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后被太子抓回来了》
1. 第 1 章
天历十九年,雪已经下了两夜未停。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呼啸的寒风卷起一地的霜雪,不住地猛烈拍打窗棂,夜色之中如同一头无形的巨兽,发出骇人的震响。
殿内静谧,将呼啸狂风隔绝在外,只能听见烛火发出的“噼啪”的轻微声响。地龙产生的热气丝丝缕缕蒸腾而上,置身其中,会让人恍惚以为还是春天。
烛火轻晃,谢念垂眼,只能看见面前人那双绣着金线的皂靴。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不是他的,是刚刚被拖出去,在今天下午污蔑他行巫蛊之术的太监的。而下令之人,正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谢念不知道谢告禅看了他多久。
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他不清楚,只能感知到落在身上的目光如同针扎一般,刺得他后背生疼。
“谢念。”声音自头顶传来,语气平淡,听不出其中的情绪。
他裹紧了身上盖的厚毯子,眼神有些失焦,像是还没从刚才的事情当中回过神,半晌才略微扬起脖颈,和谢告禅对上视线。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七年。
谢告禅面上特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飞扬已经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锋利的眉眼,和沉静无澜的目光。
他右手上带着的玄色手套紧贴皮肤,骨节分明,只有两根手指露在手套外,疤痕一路从指缝蜿蜒而上,到指腹才停止,长得吓人。
谢念收回目光,头还在一阵一阵的发晕,视线中地砖上的影子也跟着扭曲,变形——他再次垂眼,深吸一口气,将不适压了下去。他手刚搭在紫檀木扶手上,谢告禅忽而转身,走到另一处木桌前,沏茶,回身递到谢念面前。
“喝了。”谢告禅言简意赅。
原本搭在扶手上的手一顿,谢念沉默片刻,接过茶盏。杯壁发烫,温暖顺着手心源源不断送往全身,仿佛骨子里的寒气也被驱散些许。
谢念低头小口抿茶,谢告禅也不催,只是在一旁伫立,直至目睹谢念苍白的唇逐渐泛起血色,才再次开口:“今日之事,是你说,还是孤替你说?”
像是早知道谢告禅会有这一问,谢念无意识地摩挲手中茶盏,轻声道:“今夜戌时,宫人忽然来报惠妃娘娘病危,等我赶过去时,已经是命在旦夕之际。”
说到一半,他偏过头咳了几声。面庞在烛火的映照下显露出不正常的醉红,换气时还能听到一点不明显的气鸣音。
“情急之下,我别无他法,只能亲自替惠妃娘娘验看药性。”
听见“验看药性”四个字时,谢告禅眉头紧锁,谢念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盯着地砖上随着烛花摇晃的影子,又急急换了口气,顺着想好的说辞继续说了下去:“没过多久,四皇子便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闯入,说有人告发我行巫蛊之术,意图加害父皇。”
谢告禅没什么表情:“你做了吗?”
谢念抬头,与谢告禅四目相对。
殿外寒风依旧肆虐,隐隐从雪地里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像是一把利刃,要直直刺破人的耳膜。
“……太子殿下信我吗?”
攥着茶杯的手微微泛白,谢念垂下眼,等待审判的降临。
殿内一时陷入了安静。
少顷,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不会用巫蛊之术来害人。”
此话一出,谢念肩膀翛然松弛了些。他的脊背恢复了平常略微弯曲的弧度,像是得到某种宽恕一般,不再紧张地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连略微急促的呼吸声都缓和些许。
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遍的重逢腹稿总算找到合适时机开口,他又深吸了一口气,还没张嘴,视野中突而仓惶撞上谢告禅的眼睛。
不知何时,谢告禅蹲在了他面前,谢念大脑空白一瞬,原先想好的措辞全部卡在喉口,一个音节都没能发出。
“所以,告诉孤,”谢告禅手背贴上他的额头,“那个太监为何会得知此事?”
哐啷——
茶盏应声而碎,碎瓷片四处飞溅,茶水渗入柔软的地毯里,洇出一片深褐色的痕迹。
谢告禅一瞬不眨地盯着他,谢念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与额头相贴的手背冰凉,和谢告禅之间的距离不过几寸远,甚至能感受到对面之人的呼吸声。明明是前些年再熟悉不过的人,到了现在,谢念却有种仿佛被冷水浇头,一动不敢动的感觉。
面前之人还和从前一样吗?
他有些游疑不定地想着。
“说话。”
“……我不知道。”额头的温度越来越高,谢念无意识抓紧了一旁的木质扶手,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眼尾因为高烧而泛红,像一笔红墨长长拖曳。
“谢念?”谢告禅探着他滚烫的额头,眉头蹙得更紧。
谢念状态明显不对劲,他意识渐渐混沌起来,连谢告禅在说什么都听不清了,眼前视野一阵阵发晕,扭曲,变形,所有物件在眼中都变了形状,只剩下谢告禅的眼睛依旧一成不变地注视着他。
沉静,冷淡,像亘古不变的千年玄岩,让人望而生畏,忍不住敬而远之。
和记忆里完全不同的一双眼睛。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整个人不动声色后仰些许,撤离谢告禅带着凉意的手背:“太子殿下为何不去问他?”
谢告禅的手滞在半空中,脸色冷了下来。
谢念错开谢告禅的视线,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死死掐着手心,试图保持清醒:“太子殿下肯出手相助,我已万分感激。只是我也不清楚巫蛊娃娃是何人放入了寝殿,更不知那名太监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
谢告禅收回手,站起身,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方式俯视谢念:“你当真不知孤为何不去问他?”
谢念神色坦然,仰头和谢告禅对上视线,脖颈折成一道脆弱的弧度:“太子殿下想让我知道吗?”
谢告禅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而泛起一丝讥诮,他指尖敲了敲桌面,“叩叩”两声后,便有一名侍卫从门外踏入寝殿,朝着谢告禅利落行礼:“殿下,您嘱咐的事情属下已经办妥。慎刑司那边有人打点,不会让那太监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
他“嗯”了一声,转而看向谢念。
心底巨石落地,谢念掀起眼睫,借着扶手站起来,起身时极不明显地左右晃了晃,对着谢告禅行了个挑不出错的礼:“多谢太子殿下。”
旁边的黑衣侍卫欲言又止:“殿下,您此次回宫匆忙,太傅半刻钟前就来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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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告禅抬手,止住了侍卫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是继续俯视着谢念,半晌才再次开口:“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
高热已经将他的思绪搅成一团浆糊。谢念极其压抑地,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好看的眉头无意识蹙起,他却全然不知,对着谢告禅露出一点浅淡笑意:“既然太傅有要紧事找殿下协商,我不便过多打扰。”
谢告禅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盯着他,谢念丝毫不避让,仰头对上谢告禅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谢告禅收回目光,朝着黑衣侍卫微一颔首:“告诉太傅,我片刻就到。”
谢念站在原地没动,背在身后的手因为用力过度,开始不自觉轻微痉挛起来。
“至于五皇子,”谢告禅没扭头去看他,语气冷淡,“让他待在这里,有什么状况就喊太医,不必告知于我。”
“是。”
话音落下,谢告禅披上大氅,准备离开。
直至谢告禅踏出门外,谢念紧绷的神经才骤然间松懈下来。
久被压抑的不适瞬间席卷全身,来势汹汹,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吞没。谢念深吸一口气,浑身酸痛的肌肉还在无时无刻地提醒自己还处于高热状态中。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还要去告知太医试药的药性几何。
谢念强打起精神,刚要抬腿便踉跄了下——失重感霎时席卷全身,地面上的茶盏碎片在眼前急剧放大,仓促之间,谢念只来得及抬手护住脆弱喉管。
片刻后,谢念没等来本该遍布全身的刺痛感,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接住了他。
他抬眼,和去而复返的谢告禅四目相对。
殿门大敞,寒风刺骨,谢告禅大氅上还挂着尚未融化的霜雪,眉眼锋锐,令人望而生畏。
谢告禅二话不说将人打横抱起,疾步走向屏风后的床榻。
侍卫在身后紧紧跟随:“殿下!太傅那边……”
“传太医!”谢告禅厉声道。
谢念早就烧糊涂了。
他浑身无力,视线模糊,连眼前人是谁都不记得,下意识开始剧烈挣扎起来。然而折腾再厉害,谢告禅都纹丝不动,几次三番下来,谢念反倒被抱得更紧。
谢念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用尽力气想要推开谢告禅的手臂,谢告禅反手一剪,牢牢捉住他本就没多少气力的手腕,还没等有下一步动作,便被人狠狠一口咬在了手背!
“嘶……”
手背立即渗出点点血珠,牙印清晰可见,谢告禅强忍了一整天的情绪终于在此刻按捺不住,他额角青筋凸起,刚要发火,便看见怀里的谢念不动了。
谢念神情恍惚,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当中,不再挣扎,不再乱动,只是轻轻地,像一片羽毛似的,凑近谢告禅的袖口闻了闻。
片刻后,他抬起头,有些困惑般开口。
“……太子哥哥?”
谢告禅一顿,松开了谢念的手。
谢念顺手勾住他的脖颈,整个人像考拉似的贴在谢告禅身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碎发黏连在脸侧,显然已经烧得神志不清。
他又往谢告禅怀里蹭了蹭,语气很轻,像是在梦呓。
“你怎么才回来?”
2. 第 2 章
谢念彻底陷入了昏迷。
他已经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处,一会儿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岩浆当中避无可避,一会儿像是掉进了冰天雪地,连牙关都冷得直打颤。
思绪混沌,偶尔能听见有人在他身侧低语着什么,他努力想要听清,却被人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推回床榻,冰凉羹匙碰上嘴唇,深褐色的药几乎满溢,顺着唇缝流入口中。
好苦。谢念忍不住蹙眉。
他偏头欲躲,又被捏着下巴扳回来,嘴唇被迫张开,药顺着滑入,苦涩立马充斥整个口腔。谢念双眸紧闭,手肘撑在背后竭力后退:“我不喝……”
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喂药之人并未理会他的请求,直到谢念靠到床角退无可退,就着现下的姿势半强迫性地将药喂了下去。
谢念虽然烧得耳聋眼黑,身上也没什么力气,却愣是紧抿着唇不肯松口,一番拉锯之后,小半碗药进了喉咙,还有大半碗顺着脖颈漫流,濡湿了衣襟,湿漉漉地黏在身上,与皮肤相贴,很不舒服。
几乎是刚喂完的瞬间,谢念便因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近黄昏时分。
盯着陌生的月梁看了有一会儿,谢念才反应过来身上黏腻的触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干净宽松的衣袍。他略微动了下手指,能动。
意识到体力恢复后,谢念迅速起身,毫不犹豫将手指伸进喉咙,低头对着床边的痰盂开始干呕。
吱呀——
殿门应声而开,谢告禅从门框后出现,手里还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药。
谢念下意识停下抠嗓子的动作,一时间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动弹。
谢告禅却像是没看到一般,三两步走至床边,从上至下俯视谢念:“醒了?”
不等谢念回答,他便坐到床榻边,朝着药碗扬了扬下巴:“把这个喝了。”
汤剂散发出浓烈的酸苦气味,谢念忍不住皱眉,注视着碗里的药半晌,始终没勇气把碗接过来。
“怕我下毒?”谢告禅语气平淡。
谢念浑身僵硬半瞬,对上谢告禅毫无波澜的眼睛:“不……殿下多虑了。”
“那就喝了,”谢告禅出言打断,将药碗递至谢念眼前,“太医还在外面等着。”
……躲不过了。
他深吸一口气,干脆闭上眼睛,接过瓷碗仰头咕咚咕咚大口咽下去。
药碗比平常的碗更大一些,也更重,谢念小心翼翼,只是手上的力气还没全然恢复,端起来的时候手指不自觉颤抖,连带着不少汤剂也洒落出去,淋淋漓漓落在下颌,脖颈。
谢告禅在一旁静静注视着,不发一言。
直至最后一点药渣都送入口腔,谢念才停下来。浓郁的苦涩带着侵略性,苦得他自己都没发觉眉头已经紧紧蹙在一起,只是长长地松了口气:“多谢殿……”
话未说完,一丝清甜突然抵上唇缝。
谢念睁大双眼。
谢告禅不知从何处拿出来颗淡黄色的饴糖,抵到谢念的唇边。从谢念的角度看过去,玄色手套上未覆盖的地方还能看见昨日残留的牙印。
“昨天是这么喊的吗?”谢告禅平静道。
目光触及到那圈牙印时,沉睡的记忆逐渐浮现在脑海里。
他想起来了。
被碎发遮住的耳尖泛起一层薄红,谢念一边摇头,一边试图不动声色地往后挪:“殿下说什么?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还躲?”
谢告禅丝毫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一手摁住谢念节节后退的手背,扳开谢念唇缝,将饴糖塞进他的口中。
甘甜清冽立即充斥了整个口腔,苦味被冲淡,面前之人指尖的温热触感还清晰停留在唇边,谢念垂下眼,不敢再和谢告禅对上目光,只是通红的耳朵已经将他完完全全暴露了。
“看来确实不记得了,”片刻后,谢告禅起身,将谢念的表情尽收眼底,“太医就在门外,让他给你把脉,开方子,等什么时候你想起来了,什么时候停药。”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
“别!”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谢念来不及思考,顾不上其他,一把拉住谢告禅的衣袖!
动作很轻,力气很小,微弱到近乎全无,但谢告禅还是停下了脚步。
谢念盯着被褥上的花纹,耳朵红得几乎要滴血:“我想起来了……”
“太子……哥哥。”
最后两个字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小得几乎听不见。
谢告禅却听得一清二楚,如愿以偿,转身继续装作毫无波澜的样子:“五皇子记性不错,提醒一句便能想起来。”
……太丢人了。
小时候不懂事喊两句便罢,可他都快要及冠年纪,喊这种话就显得矫揉造作,扭捏作态,更有讨好卖乖之嫌。
更何况,他也不清楚现在谢告禅对他是个什么态度。
“太医。”
冷淡嗓音从头顶传来。
嗯?
他不是都照着谢告禅说的做了吗?
谢念困惑抬头,和刚进入殿内提着药匣子的太医对上视线。
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松开谢告禅衣摆,小太医视线往下一挪,像是被什么烫到似的立即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有些犹豫般开口:“那个,殿下叫我来是……?”
谢告禅睨了眼新来的太医,反手握住谢念手腕,指尖在腕骨上轻点两下:“给他看。”
小太医刚来太医院,无依无靠,无权无势,只能照着谢告禅说的做。
他走到床榻前,放下药匣子,搭上那节白皙贴骨的手腕,仔细把脉。
片刻后,小太医抬起头,朝着谢告禅毕恭毕敬行礼:“禀殿下,五皇子并无大碍,只是哮疾难愈,加上先前服用了不当的汤药,此后需得慢慢调理,才能将身体的亏空补上。”
谢念收回手,唇线微抿,不说话。
谢告禅略一颔首,语气淡淡:“以后由你专责五皇子的调养事宜,有什么事,向孤禀报即可。”
“呦,这儿好热闹啊。”
不属于殿内任何一个人的声音突兀响起,随即殿外传来错落不一的脚步声。十几人浩浩荡荡堵在门口,谢昊明身着绛紫交领长袍,头顶直角幞头,像个大公鸡似的耀武扬威,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头,见着谢念时眼前一亮:“我说呢,原来躲在这儿了。”
谢念没动,过于宽大的衣袍将他全身遮得严严实实,他只是垂眼道:“四哥。”
依旧是不咸不淡的语气,像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无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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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他。谢昊明刚想发火,眼角一斜,瞥见了自他进来一直没说过话的谢告禅。
谢昊明嘴角一抽,纠结半晌后,不情不愿地对着谢告禅行礼:“臣弟眼拙,不曾看见二哥在此,二哥恕罪。”
“你来干什么?”谢告禅反问道。
“这个嘛……”谢昊明清清嗓子,昂起骄傲的头颅,朝着后方拍了拍手,“自然是来替父皇传口谕的。”
清脆拍手声落下,立即便有太监上前一步,拖着尖细的嗓音宣告众人:“陛下有旨,谢念出言不逊,虽无下蛊害人之实,但言有召祸,不得不罚,特令禁足一月,以儆效尤!”
谢昊明咧开嘴角,颇为得意地看向谢念:“这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谢告禅指尖笃笃地,有节奏地敲击桌面。他一言不发地盯着谢昊明,半晌才开口:“父皇是这么说的吗?”
谢昊明没敢回看谢告禅,只是默默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理不直气也壮道:“二哥,我知道你一向看不惯我,只是我再怎么混账,也干不出来编造父皇口谕这种事。你若不信,大可以找父皇去问。”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尖锐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谢念大脑又开始昏昏沉沉起来。
谢告禅眉头紧皱,指尖敲击桌面的频率变得不耐烦起来,一直隐没在阴影里的侍卫突然大着胆子走近一步,对着谢告禅低声道:“殿下,我们如今刚回宫,势孤力薄,不宜和皇上起正面冲突……”
见胜利的天平缓缓倾斜,谢昊明一不做二不休,对着身后的太监急声催促:“还不快把谢念抓过来!?”
太监极有眼力见,谢告禅不发话,就权当自己是个聋子,不管谢昊明在他耳边说什么,全都当做耳旁风,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你们要抗旨吗!”谢昊明恨恨咬牙,对着身后乌泱泱一群人大喊道。
“谢昊明。”谢告禅凉凉开口,“这是东宫。”
谢昊明立即噤声,面色隐隐透出愤懑。
“我跟你走。”
谢念终于出声。
高热退去,他面色重新恢复成长久以来的苍白色调,乌黑柔软如绸缎的长发散落在肩前,整个人静静跪坐在床榻上。不知为何,谢告禅莫名想起边疆有人供奉给他的月白色琉璃花。
谢念并未注意到谢告禅看他的眼神。
他费力起身,避过太医好意的搀扶,掀起眼睫,看向谢昊明:“四哥,父皇可还有说什么别的?”
谢昊明脸色变幻几次,最后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算你走运。父皇宽宥,只让你禁闭思过,若你还有别的谋算……就不只是禁闭的事儿了!”
“那便好。”谢念轻声道。
他轻巧绕过乌泱泱的人群,过于宽松的衣袍层层堆叠,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埋没其中,谢念却丝毫不在意,只是慢吞吞地朝着自己寝殿的方向走去。
身影逐渐在众人的注视下缩成一个黑点,谢昊明这才后知后觉,拔腿就要去追!
“谢昊明。”
脚步急急刹停,谢昊明不情不愿地扭头:“二哥还有什么事要嘱咐?”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谢告禅的脸刚好隐没在阴影当中。
他指尖不急不缓地敲击桌面,半晌才开口:“孤让你走了吗?”
3. 第 3 章
夜色如墨。
几点稀疏星辰挂在夜幕之上,偶有云雾遮挡,夜幕便显得愈发暗淡起来。
谢念收回目光,伸手将木窗合上。
“是太子殿下让你跟过来的?”
面前的小太医战战兢兢,忍不住抬手擦去额头的汗:“是……太子殿下说五皇子您身体不好,特让我这一个月为您调理身体。”
谢念坐在一把半新不旧的木椅上,有些疲累般撑着头颅,片刻后才开口:“你也能看出来我这儿的境遇。你待在这里,连一口多余的吃食都分不出来。”
他确实没有说谎。
谢念所居的宫殿极为偏僻,大部分时间都无人经过。殿内陈设也乏善可陈,寝殿勉强凑齐了床榻,一套梨花木桌椅,被虫蛀过的木制屏风而已。
至于别的摆件,自从小太医走进这座宫殿之后,是什么也没见着。
小太医继续擦汗:“来之前太子殿下已经和我说了,只需要我听从五皇子的吩咐,别的都不用管。”
“……他是这么说的?”谢念眉头微蹙,抬袖偏头,掩去几不可闻的咳嗽声。
“是,”说罢后,小太医忍不住抬眼偷偷看向谢念,观察片刻面色后,下意识问道:“五皇子的哮疾有几年了?”
殿内翛地安静下来。
……坏。
他怎么没过脑子就问出来了?
万一这涉及到什么皇室丑闻呢?该不会把他给灭口吧?
他进宫之前家里人就跟他说过宫里错综复杂的各种秘闻,他爹还特意说了要远离皇子纷争,尤其是谢念——刚出生时阴云笼罩,电闪雷鸣,一道惊雷直直劈到了观象台上,将传承百年之久的观象台劈成了焦黑的废墟。
正在观象台上夜观天象的国师也没能幸免,拖着半具焦糊的身体禀告如今的皇帝,说谢念乃不祥之兆,此后必将为国家带来祸患。皇帝闻言后挥袖离去,从此不闻不问,权当谢念不存在。
此后什么传闻都有。妖魔鬼怪,怪力乱神之说不在少数,小太医虽然好奇,却也没在宫中见过谢念本人。昨天头一次见,谢念比他想象中还要瘦弱,但却散发着和谢告禅相似的气质。
同样让人琢磨不定,难以揣度。
就比如现在。
殿内已经安静了有好一会儿,小太医心里愈发紧张起来——只是个无依无靠的皇子而已,他甚至一拳就能撂倒,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谢念垂眸,注视着面前不停绞手指的小太医。
“你姓什么?”
太医头更低了:“禀五皇子,姓林。”
“林太医,”谢念起身,“我确实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啊?”林太医茫然抬头。
“惠妃娘娘那边虽然醒了,但后续医治还无人接手。”
“我需要你替我去看看。”
“这个……”林太医有点为难,“太子殿下只说要我负责五皇子您的调养,别人我不能随意插手。”
“不是随我吩咐?”谢念的宫殿不比其他,刺骨寒风会从木窗缝隙透进来,他走到半明不灭的炭火旁,手伸出去,感受微不足道的暖意。
“那确实是。”林太医陷入纠结当中。
“我不记得了。”谢念忽然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
林太医茫然地望向谢念。
“九岁那年,我失足跌入玉寒池中。”
林太医脑袋里又不自觉冒出各种奇奇怪怪的阴谋论。
谢念看了他一眼:“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林太医继续乖乖听谢念说。
“被人救起后高烧三日,连带着有些事情也记不清了。例如哮疾,我也不知是娘胎里带来的,还是落水后留下的隐疾。”
“怎么会这样?”林太医下意识皱眉,脱口而出,“您贵为皇子,落水后没有太医给您医治吗?”
在他眼中显得高深莫测的谢念忽然笑了,笑容里不带其他任何多余的含义,就好像只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唇角微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谢念反问:“你没听过有关我的那些传闻吗?”
林太医浑身哆嗦了下,用力摇头:“没听过。”
谢念显然不信这话。但看着面前诚惶诚恐的小太医,也实在觉得捉弄一个实心眼儿的太医无趣,干脆从炭火旁起身:“时值冬狩,宫里大部分太医都随御驾出行,一直等到烧退后,才有太医来诊治。”
“惠妃娘娘与我生的是同一种病。现下她身体尚未痊愈,极有可能再次复发。”
林太医似有所感地抬头望向谢念。
“我不想她也和我一样。”
宫殿内外都是死一般的寂静,窗外呼啸的寒风也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监守谢念的侍卫已经在门外打起了盹,只有偶尔能听见通红木炭发出“噼啪”的轻微声响。
林太医沉默良久后,终于重重点头,语气严肃:“五皇子放心,我定当尽力而为。”
谢念笑了下。他笑起来很漂亮,如同无色无味的琉璃花忽而被注入一线生机,蜷缩的花瓣向外伸展,在夜色之下泛出晶莹剔透的光芒。
“多谢你。”
……
林太医走了。
走之前他并未惊动门口的侍卫,谢念一直等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将殿门从里面落了锁。
哐当——
谢念疾行至床榻前,费了些力气,将单薄被褥下的东西抽出。
是一个有些旧的木雕。木雕上规规整整贴了张黄符,上面赫然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篆,隐隐渗透出阴沉的可怖气息。
谢念快速揭掉黄符,顺手扔在了炭盆里。
黄符瞬间被火星点燃,卷曲,发黑,而后卷缩成一个小黑团,隐没在木炭里,彻底看不见了。
木雕上还浅浅扎着几根银针,谢念一并取下,仔仔细细,全部收了起来。再然后,他将娃娃放在床头,一如往常。
一刻钟后,殿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五皇子?”林太医气喘吁吁,先探头在殿内环视了一圈,见谢念并未睡下,才踏过门槛。
“如何了?”谢念没动,依旧坐在床榻边,静静看向林太医。
林太医显得有些为难,眼神飘忽,嘴唇颤动了几下,却是无声的,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你直说便是。”谢念起身。
林太医眉头紧皱:“她现在旧疾未愈,又添新病,需要换新药方才能逼出余毒,可是所需的药引太稀缺古怪,太医院大抵也找不到。”
“宫外有么?”谢念没有过多废话。
林太医纠结半晌才开口:“倒也没有那么麻烦……此味药引不算名贵,只是盛产于边疆,且很少被用及。太子殿下之前一直镇守边疆,说不定会有。”
谢念突然沉默下来。
“五皇子?”林太医有些困惑地问道。
“嗯?”谢念回神,又换了个方式问:“别的地方寻不到吗?”
林太医摇摇头:“宫内尚且供给不足,更别提宫外了。别的太医那里或许有私藏下的……只是我刚来太医院,和旁人不太相熟,也不知谁会有这味药引。”
左右的路径全被堵死,只剩下面前一条路。
谢念垂眸,烛火映照之下,眼睫在他脸上投下淡淡阴影。林太医有些于心不忍:“五皇子,若是实在不想求助于太子殿下,我也可以去问问太医院的老太医……”
“不必。”谢念忽然出声。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谢念走至窗沿前,伸手推开木窗,向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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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
夜半时分,外面已经换了一班新的侍卫,正在殿外紧锣密鼓地巡逻。
林太医忧心忡忡:“这班侍卫是四皇子殿下的人,臣刚才从外面回来就被详细审问了一番,连身也搜了。五皇子可还有别的能用的人?”
“没有。”谢念转头,望向紧闭的衣橱,“不过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
皓月当空。
侍卫目光炯炯,在殿前来回巡逻。
吱呀——
殿门从里面被打开,侍卫反应极快,迅速转身抽刀,大喝一声:“谁!?”
刀身雪白,在月光之下,映照出一双如同浸水的黑眸。
那名“宫女”朝着侍卫施施然行了一礼:“五皇子又起高烧,林太医说是因为殿内太冷,派奴婢去取些炭火。”
他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顷刻便消失在风里。
侍卫皱起眉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宫女绸缎般墨发散在身后,随着低头的动作,露出一小截光洁白皙的脖颈。
“你,抬起头来。”侍卫语气强硬。
宫女的眼睫颤了下,落在睫毛上的雪粒跟着“扑簌簌”而落。
木窗后的剪影适时传来低低的咳嗽声。
谢念抬头,下半张脸用面纱蒙着,一双眼眸在月色之下显得水雾朦胧,眼睑下方的痣恰好隐藏在长睫阴影之下:“侍卫大哥,五皇子身体羸弱,实在撑不了多久。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奴婢取完炭火马上就回来,绝对不会耽搁多少时间。”
殿内的咳嗽声越来越猛烈,像是要从嗓子眼里呕出来似的,侍卫听得心惊胆战,可又忽然想起四皇子下的死命令,咬着牙,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决断。
旁边正在巡逻的侍卫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慢慢靠拢过来。
见侍卫犹豫不决,谢念当机立断,从袖口中掏出荷包,迅速塞到侍卫手里,低声道:“侍卫大哥,还请您宽容一次……”
荷包沉甸甸的,不需要打开就知道里面有多少银子。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侍卫眼一闭牙一咬,摆摆手催促道:“赶紧走赶紧走!若是一刻钟内回不来,别的我就不能担保了!”
谢念点点头,没有过多犹豫,提起裙摆朝着内务府的方向奔去。
直至瘦削身影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侍卫才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手中沉得有些过分的荷包。
一旁的侍卫杵了杵他的肩膀:“喂,那个宫女给了你多少银子?你就不怕被四皇子发现?”
“一个宫女而已,能闯出什么大祸?”侍卫抛了抛手中的荷包,越想越觉得这票买卖值,“放她一时片刻出去,能换我半年俸禄,何乐而不为?”
说着,他咧嘴笑了出来,朝着旁边的人开口:“赌吗?我觉得里面不只有银子。”
“别卖关子了,里面是能有金瓜子怎么的?”那人也被他说的好奇起来,催促他赶紧打开。
侍卫志得意满,伸手解开荷包——
里面满满当当,全是五颜六色的鹅卵石。
——
东宫。
寒风如同利刃一般割过人的皮肤,谢念身上的宫装单薄,耳尖被冻得通红,因为跑得太快,喉口很快泛起浓郁的铁锈味。
过长的裙摆沾染上地砖的污泥,谢念不敢停下,只能闷头往前跑,在甬道的岔口忽然转向,朝着东宫的方向跑去。
雪越来越大,视野中所及之处全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东宫殿前空无一人,换班的侍卫还没来。
谢念呼吸渐渐急促,东宫殿前还亮着灯,他硬生生又提起一口气,提着层层叠叠的裙摆踏上台阶。
呼——
狂风吹过,卷走了虚虚挂在脸上的面纱。
4. 第 4 章
尚未来得及抬手敲门,东宫的宫灯突然灭了。
谢念脑海中顿时警铃大作,刚刚后退一步,门忽地从内打开,手臂上传来不容拒绝的力道,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谁——!”刚发出第一个音节,嘴巴便被死死捂住,谢念没有丝毫犹豫,曲肘狠狠怼向身后之人,却只触碰到了一片空气,而后双手被利落反剪,低沉声音自耳畔响起:“别乱动。”
声音响起的瞬间,莫名的电流从后脑窜至头顶,谢念下意识瑟缩了下,哑了火 。
漏尽更阑。殿内漆黑如墨,安静到只能听见身后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谢念试探性开口:“……太子殿下?”
“嗯。”
谢告禅没有第一时间松手。怀中人呼出的气流在掌心打转,像毛茸茸的羽毛轻扫,有点痒。
谢念同样不敢轻举妄动,在心中盘算着一会儿该怎么和谢告禅说药引的事。
片刻后,反制自己双手的力道主动消失了。
如银月色从窗棂间漏出一线,谢念在心中默数时间,数到第十八下的时候,昏黄烛火逐渐亮起。
窗沿上的木雕被人整整齐齐排成一排。从小到大,从粗糙到精美,全部流淌着烛光映出的浅色黄晕。
谢念转身,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谢告禅身上。
谢告禅坐在紫檀木的罗汉床上,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伤疤从指缝一路蜿蜒而上,长得显眼。
“过来。”
殿内地龙升起一阵又一阵的热浪,原本挂落在身上的霜雪已经尽数消融。谢念发丝湿漉漉地搭在额前,宫装裙摆沾染了地砖的灰尘,脚下变得一片泥泞。
太狼狈了。
谢念心底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心情,拉扯着他无法鼓起勇气,走到谢告禅面前。
为什么两次见面,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谢告禅停下手上的动作:“怎么,准备在那儿站一宿?”
谢念垂眼,避开谢告禅的目光:“不,不会耽误殿下多长时间。”
谢告禅没说话。
谢念右手虚虚搭在左臂上,肩胛骨略微前缩,以最不引人瞩目,最小的动作幅度挡住了自己身上不伦不类的宫装:“臣弟深知自己不该过多叨扰殿下,只是惠妃娘娘于我有生养之恩,如今她仍旧生死不明,我只能……我只能觍颜来见殿下,求一味药引。”
谢告禅略微坐直,话语简短,又重复了一遍:“坐过来。”
谢念瞥了眼自己身上半湿不干的宫装:“多谢殿下好意,今日行装不便,实在不敢脏污殿下的居所。”
“你不是来求药引的?”谢告禅神色不变,“孤为什么要答应你的请求?”
谢念愣怔半晌,后知后觉听懂了谢告禅的言外之意。
他闭了闭眼,干脆压下那点莫名的抗拒,深吸一口气,提起裙裾,缓缓走向谢告禅。
谢告禅一把拉过谢念,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块细柔的布巾,覆上谢念被霜雪浸湿的墨发。
发丝被尽数捋到耳后,谢念下意识打了个激灵,转身想要拿走谢告禅手上那块布巾:“不,不必,我自己来就好。”
谢告禅将手抬高,毫无波澜地盯着谢念。
手和布巾之间的距离无限拉远,谢念鼻尖忽然萦绕起一缕似有若无的清肃沉香。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刚好能对上谢告禅冷淡的眼眸。
“你若是还想喝药,大可直接来告诉我,”谢告禅语气冰冷,“而不是在风饕雪虐的天气跑过来淋雪。”
谢念张了张嘴,一时默然。
趁着谢念还没反应过来,谢告禅继续替他擦拭头发。
相比起不太客气的话语,脑后传来的触感堪称轻柔。
谢念垂下眼:“我不该辜负殿下一片好心。”
谢告禅动作几不可察顿了下。
谢念盯着衣袖上的点点脏污雪水,试图去擦,却晕染得更厉害,整片衣袖都变得脏兮兮的。
无论他怎么遮挡,脏污都极为刺眼,无法忽视。
少顷,他极为克制地,带着点颤抖深吸了口气,纤长手指绞在一起,指尖在手背上掐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而后兀地起身,对着谢告禅匆忙行了一礼:“对不住,今夜是我行事欠妥,贸然赶来东宫,没想过可能会连累殿下……”
说着,谢念匆匆向外望了一眼,雪已经停了,殿外空无一人,交班的侍卫还抵达东宫。
“殿下就当我今晚没来过。”
话音刚落,他转身便走。
总还会有别的办法,只要躲过宫内巡逻的侍卫,出宫也未尝不可……
疾步走到门扉前,谢念伸手拉门,没拉动。
再一用力,殿门被拉开一条缝,门外的锁传来“哐当”一声,重重砸在门上。
“谢念。”
声音自身后传来,谢念没动,手还搭在门扉上没来得及收回。
谢告禅看着他的背影:“把最左侧木雕拿过来。”
谢念望向窗户的方向,窗沿上木雕摆放整齐,如银月色从窗棂缝隙泻下,给木雕披上一层流光。
他迟疑片刻,外面传来侍卫由近及远的脚步声。
像是下定决心般,谢念走到窗前,伸出拿下那个最简单,最毛糙的山雀木雕握在手里,重新回到罗汉床边,递给谢告禅。
“坐。”谢告禅言简意赅。
谢念坐到谢告禅对面。
“惠妃那边无需你担心,”谢告禅将木雕放在桌案上,话锋一转,“还记得这个吗?”
桌上的木雕堪称粗制滥造,山雀鼻歪眼斜,翅膀可怜地耸在两侧,粗壮到和娇小身形不符的巨爪挑起重担,使木雕稳稳鹄立在桌案上,目光坚毅,一上一下地傲视远方。
谢念沉默了会儿,盯着这奇形怪状的东西良久,试图解释:“……现在做的不长这样了。”
谢告禅指节蹭了蹭木雕的头:“孤倒是觉得憨态可掬。”
谢念:“……”他望向自己多年未见的皇兄,眉尖眼尾都淬炼如剑,强大气场让人不敢靠近,此刻却对着一个怪模怪样的木雕夸可爱。
他试着闭上眼睛,又悄悄睁开一条缝隙,眼前场景依旧没有变化。
不是幻觉。
也不是谢告禅疯了。
难道是边疆没有他这般手艺高超的木匠?
谢告禅并未发觉谢念的小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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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眼看向他:“你那天要和我说什么?”
谢念立即收回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念头,又恢复了恭敬温顺的神色:“只是些无用的闲话,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是无用,还是不想说?”谢告禅语气淡淡。
……是说了一半,没能说完。
谢念垂眸,目光落在眼前的木雕上。时间没能在木雕上留下痕迹,十年前什么样子,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子。只有虎口处浅浅的白色疤痕始终在提醒他,两个人原本的重逢应该是什么样的。
为什么偏偏碰上这件事?
他几乎是有点懊恼地想。
或早或晚,他有还有解释和回旋的余地,还有能把想说的话说出口的机会,然而偏偏是他被押到养心殿后,才看见正在与皇帝商议的谢告禅。
身姿颀长,神色沉稳,听到吵嚷的动静后,朝着他的方向看来。
于是想象中的重逢的场景被击碎成无数片,想要说的话也全扼在喉口无法说出,四皇子洋洋洒洒列出条条莫须有的罪证,他也忘了反驳。
反驳又有什么意思?总之惠妃那边已经有人去医治,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最多治他一个杀头之罪,又不能诛他九族。
早在他出生那天就有的罪名而已。谢念意兴阑珊地想。
然而他隐隐的期待落了空。
四皇子罗列的罪证被谢告禅一条条辩斥,涉事到的太监被送入慎刑司,皇帝撑着额头让他们都出去,闹剧也随之落幕。
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谢告禅——这个曾经对他数次施以援手的兄长。
譬如昨日,又如今朝。
霜寒露重,殿内寂静无声。
当当当——
清脆敲击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谢念有些恍然,看向不知何时已经皱了眉的谢告禅。
谢告禅停下手上的动作:“慎刑司的太监已经全招了。”
他抬眼望向谢念:“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怎么会!?
他明明……
谢念茫然地张开嘴,混乱思绪一股脑全砸过来,还没来得及辩解,便突然咳嗽起来。
他偏头避开对面的谢告禅,握拳在唇边试图止住越来越剧烈的咳嗽声,可喉间传来的痒意如同潮水般袭来,无论如何也无法停歇,哮疾发作毫无预兆,他脸上逐渐泛起病态的潮红,眼前的视野也逐渐发黑。
“谢念?谢念!”
嗡嗡的耳鸣声下,他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几个字。
谢念长吸一口气,死死掐住虎口,从眩晕中勉力寻求一丝清醒。再出声时,显得异常冷静:“殿下既已问过他,又何必来问我?”
谢告禅刚要招太医的手一顿。
谢念表现出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冷淡和清醒,似乎病痛未能将他拉入混沌芒昧的深渊,更像是行走在极细绳索之上,九死一生间,居然激发出心性里无人知晓的另一面。
视野发黑,气短难耐,谢念反倒觉得痛快。
他像往常那样垂下眼,清癯身骨藏在不合身的宫装之下,露出的一节脖颈纤细柔弱,出口之言却如同利刃,雪亮,锋锐。
“他所招供之事,句句属实。”
5. 第 5 章
谢告禅几乎气笑了,讥诮之意从眼底闪过,语气像淬了冰:“杀头之罪你也认?”
慎刑司刑罚千式百样,折磨人的点子层出不穷,就是让那太监说“我是皇帝他爹”这种话,怕也会在神志不清中全都招认。
谢念的胸口还在不受控制地急促起伏,面色素白,嘴唇全无血色,神情却异常平静,端端正正坐在原处,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他微微颔首道:“慎刑司公正无私,又是殿下亲自审问,定然不会流传出什么不实之词。”
“你有何依据?”谢告禅死死盯着他,眼神沉沉,像是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似的。
谢念神情温和乖巧,语气恭顺:“殿下不是很清楚吗?”
殿内霎时间陷入了寂静。
殿外寂静无声,殿内只能偶尔听到烛花爆裂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谢告禅向后一靠,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孤不清楚。说下去。”
谢念愣怔片刻,准备像往常那样胡乱混过去:“失心之言,殿下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然而谢告禅毫无反应,听到这话眼也不眨,像是想就这么僵持下去。
谢念嘴唇微张,茫然半晌,连一个音节都没能发出。
谢告禅依旧盯着他。
半晌,谢念闭了闭眼,垂下头,语气极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地开了口。
“殿下不会往深了查。”
“一来,就算太监是我主动引来不假,但巫蛊娃娃不是。追本溯源,极有可能查到不想查的人头上。”
“继续。”谢告禅言简易明。
“二来……”谢念再次深吸一口气,极为缓慢地开口,“殿下刚刚回宫,根基不稳,若是大张旗鼓调查此事,只会引来父皇猜疑。”
“所以无论如何,慎刑司最好的做法是顺水推舟,将一切后果推到那太监头上,谁都不会继续追责,让事情到此为止。”
说罢,殿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谢告禅蓦然开口:“病积忽微,千虑一失。”
他抬眼望向谢念:“你疏忽了一点。”
谢念蹙眉:“怎么会……”
“孤完全可以让太监签字画押,说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指使。”
“至于巫蛊娃娃,”谢告禅嗤笑一声,“孤若不下令,慎刑司谁敢轻举妄动,擅自去查?”
冰冷话语在耳边回响,平静心绪蓦然被投入一颗石子,霎时间掀起惊涛骇浪。谢念放在桌上的手开始极其不明显地发颤。
不……不对。
自己为什么会遗漏这点?
真相就摆在面前,昭然若揭,谢念却不敢往下细想。
谢告禅冷冷盯着谢念半晌,而后转头朝着窗外道:“翁子实!送客!”
木窗应声而开,那天见到的黑衣侍卫从外面跳了进来,低头朝着谢念的方向行礼:“五皇子,请跟属下走吧。”
谢念抿唇,视线扫过桌几上的木雕后一触即回,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开。
——
东宫东墙墙角有条秘密小道,夜色浓重,需要仔细看路才能避免被杂草绊倒,谢念跟着那名叫翁子实的侍卫向前走,谁都没有说话。
接连三日的雪虽然停了,寒风却不曾停歇,风一吹,就仿佛有无边无际的寒意裹挟全身,冷得出奇。
谢念刚打了个喷嚏,翁子实极有眼色地展开手里的黑色大氅,抬手往谢念身上披。
谢念侧身躲过,纷杂思绪将他内心搅得一团乱麻:“不用。”
翁子实站在原地解释:“五皇子,这不是我的,是太子殿下给您带的。”
谢念一顿,抬眼看向他。
“殿下还说路上寒凉,五皇子又体弱,若是回去之后听到五皇子又病了的消息,要拿属下是问。”
大氅领子上围着一圈毛茸茸的貉绒,样式不像是谢告禅平常会穿的那种,谢念沉默片刻后,还是从他手中接过了大氅。
一路走到寝殿后墙,门口还有不少侍卫在巡逻,隐隐从前面传来某个侍卫气急败坏的声音:“臭娘们,居然敢耍我!我今天非得逮住她!”
旁边有人劝阻他:“得啦,你当初非要占这点儿小便宜,现在找谁说理去?要是闹大了,你脑袋能不能保住都是一回事儿了。”
“哼,要是别人也就罢了,这不过是个五皇子,见皇上的次数保不准还没咱们多……”
“差不多得了,你快闭嘴吧……”
声音渐小,翁子实神色尴尬,转头看向谢念,张嘴半天,没能憋出一句安慰的话,只好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谢念没什么反应。他抬头望了眼天空,银色弦月被云雾遮挡,连一丝月光都没漏出来,适合悄悄摸摸偷溜回去。
寝殿只有一条从正门进去的路,后面是墙,也就是他们现在所站的位置。想要不惊动前面的侍卫进去很难。
谢念拉紧大氅,严严实实挡住了里面的宫装,正思考该如何避开那些人,翁子实突然开口:“殿下爬过墙吗?”
谢念:“?”
“爬过。”他平静道。
翁子实:“?”
这个回答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翁子实呆滞片刻,而后试探问道:“那我们爬墙进去?”
谢念:“有别的方法。”
于是一刻钟后,林太医盯着“从天而降”的谢念目瞪口呆。
后面还有个他不认识的黑衣侍卫,那侍卫朝着谢念行了个礼:“属下还得回去向太子殿下复命,五皇子告辞。”
谢念点点头,翁子实便又转身从窗户翻了出去,眨眼间消失在茫茫的夜色当中。
林太医大脑宕机了。
谢念看了他一眼:“外面的人进来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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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倒没有……”林太医有些艰难地开口,满脑子都是刚才谢念颇为熟练地从后窗翻进来的场景。
后面不是堵墙吗?
他们到底怎么进来的?
谢念没注意到林太医在想什么,他没再说话,坐在圆椅上,望着桌前的木雕出神。
谢告禅确实和从前不一样了。
不只是因为从边疆归来后身量更高,眉眼更锋利……更多的是,他感到有些陌生。
从重逢的第一刻起,就好像有一线刀锋,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切割开来。
于是无论距离远近,中间始终隔着一道裂缝。
而他潜意识里还觉得谢告禅是他以前追着喊的太子哥哥,就算他肆意妄为,胆大包天,也会被全盘接纳。
可情况已经截然相反。
他阖上眼,向后一仰,靠在坚硬冰冷的椅背上。
林太医这才发现谢念不太对劲,小心翼翼地问道:“五皇子?你还好吗?”
谢念眉头不自觉蹙在一起,轻一下重一下地揉着额角:“不用管我。你走吧。”
他脸色还是一贯的素白,纤长眼睫在眼下投出一道淡淡阴影,眉头微蹙,像是很不舒服的样子。
怎么看都像是有事……林太医几欲开口,最后还是决定谨遵家里人的嘱咐,少掺和这些个皇室秘闻,最后选择乖乖闭上嘴,悄无声息地退出内殿。
此后几天过得风平浪静。
林太医负责给谢念把脉,翁子实负责给谢念送药,送完也不走,硬是等到谢念喝完才会掏出个小本子在上面涂涂写写,然后离开。
林太医好奇得很,几次想要偷窥翁子实写的什么东西,都被极为警惕地挡了回去,连本子长什么样都没看清。而林太医除了给谢念把脉外也无事可做,陪着谢念养病这几日闲得快要发霉,每日都趁着侍卫换班出去透风,有时候还会给谢念带回点儿别的信息。
比如巫蛊一事后面不了了之,慎刑司已经将案由提交上去,皇帝一锤定音,将涉事的太监处以极刑,挂在宫墙上暴晒三日,以儆效尤。
比如四皇子那日因为擅闯东宫,被罚抄写《金刚经》十遍,至今还没抄完,也就没时间来找谢念的茬。
至于谢告禅那边,除了会派翁子实日日给他送药外,也再没有别的一星半点儿的动静。
林太医在一旁絮絮叨叨,谢念则专注盯着手中木雕。
他用刮刀刮去最后一点多余的木料,扫去上面的木屑,几经对比后,精准摆在了之前的木雕旁,木雕从小到大,全都摆在一条水平线上。
谢念放下刮刀,看向林太医:“你刚才说什么?”
“哦,刚才外面的侍卫聊天,说今晚皇上要给太子殿下办洗尘宴,被禁足的皇子也都要去。”
“五皇子殿下,我们什么时候去?”
林太医有些期待地看向他。
6. 第 6 章
谢念像是没听清一般,蹙眉又重复了一遍:“今晚?”
林太医点点头。
他错开林太医满怀希翼的目光,十指交叉,无意识地反复摩挲大拇指,连皮肤搓红了都没发觉,半晌才答非所问地开口。
“谢昊明也去?”
林太医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四皇子的大名,不禁打了个哆嗦,寻思你们皇室之间真是毫不客气,都能直呼对方名字。
又想自己刚才不是已经说过禁足的皇子也被赦免吗,为什么还要问一遍……腹诽总归是腹诽,他不敢说出来,又点了点头道:“臣听殿外的侍卫说,四皇子现下已经在为晚上的洗尘宴做准备了。”
“五皇子殿下,您要准备贺礼吗?臣可以……”
林太医一开始语气里还带着点兴奋,后面声音就小了下去,因为他发现谢念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儿了。
谢念基本没听林太医说了什么。
他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大拇指,脑海中浮现的全然是前几日和谢告禅对峙的场景。
谢告禅派人给惠妃送去药引,替他擦拭半湿的长发,甚至还留着他之前刻得歪七扭八的木雕。
而他都做了什么?
承认涉事的太监是他主动引入,还挑衅似的臆测谢告禅会就此结案,防止引火烧身。
……
相当不知好歹。
谢念思绪如同乱麻,半晌摇头道:“不,不去了。”
林太医愣了,站在原地,有些无措。
谢念深吸一口气,起身,伸手,将刚刚刻好的木雕轻轻推倒。
“就说我旧疾未愈,不宜露面,”他看向林太医,“这种场合没人会在意我是否在场。你若是想出去透风,就顺便替我转告一声。”
林太医被戳中了心思,面上白一阵红一阵,半天只憋出来一句:“殿下,臣不是那个意思……”
“去吧。”
谢念开口打断,转身背过去,抬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乏:“我累了,不要让旁人进来打扰。”
林太医走了。
殿内又恢复一如往常的死寂,谢念坐在床榻边,仔细复盘了一遍自己这几日做的事情,而后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他把事情搞砸了。
不仅一厢情愿地以为谢告禅没变,还接连犯错,肆无忌惮地说出自己的谋算,在谢告禅面前,将卑陋龌龊展现得淋漓尽致。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闭上眼,向后一仰,仰躺在床榻上,不动了。
直至夜色降临,谢念都没动弹一下。
殿外的侍卫在下午就全部撤走了,侍奉的宫女太监也不知躲到哪里去偷懒,此刻寝殿内外只剩下他一人。若是仔细去听,还能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笙箫弦乐之声。
他望向木梁,心中开始默数时辰。
困意朦胧间,木窗处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谢念瞬间清醒了。他没有轻举妄动,竭力放轻呼吸,侧耳去听殿内的动静。谢念手在被褥里摸索半天,直到碰到冰凉锋利的匕首,才安心些许。
进来的人没有刻意压低脚步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毫不掩饰,谢念心底升起一丝困惑,继续假装自己还在熟睡当中,悄然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而后脚步声停在床榻前,没了下一步动作。
谢念心中困惑更甚。
少顷,熟悉声线突兀响起:“五皇子殿下?您在吗?”
是翁子实。
夜色里什么都看不清,谢念起身,将匕首重新藏在被褥底下,顺手将床边的蜡烛点燃,烛火缓缓亮起,他这才发现翁子实手里还拿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翁子实疑惑道:“您怎么不点灯?我还以为您出去了。”
谢念:“……”
他转移话题:“手上拿的什么?”
“太子殿下让我给您的。”翁子实双手将包袱递给谢念。
谢念沉默了下,伸手解开包袱。
是件裘皮大氅。
领口处有一圈毛茸茸的滚边,看起来就很暖和。
“殿下说穿上这个,去洗尘宴的路上就不会冷了。”翁子实解释道。
谢念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自己根本没准备去。
但显然翁子实连解释的机会都没给他,殿外金声玉振,音声如钟,翁子实朝外看了一眼,继续催促道:“殿下快穿上吧,人都快到齐了,再迟些就不好进去了。”
于是谢念怀揣着一心茫然,内心两个声音还没能分出胜负,就已经跟着翁子实抵达了德寿宫。
这次洗尘宴不光有皇室参加,三品以上的官员也全部受邀。宴席铺设到了极远处,一眼望不到头。万顷琉璃流金溢彩,乱琼碎玉映出莹莹冷光,宫灯摇曳,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翁子实伸手指给谢念看:“殿下,太子殿下就在那里,我带您过去。”
透过泱泱人群,谢念一眼便看见了远处的谢告禅。
圆领大袖的绛纱襕袍,金玉革带穿系腰间,手搭在桌上,玄色手套显得格外显眼。
谢告禅身边的位置被空了出来,再往后是三皇子谢广玉,四皇子谢昊明,官员不敢离皇子太近,同样空出一个位置,而后顺次坐了下去。
谢念心底隐隐升起一点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翁子实把他带到谢告禅旁边后得到了证实。
一边是几日前不欢而散的谢告禅,一边是打小就不对付的谢昊明。
谢念果断转身,朝着谢昊明身边的位置走去。
翁子实伸手拦住他:“殿下,先坐到太子殿下旁边吧。”
眼前的路被阻断,谢念沉默片刻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坐到谢告禅旁边,另一旁的三皇子谢广玉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五弟,许久不见啊。”
谢念礼貌点头:“三哥。”
他同样朝谢昊明问好,谢昊明一贯选择装聋作哑,当听不到,他也没放在心上。
转过身,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身侧之人。
谢念微微抿唇,不知为何,嘴唇像是被胶水黏住一样,对着谢告禅怎么也无法开口问好。
明明是挨着坐的,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像是隔着条楚河汉界,谁也没有跨过那条线一步。
宴席上人声嘈杂,唯有他们二人这一小方天地安静无声。
谢告禅眼神都没往谢念那边瞥,神色淡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纠结半晌,谢念总算鼓起莫大的勇气,开口时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太子殿下。”
“嗯。”谢告禅依旧没看他。
至少没有不理睬他。也许谢告禅没有他想的那么生气?
谢念稍稍松了口气。
又过了半刻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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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皇帝临场。
自皇帝出现在殿门前后,嘈杂喧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皇帝眼神沉沉,扫过众人一圈。
谢念下意识屏住呼吸,垂下眼睛,避免与皇帝直接对上目光。
直至皇帝坐到上首的御座,声洪如钟,死一般的寂静才被打破。
“今日将众爱卿聚集至此,是因为太子这么多年在外守疆御敌,沐雨经霜,餐风露宿,作为有功之臣,今日特地设宴替我儿告禅接风洗尘,各位不必拘束,尽情玩乐,以祝贺我大岚太子回归!”
话音落地,众人面面相觑,而后齐齐出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告禅依据礼制起身,面朝皇帝敬酒:“多谢父皇抬爱,儿臣惶恐。”
说罢,一饮而尽。
皇帝年龄大了,一双三角眼的眼皮已经向下耸拉,遮去一半的眼球。他眼神里透露出满意之色,颔首道:“出去历练这几年,你还是成熟不少。”
谢告禅站在原地没动:“儿臣这几年一直谨记父皇教诲,能够有所进益,全都仰仗父皇的教导。”
“好,不错!”皇帝突然大笑起来,指着谢告禅道,“我还当你还在记恨当初的事情呢!”
谢告禅后退一步,低下头,语气恭敬:“儿臣不敢。”
“那便好。行了,站着不累么?坐下好好和你几个弟兄叙叙旧吧。”
谢告禅总算坐下。
谢念张了张嘴,想问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一旁的谢广玉冷眼看着两人间微妙的气氛,心里霎时间冒出来好几个点子,只是还没等他纠结完选哪个,谢昊明已经突兀开口。
“二哥,我先敬你一杯!”
说着,谢昊明咧嘴一笑,豪气地朝着谢告禅举起酒杯,酒杯歪歪扭扭,一部分酒水顺势洒了出去,谢广玉嫌恶地看向袖袍上的酒渍,默默离谢昊明远了点。
谢告禅颔首,却没有要举起酒杯的意思。
趁着谢昊明还沉浸在仰头喝酒的豪气当中,谢念默默倒掉自己酒杯里的酒,换成清水,而后悄无声息地对换了谢告禅的酒盏。
尽管动作幅度轻微,谢告禅还是敏锐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察觉到谢告禅的目光时,谢念心头下意识一颤,谢告禅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便收回了目光。
谢昊明一杯酒急头白脸下了肚,再睁眼却发现谢告禅根本没动,脸上浮现出尴尬之色,面子有点挂不住。
“二哥,你不喝吗?”
“孤记得你《金刚经》还没抄完。”谢告禅语气淡淡。
谢昊明脸色瞬间变差,只是碍于谢告禅的威压,勉强道:“四弟思念二哥心切,洗尘宴不能不来替二哥接风洗尘。二哥放心,我明日定将《金刚经》全部抄齐,亲自呈给父皇看。”
“嗯。”
谢告禅语气不咸不淡,根本不接他的话茬,谢昊明面色变化半晌,又硬生生转移了话题:“二哥,你这次回宫要待多久?”
在一旁听了半天的谢广玉总算找到机会插嘴:“四弟这说的什么话?难道是还想着太子殿下回边疆吗?”
谢昊明气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我这是关心二哥!二哥年纪渐长,若是这次在宫里待得久,不如把婚事也一起定下,也算好事双全嘛!”
婚事?
谢念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转头望向谢告禅。
7. 第 7 章
上首的皇帝听见他们的对话,放下手中酒杯,饶有兴趣地问:“你们几个聊什么呢?跟朕说说。”
谢昊明兴致冲冲:“父皇,我们正问二哥这次要在宫里待多久,若是时间长,说不定能把婚……”
谢广玉见他嘴一张什么都要秃噜出去,及时打断:“若是时间长,不如多和我们几个讲讲边疆有什么趣事,二哥见多识广,定能让我们几个受益匪浅。”
谢念没开口,只是安静地在位子上摆弄面前的银器食具。
皇帝今日心情出奇的好,听见这话,又转头去看谢告禅:“是吗?”
谢告禅神色沉静:“边疆事务缠身,儿臣不敢怠慢父皇敕令,甚少外出。”
皇帝笑了,举起酒杯,望向下首众多朝臣:“看见了吗?这就是我大岚的太子,下一位国君!有此国君,何愁我大岚的将来!”
谢告禅:“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臣齐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几乎要震破耳膜,谢念手上动作一顿,下意识看向谢告禅。
谢告禅神色淡淡,表情不变地饮下谢念换给他的那盏“酒水”。
宴席上的氛围渐渐活泛起来,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见上首的皇帝已经喝得烂醉,有人大着胆子走到谢告禅身边,与之交谈,人越来越多,将谢告禅挡得严严实实,连旁边的谢念都看不清他人在哪儿。
他面前的银器极为规整地摆在统一水平线上,菜肴一口没动,酒盏也安安静静地摆在原位,满满当当,映出他的脸。
谢昊明还在和谢广玉争论:“三哥,你刚才为何要拦着我?婚约有什么不能说的?若是二哥迟迟定不下来,你我二人又要等到何时?”
谢广玉依旧微笑,心里白眼要飞到天上去:“四弟你急什么?再过不久就是五弟的及冠礼,事情都赶在一起,未免太仓促。”
说着,转头看向谢念:“五弟,你说是不是?”
不等谢念回答,谢昊明着急开口:“他?他算什么东西?还奢想什么及冠礼?”
谢念垂下眼,不发一言。
他已经习惯两人一唱一和的挤兑,谢广玉尚且还会假惺惺地保持表面友好,谢昊明则是将嫌恶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恨不得一天找他八百次茬才舒服。
只要不说话就好了。
只要不说话,等到两个人觉得自讨没趣,就算过去了。
但谢昊明不是这样想的。
他今天几次三番被下脸子,连谢念都不搭理他,心中火气更甚,碍于中间还隔着一个谢广玉,想动手也做不到,声音更大:“跟你说话呢!听不见吗!?”
谢念语气温顺:“四哥说得对。”
这副不咸不淡的态度再次激怒了谢昊明,他“腾”一下站起来,气得五官变形:“谢念!给你脸了是不是!”
声音实在太大,连半醉的皇帝都惊动了。群臣见势不妙,急忙回到自己的位子。
谢告禅皱眉:“他刚才说你什么?”
无数次上演的场景突然出现新的分支,谢念猛不丁抬头,有些茫然地望向谢告禅:“不,没什么……”
无视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谢昊明,他几乎要气疯了:“狗娘养的!当年父皇就该让惠妃给先帝陪葬,不然怎么会生下你这么个扫把星!”
话一出口,喧闹的宴席猝然死寂。
刺耳丝弦声在寂静宴席中尤为凸显,久久回荡,坐在上首的皇帝脸色阴沉下去。
一直被精心遮掩的秘辛猛地被翻到光天化日之下,坐在下首的群臣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空气寂静得可怕,谢念竭力平稳呼吸,一直藏在宴席下的手死死掐住虎口,疼痛使他头脑清醒。
这种时候反而什么都不能说,说得越多,离死更近。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只有一瞬,皇帝沉沉开口:“五皇子。”
谢念条件反射般瑟缩了下,刚要站起,一双戴着玄色手套的手忽然按住他,他转头,发现谢告禅正眉头紧锁地盯着他。
谢念呼吸都在发颤,他抽出自己的手,轻轻摇头,无声说了句“没关系”。
这种时候,谁帮他说话,谁就会被他拉下水。
他不想唯一还关心自己的人被连累。
谢念站起来,垂头避免和皇帝对上视线:“儿臣在。”
“你也觉得,当初该让惠妃给先帝陪葬?”
谢念:“儿臣没有资格置评父皇的决策。父皇千古,无人有资格质疑父皇的决定。”
一旁的谢昊明脸色更差了。
这不是明摆着说他在质疑父皇的决断吗!
谢念已经顾不上得罪不得罪谢昊明了。就算谢昊明之后再怎么刁难他也是之后的事,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先保全自己这条命。
皇帝看了谢昊明一眼后,又转头居高临下地俯视谢念:“你没有怨言?”
谢念:“儿臣自知罪孽满身,父皇仁慈,将儿臣抚育至今,儿臣心中只有感激,再无其他。”
又是一阵难耐的沉默。
良久,皇帝兀地大笑出声:“好,好!”
谢念仍旧站在原地,不敢擅自动作。
“不愧是我的孩子,识大体,懂大义!”皇帝又恢复了醉醺醺的模样,对着谢念举起酒杯,“来!”
谢念极不明显地顿了下,而后恭敬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辛辣酒水从喉咙滑下,谢念的脸皱成一团,酒水已经滑向胃部,本就空荡荡的胃骤然遭受这种刺激,几乎是瞬间开始绞痛起来。
皇帝醉眼朦胧,指着谢念继续道:“去给你几个皇兄也敬两杯,你长这么大,他们也没少教导你吧?”
谢念:“是。”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斟酒,饮尽,周而复始地重复这一动作。
谢告禅眉头紧锁,喝酒时也紧紧盯着谢念,生怕他出现什么意外;谢广玉笑吟吟地点了下头,酒盏依旧摆在桌案上,动也没动;谢昊明冷哼一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好,好。坐吧。”
谢念依言坐下。
“你还好么?”谢告禅瞥了眼下去大半的酒壶,看向谢念。
谢念语气平静得不像话:“我很好。”
眼神清明,动作自然,吐字清晰,除了脖颈耳根一片通红外,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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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看不出什么异常。
谢告禅心中怀疑更甚。
可没等继续问下去,一旁的谢昊明不死心地再次开口挑衅:“喂,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谢念没回答,只是再次举起酒壶,汩汩地朝酒盏里倒酒。
他盯着酒盏,在酒精的作用下,眼尾开始发红,像打翻了的红墨水,长长地拖曳出去:“你觉得呢?”
“什么叫我觉得!”谢昊明又暴躁起来。
谢念微微抬起下巴,指了下酒杯:“喝完就告诉你。”
“谢念!”谢告禅看不下去了,摁住谢念蠢蠢欲动的手,“别喝了!”
谢念眼也不眨地盯着谢昊明,轻飘飘抚开谢告禅的手:“没关系。我有分寸。”
旁边的谢昊明纠结半天,还是屈从了好奇心,仰头吨吨吨喝完一整杯。
“这总行了吧。”谢昊明朝着谢念展示酒盏底部。
谢念缓缓摇头:“不行。”
“为什么!”
谢念:“你的酒杯刚才是空的,现在也是空的。怎么证明你喝了?”
谢昊明傻了。
“我刚才喝的时候你没看到!?”
谢念一板一眼:“没有。”
谢昊明气得鼻子都歪了:“你到底说不说!”
谢念:“你没喝。”
“说不说!”
“你没喝。”
“说不说!”
“你没喝。”
……
两人大战八百个来回,谢广玉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谢告禅注视谢念半晌,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太了解谢念。
唇枪舌战了有半刻钟时辰,不论谢昊明怎么跳脚,谢念都显得尤为平静,也不嫌无聊,只是一遍遍地重复“你没喝”三个字。
终于,谢昊明率先败下阵来,他又倒了满满一杯,仰头喝得干干净净,对着谢念恶狠狠道:“这次看清了吧!”
谢念支着下颌,点头道:“看清了。”
他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蠢货啊。”声音太小,太轻,寒风一吹便消散了,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谢昊明脸色铁青:“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彻头彻尾,惊世骇俗的蠢货,”谢念抬眼看向他,语气波澜不惊,“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以为你的下场会和我有所不同么?”
“你……!”
“你什么你。”谢念又倒了一杯,谢告禅甚至没来得及阻止他。
谢念端详着手中酒盏,清澈酒水在万顷琉璃下折射出千万种光彩,绚丽夺目,让人头晕目眩。
“再有下次,几个头都不够你砍的。”
谢广玉叹为观止。
谢昊明面红脖子粗,怎么也想不明白平常柔弱温顺的谢念突然变得伶牙俐齿,气得指着谢念的鼻子指了半天,愣是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想起来。
谢念也不理睬他,伸手又想去拿酒壶,刚碰到就觉得不对劲——比刚才轻了许多。
谢念不信邪,倒了半天,一滴酒都没从壶口流下来。
谁干的!
他生气了。
8. 第 8 章
谢告禅将满满当当的酒杯向后一推,用手背隔开谢念的视线:“不能再喝了。”
“我没醉。”谢念目光紧紧跟随着酒盏,小声道。
“没醉也不能喝。”
谢念目光紧紧跟随着酒盏,听见这话,仰头定定注视谢告禅半晌:“为什么?”
谢告禅语气平静:“凭我是你皇兄。”
皇兄……谢念思考半天,发现这话毫无破绽。一来面前之人的确是他皇兄,二来作为兄长,确实有阻止他的义务。
于是谢念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只是没了酒实在倍感无趣,他转回桌案前,眼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菜肴,像是要把菜式盯出个洞,试图加快时间的流速。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谢念整个人被大氅裹得严严实实,毛茸茸的滚边遮住了他大半张近乎透明的侧脸,鼻尖小巧且微微翘起,半垂的眼睫挡住了大半神情,让人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一张相当人畜无害的脸——如果刚才谢昊明没有被喷得狗血淋头的话。
谢告禅神色复杂地注视谢念良久,而后朝着身后一招手。
翁子实立即凑近:“殿下有何嘱咐?”
“等会儿把他送回去。看着点儿人,别出意外。”谢告禅揉了揉额角,头疼道。
“是。”
此次宴席说是接风洗尘,其实更多人都在推测太子为何突然回宫。边疆这几年一直风平浪静,大岚改年号后国力日渐衰微,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偶有毗邻小国骚扰,也只是小打小闹,从未有过大的冲突。
但太子突然回来了。
一瞬间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有说周边几个小国正在密谋攻打大岚的,有说某某国人忽获神谕,各个武艺高超,刀枪不入,只待下次春收结束,就要横扫周边,一统天下了。更有甚者,说大岚边境已经被攻破,太子是回来商量割地事宜的。
但无论谁来打听,谢告禅始终闭口不谈。洗尘宴结束后,他便随着皇帝以及高位大臣们进入政事殿,此后殿门紧闭,殿外禁卫看守,无人进出。
一个时辰后。
谢告禅从政事殿出来,三更的夜漏梆声刚刚响起,银月挂在木梢上,宫内一片寂静。
他刚要走,便看见翁子实站在门口等他,旁边还站着谢念。
谢告禅皱眉:“孤不是让你送他回去?”
翁子实摆手解释:“殿下,不是我不想带他回去,是五皇子非要在这儿等您,怎么也不肯走,还说等不到就在政事殿前打地铺,什么时候等到您什么时候走。”
谢告禅:“……”
他目光落在谢念身上:“为什么不跟他走?”
谢念理直气壮:“他不认识路,我要皇兄带我回去。”
翁子实在后面无声大喊“冤枉”。
谢告禅盯着谢念,一时无言。明明耳根脖颈都在酒精作用下烧得通红,偏偏眼神清明,吐字清晰,让人根本分不清他到底醉没醉。
沉默片刻后,谢告禅走下台阶,谢念就那么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要避开视线的意思。
“找不到路了?”谢告禅轻声道。
谢念点点头。
谢告禅闭眼,长叹一声。
他伸手,让谢念拉住他手腕。
殿外寒冷,谢念虽然裹着大氅,但露出的皮肤部分依然是冰凉的,指尖也不例外,所以谢告禅的手对他来说,就像冰天雪地里突然遇见的火炉,谢念当即喟叹一声:“皇兄的手好暖和。”
谢告禅没说话,将谢念的手攥紧在手心,严丝合缝,连一点寒风都透不进来。
路上谢念显得异常乖巧,他有点困了,走路时眼睛半阖,试图根据宫砖缝隙规划路线,然而眼前出现了好几道重影,他目光坚定,严格踩着缝隙走,走出一条曲里拐弯的“直线”。
这些也就算了。
直到甬道的岔路口,谢念突然急急刹住脚步,语气严肃:“不对。这里有问题。”
翁子实当即拔剑:“有埋伏!?”
谢念摇了摇头:“我的寝殿不走这边。”
他伸手指向东宫:“那边才是。”
谢告禅:“……”
翁子实:“……”
谢告禅有些头疼,揉了揉额角:“真没醉?”
谢念一本正经:“没有。”
说着,他指向夜空:“皇兄你看,最亮的那颗是天狼星,西侧是南河三,西北是参宿四……”
谢告禅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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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指的方向看向夜空。
夜色浓重,万里无星。
谢告禅长吸一口气,继续拉着谢念向前走。
今夜洗尘宴需要人手众多,宫里的大部分宫女太监包括侍卫都被拉过去帮忙,连谢念寝殿前看守他的那些侍卫也去了,以至于现在寝殿无人看守,只有一个半大的小太监正靠着殿门打瞌睡。
看清远处是谢告禅和谢念后,小太监一下子清醒了:“太子殿下,五皇子殿下。”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而后继续拉着谢念,推开殿门:“去给五皇子熬醒酒汤。”
“嗻。”
刚走进殿内,谢告禅就皱起了眉头。
实在太空荡了。角落的半盆炭火已经彻底熄灭,殿内冷得和冰窖差不多,床榻上的被褥在冬日也显得单薄,甚至能隐约看见被面上绣的补丁。任谁看过,都很难相信这是个皇子的寝殿。
谢念相当自然地松开他的手,将大氅脱下,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桌案上。
因为太冷,谢念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白汽,将被褥下压着的汤婆子拿出来,确认还热着后,递给谢告禅:“今年炭火不够,宫里的掌事姑姑就给我拿了几个汤婆子,像这样放到被子底下就冷得慢些。”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谢念,一时无言。
谢念有些疑惑:“怎么了?”
“你……”
“叩叩叩。”
殿门从外面被推开,小太监低着头,手里拿着醒酒汤:“殿下,醒酒汤好了。”
谢告禅思绪被打断,终于想起有个人莫名失踪了,语气淡淡:“林太医呢?”
“林太医一早就回来了,没见着五殿下,就先在偏殿歇下了。”
谢告禅微一颔首:“放那儿吧。”
小太监放下醒酒汤,轻轻关上殿门,殿内又只剩下他们三人。
醒酒汤被端在谢念面前,谢念没动,长发瀑布似的散落在身后,他双手向后,撑在床榻边缘,背后的蝴蝶骨凸起,他就着这个姿势,半瞬不眨地看着谢告禅。
“不想喝?”谢告禅心中了然,朝着翁子实一摆手,让他去准备饴糖。
谢念眼神困惑:“皇兄不喂我么?”
谢告禅的手僵在半空。
9. 第 9 章
“以前都是皇兄你喂我喝药的。”谢念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谢告禅一时哑然:“……什么时候?”
谢念好心提醒:“天历九年,我不慎落入玉寒池,是皇兄将我救起,找了太医,开了药方,日日将药喂到我口中,一连七日,高烧才退下去。”
谢告禅语塞:“你那会儿不是昏迷不醒么?”
谢念语气认真:“我都记得的。”
“第一日太医没来,是皇兄彻夜照顾,我才没烧成个傻子;第二日太医没来,我唤冷,皇兄便歇在床榻外侧,把唯一的汤婆子塞我怀里;第三日太医也没来,皇兄便自己找了各种医书,一直看到深夜……”
他仔仔细细地数过去,最后才抬起头,重复道:“我都记得的。”
“当时只是睁不开眼,张不了口,但还能听见。皇兄为我做的每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他,半晌无言。
谢念还想说什么,然而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他迅速捂住嘴,弯腰对着床榻边的痰盂开始干呕起来。
“呕……”
谢告禅当机立断:“醒酒汤!”
翁子实立刻端了过来。
谢告禅将醒酒汤放在桌案上,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些茶水,一手轻拍谢念的脊背,一手将茶盏递到谢念唇边:“漱口。”
迟来的酒劲儿让谢念变得头昏脑涨,他头晕得厉害,大脑已经成了一团浆糊,完全停止思考,无论谢告禅说什么都乖乖照做。
漱完口,谢告禅替他擦拭掉嘴边的水渍,低声问:“还难受吗?”
谢念点点头。
谢告禅端过醒酒汤,像从前喂药那样先自己试了试温度,确定适宜入口后才给谢念喂。
醒酒汤里有安神的成分,谢念刚喝了两口,眼皮便开始变得沉重起来。他迷迷糊糊又被谢告禅哄骗着喝了几口,便觉得胃里涨得难受,说什么也不肯喝了。
谢告禅也不强迫他,放下手中的醒酒汤,吩咐翁子实:“明日一早让林安平过来给谢念把脉,把完脉来东宫禀告。”
谢念刚刚还困得眼皮打架,听见谢告禅吩咐,一下子警醒起来:“皇兄要走?”
这醉鬼怎么一会儿清醒一会儿不清醒的?
谢告禅动作一顿,转头看向谢念:“你不是没醉?”
谢念立即转口:“皇兄怎么能信一个醉鬼的话?”
谢告禅:“……”
翁子实见势不妙,偷偷在谢告禅耳边道:“殿下,边疆送来不少情报,都在桌案上堆着呢。”
谢告禅皱眉,见谢念脸色已经不似刚才那么惨白,脖颈耳侧的醉红也退下不少,思索片刻后,还是站起身:“先回东宫,让林安平随时待命,有什么问题让他立刻来找我。”
轰隆——
殿外忽然电闪雷鸣,瓢泼大雨随即倾泻而下。
谢告禅站定,忽然发现醉酒后话一直很多的谢念突然没了声响。
再转身,映入眼帘的是缩在床角的谢念。
谢念身形极其单薄,露出的皮肤因为寒冷而冻得通红,他垂着眼,整个人缩在并不厚实的衾被里,一声不吭。
窗外雷声大作,殿内安静无声。
谢告禅揉了揉额角,半晌,对着翁子实开口:“去把那些折子拿过来。”
翁子实几欲开口,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行礼道:“是。”
刚要离开,谢告禅叫住他:“宫里的银丝炭还有多少?也拿过来。”
“……属下遵命。”
翁子实走了。
谢告禅注视着面前突然没了音的谢念,一阵头疼。
大抵是因为太冷的缘故,谢念呼出的空气都带着雾气,他有些不适地微蹙眉头,唇色苍白,看起来相当脆弱。
谢告禅三两步走至床榻边,坐下后,将大氅解开:“过来。”
谢念浑身都在极不明显地发颤,他半眯着眼看了半晌,确认面前之人是谢告禅后,才慢吞吞地一点点从床角处向外挪,挪到谢告禅附近后,略微仰起头,望向谢告禅:“皇兄不走了吗?”
谢告禅将大氅披到被褥外,将谢念裹成个大粽子才松手:“嗯,不走。”
谢念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继续问道:“那皇兄之后还走吗?”
谢告禅挑眉:“什么之后?”
“这次回宫,皇兄还回边疆吗?”谢念脸上渐渐浮现起一点血色,眼底映着轻轻摇晃的烛花。
谢告禅一顿,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
谢念立即浮现出失望的神色,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撇开脸,嘟嘟囔囔的:“你又骗我。”
“当初明明说好的,说不过一年就会回来,还说每月都会给我寄信,”谢念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但只有前三个月能收到,后面不论我怎么等,都没有信再寄回来。”
“后面我想,也许再等九个月就好,只需要将那几封信每个月轮流再看三遍,皇兄就会从边疆回来……”
“但我没等到。”
谢告禅呼吸一滞。
“谢昊明非说你死在了边疆,我不信,他就把那几封信全抢走了,还扔到烛台里,烧了个一干二净。”
殿外的雨下得越来越大,细细密密的雨线连成了雨幕,轰隆雷声隐隐作响,黑暗会短暂地被闪电照亮一瞬,谢念两只手不自觉绞在一起,关节泛白,虎口处密密麻麻全是指尖掐出的浅白色痕迹。
“就是在这样的雨夜。”谢念突兀来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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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谢告禅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将谢念紧紧绞在一起的手分开,握在自己掌心里。
“害怕吗?”
“没有,后面我悄悄把谢昊明的课业也扔到烛台里了,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干的。”即使喝醉了,谢念也依旧嘴硬。
“嗯,做得好。”谢告禅这么说着,目光却看向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那天想和我说什么?”片刻后,谢告禅转头,看向谢念。
谢念记性很好,谢告禅只是略微提起,便明白是在说什么。
刚和谢告禅见面那天,他确实有话想说。
谢念稍一用力,将手从谢告禅掌心中挣出,指向对面的桌案。
桌案上整整齐齐码放了一排的木雕,从小至大,木材的颜色从浅至深,最后是谢念新刻的,是只山雀,和那天谢告禅让他拿的一模一样。
只是这只山雀明显要精致的多,腿不瘸了,翅膀对称了,眼睛也显得炯炯有神,像是一只真正的山雀那样。
谢念语气里带着不明显的骄傲:“现在做的木雕真的不长那样了。”
谢告禅凝神注视半晌,低下头,而后伸手,将谢念唇边残余的茶水渍抹去:“嗯,皇兄看见了。”
而后谢念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絮絮叨叨地把这七年里的事情说了个遍,谢告禅静静听着,也不打断,展现出前所未有的耐心。
又一刻钟过去,殿门被人叩响。
谢告禅回神:“进来。”
翁子实用膝盖顶开了殿门,他怀里抱着一大摞的折子,背上还背着一筐银丝炭,炭火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刚跨过门槛,翁子实便将背上的炭火倒进炭盆,而后又将折子全放在桌案上,这才松了口气。
“殿下,折子和炭火都拿来了。”
“嗯。”谢告禅微一颔首。
他低下头,发现不知何时谢念已经靠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谢念实在太困了。他这几日神经高度紧绷,不敢有半点松懈,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好好休息的机会,加上殿内炭火的温度一熏,困意瞬间侵袭了他的大脑,连上下眼皮都跟着打架。
身边是熟悉的冷冽雪松气息,他不自觉闭上眼睛,逐渐放松下去。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谢告禅刚好能看到谢念纤长浓密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淡淡阴影。
他微微侧开身体,让谢念平躺在床榻上,将每个被角都压好,防止有寒风钻进去——而后他就那么静静看着谢念的脸,片刻后开口。
“念念。”
“……嗯?”谢念还没完全睡熟,迷迷糊糊地看着谢告禅。
“告诉皇兄。”谢告禅俯下身,将谢念脸侧黏连的碎发拂去。
“巫蛊一事,是你所为吗?”
10. 第 10 章
“三皇子身边的太监是我故意引来的,”谢念语气认真,“当时木雕出现在被褥的夹层里,他们既然敢大摇大摆来搜,就算我提前将木雕拿走,也会在搜寻时再次‘找到’别的证据。”
谢告禅:“是谁放的木雕?”
谢念摇头:“不清楚,但和三皇子他们不是一伙的。”
“且我娘她确实已经……命在旦夕,我只能将计就计,先把事情闹大,挽回她的命要紧。”
谢念字字清晰,逻辑通顺,谢告禅却清楚他酒还没醒。
如果是在清醒状态下,现在的谢念决计不会向他透露这么多。
“若是我没有及时赶到呢?”谢告禅沉默半晌,才再次开口。
谢念愣怔片刻,而后慢慢将头埋在被褥里,声音显得有些闷:“皇兄,我困了。”
视野骤然陷入黑暗当中,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谢告禅都没再说话,谢念一开始还忐忑是不是在生他的气,可到了后面他困得连眼皮都有些睁不开,还没想好该怎么道歉,思绪便昏昏沉沉,不由自主地滑向了梦境。
谢念这一觉睡得相当安稳。
他没再梦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梦到他和谢告禅以一种正常的方式重逢,他将早就想好的话全都说出了口,还给谢告禅展示了自己逐渐精进的木雕技术。
后面不知怎么回事,他莫名到了宴席上,喝醉了酒,痛痛快快地骂了谢昊明一顿,谢告禅将他带回寝殿,他理直气壮地让谢告禅给他喂药,外面下了雨,还要求谢告禅就在这里留下。
……简直荒唐。
谢念从荒唐的梦境中睁开了双眼。
天还没完全亮,视线就显得模糊,殿外传来滴滴答答的落雨声,和梦境中的清晨一模一样。
月梁和从前一样,静静横在头顶,谢念盯着眼前的木梁,莫名觉得有点安心。
还好是梦。
此次睡醒后谢念浑身神清气爽,连往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状态好得出奇。
他动了动,身上的被褥却像是有千斤重,一改从前轻飘飘的感觉,压得他有点喘不上气。
他蹙眉,费力用手肘将自己撑起来一点,而后视线落在陪伴他许多年的被子上——上面有件貉绒大氅。
还很眼熟。
谢念心底隐隐升起一点不好的预感。
他不敢轻举妄动,竭力放轻动作,连呼吸都有些凝滞,以极不明显的方式缓缓转头,看向桌案的方向。
殿内的宫灯都熄了,只有桌案上留着一座烛台,谢告禅借着烛火昏黄的光,正在看手里的折子。
桌案上的折子分成了两堆,大的那堆摆在谢告禅右手侧,谢告禅看完后就会把折子放进去,全程神情专注,连看都没有往他这里看一眼。
谢念绝望地闭上眼睛。
他现在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寝殿的了。
谢告禅在这里坐了多久?
发现他醒了吗?
如果他一直装睡,谢告禅批完折子是不是就会走?
谢念当机立断,再次闭上眼睛。
可没过多久,谢告禅的声音便突兀响起。
“还准备装睡到什么时候?”
谢念呼吸一滞,没敢动,过了半晌,才悄悄睁开一条缝,而后猝不及防和谢告禅四目相对。
谢告禅姿势不变,正淡淡看着他。
谢念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谢告禅转了回去,继续看手中的折子:“酒醒了吗?”
谢念神色一僵,知道这次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只能慢吞吞地从床榻上坐起,垂下眼睛,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顺疏远:“回殿下,已经好多了。”
“林太医已经来过了。”谢告禅语气不急不缓,“他说你常年哮疾缠身,平日里应忌食辛辣酒水之物,若不多加节制,极有可能加重哮疾。”
谢念耳尖泛起一层薄红,他声音很小,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让殿下担忧了。”
“我确实担忧,”谢告禅站起,看了谢念一眼,“若不是我拦着,你半夜怕是都要去找那谢昊明算账了。”
谢念一下子就和梦里骂谢昊明的片段对应起来,他低下头,一路从脖颈红到耳根,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对不起。”
“不必和我道歉。”
脚步声由远及近,谢念抬头,发现谢告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面前,熟悉的雪松气息冷冽而清晰,迎面扑了满怀。
戴着玄色手套的手贴上他额头,谢告禅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必和我道歉,”谢告禅又重复了一遍,“是孤的错。”
谢念一怔。
“刚到边疆那几个月战事还算太平,闲暇之余,我就会在边陲小镇买信纸写信,”确认谢念没有发烧后,谢告禅才收回手,“到后来情况愈发复杂,战事纷乱不断,有时候写了信,也会在中途丢失。”
“我总以为再过不久就能回来。”
谢告禅半蹲下去,和谢念平视:“念念。”
“你能原谅皇兄吗?”
谢念和谢告禅视线相对,不知为何,胸口有点略微发堵,他几次张口,却连一个音节都没能发出来,开口时声音显得有些发涩。
“我没有怪过皇……皇……殿下。”
话到嘴边转了好几圈,谢念始终没能喊出那个称呼,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似的低下头,小声道:“只要殿下回来就好。”
谢告禅摸了摸谢念的头,什么都没说。
谢念鼓起勇气开口:“殿下是不是还有要务在身?”
谢告禅瞥了眼桌案上的折子:“嗯。过会儿就走。”
谢念急忙掀开被褥,摸索着想要下床:“那我送殿下。”
谢念身上仅披着一件罗衫,单薄到连脊背凸起的弧度都清晰可见,谢告禅蹙眉,摁住他的手:“不用。你身体好全了么?”
“已经好多了。”谢念眨了眨眼,理不直气也不壮。
谢告禅显然不信这话。
翁子实从殿门后探出头来:“殿下?该走了。”
听见这话,谢念薄唇微抿,他也知道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实在经不起推敲,几番纠结之后,还是仰头问道:“那殿下还会来吗?”
谢告禅一顿,率先错开了目光:“……忙完就来。”
他起身,准备离开。
谢念摸索着穿好鞋,谢告禅不让他出去,他就站在殿门口,目送谢告禅离开。直至人影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谢念才收回目光。
桌案上的折子已经被收走,谢告禅的大氅还留在床榻上,算来算去,已经是谢告禅留在他这里第三件大氅了。
谢念思绪不由得飘远,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昨天晚上应该没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吧?
殿外还在下雨,看守的侍卫陆陆续续开始换班,个个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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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送来比往日要丰盛许多的早膳,态度也变得恭敬许多,谢念扫了一眼,就叫他们放下。
他对饮食一事恹恹,早膳大抵随便对付几口过去,但今早的膳食显然下了心思,没了噎人干巴的糕点,而变成了易入口好消化的鳜鱼粳米粥。
谢念一边慢吞吞地喝粥,一边思索自己昨晚到底说了点儿什么。
他平日里记性极好,不论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即使是几年前的事情,也能说出个大致来。
但昨晚是他第一次喝酒。
他也不知道原来喝多了还会丧失记忆。
以至于无论现在怎么回想,他对昨晚说过什么话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但谢告禅没展现出什么不对,甚至态度比刚见面时更加和缓。
谢念放下调羹,嘴角不自觉上扬些许。
而且谢告禅说了,过几日还会来看他。
虽然这几日过得兵荒马乱,但好在没出什么大的差错。
被禁足无事可做,谢念便坐在窗沿下借着日光继续做木雕。他手艺的确精进不少,不过三五下便能将一块笔直的木头削出大致的形状来。
他今日雕的是只银喉长尾山雀。
先是头颅,而后是圆滚滚的身躯,斜长笔直的尾部……谢念神情专注,山雀在他手下初具雏形,木屑在阳光下与尘埃共舞,是段难得安静的时光。
这种平静维持到黄昏时分后被人打破。
天色渐晚,宫人送来了晚上的膳食,与之同来的还有翁子实,以及他身后浩浩荡荡好几个木箱子。
翁子实指挥着身后的几个太监:“把这些都抬到五皇子寝殿里去,轻拿轻放,别弄坏了。”
各式各样的物什流水似的抬到内殿,从大件家具到织锦软缎应有尽有,谢念眼睁睁看着住了十几年的寒酸寝殿摇身一变,变成了锦天绣地,云窗月帐的银屏金屋,一时哑然。
半晌,他才开口问翁子实:“……这是做什么?”
翁子实手里还拿着前几日的小本本,一行行划去待办事项,朝着谢念行礼:“禀五皇子,太子殿下前几日让属下来看看五皇子殿内有没有什么短缺的,有缺的就记在本子上,一并抬过来。”
谢念指向墙面上五尺长的铜头槭树木弓:“你觉得我需要这个?”
翁子实解释:“这是太子殿下指名要给您的,说您身体不好,更应该多锻炼。”
谢念:“……”
翁子实继续说:“殿下今日被皇上留下用膳,让您不要等他,有要紧事直接找属下。”
谢念轻咳两声,朝他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走吧。”
翁子实抱拳行礼:“是。”
翁子实离开后,谢念盯着屋内的陈设,看了许久,还是觉得陌生。
尤其是墙上的弓。
他试着比划了一下,觉得自己能拉开那把弓都属于天方夜谭,更别提射箭。
但谢告禅骑射学得很好……
谢念开始畅想起来。
一直到晚膳变凉,谢念才回过神来,开始慢吞吞用膳。
天色已经完全擦黑,他用完晚膳便点起桌案上的烛台,烛火摇曳,充足的炭火发出“噼啪”的轻微声响,殿内温暖如春,谢念等着等着,竟然渐渐升起一点困意。
一直到银月高挂柳梢,他没能等到谢告禅。
他等到了神色恍惚的林太医。
11. 第 11 章
林安平神色恍惚,在殿门处敲了好几遍,就是站在门槛外不进来,谢念放下手中刻刀,忍不住皱眉:“我说第三遍进来了。”
林太医这才反应过来似的,他迅速进了内殿,关好殿门,将耳朵警惕地贴在门上半晌,确认没人在外面偷听后,才扭过头来。
他的神色依旧显得犹豫不决。
“五皇子殿下……臣有一事禀告。”
谢念语气淡淡:“你说。”
林安平深吸一口气:“殿下,我今天去看了惠妃娘娘。”
闻言谢念一怔,追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林安平沉重地摇了摇头:“很不好。”
谢念心底猛地一沉。
林安平咬了咬牙,将自己这几日的行踪全盘托出:“惠妃娘娘一直不见好,反而有加重的趋势,臣心中起疑,便去翻了惠妃娘娘这几日的脉案……发现和这几天服用之药的药渣完全对不上。”
他翻过惠妃的药渣之后,第一反应是想要写信寄给家里人。可走到路上慢慢反应过来不对劲,果断放弃了这一想法,掉头先来了谢念的居所。
“殿下,是有人要害惠妃娘娘吗?”林安平的声音开始发抖。
谢念心中思绪一团乱麻,双眉紧蹙,有些神经质般一下又一下地咬着指尖。
“殿下……”林安平欲言又止。
“惠妃娘娘殿内宫人多吗?”谢念忽然毫无征兆地开口。
林安平愣了下,随即摇头:“不,不多,殿内只有一个眼瞎耳聋的嬷嬷,还有一个不足年岁的小宫女,此外再无他人。”
话音落下,谢念撑着桌案起身。
他转头,看向林安平:“我要出去一趟。”
-
后宫。
谢念躲过前殿巡视的侍卫,避开宫里甬道上打更的太监,左躲右藏,耗费了小半个时辰,等到接近惠妃的寝殿时,已经有些力竭。
他气息紊乱,缓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下去,确认周围无人后,拉下头上的帷帽,抬手推开殿门。
殿内充斥着酸苦浓郁的中药气味,桌椅,屏风,全都凌乱地倒在地面上,床榻上围着层层帷幕,堆叠得极为厚重,连榻上有没有人都看不清楚。
那位眼瞎耳聋的嬷嬷靠在碧纱橱旁,像是陷入了沉睡之中。
谢念进来没有惊动殿外熬药的小宫女,反而惊动了层层帷幕之后的惠妃。
“谁?”声音从厚重帷幕之后传来,沙哑难听,难以分辨。
谢念紧张地掐着手心,心中忐忑,半晌才开口。
“……娘。”
“哗啦——”
帷幕被掀起,惠妃终于露出真容。
她整个人瘦得形销骨立,像是皮包骨头一般,连眼窝深深凹陷下去,盯着人的时候会让人不自觉汗毛直立。
“你来做什么?”她的声音相当嘶哑,像是从地狱里刚刚爬出来的恶鬼,让人不寒而粟。
谢念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还是没忍住,泄出一丝焦急意味:“娘,我知道您不愿意见我,但林太医和我说……”
“说什么了?说我快要死了?”惠妃打断他,眼神冷漠,语气尖锐,丝毫没有要和谢念寒暄的意思。
谢念闭了闭眼。
“是谁要害您?”
惠妃一把掀开层层堆叠的帷幕,抬手时衣袍滑落,手臂上的皮肉紧紧贴着骨头,像是一根枯枝:“谁会害我?你觉得谁会害我?”
即使基本没了人形,从惠妃的眼睛也能看出她曾经是个动人心魄的美人。只是她现在眼窝深邃,眼底仿佛带着两簇火苗,比起美丽,更让人感觉惊悚。
“就算我说出来,你又能如何?”
谢念一时情急,连平日里的谨慎也抛之脑后:“太子殿下回来了,我可以去求……!”
“太子殿下,”惠妃将这四个字在嘴边砸吧一番,突然抬眼,看向谢念:“是那个你小时候追着喊太子哥哥的二皇子?”
一种说不清是羞耻还是自我厌恶的心情如同一座高山,顷刻压倒了谢念。
他耳边嗡鸣作响,死死掐着手心,半晌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他在干什么?
想要用那点儿可怜的,可笑的儿时情谊勒索谢告禅吗?
那他还能怎么做?还能求助谁?
惠妃倚在床边,冷嘲热讽道:“我还以为他会死在边疆。那皇帝老儿一开始不就打的这个算盘么?”
谢念无话可说。
惠妃神情漠然:“没人要害我。是我一心求死。”
谢念兀地抬头,有些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险些连音量都没控制住:“您为什么……!”
他知道惠妃一向不喜他。
可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连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
看着谢念这副样子,惠妃奇异地平静下来,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定定地注视着谢念,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痛苦,担忧,亦或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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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灾乐祸的神情。
她只是看着谢念,直到谢念脸色慢慢变得惨白,才突兀开口:“谢念,你是明年开春及冠吧?”
“……是。”
惠妃语气恢复了平静:“那有些事也应该让你知道了。”
她再次伸手,指向了墙上的挂画。
“知道这是谁吗?”
谢念竭力维持呼吸平稳,看向惠妃手指的方向。
挂画挂了十几个年头,上面的墨迹已经逐渐斑驳,只能依稀辨认出上面之人是个女子。
但对谢念来说,却相当熟悉。准确来说,是小时候的他对这幅画记忆深刻。
惠妃从前喜欢对着这副画发呆。
谢念懵懂时还不明白惠妃对他的厌恶,总会追着问惠妃为什么一直盯着这副画,惠妃从不回答。等到谢念逐渐长大,心智成熟,明白了惠妃毫不掩饰的厌烦,就没再问过这种问题。
而到如今,惠妃却主动提起了这幅画。
谢念抿唇,有些拿不准惠妃到底想让他答什么。
惠妃也不急,静静等待谢念开口。
盯着画中神似惠妃的女子,谢念总算开口:“……这是娘。”
听到回答后,惠妃突然笑了起来,不带任何嘲讽亦或是悲伤的意味,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不,不对。”
“你只答对了一半。”
她笑了很久,谢念心中的不安如同野草般疯长,忐忑更甚。
良久,惠妃才停了下来。
她语气平静,一字一句道:“这确实是你娘。”
“但不是我。”
轰隆——
窗外忽然雷声大作,闪电将夜幕照亮了一瞬,也照亮了谢念惨白的脸。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骤雨如注,厚重的雨幕将殿内外切割成两个世界,除了雨声雷声外,谢念什么都听不到了。
惠妃望向墙上那副挂画,像是陷入了某种长远的回忆当中,自顾自开口:“……你比我更像她,有时候你站在我面前,我会分不清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了。”
谢念强行想要控制住紊乱的呼吸,唇色苍白,心跳如鼓,思绪却像是把利刃,破开了所有的迷雾。
画上之人虽然已经变得面目模糊,但右眼正下方的痣仍然清晰可见,和他的痣位置一模一样。
“……她是谁?”
惠妃转过头,语气淡淡。
“我的胞妹。”
12. 第 12 章
“你娘人很好,就是太好了,才会在生你那天因为出血过多而难产而死。”
“也是因为她人太好,你才会被送到我这里。”
谢念走在回去的路上,脑海中始终回荡着惠妃的话。
“你和我的孩子是同一天出生,但他命不好,刚出生就是个死胎。嬷嬷将我妹妹的孩子抱来,说这以后就是我的孩子。”
“可你和我长得一点都不像。”
“我越看,心中就越恨,恨当初活下来的为什么不是我的孩子,不是我的妹妹,而是你。”
“那些传闻你也听过吧?国师说你天生不详,定会为大岚带来灾祸。”
“我本来想抱着你一起去死,但你那会儿已经三个月大,和你娘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迟迟下不了手,总觉得让你去死,和让我妹妹再死第二遍没什么差别。”
“所以嬷嬷被我弄瞎了,捅聋了,此后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人知道你身世的秘密。”
“这些话我憋了十九年。现如今你已经得知,我也算完成了这些年的使命。”
“此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与我无关。”
“只有一点你必须牢牢记着。”
他清楚地记得,惠妃说到这里时整个人蓦然冷肃起来。
“离皇室远一点,越远越好。他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离他们近了,只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夜色浓郁,即使到了后半夜,也在不断地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青石砖被雨洗刷过后泛起一层流光,谢念盯着地砖,地砖映照出他模糊而扭曲的面容。
我是谁?
谢念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真正的亲人早就于十九年前逝世,宫内没有他的亲人,宫外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也在那场篡位中被血洗殆尽。
多年处心积虑,机关算尽,汲汲营营直到今日,发现世界之大,居然找不到一处容身之所。
他还能到哪儿去?
以后还能做什么?
雨水从他头顶落下,而后是眼窝,鼻尖,下颌,稀稀落落滴到地面,无声地融入水洼之中。
他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来处,没有去处,只能漫无目的地在红墙青檐的皇宫里游荡。
游来游去,居然又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谢念定定盯着面前的居所,莫名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宫殿两侧点起了昏黄宫灯,殿内同样亮着烛火,人的剪影投在窗纸上,随着烛花轻轻摇晃。
那是谁?
谢念带着混沌的疑惑,缓缓走上台阶,推开门——
而后与屋内的谢告禅对上视线。
殿内的光线很暗,谢告禅眼神沉沉,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
他的眼睛是标准的下三白,面无表情盯着人的时候,会让人心底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恐惧感。
不知为何,对上谢告禅的目光后,谢念下意识浑身瑟缩了下,仿佛虚空中有一双无形的大手,让他一下子从那种虚无空洞的状态中被拽了出来。
“太子殿下……”谢念有些怯生生地开口。
“戒尺。”谢告禅眼也不眨地盯着他,语气沉沉。
翁子实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把戒尺,立马双手递给谢告禅。
戒尺长七寸六分,铜制的,上面还带着金属特有的冷调光泽。
谢念只是看了一眼,便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
“谢念,过来。”谢告禅那只戴着玄色手套的手垂垂握着戒尺,玄青色和古铜色相互交映,显现出一种相当少见的冷硬色彩。
谢念手还搭在门框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犹豫半晌,才跨过门槛,站定至谢告禅面前。
“伸手。”
谢念依言伸手,有些害怕地闭上眼睛。
“啪!”
手掌立即传来火辣辣的痛感,谢念下意识缩回手,谢告禅语气更凉。
“再伸。”
谢念有些颤抖地伸出手。
“啪!”
谢念眼泪都要出来了。
“孤之前说的话你都忘了吗?”谢告禅语气严肃。
谢念透过眼前的水雾看向谢告禅,眼神茫然中带着一点委屈。
说的什么话?
他这一晚上过得浑浑噩噩,哪儿还记得谢告禅说过什么话?
谢告禅指向殿外:“外面电闪雷鸣,你一声不吭,谁都不说就自己跑了出去……”
“怎么,觉得自己过得太顺心了?非要给自己,给我,找点事儿干才成?”
谢念站在原地,神色茫然,被突如其来的关心弄得不知所措。
“再发高热怎么办?再犯哮疾怎么办?你当真不知道这病有多凶险,非要亲自试个几次才行?”
谢告禅语气越来越严厉,谢念喉口开始变得梗塞,胸口沉闷,他死死掐住掌心,几次试着深呼吸,试图将眼泪全都憋回去。
谢告禅敲桌面的手一顿,眼神更加阴晦:“为什么不来找我?就算找翁子实,找林安平,哪个不比你孤身一人跑到外面强?为什么要偷跑出去?”
“谢念,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戒尺“哐当”一声扔在了桌案上,谢念泪水突然如同泄了洪,他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泪滴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往下掉,他想伸手去抹掉眼泪,反倒颤抖得更厉害,整个人像是在雨中被淋湿的折翼鸟雀,仓惶而狼狈。
“对不起,对不起……”
谢告禅揉了揉额角。
片刻后,他伸手,将谢念拉入怀中。
投入熟悉的怀抱中后,脑海中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猝然绷断,谢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腔明显:“对不起,皇兄,我再也不这么做了……”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片刻后,感觉到一双手轻轻拍向背部。
“呼吸……冷静,还喘的上气么?”
因为呼吸急促,谢念脸上逐渐泛起因为缺氧而带来的潮红,他忍不住蹙起眉头,像是要溺毙而死的窒息感渐渐笼罩了他,无论怎么深呼吸,都无法缓解这种感觉带来的痛苦。
“别慌,深呼吸……”
谢告禅一下又一下地轻拍他的胸口,谢念神色痛苦,忍不住死死抓住谢告禅的手腕,试图缓解这种痛苦。
在这种时刻,谢念爆发出惊人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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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告禅的手腕都被他掐出一圈淤青,谢告禅没有露出任何不适的神色,只是继续轻拍谢念的背部:“冷静,念念……继续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谢念的呼吸逐渐变长,那种缺氧般的窒息感也逐渐消失,他闭上眼,胸口的起伏渐渐变得平缓。
“好点了吗?”
谢念依然没松开谢告禅的手,轻轻点头。
谢告禅扭头看向翁子实:“倒水。再把林安平叫过来。”
没过多久,林安平悄悄地进了宫殿,彼时谢念已经在谢告禅的安抚下变得平静,只是眼尾泛红,脸上还残留着几道不明显的泪痕。
他战战兢兢地给谢念把完脉,硬着头皮说谢念现下确实无事了之后,还是有些畏惧对上谢告禅的目光。
谢告禅的目光从上至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和五皇子说什么了?”
林安平心中绝望。
这能说吗?
不说会被谢告禅当场弄死,说了大概率会被谢念事后弄死。
怎么左右都是个死啊?
谢念摇了摇头,声音还带着一点不甚明显的鼻腔:“不,不是林太医的问题。若不是林太医,我现在都不知道惠妃娘娘的现状。”
谢告禅沉默半晌,而后开口:“惠妃现在如何?”
谢念垂下眼,纤长眼睫挡住了他大半神情:“……她要自戕。”
殿内一时陷入了寂静当中。
谢念脑海中又回想起临走前惠妃朝他说的话。
“你不是皇帝的儿子,和那几个皇子也没有血缘关系。”
“你必须记住,离皇室远一点,越远越好。他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对着亲生兄弟都能毫不留情地下手,你靠近他们,就是靠近了自己的死期,最后只会沦落到死无葬身之地。”
他仰起头,望向谢告禅。
谢告禅拍了拍他的背,语气展现出前所未有的轻柔。
“没关系……没关系,念念。”
“无论如何,遇到什么事,你都能来找孤。”
谢念眼神怔怔,半晌才开口:“皇兄……”
“无论如何,你都站在我这边吗?”
就算毫无血缘关系,也会站在他这边吗?
就算发现他其实已经和谢告禅想象中的自己截然相反,也会站在他这边吗?
谢念转头,看到的是驰向过去的梦。
谢告禅神情专注,伸手轻轻抹去谢念脸上的泪痕。
“无论何种境地,你我都是手足之情,息息相通。”
“无论发生什么事,孤都相信你。”
一直漂浮无根的惶然随着这句话彻底生了根,谢念望着谢告禅,突然下定了某种决心。
无论如何,就算是打碎了牙,咽到肚子里,一直到死,他都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从此同利相死,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他绝对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知道。
谢念闭了闭眼,伸手抱住谢告禅,整个人埋到谢告禅怀中,轻嗅着熟悉的冷冽雪松气息,声音显得有点发闷。
“皇兄……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我害怕一个人。”
13. 第 13 章
谢告禅还没说话,翁子实就了然般从身后掏出骨碌碌一长串的折子。
谢告禅:“……”
他轻抚谢念的后颈,半强制性地将人从怀里拽出来,嘱咐道:“以后不能乱跑,知道了吗?”
谢念点点头,落下的碎发遮挡住他微红的耳尖。
谢告禅拉住他的手,掌心上两道红痕交错,指尖轻轻划过时,像是有蚂蚁从上面爬过,刺痒难耐。
“嘶……”谢念下意识想收回手。
“疼吗?”谢告禅没有松开他的手。
谢念点头,又后知后觉地涌起一点莫名的羞耻心。
他都这么大的人了……说疼岂不是在对着谢告禅撒娇?
所以他又摇了摇头。
谢告禅大概觉得有点好笑,继续问他:“到底疼不疼?”
谢念一方面想遵从本心点头,一方面强烈的自尊心又不允许他这么做,左右为难间,一咬牙一闭眼,干脆豁出去了:“你接着打吧,皇兄。我不怕疼。”
谢告禅闷闷地笑出声。
他没拿起桌案上的戒尺,手伸远,把角落里的金疮药捞了过来。
谢念有点茫然。
其实那两道红痕根本没到皮开肉绽的地步,只是微微擦破了皮。他现在已经不疼了。
但谢告禅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拔开瓶塞,倒出药粉,细细撒在谢念掌心上,整个过程都显得相当熟练。
而后又叮嘱谢念先把他的木雕事业放一放,有什么事情都交给下人去做,才能好得更快。
太夸张了……
谢念脖颈连着耳根都开始泛红,垂眼胡乱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
而后谢告禅将谢念团吧团吧塞进被窝里,自己则让翁子实把其余的宫灯都熄了,独留一座桌案上的烛台,借着昏黄烛光,继续把皇帝留给他的那些奏折看完。
冬雨少见,下起来比雪还要冷,寒风顺着窗缝钻进来后,整个寝殿里都会凝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地砖翘起的地方会返潮,阴湿黏腻,天长日久,砖缝里还会钻出几只虫豸。
如今殿内被上好的银丝炭熏着,每个角落都充斥着丝丝缕缕的暖意,谢念大半个人埋在衾被里,只露出一点点眼睛,透过缝隙去看谢告禅的动向。
他视力好,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依然能看清谢告禅那一笔潇洒遒劲的字。
折子里大多是描述边境战况险急,谢告禅眉头紧锁,以极快的速度写下了一行行批注,那么一长串的折子在他手中越来越短,最后只剩下零星几个时,忽而从竹简的夹缝中露出几张画像。
谢告禅握着毛笔的手一顿。
谢念定睛去看,谢告禅却忽然起身,吓得他立马闭上眼睛,装作呼吸绵长,已经熟睡的样子。
谢告禅心情难得的烦躁,根本没发现谢念的小动作。
翁子实一直站在谢告禅身后,有些欲言又止:“殿下……”
谢告禅一抬手,翁子实立即噤声,低头站在原地,权当自己是个哑巴。
良久过后,谢告禅才凉凉开口。
“他选定了哪几个?”
“据说有太傅的次女,参政知事的长女,还有枢密使的嫡长女……”
谢念原本还在闭着眼睛偷听,听到这儿的时候,心跳下意识漏了一拍。
皇上在给谢告禅选什么?
太子妃吗?
谢告禅忍不住冷笑一声。
“枢密使来凑什么热闹?着急寻死吗?”
翁子实几欲张口,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干巴巴地开口:“殿下,小心隔墙有耳。”
谢告禅向后一仰,捏了捏眉心。
“把这几张画像都烧了。”
谢告禅现在显然心情极差,连那几张画像都没细看,翁子实不敢反驳,悄悄将几卷画像全收了起来。
宫殿内再次恢复寂静。
谢念心中思绪纷杂。
难道谢告禅真如他们所说,这次回宫是为了婚约的事情?
可他在宫中从未听到过这样的风声。
谢告禅长他七岁,过了今年,就要二十七了。
但从前皇帝从未谈及过这件事。他一直让太子镇守边疆,一守就是七年,中间无召不得回京,不少人都以为太子会战死边疆,却没想到今年年底,谢告禅毫无征兆地回来了。
当今圣上脾气阴晴不定,圣意难以揣度,也许明日谢告禅就会大婚迎娶太子妃,也许明日太子就会换了人。
他的皇兄马上就要娶太子妃了吗?
娶了太子妃之后,是不是就会出宫立府,很少再回来?
谢念有些怔怔地想。
那边谢告禅也没了批奏折的心思,伸手让翁子实出去,自己将烛台熄了。
殿内倏尔陷入漆黑当中,安静气氛里,谢念只能听到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咚,咚,咚……
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土腥气混合着青草味钻入鼻尖,没过一会儿,雨水的气息就被熟悉的雪松香代替。
谢告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床榻前,原本模模糊糊的月光被谢告禅的身影挡去大半,谢念大脑发空——也许再过不久,他的皇兄就会再次离他而去。
床榻的一角微微塌陷,谢告禅没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念下意识屏住呼吸,不知道谢告禅想要做什么。
片刻后,谢告禅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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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将谢念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了拉。
谢念立马闭上眼睛。
直到被子被拉到了胸口以下,谢告禅才收回手,顺带将有点凌乱的被角压好,防止谢念半夜把被子踢走。
谢念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心绪。
谢告禅还记得他一直以来的习惯。
谢告禅没有脱衣服,只是在床榻外侧躺下,和衣而睡。
睡不着的反而成了谢念。
他听着外面滴答的雨声,盯着房顶上的横梁,心中丝毫没有困意。
枢密使的女儿对太子的爱慕之心闹得满城风雨,前几任夫君全都死得悄无声息,此次得知太子回京后,已经开始暗戳戳地各方打听起来。
皇帝自然不会让太子迎娶枢密使的女儿。但放进去她的画像是出于何种原因?谢告禅又会怎么做?
轰隆——
窗外电闪雷鸣,谢念思绪瞬间空白,条件反射似的浑身一抖,唇色瞬间吓得惨白。
他整个人僵硬地像是被水泥浇筑,手指死死抓着被褥的一角,如同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小船,试图找到一个归宿点。
然而窗外的雷声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在浓重的夜色中声势越来越大,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频繁照亮了漆黑的夜空,也照亮了谢念布满薄汗的脸。
在这种时候,谢念总显得异常安静,他像是木雕一般了无生气,连呼吸都会忘记。
长久的噩梦再次席卷他的思绪,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想要将他彻底拉入无底的深渊当中。
莫名的,谢念逐渐感觉自己变得轻飘飘起来,灵魂像是要破开躯壳,晃晃悠悠地升入高空之中,再去往某个不知名的远方。
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谢念试图抓住床榻,却也只是徒劳无功,即将要飘起来的时候,黑暗中,身侧忽然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
一双宽大的手随即围在他腰间。
“睡不着?”谢告禅声音低哑。
即将飘远的灵魂瞬间找到了锚点,重新回到了身体当中。
谢念没敢动:“……嗯。”
窗外还在电闪雷鸣,谢念却不怎么害怕了。
身边是熟悉的气息,绵长而清浅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种种迹象都表明,他现在不是孤身一人。
谢告禅没再说话,只是将谢念拉进怀里。
谢念有点僵硬地蜷在谢告禅怀中,那会儿谢告禅只比他高出半个头左右,需要双手才能将他整个人抱住。然而现在不同,他能感受到从谢告禅掌心传来的温度,还能看见半掀起的衣袍下的锻炼痕迹。
谢念盯着看了一会儿,低头悄悄捏了下肚子上的肉。
……怎么人和人的差别能这么大?
14. 第 14 章
第二日一早。
昨晚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刺目日光透过窗棂撒到内殿中,是个艳阳天。
在起床前谢告禅就已经离开,谢念不急不缓洗漱完,照例绕开前殿巡逻的侍卫,朝着玉寒池的方向走去。
自从他落水后,玉寒池便传出了阴气重,鬼气森森的传言。没人再敢去那附近散步,连晚上太监打更的时候都会刻意绕开那里。
作为事件的亲历者,谢念却没什么感觉。
他还是很喜欢夏天时候玉寒池里盛开的荷花,隔着半人高的围栏,有时候一看就是一整天。直到暮色降临时分,他才会顺着宫道慢慢走回去,算是他一天里为数不多的活动之一。
虽然现在是冬天,湖面上都结了冰,只剩下些残枝败柳,但谢念还是会偶尔过去发呆。
今天路上同样没碰到人,路上湿滑不好行走,谢念便绕过那些光滑的青石砖,靠着宫墙边慢慢行走。
玉寒池比往常更加萧瑟。
湖面结冰,靠近栏杆的地方被人为凿出一个洞,偶尔能看见金黄色的锦鲤从底下缓缓游过,亭子上的雪在日光之下渐渐融化,滴答到地面上,又结成了薄薄一层冰。
谢念半倚在栏杆边缘,眼睫低垂,目光随着冰面下的锦鲤移动。
他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的对襟长袍,因为太阳大的原因,并未披上貉绒大氅,显得他身形愈发清癯单薄。
他看得入神,连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都没理睬。
脚步声在身后停下,一道清朗声线响起:“见过五殿下。”
谢念偏头,目光落在面前的陌生人身上。
他半眯起眼睛,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面前之人身着一身读书人的衣服,气质温润,眼神规规矩矩,没有四处乱看,打完招呼后也不着急,等着谢念回答。
谢念微微挑眉,仍旧倚在栏杆上:“我没见过你。”
苏文清恭恭敬敬朝着谢念行了个礼:“在下苏文清,是今年刚及第的进士,尚未入朝,唐突殿下了。”
谢念眼中警惕更甚,他稍稍向后退了一步,拉开和苏文清之间的距离。
他从未在外界露过面,为什么这人刚打照面就喊出了他的身份?
谢念语气显得冷淡起来:“还没入朝,不先去见皇上,就来勾结皇子么?”
苏文清笑了下:“臣不了解皇宫内部格局,一时迷了路,兜兜转转走到了这里,实在是无心之举。”
谢念不信。
刚才的脚步声不偏不倚,是直直冲着他过来的。
“第一次来皇宫?”谢念神色漠然。
“是。”
谢念转身,再次面朝玉寒池,伸手指向冰面上的洞口:“那你应该不了解这里。”
“有人从这里跳下去过,”谢念开始面无表情地胡说八道,“捞起来后便成了个傻子,成日乱喊有人要害他,还有人说那日确实看到了某个不知名黑影,从栏杆边猛地把那个傻子推了下去。”
“怪力乱神之说由此流传开来,这地方就荒废了。”
“你还敢来,真是勇气可嘉。”谢念嘲讽道。
苏文清笑意不减:“臣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
谢念语气不变:“你信不信和我无关。”
苏文清:“臣同样不信有关殿下的流言。”
谢念神色冷了下来。
“谁派你来的?”
从一开始,这人就别有用心。
三皇子和四皇子若是想捉弄他,不会兜兜转转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他们喜欢在限度内极尽所能的直接羞辱他,这种委婉的手段不符合他们的风格。
还能是谁?
苏文清朝谢念行礼:“臣对殿下并无敌意……”
谢念冷笑一声。
苏文清也不恼火,突然调转了话题:“有没有人和殿下说过,殿下长得并不像当今圣上?”
话音落下,谢念脑海中升起了一个念头——想把面前这个人推下去。
沉到池底,无人知晓。
他手无缚鸡之力,又在禁足,没人会怀疑到他身上。
苏文清笑眯眯地说:“反倒更像皇后呢。”
谢念脸上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快之意,他还是倚靠在栏杆上,一阵寒风吹过,碎发拂过脸侧,衬得他脸色更加素白。
想把他推下去。
但现在不是时候。
苏文清刚见面就能喊出他的身份,说明背后之人同样对他很熟悉,说不定就是谢念认识的某个人。
现在杀了,不能斩草除根,反而后患无穷。
谢念闭上眼,仰头感受冬日里寒冷的空气。
如果再次从这里跳下去,谢告禅还会像那次一样救他出来吗?
……思绪逐渐滑向不可控的深渊,谢念摇了摇头,将这种想法从脑海中甩了出去。
苏文清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谢念,心中想的却是别的事情。
若不是那人和他提前说过,刚才谢念转过来的时候,他倒是真有可能错喊成五公主。
皇帝以及他的四个儿子全都五官深邃,气质阴郁,让人不敢直视——然而谢念不同,他没有那种阴沉冷森的气质,身形虽然清癯,神色虽然冷淡,但更像是天上月,让人不自觉产生一种妄图水中捞月的旖念。
国师当初就是预言的这个人会给国家带来灾祸吗?
“你会水吗?”谢念突兀开口。
苏文清思绪被打断,猛地回神,一时半会儿没明白谢念的意思,显得有些茫然:“啊?”
谢念盯着苏文清看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放弃了杀生的想法。
先留着,说不定还有用。
“滚吧,趁我还没反悔。”谢念面无表情道。
-
政事殿。
殿内烟雾缭绕,炼丹用的炉子明晃晃摆在正中央,却无人敢对此有所置喙,各个眼观鼻,鼻观心,等着上首的皇帝发号施令。
皇帝的脸隐藏在烟雾之后,一旁的贴身太监焦急地转来转去,一会儿到门口去望,一会儿又走到皇帝身边,悄声说着什么。
“今年的探花郎还没到?”皇帝懒洋洋道。
“奴家都找了好几圈了,”太监有些汗流浃背,“实在是找不到,皇上您看……”
皇帝摆了摆手。
太监会意,扯着尖利的嗓子开口道:“今日召集各位大臣,是为了边境战事……”
边疆战事频频告急,自谢告禅回来后败绩频出,驻守的将军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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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苦苦支撑,多次派人传信求救支援。
底下大臣开始窸窸窣窣地低声聊起来,谢告禅站在众大臣的前面,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皇帝视线扫过一圈,开口时显得兴致盎然:“众爱卿可有什么想法?”
有人大着胆子开口:“臣以为,当今要务是要向边疆输送粮草,以防前线供应不足。”
皇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继续问道:“还有呢?”
又有大臣站出来:“我大岚有皇天后土庇佑,皇上大可不必如此忧虑,区区几个小国,实在不足为虑!”
皇帝神情没什么变化,陆陆续续又有大臣站出来,说什么的都有,谢告禅始终保持沉默,没有任何要发表意见的意思。
今日召集这么多大臣过来,就是做戏给他看的。
为了证明边疆并不是非谢告禅不可,为了证明这么多大臣加起来,总能想出一个合适的决策出来。
谢告禅对皇帝的心思心知肚明,自然也不多言,只是站在前首,等着皇帝什么时候厌倦了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他今天的任务也就算结束了。
果然,没过多久,皇帝就开始不耐地揉起额角。
炼丹的炉子还在源源不断的释放烟雾,整个大殿中烟雾缭绕,殿内所有人却都相当默契的视而不见,将咳嗽声压到最小。
“行了,”皇帝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一群废物,你们到底能干点儿什么?”
底下的人立即噤声。
“都滚吧!”
随着话音落下,众大臣暗暗松了口气,齐声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后,便准备离开。
“太子留下。”
谢告禅脚步一顿,站在了原地。
那些大臣显然不愿意搅进这对父子的暗流涌动里,不到片刻就散了个干干净净,殿内只剩下皇帝和谢告禅二人。
谢告禅站在下首,抬头望向皇帝,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良久过后,皇帝才开口。
“告禅啊,”他语气里带着一点点戏谑之意,“父皇昨日给你选的那几名女子怎么样?”
刚才的阴郁恐怖一眨眼又消失的无影无踪,脾气阴晴不定到了一种诡异的地步。
果然是冲着这个来的。
谢告禅神情不卑不亢,对着皇帝行礼:“儿臣请父皇收回成命。”
大概想过谢告禅会这么回答,皇帝显得并不惊讶,他只是饶有兴致地继续问道:“哦?枢密使家的女儿也没有看上吗?”
谢告禅:“父皇多虑了。”
皇帝大笑出声:“你这孩子,怎么从小就经不起玩笑话?父皇不过是捉弄你而已,怎么还当真了?”
谢告禅没有说话。
他的态度丝毫没有扫了皇帝的兴,皇帝依旧兴致高昂:“当真不喜欢枢密使家的姑娘?”
谢告禅摇头。
皇帝笑了起来:“可我倒是听说,他家姑娘要死要活,非你不可,真是难办。”
谢告禅仍旧沉默。
“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才好?”皇帝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没等谢告禅回答,皇帝突然又笑了起来,眼底闪烁着恶劣的光芒:“不如你去替她寻个好夫婿?”
15. 第 15 章
谢念掀起马车帘子的一角,望向没有宫墙遮挡的碧蓝天空时,还有些恍惚。
就这么出来了?
他收回手,又去观察袖子上的纹路。
宫中的服饰上总会绞尽脑汁绣上各种各样的纹饰,还会花心思藏在金线当中,走路时会流淌着别样的光彩,低调而华丽。然而他现在穿的衣袍上几乎没什么纹样,料子柔软,反倒比谢念平常穿的更舒适一点。
宫外的路相当泥泞,马车也不好走,颠簸之间,谢念不由得看向身侧的谢告禅。
谢告禅穿着同样低调,此次是便装出行,若是忽略掉脸,将两人放在一块,看起来便会像是民间里最寻常不过的一对兄弟而已。
谢告禅脸上带着点淡淡的倦意,他闭着眼睛养神,轻捏眉间,像是在为某件事烦扰。
自从将谢念带出宫后,谢告禅就没再开过口。
马车上一应俱全,有供垫肚子的各样糕点,有熏安神香的鎏金香炉,若是产生了困意,马车也足够宽敞,足以让人靠在软垫上休息。
然而谢念心头却像是有蚂蚁在爬,让他心绪不宁,如坐针毡。
出宫之前,那个苏文清又好死不死找上他,还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谢告禅要选太子妃了。
就是这几日的时间,不会太长,最迟明年开春就会定下来。
曾经的设想将会在未来逐渐实现,谢告禅也会在他的预言当中离他越来越远。
他还能做点儿什么?
谢念脑子里一片乱麻,下意识想伸手去拿矮桌上温好的茶水,没碰到杯壁,碰到了同样伸手的谢告禅。
他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样立即缩手,很快又觉得自己的动作实在是有些大惊小怪,手僵在半空中,不知道该缩回还是重新去拿茶盏。
谢告禅碰了碰杯壁,确认过水温后,将茶盏递给谢念:“惠妃现在怎么样了?”
他语气如常,似乎没有被那些流言影响到。
谢念神色一顿,接过茶盏,垂着眼睛半晌,才不急不缓地开口:“……没再提自戕的事。”
谢念是惠妃养大的,对惠妃的行事准则再清楚不过。
若是想要央求她不要轻生,只会获得惠妃的连连冷笑,当场甩出白绫挂到房梁上,血洒寝殿也说不准——究其根本,是因为她对谢念没什么感情,一个陌生人在她面前莫名痛哭流涕,大概只会让她感到厌恶。
谢念便换了个思路。
他抛却即将被抛弃的惶恐和不安,一字一句地威胁惠妃,若是她敢轻生,他第二日就将自己并非皇室血脉的事情宣扬出去,让这件事变得人尽皆知,让她死后不得安生,让惠妃母族全族从此蒙羞,永远被人戳着脊梁骨。
这招对惠妃果然有效。
谢念刚说出口,惠妃便变了脸色,大声地不断咒骂自己养了个白眼狼,早该在出生的时候就掐死谢念,让他早早去见自己胎死腹中的孩子……
但惠妃果真不再寻死觅活了。
她只是积攒起最后一点力气,将床榻边的茶壶狠狠扔向谢念,让他滚,这辈子都不要再踏进这里的门槛。
茶壶擦过他的脸,滚烫的茶水泼在了颈侧,立即烫起了一连串的水泡。
前几日倒还好,没什么痛感,直至今日谢念洗漱时才发现水泡大了一圈,脖颈都跟着隐隐作痛。思来想去后,谢念特意将衣领拉了起来,暗自希望谢告禅不会发现。
刚上马车的时候谢告禅大抵没发现。
他记性太好,现在坐在马车里,脑海中回响的全是惠妃对他说的话。
惠妃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谢念为什么要这么做,谢念没有回答。
他太贪心,得到的又太少,只能竭尽所能把手中的全部抓住,即使狼狈仓皇也在所不惜。
想到这里,谢念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杯壁,连指尖被烫红了都没发觉,试图通过机械性的动作平复心情。
谢告禅皱眉,抽出谢念手中茶盏:“谢念?”
谢念猛地回神,手不自觉蜷缩了下,却只触碰到了一片空气。
“不……我没事。”谢念无意识地摸了下颈侧,回答道。
谢告禅眉头紧锁,显然是不相信他的话。
隐隐的小贩叫卖声从马车外传来,路途也不似刚才那么颠簸,估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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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应该快要到地方了。
谢念紧急调转了话题:“皇兄要带我去哪儿?”
谢告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语气淡淡:“去见一个人。”
谢念心里咯噔一声。
见未来太子妃?
他立刻否决了这种想法,见太子妃何必要带上他,还专门乔装成这副模样。
他压下心底的疑惑,嘴角浮现起一点浅淡笑意:“我听皇兄的。”
——
马车停了下来,谢告禅先行走下去,谢念掀开帘子的一角,偷偷看谢告禅正在和马夫说着什么。
没过片刻,谢告禅又重新回到马车上,车外传来马的嘶鸣声,车轮再次缓缓滚动。
谢念有点茫然:“我们不下去吗?”
谢告禅闭目养神,没有回答他。
谢念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这种心情一直维持到马车再次停下,谢告禅依旧坐在原地,没有要下去的意思。
从这里可以听见外面行人经过的动静,有小贩的吆喝声,也有儿童玩闹的嬉笑声,各式各样,显得马车内部更加安静。
谢念有些局促地坐在软垫上,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谢告禅语气淡淡:“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谢念愣怔片刻,犹疑了下,还是听从谢告禅的话,伸手掀开帘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医馆。
谢念蒙了。
谢告禅倏然起身,一把拉住谢念的手腕,带着他下了马车。
一路进了大厅,见到了一把白胡子的大夫,谢念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大夫眼神相当慈祥,身后摆了好几排好几列的药匣子,甚至能闻到从身后传来的各类药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您要看什么病?”
谢告禅将谢念推到大夫面前,伸手将立起的衣领拉下。
寒风穿过厅堂,水泡带来的痛感愈发清晰,谢念下意识“嘶”了一声,想要后退,却刚好靠到了谢告禅身上。
“胞弟顽劣,”谢告禅面无表情,“不慎烫伤,还请您开些药膏。”
谢念动作一顿,眼睫跟着颤了下。
16. 第 16 章
处理完谢念颈侧的伤口后,谢告禅才带着谢念重新回到马车上。
擦过药膏的地方微微发凉,还有点痒,谢念总想伸手去碰,但看到对面谢告禅的眼神后,犹豫片刻,还是放下了手。
谢告禅坐在对面,语气冷淡:“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念垂眼,避开他的目光:“今早太匆忙,本想晚点再和皇兄说……”
谢告禅反问:“晚点是什么时候?”
谢念一时卡壳。
嘈杂的人声被隔绝在外,马车当中只有他们二人,只有谢告禅那侧的门可以下去,谢念想要逃避都无处可去。
谢告禅继续道:“既然要晚点告诉我,为什么还要竖起衣领?”
“你那日和惠妃说了什么?”
谢告禅步步紧逼,谢念被逼问的哑口无言。
他能说什么?
说自己大肆威胁惠妃,如果惠妃还要寻死,就要到处传播自己是私生子的事情?
“我……”
谢告禅盯着他,一言不发。
谢念有些无措:“我没有故意要隐瞒,只是觉得这算不得什么大事。”
惠妃的状况从七年前起就已经每况愈下,谢念见她的大部分时间里,得到的都是冷言冷语,或者迎头被扔来一个物件。
他对这方面经验丰富,水泡大不过几日就会消下去,划伤更麻烦,他伤口好的比别人慢,有时新伤添旧伤,好得就更慢。
但大体来讲,起水泡是最不严重的伤势,谢念很少在意,只是今早看见之后,想起还要和谢告禅一起出宫,才想起来这件事。
……还是不要让谢告禅知道的好。
但他常常事与愿违,越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最后往往都会呈现在他眼前。
这件事也不例外。
谢告禅还是生气了,眼底像是淬了冰,就好像刚回宫那天一样冷淡。
“惠妃这么做多久了?”
谢念立即否认:“没有,这是第一次。”
“战场上首要保护的是脖子,而后才是心脏,”谢告禅身体前压,带着玄色手套的手指向谢念的脖颈,语气冰凉,“水泡范围再大些,拖延的时间再晚几日,你就会因为呼吸困难喘不上气,最后窒息而死。”
谢念下意识捂住脖颈,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点后怕。
他不清楚战场上如何,却清楚呼吸困难有多难受。
谢念语气讪讪:“我不知道……”
谢告禅重新坐直,看向谢念:“还瞒我么?”
谢念摇头:“再不会了。”
谢告禅:“怎么保证?”
谢念张了张嘴,一时间大脑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告禅面无表情:“再有下次,我就亲自替你验伤,从头到尾,一日一回,直到你不敢再瞒。”
谢念脸“腾”一下变得通红,他下意识捂住颈侧,声音极小:“再不会了,真的,皇兄信我!”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重新闭目养神去了。
谢念心有余悸,悄悄去看谢告禅,见他确实已经闭上眼睛,才暗自松了口气。
……总之以后还是要多加小心,谢告禅和他记忆当中的太子哥哥性情大相径庭,他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还会惹谢告禅生气。
就这么思索着,一个时辰后,车轮缓缓停下,翁子实在府外等了许久,见到马车时“蹬蹬”三两步走上前,替马车里的两人掀开帘子:“这边。”
谢告禅先一步下去,谢念紧随其后,扫了眼面前宅邸的大致格局。
门前摆了两个石狮子,上面还落了一层灰,像是许久无人打扫过。
三人没在门口逗留,直接进了府邸。
有个圆脸男子早就等在门口,见到谢告禅时眼睛一亮:“怎么这么晚才来!”
说罢,这才看见谢告禅身后的谢念,语气好奇:“这位是……五公主?”
这个称呼对他来说有些久远,谢念顿了下,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谢告禅瞥了眼圆脸男子:“五皇子。”
圆脸男子也跟着愣了下,又仔细端详了会儿谢念,大抵是想到宫中的那些传言后领悟了什么,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眼睛不好使,五皇子别放在心上。”
既然是谢告禅带他来这里,说明这圆脸男子和谢告禅关系不会差,谢念思索片刻后颔首:“是我没有提前说明身份,你……”
圆脸男子连忙接话:“鄙人尚坚白。”
谢念点头示意:“不要说出去就好。”
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风险,只要宫外的人不知道,他就能多一条退路。
尚坚白对着谢念笑了笑:“殿下放心,鄙人不说别的,就算是被抓起来严刑拷打,不该说的也绝对不会说出去。”
他伸手指向后院:“各位先随我来。”
宅邸不大,也不像新修缮的,尚坚白带着几人穿过游廊,一边走一边和谢念介绍:“殿下应当不认识我,我是太子殿下的部下。这次和太子殿下一起回京,宅子买了好几年,一直落灰,还没来得及收拾,还望殿下不要介意。”
谢念仔细去看尚坚白的脸,发现他脸上确实横着几道不明显的刀疤,只是因为太黑,所以不容易被注意到。
他接着摇了摇头:“没关系。”
他之前的寝殿还比不上这个,实在谈不上介意。
走到后院木门的时候,尚坚白朝着里面吼了一嗓子:“尚非玄!你好了没有!”
“赶着投胎啊!你催什么催!”里面传来同样的大吼声,只是声音比尚坚白更尖细一点。
“你小子活够了是不是!”尚坚白跟着大吼。
谢念大为震撼。
他转头,看向一边的谢告禅和翁子实,发现他们两人都显得颇为淡定,像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场景一样。
谢告禅察觉到他的目光,伸手拉住谢念手腕,伸手去推门,语气淡淡:“不用管他们。”
谢念乖乖跟着谢告禅走。
后院不算大,角落里种了一架葡萄,因为是冬天,只剩下枯黄的叶子在上面耷拉着。
葡萄架旁边是个用木板和绳索简易搭起来的秋千,正随着院子里的寒风轻晃。
院落正中间是个泥巴糊成的炉子,底下的木柴还没点燃,旁边几个矮凳,桌案竹篮上摆了各色鲜绿的蔬菜和肥瘦相间的肉片,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谢念有点羡慕。
他好久没有荡过秋千了。
一旁的尚坚白继续大吼:“尚非玄!我给你最后三秒钟!”
“知道了!能不能别催了!”
一直没见人影的尚非玄终于掀开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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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耐烦地开口:“每次用完东西你都乱放!你知道打火石我在哪儿找见的吗?在炕上!”
尚非玄和尚坚白长得很像,同样是圆脸大眼睛,只是皮肤更加白皙,不开口的时候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
尚坚白有点心虚地继续大吼:“我错了行不行!别喊了!”
谢念耳膜都要被这两人震破了。
好在尚坚白说完之后两人果然不吼了,尚非玄同样看见了谢念,神色瞬间变幻,声线一改刚才的粗犷,甚至显得有点细声细气:“这位是……?”
尚坚白连忙介绍:“这是五皇子,这是我弟弟,尚非玄。”
谢念颔首示意。
尚非玄很快接受了这一事实,有些腼腆地笑道:“我们平常习惯这么交流了,五皇子别介意。”
谢念自然不会介意。他从小生活在皇宫中,接触到的人有限,尚家兄弟是他见过嗓门最大的人,自己也有点好奇。
原来手足之间是可以这么相处的吗?
谢告禅看了他们一眼:“边疆战况实际如何?”
刚发话,尚坚白便收起了轻松的神色,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非常不好。”
几人坐到炉子旁,尚坚白开始描述边疆的战况:“我不知道折子上是怎么说的,但自从你回京之后,就没再打过胜仗。”
“前线的粮草供给也越来越慢,催起来也只说在路上了,却始终见不到人影。”
谢告禅:“林将军还没赶到?”
尚坚白摇了摇头:“这几日下了大雨,路况泥泞,估计还有个三日才能到。”
见谢告禅脸色不好,尚坚白又开口安慰:“殿下也不必太过忧心,林将军在朝堂之上从不站队,又战功赫赫,肯定能挽回一点边疆的局势。”
谢告禅摇头:“担心的不是这个。”
“边界线离通州只有三百里,一旦通州被攻破,后果不堪设想。”
尚坚白同样沉默下来。
大岚的国力早就不如从前,只是京城内毫不知情,依旧醉生梦死,不知外面已经变了天。
尚非玄同样叹了口气,摇头道:“只恨我这次又没考上,若是有机会,定然要好好肃清朝堂里的不正之风,让陛下心如明镜!”
尚坚白当即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反击:“也就你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书生才会信皇帝老儿是被蒙蔽的,他要是真在意边境战事,哪还会把太子殿下召回来!?”
尚非玄大吼:“你怎么能污蔑当今圣上!”
“我就污蔑!怎么了!”
“你礼义廉耻都学到狗肚子了!”
“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边境递来的折子!有什么理由维护那个老不死的!”
“你……!”
两人越吵越大声,翁子实见势不对,开口劝阻:“你俩别吵了……”
他声音太小,很快淹没在了两人的争吵声中。
谢念叹为观止。
谢告禅揉了揉眉心,不耐烦道:“闭嘴。”
两人瞬间噤声。
谢告禅转头,看向谢念:“饿了吗?”
谢念:“?”
他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谢告禅转了回去,面无表情道:“开饭。”
17. 第 17 章
尚坚白展现出战士唯命是从的特质,二话不说立即准备弯腰生火,还不忘指挥翁子实:“子实搭把手,从井里接点儿水过来。”
翁子实抬起汤锅,拿到井边去接水。
尚非玄还在生闷气,“腾”一声站起来,走到葡萄架下面去拔大叶白菜。
谢念盯着面前一篮子的蔬菜羊肉,半晌转头去问谢告禅:“皇兄,这是要吃什么?”
“拨霞供,”谢告禅看了眼火候,将翁子实手里的汤锅重新垒到泥炉上,“京城少见,先试试,不喜也不必勉强。”
尚坚白相当积极地开口:“我做拨霞供这么多年,还没人不爱吃这个!殿下要是实在不喜欢,屋头还有面。您爱吃阳春面吗?”
谢念看着面前的炉子有些好奇:“不,不用。”
木柴在泥炉底下燃烧,偶尔会溅出一两点火星,又很快熄灭在尘土里。
汤锅里的骨汤散发出别样的香味,随着热气逐渐扩散到整个小院里,尚坚白咽了下口水,见骨汤已经开始咕噜咕噜往外冒气泡,找准时机将那一篮子的红红绿绿全倒了下去。
肉片极薄,刚下锅就变了色,卷在一起,谢告禅夹了片到谢念碗里:“试试。”
碗中是尚非玄一早给众人调好的蘸料,谢念涮过蘸料后,小心翼翼放入口中。
谢告禅看着他:“如何?”
谢念眨了眨眼:“还挺……好吃的?”
羊肉一改往日的膻腥,变得酸辣爽口,吃的时候会冒出一身热汗,正好去去冬日里的寒气。
谢告禅继续给他碗里夹菜。
尚坚白一边往里面涮肉,一边问谢告禅:“殿下,我们要给林将军寄信吗?”
“林将军虽然脾气臭,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若是我们将边疆有关事宜告知他,说不定会对战事有所助益。”
没等谢告禅说话,谢念先停下了动作,眉头微蹙。
尚坚白不了解他的性情,见谢念停下筷子,不由得结结巴巴开口道:“五殿下不喜拨霞供吗?属下现在去给您下碗阳春面?”
谢念放下碗筷,瓷碗在桌案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不能寄信,更不能表现出知道林将军正在奔赴边疆。”他语气淡淡,神色却很坚决。
尚坚白有些傻了,张大嘴巴:“……为什么?”
他看了眼尚坚白,心想这人真是表里如一,缺心眼到了一定地步。
一旁的尚非玄率先接话:“五皇子久居深宫,都比你这个只会打仗的大老粗强,你把信大张旗鼓寄出去了,别人该怎么看太子殿下?”
尚坚白反应慢了半拍,这才转过弯来,连声朝着谢告禅道歉:“对不住,太子殿下,我没想那么多……”
谢告禅没看他,而是看向了一边已经恢复安静的谢念。
谢念碗里满满当当,几乎冒尖,他也不急,一口一口吃着,反倒要比平常吃的更多些。
谢告禅将尚坚白刚下的肉全捞走,放到谢念碗里:“盯好朝中动向,林将军那边自有人替他说明情况,别让有心之人利用了。”
“是!”
尚非玄看了看谢告禅,又看了看谢念,最后目光落在了刚和他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尚坚白身上。
尚坚白端着碗眼神诡异:“看我作甚?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吃了啊。”
说着,一筷子将尚非玄碗里的东西全都捞走。
尚非玄:“……”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怎么能这么大!
吃完饭后,翁子实和尚非玄去收拾了,尚坚白和谢告禅继续商量相关事宜,谢念躺在摇椅上消食。眼前是布满繁星的天穹,月色流淌,如同一池活水,偶尔会有虫鸣声响起,惬意得很。
尚坚白偷偷看了眼摇椅上的谢念,对着谢告禅悄声道:“太子殿下,您和五皇子关系真好啊。”
谢告禅语气淡淡:“你说谢念?可孤现在都有些看不懂他了。”
谢念和他记忆中追着喊太子哥哥的那个谢念已经大为不同,这种陌生感不仅来源于谢念身量和容貌上的变化,更来自于谢念的沉默。
从刚见面的疏离,到现在的乖巧,只有在那一两个失控的瞬间里,谢念才会展现出和平常截然不同的依赖。
他走的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害……我一直听人说被国师预言的那位是个公主,太子殿下您也是回来才知道的吗?”尚坚白觉得谢告禅感到陌生也是人之常情,谁能想到朝夕相处的皇妹会摇身一变,成了皇子呢?
谢告禅:“?”
他奇怪地看了眼尚坚白:“孤知道他是皇子。”
尚坚白傻了:“啊?”
谢告禅转头,继续看向谢念的方向:“为了逃避祸殃的手段而已。”
“一场大病,一次落水,足以让许多事情变得‘名正言顺’。”
“宫外尚且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他也能多一条退路。”
尚坚白楞了下,半晌理解了谢告禅话语中的含义,不禁感叹道:“五皇子真是不容易。”
“还好殿下您还能护着他,五皇子也愿意依赖您,像我和我弟相处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这么黏过我。”
谢告禅看向他。
“您看,”尚坚白伸手,指向谢念的方向,“原先摇椅不在这个位置的,五皇子刚才趁没人注意,把摇椅挪到这里,刚好能看到殿下您。”
谢告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确实如此。
躺椅上的谢念已经昏昏欲睡,手撑在下颌处,长发和层层堆叠的衣袍落下,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垂下的纤长眼睫。
苍白,脆弱,但同样惊心动魄的美丽。
尚坚白继续问道:“殿下今晚是回宫,还是留在这儿?”
谢告禅定定看了半晌,突然起身,答非所问:“孤和他是同胞手足,他不黏我还准备黏谁?”
-
谢念本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可院子里忽然吹起一阵寒风,当即将脑子里盘旋的那点儿困意全吹走了,他不自觉打了个喷嚏,再睁眼时,发现谢告禅已经站在他面前。
谢念撑着扶手起身,还没等开口,又打了个喷嚏。
“……皇兄。”他揉了揉鼻子,声线带着不甚明显的鼻音。
“困了?”
谢念点点头。
谢告禅将他带到西侧的厢房当中,屋内生着足量的炭火,谢念进去没一会儿,鼻尖就开始冒汗。
他脱掉披在身上的大氅,刚坐到床榻边,门口突然传来“叩叩”两声敲门声。
“太子殿下?我现在能进去吗?”是尚坚白的声音。
谢告禅瞥了眼只着单衣的谢念,看向门扉处:“站在外面说。”
门口的声音沉默了下,而后门帘被掀起一个角,一壶果子酒被放在了矮桌的角落上。
“从门口李大娘那里买来的,太子殿下和五皇子殿下睡前喝点儿,可以驱寒。”
随后尚坚白又顿了下,终究是没忍住好奇心:“殿下,枢密使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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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谢告禅言简意赅:“滚。”
“得嘞。”
尚坚白离开了。
谢念晚上吃得太多,胃本来就胀得难受,又听见尚坚白隐晦提起太子妃一事,心里更不痛快。他显得神色恹恹,什么也没说,自顾自躺下,卷起被褥,面朝墙的方向,连一点困意都没有。
已经定下来了吗?
再过不久,谢告禅就要迎娶太子妃,从此出宫立府了吗?
谢告禅不知何时已经坐到身侧,谢念想象到大婚那日的场景,心里就有点发堵,干脆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
“谢念?”
他不想理会,然而胃开始隐隐胀痛,谢念许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一时间有点招架不住,额角冒出薄汗,牙关紧咬,连装睡都很难维持。
他想伸手去揉,身上的被褥却突然被人掀开。
谢念神色一僵。
隐藏的秘密骤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谢告禅不由分说地将人抱到怀里,低声问道:“哪儿不舒服?”
谢告禅离他太近,甚至能感到耳后传来的呼吸声。
太近了。
声音比平常还要低沉悦耳,谢念脖颈激起一层鸡皮疙瘩,耳朵瞬间通红,声音极小,试图挣扎出谢告禅的怀抱:“没有……”
谢告禅一手环住他的腰不让他动,一手放在他肚子上,继续问道:“是这儿吗?”
谢念拼命摇头。
手继续向下,放到了小腹上,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一层布料传到小腹上,谢念整个人像是被煮熟的虾,慌不择路按住谢告禅的手:“不,不是这儿……”
“是哪儿?”
谢念整个人都快爆炸了。
他深吸一口气,明白自己是绝不可能让谢告禅改变想法的,努力压下强烈的羞耻心后,带着谢告禅的手往上探,碰到之前胀痛的地方才停下,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这里。”
谢告禅神色不变,开始轻一下,重一下地揉起来。
谢念极其后悔。
他挣扎渐渐弱了下去,相当僵硬地靠在谢告禅身上,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
好丢人。
怎么今日就这么嘴馋,明明饱了也不停筷,才会落得胃胀的下场……还被谢告禅发现了。
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谢告禅倒显得坦然,他从前也不少为谢念做这种事,如今做起来更是得心应手。他手法熟练,没过一会儿谢念便感觉不到痛了。
谢念呐呐:“……多谢皇兄。”
谢告禅松开他:“不疼了?”
谢念轻轻点头。
仔细观察谢念脸色,发现确实不像刚才那么苍白后,谢告禅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顺手拿起一卷书来看:“不疼了就去睡,明早我们回宫。”
谢念拉过被角,试图藏住自己的狼狈。他悄悄抬眼,烛火在谢告禅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却丝毫未能融化那份与生俱来的疏离感。
仿佛刚才那个耐心为他揉腹的兄长,与眼前这个沉浸在书卷里的太子,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一股莫名的、细微的失落感,如同蛛丝般缠上了心头。
谢告禅翻过一页书,头也未抬,语气淡淡道:“不困?”
谢念刚要张口回答,却突然一下子停住了。
他的一举一动谢告禅都一清二楚,了然指掌……
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思,谢念没有回答,鬼使神差般地伸手,去拿桌案上的果子酒。
18. 第 18 章
谢告禅愣了下,放下手中书籍:“谢念?”
谢念仰头,对准壶口“吨吨”喝了好几大口。
再看向谢告禅时,谢念眼底已经蒙上一层朦胧的醉意。
谢告禅皱眉,不明白谢念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谢念靠近,双手撑在谢告禅身侧,仰头四目相对。
“皇兄要去迎娶太子妃了吗?”藏了整整一天的问句,终于在混沌时刻问出口。
谢告禅神色一顿。
两人距离极近,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见,烛火映出的影子打在墙面上,随着烛花轻晃的角度纠缠在一起。
谢念伸手,搭上谢告禅腹间。
“太子妃不舒服的时候,”他掀起眼睫,“太子哥哥也会像这样替她揉吗?”
昏黄烛火在他眼中晕开,黑色瞳孔中奇异般映出一点别样的光彩,仿佛深海之中突然出现的漩涡,让人猝不及防沉湎其中。
谢告禅看着眼前之人,心中倏尔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脑海中不自觉又盘旋起尚坚白对他说的那句话。
“五皇子是不是太黏您了?”
“当!”
他猛然起身,拉开和谢念之间的距离。
“谁和你说的?”
谢念有点茫然:“不是都这么传吗?”
他跪坐在离谢告禅不远不近的位置,长发如云堆叠,罗衫软薄,眼神茫然不解,似乎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谢告禅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谢告禅深深吸了口气。
他下意识错开视线,语气严肃:“传言就尽数为真?”
谢念显然不信这话:“可苏文清是这么说的,刚才尚坚白也问你了。”
谢告禅听见谢念口中陌生的名字,捏向眉心的动作一顿,皱眉道:“苏文清是谁?”
“一个神经病。”谢念毫不犹豫道。
谢告禅:“……”
“他自称是今年新中的进士,皇兄认识他么?”
略一思索后,谢告禅记起这人是谁:“今科探花,那日殿选还迟到了。”
谢念并不在乎苏文清的真实身份,他仍然固执地追问道:“皇兄真的要娶枢密使家的姑娘了吗?”
谢告禅:“……”
他闭上眼,有点疲惫:“……无稽之谈。”
谢念垂眸,语气带着点儿失落:“我以为皇兄又要离开我了。”
谢告禅一顿,看向谢念。
喝醉酒之后,谢念总会在某些方面显得坦诚。
“就像上次那样,不告而别,”谢念声音很轻,“然后我就再也见不到皇兄了。”
谢告禅心忽然被人揪了下。
“不想我走?”他低声道。
谢念摇头:“不想。皇兄走了,我就无处可去了。”
他总是容易感到恐慌。
在事情尚未发生之前,他便会下意识地开始考虑最坏的结果,仿佛这样自虐般的痛感才能使他感到安心。
然而谢告禅走的七年里,他却一直没办法接受自己设定好的结局。
皇兄走了该怎么办呢?
谢念一次次扪心自问,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垂下眼,纤长眼睫遮去大半情绪,心里有点堵。
谢告禅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
这是小时候一直追着他喊“太子哥哥”的谢念,这是即便打盹也要看着他才能安心的谢念。
从始至终,面前人就未变过。
是他杂念太多,设心积虑,才会产生种种错觉。
“我不娶太子妃。”
声音突兀响起,谢念愣了下,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谢告禅。
“太子妃不娶,枢密使家的姑娘也不娶,”谢告禅替谢念整好衣衫,将人卷吧卷吧塞进被窝里,“父皇要给那姑娘选个好夫婿,涉及女子名声,不好传扬出去。”
谢念眨了眨眼:“真的?”
“皇兄什么时候骗过你?”
谢告禅继续将被角塞好,被褥叠到胸口以下,防止谢念半夜因被褥过重而呼吸不畅。
谢念被裹成了个蚕蛹,只漏出一颗脑袋。
果子酒虽算不上烈,但谢念平日酒量也可见一斑,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吐露出去后,便后知后觉地涌起一点困意来。
“皇兄,我好困。”
谢告禅“嗯”了一声:“睡吧,明早叫你。”
谢念实在困得厉害,眼睫交错间,不过片刻便陷入了梦乡当中。
谢告禅坐在床榻边,视线落到谢念身上,定定半晌。
面前之人早已褪去少年时的青涩稚气,墨发绸缎般在身后散开,衬得面色素白到近乎透明,因为睡得不稳不深,眼睫还在轻微颤动,像是展翅欲飞的蝶。
即便熟睡时,他也总是浅浅皱着眉头,整个人蜷缩在一起,似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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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从这样的姿势中寻找某种安全感。
良久过后,谢告禅起身,将桌案上的烛火吹熄,自己则踏出门槛,在院子里坐了一夜。
第二日。
天还没完全亮起,整个天色显得雾蒙蒙的,街上的人寥寥无几,几人上了马车,在摇摇晃晃间回到皇宫。
谢念回了自己的寝殿,谢告禅要务缠身,一连忙碌好几日都不见人影,让翁子实转告谢念,若是有什么要紧事就去东宫找他。
谢念确实有要紧事要做。
临近元宵,宫中各处都变得忙碌,大大小小的事宜都需要人去安排,比如宫宴的布置,当天受邀的妃子大臣,皇子的穿着……总之不计其数,谢念往年都被忽略过去,今年太子回宫,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对谢念的态度,于是宫里对着谢念也热络起来。
譬如今日清晨,居然有一大群人浩浩荡荡而来,说是要给五皇子裁量宫宴上要穿的服饰。
谢念被堵在门口,眉头微蹙。
为首的掌事姑姑挤出一个笑容:“五殿下,奴婢也是奉命行事,若是让皇上发现几个皇子有厚此薄彼之分,奴婢几个脑袋都不够用的。”
阶下之人全都低着头,手中长盘摆着各色料子,全都流光溢彩,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谢念收回目光,语气冷淡:“要多久?”
纠缠只会让被浪费的时间拉长,他还不如干脆将面前几人全部打发走,才好腾出时间去做自己的事情。
掌事姑姑喜出望外:“不久,只一个时辰就好。”
一个时辰?
谢念又皱起了眉头。
清亮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好巧,五皇子殿下你也在这儿吗?”
苏文清脸上带着一贯的温润笑容,若无其事般忽略过别人的目光,走到谢念跟前。
“殿下,臣有要事想和您相商。”
谢念站在阶上,由上而下地俯视这位不速之客。
苏文清依旧笑眯眯的,没有露出丝毫不快。
谢念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看向苏文清身后的掌事姑姑:“找相同体型的人试衣是不是也行?”
掌事姑姑愣了下,有些不确定地回答:“倒也可以……”
谢念走下台阶,系紧了身上的大氅,大步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连看都没有看旁边的苏文清一眼。
“让他试。”
苏文清脸上笑意僵硬一瞬。
19. 第 19 章
确认身后无人跟随后,谢念脚下步伐一转,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冬日寒冷,连呼出的空气都带着白雾。
他裹紧身上的大氅,耳朵冻得通红,呼吸时像是有利刃划过肺腑,连喉口都带上不甚明显的铁锈味。
放在平常,谢念会相当识趣地窝在寝殿里,做自己的木雕。
但今日不行。
寒风呼啸,他反倒走得更快。但今日天气实在恶劣,谢念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后,脚下便感觉有千斤沉重,无论怎么尝试都提不起速度。
“咳咳……”他偏过头,咳嗽却愈发强烈,怎么也止不住。
没有他法,谢念只得停下,稍作休息。
能呼吸的余地越来越稀少,谢念闭上眼,下颌埋到毛茸茸的大氅滚边里,试图缓和下来。
他脸色苍白得要命,靠着墙缓缓滑了下去,紧绷的指尖连一丝血色都无,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倒在地上。
……还不能停下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寒冷刺骨的空气刺入鼻腔,原本昏沉的思绪瞬间清醒,他借力起身,开始缓慢地朝着目的地前进。
半刻钟后,谢念仰起头,望向有些破败的门扉。
宫人居住的地方也有好坏之分,皇帝或宠妃身边的红人排场极大,在外居所堪称一个小四合院,不比尚坚白吭哧吭哧攒钱买下的宅子差多少。
若是跟着平常恩宠的妃子或皇室子弟,待遇就要差上许多,买不起宫外的宅子,只能和别的下人挤在一起,只不过大多会有自己的小厢房,也能凑合过。
还有一种,就是面前所呈现的下人房。
角落布满青苔,墙面在岁月的腐蚀下掉的东一块西一块,木质门扉上被虫蛀得破破烂烂,推门时还会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响。
惠妃身边的嬷嬷就住在这里。
她瞎了眼,耳朵也被刺穿,被人赶到这里苟且残生。
谢念一开始的计划是杀了她。
原本已经找林安平拿到了毒药,临近下毒之日,他又放弃了这种想法。
倒不是他动了恻隐之心,而是意识到他当初的身世真相绝不会仅限于惠妃和嬷嬷两人知晓,就算除掉面前这个嬷嬷,他也不能保证身世一事能够万无一失。
况且在跟踪嬷嬷的这几日,谢念发现她的行踪比起往日来说有所不同。
她在找某个人。
总是行色匆匆,在甬道的尽头焦急等待,却从没见有人经过那里。
谢念耐心极好,摸准嬷嬷的行动路线后,便每日雷打不动地跟着她,静静等待那人的出现。
今天被拖了一阵时间,谢念便不得不加快脚步。在这种天气中疾行容易让他旧疾复发,出于回去后谢告禅可能会询问他的顾虑,谢念只得缓下步伐,慢慢前行,今日到达下人房时,发现嬷嬷已经不在原来长待的地方了。
他心下一沉,转身朝着另一条甬道走去。
这次甬道传来的不仅是嬷嬷焦急的走动声。
他蓦地刹住脚步,在拐角处停下,屏息凝神,仔细去听甬道尽头传来的动静。
嬷嬷语气着急得要命,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还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偶尔还在地砖上“咚咚”跳上两下。
“老东西,闭上你的嘴!”暴躁声音响起的时候,谢念整个人如坠冰窖,一动不能动了。
和嬷嬷做交易的是谢昊明?
他发现了什么?
又想要怎么做?
甬道尽头的争吵声还在继续,嬷嬷同样气急败坏,“啊啊”叫的声音越来越大,宫墙上驻足的乌鸦惊起,“哗啦啦”飞起一大片。
“能不能安生点!?再吵别人就都听见了!”
嬷嬷完全不听,语气更加激烈了。
“哇啦哇啦!”
谢念蹙眉,想离得更近一点,刚抬脚,脚下地砖发出轻微声响。
“咔嚓。”
谢昊明猛一转头:“谁在那儿!”
谢念屏住呼吸,不动了。
然而甬道尽头没有安静多久,随后便响起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嗒……嗒……嗒……
谢念下意识攥紧大氅的一角,大脑开始疯狂思考对策。
现在跑一定来不及,不消片刻他就会暴露在谢昊明面前,相当于不打自招。
原地等谢昊明过来也不行,同样会暴露自己的目的。
他还能做什么?
即将行动的下一刻,有什么在他眼前飞掠而过——
谢念瞳孔骤然缩小。
黑猫轻巧落到青石砖前,对着谢昊明“喵”了一声。
黑猫的眼睛是翠绿色,直勾勾盯着人的时候显得有些瘆人。
谢昊明摸了摸身上激起的鸡皮疙瘩,眉头紧皱:“这不是惠妃的猫?你不是说她有进气没出气了吗?她的猫怎么会在这里?”
嬷嬷呆呆地看了那黑猫一会儿,而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地一拍脑袋,又开始叽里呱啦朝着谢昊明打手语。
“都说多少遍了我看不懂!你能不能别比划了!”
嬷嬷依旧坚持。
“你是不是有病!!”
甬道尽头再次传来熟悉的争吵声,谢念收回目光,转头看向从黑猫出现后就悄然站在他身后的人——苏文清。
苏文清眼中是无声的笑意,他将食指放在嘴前,示意谢念不要说话。
谢念冷冷地看着他。
苏文清朝里望了下,确认那两人还在争吵后,指了指一旁的小道,意思是可以先躲在这里。
小道通往御花园,相当狭窄,只容许一人通过,谢念跟在苏文清身后不远处,盯着他的后脑勺,思考如果趁其不备砸向他头颅,后果会如何。
至少现在不行。如果要毁尸灭迹,应该找个熟悉的地方,再将尸体拖到无人知晓的地方。
谢念冷静地想。
苏文清丝毫不知他已经在谢念脑子里死过一回了,顺着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走了许久,面前才豁然开朗,抵达了一座假山前。
“这里他们就听不见我们说话了。”苏文清笑道。
“你跟踪我?”谢念保持着一定距离,眼也不眨地盯着面前之人,语气森冷。
“五皇子殿下误会了,臣一早就说找殿下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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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商,可殿下根本不肯听臣说话,还让人拦住我。为了早点脱身,臣废了好大一番力气呢。”苏文清有点无奈。
谢念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苏文清和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有什么好相商的?要是想立足朝堂,就该去找人心所向的太子,要是想谋反,合该去和野心勃勃的三皇子狼狈为奸,就算只是为了巴结皇子,也该去讨好财大气粗还无脑的四皇子。
他孑然一身,唯一能被人利用的也只有出生时国师的预言。
想到这里,谢念又向后退了一步,拉开和苏文清之间的距离。
苏文清敏锐捕捉到谢念的动作,他笑了笑,显得相当平和:“殿下不必紧张,我刚才既然出手相助,就说明我和殿下是一伙的,绝对不会做出伤害殿下的事情。”
说着,他伸出手,露出手腕上紧贴的一株猫薄荷:“您看,我为了把那只黑猫引过来,废了不少劲呢。”
猫薄荷被他缠了一圈,虚虚挂在手腕上。
还知道惠妃宫中养了猫。
结合之前的推测,谢念略一思索,心中有了答案。
“大哥是怎么认识你的?”谢念语气平淡。
苏文清脸上一贯的笑意凝固了。
谢念坐在假山山石之上,裹紧了身上的大氅,淡淡看向苏文清。
今年的冬天比往常还要冷冽,身上的貉绒大氅却极为温暖,灰白色绒毛显得他面容更加素白无暇,像是个瓷娃娃一样,苍白到近乎透明,光滑到连一丁点儿瑕疵都找不出来。
苏文清定定看了谢念半晌,忽而笑道:“殿下确实不像皇室中人。”
谢念神情丝毫没有动摇:“刚见面那天你便说过。你认为同一招在我身上还会起作用吗?”
苏文清笑着摇了摇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突然很认真地开口:“殿下见过琉璃花吗?那是边境小国常年供奉的宝物,玲珑剔透,无一尘染,和殿下很像。”
谢念下意识皱起眉头。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早知道刚才就直接手刃把他劈昏过去了,在这儿和他说这么多简直是浪费时间。
见谢念已经有些不耐烦,苏文清紧急调转话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殿下是如何得知的?”
他自认一直小心谨慎,没有露出过任何马脚。
谢念是怎么知道的?
谢念眼神厌恶:“为什么要告诉你?”
苏文清一噎,发现确实如此:“那殿下会……”
“不说出去可以,但我有条件。”谢念打断他,伸出一根手指来。
苏文清愣了下,片刻后才开口:“殿下要我做什么?”
谢念挑眉:“其一,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其二,”他起身,望了眼逐渐擦黑的天色,“把谢昊明解决了,让他永远不敢再来。”
苏文清脸色显得有些为难,良久才斟酌着开口:“我一届小小探花郎,要如何对四皇子下手?”
谢念看着他,忽然笑了下。
“你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当今探花郎和谁勾结在一起么?”
20. 第 20 章
苏文清当即表示了自己的忠心:“殿下放心,臣对殿下一片赤诚,绝无害人之意。”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有些拿不准该如何开口:“今日前来,其实是想告知殿下,之前太子要迎娶太子妃的消息是假。现下战事频繁,当今圣上为了稳住军心,欲给枢密使家的姑娘找寻新夫婿,如今还在挑人。”
谢念显得很冷漠:“就这些?”
“还有一件事……”苏文清斟酌半晌,还是说了出来,“殿下可知当年国师为何会做出那样的预言吗?”
谢念没说话,看向苏文清,等他把话说完。
苏文清正色道:“依我来看,殿下实属无妄之灾,背后之人的目的不纯,只是想让殿下当这个替罪羊罢了。”
谢念挑眉:“这些也是他让你说的?”
苏文清笑笑:“自然不是。这是我想对殿下说的话。”
“我对你不曾施过恩惠。”
苏文清笑得坦然:“殿下不必如此戒备,说不准您在未来的某一天,会伸手拉想臣一把呢?”
谢念没有回答,天色渐晚,假山笼罩上一层朦胧的薄雾,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谢昊明自小害怕怪力乱神之说,之前被无影的女鬼吓过一次后,晚上出行必然携带十几个随从。”
苏文清忍不住好奇道:“臣听说宫中一向戒备森严,夜夜有人夜巡,四皇子为何会碰到这种事?”
谢念语气平静:“我干的。”
苏文清:“。”
堂堂今科探花,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愣是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殿下好胆量?”他试探性说道。
谢念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但今日,他身边一个侍卫都没有。”
这种秘密交易自然不会让旁人知道,谢昊明今日也是下定了决心,居然孤身一人来到了此地。
于是又被谢念抓住了机会。
苏文清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谢念的言下之意:“殿下的意思是……要我去假扮鬼?”
谢念神色淡淡:“做不到?”
这不是做得到做不到的问题,是苏文清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他怎么知道鬼该怎么假扮?圣贤书上也没教过这个啊。
但谢念显然不准备给他辩驳的机会。
“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谢念干脆起身,二话不说准备离开。
算了,豁出去了!
苏文清一咬牙,一闭眼,狠下心来:“臣定不辱命!”
声音响起后,谢念脚下动作一顿,转头看向苏文清。
“距离刚才不过一刻钟之久,谢昊明定未走远,你只需要趁着月色冲出去,便可完成。”
苏文清无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将身上的鹤白长袍裹得更紧了些,全身遮挡得严严实实,还不忘带好兜帽,在夜色里,乍一看确实像只有件白袍在空中飘荡。
但谢念总归不放心,决定和苏文清先一起绕出小道,再做打算。
谢昊明尚未离开嬷嬷的居所。
小院里传来两人激烈的争吵声,主要以谢昊明单方面大吼大叫为主,嬷嬷被气得嗓子都哑了,用手语激烈地和谢昊明对话。
“我都说了你女儿还在家里!我还没对她动手!”
“我不信!你不把她带过来,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
“我骗你作甚!”
“不把她带过来,我是不会把东西给你的!”
听到这里,谢念心里忽地一跳。
嬷嬷手里有什么东西?
谢昊明已经在这里陪嬷嬷说了一刻钟的车轱辘话,整个人都快要被逼疯了,他干脆连连后退好几步,投降了:“行行行,我明天把她带过来总行吧?你能不能别叫唤了?”
嬷嬷死死地盯着谢昊明,如果眼底的愤怒能够化成实质,恐怕谢昊明早就在嬷嬷的怒火里被烧成一堆灰了。
谢昊明也实在是怕了这死脑筋的嬷嬷,想着今天再怎么样也拿不到那东西了,还不如先回去再说。
他转身准备往出走,谢念眼神一凛,示意苏文清先躲起来。
若是想要达到一劳永逸的效果,就该在最出其不意的地方出现。
夜黑风高,最后一点月亮也隐藏在云雾之后,显得皇宫之中夜色更加浓重。
谢念和苏文清躲在谢昊明的必经之路上,屏息凝神,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谢昊明显得鬼鬼祟祟的,他本就心虚,如今路上没有人,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甬道中回响,便更加害怕起来。
一,二,三……
谢昊明距离他们越来越近,谢念在心里数着拍子,片刻后,忽而扭头看向苏文清。
苏文清咬牙,干脆冲了出去。
呼——
带起的寒风呼啸而过,谢念隐没在阴影当中,静静等待好戏发生。
……
“啊啊啊啊啊啊啊!!!!!”
谢昊明的惨叫声冲破天际。
谢念本以为苏文清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看起来走一步喘两步的那种,没想到跑得倒是挺快,倏忽间跑动起来,像是留下了好几个残影,倒是真有点鬼来了的味道。
看来当初没有在冲动之下劈昏苏文清是对的。
谢念在心底如此评价道。
总归已经是上了贼船,苏文清干脆豁出去了,一边环绕着谢昊明东奔西跑,一边夹着嗓子怪叫:“此行有损阴德,定会亏心短行,早遭天谴……!谢昊明……四皇子……奴婢不会放过你的!”
谢昊明盯着面前眼花缭乱的白衣“女鬼”,“哐当”一声摔倒在地,哆哆嗦嗦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鬼啊!!!!!”谢昊明崩溃大喊。
谢念倚靠原先小道的月亮门后,久违地感到了一丝单纯的快乐。
没有任何弯弯绕绕,没有任何感官上的刺激,就只是纯粹地为谢昊明被吓得屁滚尿流而快乐。
谢念有点遗憾,若不是现在身体情况不允许,他还想自己亲自上阵试试。
苏文清跑得满头大汗,却也不敢随便停下来,只能继续扯着嗓子吓唬谢昊明:“殿下……殿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谢昊明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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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弯起唇角。
苏文清抹掉头上的汗,三步并做两步,跑到谢念跟前:“殿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气喘吁吁,谢念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把他衣服扒了。”
苏文清:”?”
他眨了眨眼,反复确认自己没听错后,几乎有些不认得面前的谢念了。
这对吗?
五皇子殿下原来行事风格这么狂野吗?
派他来之前怎么没人和他说过?
谢念见苏文清神情呆呆的,不由得皱眉:“没听见?”
苏文清很想装听不见:“殿下,这四皇子好歹也是个皇子,臣这样贸然上手……”
谢念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目光又越过他肩膀,看向地上人事不省的谢昊明,眼神不言而喻。
刚才鬼叫的时候没想起来这是四皇子,怎么现在要上手了才反应过来?
苏文清:“……”
算了。主子在来之前就吩咐过,让他想尽一切办法和谢念拉近关系……那他就没有选择的余地,谢念让他干什么,他就要干什么。
苏文清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毅起来:“臣现在就去扒!”
谢念顺口叮嘱:“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可疑的物件,搜完拿过来给我。”
“是。”
谢昊明躺在青石砖上双眼紧闭,嘴边白沫外溢,身体像是被电了一样,隔一下就抽搐一阵。
□□还有可疑的刺鼻的液体溢出。
“呕……”
苏文清竭力将想吐的欲望抑制回去,咬咬牙,干脆上手去摸谢昊明的衣裳。
谢昊明一向穿得像是京城里的暴发户,身上叮呤咣啷挂了一大堆鸡零狗碎的玉佩,搜罗时碰撞到一起,会发出清脆声响。
苏文清只得小心避开那些挂饰,继续摸索,希望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又在胸□□领处摸了一会儿,苏文清手上动作一停,从里面掏出来一个纸包。
“找到了!”苏文清惊喜道。
他“蹬蹬”两步跑到谢念跟前,连看都没看那纸包一眼,直接递给谢念:“殿下要的是这个吗?”
谢念也不知道谢昊明身上装的是什么。
他目光一凝,看向手中巴掌大小的纸包。
最好的方式不是现在打开它。
而是——
宫中甬道狭长,每隔几尺远的地方就会放有一盏藏地灯,隐藏在簇拥的花草之下,连烛火都显得更加柔和。
谢念没有丝毫犹豫,找准面前最近的藏地灯,扬手准备烧了它。
苏文清瞳孔骤缩:“殿下——!”
声音急促高亢,比刚才模仿女鬼时还要凄厉。
谢念下意识回头。
视野中骤然出现一个人。
谢告禅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浓重夜色里,他的眉眼显得愈发锋利冰冷,如同平静海面下尚未掀起的滔天骇浪,明明毫无波澜,却让人不由得为了其中蕴含的恐怖破坏力感到不寒而粟。
谢念愣在原地,攥在背后的纸包皱成一团,连指节都因用力而不自觉地痉挛着。
他大脑一片空白。
21. 第 21 章
无声的恐惧蔓延开来,仿佛带着某种难以忍受的压抑气氛,让人几乎喘不上气。
谢念从未面临过过如此强烈的恐慌感。
他感觉自己的喉口像是被人死死掐住,窒息感铺天盖地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他张嘴半晌,却连一个音节都无法发出。
谢告禅为什么会在这里?
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身后的纸包顿时成为了某种累赘,甚至成了揭发他身世的证据,让他在谢告禅面前变得赤裸一片,无处遁寻。
身后空空荡荡,连能让他倚靠的墙面都没有。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他,良久才开口。
“背后藏的什么?”
声音淬冷如寒冰。
谢念下意识将手中纸包攥得更紧,不知为何,原本流畅的思绪在此刻仿佛生了锈的齿轮,无论谢念怎么拼命去想对策,脑子里都空无一物。
“皇兄……”谢念语气极不明显地发颤。
这是一条分界线。
交过纸包,便意味着他自从得知真相后的种种努力将会全部作废,汲汲为营做出的各种行为也如同高楼在顷刻前崩塌成尘土,从此他和谢告禅之间便会隔着一条永恒的界线。
无法触摸,无法跨越——他又将变回孤身一人。
谢念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背后纸包几乎被他攥成一团。
不,他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
谢告禅敏锐察觉到谢念的异常,眉头紧锁:“谢念。要我说第二遍吗?”
谢念闭上眼睛。
一旁的苏文清只想装作自己不存在。他身上还穿着可笑的“女鬼”服饰,竭力避开两个人的视线范围,生怕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波及到自己。
忽地,谢念睁开双眼,他像是扔烫手山芋那般将纸包扔了出去,纸包在空中划过一道标注的抛物线,而后“啪嗒”一声,精准掉到了苏文清面前。
还没等苏文清反应过来,谢念便小跑着奔向谢告禅,散落的墨色发丝在寒风中飘起,衬得他面色更加素白,仿佛像是一幅活过来的水墨画。
他一把抓住了谢告禅的袖角。
谢念眼底带着明显的惶惶然,像是只受惊的白兔那般死死拽着谢告禅的袖子不肯放手,开口时声线颤抖。
“皇兄……皇兄……”因为用力,他连指节都微微泛白。
“皇兄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仰头时,一颗泪珠恰到好处地从眼角落下。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谢念眼角泛红,语气哽噎,固执地盯着谢告禅,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他安心一样。
谢告禅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看向站在一旁的苏文清。
苏文清后知后觉低下头,看向脚下那个孤零零的纸包。
他又抬头,和躲在谢告禅身后的谢念对上视线。
眼神冷静,丝毫看不出刚才的惶恐害怕。
苏文清:“……”
苏文清:“…………”
苏文清:“………………”
他突然很想和地上的谢昊明躺在一起,陷入昏迷,从此人事不省,所有事都可以撒手不管了。
但现在显然不行,谢告禅还在看着他,他要是往地上一躺,极有可能就真的再也醒不来了。
苏文清深吸一口气,费劲力气挤出一个和平常无异的笑容,朝着谢告禅行礼。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谢告禅眼神冷淡,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他,并未开口。
谢念略显无力地拽着谢告禅的袖口,只露出半侧身体,静静看着苏文清,看他准备如何应对。
苏文清现在属于人赃并获,连一丁点儿解释的余地都没有,他连脸上的笑意维持的都有些勉强:“太子殿下,这纸包我还没打开过……”
谢念垂下眼睫,纤长浓密的睫毛遮挡住了他的神情:“你要现在打开看吗?”
他声音很轻,神色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背在身后的手却死死掐住掌心,掐出道道浅白的痕迹。
苏文清愣了下,而后快速接话道:“殿下,臣只是……”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苏文清立马噤声,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了。
局面僵持在原地,谢念紧紧盯着地面上的纸包,恨不得这东西可以直接凭空消失。
然而谢告禅不是这么想的。
他扬起下巴,言简意赅:“捡起来。”
苏文清顿了下,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一样,缓缓将纸包捡了起来,心中念叨自己真的尽力了,五皇子千万不要事后找他算账……
他将纸包递给谢告禅,谢念一瞬间面如死灰,如坠深渊。
纸包被打开一个角——
“谁在那里!?”
谢告禅眼神一凛,转头看向身后。
夜色浓郁,远远地能看到好几盏宫灯在黑暗中露面,谢告禅看清是谁后,当机立断扔下纸包,拉着谢念大步流星朝着通往御花园的小道走。
不过三两步的距离,谢念便被跌跌撞撞带到了月亮门之后。
谢告禅的动作甚至称得上有点粗暴,谢念小声吃痛,刚发出一点气音,便立即被捂住了嘴。
谢告禅仍旧带着他那副玄色手套,带着疤痕的拇指和食指露出来,疤痕粗糙,划过脸侧时触感分外明显。
“别出声。”低沉声音在耳边响起。
谢告禅与他几乎是紧贴在一起的。谢念甚至能感受到谢告禅胸膛起伏的幅度,能感受到喷在耳边的气息,还有谢告禅身上独有的雪松冷香。
像是陷入了谢告禅为他织好的网,越挣扎,反而越溺毙其中。
宫灯映起的烛火离他们越来越近,透过月亮门的一点,将草丛点亮,若是仔细去看,还能看向两人在草丛后若隐若现的长靴。
外面吵吵嚷嚷,唯有他们这一小方天地是静谧的。
“人呢!?都跑到哪儿了!?”
谢广玉冷声呵斥。
跟在身后的下人战战兢兢,抹去了额头上的汗:“殿下,奴婢刚才已经找了一圈,就看见有个人朝着右边的甬道跑过去了,另外两个实在是没看清……”
谢广玉眉宇之间皱成一个大大的“川”字,他目光落在地面上昏迷不醒的谢昊明,眼神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废物,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
没人敢接话。
谢广玉便亲自上前,半蹲下去,毫不犹豫地给了谢昊明两个巴掌。
“啪!啪!”
巴掌声响亮清脆,谢昊明在强烈的刺激之下苏醒过来,人还带着一点恍惚,甚至没注意到脸上火辣辣的痛感:“这是哪儿……”
谢广玉神色变幻几分,最后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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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谢昊明的肩膀,竭力放低了声音:“四弟?你怎么样了?我刚赶到这里,就看见四弟你倒在这里……”
像是被谢广玉唤醒了什么不好的记忆,谢昊明的神色瞬间变得惊恐起来:“鬼,有鬼!”
谢广玉恨不得再扇两个巴掌,让面前的蠢货彻底清醒过来。
但谢昊明已经醒了,他只得挤出一个笑容,柔声道:“宫里怎么会有鬼?”
谢昊明依旧哆哆嗦嗦的:“真的有鬼!刚才就飘在这儿,还是好几个!”
谢昊明瞬间领会,迅速起身,扭头厉喝:“把这片地方全封起来!要是让我看到任何一个人出去,小心你们的脑袋!”
“是!”
没有片刻犹豫,谢告禅以外面兵荒马乱的脚步声为遮掩,拉着谢念继续朝御花园的方向走。
视野里黑乎乎一片,谢告禅迈的步子极大,谢念几乎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冷冽寒风如同刀刃割过他的皮肤,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谢告禅依旧没有停下。
一直到了原先待过的假山处,谢告禅才松开他的手腕。
谢念忍不住轻嘶一声。
谢告禅拽他的力气前所未有的大,谢念腕骨被磨红,碰到时会有轻微的刺痛感。
谢告禅没有做出丝毫反应,他眼神不明,定定注视着谢念。
“为什么会和苏文清出现在那儿?”
他语气冷然,陌生得仿佛面前之人不是谢念一样。
谢念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就想套用刚才想好的说辞:“刚才是因为……”
“谢念,”谢告禅打断他,“你觉得那套说辞能骗过我?”
谢念整个人如坠冰窖。
谢告禅已经知道了吗?
发现他是假名托姓的冒牌货了吗?
谢念深吸一口气,忽然间连视线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整个人极小幅度的颤抖着,像是陷入了某种巨大的绝望当中。
“我……是他跟着我……”谢念语句变得混乱,翻来倒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谢告禅冷冷看着他:“这就是你独自出去的理由?”
话音落下,巨大的恐慌和失控感奇迹般消失,谢念忽而一顿,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谢告禅还没发现。
他是在为自己偷跑出去而生气。
谢念思绪重归清明,略略仰头,对上谢告禅的视线。
他眼角还挂着一滴欲坠不坠的泪,眼睫湿润,勾勒出某种异样的脆弱感。
“皇兄不肯信我么?”谢念轻声道。
在这种姿态下,谢告禅很难继续维持刚才的语气。
他只是皱眉半晌,才开口:“你想说什么。”
谢念刚欲开口,一山之隔后传来陌生的脚步声。
脚步声交错,是两个人的。
谢念立即噤声,谢告禅带着谢念进入假山。
这下连一点月光都透不进来了。假山内部相当狭窄,堪堪能容下两个人站立在里面,谢念和谢告禅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寸,甚至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那脚步声很轻,带着点慌乱的意思,最终在山体外停下。
“这儿平常没什么人来,速战速决,别让别人发现了。”首先响起的是粗犷急切的男声。
再然后响起的,则是衣料被褪去的簌簌声响。
22. 第 22 章
谢念僵硬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遇见的会是这种场景。
假山之后衣料摩挲声不断,女人被摁在山壁上,发出低低的呻吟:“陈郎……你轻些……”
男人语气轻佻,所尽之言皆让人不禁脸红心跳:“小骚货,等我多久了,嗯?”
女人声音娇嗔:“那老不死的最近总翻我牌子,人家想见陈郎都见不上……”
那被称为陈郎的男子毫无顾忌地笑出声,低而粗犷的声音透过石壁显得分外清楚:“怎么,是想我还是想……”
谢念抿唇,眉头不自觉轻轻蹙在一起。
后面那几个字清晰传入他耳中,污言秽语避无可避,只能全部接收。
假山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黏连起来,明明是寒冬时分,狭窄石道内却像在炎炎夏日里一般,空气都显得躁动不安起来。
两人之间的空隙小得可怜,耳边的呼吸声和假山外的暧昧水声交织在一起,谢念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后腰抵在坚硬冰冷的石壁之上。
然而和谢告禅之间的距离并未拉远多少,谢念反而能更清楚地看见谢告禅的神情。
夜色浓重,谢告禅神色不明。
他整个人笼罩在谢告禅的高大身形下,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见谢告禅高挺的鼻梁和微薄的嘴唇。
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般,谢念立即避开视线,浑身僵硬地像是生了锈,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好。
谢念偏过头,目光落在鹅卵石小路上。
外面的声响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谢念煎熬等待,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过,甚至那声音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碰撞声越来越大,几乎近在耳边。
谢念垂下眼睫,一时间无所适从。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谢告禅刚好能看清谢念纤长眼睫下的无措,以及被碎发遮挡的微红的耳尖。
半晌,谢告禅倏忽间抬手,捂上谢念的双耳。
嘈杂声响如潮水般褪去,谢念明显愣怔了下,仰头看向他。
谢告禅闭了闭眼,像是要极力压制住某种情绪一般,以极不明显的方式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无声开口:“再等等。”
耳尖微凉,透过玄色手套依然能感受到其温度。
谢念呼吸一颤,不知为何,莫名又觉得安心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谢告禅却侧开视线,没再看谢念。
两个人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提起假山外正在发生的事情。
男人粗犷的呼吸声和女人越发放肆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中间还夹杂着不少荤话,简直不像是来偷情,更像是来寻求刺激的。
假山中实在过于狭小,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触碰到对方,谢告禅竭力扬起头颅,好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然而空气还是越来越稀薄,谢念身上特有的降沉香愈发凸显,混合着草木气息的甜香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仿佛要包裹他全身。
谢告禅缓缓吐出一口气。
谢念倒是不像刚才那么窘迫。大部分声音被隔绝在外,他听不到,在夜色里也看不清,眼前只有谢告禅,所有感到恐慌的因素都已经被全部祛除,他甚至觉得有些安心。
站得久了,谢念小腿开始酸痛起来,他不适地蹙眉,有点支撑不住了。
谢念抬眼,带着点希望看向谢告禅。
好了吗?
他的眼神这样无声地说着。
谢告禅沉默片刻,捂着谢念耳朵的手没有松开。
谢念实在有些站不动了。
他腿上像是有千斤沉重,腰也跟着隐隐作痛,他轻“嘶”一声,想要活动一下的心情愈发强烈。
站的时间太久,谢告禅替他隔绝那些污言秽语太久,有一瞬间他忘记了外面的状况,他伸出一只手,拉住谢告禅的袖角,而后轻轻靠在了谢告禅身上。
谢告禅脑中轰鸣一声。
假山外是愈发放肆的娇声浪语,眼前是毫无顾忌依靠在他身上的谢念。
只有在这种距离之下,谢告禅才发现谢念其实有唇珠——像挂着晨露的浆果。
尚坚白那日对他说的话再次回荡在脑海当中,久久不曾停息。
“五皇子是不是太黏着殿下您了?”
一直被他忽略的事实在此刻骤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连根拔出地还有从回宫以来就对谢念产生的,从未消逝的陌生感,在此时此景下,仿佛寻找到了某种蔑伦悖理的答案。
雷池就在他眼前。
谢告禅为刚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答案感到惊悚。
然而这种念头像是野草的种子一样,一旦出现,就会在心底埋下去,在无数个无人问津的淆乱梦境中破土而出,在无数次的视线交错中疯狂生长,直到无法抑制的那天,所有隐秘的,不该为人知晓的秘密就会暴露在众人眼前。
他垂下眼,目光所及之处是谢念柔软光滑的墨发,绸缎般散落在身后,衬得谢念肤色更加透明,像是从水墨画中走出的人物,无暇到几乎不真实。
然而谢念还靠在他身上,证明这并非虚假的梦境,他甚至能感受到谢念突起的肩胛骨抵在他身上的触感。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谢告禅松开了手。
外面的污言秽语再次清晰传到耳中,谢念原本还毫无设防地依靠在谢告禅身上,声音再次传来后,他原本的困意消失地无影无踪,整个人再次变得僵硬无措。
他条件反射般想要拉开和谢告禅之间的距离,然而假山内实在过于狭小,连幅度极小的动作都显得艰难,谢念有些慌不择路,慌乱间踩到了一颗滑动的鹅卵石,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后仰去——
谢告禅一把拉住他。
这么大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动静,假山外的声音一下子停了下来,空气一瞬间显得寂静无声。
谢告禅别无选择,将谢念整个人牢牢桎梏在自己怀里,一手揽腰,一手捂住谢念的嘴,再没发出丝毫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了女人娇弱的声音。
“陈郎……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别的动静?”
男人略带困惑的声音响起:“奇怪,也没见过御花园里有老鼠虫子一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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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啊?”
“臣妾听着,倒像是从假山里面传来的声响。”
谢念心脏猛地一跳。
男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等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起这个,你有没有听过前朝废太子的传闻?”
女人好奇:“什么传闻?臣妾是前年入的宫,只隐约听过些流言,具体的倒是不清楚。”
男人故作神秘:“你知道当年太子为什么被废吗?”
谢念同样被勾起了好奇心。
他出生那年已经是大局已定,所有人都对废太子的事情忌讳莫深,谢念唯一能问的只有谢告禅,但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合适,于是至今不清楚那个传闻里的大哥为什么被废除了太子之位。
谢告禅闻言一顿。但当下最紧急的事情是谢念和他贴得太近,趁着谢念的注意力被分散,他稍稍后撤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这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女人娇滴滴地回答:“陈郎,你就别折腾臣妾了,快些说吧。”
“其实先帝当年中意的储君并非当今圣上,而是圣上的哥哥,圣上从没表现出要夺嫡的意向,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进行着……直到某个雨夜。”
男人说到这儿停了下,而后压低了声音:“先帝忽然暴死,圣上从先帝的寝殿中走出,手里还拿着一卷遗诏。”
女人惊呼一声。
“圣上登基后,就赐予了皇兄一杯毒酒。”
男人又继续道:“然而废太子是个刚正不阿之人,当即就指着圣上的脸指摘其薄情寡恩,居然要迫害手足到如此地步!”
“然后呢?皇上说了什么?”女人迫不及待地追问。
“圣上勃然大怒,立即让太子自裁谢罪,但当时朝中风向都偏向废太子,圣上只得放弃了让两人一起上路的想法,转而让废太子亲自将毒酒端给他的皇叔。”
“废太子接受不了这种刺激,没几天就疯了,圣上顺理成章,将废太子贬为庶人,立了皇后次子为储君。”
“听说御花园到了晚上,有时候会听见假山后传来呜咽声,就是废太子在哭呢。”
女人吓得浑身哆嗦:“陈郎……我,我有点冷……”
男人忽地出声:“听见了吗?现在就有哭声在旁边。”
女人没忍住,尖叫出声。
男人哈哈大笑。
女人这才反应过来男人是在吓他,语气娇嗔:“陈郎!你要再这样,臣妾以后就不来了!”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男人从善如流开始哄那女子,两人大抵已经结束,响起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动静。
谢念有些恍然,还没从刚才听到的事情里缓过来。
然而那男子又忽地开口:“我还听过另一种说法。”
女人配合地询问:“什么说法?”
男子笑了起来,语气暧昧:“我听说,那废太子疯不仅是因为亲自给皇叔端了毒酒。”
“他还偷偷地爱慕着自己的皇叔。”
“违世乖俗,祸乱纲常……圣上这才废了他的储君之位。”
谢告禅心底顷刻翻起滔天巨浪。
23. 第 23 章
“谁在那儿!?”陌生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假山石外的男女顿时慌张起来,稀里糊涂连衣裳都没穿好就想跑,但如此大的动静将谢广玉的人全部吸引过来,两人跑了没多远,就被按倒在地。
“殿下!找到人了!”
杂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谢念总算松了口气,整个人还沉浸在刚才听闻之事中,久久不能平静。
片刻后,谢念仰头看向谢告禅:“皇兄?我们走么?”
不知为何,谢告禅的神色显得有些奇怪,尤其是听到谢念喊他皇兄之后。他像是被无形的烙铁烫了一下,下意识绷紧脊背,没有回答谢念的话。
“皇兄?”谢念又喊了一声。
面前谢念容颜纯净,他脑海中想起的却是男人聊起的秘闻。
违世乖俗,祸乱纲常……废太子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偷偷爱慕着自己的皇叔。
谢告禅避开视线,匆匆拉着谢念向外走。
谢广玉已经带着人离开,现下御花园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谢念还有些别的想问谢告禅,自然而然地开口:“皇兄,当初大哥……”
谢告禅忽然放开了谢念的手腕。
谢念一怔,看向谢告禅。
谢告禅显得尤为……烦躁不安。他揉了揉眉间,像是要强行压下某种不可告人的情绪,过了片刻才开口:“回寝殿。”
谢念完全不知道谢告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隔着有一尺远的距离,在浓郁夜色下神色不明,像是又回到了刚刚重逢的那天。
植根心灵深处的恐慌再次冒头,谢念下意识想要拽住谢告禅的手腕:“皇兄,我又做错什……”
谢告禅极不明显地僵硬一瞬,随后甩开了谢念的手,语气前所未有的冷漠。
“先回去。孤还有事要做。”
说罢,大步流星走了,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等他的意思。
谢念站在原地,再次陷入被抛弃的恐慌当中。
他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连骨节都用力到泛白,呼吸在不自觉中变得急促起来,谢念深呼吸好几次,强迫自己恢复正常的呼吸频率。
不应该的。
谢告禅明明没有看到纸包里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对他?
他做错了什么?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谢告禅已经走远,背影只剩下一个小黑点。
寒风刺骨,谢念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追上谢告禅。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宫中甬道上,隔着相当疏远的距离,谁都没有说话。
一直走到谢念寝殿前,谢告禅才停下来,谢念也停下脚步,站定在原地。
路上被冷风一吹,谢告禅心中种种复杂也跟着冷静下来,他面上恢复平常:“……明天若是有人问起你什么,什么都别说,等我赶过来。”
身后没有传来回答的声音。
谢告禅转头,发现谢念正在怔怔地注视着他。宫灯映出昏黄的光晕,打在谢念身上,显露出他容貌中瑰丽的那部分。
谢告禅心下忽地一跳。
谢念只是执着地看着他:“皇兄……我做错什么了吗?”
同样的问题再次摆在面前。
谢念做错了什么?
谢告禅无法回答。
一切的源头始于尚坚白那句无心之语,将他捕进无法摆脱的尘网,此后无论何时何地,这句话都会不合时宜地从脑海中冒出来,像某种烙印永远刻在了灵魂深处,无法被抹去。
不……不该如此。
这只是片刻失神而已。无关某种欲盖弥彰的旖念,无关两人之间从未消除的陌生感。陌生,只是因为他和谢念太久没见,谢念还是他原先认识的那个谢念。
谢念自小便一直依赖他,为什么自己会突然觉得不适应?他们难道不是拥有血缘关系的手足么?他已经纵容谢念纵容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偏偏到了今日才觉得奇怪?
放任下去又如何?
谢告禅忽而想通了。
他们之间血浓于水,他是谢念的兄长,谢念是他的胞弟,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已经既定的事实。
他依然是谢念最倚赖的皇兄。即使尚坚白的话已经植根心底,即使此后的无数日夜里仍会出现片刻的晃神,他也不会跨过那步雷池。
手足之间亲密一些,又有谁会置喙?
“你没有做错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他三两步走上前,将谢念身上的大氅系好。他系得有点紧,谢念有些呼吸不畅。
但路上一直提心吊胆的心情反而平复下去,谢念闭上眼睛,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皇兄……皇兄不要再离开了好不好?不要再像今天这样,抛下我一个人……”
谢念是真的害怕。
如果谢告禅不要他了,他该怎么办?他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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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做什么呢?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恳求,会在未来的某天失效吗?
他不敢想。
他只能牢牢抓住面前之人,贪恋这点残存的温暖。
“不会再这样。”谢告禅紧紧盯着面前之人,伸手替谢念拂去耳边墨色碎发。
殿外寒冷,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寝殿当中,谢告禅替谢念脱去大氅,将人安置在床榻之上,他自己则半蹲在谢念面前,轻一下,重一下地摩挲着谢念手背上的红痣。
“念念,”声音低沉,眼底情绪像暂时平静下去的深海,“为什么会和苏文清出现在那里?”
他重音放在了“和苏文清”四个字上。
谢念愣了下。
没有问那个纸包,没有问为什么谢昊明会无缘无故昏倒在地面,只是问他为什么和苏文清一起。
一个探花郎,值得谢告禅如此关注吗?
谢念斟酌片刻,挑了些能说的,半真半假解释:“之前在玉寒池见过一面,寒暄几句后就散了。今日出门时恰好碰上,一同走了段路。”
谢告禅眼神变暗,手上力道不自觉变大。
他面色却如常,只是淡淡开口:“念念和他倒是投缘。”
难道这苏文清还有什么他不清楚的秘密?
谢念听见谢告禅这么说,心中狐疑更甚,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苏文清出身贫寒,对宫外各种事物都相当了解,我觉得好奇,便在路上听他说种种趣事……没多久,就迎面碰上了四哥。”
谢念垂下眼,眼睫微颤,像是展翅欲飞的蝶,“四哥平日里如何,皇兄也是知晓的。苏文清替我说了几句后,四哥气急,当即就要来推搡,苏文清挡在我面前,不小心将四哥撞倒……”
“再然后的事情,皇兄也就知道了。”
谢念忽然抬眼,轻声道:“就是这样。皇兄信我么?”
谢告禅神色不明。他没有回答谢念的问题,答非所问道:“苏文清有婚配吗?”
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谢念越来越搞不清谢告禅的想法,他下意识顺着思路想了下去,苏文清倒是确未提过这件事。
没有婚配……
电光石火间,脑海中某个想法逐渐成型。
谢念摇了摇头:“不曾提过。但我觉得他是个仁人君子,应当配许才貌相当之人。”
他顿了下,将想法全盘托出。
“皇兄觉得,将他赐给枢密使家姑娘如何?”
24. 第 24 章
又过几日,林将军抵达边疆后捷报频传,原先压在所有人头上那块巨石也跟着消失,众大臣跟着松了口气。
元旦当晚,谢念对着衣柜里各式衣裳犯了难。
毕竟是偷偷溜出去,不好穿得过于张扬,但谢告禅之前送给他的衣裳都显得太过华贵,一打眼就能让人知晓他的身份。
一旁嗑瓜子的林安平忍不住插嘴:“殿下,您还没选好吗?这都半个时辰了。”
今日一早谢念就在紧锣密鼓地为晚上赴宴做准备,连平日里爱不释手的刻刀都搁到一边,皱眉苦思晚上该如何躲过宫中的侍卫,又要怎么去谢告禅告诉他的那家酒楼,又该穿什么才合适。
看得林安平欲言又止:这不明摆着么,太子殿下肯定会带着他一起去啊?
但平日里颖拔绝伦的五皇子总在太子有关的事情上显得慢半拍。直到下午翁子实过来说戌时谢告禅会在殿门口等他,谢念才停止这些无用的准备,在寝殿乖乖等待夜晚降临——但也没等多久,因为谢念又想起来他还没想好穿什么。
此刻站在衣柜前,焦灼到自己都没发现已经咬了半个时辰的指尖。
林安平话音刚落,谢念就转身看向他,眼神上下扫了半天,一句话没说。
这次惶恐的人变成了林安平。
他有些局促地看了眼自己的穿着,左看右看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心中更加忐忑起来。
谢念又转了回去,语气淡淡:“你就准备穿着这身去?”
林安平眨了眨眼,一时间没明白谢念这话什么意思:“去哪儿?”
谢念继续审视衣柜中的每件大氅:“醉仙楼。”
林安平瞪大眼睛:“我也去!?”
怎么没人告诉他!
谢念自然是故意的。他原本早上得知这个消息后就要告诉林安平,但林安平唧唧歪歪,总要拐着弯儿地说他不用这么早准备——所以谢念改变了主意,直到林安平再次忍不住提出“建议”。
眼角余光扫到林安平惊恐的眼神后,谢念心情都变好了,从衣柜中拿出一件鹤白大氅:“林太医,你若是穿着这身出去,不消一刻钟时间,所有人都会知道你,以及和你同行之人是什么身份。”
林安平忍不住惨叫一声。
谢念压下微弯嘴角,穿戴整齐后,不急不缓坐到金丝木椅上后,朝着林安平抬了抬下巴:“我只等你一刻钟时间。”
明明看起来清贵素雅,所作所为却相当孩子气。
林安平已经顾不上其他,风风火火跑到偏殿去找合适的衣裳。
谢念闭上眼,心中前所未有的轻松。
身世已经解决,提议苏文清做夫婿一事也已经禀告皇帝,就连边疆战事都缓和下来,一切都尘埃落定,让人安心。
从前他很少有出宫的机会,谢告禅得知后,便定下了元旦当晚醉仙楼的酒席,要带他一起出去。
再过不久,就是他的及冠礼。
他没想过自己的及冠礼谢告禅也会在场。
谢念嘴角微弯。
现下的一切都美好的有些不真实,有时午夜梦回,谢念总会以为这只是他做的一场梦。
不……这不是梦。谢念一次次在内心强调道。
片刻后,谢念睁眼,起身看向外面的天色。
天空逐渐擦黑,估算着时间,他应该到外面去找谢告禅了。
林安平气喘吁吁地闯进来,换上了当初家中常穿的衣衫:“殿下,这样行吗?”
谢念颔首表示了肯定,随后踏过门槛,和林安平一同出了寝殿。
谢念寝殿偏僻,离宫门不算远,两人走了没多久,便看见了宫门口的谢告禅。
谢念眼睛一亮,小跑到谢告禅面前:“皇兄。”
谢告禅“嗯”了一声,将谢念的衣衫整理好后,掀开了身后马车的帘子:“先进去。”
谢念上去后,他也弯下腰进入马车中。
翁子实和林安平自然没有这种待遇,两人面面相觑,没有丝毫谦让,你挤我我挤你地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驶向醉仙楼,没过多久,就抵达了目的地。
尚坚白和尚非玄两人的宅子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自然到得更早,谢念跟着谢告禅走进包厢的时候,两人已经到了,招呼众人坐下。
谢念坐到了谢告禅旁边,菜肴还没上,几人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太子殿下,属下听说那些小国已经被林将军打退到二百里外了,后备粮草也跟上了,现在战士们以逸待劳,战况总不像前几日那么焦灼了。”尚非玄虽是个书生,但也同样关心战事,听见喜报后比尚坚白还高兴。
谢告禅颔首,宫中消息更快,他前几日便知晓了这件事。
相比之下,尚坚白更关心另一件事。
“殿下,那枢密使家的姑娘……您想好怎么安排了吗?”
坐在一旁的翁子实和林安平瞬间竖起耳朵,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内里八卦之魂正在熊熊燃烧。
“此次科举的探花郎。”谢告禅言简意赅。
同样参加了这次科举的尚非玄思索片刻后,将脑海中的人和人名对应起来:“是苏文清吗?属下之前听说过他。”
谢念有些惊讶:“你也认识他?”
谢告禅扫了眼尚非玄。
尚非玄相当没有眼力见,继续解释道:“倒也不算认识。只是我那几个好友常常聊起他。说他文思敏捷,操翰成章,就是人比较古怪,从不参加各种宴席,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总是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这种人是怎么勾结上废太子的?谢念心想。
“他没有相熟的同窗?”谢念问道。
没等尚非玄回答,谢告禅声音突兀响起。
“你很关心他?”
谢念愣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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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每次提到苏文清时,谢告禅的表现都有些不同寻常。
淡淡的火药味儿在包厢内弥漫开来,尚非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答。
谢告禅侧脸线条冷硬,包厢内的烛火丝毫无法消解他眼底的冷淡,他扫了眼桌面,翁子实立刻会意,站起来给他倒酒。
“算不上关心……”谢念斟酌着措辞,“只是在想如果他性格孤僻,不好相处,是否会干涉到枢密使与皇兄之间的联系。”
他直觉不能说出废太子相关的事情。既然苏文清明里暗里暗示过那么多次他的身世,定然也是从废太子那里得知的。他还有别的事情要问他。
“枢密使是三皇子党派,”包厢内都是相熟之人,谢告禅也免了那些弯弯绕绕,“且朝中之人有儿女的,自天历十五年后,再未在种种宴席上见过他女儿。”
这话几乎有些毛骨悚然了。
谢念呼吸一滞:“皇兄的意思是……”
谢告禅眼神平静:“天历十五年,枢密使家的女儿嫁给第一任夫君,此后夫君忽而暴毙,她被枢密使带回家,隔年又嫁了第二任夫君。”
翁子实跟着补充道:“也就是在这一年的空隙里,才传出了爱慕太子殿下的流言,且第二任夫君暴死后,再没有人见过她。”
“属下几日前去调查过,那宅子的西院只有几个下人,连续蹲了好几日,都不曾见过有人从厢房中出来。”
难道早就死了?
“到时那么多人,枢密使要如何应付过去?”谢念眉头微蹙。
“那就是他该考虑的事了。”谢告禅端起酒盏。
谢念盯了谢告禅半晌,直到谢告禅放下酒盏,转头看向他后,谢念才开口。
“皇兄。”
他指了指桌上的酒:“这个好喝吗?”
谢告禅神色一顿。
尚坚白趁此机会,开始大力推荐自己酿的酒:“五殿下试试!属下酿酒这么多年,就属这批酿得最好,连我弟都自己偷偷喝了两坛呢!”
尚非玄闻言脸瞬间涨红:“你说这些干啥!”
“不是你偷喝是谁偷喝的!难不成家里还有老鼠!”
“喝你两坛咋了!小气成这样!”
“尚非玄你欠收拾了是不是!”
两人又开始了新一轮斗嘴,声音大得像是要掀破屋顶,翁子实和林安平两人早就动筷,还不忘给那俩兄弟添油加醋地拱火。
谢念支着下颌,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唇角已经微微上扬。
现在这样就很好。
谢告禅只是定定注视着他,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
谢念看了半晌,转头想给自己倒酒,却摸了个空。
带着点温热的酒盏贴上手背。
谢念愣住,抬头对上谢告禅视线。
“少喝些,”谢告禅语气淡淡,“忘了上次怎么回去的么?”
25. 第 25 章
谢念抿了口酒,试图挡住碎发下耳尖那层薄红:“……有吗?”
……只要喝醉了,皇兄就会亲自给他喂醒酒汤吗?
设想了下当时的场景,谢念又悄悄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好喝。
余下几人也没客气,纷纷将壶中的酒分了个干净,谢念想再喝几杯都没有机会。
酒过三巡,几人也不像平常那么拘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说真的,第一次见到五皇子的时候,我是真没认出来,殿下和太子殿下长得一点儿都不像,我还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出来玩了呢。”
这两次和谢念接触下来,尚坚白感觉谢念也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疏远,他借着酒劲儿,将憋了许久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他所言非虚,谢念和谢告禅确实不像是一对亲兄弟。
皇室子弟大多继承了当今圣上的容貌,眼窝深邃,鼻梁高挺,看向人时有种不怒而威的压迫感。谢念的眼睛则更偏向于杏眼,展现出与其他皇子截然不同的柔弱。
他更像惠妃一些。
谢念听到这话手上动作一顿。
谢告禅盯着尚坚白,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尚非玄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还好意思说人家呢,长得不像又怎么了!太子殿下和五殿下关系那么好,你看看你,我喝你两壶酒都要唧唧歪歪到现在!”
“你又欠收拾了是不是!”
大战一触即发,谢念相当识相地退出战场,开始不急不缓喝碗里的汤。
林安平与他离得近,盯着对面打打闹闹的尚家兄弟看了半晌,有点羡慕地开口:“真好啊……殿下和太子殿下关系那么好,就算是他俩,也能常常作伴。”
谢念偏头看向他:“你家中没有兄弟姐妹么?”
“没有,”林安平老老实实摇头,“家中就我一个,平常能聊天解闷的也就只有小黄了。”
“小黄是谁?”谢念被勾起了好奇心。
“是我养的鹦鹉,可聪明了!不管教什么都是教一次就会,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主动贴过来。”一提到小黄林安平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开始手舞足蹈地介绍。
谢念倒是见过宫中其他人养的鹦鹉。他小时候羡慕,就跑到别的宫门口偷偷去看,后面被发现之后再也没去过,转而自己找了把小刀,削了小半日的时间才雕出个鸟型。
他没能拥有一只鹦鹉,但雕出的鸟雀反倒越发惟妙惟肖。
谢念窗台上摆着的全是不会动的,如今骤然听闻林安平讲的趣事,没忍住拉着他问了个遍。
谢告禅在邻座看着他,谢念眼眸在烛火之下显得极亮,他好像许久没有对什么事情产生如此大的兴趣了。
“你从前怎么没和我说过?”
谢告禅突然开口。
谢念轻轻“啊”了一声。
他从来没朝别人要过什么东西,即使当时和他最为熟悉的谢告禅,他也没有升起过这种念头。
所以谢念摇了摇头:“不想麻烦皇兄而已。况且当时自身难保,恐怕也照顾不好一个活物。”
谢告禅:“那现在呢?”
谢念愣了下:“现在?”
谢告禅看着他:“现在还想要吗?”
当然想。问题摆在他眼前时,谢念才发现小时候的渴望其实从未消失。
他还是想养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鹦鹉。
林安平极力推销:“殿下!养一只吧!若是有机会的话,我还想带小黄一起找您的鹦鹉去玩!”
谢念有点犹豫。
谢告禅看出他的想法,干脆下了决定,没给谢念反悔的机会:“等回宫后我让人送到你宫殿里。”
他要有鹦鹉了?
谢念眨了眨眼,心中还有些不敢置信,只是嘴角已经先一步扬起,他仰头,朝着谢告禅笑起来:“多谢皇兄。”
“还喊皇兄?”谢告禅语气淡淡。
谢念脸侧瞬间染上一层绯红。
他左右看了看,翁子实在和尚家兄弟聊天,只有林安平还在等着他继续聊该怎么养鹦鹉。
他伸手拽了拽谢告禅袖袍,声音很小:“要在这里说吗?”
谢告禅不置可否。
……看来是躲不过了。
谢念深吸一口气,一咬牙,一闭眼,凑到谢告禅耳侧,相当快速地说了一句:“……多谢太子哥哥。”
声音很轻,很低,谢告禅却听得一清二楚。
谢念迅速退回自己的位置上,脖颈和耳廓上的薄红出卖了他。
谢告禅神色不变,只是将自己的酒杯放到谢念面前。
这是给好孩子的奖励。
谢念没有推辞,试图用酒意掩盖自己的脸侧的绯红。
林安平继续拉着他交代各种事宜,谢念认真听着,偶尔提问两句,时间便在几句问答中过去,到了后面几人都吃得太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
“……别听尚坚白瞎说!我小时候能横渡整个护城河,不会水的明明是他好不好!”尚非玄毫不犹豫地戳穿了他哥的谎言。
尚坚白梗着脖子:“谁说我不会!自从跟了太子殿下后,现在人称浪里小白条!”
一向诚实的翁子实替他作证:“是真的。坚白有时候喝多了,还非要下水和我们比比水性。”
林安平震惊:“你们怎么都会水!”
谢告禅他就不问了,领兵作战技多不压身,和他随行的翁子实也不必说,那么就剩下了谢念一人……
他转头,有点期待地望向谢念:“五殿下,你会水吗?”
“他不会。”谢告禅替谢念回答。
谢念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当初落水就是皇兄救的我。”
林安平这才恍然大悟,拍了下自己的头:“瞧我这记性,把这事儿都忘了。”
尚家兄弟并不知晓这件事,面面相觑,一副不知道该不该问的样子。
谢念思索片刻,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干脆说了出来:“从前为了自保,我娘便一直对外称我是个公主。一直到落水之后,身份才公之于众。”
林安平有些手足无措:“对不住,我……”
“没什么不能说的,”谢念打断他,语气淡淡,“恢复身份后,做别的事情也更方便些。”
起码当时谢告禅得知他是皇子后,照顾时便不像原来那么有所顾忌。
桌上气氛冷下去一点,谢告禅扫了眼众人,干脆起身:“走吧。”
众人纷纷站起,尚家兄弟准备回到自己的宅院,尚坚白有些歉意地说自己这次带的酒不够,等下次多送到宫里几坛。
谢念这次连一点醉意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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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虽然遗憾,但也点头说好。
翁子实和林安平两人落在后面很远的位置,路上人很多,街道两边都是吆喝的小贩,谢念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有些眼花缭乱。
谢告禅紧紧拉着他的手,防止被拥挤人群冲散。
目光扫过某处时,谢告禅忽然动作一顿。
“怎么了?”谢念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问道。
人潮太过拥挤,马车都行走不便,刚才马车的帘子被人掀起,露出枢密使焦急张望的脸。
马车的方向是驶向皇宫的。
这个时间,枢密使为什么还要去皇宫?
谢告禅眉头紧锁,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他没有回答谢念的问题,只是将谢念带到了约好的马车附近,示意谢念先上去。
谢念台阶上了一半,又突然转身,拉住谢告禅:“皇兄和我一起走吗?”
他力气不算大,只是执着地盯着谢告禅。
谢告禅定定注视半晌,最后还是和谢念一起上了马车。
将谢念安置到寝殿后,谢告禅便先一步离开,什么话都没有留下。
谢念等了半个时辰后,林安平先回来了。
他神色显得有些紧张,东张西望了半天,踏进门槛后反手将门合上。
谢念迅速问道:“发生什么了?”
林安平眉头紧锁,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路过政事殿的时候看见里面亮着烛火,听翁子实说,是那个枢密使正在和皇上谈什么事情。”
“好像是说……他女儿已经失踪了。”
“不知他们怎么商量的,最后定下要太子殿下去处理这件事情。”
谢念眉头微蹙。
明明早就失踪,却非要等到现在才说这件事……枢密使是三皇子党派,他是冲着谢告禅去的吗?
林安平更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一个新入宫的太医,遇到这些事情难免慌张,谢念随口安慰几句后便让他回去了,宫殿内又只剩下他一人。
谢念躺在床上时还在想这件事。可他知道的信息太少,无法推断出一个有效的结果,只能先休息。
一连过了好几日,谢告禅都没来。但翁子实来了,说再有几日太子殿下便能了结那边的事情,鹦鹉也选好了,只待晚上就能送来。
谢念稍稍安下心。
一直到第五日清晨,谢念果真等来了他的鹦鹉。
是只玄凤,通体淡黄,脸颊两侧还有腮红,刚看到谢念就“哒哒哒”跑过来,去蹭他的手指。
谢念摸摸它的头,嘴角扬起一点笑意。
咔哒。
谢念抬头,和门口处乌泱泱一群人对上视线。
为首的太监神色复杂,手中还拿着圣旨。
“五殿下,接旨吧。”
谢念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仍旧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像是没听懂太监话中的意思。
太监叹了口气。
没有留下任何反应的余地,太监缓缓展开手中卷轴,尖细声音回荡在寝殿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五公主兰情蕙性,婉婉有仪,实为朕之爱女……”
“探花郎才貌双全,方正贤良……”
“朕心嘉之,特赐婚配,以彰恩宠。”
“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