隙给占满了。 原本正盘腿坐在那里翻看信件的虞九阙:…… 他无奈地摇摇头,把桌案上的信纸收好,又往后退了退,给大福挪地方。 另一边,秦夏已经依言打开马车里的食盒,从里面往外取提前准备好的小零嘴。 这食盒一共六层,两层是给秦曦准备的,都是些少糖、少盐的东西,包括小饼干、小蛋糕、鸡肉肠、鱼肉肠、山楂棒、奶酪卷…… 另外四成则全是他和虞九阙吃的,有鱿鱼丝、牛肉干、猪肉脯、香蕈干、杏脯、糖缠桃条、豌豆黄、鱼皮花生、椒盐蚕豆…… 不过带过孩子的人都知道,当着小孩子的面吃东西绝对是高危举动,尤其是当他发现自己和大人吃的东西不一样的时候。 轻则伸手要从你嘴里把吃食抠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重则当场撒泼打滚嗷嗷大哭。 秦曦相对于其他的小孩,已经算是乖巧懂事的了,不会动辄苦恼。 可出行在外,秦夏和虞九阙还是想避免那几十分之一出麻烦的可能性。 有这么个前提在,秦夏在食盒里翻了翻,最后只暂且翻出来一袋做成小动物形状的牛乳鲜蔬脆饼。 他抓出一把来,挨个拿给秦曦看。 “安安看,这是什么小动物?” 秦曦聪慧,靠着秦夏找人特地做的几套学习卡,已经认识了不少动物、植物、日常用具、颜色等。 这会儿的小问题,也根本难不倒他。 “是咪咪!” 秦夏继续问:“咪咪怎么叫?安安学给爹爹听一听。” 秦曦乖乖“喵”了两声。 秦夏笑起来,果断把小猫形状的饼干奖励给他。 而饼干刚给出去,面前又伸过来一只手。 “喵喵。” 秦夏抬眼看去,就见他的夫郎一本正经地学着猫叫,问他讨要小饼干吃。 半点看不出他刚刚经手的那一叠密信,涉及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秦夏果断给他挑了个最大的。 马车里的甜香味也吸引了两只鹅,大福和小福跑来讨食,虞九阙拿饼干之前,先问秦曦。 “安安,你愿不愿意分一块饼干给大福和小福?” 秦曦叼着另外一个大象形状的饼干,没多犹豫就点了头。 “喜欢福福,给福福吃。” 他经常把大福和小福混在一起叫,统称“这个福福”“那个福福”。 虞九阙看着乖巧的哥儿,心里甜得冒蜜。 “那安安挑一个给福福。” 秦曦这回想了想,指向了里面小鱼形状的那一个。 “福福吃鱼!” “我的乖安安,真聪明!” 虞九阙凑上前,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又教给他如何把小鱼饼干掰成两半,分给大福和小福。 两大一小加二宠,就这么分着吃掉了十几块饼干。 肚子里有了东西,小哥儿犯了困,很快就横在两个爹爹的怀里,打了滚睡着了。 因为带着孩子,打的是返乡的名号,他们这一路走得并不快。 足足二十多天,才到达的平原府所在的地界。 离开时是阳春三月,现下已是暮春四月。 街头上的行人都换上了更轻薄的春衫,卖花的姐儿挎着竹篮,叫卖着这个时节盛放的牡丹和芍药花。 透过掀开的车帘,秦曦看中了鲜艳的芍药,伸着小手想要,秦夏便叫停了那姐儿,直接买走了她整整一篮子的花。 拿进马车后他发现,里面的有两朵牡丹后面连了细细的铜丝,为的是便于簪戴。 他选了其中较小的一朵,簪在了虞九阙的发髻旁。 人花交相映,在秦夏的眼中,便是倾国颜色。 后者原本在一心哄孩子,察觉到秦夏的动作时,花儿已经顶在他的头上了。 他有些羞赧,伸手想要拿下来,却被秦夏拦住,认真道:“拿下来做什么,很好看。” 虞九阙轻咳一声。 “我都是当小爹的人了,哪里还能这么干,别人看了要笑话了。” 秦夏莞尔,“不给旁人看,只在车里给我看。” 而虞九阙头上的这朵花,也确实留到了马车到达齐南县才摘掉。 下车前,篮子里的一朵牡丹已经被秦曦扯下花瓣,撒的到处都是,其中不少还掉在了秦夏和虞九阙的衣衫上。 是以他们一家三口一下车,引得暗香浮动,落英遍地。 有那芙蓉胡同里一户新搬来人家的夫郎,正和邻家的娘子从外面买菜回来,一路说说笑笑,刚走到胡同口。 眼下话说到一半,就被不远处挡了一多半路的豪华马车吸引了视线,紧接着,就见到了这一家子谪仙一样的人儿。 “天老爷嘞,这是哪家的老爷和主夫,咱们这小破胡同里,谁家还有这么得脸的亲戚不成?” 看那马车和随从,看那模样和穿着,样样都不寻常! 他身边的娘子嫁来芙蓉胡同多年,起先也没往秦夏夫夫身上想,直到看见了从马车里往下蹦的白色大鹅。 她当即一拍大腿! “什么亲戚,这就是咱们胡同里的秦家两口子!” 人人都说秦夏跟着夫郎去了盛京城,在天子脚下发了大财,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回齐南县这巴掌大的小地方了。 但不知为何,秦家的宅院一直没有卖,秦家小子的干娘,那个柳家的寡妇,还隔三差五就过来一趟,洗洗刷刷,把个久无人住的小院子拾掇地干干净净。 没成想有朝一日,此间宅院的主人,还真的回来了。 第129章 番外一:重返齐南(中) 芙蓉胡同的秦家小子, 带着夫郎和孩子回乡了——这事很快传遍周遭几条胡同。 那些原本在街上溜达、在路旁晒太阳,或是在树下看小娃娃丢沙包的人,全都一窝蜂地聚来了秦家院子门口, 翘着脚往里看热闹。 看看这马车, 再看看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水灵伶俐的丫鬟, 还有一箱箱从车上往下搬的东西! 落地的时候都激起尘土了, 可想而知里面的东西不轻快, 且必定值钱得很! 盛京这两个字,对于齐南县的大多数人而言都太遥远了,若说是平原府城, 他们还能想一想, 盛京就全然是远在天边。 而秦夏这个人, 也是完全出乎老街坊们的意料的。 他从小就是个调皮鬼, 试问胡同里有谁没见识过他爹举着藤条和鸡毛掸子,把他追出二里地的情景。 这时代的许多人依旧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不听话的孩子,打就是了,总有修理好的一日。 谁料秦家两口子都是没福气的, 还没等孩子长大就前后脚没了,剩下一个秦家老太太,根本压不住这个混世魔王, 到了后来, 果然长歪了。 那时候谁家提到秦夏不是摇头咂嘴, 就连最爱做媒拉纤的婆子,也不会上赶着给他说亲, 只怕连累自己毁了名声。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秦夏,在娶了个从牙行买来的夫郎后, 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小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后,偏偏夫郎还身世不俗。 原本他去盛京时,大伙儿还私底下酸溜溜道,说不定是给人去当倒插门的赘婿呢。 人家高门大户规矩多,能看上他一个县城里出来的厨子? 八成生了孩子也不跟他姓,老秦家算是绝后咯。 但现在再看看,都是空穴来风的事。 秦夏和九哥儿恩爱一如三年前,生的小哥儿粉面桃腮,小小年纪就会字正腔圆地说自己的名字了。 “我叫秦曦。” 曦哥儿有点怕生,说话时他抱着秦夏的脖子,出口发音却是字正腔圆,惹得一众大人心都快化了。 好不容易进了家门,肉眼可见房顶上有几道毛茸茸的黑影窜过。 一晃三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当初在这里的安家的狸奴们已经生了多少窝。 大福重回熟悉的地方,兴奋地满地乱跑,很快就带着小福一起去后院撒欢了。 行李和外面的马车自有仆人安置,秦夏抱着孩子,携着夫郎步步上前,一把推开堂屋的门。 浮动的阳光映出空中些许微尘,屋里的一切都停留在两人离开的时候。 桌椅板凳、衣箱床炕,一如当年。 秦曦在秦夏的怀里小声问道:“爹爹,这是哪里?” 秦夏温声答道:“这是咱们在齐南县的家。” 秦曦点了点小脑袋,他懂了。 爹爹教过他,“家”他和两个爹爹一起生活的地方。 他喜欢和爹爹们一起,所以也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间看起来小小的“家”。 比起秦曦的好奇,他和虞九阙对这里的感情,则是满溢出的怀念。 虞九阙信手一摸,发现桌子上半点浮土也无,再往里走两步,一把打开衣箱,里面的被子都是暄软的,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看来干娘的确常来替咱们打扫。” 三年里风吹日晒,宅院也出过不少状况。 有一年一场大雨,把屋顶给浇漏了,是柳豆子带着人来补了瓦。 还有一次,有贼人见这里久无人住,想要进来翻翻有什么能卖钱的物什,最后虽未得逞,倒是夺路而逃时把大门给撞坏了。 现在这扇门是事后换的,唯有上面的锁头还是旧日的那一把。 “一会儿收拾好了,留路妈妈、秋露和冬雪在这里伺候,一起住在偏屋,咱们拎着东西先去干娘家先打个招呼。” 虞九阙还有公差在身,探亲只是幌子,不过秦夏却可以实打实地带着孩子在这里住一阵子。 他明日就要秘密离开齐南,一去数日,也只有今晚可以先和柳家人聚一聚。 只是两人刚商量完,院门外就传来中气十足地一嗓子:“小夏哥,嫂夫郎!” 两人赶紧牵着孩子往门口走,远远就看见比柳豆子咧着一嘴大白牙朝他们用力挥手,旁边还有头戴银簪,眼含热泪的方蓉。 两边人各自快步朝前走,在院子中间凑在一处,先是方蓉抱了一把秦夏和虞九阙,随后秦夏又和柳豆子用力地抱在了一起,互相拍了拍后背。 身旁,方蓉还拉着虞九阙又哭又笑的,虞九阙道:“干娘,您和豆子兄弟怎么这就过来了?我和秦夏还商量着一会儿安顿下来,就上门去看您。” 方蓉抹了一把泪。 “你们刚到,这消息就传开了,我哪里还在家里坐得住?就算知道你俩孝顺,第一桩事肯定是到我那儿去,我也先来看看。我来了,你们就不用忙了,舟车劳顿一路,在家好生歇歇才是正经事,晚点儿我就回家张罗晚食去,你们晚上到我那儿吃。” 她微微仰头,细细打量秦夏和虞九阙,见他们两个气色都不错,便欣慰地笑了。 然后目光就落在了小曦哥儿身上。 秦曦不认识新来的两个人,闷声不吭气。 秦夏动了动胳膊,颠了他一下。 “安安,这是干奶奶和豆子叔。” 这两个称呼都太陌生,秦曦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愣了一下,又把脑袋埋进了秦夏的颈窝里,但还侧过头,从缝里偷偷看方蓉和柳豆子,逗乐了几个大人。 “这孩子怕生,等熟悉了就好了,话多着呢,也会叫人。” 秦夏替哥儿解释。 又问柳豆子,“你们家小子呢?” “在家呢,他小爹看着,晚上就能见了。” 柳豆子和孟哥儿的儿子阿胜比秦曦小好几个月,早先在信中就提起过。 说了会儿话后,顾及秦夏和虞九阙风尘仆仆,到了家还没坐下过一时半刻,方蓉心里再不舍,也先拉着儿子走了。 同时心里盘算着晚上要做一桌怎样的好菜,给一家三口接风。 不用赶着先去柳家,两人确实能多得一段空闲。 等两个丫鬟和秦曦的奶娘,合力把带来的箱笼包袱都收拾好时,三个扮作车夫随从的厂卫也被虞九阙暂时打发走了。 这边不是督公府,院子里住不下,三人需要额外自己找地方住,明日上午在城中汇合。 他们在齐南县都是生面孔,哪怕看起来就是练家子,也不怕别人起疑心。 富户人家本就会花钱雇佣护院或者打手,秦家千里迢迢返乡,只雇三个都算少了。 到了下午,秦曦吃过饭就要睡一觉。 铺好的炕比京城府里的架子床要硬,虞九阙摸了摸,又多铺了一层被子,这才亲自替小哥儿脱了衣裳,把他塞进了被窝。 自从断了奶,秦曦就不怎么依赖奶娘了,当时雇的两个奶娘,一个放回了家,另外一个和秦曦更亲近的路氏留了下来。 这样的奶娘,不出意外会一直陪在秦曦的身边,成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以后秦曦出嫁,她也是要跟着的。 但在秦曦的眼里,还是没有什么能比得过他的两个亲爹爹。 路氏本想进来帮忙哄睡,虞九阙无声地给她比了个口型,她便退下了。 炕头上,虞九阙给他讲着过去自己与秦夏在齐南县的故事,讲着讲着,孩子就睡熟了。 又等了片刻,确定自己离开,孩子也不会醒来后,虞九阙才蹑手蹑脚地起身,把路氏换进去陪着。 趁孩子睡下,他和秦夏提了几样东西,去对门韦家站了站。 曹阿双也当娘了,她和韦朝生了个闺女,眼下不足一岁,还不会说话,取名连意,是个很清秀的姐儿。 与虞九阙久未相见,又都是有了孩子的人,见了面也没有半点隔阂,话头一起就收不住。 韦夕又出门走商了,到现在也一直未曾婚配,但韦老爹和葛秀红提起这事已经一脸平静,多半是管不了,也懒得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晚些时候,韦朝回来了,见到秦夏一家子惊喜万分,彼此约好改日聚在一起吃顿饭,这才舍得把人放走。 华灯初上时,秦夏携夫郎抱孩子,大包小包地去了柳家。 “可惜时节不对,暂且还看不见紫藤胡同的紫藤花。” 路过那几棵老树,虞九阙把那有点薄绿的枝桠指给秦曦看。 其实盛京府中也种了紫藤,可到底和齐南县的不一样。 他们对这里的一花一草,都有着别样的特殊感情。 久违地来到了熟悉的门前,秦夏让秦曦伸手敲门。 小肉手对着门板砸了两下,动静小的大福都听不见,秦夏刚想再敲两下,门就从里面开了。 “小夏哥,你们可算来了,再不来,我耳朵都要被我娘念叨出茧子了。” 他笑呵呵地请他们进屋,为了带来的礼物又拉扯了半天。 秦夏把孩子放下,直接丢给他,“什么时候咱们两家也需要客套了?” 他们来柳家,也从来不带虚头巴脑的东西,都是一些吃的用的,浪费不了。 柳豆子抓抓后脑勺,把东西全都换到了自己手上。 “走,带你们进屋看看我儿子。” 又逗秦曦道:“曦哥儿,屋里有个你的小弟弟。” 秦曦眨眨眼,长睫毛一扇一扇。 路过灶房时,他们跟方蓉打招呼,方蓉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你们进屋坐,一会儿就吃饭。” 说完又钻回灶房忙活。 快到堂屋时,孟哥儿抱着小阿胜出来迎。 “小夏哥,嫂夫郎。” 他叫了人,又拉起儿子的小手挥了挥。 虞九阙含笑伸手,握了握阿胜的小手。 只是因为年纪小,话还说不利索,咿咿呀呀的,让人听不懂。 进了屋,几人坐在炕上,把两个孩子放到一边,任由他们爬来爬去。 “胜小子长得俊,看看这耳垂,肉乎乎的,以后肯定有福气。” 笑着说了几句话后,虞九阙和秦夏交换了一个眼神,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金镯,一把塞进阿胜的怀里。 小孩子不知道这是什么,张嘴就要咬,孟哥儿赶紧一把拿过来。 “这是做什么,孩子出生的时候,你们都托人送过礼了。” 现在见面又给东西,他哪里好意思要。 秦夏果断道:“这是两码事,见面礼还是要补的,不能坏规矩。” 说完他就回头瞥了一眼柳豆子,后者有些心虚地把手从衣襟里抽出来,欲盖弥彰地拽了拽那块布。 秦夏不禁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肯定也备了给我家曦哥儿的见面礼。” 只是柳豆子手慢了,让他们抢了先。 两家人确实不需要客气太过,柳豆子也就不装了,果然很快也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是一对戴在耳朵上的金色耳圈,是小孩子的尺寸。 秦曦是哥儿,一般五六岁上就会由家中长辈刺耳洞,戴上耳圈养着。 虞九阙代替孩子接了过来,看得出这对耳圈做工很精巧。 “安安,快谢谢小叔和小伯。” 秦曦这回很痛快地叫了人。 他对盒子里亮晶晶的东西也很感兴趣,这个不比桌子,是真的有可能被吞进肚子里的,虞九阙不敢让他碰,只让他摸了摸,就收了起来。 没过多久,饭香四散,晚食正式开席。 两家人时隔数年围坐在一起,比起上回,添了一个孟哥儿和两个小娃娃,热闹更甚。 方蓉做的都是自己拿手的家常菜,炒鸡、炖鱼、熬排骨、炸肉…… 整整八个菜,连带汤和米饭一起,全都用盆子装。 就连以前给虞九阙用的大号饭碗,她至今都还留着。 虞九阙起身,从她手里接过满满一大碗冒尖的米饭,注意到孟哥儿掩饰不住的惊讶眼神。 他这才想起,柳豆子的这个小夫郎,应该还没见识过自己的饭量。 “我这人天生胃口大,吃得多。” 这件事孟哥儿听婆婆和相公说起过不假,但的确是第一次真正见到。 明明虞九阙看起来很劲瘦,虽也生过孩子,腰带一勒,比自己还要细上两指,一顿饭居然能吃这么多?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天真了,这一碗饭,居然还不是虞九阙全部的饭量。 他中间甚至又添了一次,第二次只有大半碗,婆婆还说他吃得比从前少了。 这么一想,他又忍不住去看小曦哥儿,只见这孩子也在埋头吃拌了菜的米饭,吃得嘴巴边上都粘了一圈饭粒。 秦曦用的木头勺子有些奇怪,勺子柄是一个圆环,前面的勺子头也朝一侧弯曲,正因为这样的设计,哪怕是两岁多的小孩子,也能一个人抓住勺子,磕磕绊绊地吃饭。 偶尔掉出来太多,秦夏和虞九阙才会帮他一把。 “小夏哥,这勺子是京城里,专给小娃娃用的么?” 柳豆子看出这东西的关窍,也想给自己儿子搞一把。 “这是我寻木匠做的,孩子虽然小,但也要从小养成自己吃饭的习惯,那样满地追着喂的,对孩子的肠胃不好,容易长不高。” 这道理柳家人还是头一回听说,可秦夏他们是从京里回来的,盛京人做什么,在县城的人看来都是对的。 “你们也不用去别处寻,我做的时候就多做了几套,拿来的东西里就有,等胜小子能和大人一起吃饭了,你们就给他用起来。” 之前去韦家的时候,他们也给了曹阿双一套。 在场的两对夫夫都是第一次带孩子,没什么经验,方蓉却看得出秦曦这小哥儿的饭量,也比一般同龄的孩子大一些,不过没大到虞九阙那个程度。 说起此事,虞九阙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脸。 “这事上他多少随了我。” 秦夏弯了弯眸子。 “多亏我是个厨子,养你俩正好。” 虞九阙唇角扬起,反手给他夹了一大块排骨。 “快吃你的吧。” 一桌人言笑晏晏,这般吃了一顿团圆饭。 放下筷子,收拾了桌子后,秦夏和柳豆子两个当爹的,便领着孩子去院子里玩了。 方蓉则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夫郎,在屋里闲坐说话。 柳家现在养了好几只狸奴,地上的孩子撸着猫,院里院外的大人说着话。 清风朗月,不亦乐乎。 柳豆子和秦夏仔细讲着自己和孟哥儿开的小食肆,现在已经步入正轨,雇了伙计,他们两个偶尔不在也不碍事。 靠当初秦夏卖给他们家的方子,足够在齐南县这个小地方安身立命了。 挣不到大钱,吃饱穿暖已是足够。 因为阿胜是个小子,他和孟哥儿也开始考虑,等到了年纪就送他去学塾念书。 “如果他有这个本事,我们也供得起,没有也无所谓,以后把家里的铺子传给他就是。” 秦夏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有个当爹的样子了。” 想当年他第一次见柳豆子,对方还是个十六岁的半大小伙子。 一转眼孩子都会满地跑了。 他们都在向前走,年龄在增长,身份在变换。 屋中,方蓉也在关心着虞九阙的身子。 当初秦夏在寄回来的信中提过两笔,说是虞九阙是在病中生辰,颇为凶险。 孟哥儿读信的时候,把方蓉惊出一身冷汗,隔天还去文华寺替他拜了拜。 虞九阙安慰她道:“孩子都这么大了,我早就好全了。” 方蓉知道,一旦分隔两地,当小辈的都习惯报喜不报忧。 就连当初虞九阙到底经历了什么,她现在也是问不出的。 “你们还年轻,身子好好养着,这都是以后的本钱,钱挣多少都不算够,别为了那些个身外之物太疲累。” 虞九阙应下来,很快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 他不愿在这件事上说多,不是嫌方蓉啰嗦,而是当初生产,他确实和太医说的一样,伤了底子。 这两年里,除了前半年好生养着,不敢乱来,往后无论和秦夏怎么折腾,肚子都没再有过动静。 他寻太医把过脉,太医支支吾吾,话里话外无非还是那一个意思——多半曦哥儿就是这辈子唯一一个孩子了。 虞九阙觉得有点对不住曦哥儿,谁家不是兄弟姊妹好些个,只有他一个,总归太过孤单。 且他和秦夏连个亲戚都没有,没有亲生的兄弟姊妹就怕了,连表亲、堂亲也无。 然而事实如此,他们也只能接受。 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他和秦夏确实年岁都不大,说不准以后撞了大运,还能怀上也未可知。 孩子玩得投入,久别重逢的大人们话更多。 回过神来时,亥时都过了一小半,秦曦和阿胜困得哈欠连天,全都熬不住了。 柳豆子一把扛起了搓出泪花的儿子,秦夏也抱起了自家小哥儿。 “干娘,你们留步,不用送了,我们又不是马上就走了,往后还有好一阵能聚。” 有了这句话,方蓉才止住了一直跟出来的脚步。 “好,孩子困了,你们快回去,早点睡。” 夜里的风有些凉,小哥儿已经趴在秦夏的肩头睡着了。 怕他着凉,他们从柳家拿了一件衣裳,把他裹了个严实。 这条路他们曾经走过无数遍,还是第一次带着秦曦一起走。 抱着孩子,步子走不快,两人并肩,慢慢消磨着这段安静的时光。 在齐南县的每一刻都太过珍贵,下一次回来,就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是以哪怕胡同里的一砖一瓦,他们都恨不得反复多踏过几遍。 到了自家门口,虞九阙叩响门环,等院子里的人来开门。 秦曦因而惊醒,睡眼惺忪地在宽大的衣服里抬起头。 他看了看周围,有点犯迷糊。 “爹爹?” 秦夏搓了一把他的小脸蛋。 “咱们到家了,进屋洗脸洗脚,然后你继续睡。” 秦曦这才想起来,他们离开了之前的家,来到了新的家。 说是还要洗一洗,其实进屋后,秦曦一直没睁开过眼。 两个当爹的只好给他脱了衣裳,帮他快速擦洗了一遍,任由他自己在被窝里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窝好。 之后轮到两个大人洗漱,忙活一顿后换了寝衣,上床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孩子夹在了中间。 秦曦咕哝了一声,伸出两只手,一只手抓虞九阙的头发,一只手抓秦夏的衣裳,睡姿十分豪放。 黑暗里,秦夏和虞九阙看起来对此习以为常。 他们默默把自己的衣裳和头发拯救出来,换成被角塞进小哥儿的手里。 小哥儿咂咂嘴,侧过脑袋睡熟了。 很快院子里的偏屋也熄了灯,大福和小福在堂屋的窝里安然缩成球。 几声狸奴的叫声过后,院内彻底归于寂静。 第130章 番外一:重返齐南(完) 兴奕铭今日起了个早, 溜达来到鹤林街的秦记食肆吃早食。 这是去年起秦记食肆新添的生意,和午食、晚食一样,可以拿着餐盘自选。 比起外面的早食铺子, 这里以花样繁多取胜, 譬如你去包子铺只能吃包子喝粥, 去面馆只能吃面条, 去馄饨店只能吃馄饨, 最多再配个烧饼。 可是在秦记食肆,光主食就有十几种,从包子、油条、蒸饺、烧麦, 到粽子、花卷、炸糕、馅饼。 想喝豆浆, 还会多问你一句是原味还是加糖。 任它是哪一样吃食, 秦记食肆做的都绝不敷衍。 包子皮薄馅大, 油条松软喷香,最近还多了一种土豆丝饼,是用土豆丝和上面糊,加葱花和五香粉,下锅用油煎出来的。 咸香酥脆, 很合兴奕铭的口味。 他最近隔三差五不惜饿着肚子跑到这里吃早食,就是为了这一口。 吃完再给他的宝贝闺女打包几个糯米烧麦,崔娆则偏爱吃竹筒粽子, 不过比起普通的粽子, 竹筒的并非每次来都能赶上。 对于秦记食肆的食客来说, 和兴奕铭这样的大掌柜拼桌吃饭,已经不算是什么新鲜事了, 甚至见了面还会点个头打个招呼。 “兴掌柜,您来了, 今天有咸蛋黄和豆沙的竹筒粽子,一会儿给您装几个?” 小二一见他,就麻利地迎上来,他环视一周,发现还有不少空位,也就不急着坐下了,轻车熟路地拿了个餐盘,开始点菜。 由于注意力全放在各类早食上,直到一路推着餐盘到了收钱的地方,他才抬起头,随意看了一眼,结果当场就愣住了。 “秦夏?!怎么是你?” 他一激动,差点把餐盘给打翻了。 片刻后,兴奕铭直接端着饭碗,占了后院的一个雅间。 他风卷残云地吃完了面前的土豆丝饼,又差人把竹筒粽子先送回自己的府上,这才冷静了一下,开始拉着秦夏问东问西。 秦夏一一回答。 “真不是不提前打招呼,回来也是临时决定的,与其提前送信,还不如直接回来见面来得快。” “九哥儿还有些他家里的事需要处理,这几日不在齐南。” “孩子在家呢,我来铺子里照应不过来,让他奶娘带着去我干娘家玩儿了。” 兴奕铭连声感慨。 “三年了,可算把你盼回来了!你是不知道,中间有几次,我就差跟着老肖的商队去盛京找你了,这老小子,回回去盛京都去你那里蹭吃蹭喝,回来还跟我们一通炫耀。” 兴奕铭提起这茬,暗自磨牙。 需知对于一个吃货而言,最大的折磨无外乎就是听说了,却吃不着。 就像那名动盛京的宫宴名菜,最早也是由肖守传回齐南的,把一群人馋得抓心挠肝。 “我们这回得住上至少半个月,你天天来蹭饭都行。” 兴奕铭到底和别人不一样,他算是秦夏在大雍“创业”以来,遇见的第一个贵人。 这三年来他远在盛京,两人的合伙生意也从没出什么差池,反而蒸蒸日上,如火如荼。 不管作为朋友还是合作伙伴,兴奕铭提出的要求,他但凡能做,必定不会推辞。 “就是再惦记你的手艺,我也不至于成日里来讨嫌,这半个月里,能让我吃上两三顿就知足了。” 兴奕铭说话的同时,也没忘记自己那些个老伙计,馋秦夏做的饭的人,可远不止他一个。 “还是和从前一样,我攒个局,大家一起坐坐怎么样?” “听你安排,有什么想吃的提前告诉我。” 兴奕铭搓搓手,一时不知道该点什么菜,最后干脆对秦夏说:“还是你看着做吧,我是既想回味从前吃过的菜,又怕错过了你琢磨出来的花样。” 秦夏笑道:“这有何难,两样都备上就是了。人多,能吃的花样也多。” 兴奕铭一听秦夏这么说,也不怕麻烦他了,先点了一道自己心心念念的九转大肠。 这道菜在秦夏离开后,他也吃过郑杏花做的,可以说得了六七分的神韵,却也仅仅止步于六七分了。 这顿饭局很快就攒齐了人,一听秦夏回来了,且要亲自掌勺,这些个掌柜一概把手里的事情推了,次日晚上便齐聚食肆,各个翘首以盼。 而这个时间,秦夏也早就和郑杏花一起,在灶房里忙活开来。 三年来,郑杏花的厨艺精进了不少,赫然有大厨风范了。 现在就是出去自立门户,都绰绰有余。 庄星则在半年前,听从秦夏在信中的安排,和大奎一起去了春台县的秦记食肆分店。 那边的分店,他们小两口也出了点银子,包括庄星攒的和大奎这些年挣的,赚得不是月钱,而是分成。 那边铺子离不开人,故而庄星虽然得了消息,也暂未回来。 秦夏打算择一日去春台县,看看铺子与酒坊,一并安排了事。 郑杏花虽比秦夏年长,这些年也早就因执掌店面的缘故,练出了掌柜的气势,但面对秦夏,她永远自觉把自己放在学徒的位置上。 今晚这桌席面,因各大掌柜都是冲着秦夏来的,她便领着两个帮厨一起打打下手。 秦夏答应兴奕铭给他们来点新花样,也确实为此精心准备了。 席面上不能没有鱼,这回秦夏做的,是一道侉炖鱼。 侉炖意为先炸后炖,可以最大程度保留鱼肉的鲜嫩。 做侉炖鱼需用河鱼,常见的用草鱼或者鲤鱼,不过在这个季节,秦夏选用的是一种平南县特有的泉水鱼。 鲫鱼也是春日的时令鱼,遗憾在于刺实在太多,相对炖煮,更适合做汤。 将鱼肉剔下去骨,切块加盐、姜片、花雕等腌制。 留下的鱼骨吊汤,备以后用。 炸鱼外需挂糊,面糊的调配也有讲究,一般是三勺面粉配六勺生粉,只用生粉则面糊不容易挂住,也不容易起酥皮。 两样都准备好后,就可备下油锅,放入裹上面糊的鱼块。 在油锅中,鱼块很快膨起,颜色转为金黄,浮云一般飘荡在表层,待完全定型,就可以用勺子轻轻控油捞起。 这一步做好,后面的味道才有保障。 额外另起一锅,用荤油爆香葱姜蒜及香料,烹热酱油、花雕酒,将之前准备好的鱼汤加入。 侉炖鱼是汤菜,这里的汤就是底汤。 鱼块在汤内炖一刻钟,盛出装盆前,多加胡椒粉、少许醋,一点葱和芫荽。 侉炖鱼的味道不只是单单的咸鲜,还有酸和辣,辣来自胡椒,可在微寒的春夜里浅煨肚肠。 另一道用了些功夫的菜,乃是广为人知的开水白菜,秦夏曾在和光楼做过不止一次。 为了这道菜,秦夏提前一天就开始吊汤。 正宗的开水白菜,汤底的用料可谓十分重磅,老母鸡和老鸭对半开,龙骨、猪肘、南腿亦不能少,还要加入一捧干贝增鲜。 吊这个汤,有点像当初秦夏考验高阳厨艺的时候,对于那套素高汤的要求。 只是在“汤色清亮”这一条上,务必做到极致,不然如何能与“开水”媲美。 正中的白菜也不能是简单的白菜叶,而是用半棵焯过水的白菜,细心修整成莲花的形状,继而重新合起。 上桌时,白菜切作的莲花被形似开水的清色高汤激发,徐徐展开,不蔓不枝,亭亭净植。 …… 今晚来到秦记食肆的人,都清楚地知晓,这一桌菜足够他们再怀念数年。 回味绵长的擂椒茄子,做成果子形状,上淋蜂蜜的山药泥糕,于盘中绽放的开水白菜,软嫩香酥的侉炖鱼,和浑羊殁忽同出一脉的套四宝…… 是他们如何找寻,都找不到替代品的味道。 就算存在得了秦夏真传的学徒,也终究不是秦夏本人。 八个人,一桌十几个菜,扫荡地干干净净,不知道还以为这些个身家万金的掌柜是饿了三天才来的。 一桌席面用完,已是深夜,秦夏和郑杏花一道将人挨个送走,目送他们上了各家随从赶来的马车。 郑杏花要留下和账房盘完当天的账目再走,这是她接手店面后养成的习惯。 秦夏挂念着家里的孩子,提前独自离开。 到家时,秦曦果然双眼含着泪花找爹爹,哪怕路氏和两个丫鬟一起哄也哄不住。 秦夏心头酸软,弯腰一把将哥儿接住,哄了好半天,总算让他止了泪。 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单边的手抓了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爹爹一直不在,难免又在梦里哭了一场。 …… 因着上次的教训,秦夏再去食肆,或是去品饴坊,都带着秦曦一起。 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有各色没见过的事物吸引着视线,他好歹不再总闹着要找虞九阙。 而虞九阙带着厂卫外出办差,五日方归,全家再度团聚后,一并乘车去了春台县,见到了已经成亲几年的庄星与大奎。 大奎成功抱得佳人归,可以看得出与庄星恩爱至极。 庄星昔日患得患失的担忧,想必是永远不会再上演了。 再说回春台县的秦记食肆,完全复刻了齐南县食肆的模样,从招牌到内里的摆设,就连桌子的样式都如出一辙。 饭菜的口味有庄星把关,至少应付春台县人的口味是足够了。 秦夏他们来时,正赶上午间的饭点,店内人已满座,打菜的伙计手就没停过。 秦夏在这里逗留了大半日,期间招待彭征、陶科和酒坊现有的几个酒头,在后院吃了一顿饭,对于食肆的经营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 在这方面他绝对是幸运的,至少自摆食摊的那时候起,就没有错信过任何一个人。 除了食肆,春台县的酒坊规模也早已扩大了数倍,酒头数个,下有学徒若干。 学徒又带着雇来的小工,一年下来,可酿酒水数千坛,远销各府县。 彭征也正是因此,狠心辞了原来在老东家的差事,和陶科一样举家搬来春台县,现在二人靠着帮秦夏打理酒坊,早就在县内买了新宅。 等到打理清楚生意,挨个见过了故人,虞九阙的差事正式收官,已经延后过一次的离开之期终于还是到了。 令人惊喜的是,紫藤胡同的紫藤已然半开。 在跟有着紫藤树的人家打了声招呼后,秦夏将一串紫藤花轻轻摘下,别在了秦曦的衣襟上。 初夏的风卷过花瓣,同时也拂过哥儿轻软的发梢。 …… 临行那日,马车照旧停在了胡同口。 昨天已去过食肆,也和兴奕铭一家子告了别,到了这几天,来送他们的便是方蓉一家和对门的韦家。 哪怕知道盛京什么也不缺,两家人仍旧给他们准备了不少东西,自家做的吃食,自家缝制的新衣、鞋袜等等,各自打进包袱,由着下面的人搬上马车。 因有几个孩子在,大人们都撑起笑脸,不愿泄露半点临别的哀伤。 唯有在马车的车轮开始转动后,方蓉才向前追了出去,又在路旁目送了好久。 下一回再见时,不知道小曦哥儿已长多高了。 “安安,咱们要回家了,回咱们在盛京的家。” 马车上,秦夏对孩子如是道。 秦曦歪了歪脑袋,他仍然不怎么分得清自己有几个家,只知道刚刚离开的地方有一个,很远的地方还有另一个。 好在不论怎么说,他都喜欢“回家”这两个字。 秦曦张开两边短短的手臂,努力同时抱住两个爹爹。 “爹爹,回家!” 他仰起笑脸,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天真而纯粹地重复着让他感觉到快乐的词语。 大福和小福此起彼伏地嘎嘎叫,仿若一出二重唱。 齐南县的城门在车后渐渐远去,再入盛京城时,多半已夏意繁盛。 车马迟迟,总是掺杂着各色的相逢与别离。 然余生漫漫,重逢终有期。 第131章 番外二:多年后(上) 显安这个年号, 最终只存续了九年之久。 距离上一回国丧已经过去了近十载光阴,百姓们对其的记忆早已变得十分淡薄。 但此次,当来自皇宫大内, 连续数十下而不绝的丧钟响起时, 家家户户的哀声却是那样真切。 因为先帝着实是难得的仁慈君主, 就连后来定下的谥号, 也是一个“仁”字。 先帝自在东宫为太子时便以贤德著称, 可惜多年的圈禁生涯到底磋磨了他的身体,以至于天不假年,年不过四十, 即因病驾崩。 他一生勤政爱民, 因体弱多病, 子嗣不丰, 幸而中宫嫡出的太子格外争气,小小年纪已有储君之相。 显安帝壮年病重,自知大限将至。 他临终前召见了四位前朝心腹,一一任命为辅政大臣,在此四人的见证下写下了传位诏书, 四人其一,便是司礼监掌印虞九阙。 国丧之后,年刚十五的太子登基, 改年号为永康。 —— 永康元年, 盛京南城的和光楼正式迁址。 从玄武街的小二层楼, 搬至了原先青龙街上的太平阁故地。 长乐侯府现在今不如昔,为了维持府上庞大的开销, 据说已经成了京城当铺里的常客,府里的下人也是成批成批地往外放。 在这种前提下, 哪怕秦夏大大方方地压价,长乐侯府也只能咬牙往肚子里咽,因为太平阁的建筑连带地皮,这等产业轻易没人有本事吃下,除了秦夏,他们根本找不到其它更好的主顾。 而秦夏接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保留原有部分景致的基础上,重新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建。 过去的太平阁,飞阁流丹,绣闼雕甍,如置仙境,一席百两,非权贵不得入。 现在的和光楼,分为东西两处,一侧保留着原有的定价,哪怕是贩夫走卒,亦是座上客。 另一侧则专做贵宾生意,在那里人人都以能订到秦夏亲手掌勺的席面为荣,可惜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 等到了永康六年,虞九阙突然呈上一封折子,称病辞官的时候,秦夏更是带着夫郎和孩子直接四海周游去了,把和光楼留给了高阳和若干学徒。 这也是秦夏长久以来都想做的事,那就是和家人一起,和他上一世一样,在各地走走转转,吃吃喝喝。 他来大雍至今多年,这想法冒出来不知多少次,都因为种种因由没能实现。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孩子长大,虞九阙激流勇退,从朝堂暂时离开,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全。 再过几年,秦曦就要开始正式接走家里的一部分生意,总有一日,还会定亲出阁,到那时一家人要想再凑这么全,怕是更难。 言而总之,现在不成行,更待何时。 出发之前,秦夏搬出家中某个和店门口相仿的木板,在上面钉了一张简略的大雍舆图,勾勾画画,做了不少标记。 毕竟天下之大,想要靠车马走遍,怕是需要三年五载。 犹豫再三,一家人遂决定,此番先南下,在江南烟雨中酥一酥筋骨。 后去一趟东海之滨,找个海边的镇子住上些时日。 对于北地人而言,南地象征着温暖湿润、富庶安逸,绝对是出游的首选之地。 另外一个原因是,秦曦长到现在,快十五岁了,还从未看见过大海。 虞九阙倒是见过,但那是过去随圣驾出巡的时候,并非悠闲自在的玩乐。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海要看,海鲜也要吃。 这回的路程,秦夏认真规划,既是为了圆自己全家出游的夙愿,也是为了带着夫郎和孩子出去散散心。 尤其是虞九阙,入宫为宦至今,历任三朝,夙兴夜寐日日不得歇,就连有孕时都险些因为过于操劳而丧命。 他称病辞官虽是个幌子,可这些年下来,身子也确实远远称不上康健。 五年多以来,谁都看得出小皇帝对于虞九阙的依赖,假如他是个乱臣贼子,怕是都能将小皇帝架空成傀儡,成为和历史上那些权宦一样,货真价实的“九千岁”。 但虞九阙没有。 他只是恪尽职守,遵循着先帝遗愿,平衡朝堂势力,将司礼监和东厂打磨成忠诚于大雍皇室的一柄剑。 渐渐就连那些最看不上内侍的言官,也挑不出虞九阙的错处,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他的确为大雍的天下耗费了太多心血。 直到去岁突然传出一桩流言,说是皇上曾有意令秦家曦哥儿入宫为妃,虽然之后没能成真,可这个可能已足够令一批朝臣惶恐。 他们仿佛一夕之间,已经看见了此事成真的结果。 自大雍立朝以来,从未有过正经立哥儿为妃的例子。 宫女得了宠幸,尚可册封,哥儿却绝无可能。 盛京无人不知,督公府的曦哥儿有倾城之貌。 又因虞九阙的缘故,自幼便常进宫,和当今圣上有竹马情谊。 今上登基数载,迟迟未曾大选,现今后宫只有当初东宫的两个侍妾,后位空悬。 秦曦入宫,必得盛宠。 不过小半月的工夫,攻讦虞九阙的折子又淹没了御案,各个都怕他摇身一变成了外戚,一家独大。 虞九阙为此结结实实地大病一场——完全是急火攻心,被气的。 小皇帝对曦哥儿有那一份意思,不是秘密,只是早在一年前就被虞九阙婉拒了,此番多半是有知情人刻意散布的结果。 且不论曦哥儿年纪尚小,对这些压根没开窍,就单说入宫一事,秦夏和虞九阙也决计不会答应。 四九城就是个偌大牢笼,不说为妃,就是为后又如何? 他们如珠如宝养大的哥儿,不是为了送入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伺候人的。 哥儿入宫,亦有违祖制,来日入史册,这是千古骂名而非福气,秦曦担不起。 现今流言四起,试问放眼全大雍,谁敢跟皇上抢人。 秦曦不入宫,往后恐也无法顺利说亲了。 借着这场病,虞九阙索性把折子一递,辞了官职,闭门谢客,以此表态。 他功劳赫赫,地位举足轻重,一番角力之下,终究是皇帝自认有愧,也出于安抚朝臣的目的,朱笔一批放了人。 因而秦夏一说想要举家出游,正经休养了两个多月,养回了些精气神的虞九阙立刻就答应了。 对他而言,与其继续留在盛京城里,偶尔还要应付那些个想要上门打探点什么的昔日同僚,的确还是外面的山长水远更能疗愈身心。 最重要的是,还有相公和孩子相陪。 此次出行,一家人未曾太过于兴师动众,和过去回乡探亲一样,只带两辆车,四个最得力的仆从。 大福和小福留守,搭伙在府中作伴,路程太远,水土变换,不比回齐南县的时候,人受得了,它俩却不一定。 和两只爱宠作别,过完年,正月初七即出发。 路上并未赶时间,遇见感兴趣的小城也会短暂停留,住下休整,走走停停,抵达江南时正是二月十二花朝节。 南地的花朝远比北方的更加盛大,进入广陵城,三人便被满目的花儿迷了眼。 道旁、林间的花树,全数挂满了以红绳串联的五彩花笺,是为“赏红”。 来往的行人里,姐儿哥儿们皆以彩纸剪花佩于发髻中,称作“花胜”,也有不少人额外绾以真花点缀,四时花儿齐聚,端的是五色缤纷,团团锦簇。 秦曦正是爱热闹的年纪,前些日子为着那个流言,他被迫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和光楼都去不得。 一旦出了京城,就像撒了欢一样,舟车劳顿这么久也不嫌累。 到了客栈,秦夏和虞九阙先上楼安顿,他则直接带了两个人上街闲逛。 回来时买的东西占满了丫鬟的手,他给秦夏、虞九阙和自己都买了广陵城最新式样的春衫,还有各式各样剪好的花胜,以及现成的花簪若干。 秦夏和虞九阙自认比不得年轻时,进了房间,收拾好后就上床睡了一觉。 一个多时辰后起来时,就见秦曦已经回来了,抱来一包衣裳让他俩换。 两个当爹的不明所以,但看小哥儿兴高采烈的小脸,只剩下答应的份儿。 除了秦夏只需要换衣裳外,虞九阙还被推去了妆台前坐下,挽发髻,描花钿。 虞九阙原本的耳洞早年间就长死了,后来得了闲暇,一时兴起才寻了人通开。 他还记得那段时间秦夏紧张得要命,每日都替他用烈酒清洗,说是叫做“消毒”。 自那以后,他的耳饰也多了起来。 只是这些年穿官服的时间远远多于家常打扮,能用上的时候不多,这会儿带出来的就更少。 他闻言看向镜中的自己,过了片刻,镜中身后又多了道人影。 秦夏把手伸进妆匣,取了另一对,搁在虞九阙的耳畔比划。 “我却觉得这对青玉的更漂亮。” 虞九阙浅笑着左看右看,最后道:“用青玉的这对吧。” 秦曦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把自己手里的那对放回去,翘着嘴道:“只要爹爹发话,小爹从来不听我的,分明我才是哥儿,爹爹懂什么,他连衣裳料子都分不清呢。” 秦夏笑意悠哉。 “你这孩子,既嫌弃你爹爹我的眼光,却不想想这些首饰都是谁送给你小爹的?” 秦曦忽而反应过来,意识到这一点,觉得自己输大了。 罢了罢了,谁让他两个爹爹成亲十几年,还成日里蜜里调油看得人眼睛痛,他作为这两个人的孩儿,早该习惯。 也正因如此,入宫从来不是他喜欢的选择。 秦曦见两个爹爹选完耳饰又开始选花胜,只觉得这里已经没自己的什么事,果断回自己屋里打扮去了。 留下的丫鬟秋露也替虞九阙整理好了发髻,从匣子里拿出画眉墨来,预备画眉之用。 只是还没上手,就被秦夏伸手接过。 “有阵子没替你画眉了。” 机会难得,他竟有几分手痒。 听秦夏这么一说,虞九阙挥手让秋露退到一旁,他侧了侧身,微微扬起了面。 很快就感觉到一抹凉意,落在自己的眉眼之间。 许久没画过,秦夏确实有些手生,但好在他手稳,放慢速度之后,并没出什么差错。 结束之后,他反复端详,只觉得十分满意。 虞九阙素来不喜浓妆,至多画个眉毛就结束了。 这边收工,又等两刻,秦曦才像个小花蝴蝶一样,再次飞到他们面前。 头顶花朵含露,花胜翩跹招摇。 他无疑从两个爹爹得来了一副好样貌,而秦曦和虞九阙今年也不过是三十过半,未及不惑的岁数,又因保养得当,看着还能更年轻几岁,说是刚及而立也有人信。 这样的一家三口,并排走在街头,姿容不俗,贵气逼人,引得不少人频频看来。 但有的人只是单纯的好奇,有的人未免就是不怀好意。 在把第三个眼珠子落在秦曦身上,半天拔不下来的登徒子冷眼瞪跑以后,秦夏果断带着夫郎和孩子,拐进了早前就订了座的,广陵城最负盛名的一家酒楼。 第132章 番外二:多年后(下) 南地花朝, 有食花馔,做花糕的习俗。 反映在酒楼的菜单上,便有了现成的花神宴。 只是这花神宴为了和十二花神相对应, 是能做出十二道菜的大席面。 秦夏不顾店小二的委婉劝阻, 虽只有三人, 却也坚持点了一桌。 上来后发现, 实际并非所有的菜都以鲜花入馔。 但这间酒楼能够闻名, 也的确有它的道理。 实打实的十二道菜中,正月对应梅花,盘子里乃是一道梅花肉, 二月对应杏花, 目之所及, 是花朵模具做出来的杏仁豆腐。 三月桃花, 上的是凤尾桃花虾,四月牡丹,做的是清蒸牡丹鱼,五月石榴花,攒的是五色石榴包…… 南地的菜量本就比北地要少, 虞九阙加上长大的秦曦,两个哥儿的饭量又能顶好几个汉子。 这么一看,十二道菜反而是刚刚好。 秦曦这些年跟着秦夏学厨艺、学经营, 现在只要是外出用饭, 就和秦夏一样会犯“职业病”。 两人看过这一桌“花神宴”, 就本能地开始思索,如果以“花朝”为题, 由和光楼来筹备一桌席面,他们会如何做。 眼看他俩说得兴起, 连菜都顾不上吃了,虞九阙不由替他们各自盛了一碗荷叶莲蓬汤。 这道汤是用面配模子印出荷叶、莲蓬的形状,同时面里掺荷叶汁水,碧绿可人,盛在剔透薄胎的温润瓷碗里。 汤是甜汤,还加了莲子和银耳,那些个荷叶莲蓬的,吃起来隐有荷叶清香,嚼起来就和疙瘩汤里的面疙瘩分别不大了。 比起味道,更胜在形式。 一餐用罢,喊人上来结账,目之所及全是空荡荡的碗盘,险些惊掉小二的下巴。 他左看右看,顺手收了银子和赏钱,都出了门了还忍不住回头。 秦曦一边起身准备走,一边咯咯直乐。 “这人一定觉得,咱们八成在屋里藏人了。” 虞九阙轻拍他一把。 “藏人这词可不能乱用。” 说完替小哥儿理平了有些皱褶的衣袖,转首问秦夏接下来去哪。 说起江南,就少不得画舫游船。 入夜之后,河上灯火连绵,曲音悠扬,船头于水面上划出道道波纹,散出粼粼碎光。 抱着琵琶,打扮单薄的歌伎们坐在船头,唱着词人新谱的小调。 软语呢喃,醉人心肠。 当地的画舫,大都是烟柳之地用来待客的,也有不少专供文人雅集。 但无论是哪一种,以三人来论都有些太大了。 秦夏早已提前安排下去,单寻了一艘中等大小的游船,让人在上面布置了坐具茶案,红泥火炉,拎上去一盒子上船前买的点心。 印象中南地的点心都是小巧可人的,可先前他们一进点心铺子,就被 其中一个,远比四个蒸小笼包的笼屉拼在一起还要大的“蜂糖糕”给吸引了。 蜂糖糕是广陵特色,和秦夏过去在家做过的“蜂糕”并不太相同。 蜂糕也要发面,用蜂蜜,却要用筛过好几次的细细的面粉,加上荤油,旁的一概果仁等等都不加,吃这种糕,要的就是香甜软润,入口即化。 买来携上船,解开外面包裹的油纸,夜游河上,将蜂糖糕切成小块,配茶慢品浅酌,遥远的河面上丝竹管弦起伏不断。 仰头可见夜幕深沉,星子繁繁。 江南之行,自此开篇。 在这之后月余的时间内,他们徜徉在周遭各府县。 见过了春花与春水,尝过了嫩笋与鲜鱼。 终于在入夏之前包下航船,转行水路,经河入海,继续前行。 —— 大雍比起前朝,相对重视海防,沿海地区渐少倭患,近来几年,更有海外通商逐步兴起。 就连那些胡商,现在都会零星的会绕道来海边采买货物。 比起各类吃不明白的干货,在他们那里更加受欢迎的是贝壳、珍珠等可以充当装饰物的东西。 物以稀为贵,像是珍珠,单是贩卖到内陆就已价值不菲,运至关外更是一本万利。 来自各处的走商足够多,东海畔的小镇上,也因此产生了专门供外来人歇脚居住的客舍。 客舍大多是当地住户用自己空闲的房屋改建的,多交点钱还能让房东送来一天三餐,不少人家以此为业,凭此补贴休渔期间的家用。 秦夏他们喜欢清静,选了处独门独户,灶房内里东西齐全的院子,带着不多的行李住了进去。 “爹爹、小爹,你们看这里的房顶,好似用的不是茅草。” 秦曦仰面看着这里与内陆样式不同的小房子,指给秦夏和虞九阙看。 海边多极端气候,房屋的建造材料也与其它地区不同。 譬如盖房垒墙多用石料,如此遇见台风天气,不易被狂风摧毁。 房顶则用一种海里特有的海草苫盖,可以防潮防霉。 虞九阙过去来过海边,听当地官员介绍过一二,这会儿翻出记忆中的那些说法,讲给相公和孩子听。 他们围着院子和屋子看了一圈,注意到这里街巷中还有许多狸奴,以各家打捞上来后不要的鱼虾贝为食,不少目闪精光,皮毛油亮水滑。 三人和狸奴们打了个照面,看它们轻盈地自墙头跑过,很快没了踪影。 对于现代人而言,海岛度假已是常事,虞九阙和秦曦却是头一回这么干。 来之前秦夏还怕他们两个会水土不服,开始几天连海鲜都不敢多做,还备了不少肠胃用药。 没想到真适应起来,倒是比自己想象得快。 镇子上连风都是带着淡淡咸腥的,秦夏和虞九阙一起挽着裤腿坐在礁石上,远远看着秦曦和两个小丫鬟走来走去,提着小桶挖螃蟹捡贝壳。 为防穿着太显眼惹来麻烦,他们来到此地就把那些锦衣华服全部装回箱笼,穿上了此处较为常见的平民装束。 秦曦还学着当地的哥儿,绑了头巾在脑袋上,连耳饰都换成了小小的米珠。 此刻正跟着当地的一群小孩子学着赶海,翻开礁石,或是瞅准沙上的小孔,一铲子挖下去,多半一定有东西。 按理说都是不小的人了,得了这么个新鲜事,玩得不亦乐乎。 秦夏和虞九阙也陪着他闹了一会儿,一站起来顿觉老腰受不住,这才有了开头坐着歇息这一幕。 远处浪潮起伏,海面广阔,一望无际,看得久了,只觉心都变宽了。 虞九阙想起秦夏同他讲,其实他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圆球,而非天圆地方。 这个圆球上,海水占了大半的面积,陆地反而是少数。 …… “冷不冷?冷的话咱们就先回去。” 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秦夏掏出帕子替虞九阙擦了擦沾到小腿上的沙子,让他先把裤腿放下来。 虞九阙不想回,他有些贪恋坐在这里看海的感觉了。 秦夏遂陪着他继续留下,过了一会儿,秦曦送来一个捡到的贝壳,花纹很独特。 “爹爹,给你们拿着玩儿。” 他一把抛来,被秦夏抬手接住,笑嗔一句,“没大没小。” 海螺躺在手心里,被人打量了两眼。 秦夏屈身在就近的水洼里把它洗干净螺,递给虞九阙。 “你贴着耳朵试试看。” 虞九阙不明所以,依言照做,接着便在海螺里听见了海浪的声音。 哗啦——哗啦—— 他双眸睁大,把海螺拿下来看看,又放回去,反复几次。 “怎么做到的?” 他以为是秦夏在里面做了什么机关。 秦夏解释道:“不需要做什么,海螺天生便是这样,大概和它的形状有关。” 虞九阙一下子喜欢上了这小小的海螺,爱不释手起来。 他们在这边的小动作吸引了秦曦,小哥儿跑过来,得知海螺里可以听见海浪的声音后,果断又提着桶继续去找大海螺了。 那群围着他转的渔家孩子,在得知他想要海螺后,纷纷举手说自己家里有,秦曦一听,这好办,他出钱买不就是了! 于是这一天回到客舍时,他手里多了一大兜子大大小小的海螺和贝壳。 大小两个哥儿有事干了,忙着把眼前的一大堆分门别类,大的可以当摆件,小的可以打个孔做首饰。 秦曦盘腿坐在榻上,跟虞九阙讲自己今天从那些个孩子们口中听到的见闻。 “听说海里有比船还大的鱼,还有和床一样大的贝壳……” 而秦夏,当然是在灶房思考怎么吃海螺。 海边的人吃这个,一般就是水煮后蘸姜醋了事,有些连苦胆都不去,说是可以清热败火。 不过这个吃法过于原汁原味,不是常在海边的人怕是接受不了。 当海螺煮好的时候,秦夏也想好了做法——他要做一道温拌海螺。 这次从渔家船上买来的海螺,外壳有手掌大,用筷子一扎一转,里面的螺肉就被完整拽出,扯掉不能吃的部分,余下的部分切成片放入盘中晾凉。 取葱姜切丝、芫荽切段,加入盐醋等拌匀调味,最后泼上热油。 拌海鲜基本都少不了泼油这一步,热油一旦到位,螺肉变得油汪汪的,看起来愈发诱人可口。 凉菜做罢,放到一旁,秦夏继续在买来的海鲜里挑拣起来。 八带鮹挥舞着八条触须,宜用酱爆。 花蛤在海水里默默吐沙,时不时喷出一道细小的水柱,应用辣椒炒。 扇贝极大,味道必定鲜甜,可以往里装上蒜蓉和粉丝,一起上锅蒸。 还有一把裙带菜,配上豆腐做成汤。 多日的海鲜吃下来,秦夏已经摸出了家里人的口味偏好。 虞九阙喜欢吃八带、章鱼,也喜欢吃海螺肉,这种“艮啾啾”的口感,他百品不厌。 秦曦则更偏好那种海鲜特有的“鲜味”,一个人恨不得喝下半锅裙带菜汤。 秦夏自己来者不拒,能让他痛痛快快地烹海鲜、吃海鲜,就已经足够知足了。 除了菜,还有酒。 吃海鲜要配烫过的热黄酒,秦夏烫了一壶,三人分着喝了。 却不知是这镇上卖的黄酒劲太大了,还是别的什么缘由,秦曦喝完,居然就这样醉了。 秦夏叹口气,去灶房给他煮醒酒汤,酸酸的一碗做好端回来,就见虞九阙还坐在床榻边,拧帕子给小哥儿擦脸。 秦曦大抵是头晕得厉害,靠在床头紧闭着眼睛不说话。 听到脚步声,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爹……” 他小声地叫出口,又被虞九阙拿帕子抹了一把脸。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往日也没见酒量这么差。” 秦夏把醒酒汤放在床头,语气里颇多无奈。 十二岁往上,秦曦就时常吃酒了。 家里酒坊自酿的酒,如今有十几种,最好的都送来盛京。 这孩子从小尝过的酒不知凡几,说不上是海量,但也胜过许多人,偏偏今天醉得飞快。 “酒不醉人人自醉。” 虞九阙把被角往上拽了拽,眸色微沉。 “安安,你要是心里有心事,就同我和你爹爹讲,别一个人闷在心里。” 秦曦翻过身,双目一垂。 有些话他不知道如何说起。 秦夏抱臂站在一旁,默默和虞九阙对视一眼。 知子莫若父,他俩又何尝看不出秦曦的心思。 这孩子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只是装出来的大大咧咧。 想到这里,秦夏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这本书的剧情,因为自己出现,算是变得面目全非了。 到现在为止,过去书里给男主搭的官配迟迟没有现身,后位空悬不说,自家的白菜还被看上了。 该说不愧是在原书中和虞九阙斗智斗勇,最后成功夺权的男主么? 曾经的小太子,到底和他父皇不一样,他父皇是真的光风霁月,而他切开纯是个芝麻馅的。 这让他上哪里说理去。 这件事他们一家人不是没有聊过,只是他和虞九阙都不敢把事情说得太深。 那是因为他们觉得说多了反而容易让秦曦想多,现在看来,这不是说多说少的问题。 这件事不说开,长久憋在心里,怕是早晚成一个疙瘩。 今日得了个话头,要是能顺着挑开说破,大抵也是好事。 秦夏走上前,也在床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他和虞九阙不是那种乐意摆长辈架势的人,自从秦曦懂事后,他们的相处素来像是朋友一样。 “安安,你担心的是什么,自可说出来,若是担心那位会强行召你入宫,你只管放心,你小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件事发生,若是担心你往后的亲事,你两个爹爹也能保证,定会找到合适的人家,把你风风光光嫁过去,当然,前提是要合你的心意才行。” 秦曦没想到他爹爹一下子把事情全部摊开来讲了,虞九阙听完秦夏的话,一样赞成道:“你爹爹说得没错,尤其是入宫之事,你压根不必多想,皇上不是昏君,做不出那等混账事,他……或许的确对你有情,但也仅此而已。” 帝王之情,要说贵重也贵重,要说廉价,却也廉价。 就像是上贡的东珠,价值千金,可当这东珠有足足一斛时,就算是千金的贵物,也缺了独一无二的珍贵。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在帝王家是注定求不来的。 秦曦吸了一下鼻子,语气坚定。 “说实话,我不怕入宫,也不怕嫁不出去,世间本就是男子多,良人少,遇不到合心意的,我宁愿不嫁。” 他说到这里,眼角有些发红。 “我只是怕因为这件事,连累爹爹你们。” 他的大爹爹经营多年,挣下偌大家业,何曾容易。 他的小爹爹更是夙兴夜寐,周旋于朝堂,落得一身病骨。 他们家看似风光无两,可要是真的触犯龙颜,倾覆不过是一夜之间。 “要真那样,倒不如我入宫侍君算了。” 他赌气一般地开口,立刻遭到了秦夏和虞九阙异口同声地反对,尤其是秦夏。 “哪里就沦落到要靠你牺牲一辈子的幸福,去回护我们的地步?” 虞九阙更是把小哥儿揽到怀里,一下下捋着他的后背。 “事情远没有到那一步,别自己吓自己。” 秦曦至此不再掩饰,趴在虞九阙的肩头哭了一会儿,随后泪眼汪汪地抬起头。 “那我是不是避出京城比较好?” 他早就这么想过,只是舍不得爹爹和京城的家。 尤其是他两个爹爹,膝下只有他一个孩子。 秦夏摇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要真是下了决心,就是躲到天下海角又如何?” 秦曦扁了嘴,“早知道他心思不正,我小时候就该对他态度差一点。” 谁要和他当什么青梅竹马! 仗着天高皇帝远,他把龙椅上如今坐着的那位好一通埋怨。 秦夏听他一顿念叨,反倒心里头轻松了些。 “若还有这样的话,你尽管趁咱们还没回京,多说上一点,把怨气撒完了,心里也就痛快了。” 秦曦也就是过过嘴瘾,不过把心里话说出来后,他确实觉得自己由内而外地松快了不少。 连不知是因为想得太多,还是喝酒喝醉导致的头痛,也忽然好了大半。 到头来,还能反过来安慰秦夏和虞九阙。 “爹爹,小爹,你们也不用担心我以后嫁不出去,我都想好了,要是有人对我有意,却不敢冒得罪皇上的风险,那就还是不够喜欢,而要是有人真有这个胆量,那许他一生又如何?我信得过,也赌得起。” 他说这话时鼻头和眼睛还是红的,可双目里已有了神采。 秦夏和虞九阙都欣慰地笑起来。 “这样才对。” 秦夏转而又道:“只盼着你俩记得,咱们这趟出京是为了散心的,今夜过后,莫让这些事再扫了兴。” 秦曦一把抱住虞九阙。 “爹爹说得对,小爹你也千万别为了我的这些事挂心,太医都说了,你最忌思虑过重。” 虞九阙揉了揉他的发顶,莞尔道:“我知道,有你和你爹爹天天唠叨我,想忘也忘不了。” “醒酒汤不烫了,快喝掉然后洗漱睡觉。” 秦夏适时把碗递上前,由着小哥儿自己接过。 秦曦抿了一口,顿时眉毛眼睛皱在一起。 “唔,好酸!” 秦曦怀疑他爹爹是故意的,可他不敢说。 只好顶着被酸出的泪花,强行把一整碗汤灌进了肚。 别说,酒意还真的很快就散了。 …… 这一晚结束得比想象中要晚许多,秦曦醒了酒,反而睡不着。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的,可面对两个爹爹,撒起娇来依旧轻车熟路。 秦夏被他缠得没法子,干脆拿纸画了个简单的棋盘,用白日里秦曦寻来的那些贝壳当棋子,一家人玩起了五子棋。 这些贝壳颜色不一,深深浅浅,颇为容易分辨。 三个人轮流对弈,时而秦夏对秦曦,虞九阙当裁判。 时而秦夏对虞九阙,秦曦在旁边捣乱。 时而秦曦对虞九阙,秦夏明目张胆地偏帮夫郎,气得秦曦满床打滚。 到后来,果然是秦曦输得最多,偏偏越战越勇。 把一个小小的简单游戏玩出了不赢痛快就誓不罢休的气势,也不知这份好胜心是随了谁。 客舍宅院里的灯火就这样亮到深夜。 …… 四更天时,秦曦终于开始眼皮打架。 秦夏一把收了棋盘,把贝壳儿堆回原处放好,叮嘱小哥儿赶紧睡觉。 “明儿不用早起,睡到几点算几点,不过晌午必须要起来吃饭。” 说罢只听他嘟嘟囔囔应了一声,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秦夏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等人彻底钻进被窝,才和虞九阙一并离开了。 月凉如水,回屋只有几步的路,两人手牵着手,走得很慢。 虞九阙忽而道:“今天我才发现,安安快赶上你我一般高了。” 秦夏不消说,他自己在哥儿里也不算矮的,生下的孩子吃得多,倒是不见胖,单单和竹子一般,窜得极快。 为人双亲的说这话,往往是感慨孩子的成长,和岁月的流逝。 虞九阙也不例外。 仿佛不久前安安还是个小豆丁,回过神来,都是能出阁嫁人的年岁了。 秦夏何尝读不出虞九阙心头的隐忧。 他们就这一个孩子,日日挂在心上,只盼着他顺遂安好。 “安安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必不会钻这牛角尖,且他年岁还小。原本我也不想他那么快出阁,现今能多留在你我身边几年,不也是好事?” 从这个角度一想,虞九阙果然很快就释怀了。 秦夏望见他眉宇一展,便知今晚不光是秦曦,他这多虑成习惯的夫郎,也能睡个好觉了。 熄灯前,秦夏留意到虞九阙穿着寝衣,手上却还在把玩那枚小小的海螺。 他吹灭了烛火,靠去对方一侧,借着微弱的光线,也摸索到那一丁点凉。 两人共枕,侧耳细听着海浪。 “阿九,我们在这里买一处宅院如何?以后想看海了,就来这里小住一阵子。” 虞九阙赞成之余,已睡意渐浓,但仍强打着精神道:“还要记得找个渔家问问,什么时节来这里能看见和船一样大的鱼……” 秦夏没想到他还记得,一概答应下来。 大雍之广,他们此番不过走了小小一隅。 深海之奇,他们还尚未窥见个中一角。 所幸他们的时间还有许多。 半生共度。 来日方长。 第133章 彩蛋:现代IF(一) 搬到新家已经一个月了,秦夏还从未见过自己的邻居。 这种一梯两户的花园洋房,一栋楼里只有十几户人家,碰面的机会其实本就很少。 但毕竟是同一层的邻居,整整一个月打不上照面,这种情况也不太多见。 要不是上个下雨天,秦夏在走廊看到了一把挂着雨珠的长柄雨伞,他几乎都要怀疑对门根本没住人了。 …… 这天秦夏惯例早起晨跑。 他虽然是个擅做美食的厨师,可对于自己的身材管理,同样十分看重,因为下厨绝对是个体力活。 等电梯的时候惯例朝不远处看了一眼,照旧冷冷清清,却也一尘不染。 秦夏知道,这是保洁定期上门打扫的缘故。 他收回视线,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现代人的邻里关系本就淡漠,秦夏只是性格开朗,相对热爱社交,但不会对旁人的隐私过分好奇。 晨跑的地点在小区附近,大约十分钟路程外的一处公园,这也是当初秦夏选择把房子买在这里的主要原因。 从超一线大城市回来的他,实在太过于怀念这种走几步路就能亲近大自然的感觉。 半个小时后,他跑完五公里,和常驻公园喂猫点的几只小猫打了招呼,拉伸过后慢慢往回走。 进小区后碰见了同样早起,下楼遛狗的眼熟的大爷。 寒暄两句,弯腰摸了两把大爷养的柯基。 很敦实的一只狗子,肥嘟嘟的,像个板凳,至于名字……也真的叫板凳。 每次想到这件事,秦夏都忍俊不禁,大爷也只会哭笑不得的说,这是孩子起的名字。 “后来工作忙,没空遛,就丢给我们养,现在的年轻人啊……” 大爷说多了又开始摇头,秦夏纵然是个社牛,也有点怕接下来可能产生的长篇大论,赶紧笑着说了几句,摸了两把狗脑袋后撤退了。 走进一楼光可鉴人的电梯厅,伸手按下按键,他注意到离一楼最近的一部正从负一层的车库升上来。 电梯门缓缓朝两侧打开,本来在低头看手机的秦夏抬步走进去,意外发现里面已经站了一个人。 是个年轻的男子,穿一身剪裁得体的高档西装,头发有些偏长,细碎的刘海垂落在额前,增添了几分现在人们常说的“氛围感”。 手上握着一把车钥匙,男人总是对车子敏感,秦夏一眼扫过,发现和自己的居然是同款。 也是种缘分了。 为此他不由多看了对方一眼。 只见男子一只手撑着额头,后腰浅浅靠在电梯内的长扶手上,周身透着一股刚刚熬夜加班过后的浓重疲惫。 如果这股疲惫能够具象化,想必电梯内已经被阴云笼罩。 秦夏收回视线。 他刚跑完步,从头到脚都是汗意,出于礼貌地站在离男子最远的另一角,同时看向楼层面板—— 第二个意外出现了。 他所在的六楼对应的数字“6”,居然已经安静地亮起了白光。 看来面前疲惫不堪的住户,就是他那个神秘邻居了。 这个时间才回家,可以说昼夜颠倒到了一定程度。 真是每一行都不好干。 辞了光鲜的主厨工作,选择回到老家创业的秦夏对此深以为然。 他在心里如此感慨了一句,安静等待电梯缓缓上行。 电梯从一楼到六楼只需要眨眼的工夫,如果邻居的状态好一点,秦夏多半会和他寒暄几句,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电梯门再度打开,秦夏一条腿已经迈出去了,随后又迅速退回来。 余光所见,告诉他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回过头,果然见身后的人没有半点出来的意思,而且提着钥匙的手指好似脱力般的松开,钥匙岌岌可危,随时都会落地。 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不得不提醒一句。 “六楼到了。” 对方如梦方醒般地抬起头,只一眼,令秦夏心神一乱。 那是一张此时此刻面色很差,由于苍白而本应黯淡的脸,可纵使如此,也掩盖不了精致的五官凑在一起所展现出的光彩。 就像一般人生了病只会容颜憔悴,而西施捧心依旧能被称作病美人。 成熟的成年人自有自己的克制方式,心跳归位,拜这个对视所赐,秦夏看出这个人状态的确很差。 因此提醒过后没有急着走,而是抬手挡住了电梯门,让出了足够对方通行的位置。 “谢谢。” 电梯里的人抬手轻揉了一下胸口,像是要驱散那里堆积的郁气,并朝他一颔首,看起来想挤出一个礼节性的社交微笑,但没有百分百的成功。 错身而过时,秦夏注意到他紧紧抿住了嘴唇,同时呼吸急促。 下一秒,他眼前一花。 两人离得很近,无论是出于本能还是不错的运动神经,秦夏都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了险些栽倒在地的邻居,避免对方那张过于出挑的脸和地面瓷砖来个亲密接触。 明明身高没差许多,对方坠在他臂弯里的重量却是出乎意料的轻。 这个认知让秦夏蹙起眉头。 片刻后,秦夏已经把人安顿在了自家门口的换鞋凳上。 一梯两户的房子,电梯门前的公摊区域基本都被各家划成了自留地,秦夏也不能免俗地在这里安了一个鞋柜,下面铺了地毯。 相比于邻居家门前的干净,他这里显得有人气多了。 “你是不是有低血糖?” 需要答话的人忍受着耳鸣和眩晕,能做到的只有努力点头。 低血糖的滋味秦夏没尝过,可不是没有见过。 据说那个劲儿一时缓不过来,会格外难受。 这一点看面前人的脸色就能看出来,苍白如纸,冷汗淋漓。 “你在这里歇一会儿,我给你拿点吃的。” 要摆脱低血糖的状态也很简单,快速补充糖分就可以。 秦夏叮嘱了他几句,顾不上换鞋,直接拉开门冲向厨房。 这种时候只能找点即刻就能入口的东西,面对琳琅满目的超大冰箱,秦夏只犹豫了一刹那,最后拿出了侧门里一盒摆放整齐的自制能量棒,外加一盒酸奶。 这一套动作下来,他只花了两分钟不到。 “这是巧克力做的能量棒,你先吃一点,觉得噎的话再喝口酸奶。” 把东西递到对方面前,那双有些清冷的眸子睁开,颤动着已被冷汗淋湿的睫毛看过来。 低血糖的症状令人手指打颤,可以看出对方竭力稳住,勉强接过,艰难道谢。 能量棒不小,要分好几口才能吃完,开头两口来不及尝味道,胡乱嚼了几下就咽了下去,到了后面才慢慢感受到回味。 没有过分的甜腻,也没有刮嗓子的干燥感,能品到的是黑巧的浓醇、坚果的香脆,还有说不上来的绵绵的香甜。 一整根能量棒吃完,那种好似要将人溺毙的难受总算如潮水般褪去。 虞九阙深呼吸了两下,把手里剩下的包装用的锡纸折起。 到了这里,他方才不运转的大脑慢半拍地开始转动,恍然反应过来一个问题。 “您是601的住户?” “都是邻居,不用您来您去。” 他把酸奶又往前递了递,“要喝么?是香草口味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既然是对门的邻居,又刚刚帮了自己大忙,这样的称呼确实太生疏。 至于香草味的酸奶…… 听上去很不错。 他最终接了过来。 “多谢。” 附赠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容,“昨晚熬夜加班,晚饭也没顾上吃……在车里就有点不舒服,本来以为能撑到回家的。” 秦夏劝了一句。 “下次在车上放点巧克力或者糖吧,幸好是到家门口才发作,要是开车的时候发作,问题就大了。” 虞九阙何尝不知,他握着酸奶杯的手向内曲紧,感受着那份并不刺骨的凉意。 “是这个道理,以后我肯定注意。” 东西吃了也拿了,缓过神来后,好像没有继续在人家门口逗留的道理。 虞九阙慢慢起身,往外走了一步。 “这次多亏遇见你,没想到第一次见面是这个样子。” 秦夏唇角抬了抬。 “看得出你工作挺忙的,不过再忙也要记得吃饭才行。” 他是个厨子,看不得人不好好吃饭。 虞九阙点了点头,指了指对面。 “那就不打扰了,我先回去了,改天我再上门道谢。” 秦夏摆摆手。 “别这么客气,回见。” 不得不说秦夏松弛的态度让虞九阙也跟着松了口气,感觉自己的这个新邻居为人不错的样子。 “回见。” 毫不拖泥带水的告了别,半晌后,六楼两侧前后响起两扇防盗门关闭的声音。 自这天以后,又过了大约一周的时间,虞九阙度过了最忙的一个月,秦夏见到这位邻居的次数慢慢增多。 偶尔在车库,偶尔在家门口、楼道中。 他们开着同款的SUV,秦夏是黑色,虞九阙是银灰色。 也交换了名片,由此得知彼此的姓名与工作。 秦夏名下有一家私房餐厅,他是老板兼主厨,开业仅仅一年,就已经摘得了米其林一星的荣誉。 加之秦夏本身在业内小有名气,餐厅在当地已经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虞九阙作为时常应酬的商务人士,对此也有所耳闻。 “有机会一定去尝尝。” 他说话时语气真诚,不像是敷衍的客套。 秦夏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什么时候要来提前跟我说,我给你预留座位。” 虞九阙想了想,还真问了一句。 “一般要提前多久预约?” “一般至少一个月。” 秦夏有些抱歉地说道:“我这人比较随性,不是每天都开张,时不时还会出门学习或者旅游。” 但是他补充道:“不过如果是你来,我可以为你多营业一天。” 这句话说得好像有些奇怪,以他们谋面的次数,怎么想都犯不上给予这样的优待。 虞九阙望了秦夏一眼,把这归结为秦夏的热情使然。 “哪里好意思,不过先谢过了。” 他笑着扬了扬手里的名片。 秦夏则捏了捏手里属于虞九阙的那张名片。 小小的卡片印刷精良,属于某个办公大楼是市区地标之一的大型上市公司。 虞九阙的头衔并不低。 以他的收入住在这里,开那样的车子,都算是低调简朴了。 “能进这家公司,你很厉害。” 他夸赞到。 “不过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是毕业留在这里了?” “算是。” 两人就着工作又聊了几句,差不多就会告别分开了。 类似的场景上演了好几次,某一次话题将尽时,秦夏叫住了准备转身的邻居。 “那次之后,你有没有再犯过低血糖?” 他很想说虞九阙的气色看起来实在不怎么好,前一阵好了一些,这几天又差了起来,完全是在消耗健康的生命力,来换取事业上的发展。 可是太过关切的话,不是他一个普通邻居能说出口的。 “没有了,上回听你的建议,我有随身装一些吃的,平常助理也会提醒。” 不过后来他买了好几个品牌的能量棒,都不如秦夏当初给的那两根好吃。 想想也觉得自己荒唐,这几年事业有成,什么好吃的东西没入过口,偏偏惦记着人家自己做的巧克力棒。 不过细想也情有可原。 这可是米其林一星的主厨做的能量棒,想买还买不着。 虞九阙把“上次的能量棒还有没有,我可以买一些”的话咽回肚子里,他总觉得这样开口太冒犯。 秦夏不知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始终如一地感慨,虞九阙太瘦了,以他的身高,再多二十斤估计也不为过。 日子在这样时有时无的交集中过去,直到某一天,虞九阙午休时路过这一层少有人迹的茶水间,听到CEO的两个助理在相对犯愁。 “司总突然让我预订城南区一家叫‘和光记’的餐厅,我打了电话,你猜怎么着?已经排队排到两个月之后了!” “什么餐厅这么火爆,‘和光记’……以前没听说过啊,很有来头?是米其林么?” “还真是米其林一星,我上网一查,说餐厅主理人兼主厨,过去在S市的五星级酒店、一家米其林三星当过主厨,年纪轻轻,简历漂亮,哦对了,那个老板还挺帅的,我给你看……” 这两个助理平日里是雷厉风行的OL,可到底是年轻姑娘,到了这里话锋一转,突然脑袋挨着脑袋,开始欣赏起手机屏幕里的帅哥。 “嚯,这叫挺帅?超帅的好吗!” “对吧!我上次见到这么帅的,不是纸片人的男人,还是咱们虞总……” “他们不是同一款,我更喜欢虞总那款,但这个也很不错啦!” …… 怎么还有自己的事儿呢? 无意听了个大概的虞九阙猛地刹住步子,汗颜地选择了原路返回。 坐回办公室后,他跟着椅子转了两圈,想到先前听到的对话。 “和光记、秦夏……” 他确实听说过和光记,但对秦夏这个人的了解相对没有那么多。 没来由的好奇心突然涌起,他拿起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几个挨在一起的关键词。 然后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米其林评选一般只对开业半年以上的餐厅开放,和光记却在开业不足半年时就拿到了这项殊荣。 翻了翻网上的探店repo,和光记走的是融合菜的路线,那些菜品都很精致,时常出现虞九阙从未想过的组合,可以从中看见许多地区不同特色食材的碰撞。 这一点也在一些专业食评人的文字,以及秦夏本人的采访稿里体现了。 “国内年度最年轻米其林主厨?” 继续看下去,虞九阙留意到秦夏曾拿过这样一个奖项。 那时他还在业界响当当的三星餐厅供职,获奖时27岁。 在此之前,这个记录是32岁。 屏幕上刷新出几张获奖时拍的照片,画面里的秦夏身穿厨师制服,双手抱臂,直视镜头,目光坚定却暗含一抹虞九阙并不陌生的温和。 虞九阙不知道这几章照片时不时刚刚两个助理分享过的,但…… 确实很帅。 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几秒,点开放大又退出。 秦夏比他年长两岁,却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在业内站稳了脚跟,虞九阙有几分歆羡。 心口也跟着发烫,却说不清楚是不是羡慕使然。 思绪乱七八糟的,令他在自己的助理进门时手忙脚乱地按灭了屏幕。 “虞总,司总请您过去一趟。” 作者有话说: 一个突然掉落的福利彩蛋~现代背景,独立剧情,大概两万字,会日更到结束,大家明天见~ PS.福利番外有两个,另一个会是秦曦视角的正文后续。 —— 1、在此借用一下米其林餐厅的概念,奖项半虚构。 第134章 彩蛋:现代IF(二) 虞九阙所在的公司是个家族企业。 司总是董事长的大儿子,留学归来后就走马上任了CEO,虞九阙的职位是副总,算是司总下面的直属二把手。 司董这几年已有退意,过不了几年估计就要传位给二代接班,小司总上位后,空出的CEO位子谁来接任,早已在公司内部形成讨论。 虞九阙无疑是个热门人选,现在还有些太年轻,再历练几年就刚刚好了,最重要的是他和司总的私交也很牢靠,不仅仅是上下级,还是朋友。 “司总,您找我?” 虞九阙进了办公室,很快又听见了“和光记”的名号。 原来是司总要宴请一位一周后抵达的外国重量级客户,虞九阙和那位客户打过不止一次交道,对方负责亚太地区业务,雅好美食。 多年来已经吃遍国内大大小小的米其林,和光记作为新晋的本土一星餐厅,他是一定要去“打卡”的。 但这次行程订得匆忙,和光记也远比大家想得更加火爆。 这一刻虞九阙觉得,秦夏简直是上天送到自己面前的贵人。 “我大概有办法。” 他两手十指互相支撑,身前支成一个三角,轻轻活动着。 “其实我也是刚知道,和光记的老板就是我对门的邻居。” 这下连司总都手一抖,险些洒了杯中水。 “你的邻居?” 虞九阙咳了两嗓。 “而且上次聊天的时候他还说过,如果我去,又来不及预约的话,他可以想想办法,所以我觉得应该可以试试。” 他没提“单独营业一天”这样的说辞,也没有把话说满。 司总了解他的行事风格,这件事关乎大客户,虞九阙一定会全力以赴。 就算做不到,也会拿出不亚于这个方案的PLANB。 了却一桩心事,司总欣慰无比。 “九阙,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他的这位得力下属最早入职时只是个业务部门的小小员工,学历平平无奇,甚至够不上准入门槛。 要不是外貌加分太多,丢在总部几百号员工里,压根看都看不见。 那时候有很多流言,说他是靠脸进来的,毕竟谈业务,长得帅也是蛮重要的。 当虞九阙凭借出众的能力脱颖而出,升职速度如同坐了火箭一样时,那些当初议论过他的人早就被甩在身后,有的原地踏步,有的离职,或者被“优化”。 唯有虞九阙高歌猛进,从小虞成为虞经理,现在则是虞总。 工位从占满半层楼的密密麻麻的办公桌,到了CEO的隔壁。 付出的也有不少,比如私人时间,比如健康。 “两天之内我给您答复。” 虞九阙在心里快速计算,时间紧急,他没办法再寄希望于偶遇秦夏了,打电话更快。 如果行得通,也要给秦夏预留出调整日程的时间,如果行不通,那多出来的时间就是用来寻找替代方案的。 司总欣然应允,在虞九阙离开之前还问他要不要请个假去把公司的体检福利用掉。 司总在国外留学时生过一场大病,在那之后体质就不太好,回国之后一直在看中医调养,三十出头,俨然是个养生专家。 “或者我把我的那个中医介绍给你,你找时间去看看。” 眼看虞九阙一脸不太情愿,司总搬出自己的身份。 “最忙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不是建议,这是上司的命令。” 虞九阙只好答应,接过了一张写着诊所名字的便利贴。 虞九阙拿不准秦夏什么时间段会比较有空,更不知道和光记今天是否营业。 思来想去,选在下午三点半左右拨通了名片上的电话。 接电话的男声隔着电流,和亲耳听到的有些不太一样,多了一层低沉的共振,磁性更重。 虞九阙揉了揉发热的耳垂,自报家门。 “您好,打扰了,我是虞九阙。” 电话那头响起一声笑。 “我知道的,我存了你的手机号码。” 语调里的熟稔让虞九阙好像又回到了面对面交谈的时候,他抬手松了松领带,把那套身处办公室,习惯性搬出的公事公办的话术拆掉,好让自己听起来目的性没有那么强。 虽然几个来回后,他无可避免地说出了来意。 “太不好意思了,上次还说会好好守规矩提前预定,结果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不过不用强求,不行的话我会另想办法。” 他说得喉咙发干,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紧接着就听秦夏道:“一周后,具体是哪一天?” 虞九阙愣了一下,快速回应。 “今天周三,想预定的是下周五。” “可以。” 既是加塞,又是较为热门的周五,一定比较困难,周五和光记大约本来就营业,说不定早就订满了…… 虞九阙还在左思右想,听清秦夏不假思索的回答后,猛地坐直了。 “什么?可以吗?” 秦夏的声音安稳和煦。 “可以的,那天原本就没有预约,就像之前跟你说的,我多上一天班,没关系。” 虞九阙没想到这件事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办妥了。 距离他答应司总,只过去了两个小时。 “真的没有不方便么?” 秦夏再度给了他肯定。 虞九阙长长吐出一口气,“太感谢了,这下我可以跟上司交差了。” 秦夏手起笔落,划掉了原本写在日程本上的“露营观鸟”四个字,语气寻常,“那我就把你们列在下周五的预约上了,四个人是么?……ok好的,另外和光记是固定菜单,不提供点餐服务,谢绝自带酒水,可以接受么?” 秦夏像个餐厅前台,服务态度好得出奇。 虞九阙过去也预定过米其林餐厅,从没有过这种直接和老板兼主厨对接的经历。 甚至挂电话前,他们还闲聊了两句,秦夏问虞九阙最近忙不忙,晚上几点回家。 “物业有通知,说今天要上门检查燃气。” 原来如此,虞九阙压根没注意到这个通知。 “不怎么忙,大概八点以前就能回了。” 他们的对话像是室友,意外的是虞九阙半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可能因为和秦夏对话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收线后秦夏放下在手里转动半天的签字笔,随手把巴掌大的日程本揣进兜。 他用日程本的习惯被好多人评价为“老派”,但秦夏还挺热衷于这件事。 回到这个城市后,他偏爱选择各种“老派”的生活方式,远离车水马龙、远离电子产品。 实在是在S市的那几年惹人身心俱疲。 别看厨师听起来就是个做菜的,其实里面的弯弯绕绕一点也不少。 后来没有在那家米其林三星继续做下去,毅然辞职创业,也有人情世故方面的原因。 很快助手过来告知,说是合作的有机农场送来了之前预定的新食材。 和光记的菜单应时而变,最近春将尽,夏将至,新一月的菜单筹备进入收尾阶段,这批食材就是为此添置的。 算起来,虞九阙他们一行恐怕会是品尝到这份菜单的第一批食客。 四人中有一个资深美食家,还有虞九阙这个邻居,秦夏还挺期待他们给出的反馈。 然而这天晚上虞九阙并没在八点前如期到家,燃气检查的人敲了半天门无人应,只得在防盗门上留了个单子。 其后的几天秦夏也有些忙碌,阴差阳错的,导致他和虞九阙再见已经是周五当天。 和光记,店如其名,听起来就是中式风格。 实际店内的装修,却让人耳目一新。 比起几近变成“陈词滥调”的新中式,这里的风格将古典、现代和自然三个元素融合得恰到好处。 在很多角落,虞九阙都看到了茂盛的绿植与造型别致的花艺装点。 店内只有六张桌子,分成两个区域,小桌四人,大桌最多可容纳六人。 中间以波浪形的屏风区隔,如同风帆,又像海浪。 光线并不晃眼,也不晦暗,因为绿植的加持,让人即使在室内也觉得氧气充沛。 这对于长居写字楼高层内的几人而言,都是惬意的体验。 拿起桌上的菜单,可见初夏的新set总共十三道,时令特色很显著。 佐餐的红酒已经提前醒上,老牌名庄的陈酿,市面上也难得,一家餐厅能有这样的藏酒,水准不俗。 哪怕明知道在这种店自己吃不饱,虞九阙也还是满心期待。 菜肴很快按照顺序依次呈上,每一道都令人印象深刻。 例如丝瓜。 立夏宜吃瓜,水瓜、黄瓜、苦瓜都应季。 这道菜取了丝瓜与鲜虾搭配,名叫丝瓜虾盅,创意点在于加入了鸡头米,丝瓜和虾本就鲜爽,鸡头米弹牙的口感为其增添了层次,又归于同样滑润的芡汁下,融为一体。 再如茄子,参考西餐的做法,是茄子切片放在平铺的土豆泥上,如此堆叠两层,当中是洋葱、牛肉搅拌而成的肉酱。 名为茄盒,实际吃起来更像是千层面。 还有茭白与豌豆,配合豆腐,装扮成了荷塘的摆盘,豆腐以蔬菜汁染成了莲蓬的颜色,里面的莲子却是豌豆客串。 真实的莲子藏在茭白当中,品完一道菜,像吃去了一幅画。 另有碧螺春味道的茶香浸乳鸽,用烹饪红烧肉的方法制作的蓝鳍金枪鱼大腹,脆生生的嫩姜佐鱿鱼,晶莹剔透形如水滴的鳜鱼冻,青梅味的小肋排,和黑松露一起出现的米年糕…… 收尾的甜品是红紫色的慕斯,用的食材是桑葚和红苋菜。 艺高人胆大。 这是专程为此而来的重磅客户对这家餐厅主厨的评价,被他用奇怪口音的中文说出来,在场的众人都笑了。 主厨当然是要见的,秦夏现身后和几人握了手,外加分别合影。 快门声响过,虞九阙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和自家邻居拥有一张照片。 “口味还喜欢么?” 另一边的三人聊了起来,秦夏趁这个时间,单独问虞九阙。 “很美味,不虚此行。” 好吃是真的好吃,就是吃不饱。 当然这二者并不冲突。 他歉然道:“我不太会评价吃的。” 想破脑袋估计也只能想出“很美味”“超好吃”这种词汇,贫瘠到可怕,不像是之前看到的那些美食家,感觉一口菜会在他们的舌头上转过山路十八弯。 过去他看到那样的食评只觉得浮夸,吃过秦夏做的菜后,反倒觉得再多的溢美之词也能配得上这份才华。 有的人是真的可以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闪闪发光。 这样的秦夏近在咫尺,虞九阙感到几分心律不齐。 对方虽然是主厨,周身却没有烟火的气息,厨师服周正而妥帖,在绿意盎然的环境内,潇洒挺拔。 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手表,垂眸遮掩自己乱了拍子的心绪。 秦夏笑意清朗。 “有时候美味两个字就足够。” 说完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我是做菜的人,看得出谁是真心喜欢。” 四人都喝了酒,司总的司机开着车等在外面,会先送客户再送司总。 虞九阙打心底里不太想路上继续和上司以及客户打交道。 他表示自己开了车,可以叫代驾。 大抵是他近来眉宇间总有一丝化不开的疲倦和病气,司总让他原地下了班,说周一公司见,就让司机启程了。 虞九阙松了口气,等到车子消失在视野里,才掏出手机找代驾。 “这里有点偏,代驾不太好叫的,” 秦夏选址的时候看好了门前的庭院,还有栽植的大片绣球,完全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这也导致了从闹市区开过来,要四十分钟起步。 虞九阙本以为他会邀请自己进去坐着等一等,没想到秦夏看了他一眼,说的却是:“我猜,你或许可能,没太吃饱。” 虞九阙很想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同时觉得秦夏不可能那么神。 但他的神色已经给了秦夏答案,后者挑了挑眉毛。 “我说过,我很擅长观察食客。” 他先前问虞九阙口味如何,也是担心是不是因为口味不合,所以吃得不够尽兴。 虞九阙夸奖的口气不作假,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虞九阙想着对方连自己穿睡衣的形象都见过一次,也没什么不能坦白的,遂抿了抿唇道:“菜都很棒,只是我的饭量比较大。” 秦夏没有继续追问,他比了个手势,示意虞九阙跟他回店。 “正好我不急着走,进来坐坐,我给你加餐。” 虞九阙快步跟进去,“不用这么麻烦。” 秦夏显示出社牛独有的“霸道”来。 “顺手的事而已,吃完饭不介意的话,你也不用叫代驾了,我帮你开回去。” 他们连车型都一样,简直是完美代驾。 虞九阙眨眨眼,“你今天没开车来么?” 秦夏确实没开,偶尔他会临时起意,去挤一挤地铁,坐一坐公交。 观察一个城市也是他的功课之一,任何美食,都有其根植的土壤。 这样的土壤关联着乡愁与传统。 总之三言两语,虞九阙被安排了个明白。 等候的时间并不就,秦夏给他端上来的加餐,是一份鱼籽海鲜炒饭。 厚厚的一层鱼籽,喷香四溢,看着就食指大动。 他完全没想到所谓的加餐,真的这么实在。 尤其是当秦夏在他对面坐下,面前也摆了一碗饭的时候。 “别客气,说是加餐,其实是我们的员工餐,你看。” 秦夏朝后扬了扬下巴,虞九阙看过去,果然见餐厅里今天上班的员工都聚在一起,每个人面前都有炒饭。 “谢谢你。” 虞九阙抿了抿唇,露出两侧梨涡,望着食物的眼神在发亮。 他肚子里的馋虫被勾得乱蹦,和他的饭量相比,菜单上的十几道菜就像是只在胃里打了个底。 遇见秦夏之后,他好像总是在说谢谢。 过去只觉得家是个下班后睡觉的屋子,现在也开始期待,会不会在家门前遇见秦夏,聊上几句缓一缓下班后紧绷的神经。 再加上今天对坐吃饭,他们的关系好像已经比从前更加近了。 这是自己所期待的么? 虞九阙拿起勺子的时候,如此问自己。 然后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炒饭还附带两碟小菜,一份汤,汤里用了蚌肉,上面还飘着一些绿色的小嫩芽。 离近了闻味道,便知嫩芽是香椿, 虞九阙不挑食,而且这些还都是他喜欢的。 对于中式胃而言,果然吃米面最踏实。 一口炒饭下肚,虞九阙感受着鱼籽在唇齿间爆开,海鲜的鲜美直冲脑门。 吃下半份后,碳水带来的快乐让他周身轻松,肩头下沉,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柔和了。 仿佛终于从谈判桌上,来到了纯粹的餐桌旁。 他在吃的过程中也有在留意秦夏,他的这位邻居来到自己擅长的领域后,看起来气场也比往日见到时更强了些。 和光记是一个小小的王国,那么面前的人就是此间的国王。 食材任他差遣,食客吃什么,也要悉听他的安排。 想到那些光鲜的履历和突破性的荣誉,虞九阙觉得秦夏这个人果然魅力十足。 聊着天,吃着饭,外加时不时地“偷看”…… 不知不觉间一碗炒饭就见了底。 “还要么?” 就在虞九阙打算就此打住时,秦夏询问他要不要添饭。 他很想说,难道你不觉得我的饭量已经很惊人了么? 要知道先前的一整套set,加起来份量也不少了。 “如果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 秦夏端起他的碗,“稍等。” 因为这里是别人家的店,虞九阙也不能抢过来说他自己去,在椅子上不太自在地坐了一小会儿,秦夏端着添满的饭碗再度回转。 虞九阙看向那冒尖的炒饭,忍不住摸摸鼻子。 “我吃这么多,其他人还有么?” 秦夏让他放心,“做了很多,原本吃不完也会让大家打包带走的,用的都是多余的,或者是用来试菜后剩下的食材。” 虞九阙这回没急着吃,而是迟疑着问道:“你不觉得我的饭量有些奇怪么?” 他从青春期开始饭量就大得惊人了,因为经济条件不好,曾经单单为了吃饱两个字就付出了许多努力。 后来也为此去医院检查过,得出的结论是天生的,至于现在身体一团糟,完全是工作太累造成的。 秦夏把小菜的碟子往虞九阙的方向推了推。 “不是会有这样的人么,饭量大一些,但也不会长胖,但是你现在还是太瘦了。” 看起来是真心实意地在为虞九阙的身体担忧。 他们就此深聊了一些话。 “最近老板还劝我去体检,顺便看一看中医。” 他咽下嘴里的炒饭,感觉每一个细胞都在满足地跳舞。 “你们老板人还不错,是刚才那位?我一直觉得年轻一点的老板更好打交道。” 虞九阙点头,“他是董事长的儿子,对下属确实很不错,公司有不少福利,都是他走马上任后增加的。” “既然老板都没有压榨你的意思,你也可以试试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秦夏看他的汤喝完了,正好有个员工路过,他让人帮忙续一碗。 虞九阙吃了两大碗炒饭,喝了两碗汤溜缝,看起来气色都红润起来了。 “感谢款待。” 他掏出手机想要付账,反正可以走公司报销,秦夏却不同意。 “算这么清楚,我会生气。” 虞九阙只得收回手机,同时思索该如何答谢秦夏的帮忙。 如果要送礼物,应该送点什么好呢? 他打量这家餐厅一圈,一时间毫无头绪。 秦夏不像他,是一个无趣的工作狂,看起来精神世界宽广而丰饶。 只不过自己还未有幸窥见一角。 吃完“员工餐”,和光记今天就要准备打烊了。 员工们进行收尾工作,秦夏领着虞九阙里外参观了一圈。 “这个绣球品种叫无尽夏,很漂亮对吧?听说是绣球里花期最长的品种,在有些地方可以从夏天一直开到秋天。” 虞九阙从未关心过一株绣球的品种和名字,这天倒是牢牢记住了“无尽夏”。 是秦夏的夏。 作者有话说: 成年人的爱情,从双箭头开始。 接下来大概也是零点更新~ —— 1、本章出现的菜品做法均有参考网上的菜谱 第135章 彩蛋:现代IF(三) 入夏后天气多变,天色骤然阴下来,起了一阵风,把绣球花吹得左右轻摆。 “感觉要下雨,咱们现在往回走?” 虞九阙明明穿着衬衫和西装,仍然因为这阵风瑟缩了一下。 “好,麻烦你开车了。” 半路上,大雨倾盆而下,雨刷卖力地开始工作。 雨天车开不快,两人的对话没停歇过,虞九阙难得一次坐在自己车的副驾驶位,秦夏的车技比他好,开得平稳安全。 副作用是,让人昏昏欲睡。 “困了就打个盹,到了我叫你。” 秦夏侧头看了他一眼,虞九阙不好意思道:“没有多困,回家再睡。” 他要是就这么睡过去,不成了真把秦夏当司机用了。 “还有半个小时,没必要强撑。” 秦夏的话语总有惊人的安抚力,起码对虞九阙而言是这样。 驾驶座上的人操纵着座椅朝后仰躺下去,虞九阙在确信秦夏不会因此生气后,选择偏过了头,闭上了眼睛。 车外风呼雨落,车内一派安详。 有时候两个人想要拉近距离,一段同乘经历,或是一顿饭的时间就足够。 秦夏和虞九阙刚好同时符合了这两个条件。 他们互加了vx,一天总会在上面聊上几句。 虞九阙还收到过秦夏分享的小区里的小狗,和晨跑公园的猫猫。 “为什么这几只猫的耳朵上都有缺口,是因为打架么?” 有一次他看着图片里虎头虎脑的大橘,这样问道。 “不是,这是绝育的记号,公园里的流浪猫有一个群护团队的志愿者负责,绝育后再放归,避免混淆就会做耳标。” 秦夏转而发给他一只大白猫,“这只耳朵上的缺口就不是耳标,而是因为打架,这只猫很凶,志愿者一直抓不住。” 秦夏对这些事如数家珍,也不知道都是从哪里得来的信息。 但的确为虞九阙灰暗的写字楼生活增色不少。 相反他就没什么可以分享的。 办公室里也有绿植,被养护得不错,修剪得也整齐,几盆在一起,像是穿了统一工服。 窗外看出去的景色……可能也不错,但比起和光记的花园庭院就逊色太多了,无外乎是一些高大的混凝土建筑物和缩成火柴盒大小的车流,甚至还不如小区里的公区绿化有看头。 工作本身更是无趣至极,秦夏有无尽夏,他有无尽的会议、文件和应酬。 自己出身卑微,因此做梦都想成为人上人,有车有房,有金钱有权力。 想停也停不下来,人在一辆飞驰前进的列车上,如何知道应当在哪一站停靠。 下得早了,说不定会错过更好的机遇。 他是一个功利的人,面对秦夏,深觉惭愧,却又不能自控地被其吸引。 心里一直惦记着欠秦夏的人情,可挑来选去,都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回礼。 好酒好茶他这里都有不少,总觉得敷衍,乃至开始搜索、打听爱做饭的人会喜欢收到什么样的礼物,做了一顿功课,发现根本无从下手。 秦夏手边不会缺趁手好用的料理工具,自己如果做不到锦上添花,不如趁早收手。 实在犯愁。 这件事就像是钟摆,坠在他的心头晃悠。 一个忙里偷闲的周末下午,虞九阙驱车从一间业内大佬开的会所茶室离开后,直奔大牌云集的某商场。 他接下来有一串出国的行程,需要新添几套行头,常光顾的品牌sales早就替他准备停当,过去试穿,合适的打包,就宣告结束。 对于他这种工作狂而言,可谓是最节省时间的做法。 从车库乘直梯向上,密闭的空间令他有些不适,恍惚间觉得头晕恶心,疑心是刚刚在茶室喝了太多的茶。 发颤的手指暴露了他的脆弱,虞九阙摸了一把口袋,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颗糖,只能一把按停电梯,看清楚楼层后依稀记得这里有一家咖啡店,可以买一块点心配热可可救急。 小巧的可露丽下肚,虞九阙回血成功,端走刚做好的热可可,他嗅着朱古力特有的芳甜,暂且在吧台一角找了个位置坐下。 外带的纸杯徐徐吞吐着热意,他突兀地放空起来,双眼虚落在不远处的一点,因此得见一道熟悉的人影。 秦夏虽然将自己的观鸟行程改期,不代表这件事就此取消。 反而多了时间,来给自己更新装备。 现在手里的望远镜是入门款,有些跟不上需求,咨询了同好大神,再加上预算充足,打算一步到位。 “抱歉先生,您要的那款望远镜我们门店已经断货一个月了,帮您查了一下,本市其它渠道也没有存货,不如这样,您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到货后我第一时间联系您。” 虞九阙进来时,听见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望远镜? 这样东西实在离日常生活太远,上次听说,还是公司里的女同事商量着要拿望远镜去看爱豆演唱会。 “好的。” 秦夏没注意来人,掏出手机亮出二维码,“大概多久能到货?” 店员露出歉意的笑容。 “这个不确定,您这款高端型号,原本备货就不多,最近还突然变得热门起来,这才断了货,但按照经验,三个月内肯定能补到。” “三个月啊……” 秦夏摇摇头,可也没有别的选择。 “那就先排着队吧,麻烦了。” 此时已经有另一个店员迎到了虞九阙面前,询问他有什么需要。 虞九阙表示只是随便看看,没多久,秦夏就发现了他的存在。 “这么巧。” 比他高半头的男子笑意深达眼底,“难得你周末没有加班,来买相机?” 虞九阙选择实话实说。 “我刚刚在对面买喝的,碰巧看到你在这里,就过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 事后想想,也不知道为何那一瞬间如此开心。 偶遇难得,彼此看起来都没有打个招呼就分开的意思,干脆一起往楼上走。 “你喜欢露营,买望远镜是为了看风景么?” “是为了观鸟,最近一年新添的爱好,很有意思。” “是不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城市里大概没多少鸟。” “其实这是个误区,对于新手来说,城市里的鸟足够看一阵了……” 秦夏不止擅长做饭,似乎还擅长很多事。 他侃侃而谈间,虞九阙趁机暗暗记住了对方想要的望远镜型号。 到了品牌店铺门口,虞九阙不好意思让秦夏等自己,秦夏却主动表示可以进去转转。 “正好我妈生日快到了,看看有没有适合她的礼物。” 虞九阙很快被相熟的sales领走了,秦夏像个陪爱人来逛街的男友,找了个沙发坐下,让sales拿几款适合他母亲那个年龄的包过来瞅瞅。 “我不太懂这些,有什么热门款么?” 直觉告诉sales秦夏是个靠谱的客户,服务得颇为尽心。 秦夏看过那一个个在他眼里大同小异的包,本来是顺便为之,真选起来也真的消磨时间。 到最后剩下两款,秦夏拿不定主意,碰巧虞九阙结束了试衣出来了。 “正好,你帮我参谋参谋,哪一个更适合送长辈?” 在虞九阙的要求下,他翻出自家老母亲的朋友圈,是个看起来略微富态、眉眼舒展的女士,面对镜头时姿态很松弛,看得出退休生活无比快乐。 据秦夏介绍,他母亲退休前是市里老字号饭店的主厨。 “我家的厨艺本来是传女不传男,到我这破例了。” 虞九阙看过十几张秦母旅游途中拍的照片,和日常的分享,建议道:“买这个吧,容量大一点,感觉你妈妈会更注重包的实用性。” “有道理。” 秦夏指了指虞九阙的选择,让sales去库房里拿一只新的。 等待两边sales备货的时间里虞九阙问秦夏,“阿姨的生日是哪一天?” 他道:“既然知道了,没有不祝福一下的道理,何况你帮我很多。” “哪里有很多,都是举手之劳,你帮我选包就很好了,不过如果有幸,我妈生日那天能来吃个饭就更好。” 秦夏道:“放心,不是那种正襟危坐的寿宴,到时候就在和光记的院子里搞点烧烤什么的,你就当来尝尝我的手艺,我妈喜欢热闹,而且她知道你的。” 虞九阙有些惊讶,“阿姨知道我?” 秦夏理所当然地点头,“邻居和新朋友嘛,很重要。” 秦母的生日在月余后,虞九阙不确定到时候自己有没有空。 “我会努力协调行程的。” 秦夏拍拍他的肩膀,“不要为难,实在没空就算了,这不是上班,放松点。” 说完给虞九阙的手里塞了一颗糖,虞九阙抬头看去,发现秦夏已经吃了一颗。 “柠檬味的,还挺好吃的,你尝尝。” 虞九阙想到自己没喝完的热可可,把柠檬糖放进嘴里。 唔,酸甜适中。 主厨严选,的确不错。 两人本打算一起回家,刚下车库虞九阙就被一个电话call走了,只得就此作别。 接下来又是数日未见。 时间进入七月里,虞九阙依旧没机会去做体检以及看中医。 他负责的业务板块又有重磅项目即将上马,如果成功,将为未来可见的至少五年打开广阔局面。 虞九阙工作狂模式全开,恨不得吃住都在公司,中间出国两趟,都是密密麻麻喘不过气的行程。 即使如此,他也没断了和秦夏的日常闲聊。 秦夏今天住在父母家,若干年前买的老别墅,一概家具都沾染了岁月的包浆,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秦母端来一盘大樱桃,看自家儿子抱着手机,一脸笑呵呵。 “又和你上回说的那个小虞聊着?” 秦母姓谷,心态年轻,行为八卦,端着大樱桃就凑了过来。 “给妈看看,聊什么呢,你别总发那些花啊草啊猫啊狗啊,也说点正事。” 秦夏哽住,默默想把手机往回收。 家里人都知道,如果秦夏是社牛,谷女士就是社交恐.怖.分.子。 “有些事得慢慢来。” 谷女士往儿子嘴里炫了个樱桃,并不赞同。 “再慢黄花菜都得凉了,你都快三十了,也该找个人定下来,对了,你有没有搞清楚小虞是不是那个?” 她举起打弯的手指,看得秦夏哭笑不得。 “直觉告诉我,应该是。” 他回答严谨。 谷女士一脸难以置信。 “都这么久了,你连人家是不是喜欢男的都不知道?” 她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把秦夏的后背。 “你啊一点都不像我,没用!也不像你爸,当初他追我那架势,啧啧,所以你到底随了谁?” 秦夏被她拍了个趔趄。 本来还想继续吃樱桃,结果发现全被他妈端走了,一个不留。 秦夏无奈地笑了半天,摇摇头,朝后倒回沙发里。 家里养的小黑狗蹦上来,呼哧呼哧地摇尾巴。 过了一会他再度拿起手机,打开和虞九阙的聊天界面。 虞九阙的头像是一片旷野,不知道是不是他内心里真正向往的景色。 疾风知劲草,这是迄今为止秦夏对虞九阙的印象。 从这些日子里的交流中他得知,虞九阙的出身并不好,他幼时在孤儿院长大,贫穷两字贯穿了生命里的前二十年。 寒门贵子,这是社会给虞九阙这款成功人士贴的标签,背后付出的努力都被掩盖在肤浅印象的背后,没人知道他们一路走来到底付出了多少。 秦夏面对虞九阙的时候,从来不会被这些外在的标签打扰,他只是直截了当地看到这个人本身。 对方像一枚蚌,如果能够让他为你打开外壳,就可以触碰到柔软的内里。 而且虞九阙吃东西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众所周知,一个人觉得另一个符合自己性取向的对象“可爱”时,这个人就基本完蛋了。 七月下旬,虞九阙结束了飞来飞去的行程。 秦夏总算再次在楼道里见到了自己的邻居,对方风尘仆仆,拖着行李箱站在不远处,看起来脸色更差了,好像又瘦了不少。 他一时冲动,邀请脱口而出。 “这个时间回来,还没吃晚饭吧,要不要来我家一起吃,我煮了火锅。” 虞九阙半倚着行李箱,笑意轻绻。 “自己吃火锅?你们大厨都这么任性的。” “自己吃火锅,喝点小酒,看个电影,很有氛围感的,以后你也可以试试,所以今晚要不要一起?” 这实在是太有诱惑力的邀请,尤其邀请对象是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 虞九阙想到箱子里的一样东西,答应下来。 “我回家换个衣服,就去找你,又要给你添麻烦了。” “比起做菜自己吃,我更喜欢有人能够分享。” 秦夏开玩笑道:“你就当是我的职业病。” 回到家中,他果断换了个大锅。 今晚做的是粥底火锅,最近天气热,他预备吃点清淡的下下火。 如果是川味火锅,他恐怕就不会邀请虞九阙了,那么刺激的味道,不太适合把亚健康三个字写在脸上的大忙人。 粥底用处很多,秦夏做了不少,刚好够用。 颜色乳白透亮,米香浓浓。 涮锅的食材不担心不够用,冰箱里永远不缺吃的,配合一点快速化冻的技巧,很快摆满一桌。 虞九阙进门时,最先闻到的就是这一股米香。 他回过神,先递上手里的礼物盒。 秦夏愕然接过,“怎么还带东西?” 虞九阙笑言,“早就想给你准备的回礼,之前一直没有选到合适的。” 秦夏一听就知道虞九阙还在意之前欠下的“人情”。 他也知道以两人现在的关系,人情世故仍要计算分明,才是对于成年人来讲最安全的选择。 “那我就不客气了,进来坐,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秦夏拿着盒子,把虞九阙带到餐厅落座。 “是粥底火锅?” 虞九阙认出了今晚的菜色,已觉饥肠辘辘。 “这也太丰盛了。” 粥底火锅对下锅的食材要求很高,必须是鲜活的生猛海鲜和肉类。 放眼望去,桌上有白贝、扇贝、蛏子、鲍鱼、基围虾、膏蟹…… 还有牛肉、猪杂、青菜。 “吃就要吃个痛快。” 秦夏点开电磁炉的加热键,“我还担心不合你的口味。” 虞九阙坦诚道:“你可是米其林主厨,你的手艺在哪,我的口味就在哪。” 秦夏含笑,给他分筷子。 “随意点,就当在自己家。” 虞九阙几个小时前还在万米高空之上,对于回到家该吃点什么填肚子毫无头绪,八成是随便点个外卖。 秦夏的这顿火锅,再度拯救了他。 热气铺面,开吃前先喝了一碗粥水的精华,米油尽出,到了有些粘嘴的程度,一下子抚慰了虞九阙吃了好多天白人饭的脾胃。 好幸福。 明明晚餐刚刚开始,这三个字却在脑海里盘旋了好几圈。 粥底火锅的食材顺序很重要,先下海鲜,以贝类为首,膏蟹次之,蘸碟以酱油为主,还加了葱蒜、蚝油和一点点当地的豆酱。 秦夏的比起虞九阙的,好多了小米辣椒圈。 贝类勾住粥底的鲜美,膏蟹令米汤转为金黄,牛肉裹了蛋液,滑嫩至极,难以言喻。 配的酒水是干白葡萄酒,秦夏选的这款有果香气,还有一丝香草的韵味,余味悠长。 秦夏放慢了吃饭的速度,虞九阙吃得却比设想得要少。 到了收尾的时候,把猪杂和青菜一起倒进锅里,煮熟后就是一锅猪杂青菜粥。 和开头的清汤粥水不同,到了这一步时,粥底融合了若干食材的味道,譬如蟹黄,变得咸香可口,层次丰饶。 猪杂刚熟就关了火,猪肝吃起来甚至会有一点“脆”。 秦夏给虞九阙盛了一碗。 “多吃点猪肝,补气血。” 虞九阙一勺接一勺,吃得脑门冒汗。 因为煮火锅的缘故,原本下猪杂前粥底就只剩了半锅,两个人分完便差不多了。 没吃完的肉类还有一些,秦夏说放回冰箱就好,并不浪费。 虞九阙站起来,抢着和秦夏一起收拾碗筷。 吃火锅用到的碗碟太多,花了好几趟搬到水池旁。 秦夏冲掉残留的食物残渣,把它们一股脑塞进洗碗机了事。 “科技解放双手。” 顺便给虞九阙讲自己外婆至今不肯装洗碗机的故事。 “你外婆在那个年代,能当上大厨一定很不容易。” 秦夏深以为然。 “没错,所以我很敬佩她。” 餐厅恢复整洁,他们回到客厅,秦夏抱过礼物盒,当着虞九阙的面拆开。 在对方克制、忐忑又热切的注视下,他看到了自己心仪已久,却迟迟没买到的那款望远镜。 他张了张嘴,半天没合上。 “你专门去国外的专卖店买的么?” 虞九阙没有回答,只是道:“我之前一直想不到送你什么合适,所以走了个捷径,别介意。” “怎么会!” 秦夏实在太过惊喜,好半天都没完成表情管理。 “这份回礼太贵重了。” 这款望远镜在国内售价近万,在国外也便宜不到哪里去。 “在我看来其实还不够。”虞九阙习惯性地抿了下唇。 “第一次你救了我,不然我可能因为昏倒而受伤,第二次你破例给了我餐厅的席位,让我们在大客户那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还有两顿很美味的饭菜,在我心里都很重要,我很感激。” 秦夏有些意动,他把拆出来的望远镜小心放在一旁,缓声道:“我很喜欢这份礼物。” 他向虞九阙道了谢,看到对方再度因为笑意而显出梨涡。 顺着望远镜的话题,秦夏给虞九阙展示自己观鸟的成果。 他有专门的一个相册,里面存着上百张鸟儿的照片,还有一本本子,全是观鸟手记。 虞九阙看得很认真。 末了掩卷,意犹未尽。 “没想到这件事这么有意思,搞得我也想去试试看。” 秦夏手里拿着展示照片的平板电脑,“如果你有假期的话,我们可以一起。” “去露营么?” “不露营也可以,我知道几个观鸟点附近的民宿,可以住得很舒服。” “这样么……” 虞九阙眼底写满向往,回过神来又觉懊恼,自嘲地笑了笑。 “每次有这样的计划时,我都下意识想说忙完就去,可是我好像从来没有忙完的时候。” 秦夏给他递上一杯刚泡好的安神茶。 “弦崩得太紧,总有断掉的一天,别看我现在这样,我也有因为工作而失眠焦虑的时候。” …… 虞九阙在秦夏家里待到晚上十点多,精神放松到好像泡了个汤。 除了观鸟手记,他还看了以前秦夏在国外进修时收集的厨具和餐具,没有纯拿来收藏的,基本都在间歇性的使用。 在秦夏眼中,这些东西无论价值几何,都不该束之高阁。 临走时秦夏送给虞九阙一个自己收集制作的羽毛标本,还有一兜子吃的,里面有包好后速冻的馄饨、水饺和贝果,以及一大盒非常实在的卤牛腱子肉,和熟悉的巧克力味能量棒。 “不知道吃什么的时候就吃这些,比外卖健康点。” “我可真是连吃带拿。” 虞九阙已经放弃和秦夏客气了,每次都是以他的失败告终。 “远亲不如近邻,就是这个道理。” 秦夏看着虞九阙换了鞋子,再往前走几步就到家了。 把装着食物的袋子递过去,他再度开口。 “其实还有件事,一直没好意思问你。” 虞九阙指尖一动,“什么事?尽管说。” 秦夏扶着自家门把手,挠了挠头。 “就是我妈的生日宴,原本打算在和光记的院子里办,但是她老人家嫌远,想挪到我们自家的院子里,我怕你会觉得拘谨,如果不想去也没关系。” 虞九阙没想到是这件事。 去朋友的父母家,给朋友的妈妈过生日,乍听确实有些太超过了,换一个人他一定觉得抗拒,把礼送到就罢,人绝不会去。 面对秦夏就完全不同了。 秦夏是朋友,还是想再近一步的朋友。 “可以的,在哪里都没关系,本来就是阿姨的生日,当然要随她的心意。” 这件事就此说定,虞九阙回了家,不知道秦夏关了门就给自己老妈发了消息。 过了一会儿,谷女士的语音响起,语气意味深长。 “我看你小子,有戏。” 作者有话说: 谷女士:请叫我金牌助攻 顺祝小秦阿九520快乐!(啪啪鼓掌 —— 1、本章出现的粥底火锅搭配和吃法参考过去吃过的以及网络查询,不确定是否正宗。 第136章 彩蛋:现代IF(完) 换生日地点,是秦妈妈提的主意。 “小虞如果对你有意思,多半会答应。” 秦夏狐疑地看向亲妈。 “万一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谷女士眯眼嫌弃。 “人家又不是毛头小子,在社会上捶打这么多年了,都是聪明人,这点小事都能吓跑,怎么当高管?” 饶是如此,秦夏也憋了一晚上,才在送人出门的时候实话实说。 有戏么? 秦夏再度看到那只望远镜时,不由陷入沉思。 此时,几墙之隔的对面,虞九阙正把羽毛标本摆在自己床头最显眼的位置。 这种鸟的羽毛在光下泛着淡淡的幽蓝,如同丝绸,和他身上深蓝色的真丝睡衣两相呼应。 他枕着羽毛入梦,没有借助药物,闻着淡淡的助眠香氛,睡了近一个月来最踏实的一觉。 最先注意到虞九阙放慢了工作步调的人是他的助理。 其一是开始喝低因的咖啡,其二是居然会真的利用午休时间来睡午觉。 她还不经意间发现虞九阙听得助眠白噪音是林间的树叶、风声与鸟鸣。 对此助理深表欣慰,偷偷和关系好的小姐妹在聊天软件上分享:“我领导真的应该歇一歇了,上次出国他晕倒在机场,没把我吓死,再这么下去,我都怕他英年早逝。” 那是之前忙碌出国行程中的突发事件,好不容易熬到行程结束回国,虞九阙却在候机室里猝然倒地。 当时机场的工作人员做了最坏的打算,急忙通知同时把装有AED的箱子取来。 好在没用上。 接下来就是召唤救护车,一路拉到最近的医院,其实在路上虞九阙就已经恢复了意识,就是依旧无法正常行动。 醒来后以为自己是普通的低血糖发作,检查结束,助理却严肃地告诉他不是。 “我查了一下那个病名,用中文讲叫做迷走神经性晕厥,低血糖也会诱发,但不是一码事,可能会反复发作的。” 这次突如其来的发作最终有惊无险,虞九阙得到的只是一张金额可观的医疗账单。 如果说他在回国的路上就决定要去做个全身体检,那么在秦夏家里度过的几个小时,更坚定了他的想法。 他想秦夏是一个喜欢看别人满足地吃下亲手所做食物的人,一定不会喜欢病恹恹且无趣的对象。 请假体检很快遇到了一个问题,里面有一项是无痛胃镜,需要家属陪同。 虞九阙哪里有家属这东西。 他为此感到头痛,只得暂时和医院协商,并把此事暂时推后。 秦夏得知此事的时候,正在料理台前给火腿奶酪摆盘,他们相约今晚小酌一番,佐餐的香槟已经冰镇上了。 此外还打算做几个tapas,虞九阙不肯光等着吃,于是得到一个小小的菜板和餐刀,乖乖坐在料理台前切无花果和牛油果。 旁边放着一碗洗好的蓝莓和小番茄,两人干活的间隙,时不时拿两个来吃。 “家属必须有亲属关系么,朋友行不行?” 秦夏用火腿片卷着玫瑰花,“我时间比较自由,如果需要的话说一声就好。” 虞九阙看着那朵玫瑰花,明知道这是常见的摆盘方式,也还是忍不住用手背快速贴了贴脸颊。 “我问问,说不定可以。” 他把牛油果片小心转移到一旁,“全麻听起来还有点吓人。” 秦夏安慰他道:“没什么,睡一觉就好了,我曾经做过。” 好像无论什么困难,在秦夏这里都可以被飞快解决。 就像他的刀功,干净利落。 谷女士说的没错,在社会中历练过的,有所成就的成年人一定都是聪明人。 每次共处一室,都有值得细细品味的,名为“暧昧”的暗流。 秦夏给虞九阙斟酒,浅金色的酒液中气泡轻舞。 不确定对方是否和自己一样享受其中。 虞九阙喝到微醺,隔着漂亮的酒杯仰头看秦夏客厅里暖色的灯光,打心底里抗拒回到自己那个线条冷硬的房子。 他熏熏然时,说话的语调都和往常不太一样。 “上回你说过的,公园里的那窝小猫怎么样了?” “还寄养在宠物医院,好像已经被领养出去一部分了。” “这样……” 虞九阙记得那一窝里有只黑突突的玳瑁妹妹。 “也不知道那只玳瑁还在不在,这种花色不太好找领养吧?” 秦夏试探性地问道:“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帮你问一问。” 虞九阙顿了一下,摇摇头。 “还是算了,我连自己都还没养明白,带回来却让它自己在家里,也很可怜吧。” 虞九阙手里的酒杯被秦夏接过,他歪了歪脑袋,抱起沙发上的一只抱枕。 据秦夏说这是别人送的礼物,形状居然是一根大葱。 虞九阙把下巴卡在大葱两根分叉的中间,“说起来明天我要去拿给阿姨买的生日礼物了。” “买的什么?不要太破费。” 虞九阙轻轻笑了一下,“不告诉你。” 天知地知,这一刻秦夏真的很想把虞九阙和大葱抱枕一起打包留下。 虞九阙第二天起床,才发现昨晚稀里糊涂地把大葱抱枕给带回了家,这会儿抱枕正躺在他的床上,和冷灰色的床品格格不入,宛若二次元闯入三次元。 他冷静了一下,掏出手机给秦夏发消息。 “我昨晚绑架了你的大葱么?” 秦夏的回复来得很快,“送你了,我问同事要了链接,买了它的兄弟。” 虞九阙点开图片,发现那是一头大蒜。 …… 难道是什么厨师的恶趣味么,他靠在床头傻笑了半天,回过神来后整个人都埋进了大葱里。 救命啊。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母亲生日当天,秦夏一大早就开始筹备中午的生日宴。 谷女士确实喜欢热闹,每年秦爸爸和秦夏都有各自的邀请任务,秦爸爸今年请了自己的同事夫妻二人。 其中胡叔叔和秦夏的老爸一样,都是热爱钓鱼却经常空军的钓鱼佬,胡叔叔的妻子常阿姨和谷女士是多年的闺蜜,完美的旅游搭子。 再之外还有秦夏的小姨和表妹,以及小外甥女。 满打满算八个大人一个孩子,里面还有虞九阙这个“食量黑洞”,秦夏直接照着十二人的份量准备食材,蛋糕都做成了硕大的两层。 虞九阙本以为自己来得足够早,哪知刚停下车走过来,就听见了院子里传出的阵阵笑语。 来给他开门的是寿星本人,后面还跟着一个穿着汉服裙子的小姑娘。 “哇,漂亮哥哥,你是谁呀?” “阿姨好,小美女好,我是秦夏的朋友虞九阙,您可能听他提……” 一句话没说完,他就已经被热情的谷女士拉进了门。 “小虞嘛,我知道!我看过你的照片!你今天能来,阿姨这脸上都有光呀,快进来,秦夏在厨房呢,一会儿叫他出来给你打招呼。” 院子里其他人都因此看过来,也算见过大世面的虞九阙久违地感到手足无措。 秦夏的父母所住的这边别墅区在市里有些年头了,那时候还不流行什么下沉式庭院。 虽然墙面已经有些斑驳,却在花朵和绿植的映衬下更添风格,也许和光记的装修灵感正来自于此? 虞九阙这样想着。 院子里布置了座椅,还有一架秋千,桌子上摆了好多吃的。 刚刚的颜控小姑娘一路尾随过来,围着虞九阙转圈。 还没等见到秦夏,虞九阙已经认全了屋里屋外的人。 一串叔叔阿姨叫下来,到了秦夏的外甥女这里,辈分都有点乱了。 “这是你表舅的朋友,你得叫叔叔,不能叫哥哥。” 小姑娘权当没听见,拉着他的漂亮哥哥去看小狗,一众大人在后面满脸无奈。 转了一圈回来,虞九阙终于有机会送出自己准备的礼物。 皮光优秀的天然珍珠,周围是一圈花瓣形黄金镶嵌,嵌了碎钻装饰,后面是可拆卸的设计,如果愿意,还可以串一条细链改造成项链吊坠。 谷女士红光满面,当场就戴上了。 “快,给我拍张照片,我要好好美一美。” 秦夏出来迎客时,虞九阙赫然已经融入了“秦家内部”,正在举着相机帮大家挨个合照。 “小夏,快来,正好咱们拍个全家福!” 秦夏手上还有没洗干净的一点面粉,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加入镜头。 虞九阙浅笑着按下快门。 本以为到此结束,怎料位置一换,又变成了他和秦夏拍合照。 这回举相机的是笑眯眯的谷女士。 “你俩离得太远了,靠近一点,对对,小夏你胳膊不要那么僵硬,搭在小虞的肩膀上好了,小虞你侧侧身……三、二、一、茄子!” 这次合照的距离完全不同于上一次,他们都感受到了彼此薄薄衣料下的体温。 虞九阙的耳垂像着了火,红透了。 算来秦夏还没和虞九阙说两句话,人又被谷女士喊走了。 “小虞啊,快过来,阿姨送你一盆花!” 虞九阙应了一声,转头朝秦夏道:“你去忙吧,我去陪阿姨说话。” 却没注意到在自己身后,谷女士正在给秦夏使眼色,翻译一下大概就是——包在我身上。 秦夏暗自祈祷,虞九阙真的不会因此被吓跑。 “这些都是夏天能开花的,喜欢哪个就端走。” “哎呀别客气,这个东西就是越养越多的,我送都送不过来,你问问他们,是不是家里都有?” 虞九阙抵挡不住这个攻势,弯腰选中了一盆花朵像星星的盆栽,谷女士说这个叫繁星花。 他选了白色,谷女士又给他添了一盆紫色的,搭配在一起,有一种高洁的梦幻。 “你要是不会养,就问小夏,他也懂的。” 谷女士把两盆繁星花搬到一旁单独放,两个人在花园角落洗洗手,继续坐回桌旁说话,且话题切换得无比丝滑。 听到“有没有女朋友”这个问题时,虞九阙打了个激灵,赶紧搬出万能的说辞。 “还没有,这几年觉得打拼事业比较重要。” “我猜也是。”谷女士拉着他的手,亲切无比。 虞九阙满心怀疑接下来就是熟悉的说媒环节。 事实证明,谷女士真的不一般。 “那有没有男朋友?” 虞九阙瞳孔地震,谷女士掩唇直笑。 “别紧张,阿姨懂很多的!” 谷女士的目光真诚清澈,又像是能把人看穿一样。 “让您见笑了。”虞九阙有些拘谨地拨弄手表,半晌后道:“确实……确实还没有。” “没有男朋友?” “嗯。” 虞九阙破罐破摔了。 从没想过会和一个刚见面没多久的长辈出柜,真是纵享丝滑。 谷女士眼瞅着感觉火候差不多了,直接祭出大招。 “说真的,你觉得我们家小夏怎么样?” 事实证明,说媒环节永不缺席。 可说媒对象怎么会是秦夏? 虞九阙感觉自己脑浆都沸腾了,像是川味的麻辣火锅。 任他平日里八面玲珑,这一刻也傻眼了。 随即不得不借工作电话的理由,暂时逃之夭夭。 秦夏在厨房里,透过窗户能看到后院一隅。 虞九阙在那里折腾手机,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震了一下。 “需要我进去帮忙么?” 秦夏果断发语音过去施以援手。 “进来吧,我等你。” 他们并肩一起在厨房把腌好的肉和用于烧烤的各种海鲜、蔬菜分装。 秦夏还做了好几道凉菜和热菜,烤了披萨,炸了小朋友喜欢的鸡块薯条,做了几样甜品,以及令人瞩目的大蛋糕。 “你一个人半天时间做了这么多?好厉害。” 虞九阙看着蛋糕上的粉色蝴蝶结,窥见了谷女士的少女心。 “很多食材都是昨晚准备好的,熟练之后就很快。” 他往一个藤编的篮子里铺餐布,放进刀叉,“一会儿你敞开吃,管饱。” 虞九阙上扬的唇角就没落下来过。 “这个房子挺多年了吧?” “十几年了,那会儿我还上中学。” “对了,你外公和外婆怎么没来?” “往年也是这样,中午在我们家过,晚上在和小姨一家一起过去吃饭。” “好像没看见你姨夫和妹夫?” “他们两个是一个单位的,算来是我姨夫的徒弟,他觉得小伙子不错,就介绍给我妹,没想到还真的成了。不过他们那个单位请不了假,我姨夫退休后又被返聘,只能等下班过来。” “你们家很热闹。” “你不嫌闹就好了。” “怎么会。” …… 厨房外的走廊里,秦爸爸听了点零星的墙角,轻手轻脚地经过,在院子里找到了自己的妻子。 “我听小夏和小虞在厨房里聊得怪好的。” 他神秘兮兮,又面露成功带回情报的得意。 谷女士原本在很熟练地给刚刚拍的照片加滤镜,闻言放下手机。 “小虞这孩子我挺喜欢的。” 秦爸爸深以为然,“我也是,他还懂钓鱼和高尔夫呢!” 一桌的餐点丰盛无比,是用推车推出来的。 点蜡烛、唱生日歌、许愿、切蛋糕…… 这套流程走完,终于开始吃饭。 大家都不拘泥于是坐着还是站着,有想试试烧烤的就去,剩下的人坐着吃别的,也会给在烧烤的人送去一些。 秦夏给虞九阙拿来一盘烤生蚝和烤牛肉,过一会儿秦夏的外甥女又举着两根奶油玉米棒过来。 “哥哥一根,我一根。” “舅舅的呢?” 秦夏故意问。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舅舅可以和哥哥吃一根!” 然后转身就跑。 “这小丫头。”秦夏笑着感慨了一句,转过头就看虞九阙把玉米棒往这递,“给你吃。” 秦夏咳了两嗓,“我逗她玩儿呢,你吃就行。” 说完低头专心给牛肉蘸料,最后却放进身旁人的碟子。 饭吃到后半程,大家都彻底放松了。 秦夏的表妹带来一个拍立得相机,逢人就拍,虞九阙因此收到好几张。 “你和我表哥都好上镜。” 她没直说,不仅上镜,而且般配。 她悄悄说,“我有表哥的单人照,给你一张,要不要?” 虞九阙挣扎了一下,默默伸出了手。 表妹背过身去时合不拢嘴,一脸“我嗑到了”的兴奋。 然后同样的套路,她又去秦夏那里来了一遍。 “表哥,我这里有虞哥的单人照,你要不要?” “要啊?行,V我50!” 秦夏:…… 下午快三点,酒足饭饱,大家都打算离开了。 虞九阙最后走,谷女士一个劲把秦夏往外推,“你去送送小虞。” 虞九阙手里提着装花盆的纸袋,巴掌大的一盆,倒是不沉。 “叔叔阿姨,不用了,就几步路。” 秦爸爸闷声干大事,直接把拴上绳的小黑送上来。 “秦夏,你顺便去遛狗,消消食。” 这下没了拒绝的理由。 两人一狗出了院子,虞九阙把车停在小区的地上停车位,的确距离很近,秦夏想了想道:“要不,一起走走?” 虞九阙一口答应。 小黑时不时停下嗅闻、翘腿标记,秦夏和虞九阙在后面慢悠悠地向前。 阳光炽烈,树影摇曳。 别墅区罕有人至,□□通幽,一眼望不到头。 两人走出一层薄汗,有什么别的东西在空气中逐渐升温。 直觉告诉秦夏,有些话现在不说,之后会很难开口。 “……今天,我妈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奇怪的话?” “咔”的一声,虞九阙碰巧踢到一颗石子,它呈流线型坠入湖中,激起一捧水花。 有说么,当然有。 虞九阙觉得自己刚工作时,在谈判桌上都没有这么紧张。 他该怎么开口,总不能说,阿姨想给我们两个保媒。 他兀自踯躅,一步之外的秦夏却停下了脚步。 小黑在原地蹦跳打转,自娱自乐。 “我中学就跟家里出柜了,不过这么多年,换了好几个城市,都没有遇到合适的。” 这一句话包含的信息量良多。 坦白了性取向,坦白了家里的态度,也坦白了干净的情史。 虞九阙不敢看秦夏,只敢看水上的黑天鹅。 和黑天鹅一个颜色的小黑趁机拱他裤脚。 虞九阙实在没法继续装深沉,还险些被凸起的青石板绊倒。 秦夏扶了他一把,打破了方才沉默的局促。 虞九阙整理了一下心情,把快蹦到嗓子眼的心按下去。 他喉咙发紧,CPU快要烧干,做出了此生难得的重大决策。 他问秦夏。 “我可以么?” “什么?”秦夏略略不解,望向他,目光珍重。 “阿姨问我,有没有男朋友,还有……觉得你怎么样。” 虞九阙反复翻动着掌心里的手机,快要被他盘出包浆。 面皮和手机屏幕一起在日光下发烫。 “我的答案是,你很好,特别好,我的问题是……我可以拥有这份荣幸么?” 走到你的身边,闯入你的生活。 如同一株独自倔强生长的阴生植物,义无反顾地投身灿阳。 秦夏一时未曾作答,但答案呼之欲出。 他走上前,揽过虞九阙单薄的肩背。 “也是我的荣幸。” 头顶蝉鸣阵阵,繁星花在脚边的纸袋里延展着小小的花瓣。 远处水面上天鹅优雅交颈,近处有谁屏住呼吸,交换一个如同花瓣一般柔软的吻。 —— 【尾声】 秦夏从虞九阙的朋友升级为家属,不用他催促,虞九阙就自行把需要住院的全身体检提上日程。 报告出具的那天,私立医院的医生打来一通视频电话,花了几十分钟和虞九阙讲明报告最后标注的风险项,并建议他来医院分别复查。 挂掉电话,虞九阙心虚地不敢看秦夏。 而后者翻动着手里的纸张,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从这天开始,虞九阙开始认真地调理身体。 他搬到了秦夏的房子里,正式开始同住。 复查、喝中药、体验各式各样的忌口,早餐和晚餐不必说,就连午餐也是提前做好的便当。 无论是和光记还是虞九阙的公司,两人时而对彼此工作场所的造访,使得这份关系从来不是秘密。 他们大方而坦荡地并肩牵手,成双入对。 繁星花开到了第二茬时,秦夏和虞九阙去宠物医院接回了那只挂念日久的玳瑁妹妹。 谷女士对此评价:浑身上下脸最黑,和小黑一样黑。 可玳瑁实在又嗲又粘人,给了两个养猫新手无上的情绪价值。 现在每个周末,虞九阙都会被秦夏带回家吃饭。 有时候带着猫一起,看着一个纯黑的小狗和一个黑得五彩斑斓的花猫在屋里地板上打滚。 秦爸爸和秦妈妈已经知道虞九阙从小就是孤儿,他们默契地从不提此事,只说从此这里也是他的家。 重阳节时虞九阙第一次见到秦夏的外公外婆,后者把他带进屋,塞给他一块裹在红布里的沉甸甸的金条。 “原本留了个镯子给小夏,后来知道这小子不喜欢女孩子,镯子用不上,我就去换成了金条,金子嘛,谁都喜欢,你自己好生收着。” 外婆一头白发烫出优雅的波浪。 虞九阙眼睛发烫,“谢谢您。” 外婆温婉的笑容里藏了一二狡黠,“还叫‘您’呢?” 虞九阙抿唇改口,有些羞赧。 “谢谢……谢谢外婆。” 他们一老一少再回到客厅时,秦夏身边正好留出一个空位。 虞九阙走过去坐下,手里很快被塞了一块剥好的柚子,还有一碗软籽石榴。 碗里还贴心地放了个小勺。 “这个石榴好甜的。” 秦夏说完不久,虞九阙就在长辈们不注意的时候,喂了他一口。 晚饭吃的是秦夏外婆的手艺,都是传统的中式菜,顾及虞九阙的忌口,在挑选食材是都用了心思。 虞九阙丝毫不令人失望地添了三次饭,赢得长辈们的一致称赞。 饭后。 帮执意不肯安装洗碗机的外婆刷干净锅碗瓢盆,外婆和谷女士抱走了小玳瑁,比划着要给它用钩针做个小帽子和围脖。 他俩则给小黑拴上绳,去小区里遛弯。 夏天不知不觉间结束了。 他们此刻穿梭在秋风里,看路灯下交叠的影子。 “冷不冷?” “不冷。” “起风了,咱们还是转一圈就回去。” 秦夏攥紧虞九阙微凉的指尖,继续向前走去。 虞九阙把另一只手放进外套的口袋,心道自己果然还是最喜欢夏天。 夏天不止是烈日、汗水、高温。 还是西瓜、蝉鸣、雪糕、汽水。 夏天里,他与秦夏相遇。 从此他的每一天,都是夏天。 ************************* 【附:一个520小剧场】 谁也说不清520是什么时候成为一个特殊的日子的。 但在拥有爱人之后,好像就会不知不觉地开始注意类似的“节日”。 秦夏和虞九阙在一起快一年,已经共度过许多个节日,中秋、圣诞、新年、情人节、两人的生日…… 不得不说,520掺在其中,相对没那么正式。 他们事前并没有商量好要为此做什么庆祝,只是说定要在一起用晚餐。 虞九阙踩着下班的点结束了一场会议,回到办公室又和外地的项目组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视频会,随后风一般地离去。 回到家时开了房门,小猫“喵呜”着过来迎接。 从厨房里传出饭菜的香味,虞九阙注意到餐桌上多了一样东西——包装精美的手作饼干。 Fortunecookies,幸运饼干,是一种吃起来是黄油饼干的中空甜品,掰开可以抽取里面写着各种句子的小纸条。 “520礼物。” 秦夏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虞九阙应声转身,看到秦夏的一双笑眼。 “晚饭还在锅里,需要一些时间,先拆礼物怎么样?” 虞九阙不太相信这只是单纯的小饼干。 他在桌旁坐下,猫儿轻巧地跳上他的膝头。 袋子里有八枚饼干,拆到第五个时,触感明显不是纸条。 当啷一声,里面的内容物掉在桌上,小小地转了两个圈。 亮晶晶的东西吸引了小猫的注意,在被它用爪子拨走之前,虞九阙一把按住,继而屏住呼吸,将掌心翻过。 是一枚戒指,在光下流淌着淡淡的光华。 秦夏伸出手,轻轻替他戴上,尺寸严丝合缝,就如同许多个日夜他们十指相扣。 “我之前偶然看到你在做定制珠宝的功课,原谅我,这次抢了先。” 虞九阙忍不住扬唇,他的确有心定做一对戒指。 在此之前他们没有戴对戒,因为情侣归情侣,戒指则有另一层含义。 “这次轮到我问你可不可以。” 秦夏拿出另一枚戒指,推到桌子的正中。 虞九阙没有丝毫犹豫。 “你知道我的答案。” 他取出另一枚戒指推向秦夏无名指的指根。 秦夏起身绕到桌子的这一侧,拥抱了爱人。 “我想我们可以拥有一个婚礼。” 他低头吻过虞九阙的眉眼,“你喜欢外出的旅行,还是亲朋都在的家宴?” “我们可以都要。” 在唇瓣被反复轻柔地碾过几次后,虞九阙睁开湿漉漉的眼睛,仰望着秦夏。 “别忘了还有我的礼物。” 那是一套机票和完整的预定行程,先飞往哥本哈根,再转道法罗群岛。 自从一同拥有了观鸟的爱好,法罗群岛就成为了一生必去的目的地之一。 那里有长相独特的海鹦,还有海燕、潜鸟、贼鸥和大西洋鹱。 而现在原本只是途径中转站的哥本哈根,突然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有爱的人,总会心有灵犀。 戒指有了,可以领证的结婚地点也有了。 他们靠在一起,吃掉了最后的幸运饼干。 桌上因而多了几张窄细的纸条,虞九阙拿起其中一张最动人的,轻声念诵。 “漂泊止于爱人的相遇。” Journeys end in lovers meeting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作者有话说: 这个番外到这里就结束啦(给大家分幸运小饼干(掰开(掉落小秦独家菜谱 —— 1、Journeys end in lovers meeting.——莎士比亚,翻译来自网络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