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之多,可敌国》
1. 第 1 章
琼明公主赵乐宁六岁生辰那日,她的父亲,大雍朝的主人抱着她登上蹑云楼,于极高处纵览皇城全景。
公主芳诞,皇城灯火通明,火树银花照彻长夜,天上地下都绽放着万千光华。
高楼之上,雍帝抱着乐宁,望着脚下铺陈的满城灯火,告诉她:“放眼天下,大雍铁骑所向,无人能挡。”
“吾儿乐宁,待你长大,为父便将天下最富饶的永乐予你做封国,愿你今后长乐安宁,永无烦忧。”
彼时的乐宁尚且年幼,不解俗世常情。
稚儿坐在雍帝的肩头,抱着他的脑袋,嘟囔道:“我才不要,瞧阿爹平日里多累啊,过得一点都没我快活。若是以后乐儿有了封国,即使有臣子分忧,又如何能有如今的逍遥?”
忽地她眼珠一转,又道:“不,不,我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小公主大逆不道地拍了拍君王的头顶,笑弯了眼,得意洋洋地说:“待得乐宁长大,就天天去宫外玩,封国的事情就全部交给父皇处理。”
童言稚语,放肆无惧。
雍帝闻言未曾生怒,只觉小儿天真烂漫,甚是可爱。
他抱着爱女,敲了敲对方的额头,无奈笑叹,“你个小滑头,生来就是让父皇头疼的。”
乐宁顺势捂着额头,“哎哟”“哎哟”地叫唤。
“父皇父皇,你就说可不可以嘛?”
雍帝便笑着颠了颠肩上的爱女,打趣着说道:“你呀你,等乐宁长大,就说不出这么天真的话了。”
乐宁不服气,当即揪了他的头发。
那天晚上,君王与帝女的笑声回荡在漫天华彩的天空之下,深深宫阙中的无边清寒,似乎也因此淡去了许多。
流年辗转翩跹,灯火与笑声犹在近前,不过一瞬失神,长风穿堂拂灭烛火,幽夜中传来裂帛之声。
“公主恕罪。”
“公主恕罪。”
侍女惶恐告罪,跪地声连绵一片。
乐宁被这声音吵得头疼,烦躁地一挥衣袖,“行了行了,都给我出去。”
帝女一怒便如雷霆天降,侍人们齐齐急忙起身,如团团黑云朝殿外退去。
殿内顿时空空荡荡,仍有一个人影驻留在昏暗之中,侧颜清丽,如玉兰秀美。
女官兰泽重新点亮烛火,转身,见公主支着头倚在案几前,出神地凝望着面前的书卷。
兰泽自觉地低下头去。
可仅仅是一眼,那书卷上所绘制的图案便牢牢地烙在眼前。
窗外月光落了满卷,乐宁伸手,指尖虚虚地浮在上头。
千里江山呈于眼前,公主神情莫测,忽地想起六岁那年生辰,父皇带她登临高楼,言道要将天下收入囊中,还要将天下最富饶的永乐赐予她做封国。
言犹在耳,只是十二年之后,当年的言语皆化作梦幻泡影。
乐宁闭了闭眼,将舆图合上,随手扫到一旁。
“那边又有什么消息传来?”月色下,少女的声音微冷。
兰泽低眉垂眼,左右扫视片刻后,上前低声道:“盛朝那边似乎有了什么大动作,那位……近日来心急了许多,朝臣们颇有微词。”
乐宁听得奇怪,斜倚榻间,娥眉轻蹙。
“怪了,我那好哥哥向来能忍,怎么今个竟这么沉不住气?”
雍帝子息颇盛,膝下有九子十女。
前些年,许是倚仗着春秋鼎盛,雍帝并不急于定下储君之位。
不曾想一朝兵败于盛朝,外患未解,内忧爆发。
几位皇子发动政变,一世英明的雍帝旧疾爆发,死在宫外,平日里平庸无奇的七皇子趁哥哥们斗得昏天暗地,一鸣惊人,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七皇子成功上位,春风得意。
而对乐宁来说,事情就不怎么好了。
中宫空悬,自然无所出,贵妃苏氏为嫔御中至尊者,膝下生养了雍帝的幼女。
作为雍帝最宠爱的孩子,乐宁向来不懂得委屈自己,纵然她不是故意,也难免会让其他人受些委屈。
眼下政局初定,活下来的皇子公主们惴惴不安,等候发落,若非前线战事危急,恐怕上位的七皇子早就已经处理了他们。
局势兔起鹘落,想要求生,容不得乐宁拖延太久。
只是,仍有一事牵挂心头,教乐宁难以利落地做下决断。
乐宁闭目沉思,扣在案几边缘的手指不断敲击着,沉闷的声音荡开在深夜当中。
珠帘相击的声音自远处倏然传来,侍女躬身上前,悄声道:“殿下,娘娘的药快煎好了。”
乐宁豁然睁眼,终于懒洋洋地起身。
一众侍人捧着盆盂、裙裳、首饰等候在一旁,见状动作小心地上前,为公主打点出行的装扮。
乐宁换上新做的裙裳,披着长发坐在镜前,任由侍女为她挽发梳鬓。
近日长乐宫内气氛压抑,侍女们亦是初来乍到,不敢轻易放肆,此时觑着公主的脸色,不疾不徐地为她梳妆。
眼见公主面无表情地坐在镜前,也无动作,侍女的心也没之前那般紧张了。
梳妆的侍女从妆奁中拿起了一根凤穿牡丹的步摇,正要往公主发间簪去,忽听耳边乍然响起一声喝止。
“拿下去,换那支红玛瑙的,妆上得鲜亮些,不要用香。”
冷不丁听公主来了这么一句,侍女惊吓之余,连忙循着公主的吩咐做事。
可许是太过紧张,侍女握着簪子的手指不住颤抖,一直没能为公主簪上。
兰泽见这新换来的侍女笨手笨脚,多事之秋,未免惹得公主生气,生出事端,便主动将侍女手中发簪接过,而后亲自上前,为公主上妆。
身边暗流汹涌,乐宁却无心理会其它。
宫变之后,她身旁的人被换了十之八九,也不知都是从哪来的人。
每次瞧见他们,乐宁都难免心烦意乱,索性合上眼不再去看。
她盘算着自己身边的金银细软,称量着自己这一身武功毒术,琢磨许久,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心中开阔,睁眼时眼前也甚是亮堂。
乐宁望着镜中忙忙碌碌的女官,忽地挥了挥手,示意旁边的侍人全部退下,只留兰泽一人留在原地。
今年十八岁的琼明公主容颜美艳,眉间仍有青稚之色。
她口吻轻松地问兰泽:“本宫已下定决心,待母妃身体好些,就寻个祈福的由头出宫去,届时你可要同本宫一齐离开?”
兰泽伴她长大,知晓她的盘算,虽知晓公主所言实在天真,事成的希望甚是渺茫,但仍是点头应承。
乐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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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意足,转身回望镜中。
她望着镜中容颜姣好的少女,缓缓展颜微笑,嘟囔道:“母妃病中多思,我可不能让她再乱想。”
“兰泽,你瞧,本宫笑起来可同先前一般美丽?”
兰泽鼻头一酸,仔细端详镜中少女片刻,笑着说道:“公主天姿国色,娘娘见了定会欢喜。”
见她如此回复,乐宁也便安心了。
兰泽见她不再多话,便主动出去,将退出室内的侍人们召回,继续为公主准备出行的行头。
待得一切妥当,时间已过去了许久,贵妃的药也正正煎好了。
诸事齐备,一众人齐齐往殿外行去。
庭前草木葳蕤,百卉千葩竞相争妍,其上月光漫如流水。
公主漫步廊间,好似想起了些什么,忽地转身,出声问询。
“前阵子说过,要你们把长乐宫里里外外的天琼花都拔了,这花儿最是耐活,叫你们时时探看,可有复萌之态?”
兰泽听罢,恭声回答:“殿下放心,臣日日过问,莳花人不敢轻忽,长乐宫内哪怕一朵天琼花的踪迹都不会出现。”
乐宁听罢,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前些日子母妃病得凶险,不得已用了虎狼之药,那药药性猛烈,又与天琼花相冲,二者若是凑在一起,便会生成剧毒。
为此乐宁不惜将自己最爱的天琼花寸寸除去,连惯用的香都不大用了。
“那便好,”乐宁转回头去,注视着远处幽深的宫阙一隅,目光中含了些许忧郁,“走快些,天色已晚,母亲可不能睡得太迟。”
月夜幽静,长廊曼回,黑暗中人影幢幢,执着宫灯,飘然从中行过。
哒——哒——
木屐敲击地面,泛开清脆的声响。
一众侍女簇拥着盛装华服的美人,昂首挺胸地往长乐宫所在的地方行去。
五公主有备而来,抚着鬓角的花朵,坐在辇上等待着宫人的回话。
孰料自己竟扑了个空。
娇美少女神情冷酷,目光游移在周围仆婢的身上。
她倚在辇车的扶手上,冷冷道:“怎么会突然出去了?莫不是本宫的身边,出了什么吃里扒外的东西?”
众仆闻言,纷纷跪地,面色惊惶,低声齐呼:“公主饶命!奴等万万不敢。”
思宁冷哼一声,支着头,神情若有所思地望着跪倒一地的仆婢。
伺候她长大的女官小心地抬头望了一眼,被她的神情骇得惊惧不已。
女官心知若是任由主子继续琢磨下去,明日宫中便会少去几个身影。
她心中焦急,努力琢磨,忽地面露喜色,仰头急切出声。
“殿下!殿下,奴听说近来贵妃病重,十公主时常过问。如今夜深人静,长乐宫中却失了主人,想必定是往贵妃的凝昭殿去了。”
五公主听罢,思忖片刻,目光徐徐往女官的面上一扫,忽地身子往后一靠,又往外一挥手。
她的话中蕴着嘲意,“十妹妹倒是有孝心,更深露重,竟还未入眠,去伺候病重的母亲。”
“走,让本宫去看看,咱们这位孝心至纯的十公主。”尾音咬牙切齿。
话音刚落,带着徐徐香风的辇车便再次启程,载着当今天子的胞妹,浩浩荡荡地往凝昭殿所在的方向行去。
2. 第 2 章
夜里的凝昭殿冰冷肃静,贵妃跪在小佛堂中央,着一身素衣,发饰尽去,忽而伸出双手,神情肃穆地在神龛前插了一炷香。
她面容苍白,唇上无血,仰着头,静静凝望着殿前袅袅升起的烟气。
好半晌,她才俯下身子,额心抵地,闭着眼良久没有发出声响。
夜已深沉,病魔缠身的身体经不起久熬,贵妃缓缓起身,走出暗室。
刚刚合上机关,便听寂静的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母妃,母妃,乐宁来了。”
贵妃露出微笑,下意识要出门迎接,却不想刚刚走了两三步,身体就痛得受不了了。
她靠在冰冷的廊柱上,低头压抑地喘息着。
即使百般压抑,可这声音于习武之人而言已算得上十分明显。
乐宁听见这突兀的喘息声,从容的脸上颜色忽变,急忙闯入殿中。
少女神色焦急,目光在殿内梭巡了两下,而后便直直往角落冲去。
“母妃!母妃!你怎么下床了?荷香她们怎么不看着你?”
贵妃被她扶到榻上躺下,盖好被衾,难受地呼吸着,过了许久才缓了过来。
刚缓过来些,她便在迷蒙中睁眼,望见少女熟悉的眉眼,不由怔怔出神。
乐宁神情焦急,匆忙间多番忙碌,为她调理内息,疏通关窍。
好不容易忙活完,乐宁才将药汤端在手中,抬头一瞧,见面容苍白的女人倚在团团软枕上,正用一种她瞧不明白的眼神望着她的身后。
乐宁迷惑不已,将药放在一旁侍女拿着的托盘上,回头一瞧。
殿内纱幔轻舞,横空月色流霜,一架素净的屏风静静地立在正中,其上绣着翻涌流云,仿佛随时会漫溢而出。
再回头细观,乐宁便读懂了母亲面上的神情。
“母妃,趁热把药喝了吧。”乐宁再次端过药碗,用内力将它调到了合适的温度。
少女抬头,神态担忧地看她,将药勺凑到了女人苍白的唇边。
贵妃将药服下,乐宁又取来渍好的蜜饯,消解她口中的苦味。
一举一动,无不妥帖,着实孝顺。
女人望着她,不由地心想,她苏云何德何能,竟拥有了这样孝顺的一个女儿。
乐宁见母妃眼中忽地盈起泪光,慌得不知道怎样才好。
她急忙忙挥退了身旁侍人,让他们尽数退出殿去,而后拿起帕子拭去女人眼中的泪水。
“母妃别哭,等你身体好些,乐宁就带你出宫。到时候不管什么落云谷、千星湖,乐宁都能同您去看了。”
少女声音喑哑,眼圈微红,伏在膝上仰头看她。
苏云深吸了一口气,伸手,轻轻地拍着少女的背脊。
年华不再,女人的声音中沉淀着岁月的温柔。
“好孩子,母妃老了,你自去逍遥吧。死人哪知晓什么后事,死在哪里都无分别,只要你健康快乐,奈何桥上,母妃也没什么好牵挂不舍的了。”
乐宁向来不信神佛,此刻却惊得花容失色,连忙捂住苏云的嘴,不愿让她多说。
“噤声,噤声!”少女的声音中带了些许祈求。
苏云不愿让她为难,便揭过话题。
女人一身素净,低眉生慈,她倚在榻上,朝乐宁轻柔微笑。
“乐儿,去,去左边窗子,正对着的那个书架……在第三行最里边,拿出那本书,翻到第三页、十页,把上面的内容尽数记下,然后就毁了它。”
话说没两句,苏云便止不住地喘息。
乐宁为她调理气血,见她稳定下来,这才提着裙摆朝她说的地方走去。
寒夜寂寂,殿内光线朦胧,瞧不清书上字迹。
乐宁便将耳垂明珠摘下,悬在书上,细细探看。
书上不过寥寥数语,普通至极,乐宁思来想去,都不明白母亲让自己来瞧这些,究竟有何深意。
虽不解其意,乐宁仍是依言照做。
她生来有过目不忘之能,很快就记下其中内容,而后毁去书本,又回到了苏云身边。
“母妃,那是什么?怎么这时候让我去瞧?”
乐宁觑着她的脸色,坐在床尾问她。
苏云神情犹豫,只轻叹一声,说了句让人难明白的话。
“你只管记下便是了,其余的,便交由上天决定。”
母妃有时候总是爱说些神神叨叨的话,乐宁总是听不明白,而苏云也无心解释,久而久之,乐宁便不执着于此了。
只是她刚刚坐下,又听苏云道:“乐儿,还有一样东西,你今个也带走吧。”
乐宁不自觉地慌乱起来。
母妃近日举止反常,教她不得不多想。
她欲言又止,“母妃,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吗?您怎么……”
话还未说完,便见贵妃轻轻阖眸,复又睁眼,神情肃穆,好似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乐宁不自觉消声。
人在病中,性情总是会变得偏执一些。
苏云再次出声,“去,将我床尾的钥匙取出,把暗室里的东西取来。”
乐宁这回是真的惊异了。
母妃宫中有一处暗室,她是知晓的,却从来没有进去过。
她只在幼时同母妃撒娇过,说要看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向来纵容她的母妃却拒绝了她的请求。
时间久了,她也渐渐想不起这事,没想到母亲这时却反常地提及了。
乐宁心中不安,可见苏云眉眼端肃,不怒自威,一时间不由讷讷无言。
她照旧依言行事,取来钥匙,打开机关,走入暗室。
眼前只有一条道路可走,乐宁缓缓行于其中,只觉耳畔针落可闻。
一道奇异的香息,穿过曲曲折折的地道,闯到乐宁的面前。
乐宁精擅医毒一道,却没能防备住这古怪的香气。
待得她回过神来,便不知不觉地回到了暗室之外,一个雕刻精细的木盒,在她低下头的瞬间映入眼帘。
乐宁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生在皇宫,从小得名师指点,奇珍异宝伸手可掇。一身能为虽比不得那些江湖上顶尖高手,在年轻一辈中也算得上佼佼者。可方才这一遭,却是无知无觉。
若是有人方才在暗室中对她动手,怕是她现下就要魂归幽冥了。
心中后怕不已,乐宁定在原地良久,这才慢慢往母妃所在的地方行去。
“母妃,东西取来了。”
苏云从回忆中抽身,神情渺远,凝望着自远处行来的少女。
月色迷蒙,灯火幽微,蓝纱飞舞间,美人迤逦而来,容姿端丽,婀娜万般,错眼间似觉仙子落尘寰。
……难免让她忆及故人。
可分明岁月磨损,她早已记不清那张脸的模样。
乐宁走上前去,见母妃神情似哭似笑,心中更是惊疑万分。
方才暗室中的经历已让她不安至极,又见母妃这般表现,乐宁只觉一切超脱了自己的掌控。
她急切地想要寻求一个让自己安心的存在。
“母妃,我把东西拿来了。”
乐宁将手中的锦匣呈到贵妃面前,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苏云没有什么力气,望着她,吩咐道:“乐儿,将它打开。”
乐宁听话照做。
这锦匣虽来得莫名其妙,可形制却不复杂,乐宁只稍稍用了些力气,便将它成功打开。
掀开漆金盒盖,便见几层堆叠的缈碧色云锦之上,静静躺卧着一只精美的臂钏。
那臂钏瞧起来算不上多么珍贵,其色如玉,质地奇异,只是镂空繁复,雕刻精美,多有巧思,活口所在的地方刻着一个小小的古字。
乐宁瞧了许久,这才辨出那是一个端雅的“洛”字。
心下正思索着,忽见一只手闯入眼帘,将那只精美的臂钏拿起,而后捧在掌心。
苏云垂眸,痴痴瞧了那只臂钏许久,而后朝外招了招手。
“乐儿,你伸出手来。”
乐宁当即上前,在她身边坐下,而后伸出手去。
如烟如雾的衣袖朝上堆叠,露出一段如凝霜雪的皓腕。
苏云捏着那臂钏,神情严肃,好似用了许多力气一般,这才慢慢地松开了活口。
臂钏冰凉,被苏云温了许久仍是未见温暖。
乐宁被冰得瑟缩,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那温度。
待得苏云的手离开,乐宁才好奇地凑上前去。
她将那只戴着臂钏的手高举,见它大小合宜,沐浴月色中,别有一番古韵。
少年爱美,乐宁不由露出喜色。
苏云见她欢喜,心中百般感慨尽数远去,化作春水温柔。
女人呢喃低语,“好乐儿,戴着它,今后若是遇上生死攸关之际,便去宿情谷,或许……”
或许之后再无它话,苏云沉默良久,不由地摇头,长长地叹息一声。
乐宁被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弄得糊涂,心中积攒了许多疑惑。
听母妃的话,这一切异状似乎都与宿情谷中的某个人有关,乐宁当下不语,心中默默回想起那地方的所在。
百余年前大周朝灭,天下四分五裂,诸侯自立为王,在神州大地上建立起许多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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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百年纷争,放眼天下,有资格逐鹿共主之位的莫过于雍、盛、齐三朝。
余下小国夹缝求生,除此之外,还有游侠野客、奇人异士盘踞在天险之地,庇护一方子民。
宿情谷便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乐宁仔细回忆,还是没能从那寥寥几条与宿情谷相关的传闻中找到与“洛”字有关的存在。
而眼前,正好有一个人可以解答她的疑惑。
大雍朝的后宫有无数嫔御,群芳争艳,却无一人能得到雍帝的偏爱。
自雍帝登基起,中宫便一直空悬,无数妃嫔为此争斗,最后却无一人能得到凤位。
最靠近那个位置的,便是横空出世的苏贵妃。
贵妃来历神秘,众人隐约知晓她不是什么高贵出身。
雍帝予她贵妃之位,却不甚宠爱,只对她从宫外带来的十公主爱若掌珠。
宫中因此流言不断,乐宁虽表现得不甚在意,心中的疑惑却是不少。
眼下见母妃今夜举动异常,心中知她应当有所松动,便欲趁热打铁,一解心中多年困惑。
谁知乐宁刚刚启唇,便听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少女神色一厉,豁然转头望去。
凝昭殿前大门洞开,地上投下道道阴影,月光如潮汹涌而入。
木屐“哒哒”作响,一群身着彩色宫装的侍女簇拥着神色高傲的公主,志得意满地从外走近。
五公主的母亲出身将门,自小习得武功,走路时虎虎生风。
侍女们用尽十分力气,这才勉强赶上她的步伐。孰料公主一到殿中,就好似遭了什么刺激,一阵风似地掠了进去。
乐宁堪堪转过头去,便见一道衣饰琳琅的紫影掠到眼前。
一阵熟悉的馥郁香氛随之扑面而来。
乐宁怔愣一瞬,忽然死死地看着五公主的鬓角,而后豁然转过身去。
一声尖利的啸声豁然响彻长夜。
“母妃!”
乐宁无心注意其它,转过身时,见苏云软倒在枕衾之间,面色苍白、嘴唇发紫,身躯不住抽搐着。
苏云仰躺在床上,死死地睁着双眼,目光直直地望着头顶悬挂的流苏。
流苏随着外边的动作急剧摇晃,昏黄的灯光下,显不出当年的鲜艳色泽。它的尾端发白,染着暗沉的污渍,遥遥望去,似是干涸的鲜血。
苏云不自觉地痛苦摇头,思绪飘飞到久远的记忆中。
那年雪夜,有人从云雾中走来,踏着一地月色,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无家可归,那就跟我回去吧。”
寒冬月夜中,她袖中的流苏跌出衣袖,于风雪中飘摇回转。
苏云努力地伸出手去,那只手却在她触碰到的瞬间霎时化作流光散去。
一瞬从梦跌落回现实。
乐宁抓住她乍然落下的手,指尖颤抖地搭到上头,急忙探着苏云的脉象。
毒入肺腑,无力回天。
乐宁乍然泪流满面。
“母妃!”她失声悲哭。
苏云被这一声呼唤拉回人世,手指颤抖着向她的脸庞靠去。
她张口欲言,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可此生尽头,最后脑海中只剩下一句。
“我想回家。”
话音被含糊在喉头,无人听清楚她说了些什么。
她已气绝身亡。
“母妃!”
乐宁将她的尸身紧紧地抱在怀中,少女精心妆点的好颜色被泪水洗去,面上一片脏污。
五公主站在一旁,初时面上的惊异褪去,冷眼旁观着这一幕景象。
她若有所思,回想着方才的一切,而后抬手,慢慢地抚上鬓角那朵洁白的天琼花。
此花乃稀世奇珍,有延年益寿之效,蜚声天下已久,却难觅其踪,后来被雍帝尽数栽在长乐宫处,只为博得幼女欢喜。
旁人欲求一朵却不得,五公主便是那旁人之一。
时来运转,如今继任的新君,是与五公主一母同胞的七皇子。
春风得意之际,旧恨涌上心头,五公主当即求了兄长,要他将此花尽数搬入她的宫中。
那时对方面色古怪,她也未曾多想。
现下看来,其中竟是有什么隐情存在。
五公主思索片刻,很快释然。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床上相拥的母女,心想,若能让那野种痛苦,背后就算有什么隐情,那又如何呢?
难道这该死的野种,现下还有资本能伤到她么?
这般想着,妆容精致的女子轻抚鬓角花朵,而后抬头,正正对上少女充满恨意的眼眸。
3. 第 3 章
“你那是什么眼神,竟敢这般瞧着本宫……”
狠话还未说完,一道清脆的巴掌声乍然打断了一切。
脸上火辣辣地发疼,腥红的血流淌一手,五公主捂着脸,豁然抬头,不敢置信的目光穿过狼狈垂落的发丝,死死地钉在乐宁身上。
“你敢打本宫?”
啪——
又是一声利落的脆响。
乐宁眼眸赤红,神色狰狞,一掌一掌地往五公主脸上扇去。
“野种!你敢!”五公主终于反应过来,厉声怒喝,而后与暴怒的乐宁缠斗在了一起。
只是她武功粗浅,常年养尊处优,而乐宁的武功本就高于她,兼之母亲因她横死当场,气势正猛。
五公主很快就被她掐住脖颈,狠狠地丢到远处。
束发的簪子步摇尽数跌落,五公主发丝尽散,原先簪在鬓角的雪白花朵也坠落在地,染上了鲜血尘土。
乐宁神情狠厉,这时侍人们从殿外匆匆赶来,见状鸦雀无声,静立原地。
被拦在殿外的兰泽早早见状不对,现下提着两把长剑冲了进来。
“殿下!接住。”
一道乌黑的光芒在空中辗转。
乐宁眼疾手快,将那柄剑打落在地,而后利落地抽剑出鞘。
“锵锵”声划破一殿的尖叫哭嚎,雪亮寒光盈满一室。
乐宁提剑,很快就飞身上前,将剑抵在了五公主通红的脖颈处。
她一瞥兰泽,眼眸中犹有泪光。
这一眼让兰泽定在原地。
琼明公主向来肆意骄傲,何曾有过如此失魂落魄的时刻。
不过怔愣一瞬,兰泽很快就心领神会,当即提剑掠至贵妃床头,将那具冰冷的尸体抱住。
乐宁见她明了自己的意愿,心中一松,而后侧脸,一嗅到那熟悉的馥郁芬芳,霎时悲痛与愤怒一齐涌上心头。
她手上用了些力气,很快,一道血痕在五公主柔嫩的脖颈上划开。
五公主惊惧不已,不再动作。
乐宁见她识相,心中犹是愤恨不已,却不得不暂时按捺仇恨。
她架住五公主,挟持她向外走去。
面朝众奴,乐宁高声怒喝:“都给我退下。”
先帝新丧不久,新君尚未举行大典,琼明公主余威尚在。
昔日公主鲜衣怒马、叱咤风云的身姿犹在眼前。
跟随五公主一同前来的侍人们面面相觑,下意识听从命令,停留在地。
可眼前景象一目了然,琼明公主剑下挟持的乃是新君胞妹,若她有些个闪失,他们这些蝼蚁仆婢,是都要陪葬的。
一时间两方对峙,齐齐朝殿外行去。
许是天亦有情,乐宁母亲新丧,此时殿外狂风漫卷,雨珠泼泼洒洒地砸落一地。
惊雷响彻,炽白电光照亮乐宁煞白的容颜。
乐宁已废去了五公主的手脚,拖着她不断往外行去。
五公主本是惊惧,原先想着委曲求全,等待救援。
可乐宁先是割伤她的脖颈,后又废去她的手脚。
剧痛之下,她只觉死期将近,也顾不得太多了。
“卑贱婢子,你鸠占鹊巢整整十八年,享了父皇十八年的宠爱,如今竟想要他亲生骨肉的性命吗?”
乐宁只当她的话作耳旁风。
她在宫中多年,享尽雍帝的万千宠爱,这些话不知听了多少。
眼下五公主翻来覆去地说这些,于她而言什么都不是。
巨大的悲痛包裹着乐宁,让她再没有多少心思分给其它。
五公主口中怒骂不止,见乐宁的反应不如自己所想,愤怒之余,心下惊慌失措。
这野种向来行事肆意,若是她不顾性命,怕是真的会要了她的性命。
怒吼声罢,五公主的声音渐渐消止,淹没在暗夜轰隆的雨声之中。
点点鲜血随着涌动的雨水漫入密集的花丛,乐宁拖着染血的衣裙,朝着凝昭殿外的宫殿群走去。
凄风苦雨中,洞开的宫门静静地注视着一切,雨水冲刷过的门扇上倒映出乐宁煞白狰狞的容颜。
不知不觉,悲痛与酸楚一齐涌上心头,乐宁有一瞬失神。
就在这时,一支离弦之箭穿破雨幕,刹那间扑面而来。
乐宁下意识避退。
几道黑影一齐上前,目标直指乐宁剑下的五公主。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乐宁顾不得太多,当即腕间用力,要将杀母仇人送去幽冥。
忽地她腕间一痛,手上一软,怀中的女人就这样自怀中滚落离去。
五公主重获新生,还未来得及站起身来,便豁然转首,怒视着乐宁。
她高声怒喝,杀气喷薄而出。
“杀了那个野种!本宫要你们杀了那个野种!”
话中恨意直欲饮其血噬其肉,令人闻之心惊。
乐宁仍旧不理会她。
她提着剑,冷冷地凝视着将五公主护在身后的男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傅将军昔年承我父皇知遇之恩,如今竟要同本宫作对么?”
傅息低眉垂目,向她行了一礼,却是分毫不退。
他声音恭敬,似乎仍是昔日乐宁恩宠鼎盛时的模样。
“殿下见谅,陛下吩咐小臣护卫五殿下,不容有失,如今恕不能从您的心意。”
这话方说完,他又好似想到了些什么,当即补充道:“五殿下与您同是凤子龙孙,臣谨守职责,也不算辜负先帝。”
一声“先帝”,顿时让乐宁清醒过来,意识到惨淡的现状。
她的目光如刮骨钢刀,一寸一寸地从傅息脸上刮过,好似他在她眼中已是个死物。
风雨凄寒,两方人马相对而立。
沉闷的夜色中,远处依稀有嘈杂声响,很快地归于沉寂。
乐宁嗅到了一阵浓烈的血腥气息。
她不知来者是谁,只觉大难临头,心下一沉。
此时五公主已被侍人扶起,勉强接好了手脚。
她自觉大势已定,见乐宁与傅息相对而立,心中恨恨。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猛然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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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前去。
明晃晃的激将法。
乐宁却没法子忍耐,当即提剑,要将弑母仇人斩落剑下。
傅息暗骂一声,将五公主扔回来处,而后与乐宁缠斗在了一起。
风雨连绵,刀光剑影连连闪现,炽白耀目,疑是白昼之中。
心神大悲大喜,兼之年少武功不精,乐宁很快就败在了傅息的手中。
五公主见局势已定,志得意满地露出笑容。
她目光阴冷,注视着乐宁,忍着满身的疼痛,对着傅息颐指气使。
“快给本宫杀了那个野种!”
傅息自然不敢,只当那声音被雨水淹没。
见傅息没有动作,五公主气得几欲昏迷,
她心知这滑头将军不敢担责,可机不可失,她思忖片刻,计上心头。
傅息听见身后传来少女的高声叫唤。
“本宫乃天子胞妹,大雍朝至极尊贵的公主,尔等听我命令,将那混淆皇室血脉的野种速速斩杀。得其首级者,本宫将请奏皇兄,让尔官拜三品,位比面前的傅息将军。”
这一声传出,傅息忍不住闭上眼,只觉自己这将军的位子已坐到了尽头。
重赏之下必有勇士,很快就有人上前,要将乐宁斩杀。
傅息虽未动作,可乐宁与兰泽不过两人,断断抵挡不住这么多人的围攻。
很快,为了护住母亲的尸身,乐宁被窥见了破绽,当即要被人一剑斩断臂膀。
就在这时,一道尖利的声音划破长夜。
“陛下有令,命傅息将军护送十公主回长乐宫修养,不得令公主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一声令下,众人犹在梦中。
今日之事波及甚广,刚刚登基的陛下自然不会不知晓。
可迟迟未有人到来,陛下态度可见一斑,怎的偏偏关键时刻,会来了这样的一道圣谕?
众人心中虽是疑惑,却不敢多言。
傅息很快反应过来,将斩向乐宁的剑挑开。
“臣傅息救驾来迟,还请殿下谅解。”
乐宁无心理会她,只颤抖着抚摸苏云的尸身,几番探看,这才安心地滑落在满是污水的地上。
昔日金枝玉叶,如今零落尘泥。
傅息难免感伤。
可事情仍未止歇,一道凄厉的女声在众人耳畔响起。
“这不可能!尔等贱人伪造圣旨,本宫定要告知皇兄,将尔等株连九族。”
五公主怒目圆睁,扶着侍女的手,神情凶厉地环视四周。
有了圣谕,傅息也不再畏惧她的威胁。
他朝身旁人要来一把伞,将它撑起,而后走到乐宁面前。
“臣傅息奉命,送殿下回宫,还请殿下启程。”
乐宁沉默半晌,顺从地站起身。
兰泽抱着尸体,从傅息的手中接过伞,为她遮雨。
闹剧终于落下帷幕,众人心头稍安。
就在这时,只见五公主忽然痛嚎出声,骤然软倒在地上。
不过一瞬,她便失了声息。
4. 第 4 章
局势兔起鹘落,转瞬之间,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五公主便绝了声息。
那张娇美雍容的脸卧在流淌着污水的泥地里,狰狞凶狠的神情凝固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整个人宛然如生,却让人看得毛骨悚然。
一切静止,良久,一道血痕,乍然从她的唇角蜿蜒流淌。
鸦雀无声。
五公主的贴身侍女急忙推开众人,上前拥住五公主的身体,而后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探了探五公主的鼻息。
“殿下!”一声悲哭响彻暗夜。
最糟糕的结果尘埃落定,众人心思各异。
五公主的侍女悲嚎过后,急忙向四处呼喊,“太医!太医何在?快来救我家公主。”
两个提着箱子的中年人连忙赶上前去,众人避让之下,太医很快地就来到了五公主的身边。
太医几番探看,神情沉重,最终长长叹息几声。
两人起身,对着五公主的侍女连连摇头,面朝一方,跪地叹息道:“还请陛下节哀。”
瓢泼的大雨不知何时变得小了,铺天盖地的雨丝垂落八方,在黑暗中笼住众人或惊惧或沉默的脸庞。
众多宫人跪伏于地,瑟瑟颤抖,茫然不知所措。
天地之间,此时只有沙沙的雨声在轻轻奏响,沉闷得让人心头发慌。
死寂中,抱着五公主尸身的侍女豁然抬头,眼眸通红地用手指向乐宁。
她的话语中含了真切的悲伤,语声愤恨而凄厉。
“是她,一定是她!傅将军,是十公主杀了我家殿下,傅将军一定要为我家殿下报仇。”
众目睽睽之下,五公主的侍女直接指名道姓地点了他,傅息真是要叹气了。
虽然谁都知道五公主的死跟十公主有关,毕竟这两位主子刚刚才发生了不死不休的冲突,可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相隔甚远,长了眼睛的都没见十公主有什么动作。
这侍女嘴皮子上下一碰就给公主定了罪,何等尊卑不分。
若不是现在十公主落魄,怕是现在最先要被拉下去处置的,就是这个胆大妄为的侍女了。
要是先帝还在,今天这事哪来的商量余地?
可此一时彼一时,纵然十公主真的亲手杀了五公主,他们这些天家奴仆,能做的也只是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呈报给圣上处理。
问题是现下先帝已逝去了,十公主风光不再,如今坐在皇位上头的,还是五公主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这事情该怎么处置,个中的弯弯绕绕,那可就复杂多了。
傅息拿捏不准其中的说法,思忖片刻,当即将目光投向了方才来报信的宫人。
这事太大,得找个能担事的来处理。
“鱼公公,您瞧这事该怎么做?”
被傅息凑上前询问的宫人名为鱼柯,是当今雍朝陛下身边最为宠信的奴婢。
正因他的身份如此,雍帝方才派遣他来做这个传达圣谕的人。
毕竟新帝这命令听起来实在是不合常理,在危急时刻很难令人重视信服。
甚至直到现在,众人的心中仍是十分犹疑。
毕竟琼明公主在诸位皇子公主之间的名声不甚良好,刚刚和对方发生冲突的,还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即使兄妹感情生疏,他也没有不偏帮对方的理由。
鱼公公的心中也是举棋不定,但他作为新帝的心腹,自忖对他的心思十分了解。
想到陛下此次做出这般决定的缘由,鱼公公一咬牙,决定就当没有发生过五公主这回事。
左右陛下与这位公主,相比于其他殿下而言,不过多出一层同母所出的关系。
连绵雨歇,乐宁在诸多宫人侍卫的包围下无动于衷。
少女形容狼狈,出行前精心打理过的妆容被雨水尽数洗去,素面朝天却难掩倾国之色。
因缠斗而满是血痕的指尖紧紧揪住雾蓝的衣裙,乐宁无心理会其它,满心满眼只有兰泽怀中的那具尸体。
可恨她满身脏污,不敢玷污对方。
乐宁痴痴地站在那里,脑海中尽是往日与母妃的美好回忆。
从垂髫稚儿到如今十八芳华,母妃为她殚精竭虑,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才让她在这深宫中平安长大。
可如今她堪堪长大成人,母妃却先行离去了。
乐宁心中悲楚难言,一时间竟想要同她一齐去了。
满心悲楚之际,灵魂好似悄然出窍,身体也不由自主。
乐宁眼前一片迷蒙,昏昏沉沉之际,忽地听见耳边有人连声呼唤。
一道红色的身影在眼前伫立,身形高大,应是成年男子。
他朝她躬身行礼,不知嗡嗡说了些什么。
鱼公公熟练地对这位天之骄女躬身行礼,思及多年际遇、世事变迁,心中感慨万千。
尖细的声音字正腔圆,“陛下有令,请十公主回转长乐宫中,等待圣谕下降。”
再一次被重复的话语彰示了大雍主人的意志,傅息闻言,低垂的面容上闪过诧异之色。
他们这位陛下,究竟是在打着什么主意?
没来得及多想,只见远处那道原本木立着的秀颀身影忽然倾倒,颓然坠地。
“殿下!殿下……”
一时间场面乱作一团,诸多身影聚集一处,在远处模糊成一团漆黑的怪影。
靠在墙外的青年终于睁眼,他抬头,凝望乌云散去后的夜空,神情渺远,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耳畔吵吵嚷嚷,无数她听不明白的声音混在一起,隐隐约约地,还有婴儿啼哭的声音在围绕着。
乐宁在睡梦中蹙起眉头,引来又一阵喧嚷。
她迷迷糊糊地睡在床上,眼前迷蒙一片,一寸雪光似远似近,勾着她不断往外探索。
锵——
利剑出鞘的声音在耳畔炸响,那线雪亮的光芒更加炽目。
于是乐宁明了,那寸光明的源头究竟是什么存在。
她急忙忙地要起身远离,以此来逃脱那即将朝自己斩来的剑锋。
可梦中疲软无力的身躯无力反抗,只好眼睁睁地看见那线雪光临面。
一阵惊栗窜上背脊,在死亡即将降临的前一刻,那寸雪光乍然夭折,往远处辗转离去。
陌生的女声与陌生的男声混在一起,焦急与迷茫的气氛氤氲纠缠。
接着更多更多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吵得她头痛欲裂。
乐宁听不见他们究竟在说着些什么,只是感应到那吵吵嚷嚷的人声忽然又换做了兵戈交击的声响。
她在兵戈交接的声音中听见了更加嘹亮的啼哭声,在烦躁惶恐之间,在逐渐的疲软之中,乐宁意识到那啼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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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来源竟然是自己。
明悟这一点的刹那,乐宁陷入了更大更大的惶恐之中,她急切地想要支使这一具身躯,却始终无能为力。
渐渐地,耳畔兵戈声歇,最开始在面前照彻的雪光再一次靠近了她。
乐宁听见自己嘹亮的啼哭。
而那寸雪光的主人并没有因为这道哭声产生任何迟疑,对方靠近了她,一寸冰凉即将贴近她的面庞。
正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在耳畔炸响。
乐宁认出了声音的主人,那是自己的母妃。
母妃!快逃!
梦中的乐宁急切地想要发出尖叫,可她无能为力,唯有放声啼哭。
苏云的声音一如她记忆中的温柔,她悲泣声声,似乎还哭出了眼泪。
泪水亦或是血水滴落在地的声音拂过乐宁的耳畔,她想要睁眼,看看那个为自己哭泣的女人。
她听见她的嚎啕大哭,那声音比之刚出生的婴孩还要嘹亮。她听见她的卑微絮语,呢喃不停,在耳中模糊成一团,辨不清大意。
母妃,别哭。
巨大的悲伤填满了乐宁的身躯。
在朦胧天光与哀哀低泣声中,那寸雪光终于离开了她的近前,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在这一刻将她的身躯牢牢包裹。
乐宁失声悲哭,而后听见女人同样悲痛的哭声。
眼前天光黯淡,泪水迷蒙间,那本欲将死亡带来的人影凝视了她们许久,而后决然转身,背对着她们,曳着那柄长剑坚定地朝外远去。
对方打开大门,风雨倾盆而入,长风席卷一殿,满室轻纱飞舞。
乐宁从噩梦中醒来,拥被惊坐而起,抬头就看见窗外风雨如晦,惊雷作响。
倏然之间,炽白的雷霆一如梦中的雪亮剑光,迫近眼前,而她全身酥软无力,不知该往何处逃遁。
“殿下!护驾!”
兰泽惊叫着扑了上来,而后负着她来到了另一处干净的床榻。
一众幢幢阴影,跟随着兰泽的动作,与她一齐来到了床榻之前。
直到这时,乐宁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了长乐宫中,刚刚那道雪亮光芒也不是杀人的剑光,是从天而降的雷霆。
真是奇怪,是上天有什么指示吗?所以才降下了这象征诛邪除恶的雷霆。
汗湿重衣,思绪混乱间,乐宁莫名奇妙地想到了这里。
接着更多更多的回忆涌入脑海,乐宁陷入了与梦中一般无二的悲楚痛苦之中。
诸多奴婢侍立一旁,见琼明公主终于醒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一道雷霆突然从天而降,正正劈在公主床头。
侍人们堪堪护送着公主远离那道雷霆,急忙把太医唤来要给公主好好治伤看病,太医刚提着东西来到殿里,就见眼前掠过一道纤细的身影。
少女赤着双足,急忙忙地朝远处奔去。
乐宁没有多问,直直往一个方向疾行。
或许当真有母女连心这一说,乐宁赤着双足奔走过曲折长廊,越过无数阻拦,来到自己熟悉的地方,果不其然,看见一道乌黑的影子坐落在寂寥大殿之上。
一口漆黑厚重的长棺坐落在凄冷的大殿正中。
乐宁停下奔跑的动作,蹑手蹑脚地上前,从未闭合的棺材上头,望见一张熟悉的温柔脸庞。
5. 第 5 章
虽然乐宁一心想着要带母亲出宫,去过逍遥天下的生活,从来没有意料过母亲会这么快地死去,但皇宫内的规矩一向是有备无患,所以棺木这一类物什都是会提前备好的。
只是贵妃死得突然,后来还发生了乐宁与五公主之间的事情,饶是兰泽再是能干,也没办法在短短时间内将所有事情做得尽善尽美。
眼下这方停放着贵妃灵柩的偏殿尚未准备完全,只将其内大部分物件挪出,至于灵幡之类的东西,还未来得及装扮上去。
巍峨大殿空空荡荡,在风雨如晦的背景中,愈发显得寂静凄清。
乌黑的漆金棺木中,静静地躺卧着大雍朝上任国君的贵妃。
她的仪容整洁,鬓发妆容都十分素净,只檀口微张,其中含着一颗流光溢彩的宝珠,用以防止尸身的腐蚀。
乐宁轻轻上前,跪坐在她的身侧,目中盈盈含泪。
苏云死后的模样与她生前并无太多出入,依旧温柔秀丽,颜如渥丹,宛然如生。
好似只要乐宁呼唤一声,这位温柔的母亲就会马上睁眼,而后笑着回应她的呼唤。
乐宁咬住嘴唇,跪坐在原地,不动也不响。
死者当前,阴阳交界,不敢高声语。
兰泽领着一众人匆匆来到大殿时,只见少女穿着单薄的寝衣,背影如修竹一般,亭亭地扎在堂前。
风声无法令其惊扰。
兰泽伸手,拦住身后一众奴婢前行的脚步。
她轻提裙摆,悄然无声地走上前去,跪在地上,无声地向苏贵妃磕了几个头。
还请贵妃娘娘安息,婢子兰泽,今生今世都会把您的恩情铭记在心,还请您在天有灵,可以好好保佑琼明殿下。
她深深地俯下身去,依照大雍习俗,朝苏贵妃行了整套繁琐的仪式。
乐宁无心注意旁人的动作,只隐约知晓兰泽的到来。
直到兰泽轻轻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她才如梦初醒地转过头。
少女素容淡漠,苍白如雪,侧首回望之时,两行清泪自面上无声坠落,溅碎在轻薄的衣衫之中。
见状,兰泽一怔,膝行上前,伏在地上,轻声道:“还请殿下节哀,娘娘在天之灵,定然不愿殿下为她形容哀毁,伤及己身。”
乐宁不过十八年华,身为公主,性情中难免有些刚愎自用,可兰泽既然抬出她的母妃作筏子,便由不得她不重视。
她定定地看了兰泽一眼,而后转身,凝望着苏云,过了好一阵子,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而后朝殿外走去。
兰泽悄然无声地跟着她走出殿门,忽然见面前的少女停下步伐,回头,默默地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目中千思万绪,难以言说分明。
而后她再次转身,这一次不再停顿。
等候在殿外的诸多奴婢见公主终于愿意出来,连忙带着备好的衣衫上前,为公主避寒。
乐宁浑浑噩噩地任由她们动作,待到终于反应过来,才意识到自己被兰泽带到了廊下。
她坐在临时搬来的椅子上,手腕之间正搭着一条柔软的蓝色丝帕,一个白发苍苍的医者正准备为她把脉。
乐宁定定地看了那医者一眼,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公主冷不丁地开口:“闻太医,天琼花与玄香藤相克之事,是不是极为冷僻的知识?”
闻太医听她问话,自然而然地明了了背后的含义。
白发苍苍的医者心中思绪万千,他停下问诊的动作,缓缓起身退后,朝公主躬身行礼。
他恭声道:“殿下,此事隐秘,若非臣当年为了替先帝解去一味毒药,特意研习了摩罗国王室的医书,今时今日,怕也是不知晓此等隐秘的。”
少女皱起眉头,阖眸沉默良久,忽地朝闻太医招了招手。
她低声问询,“闻太医,那我父皇,可知晓这一层隐秘?”
闻太医闻言乍惊,长长白眉下的眼皮豁然掀开,直愣愣地看了面前的公主一眼。
他琢磨不清对方背后的意思,只是先帝已死,面前的殿下还曾经于他有恩,他便只好当没有听出对方这话背后的意思,公事公办地回话。
“回殿下,实不相瞒,天琼花与玄香藤这一层隐秘,昔年还是先帝看臣研究医书时实在不解,这才告知微臣的。”
说罢,闻太医便闭上了嘴。
身处深宫当中,他们这些老家伙最是清楚少说少错的道理。
乐宁听闻他的话语,愣在原地许久。
方才的提问实乃鬼使神差,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
纵然父皇与母妃之间其实并无什么深情,彼此之间甚至称得上疏离,可父皇总没有理由要费这么大的功夫来害死母妃。
只是母亲因天琼花而死,而这花儿为什么会出现在皇宫,还要追溯到父皇身上,她关心则乱,一时间竟闹出了这样的笑话。
而且,闻太医这么一说,仔细回忆,记忆中的父皇确实也曾对年幼的她说过这件事情。
原是父皇对自己的一腔爱女之心,最后害了母妃吗?
乐宁深深蹙眉。
说来天琼花会出现在凝昭殿,最直接的原因还是赵思宁那该死的家伙。
她打着什么心思来到凝昭殿,乐宁知道得一清二楚,不用多加思考就能肯定。
只是明明在半月之前,她就吩咐侍人将天琼花尽数除去,怎么这东西还会流落到赵思宁那家伙的手上?
乐宁心中疑惑。
新帝登基,她又忙于照顾母亲,准备出宫的事宜,倒是有好一段时间忽视了宫内之事。
大事她倒没有落下,可很多细枝末节的事情,她却是一概不知。
只是,事情也不用多想,背后的弯弯绕绕其实也算明了。
天琼花是父皇特意为她栽下,在父皇逝去的如今,除却她之外,能够处置这花儿的,莫过于现在坐在大雍帝座之上的那位。
只是凡事都要讲究一个证据齐全,她得弄个明白,这才好把握局势。
对方是有心坏事,还是阴差阳错,不同的态度将决定她不同的选择。
若当真是对方故意设计……
乐宁坐在椅上,眉心深蹙,最后缓缓舒展。
若当真是她那好哥哥故意做的好事,纵然敌强我弱,她也要那混账付出代价。
乐宁睁眼,往身后的椅背一靠,伸出手,示意身旁的太医为她诊治。
这厢长乐宫主人的心思千回百转,而被她费心揣度的那位大雍新帝,此刻正在富丽堂皇的九州殿中,接待着远道而来的大盛使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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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策身着玄色华服,衣绣九爪金龙,高坐帝位之上,正含笑倾听着大盛使臣的言语。
这位刚刚继任大雍国君之位的七皇子身形昂藏,形貌昳丽,气质尊贵,与他的父皇,大雍朝迄今为止最具雄才伟略的帝王赵君临生有足足七分相似。
若说大雍朝上一任君王最为宠爱的子嗣是琼明公主赵乐宁,那么在形貌上与之最为肖似的,莫过于这位七皇子赵天策。
赵天策于诸多兄弟姐妹中出身不显,其母在他登基之前,不过赵君临后宫一位普通的嫔御,身居美人之位。
莫说与苏贵妃之女相比,若非他生得与自己的父皇实在相似,怕是赵君临能不能记得这个儿子,也是未知之事。
他声名不显,文采武功皆是中庸,偏偏是他最后登临大宝,倒是让人不得不审慎对待。
大盛使臣石步沿立在殿中,朝这位大雍新君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
他神情沉重,转为犹疑,而后语气恭敬地对赵天策告罪。
“还请雍帝陛下原谅则个,卫大将军向来遵守规矩,又礼敬尊者,现下还未到来,应当确有要事,待得他之后到来,臣一定会让他给陛下好好解释解释。”
大盛使臣语气恭敬、礼仪周全,所言皆合情合理,赵天策却无法欢喜。
可他虽是不欢喜,却也没有表露出不欢喜的颜色。
三国鼎立,逐鹿天下,局势持续十余年之久,却在多日之前被打破。
多日之前,盛朝大败雍国,敌军统帅卫珩带领一众盛军连夺十五城,危及雍朝帝都。
坊间传闻,大雍先帝赵君临为此昼夜难眠,最终旧疾发作,难以压制帝都之内的叛乱,最终七皇子宫变上位,大雍先帝也惨死宫外,尸身至今还未葬入皇陵。
赵天策虽已上位,且心中对自己的那位父皇有颇多怨怼,可对方英明神武的形象烙□□中,早已成为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父皇赵君临之雄韬伟略,赵天策自认不如,如今面对这令自家父皇昼夜难眠的敌国将军卫珩,说实话,他心中不是不怕的。
说不怕倒还算浅了,赵天策的心中,对那位令父皇兵败的卫珩将军,其实多少有些恐惧的。
如今对方领着使臣之名前来拜访,使臣将临,却久久不至,他虽心中不喜,却也不好过多言说。
毕竟大雍兵败,自己的皇位还没坐热乎,甚至登基大典还没来得及大办。
若是这位大盛卫大将军忽然回心转意,忽然暴起,左支右绌之下,一个不小心,怕是他就要成为断送大雍江山的千古罪人了。
这想法虽说荒唐,但也不是不可能成为现实。
新上位的雍帝不言不语,石步沿实在心中惴惴。
石大人暗骂着卫珩那家伙的不靠谱,关键时刻突然掉了链子,让他最后一个人来这九洲殿面对敌国君王,一边又担心那家伙是不是真的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以至于这鲜少出错的大将军竟在这种时刻缺席。
……他心中千回百转,心中实在没底,生怕面前这位不显山不露水,却在皇位厮杀中成为最后胜者的大雍新帝会突然发怒,向大盛问罪。
卫珩这次拿命立了大功,可不好因为这种事情坏了前途。
石步沿心中焦急万分,这时,坐在帝位上头的人突然开了口。
6. 第 6 章
新上位的雍帝生得英武昂藏,说话时却不似他的外表那般冷硬。
赵天策语声含笑,“石大人不必多言,孤非那等拘泥于繁文缛节之人,卫大将军人品贵重,其人金相玉质,便是孤身处大雍,亦是听闻过不少有关他的嘉言懿行。”
他慨然一笑,外人观之甚是洒脱。
“左右今日之事也不急在一时,卫将军既然有事,孤便在这儿等上一阵。”
身旁的鱼公公瞧见他的面色,当即咳嗽一声,轻轻拍手,唱道:“歌舞,起。”
声音落,丝竹管弦之声乍然响起,一众彩衣舞姬翩然飘入殿中,九洲殿内顿时香风细细,令人心神为之荡漾。
石大人被侍人领到一旁坐下,心中惴惴。
轻歌曼舞不歇,石步沿却无心欣赏。
他不禁抬头朝上首觑了一眼,见那位雍朝新帝面上一片温和宽容,看得他心中甚为悚然。
也不怪石步沿大惊小怪。
石步沿虽是盛帝亲自点的使臣,本人却并没有什么经验资历,身上的官职不大不小,甚至还是这次来颁发圣旨时才冠上的。
他原本只是盛朝洛都中的一名普通子弟,不知怎的忽然被那位喜怒难测的君王提拔,派遣到关外为那位卫大将军颁布圣旨。
见到对方,石步沿还来不及震惊于自己同这位卫大将军从前的渊源,永乐国的战事便忽然爆发,卫大将军忙于战事,只好将他这位故人搁置一旁。
直到大败雍朝之后,两人才有空闲叙旧一番,聊表旧日情谊,也好顺便互通一下消息。
偏偏两朝和谈之事迫在眉睫,容不得两人多加耽搁。
而除却和谈之事,还有一样事情教他们需要审慎对待。
念及此处,石步沿忍不住挠了挠脸。
他忍不住抬头,细细地瞧了瞧那位雍帝的脸。
听说琼明公主艳冠天下,乃大雍第一美人。
但名声这东西最是虚无缥缈,皇室的名声更是虚实难辨。
比方面前这位雍朝新帝,在登基之前的名声便无甚出奇,除却这副皮囊生得与他的父皇甚为相似,其它的便都没有了。
可偏偏是这位七皇子,在帝位争夺中成为了最后的胜者。
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会是真正的平庸无奇之辈?
同理可知,谁能说清那位琼明公主的名声又是真的假的。
石步沿爱好斗鸡走狗,于女色上倒没什么喜好,如今好奇起那位琼明公主,皆因他们大盛那位英明神武的陛下。
说起他们那位陛下,能够说的事情可真是花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这位英主年少践祚,执掌乾坤,大盛在他的引领下所向睥睨。
虽手腕强硬,文武百官面圣之时无不战战兢兢,但都十分庆幸,大盛有此圣明之君。
只是百官心中仍有一样心病,盘桓心中多年,恋栈不去。
陛下如今已是不惑之年,却仍中宫空悬,不设六宫,膝下无子。
简直荒唐。
偏偏这位主杀伐果断,大权在握,由不得他人置啄。
久而久之,文武百官们就渐渐绝了念头,转而将目光投向宗室之子身上。
不成想这一次大败雍朝,陛下竟然会表露出那样的意思。
这下大盛朝中可是炸开了锅。
不管陛下老树开花是什么意思,是真的人到中年寂寞了还是看朝中风平浪静所以打算钓钓鱼,可毕竟态度开始软化,不似从前那般冷硬,让朝臣们大喜过望。
保皇党的纯臣们觉得这位公主身份贵重,与陛下甚为相配,堪当一国之母,于是特地精挑细选,准备好了一支迎亲队伍,准备将公主妥妥帖帖地接入洛都。
而年纪正好的宗室之子们,心中可就不平了。
原本帝位正在眼前,人人都有希望成为那九五至尊。
这下告诉大家,那位唯我独尊的皇帝陛下突然想开了,要自己生个娃继承帝位,这让他们到哪说理去?
有了亲生孩子,哪里还想得到别人的孩子。
于是诸多宗室之子纷纷动作,也准备好了一支迎亲队伍,要去迎接那位公主。
谁知陛下大笔一挥,看着前线大捷,两国都是元气大伤,还有一个齐国在旁虎视眈眈,于是欣然决定接受大雍的和谈请求,并且派遣自己最信任的大将军卫珩前去迎亲。
随性任性至极,朝中众臣简直要快给他哭了。
派遣使臣的前一晚,石步沿还在家中的池塘前摸鱼,觉都没睡囫囵呢,迷迷糊糊间就被自家老子老娘吩咐人洗涮干净,穿得人模狗样地去见了皇帝,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往前线来了。
石步沿心想,他老爹是个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的纯臣,那卫珩更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子弟,所以陛下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自己这回就算是为了全家的性命,也要将这位公主平平安安地送到洛都去。
石步沿心中发虚,觉得这事情指望自己这个废物不大成,还得看那位大将军怎么做才是。
这般想着,他的心思不禁再次回到那位大将军的身上。
说实话,在见到那位大将军之前,他从没想过,这位在朝中声名斐然的大将军会是那个曾经穷困潦倒,甚至没有钱财来埋葬亲姐的穷小子……
石步沿陷入了回忆当中,一时间望着眼前的杯盏出了神。
歌舞已奏过一轮,而今再次响起。
靡靡之音不歇,香风旖旎轻旋。
坐在上首的赵天策耐着性子等待,对方却久久不至,派出去寻人的奴婢又无消息传回,不免心头火起。
虽说大雍败于盛朝,可局势又不是到了山穷水尽之处,如今诸国皆知,两国将要缔结盟约,休养生息。
现下盛朝那位大将军的态度却如此敷衍轻蔑,是断定大雍会忍气吞声吗?
往小了说是轻视他登基不久,觉得无需礼敬尊重,往大了说,这人就是认为他大雍不堪一提,是能任由他们心意来论断生死的存在。
越是思索,心中的怒火便愈是汹涌。
赵天策本就年轻,多日忧思不断,心态正是不稳,眼下又见这堪称罪魁祸首的敌国大将态度如此轻忽,心中那根弦乍然断裂。
正要开口发难,忽听殿上歌舞乍歇,一片寂静间,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人步步走近的声音轻灵有序,除却这样的声音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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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无其它声响,既无兵戈摩挲之声,亦无琳琅环佩轻响。
赵天策远眺,隔着案前随风摇晃的花枝望着来人。
逆光而来的郎君身形昂藏,行走如风,一袭紫衣却无华贵风流之仪,只觉千军万马随着他的走近一齐降临。
望见他,如见雪亮刀锋迫近眼前。
只觉心中凛凛,莫可逼视。
离得近了,对方的形貌才在眼中浮现出具体轮廓。
陛见君王需卸尽兵戈铠甲,殿前紫衣郎君形容俊美,一张脸如玉琢磨,偏偏眉眼含煞,玉面如被鲜血浸润,呼吸间都好似带着血腥气息。
赵天策一时心中发凉。
他忽然想起自己听闻过的,有关这位卫珩将军的传闻。
听闻这卫珩本不过一罪臣之子,偏偏不知怎的得了天下第一高手的青眼,修习了那以天寿换取修为的法门,为练就无敌之势随军征战不休,在战场上几经生死。
寻常人不敢直视对方,唯恐惹了煞神的不欢喜。
赵天策从前只当这是旁人夸大的传闻,没想到现下见了对方,方知传言不虚。
卫珩不知这雍朝新帝在想些什么,但略一思索,知晓对方此时若是足够聪明,便应懂得如何去做才是最好。
石步沿在一旁挤眉弄眼,卫珩便朝他一颔首,聊作安慰。
接着他敛容正色,站定在大殿中央,朝上首的君王一礼。
他的声音带着江流石不转的从容安定,听得让人不禁收敛思绪,静静倾听他的言语。
“臣卫珩,见过雍帝陛下。今日奉我朝陛下之名,来赴和谈之约,不料途中与师父相逢,耽搁了些时辰。虽是事出有因,还请陛下降罪。”
话语已算极为谦卑,不管他心中究竟如何作想,赵天策眼下只需要一个表面过得去的态度便足够。
雍朝新帝眉眼含笑,话语间极尽宽容,“将军事出有因,孤也不是那等不通情达理之辈,又怎会怪罪于你呢?”
他伸出手,宽大的袖摆在空中轻轻一荡,指着下首温和道:“卫将军请坐。”
卫珩并未托辞,随着侍人的引领往一旁坐去。
刚刚入座,便听上首的君王含笑道:“逍遥居士久不履红尘,怎的如今到访大雍,竟也无人同孤说上一声呢?”
话中隐含机锋,卫珩闻言,无视周边人的目光,不紧不慢,从容出列。
“师父今次出世,只为凭吊故人,三日之后便要离去了。因着世外之人不好多与红尘牵扯,故而未曾告知陛下,以免兴师动众。”
……
当真是目中无人的说词,这些个江湖野客,着实让人气恼。
可放眼天下,江湖奇人异士频出,其中佼佼者一人可抵百千将士,甚至能在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
睥睨放诞,目无礼教。
诸国王室为此颇有微词,却又惊惧于这些江湖人的高强武功,面上只好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和平。
赵天策心中愈发气闷。
他强忍住心头怒火,慢慢饮下一口酒,而后放下酒盏,面上依旧笑如春风。
“哦?不知我大雍皇宫当中,何人有此等幸运,竟能得居士迢迢前来凭吊?”
7. 第 7 章
放眼当今天下,江湖奇人异士自恃武力,目无法纪,诸国王族为之苦恼久矣。
毕竟诸国王族享尽荣华,谁也不想某日睡梦之际,不知不觉地就人头落地。
而今作为江湖之人的代表,逍遥居士竟大摇大摆地走进大雍皇宫,若非卫珩陈明此事,估计赵天策还被瞒在鼓里。
逍遥居士今日能不请自来,把皇宫当自家后院子逛,明日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贵人们的床头,悄无声息地割下他们的头颅。
若非百年前大周武帝与武林盟几大名宿缔结盟约,若有江湖一流以上高手以武犯禁,武林盟与诸国将共诛之,如今诸国王室与这些个江湖之人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和平。
虽大周已亡,但这盟约却随着岁月的变迁不断流传,它镌刻在天圣崖那块陡峭的石壁之上,成为诸国与武林盟之间心照不宣的界限。
正因如此,加之卫珩主动告知,赵天策此时才愿意暂时按捺怒火,等待他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卫珩久在行伍之间,专心精进武功,忙于为大盛国君开疆拓土,对这些约定俗成的东西倒也清楚。
因着在江湖中的地位,逍遥居士本就为诸国王室忌惮,偏偏这位传闻不愿沾染红尘因果的世外高人,还同大盛卫珩有着师徒之名,雍朝新帝此刻还能维持表面的友好,已经算是极为隐忍的了。
好在逍遥居士心中也有分寸,与卫珩分别前就交代过,可将个中缘由告知赵天策。
前情寥寥,转瞬间便从卫珩脑海中掠过,他面容冷淡,语气平静,“承蒙陛下垂询,师父此次前来大雍,是为凭吊您的父皇大雍先帝陛下而来。”
此话一出,赵天策当即为之变色。
“可有什么凭证?”年轻的雍帝面容肃穆,出声问询。
卫珩便稍一动作,从袖中抽出了一条系着长长流苏的玉佩,将其交给侍人,由他呈予雍帝相看。
很快,那枚玉佩就被锦帕托承,送到了赵天策的面前。
赵天策没有亲手触碰,只远远瞧着,见那玉色呈墨绿,浑然如一汪泉水,晶莹剔透,品质上佳。
除却这品质过于稀奇之外,值得称道的便是其上系着的流苏,织法细腻,巧夺天工,其上隐约浮现着一个篆字。
赵天策细细看了几眼,认出那是个“临”字。
是个配得上大雍皇室身份的信物,可这又能从哪里看出,这是属于他父皇的?
赵天策从前不过一个不得君父宠爱的皇子,就算私下里有再多的动作,对于这类隐秘,自然无从得知。
不过作为君王,很多事情,并不需要他自己会做。
侍立在一旁的鱼公公早有先见,吩咐身边人去将伺候先帝的奴婢给请了过来。
来人是先帝身边最为信重的贴身总管,先帝逝去之后,赵天策因着忙碌于国事,还没来得及处理他,而他也不知怎的没有乖觉些自己去死。
现下赵天策放下酒盏,瞧见殿中站着的那人时,面上不由露出了诧异之色。
“怎么来的会是万春公公?不是说,你出宫荣养去了吗?”
跪在大殿中央的灰衣宦官俯下身去,行了个大礼,而后起身,肃然道:“宫中事务繁多,奴不愿在此多事之秋离去,故而恋栈不去,如今仍在宫中。”
赵天策闻言,神情莫测地盯了他一眼,而后忽然笑着开口。
“万春公公侍我父皇至忠至诚,也罢。”
赵天策慢条斯理地斟好了一杯酒,另一只手则执着侍人托盛的那块玉佩,示意他上前让万春辨认。
他笑语盈盈,对着万春道:“公公且看,此物可是我父皇所有?”
跪在地上的万春稍稍抬起头,望了那块玉一眼,而后深深地低下头去。
九州殿内天光澄澈,鬓角星白的万春伏在阴影里,声音疲惫而苍老。
“回陛下,此物确实是先帝爱物。先帝年轻时曾将其赠出,现下应当在逍遥居士手上。”
宫人见状,当即将这块玉送回赵天策面前。
赵天策坐在帝座上,好奇地看了那块玉佩一眼,而后轻轻一摆手,示意宫人将玉送回卫珩那处,又向万春那瞥了一眼,鱼柯便会意,将人带到一旁。
“既然万春公公都这么说了,那么孤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赵天策身子前倾,凑上前了些,望着底下的卫珩说道:“只是,有一事望卫将军能告诉居士,下次若要来访,还请告知孤,孤定会扫榻相待,令居士宾至如归。”
他这一番表现可谓是礼数周备,任是谁来了也无法挑出错处。
卫珩便从善如流地上前去,恭声道:“臣替家师谢过陛下,卫珩之后定会将今日此事细细告知家师。”
至此,卫珩迟来一事便算揭过了。
坐在一旁的石步沿左右觑了几眼,见这事情平息,便从座位上起身出列,朝雍帝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
石步沿恭声道:“天下苦战乱久矣,臣等今次前来雍朝,是为两朝和谈而来。诸多事宜,先前已同陛下言说。只是……”
说到这儿,石步沿停顿了一下,忍不住转身,觑了旁边的卫珩一眼。
见这位实权将军并不多话,石步沿只好放弃自己的小心思,认命地继续往下言说。
“……只是还有一事要与陛下好生商量。”
赵天策只听了个开头,当即明了他之后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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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
“便是琼明公主和亲之事。”
新任雍帝脸上的笑容凝滞了片刻,很快就被更加洋溢的微笑掩盖过去。
他端坐殿上,自斟自饮,状似随意地说道:“说到和亲之事,本是两国幸事,只是,唉……”
年轻俊美的帝王故作叹息,面上覆着浅浅的愁绪。
他的声音礼貌而温和,连带着其中的情感都格外动人情肠。
“只是和亲的人选,还有待商榷。”
赵天策这话一出,卫珩还未怎样,年轻气盛的石步沿当即露出了错愕之色。
作为没什么经验的年轻人,石步沿是希望所有事情都能顺利进行,最好不会出现任何意外的。
而如今,这个意外出现了。
脱离正轨无法掌控的惶恐让石步沿忍不住当即开口,“我等今次便是为陛下迎娶琼明公主而来,不知陛下有何顾虑,此事竟要易改人选了?”
这话说来甚是放肆,石步沿一开口,自己便察觉到了不对。
“小臣失礼了,还请陛下大人有大量,能宽恕小臣。”
他当即跪地连连赔罪,直直让赵天策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只好温声宽慰对方,让对方从地上起来。
“石小大人所言所行皆是为了两国邦交,孤又怎会连这点儿肚量都没有。还请石小大人快从地上起来,别跪伤了。”
外强中干的本质表露,石步沿当即闭上眼,而后非但没有听从对方的指令,反倒破罐子破摔地上前,对赵天策恭声开口。
“陛下,”这一声呼唤掷地有声,惊得赵天策都愣了一下。
眼前之人太过放肆,屡屡让赵天策大开眼界,正因如此,他反倒纳闷了。
盛朝也非末路穷途之时,怎会派出这么一个有辱斯文的家伙来出使大雍,背后有何深意?
总不能这家伙其实大有来头,是盛朝那老儿的私生子吧。
赵天策在心中冷笑。
与此同时,他也没有忽视殿上的另外一人。
紫衣翩翩的卫珩将军随石步沿一同立得端端正正,玉面无波,长身玉立,静默得如同一尊石像。
可这人年少有为,惊才绝艳,怎会是这般不漏锋芒的模样?
这与赵天策心中的预想实在相差太远。
在见到这位大将军之前,赵天策在心中不知设想过多少次与之相见的场景。无论如何,都与此时此刻大相径庭。
心中疑虑万千,赵天策面上不显,注意力很快就被开口的石步沿吸引了过去。
“陛下,和亲之事关乎天下局势,于此事上,若陛下有何顾虑,不妨直接陈明。小臣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8. 第 8 章
这话说得在理,也正中赵天策的下怀。
他的心中早已有了阻止琼明和亲的腹稿,只待大盛的使臣递来台阶,他就能顺势说出理由。
天家骨肉相残虽是常事,可若放在明面上,那就是天大的罪孽了。
只要这理由说出口,就算是为了大盛的颜面,他们也只能答应更换和亲的人选。
年轻帝王的脸上绽开微笑,他端坐帝位,对着殿中的两位大盛使臣温声道:“孤知晓此事关键,需得慎重对待。如今既然生变,个中缘由自然合乎情理。还请两位先就坐,孤现在便说说这不得已的缘由。”
说罢,赵天策还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石步沿不清楚这敌国的皇帝在唱什么大戏,挠了挠头,见一旁的卫珩也不多话,只好按捺下满腹疑惑。
他也忍不住叹息一声,瓮声瓮气道:“那就,有劳陛下了?臣等必定会洗耳恭听。”
话一出口,他就被自己这不伦不类的官腔给弄出了鸡皮疙瘩。
赵天策原本的好心情也不免为之大打折扣。
可时局如此,不好多生事端,他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卫珩就在一旁冷眼瞧着这两人的动作,将赵天策这死要面子、外强中干的表现尽收眼底,忽然明了陛下为何要派遣石步沿这不通礼节的家伙来了。
师父说过,世间事总是一物降一物,眼下看来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赵天策却不管他们心中在想着些什么,他酝酿片刻,将此前在心中斟酌过许多次的理由说出了口。
“和亲之事事关两国邦交,选定的和亲之人,肩上担着维护两国和平的责任,故而于人选择定这一事上,需得慎之又慎。”
“大雍大盛两国虽是比邻而居,可两朝国都相距甚远,彼此之间,有些消息也无法互通,或是无法考证真假。”
这话说得让人心头直跳,若是他们想得不差,面前这位雍帝想要说的,怕就是所谓的虚假名声了。
果不其然,只见赵天策叹息一声,而后开口。
“贵国原先择定琼明,想必是冲着我这妹妹在外的好名声而来,且琼明在兄弟姐妹之中最受我父皇宠爱,孤身为她的兄长,对这个妹妹也多有疼宠。因此择她和亲,甚是合理,也显出了我大雍的诚意。只是……”
赵天策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很快地,那张俊美的面容上浮现出深深的痛惜之色。
他做出一副大义凛然之态,声音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事关两国邦交,因此即使此事涉及宗室阴私,羞于向外人开口,孤却也不好隐瞒此事,以免有愧于天下百姓。”
这话说得可是钓足了旁人的胃口。
赵天策话里话外占据了道德高地,却既是羞于开口,又是心中痛惜,也不知是怎样的理由,才让他竟然做出这般表现。
坐在殿上的卫珩思索片刻,乍然想起了昨夜自己雨中所见。
此次前来大雍,和亲之事虽只是缘由之一,可既然是陛下亲自下诏,那么最好还是不要平生波折。
心念流转不过一瞬,在赵天策开口之前,卫珩突然起身出列,打断了对方的话语。
“雍帝陛下,臣有一事,先前未来得及告知陛下,还请陛下听臣细细道来。”
赵天策一时愣住了。
原先这人闷不做声,他只当这人性情冷酷,不善言辞。
这也好理解,毕竟武将总是不如文臣善于口舌之道,而卫珩常年身处行伍之中,师父还是逍遥居士那等世外之人,笨嘴拙舌些也是十分正常。
只是不成想,先前这人闷不吭声,到了他要开口说正事时却突然开口。
赵天策心中有种隐隐约约的惶恐,好似有什么东西将在之后超脱他的掌控。
他在心中安抚自己片刻,想着和亲之事不过两国寻常邦交,人选如何实在不甚重要。
如今帝位更替,时移世易,琼明也不似父皇在世时那般风光,大盛那边聪明人也不少,应当明白,即使换一个和亲人选,也无碍于两国之间的关系。
所以不管等会这人究竟要说些什么,其实都不会妨碍到他今日的目的。
赵天策暂时安下心来。
他饮了一口酒,心想,今时今日,父皇已死,大雍已是他来当家做主。却依旧有人蠢蠢欲动,私下里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动作。
偏偏多事之秋,不宜大动干戈,如此只好从中择取一个代表,杀鸡儆猴,如此才能让那些个蠢人,看清楚现在谁才是主人。
而这个代表,除却父皇最宠爱的琼明,还能是谁呢?
父皇在世时,琼明何等风光无限,父皇宠她爱她,将他们这一干别的兄弟姐妹衬得好似都是从外头捡来的。
如今尊卑颠倒,是时候让他们见识见识,纵然尊贵如琼明,此刻也不过是他脚下尘泥。
而这些个阴谋算计未来得及现于天光之下,很快就粉碎于卫珩接下来的言语之中。
卫珩神色如常,与先前并无二样,声音亦是十分从容。
“有一事需向雍帝陛下陈明,一年之前,您的父皇曾向我朝陛下托付过一事。待他过世,琼明公主无需守孝三年,将以永乐国作为陪嫁,嫁入我朝。此事一五一十记载于国书之上,还望陛下知晓。”
赵天策的脸色随着卫珩的话语渐渐变得阴沉。
此时此刻,先前徘徊于脑海中的一切算计都荡然无存。
浓烈的怒火,在这一刻席卷了他的脑海。
“国书何在?”赵天策的声音冰冷得好似数九严冬。
卫珩闻言,再次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了一样物什,而后将其交由身旁的侍人。
赵天策这一次未再做出多余的动作,亲手将那具有烫金外壳的国书拿到手中,动作果断地翻开。
白纸黑字,字字句句都佐证了卫珩方才所言的真实。
赵天策几乎要冷笑了。
他原本还奇怪,为何盛朝那位不近女色的老皇帝会突然动了和亲的念头,要求迎娶一位大雍的公主。
原来是他那英明神武的父皇,高瞻远瞩,主动跟对方谈下了这桩婚事。
而且,以永乐国作为陪嫁……
永乐国乃天下最为富庶的所在,地域广阔,耕地肥沃,且矿藏丰富,开采多年仍未耗竭。它坐落于雍、盛两朝的交界处,为两朝共同享有,双方都不肯退让分毫。
偏偏他的好父皇竟然留下了这样的一道旨意,直接结束了两国持续十余年的割据。
如此一来,即使是为了永乐国,大盛也是要将琼明娶回去的。
何等昏庸的皇帝!又是何等爱女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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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这父亲只爱这么一个女儿,其它子女都不过陪衬而已。
原本要处置琼明,不过是因着要杀鸡儆猴,此刻赵天策的心中却有了真切的恨意。
这恨意并非凭空生起,而是一直潜藏心中,一夕爆发。
赵天策心中怨恨,此时此刻却不能表露分毫。
他的目光掠过殿上立着的卫珩,心中对大盛为何会选择派遣这位声名赫赫的将军前来迎亲有了底。
一位大雍公主不值得出动这位将军,可一个富庶封国的归属,就值得这份重视了。
赵天策心中愤愤,面上只温文一笑。
他的声音依旧和煦如春风,令闻者耳畔一舒。
“既是父皇生前与贵国定下的盟约,如今他尸骨未寒,为人子者,自然不会驳斥。”
年轻的君王姿态大方地说道:“待得琼明出嫁,孤便告知天下,永乐国从此归琼明所有。”
卫珩便低下头去,朝他一拜。
“得雍帝此言,臣也便放心了,回国之后,定会将此事告知陛下。”
双方都没有提起过原先赵天策的未尽之言,毕竟这婚事再无回转余地。此时他若多言,不过平添笑话罢了。
不过虽是大局落定,赵天策仍不愿罢休。
和亲之事,本是关乎两国邦交。
可琼明那丫头年少不知事,性情跋扈,纵情肆意,怎能担起责任?
何况不久之前,那丫头还把思宁给杀了。
天家情薄,虽然赵天策与这妹妹也亲近不到哪里去,可在外人看来,他因琼明失了这个妹妹,便是与她结下了生死之仇。
他本应不会留下琼明的性命,而对方也知道这个道理。
可如今她要和亲远嫁,嫁给大盛的皇帝,成为别国的子民,如此立场变换,兼之私情作祟,难保日后这丫头不会做出些不利于他的事情。
到那时就麻烦了。
赵天策无法坐以待毙。
青年冰冷阴鸷的目光,悄然落到了阴影处站立着的一众仆婢的身上。
此时此刻,长乐宫内亦是沉浸在一片如水的阴影之中。
灵堂内已然装点完毕,一应物什俱全。
乐宁一身素衣,发饰尽去,脸上未有脂粉污了颜色。
乍然燎起的星火烧开一片潮水般的光明,少女纤瘦的身影被笼罩其中,越发显得伤情可怜。
乐宁跪在冰冷的地上,不知疲倦地烧着母亲生前抄写过的那些佛经,以及其它零零碎碎的物什。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很长很长,乐宁不知道在这一片寂静的火光中守了多久,忽然听见耳畔传来兰泽一如既往的温柔呼唤。
乐宁的魂灵从遥远的不知名所在回返,她抬起头,注视着眼前许久,而后放下手中的一应物什,深深地俯下身子跪拜。
而后兰泽将她从地上扶起,一同走到角落。
那儿已站着了一个人。
他的样貌无甚稀奇,浑身朴素至极,唯独身上带着一阵低沉馥郁的香气。
那是来自九洲殿的香气。
幼时曾同父皇在九洲殿玩耍过许多次的乐宁辨别出了这股气息的来源。
眼前人是她安插在赵天策身边的探子之一,如今回返,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消息要告知她了。
9. 第 9 章
如乐宁所想,探子此次前来,便是为了一件有关她日后前途的大事。
“奴拜见殿下,”探子跪地行礼,时间紧急,他也不多赘言,声音嘶哑道:“大雍向七皇子求娶殿下,将以永乐国作为陪嫁。”
听到前半句时,乐宁心中对于局势的许多疑惑都有了解答,心知雍、盛两朝果然不愿齐国在一旁渔翁得利,战事应当要止歇了。
但以她对自己那群兄弟姐妹的认知,那位七哥哥是断然不愿意看着她利用和亲机会逃出生天的,想必他定然会多加阻挠。
只是没想到探子竟然还带来了那样的消息。
“以永乐国作为陪嫁?”本是心神疲倦,倦于言语,乐宁此刻也不由喃喃出声。
她将那句话在口中琢磨一阵,拂袖让那跪地的探子起身,问道:“是大雍那边主动要求的?当真是好大的胃口。”
若非如此,赵天策那家伙又怎会允许让永乐国为她陪嫁?
乐宁摇头,不由再次想起当年生辰,父皇在她耳边说过的话语。
不想探子摇了摇头,再次变换了声音,说道:“不,是……是陛下在一年前,主动与大盛定下了约定。”
乐宁闻言,紧蹙的眉头无意识松开。
她神情怔愣,面上浮现迷茫之色。
“是父皇主动定下的?”
乐宁不自觉转过身去,在原地轻轻踱步。
时值黄昏,殿内并未亮起太多烛火,光影正是朦胧。
少女着一袭如烟如雾的素衣,徘徊在光影之间,犹如神女入梦中。
隔着朦胧暮色,一道空灵的声音轻轻落下。
“可有何凭据?”
静立在阴影中的探子躬身回复:“大盛使臣携来国书,七皇子亲眼见过,并未质疑。且……”
探子回忆起先前在殿中所见,声音略显迟疑,“当时,万春公公也在一旁,似乎对此事并不意外。”
乐宁倏然转过身来,容色肃穆,声含惊异,“穆万春,他不是出宫去了吗?”
一旁的兰泽听罢对话,心中也有了一些猜测。
这时乐宁再次开口,“罢了,穆万春武功高强,若是愿意出宫,赵天策手下也没谁能拦得住他。现下还未出宫,便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便随他去了。”
左右这人对父皇忠心耿耿,也不会做出什么不利于大雍的事情。而她眼下自身难保,也就不多生事端了。
乐宁在原地徘徊踱步,不自觉喃喃道:“穆万春既然并不意外,那么这件事,确实是父皇一早就准备好的。可……”
少女不再言语。
她神色疑惑,踱步的动作也焦急了许多。
裙摆在空中飘摇回荡,犹如旋转飞花。
乐宁的记忆便在这深藏了许多秘密的黄昏中,回到了那个春日飞花的时刻。
春日里百卉千葩竞相争艳,十二三岁的琼明公主提着裙摆,如跃动的灵雀,步履轻盈地从中行过。
赵君临已是不惑之年,鬓角霜白,依然俊美得如天上神仙。
他站在高大的天琼树下,神情寂寥地仰头凝望,不知脑海中正在想着些什么,连身旁来了人都好似浑然不觉。
少年乐宁从远处走近,见自家父皇身形单薄,迎着清寒的春风长身玉立,肩上落满了雪白的飞花。
“父皇,父皇……”少年乐宁叠声呼唤。
赵君临这才转头,可望着她的眼神却依旧朦胧,似乎犹在梦中。
乐宁不由走上前去,踮起脚尖拂去他身上的落花,又从一旁侍立着的穆万春手中接过御寒的大氅,轻轻抖动几下,而后往赵君临身上披去。
见她这一阵动作,赵君临好似这时才清醒过来,朝着乐宁温雅一笑。
“好乐儿,怎么这时候来找父皇了?”他语声含笑,俊美面容上也浮动着温煦的笑意,任是什么人来了,也要承认他对面前少女的疼爱。
乐宁轻哼一声,故作嗔怒道:“瞧父皇这话说的,乐儿没事就不能来找父皇吗?”
赵君临听了只是微笑,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顶,温柔说道:“自然可以,只要乐儿愿意,可以天天来找父皇,父皇一直在这里。”
“好啊好啊,这可是父皇自己说的,乐儿记住了,父皇之后可不能后悔。”
乐宁欢快地笑出了声,稚嫩美丽的面容上满是愉悦之色。
她的声音果断而清脆,应承的时候是那般利落,好似丝毫未曾犹豫。
只是赵君临神情怔愣,不知为何再次出了神。
眼前飞花点点,香气馥郁醉人。
春日丽景动人,他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脑海之中,现实与截然相反的回忆在互相交错,让他不自觉地晕眩了一瞬。
“父皇,父皇!”乐宁惊恐的声音乍然响起。
赵君临身负武功,年轻时也是蜚声天下的大将,只是近年来愈发深居简出,身体也渐渐欠佳。
但这是乐宁第一次见他在眼前昏迷。
在年少的乐宁眼中,父亲无异于是最强大的存在,顶天立地,可以为她遮风挡雨,让她无忧无惧。
只是她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这棵遮天蔽日的大树也会在眼前倾倒,让她意识到对方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会受苦受痛。
待得赵君临从昏迷中醒转,便见少女眼眶通红,纤长的眼睫上犹自缀着泪珠。
见他醒来,乐宁的脸色当即由阴转晴。
她急忙忙地招来太医,有条不紊地吩咐着诸多侍人,转身望见他时,不知怎的忽然泪流满面。
赵君临刚刚起身,怀中就是一沉。
少女愤怒而焦急的声音自怀中闷闷地传来。
“父皇,你怎么能这么不顾忌身体?自己身体不舒服,又为了永乐的战事熬了那么久,今天还穿得那么少就出来站在树下吹风……要是,要是你有什么闪失,乐儿和母妃该怎么办啊?”
怀中渐渐传来一阵温热,赵君临很快就明悟那是什么。
他难得慌张,差点儿不知所措,所幸身旁的穆万春能干,及时为他送来一张干净的丝帕。
赵君临如得神器,慢慢地拍打着怀中少女的背脊,待她渐渐停止了哭泣,这才慢慢将她的脸儿抬起,而后慢慢地用手中的丝帕擦干净她脸上的眼泪。
乐宁哭得脸儿通红,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害羞地坐到了一旁。
她一向自诩成熟稳重,鲜少露出孩子气的模样,一直在旁人面前维持着大人的做派,谁知今天却破了功,慌慌张张,又哭得泪流满面。
乐宁年少知羞,不由地低下头去,在兰泽的服侍下,慢慢地除去身上的秽物。
赵君临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忽地他连连摇头,长长地叹息一声。
他拒绝一旁侍人的服侍,脑海中渐渐回忆起方才的一切。
回忆之间,他想起乐宁方才指责他的理由,不由抬眼,望了身旁肃立的穆万春一眼。
见这老奴低眉垂眼,神情恭敬,不声不响,赵君临心下便是了然。
想必定然是乐儿见他骤然昏倒,心中焦急,于是朝他身旁的人逼问。
穆万春自小服侍在他的身边,定然逃不过乐宁的询问,焦急之下,这才说出了永乐国之事。
也罢,也罢,他在心中默叹。
真实原因自然不能让乐儿知晓,那么穆万春寻来的这个理由,便是十分合适的了。
这般想罢,他又闭目沉思良久。
这时,乐宁已在兰泽的服侍之下收拾干净,还去偏殿换好了一身崭新的衣裙,这下再次提着裙摆,轻盈地从远处走来。
少女神情淡淡,仪态端庄,现下不做活泼之态,倒更似记忆中的那人,可赵君临却比先前更分得清现实与虚幻,不再为之恍神。
乐宁从远处走来,见他神情温和,心下便生欣喜,可转念之间又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心下便转喜为怒。
一怒之下,那张清艳稚美的脸上便生出怒色,打破了先前的平静无波。
赵君临身为天潢贵胄,却早早地从旁人处练出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眼下见爱女面含薄怒,心中斟酌片刻,很快就决定识相地同她低头。
等到乐宁堪堪来到他的面前,口中的话语还未倾吐而出,就见面前的帝王眼帘轻垂,面含愧色。
赵君临轻声细语道:“好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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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父皇的错,你小心些身子,别被不懂事的人给气着了。”
乐宁:“……”
乐宁不由一愣,她思索了好一阵子,这才肯定了自家父皇口中那不懂事的人究竟是谁。
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而后背过身去,又转过身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人。
直到这时,她才确认,方才那个促狭鬼竟然当真是自家父皇。
这下满心的怒火不复从前,乐宁寻不见方才的气势,面上强撑着姿态,像模像样地说道:“知道错了就好,父皇以后可不要像今天这样不知轻重了。”
这话刚说出口,赵君临便忍俊不禁,背过身去,身躯抖动了起来。
乐宁一眼就看出面前的大人在笑她,又羞又气,脸上又泛起了一阵薄薄的绯红。
“不许笑!不许笑!”乐宁气得直跺脚,连声喝止道。
赵君临自然听从她的指示,很快地就收敛了笑意,故作严肃,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同她轻柔微笑。
“好,好,谨遵琼明公主的命令。”
这话说出口,他倒是厚脸皮不脸红,倒羞得乐宁捂上了耳朵。
公主闭着眼睛,不自觉高声道:“好!好,你们都听见了,以后若是陛下再不顾惜身体,又是熬夜,又是吹风,你们就来告诉本公主……本宫一定会亲自出动,前来治他的出尔反尔之罪。”
童言稚语,何等天真可爱。
侍人闻言不敢回应,而赵君临自然笑着连声保证。
待得笑闹过后,乐宁便服侍他饮下了药汤。
一切都做好后,少女却仍旧迟迟未去,坐在赵君临的床头,神色犹豫,似乎心中有千头万绪难以厘清。
赵君临见状,便适时提出询问。
“好乐儿,是还有什么话要同父皇说吗?若是有的话,只管告知父皇,你我父女之间,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言说的?”
乐宁听了这话,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春日里阳光灿烂,比之当年蹑云楼的漫天华彩更为耀眼。
十二三岁的乐宁坐在大雍国君的床头,靠在他的肩上,声音怯怯地说:“父皇,孩儿长大之后,一直待在你的身边好吗?”
赵君临闻言,神色诧异。
他疑惑问询:“怎么会突然,说出这般的小儿之言?”
乐宁轻轻叹气,抱住他的臂膀,小声说道:“难道父皇不是因为想要在乐儿成年之前打下永乐,这才殚精竭虑,以至于耗损了龙体吗?”
年少的公主享尽万千宠爱,也懂得如何去爱他人。
她虽还不晓得战争究竟意味着什么,却看得见自己的父皇为此逐日疲惫的身体。
思来想去,永乐国为雍、盛梁两朝共享多年,战事不歇,也无法急于一时。
偏偏父皇近年来一直执着于此,几有走火入魔之态,倒是舍本逐末了。
父皇春秋鼎盛,又何必急于一时。
赵君临闻言先是一怔,心下便是一软。
他只稍稍思索片刻,便明了了少女的心思。
当年他曾承诺过,待得乐儿成年之际,就将永乐赐予她做封国。
这样即使日后他驾鹤西去,乐儿也有倚仗,不会为旁人欺负。
只是未曾想到,大盛那位帝王竟难缠至此,加之近年来,对方军中又出了几个惊艳的后生晚辈,立下了许多战功。
如此一来,莫说是得到整个永乐,将这富饶的土地彻底收入囊中,能够保住仅有的一半便是十分幸运的事情了。
赵君临虽已不再年轻,心却不服老,为此耗费了许多不必要的心血。
毕竟那是永乐,赵君临心中呢喃。
就算不是为了乐儿,他也要在有生之年将那片土地尽数纳入大雍的领土。
乐宁不知晓他的心思,只觉得父皇为自己付出良多,不由地鼻头一酸,转过身去。
她含着哭腔道:“父皇好好保重身体,比一千一万个永乐都好,乐儿不想看你生病。”
这话说来赤诚,不含丝毫虚假。
放眼大雍皇室,又有哪一个能像乐儿一般,对自己这般真心?
赵君临一时怔愣。
10. 第 10 章
爱女怜惜自己,赵君临既是心疼又是欢喜,当然不会没有表示。
乐宁坐在一旁,脸上忽地传来一阵柔软温凉的触感,不过三两下,方才流出的眼泪便被尽数拭去。
那道熟悉的温和男声在耳边响起,“莫哭,莫哭,父皇真的知错了,以后一定会顾惜身体。”
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好似每一字一句都是由心发出。
乐宁便转过去,红着眼睛轻哼了一声,“那么拉钩。”
小儿把戏,也就只有小孩子相信。
赵君临摇了摇头。
“拉钩。”大人伸出手,和她勾指按印。
乐宁这才破涕为笑。
她依偎上前,贴着对方的肩膀,絮絮叨叨地说起很多趣事。
如此父女情深,直到多年之后,亦是如此。
十六岁的乐宁也同六岁、十二岁时一般,喜欢亲近自己的父皇。
那年春日,漫天飞花依旧明艳,乐宁穿着羽衣霓裳,腰间、发间都插满了环佩琳琅。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清脆的声音在她行走间不息回响,穿过曲折回廊,随风飘向远方。
如她十二岁时的那般,雍帝立在庭前的花树下,静静地等待着她。
乐宁走上前去,轻轻唤他。
“父皇。”
赵君临低头一看,见少女眉间含了些许愁绪,便问她:“怎么了?乐儿怎么露出这样的表情,是有什么人惹你生气了吗?”
乐宁轻轻地摇了摇头,她走到赵君临的身边,迟疑一瞬,而后问他:“父皇,大雍大盛是要在永乐正式开战了吗?”
三朝鼎立,大雍大盛常年发生摩擦,近年来愈发频繁。
乐宁虽身在后宫,对于朝堂之事也有所耳闻,毕竟赵君临从不会瞒着她这些东西。
因此,不久前惊闻父皇有御驾亲征之意,她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想要打消赵君临的念头。
赵君临没想到她得到消息的速度会这般迅速,知晓必定是底下有人心怀鬼胎,将这消息主动告知乐宁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神态自若道:“是,父皇要亲自去一趟,这回一定会将整个永乐纳入大雍的领土。”
乐宁还没来得及质问,就听他主动提起了御驾亲征之事,她反应不及,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该说些什么。
少女嗓音柔软,语气嗔怪,“我大雍英才济济,怎的累得父皇亲自上前线对阵,您平日里辛劳得很,且朝中诸事还等待父皇亲自做主,父皇还是好生休息,前线之事,就交由那些个武将应对吧。”
乐宁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若是不能为父皇解忧,事事都要父皇亲自去做,那还养着他们作甚。”
赵君临听得好笑,明白她是为自己担忧,这才说出了这些话来。
可随着时间流逝,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很快就浅淡近无。
他没有时间了,而且他的孩子们也没有时间了。
“来吧,随父皇进去说话,别站累了。”
说罢,他便拂袖负手,往背对着春光的地方行去。
乐宁没得到回话,只好跺了跺脚,提着裙摆跟他走了进去。
“父皇,您别去了,乐宁不想一年半载都见不着你。”
赵君临刚刚坐下,就被乐宁拉着手温言软语。
原先他心中有许多种猜测,预判了乐宁的许多种理由。或是说国无少君,需要他顾惜己身,或是清点前朝,告诉他前朝究竟有何人可用,两军对阵之时,大雍的胜率会有多少……
只是他没想到,这些东西她都没说,开口就是舍不得他。
这倒是让赵君临一时难以开口了。
人之七情六欲,不同于其它东西,难以厘清,难以周全。
乐宁见他不言不语,便知他心中迟疑,自己的言语已然奏效。
她便趁热打铁,继续同他软语道:“父皇您还是别去了,乐儿舍不得您。自乐儿有记忆起,无一日不能与父皇相见。您这一去,没有个一年半载的时间,怕也是回不来的,这叫乐儿如何安心?”
这话一出,赵君临怎舍得对她说出什么心狠的话?
只是他心意已决,任对方再如何言语,也不会改变主意。
乐宁与他相处多年,怎会瞧不出这份决意?
少女心一横,当即抱住了他的臂膀,神情倔强地说道:“父皇,此事若是不得转圜,那么不若乐儿陪您一齐去吧。”
这话一说出口,赵君临脸上的笑容便彻底淡去。
他鲜少在乐宁面前露出什么吓人的神色,现在也依旧如此。
只是他此刻面无表情,比之疾言厉色更为让人心生惶恐。
出于某种小动物般的直觉,乐宁下意识屏气凝神,不自觉地收敛了自己方才的娇缠姿态。
赵君临见她这番表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很快地,他便不复方才那副让人凌然生畏的模样,表现得一如往日那般温和从容。
“莫要胡言,沙场刀剑无眼,凭你那稀碎功夫,又怎能保全自己?永乐地势险峻,纵然是武功绝顶如……也可能丧命于永乐。”
赵君临语气认真,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莫不听从的气势,只是话说到一半时,莫名其妙地停顿了一会儿。
乐宁注意到了那阵可疑的停顿,心中甚是不服,但仔细一想,又不知道该拿什么理由去反驳对方。
事实确实如父皇所说,以她的本事,根本无法在战场上自保。到时候别说帮忙,能不让父皇担忧已经算是不错的事情了。
她也曾读过一些有关战事的书籍,虽然未曾亲身经历过那些,却不是两眼一抹黑。
赵君临见她退却,知晓她心中已生动摇,便趁热打铁,温声哄她。
“好乐儿,你便待在宫中,待得父皇一年之后凯旋。届时不必待你成年,父皇便将永乐赐予你做封国。”
乐宁神情怔怔,见他神情坚决,便是他的心意再无回转的余地。
她咬唇不语,过了许久,才低声道:“难道,难道都是为了乐儿吗?”
若真是如此,那她心中怎能安稳?
赵君临闻言一笑,忽地幽幽一叹。
“自然不是,父皇执意如此,你又未曾强求,哪里能怪得了你呢?甚至乐儿还过来劝阻了父皇。是我一意孤行,也是我野心勃勃,人至中年,壮志未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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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拨开少女搭在自己臂膀上的手,蹲下身,与她平视。
“父皇二十岁的时候,同一个人说过,有朝一日,永乐与她都会归属大雍。当时年少,未曾想过世间竟会有自己不可得之物。如今父皇已早早地失却其一,而今不愿再失去一个。”
乐宁不知晓他话中那人是谁,可依父皇先前所言,征战永乐,是出于君王的雄心,她便放弃了继续探寻。
左右也无用处。
况且,她瞧父皇方才的神色,便知那人在父皇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而芳魂已逝,生者又何必为着自己的私心去议论对方的过往。
乐宁失落地叹息。
“父皇,那您一定要安安全全地回来,等到你要回来的时候,乐儿一定会在蹑云楼上等您,会做第一个迎接您凯旋的人。”
少女轻声细语,神情认真地说道。
赵君临放声大笑。
“好!父皇记住了。”
那天晚上,乐宁与赵君临通宵宴饮,提前践行。
乐宁年少,不过饮了几口,酒酣耳热,正是难受。
她正撑着头昏昏欲睡,忽地听见耳边传来几声呼唤。
“乐儿,乐儿……”赵君临醉眼朦胧,忽地向她招手,叠声唤她。
乐宁便坐近了一些,疑惑地抬头看他。
“父皇,怎么了?”
赵君临摸了摸她的头,俊美面容上含着轻柔的微笑,说起话来也低柔得像是吟唱着乐曲。
他说:“我知道,你是最不愿受拘束的性子。若有一日……”
赵君临神情渺远,口中声音渐低,呢喃轻语:“……若有一日,父皇,父皇护不住你了,你便自行逍遥去吧。不必受什么拘束,世上也没有只有你能做的事情,缺了你也不会有什么坏的结果。”
乐宁听得心慌,连忙说道:“父皇噤声,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您一定会长命百岁,活得比乐儿还长久。”
赵君临笑得肆意,忽地用手指敲起了杯沿,口中还轻轻地哼唱着什么古怪的乐曲。
歌曲唱罢,他又转过头来,望着乐宁,轻声说道:“不要多想,父皇只是有备无患罢了。想让你日后心中少些烦忧,少些犹豫,能够快快乐乐地活着。”
不待乐宁开口,他又再次说道:“有些事情,并不是不提及,就永远不可能发生的,对吗?”
赵君临微笑,俊美面容笼罩在室内通明的灯火当中,愈发显得拔萃出众。
“你的母妃,你的那些师父们,都同你说过许多许多的江湖事,不是吗?”
乐宁直愣愣地望着他,在本能的指引下,下意识地肯定点头。
赵君临见她点头,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他平日里在乐宁面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此刻放任自己一醉,倒是肆意了许多。
“既然欢喜,既然向往,便去吧。”
通明灯火中,他击节而歌,于月下起身,徘徊清歌。
他又唱起了那古怪的乐曲,神情渺远,歌声空灵,好似精怪之音。
良久,歌声歇,赵君临站在月下,肩头再次覆满雪白落花。
“爱一个人,便放她自由。我……我现下已明白了。”
11. 第 11 章
琼明公主赵乐宁自小享尽万千宠爱,世间奇珍异宝于她而言伸手可掇。
少女生来肆意骄傲,鲜少能体会到所谓不可得的痛苦。
可自十六岁之后,她忽地体会到书中说过的许多道理,原来人的一生并非永远顺遂。
自父皇远去边关,已有一年之久,自己却仍未等到对方凯旋。
明悟这个事实之时,乐宁还未来得及担忧生气,不知怎的想起了一年之前的那次相见。
她忽地明白了父皇那时曾经说过的那句,世间竟也有自己不可得之物时的心情。
年少总是多愁,十七岁的乐宁也有了自己的心事,渐渐地懂得了许多道理。
也就是这时,她渐渐习惯了登上蹑云楼,久久地眺望远方,以期能排遣自己的心事。
所幸虽不能同父皇待在一处,可鸿雁传书,也能将彼此的消息交换。
赵君临出征一年之后,传回消息的频率高了许多。
春日飞花漫天,雍都锦绣堆叠,四方传来纸醉金迷的香气。
乐宁展开信笺,在高楼不息的长风中嗅见了不同于雍都富丽的气息。
赵君临同她报了平安,并没有同她说起胶着的战事。
他说起了沙场的落月,洒满夜空的星子,远方哀婉的笛声,耳畔幽幽的虫鸣……
他说起了很多很多,语气轻松,口吻风趣。
乐宁稍稍安心,既然还有闲心观赏风景,那么说明战事还没有到堪称危急的时候。
安心之后,乐宁便忍不住心生嗔怪。
“父皇,你之前跟乐儿说过,一年之后肯定就能回来,怎么现在却迟迟没有回来的迹象?若是战事暂时不得止歇,不若早些回转,朝中诸事还等父皇主持,还有……还有女儿想你了。”
本是想要责怪,但说着说着,担忧思念的心思便占了上风。
一年未见,乐宁当真想念对方。
隔着遥远的时空,赵君临无从看见对方的神情。
他在信中回复道:“为父老了,确实已经力不从心,但此刻前线战事紧迫,容不得轻忽……你在京中安心同夫子们学些东西,待父皇之后凯旋,可要好好考教。”
这简直是天下最坏的父亲了。
乐宁听见他说到什么考教,当即惊得花容失色。
即使对方未在眼前,可乐宁仍是坐立不安。
说到什么课业,她确实……确实没有怎么上心呢。
乐宁颇为心虚地想到。
可时间还有很多,她也不需要这么着急啊。
乐宁想着想着,渐渐理直气壮起来。
将这头等大事想罢,乐宁的目光落到手中的信笺上头,心头渐渐升起一丝疑惑。
真是奇怪,父皇虽然平日里表现得温文尔雅,但她心里清楚,父皇这人最是傲气不过,怎的会突然说起什么服老的事情?
按理来说,父皇不是应该跟她引经据典,乱扯一些有的没的,然后再跟她说什么只需等待他凯旋吗?
这疑惑缠绵心头,缭绕不去,乐宁被它困扰,不由地在信中问道:“父皇,父皇,你是遇到了什么强劲的对手吗?怎么突然说起了那些灰心丧气的话?”
乐宁心中颇为不服气,想着虽然自己不在前线,却也有办法能帮自家父皇打探敌情。
不管对方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大妖怪,最后都一定会拜服在她父皇的威严下。
十七岁的乐宁在心中颇为自信地想道。
赵君临看到这句问话时,不由笑着摇头。
他临水而坐,倚在一株老树上头。
老树半枯半荣,时日无多,上头开的花朵也不甚艳丽,只是气味芬芳,在这枯燥的沙漠中,别有一番风味。
一点落花拂过眼前,赵君临被它惊动,无意间惊鸿一瞥,忽地在水中望见自己笑容满面的模样。
渐渐地,他面上的笑意收敛,不自觉地回忆起很多很多年前,知晓自己心悦那个人的时刻。
那时年轻的雍朝太子何曾想过,自己竟会有那般面目可憎的时刻,面容狰狞如罗刹,嫉妒怨愤得瞧不出任何骄傲尊贵的影子。
那时她瞧见了他在水中的倒影,难得好奇地问他:“这就是,你说过的爱吗?它可真是可怕,会让你变得这么难看。”
那一刻真如五雷轰顶。
年轻的赵君临满心羞愧,直到二十多年后的如今也依旧历历在目。
而今已是不惑之年的赵君临心想,或许就是这样不懂得风月情思、不在乎世俗樊笼的她,才能超脱红尘,如此强大。
回忆的时光不过一瞬,赵君临怔愣之间,目光再次落到眼前,一瞬被拉扯回现实。
不再年轻的赵君临仍然任性得像个少年。
他心想,你叫我露出那等丑恶模样,现下却赔给我一个女儿,教我得了不少欢颜。
此念一出,他不由失笑摇头。
他执起笔,慢慢地在信中写道:“乐儿果真敏锐,父皇确实遇见了一位少年英才。”
赵君临仰头眺望,远方城池的影象倒映在他的眼中,让他想起那个守卫城池的将军。
人啊,真是不得不服老。
若是那少年将军再早生二十多年,怕是当年武林大会的胜者人选都要生出悬念。
真是奇怪,顾湘望那不问红尘的家伙竟然会收了这么一个徒弟。
这家伙最是不愿沾染红尘纷扰,怎的到头来人老了,却收了这么一个效忠大国的弟子?
赵君临也非事事都能想通,人心隔肚皮,他现在也不能去找顾湘望面对面地询问,于是便将此事撇在一旁,认真地给自己的女儿写起回信。
“好乐儿,不必多做些什么,为父将这事情当故事讲予你听,你听了就当长长见识便是了。”
知女莫若父,赵君临当然明白,自家爱女今次来信,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落笔打消对方的想法,而后在信中写道:“大盛出了一个小将,比姓君那家伙年轻时都要厉害。年纪轻轻,武功就跻身江湖一流水平。最难得的是,这小孩用兵也厉害,要不是父皇多活了几年,也不知现在能不能打得过对方……”
写到这里,赵君临又觉得这些话实在有损自己在女儿心中的威武形象,便删改了几句,接着写道。
“为父打赌,不出十年,这个叫卫珩的少年,就会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将军。”
乐宁收到来信,看到其中内容,不由地大惊失色。
天呐!这个叫卫珩的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怎么她那英明神武的父皇,竟然会为他说出这种话来。
还说什么不出十年,这个卫什么石头就会成为天下第一,这个笑话真是太过离谱了。
乐宁心中愤愤,当即无视了自家父皇的阻拦,转身就吩咐下去,要人去给她收集那个劳什子卫珩的消息。
琼明公主一声令下,底下人又怎敢敷衍,不过两三日,就将有关卫珩的消息尽数呈到了乐宁的面前。
乐宁将案上的那些消息尽数看过,在脑海中构建起有关此人的形象。
此人年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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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岁,生于大盛洛都,并非出身望族。
其祖乃大盛曾经最负盛名的丞相卫霖,十年前因为朝廷党争,获罪入狱。
盛帝有感于他的兢兢业业,当时在罪证如山的情况下,曾说过愿意赦免对方,让他辞官归老。
不料卫霖性情刚烈,最后竟自裁以证清白,惨死在天牢之中。
而后年少的卫珩同亲姐寄人篱下,直到几年前不知怎的得了逍遥居士顾湘望的青睐,又在盛帝的宽宥之下,以戴罪之身进了军中,后来历经险象环生,步步拜得高官。
待得他身居高位,终于为自己一家洗清冤情,成就了当今少年英才的典范。
看到这里时,乐宁才隐约回想起来,自己确实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只是当时未曾想到,对方之后竟还会有这等造化。
不过短短几年,对方竟然成长到了这种能让父皇忌惮的地步,真是让人惊叹。
乐宁心中未有丝毫嫉妒,只有纯粹的感慨。
毕竟公主身居高位,天下英才于她而言,要么是有用的臣子,要么是需要铲除的心腹大患,哪一个都没有她需要嫉妒的必要。
她在心中记下了这个名字,努力在心中勾勒出对方的形象,试图找到对方的弱点。
许是上天也怜惜她的一片孝心,费尽千方百计,乐宁终于从探子呈上的消息中找到了卫珩的弱点。
天道运行自有恒常,若是得到了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最后都是要还回去的。
卫珩虽是名副其实的少年英才,在这个年纪却本不应该有这般的厉害。
可他现在却强大到让赵君临也为之赞叹的地步,其中自然是有着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缘由。
原来卫珩当年处境窘迫,为了求生、为了复仇,少年便向他的师父,天下第一人逍遥居士,求得了一样功法。
修习了这份功法,武功内力便可日进千里,一日可抵得旁人百日。所以卫珩年纪轻轻,甚至修习武功不过短短数年,便达到了这等令人望尘莫叹的境界。
按理说这功法神异至此,就算它的主人是逍遥居士,也会让那些投机小人铤而走险。
之所以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折,是因修习这份武功的门槛实在太高太高,非绝顶英才不得修习。且修习了这份功法,就相当于用自己的寿命换取武功。
记载中,修习了这份功法的高手,最多只活了十年。
而自卫珩修习这份功法,已将近十年了。
无需外人对他下手,这人也活不了太久。
只需要在他死之前,多多避让一下,忍耐一下便是了。
乐宁看完了这些消息,良久沉默不语,之后放下书卷,疑惑满面。
尊贵如琼明公主,其实不太能理解这样堪称得不偿失的行为。
依乐宁看来,这个叫卫珩的家伙根本不需要这么急切。
虽然有着功法的加持,可对方不及弱冠就能修到这等境界,天赋可见一斑。
只要这人愿意忍耐,多花几年功夫也能复仇,也不必耗费自己的寿命。
而今这样一来,就算他最后确实复仇了成功又能如何?
为了复仇,自己的人生刚刚开始,就只剩下这么短短几年的寿命,难道他在天之灵的亲人就愿意看见他这样吗?
乐宁唏嘘不解,可一想到自己的父皇还在跟这个叫卫珩的对战,心中那点儿不合时宜的佩服唏嘘就尽皆远去了。
她心中烦忧,再次拿起那些有关卫珩的消息,想要寻个办法,让自己的父皇打败对方。
12. 第 12 章
乐宁对现状甚是不满,试图为自家父皇分忧。
为此,她甚至将自己现在能够收集到的、有关大盛卫珩的消息,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
愈是了解卫珩,乐宁对这个人愈是忌惮。
一开始乐宁从未想过,这个名叫卫珩的大盛将军,竟会是这般厉害的一个人物。
乐宁花费了好几日的功夫,又从朝中招来了许多值得信任的臣子,最后还是没能找到卫珩的破绽。
其实卫珩并非真的没有弱点,只是这些弱点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让他兵败,就算针对这些地方施展计谋,最后也无事于补。
乐宁泄气之余,近乎惊叹地想到,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放眼泱泱大雍,可有儿郎能与之比拟?
乐宁的心中。不禁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琼明公主生来聪慧,鲜少会被难题困扰如此之久,卫珩便如此成为了例外之一。
幸好,幸好,这个人活不了太久。只要多坚持个一两年,两三年,他就会自行死去。
没等乐宁找到能够制服卫珩的弱点,很快地,永乐国大战爆发,赵君临也没有太多精力顾及与雍都的交流了。
乐宁也记不清楚究竟过了多久,等到她再次接到赵君临的来信,春日的飞花已经凋零了很久,不知晓明年何时会再开。
“好乐儿,这些日子父皇分身乏术,倒是一时没能顾及你。还请宽容大度的公主殿下原谅则个。”
真是的,父皇都长得那么大了,还跟个促狭鬼一样。
连日覆在乐宁面上的愁云散开了一些,她急忙忙地往后边看去,又看见了许多许多父皇见到的永乐风情。
一连数页,赵君临都在描绘着自己这些时日来见过的风土人情。
乐宁看了数页,都没有看见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心中渐渐升起了许多猜测。
焦虑、愤怒与担忧等情绪交织在心底,乐宁来回踱步,不时望向蹑云楼外,却只看到碧空辽阔、万里无云。
往日里收到赵君临的书信,乐宁都恨不得一字一句地慢慢品读,唯恐瞧得太快,之后又不知何时才能得到新的消息。
这一次她却无心慢慢品读,潦草翻过十几页,而后终于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赵君临写到这里时,衣上的鲜血还未干涸。
鲜血落入墨砚,他蘸墨的动作一停,侍人见状,当即上前为他更换物什。
赵君临不得不等待片刻。
他站在高高的塔顶,抬头眺望远方,来回徘徊踱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见些什么。
时隔多年,不知道如果她还活着,会不会再来一次永乐。
会不会……会不会再来看他一眼。
此念一出,赵君临顿时停下了动作。
他驻足原地,目光悠远,面上再次浮现出那种混合了许多心绪的复杂表情。
故地重游,触景生情的时刻又多了许多许多,赵君临已经不知道自己这是第几次突然想起了她。
原以为经年过去,心中那份情感应该淡去了很多,谁知道一来到与她的初遇之地,自己便好似得了什么病症,总是会在某个不期然的瞬间回想起与她有关的事情。
真是奇怪,如他这般的人,竟然也会有这样的时刻。
少时读诗词,赵君临读得一知半解。
直到人老了,这才终于体悟到了少时读过的许多道理。
赵君临一时唏嘘。
很快地,侍人将笔墨换过,赵君临再次提笔,思绪回到现实。
他提笔良久,却已忘却了先前的想法,心念一转,忽然交代起了旁的事情。
“真是让乐儿见笑了,原先同你说过,一年之后,父皇就会回去,没想到现在还是在这里。”
赵君临难得承认自己的自大。
人们终会老去,他再不复少时那般轻狂。
“如今看来,永乐一国的归属,却是悬而不决了。不过,父皇自有办法,定能将它赠予你。”
赵君临提笔写罢,再次抬头。
他的目光穿过重重叠叠的林木,最后淹没在起伏连绵的绿海当中。
良久,赵君临撂下笔墨,走到栏杆之前,负手而立。
他想到了这一年多来亲身经历过的许多事情,想起了那个惊才绝艳的小将卫珩,想起了大盛那位端坐庙堂执掌生杀的君王,想起了大盛军中如雪片一般传来的密信……
一个念头忽然跃上心头,让他不得不分出心神认真思考。
若他离去,那么大雍还能坚持几年?
如若永乐一役大败于盛朝,那么之后的一切可还由得他来做主?
赵君临的心中泛起了深深的疑惑。
犹豫徘徊一夜,直到露水满肩,他才下定了决心。
大盛的君王是个聪明人,应当知晓利弊。
姓君的家伙是个一诺千金的人,所以他愿意相信对方。
赵君临再次提笔。
月色朦胧的清夜,乐宁展开信笺,就着月光,再次读起赵君临的来信。
“……父皇年轻时,只佩服过三个人,盛朝那个老家伙就是其中之一。都说如今天下三分,三国逐鹿,为父却从不这么认为。若说齐国那家伙的弟弟还在,为父今日还不会说出这样冒犯人的话来,可偏偏那家伙自己去逍遥了,为父也就能跟你这般说了……”
“大周覆灭百余年之后,天下将迎来它新的主人,若是这天下日后不得姓赵,那便只会姓君。”
“……为父忽然后悔了,这些年对你太过骄纵,倒是没能好好教你一些东西。若是可以……”
“再多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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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都会有新的消息传回,这些时日里,乐儿可要好好修习武功。”
“好好照顾自己,父皇希望你能自由、快乐。”
……
那时的赵君临甚为反常,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许多,那时的乐宁并未多想,只当他是太过思念自己。
这便是赵君临与她之间的最后一封信笺。
三个月之后,果真有新的消息传回雍都,只不过,那是赵君临的死讯。
当时未能读懂太多,直到这时,乐宁才觉出一丝蹊跷。
好似父皇在许久之前就预知了自己的死亡,连带着最后一封信笺都有着交付遗嘱的意味。
乐宁满腹狐疑,心中不由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莫非父皇并非旧疾复发,而是早就知晓,自己大限将至?
停放着尸体的大殿内似有阴灵徘徊,幽冷而凄清。
一身素衣的少女徘徊其间,像梦中才能见到的幻影。
夕阳近乎完全沉没于群山之间,月光如潮,涌进洞开的大门,漂浮在少女如烟如雾的裙角。
乐宁神情迷茫,忍不住抬头望月。
从前也有过许多许多这样的时刻,她曾数次望着这轮明月,想起自己的亲人。
她揣度着对方的心思,担心着对方的安危,此刻这些却再无必要。
他已沉眠地底,任由生者再如何为之牵肠挂肚,他也不会再次睁开眼睛,回答她的问题。
少女轻轻蹙眉。
父皇疑似早就预知的死亡,作为陪嫁之物的永乐,提前定下的和亲婚约……还有记忆中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语。
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串联成一线,让她心中生出许多许多大胆的猜想。
乐宁慢慢地走到殿外,望着九州殿所在的方向,迷茫地心想:
父皇若还活着,身体日渐衰微的他又还能守护大雍多少年?
父皇若是死去,放眼大雍,又有何人才能够与盛朝抗衡?
她的那些兄弟们,其中可有一个能够担起这大雍的江山?
思绪混乱之间,她再一次想起那个华彩辉煌的生辰之夜,想起父皇给予自己的承诺,连带着十二岁、十六岁、十七岁时无数次有关永乐的对话……
永乐一役战败,曾经大雍对于其中一半领土的主权名存实亡,就算大盛向天下宣称,永乐自此归属于盛朝,天下人怕也不得不承认。
如今能以和亲的名头,作为公主的陪嫁,多少挽回了一些大雍的颜面。
而对于大盛而言,有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也能暂时安抚永乐国那一半曾经归属于大雍的子民,让他们暂时平歇。
乐宁闭目思索。
两国和亲,如此便有由头暂止兵戈,永乐一国便是诚意。
而提前定下的和亲人选,是父皇的私心。
13. 第 13 章
乐宁自有意识起就一直受到偏爱,对于来自赵君临的父爱几乎习以为常。
犹是如此,当她明悟眼下的情形时,还是不由心生震动。
有那么一瞬间,一个纠缠心头已久的疑惑再次浮现眼前。
父皇究竟是为什么,会对她这般偏爱呢?
乐宁很少会去思考这样无谓的问题,可宫中对她的身世议论纷纷,时间持续十余年之久,她自然不可避免地将其听入耳中,潜移默化间,也进了心底。
赵君临予她的恩宠如此之盛,乐宁自然不会怀疑自己并非对方的血脉。
可若说这份偏爱是自己母妃的原因,却又说不过去。
乐宁虽并未亲身体会过风月之事,对此不甚了解,却也知晓,真心相爱的男女,绝不是如自己父皇与母妃那般。
他们两人之间,可以说是君臣、帝妃,此外又有些似友人,但无论如何,都与情人爱侣无关。
可若自己受宠的原因并非因为自己的母妃,那么又该如何解释这份无可置疑的偏爱呢?
她与其他兄弟姐妹都是父皇的孩子,为什么父皇会独独偏爱她呢?
这份偏爱到了几乎独爱的地步,容不得乐宁不心生狐疑。
此时黄昏落尽,月影正清。
月光从檐外悄然潜入,照亮少女苍白幽艳的面容,也将上头的每一分神情照得纤毫毕现。
忽有风起,吹得殿内灵幡飞舞,烛火跃动。
乐宁被风声惊扰,淹没脑海的纷杂思绪霎时散开。
她左右扫视片刻,目光从侍立一旁的兰泽和探子身上掠过。
好一会儿,一声叹息忽地从她的口中逸出。
父皇活着的时候,自己也曾问过他这个问题,但对方从未正面解答她的疑惑,只说让她安心,不必想太多。
她心知对方并不愿意让自己知晓背后的缘由,故而顺从他的心意,暂时不再探寻。
可现在父皇已然逝去,现下她再如何动作都惊动不了对方,那么现在再去探寻,也不会对父皇带来任何困扰。
那么……那么……
乐宁心中犹豫,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
眼前正好有一个捷径。
乐宁合上眼眸,回忆起方才探子带来的消息。
他说穆万春仍然滞留在宫中,不知缘由。
她不知晓对方究竟是何心思,但人既然在那里,她总归要试上一试,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这才甘心。
念及此处,乐宁倏然睁开眼睛,慢慢地朝等候在角落的探子处走去。
去找穆万春之前,她还有一些疑惑需要旁人解答。
宫变之后,她安插在其它地方的探子被剪除了许多。
而且,赵天策此人行事狠辣,甫一上位,除却寥寥几个信重之人,其他伺候他的宫人都被他一夕之间处死。
手腕狠辣果断至此,虽引得人心惶惶,也寒了不少臣子的心肠,可他确实拔去了身边的许多钉子。
现在站在乐宁面前的,算得上是硕果仅存的一个。
纵然还有其他人伺候在赵天策的身旁,可那些人也无法接触到太多赵天策的近身事务,连带着无法打探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如此珍贵的人才,乐宁也不愿他轻易夭折,因而让他若无重大事宜,不必前来她的这里,以免在这风声鹤唳之际,平白惊扰了赵天策那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到头来平白丢了一条性命。
今夜他倏然前来,盖因探听到的消息实在重大。
乐宁心知这一点,有感于对方的忠诚,也不愿意让他之后再冒不必要的风险。
因此有些事情,还是一次性解决了要好,免得对方日后还要费一些本不必要的功夫。
乐宁轻轻走上前去,端详着面前的人,见对方神情恭敬、无欲无求,一如她第一次见到的那般。
她心中稍安。
值此敏感时节,她心中总归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惊惶的。
心念流转片刻,乐宁终于开口,“有关和亲之事,除却永乐,可还有其它要告知本宫的?”
乐宁心中忧虑重重,原先她想逃离宫中,舍了这尊贵身份,去做一江湖浪客。
此事本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却不想因着和亲之事,赵天策派人将她的长乐宫围得水泄不通。
不但如此,乐宁心中还有怀疑,大盛这一次因和亲之事而来,为着永乐的归属,态度应当无比慎重。
为此,若说他们会带来几个高手来把守长乐,甚至护送之后的和亲事宜……这些也是说不准的。
乐宁做事向来求一个周全,因此会尽可能去掌握自己能够打探到的消息。
她需要知晓对方这次派来的使臣是何人,又带了怎样的高手前来护送和亲路途。
乐宁对当今天下有名有姓的高手都有了解,只要知晓对方的姓名,之后她就有更多的把握对付对方。
她心中已有几个适宜的人选,一一排查后,乐宁安心地想到,无论是哪一个,最后她都能解决对方的阻挠。
再怎样,大盛总不可能把卫珩那等高手派来迎亲,这样大材小用的事情,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得不偿失。
而若来的不是这等高手,乐宁都有把握对付。
探子听罢她的询问,心下已有腹稿,刚要向公主细细道来,他的神情却忽地一滞。
乐宁注意到了他脸上可疑的凝滞,下意识往身后一退。
就在她后退的一瞬间,探子倏然弓起身子,一道紫黑色的痕迹几乎在一瞬间之内游移到他的额心,而后如同烟花一般炸开,将他的整个面容染成浓墨色。
下一刻他瘫倒在地,如同软绵绵的面袋倏然被割开,淅沥沥的紫色液体滴落在地上,发出滋啦啦的腐蚀声响。
转睫之间,他已气绝身亡。
乐宁睁大了眼睛,直愣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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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这一幕。
好一会儿,她才在兰泽的搀扶下反应过来,面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欺人太甚!”
少女面色霜寒,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怒火。
来龙去脉如何不言而喻,事实实在分明。
她那好哥哥哪里没有瞧出自己身旁的探子来自何方,不过憋着一口气装着不知晓罢了。
待得探子有所异动,将他打算告知对方主人的消息传递给对方,探子的性命就到了头。
而眼下对方以这样惨烈的模样死去,不过是赵天策那家伙打着杀鸡儆猴的主意罢了。
对方认定她就算知晓了事实究竟如何,最后都无能为力,完全奈何不了他。
毕竟时事殊异,眼下他已由一介普通皇子登临皇位,自然无惧于她这昔日享尽宠爱的妹妹。
天家骨肉情薄,向来如此,乐宁也没有什么感伤的意思。
她心中此刻尽是怒火,恨不得现在就提剑去杀了对方。
无奈此时今非昔比,事情若要成功,希望实在渺茫。
更何况,若是此刻杀了对方,皇位又生变故,朝局便又生动荡。
虎视眈眈的齐国暂且不论,眼下盛朝的使臣还待在宫中,说不得事发的后一瞬就要暴起。
可乐宁实在无法咽下胸中这口恶气,虽然不能杀了对方,却也下定决心,要让对方吃个大亏,以此来解她心中怒火。
乐宁胸口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
兰泽在一旁察言观色,见公主面上怒火消退,这才轻声细语道:“殿下,怒火伤身,奴先去为您倒一盏茶水吧。”
乐宁听见这话,睁开眼睛,朝她摆了摆手,以示拒绝。
她叹了一口气,目光轻轻地落到了地上的尸体那儿,神情似哀似叹。
“也不用什么茶水了,你先找几个懂毒理的人来,将他处理了吧……十一,我记得他是暗十一,家里也没有人在了,下葬时记得多烧点纸钱。”
说到纸钱,乐宁心中又生感伤。
母妃骤然死去,还未来得及下葬。
而如今她处境危急,时间也是紧张。
如此一来,母妃葬礼必定是不能尽善尽美了。
乐宁心情低落,一时将那些什么报复、什么疑惑都忘却了。
她抬头,望向空中四处飞舞的灵幡,再一次叹息,而后慢慢地往苏云的牌位所在处行去。
烛火幽幽,流泻在鎏金的字迹上头。
一只青筋虬结的手将香烛插上,而后缓缓朝半空落下。
穆万春来到赵天策身边时,对方还是个生得只到他腰间的小娃娃,没想到几十年后,他这个年纪大的家伙,还活得好好的,对方却早早地离去了。
鬓边霜白的中年人站在原地,神情渺远,像是沉溺在什么回忆当中。
倏然,一道声音在他身后突兀地响起,吸引了他的注意。
14. 第 14 章
月上中天,夜色淤积在空荡的大殿,寂静中,衣袂拂过地面的声音自远及近地传来。
几乎是甫一听到这声音的瞬间,穆万春就明悟了来人的身份。
鬓角霜白的中年人转过身,朝着来人缓缓地低下了头。
“老奴见过殿下,愿殿下长乐无极。”
幽微烛火明灭间,披着一身漆黑斗篷的纤细身影缓缓走近,带着夜露清寒的气息,驱赶了大殿内的沉闷。
“起来吧。”
兜帽同话音一同落下,露出少女那张苍白幽艳的面容。
穆万春没有看她,只低眉垂目,缓缓地将背直起,一如这些年来一直做的那般。
恭敬不失礼节,没有半分逾矩。
穆万春似乎对她的到来没有感到丝毫吃惊。
乐宁心中思绪万端,面上神情莫测,仔细地瞧了面前人几眼。
不一会儿,她开口道:“许久未见,万春公公,我本以为,你应当早就从宫中离去了。不成想白日里听闻,万春公公竟然还待在宫中,倒是让乐宁心中颇为疑惑。”
乐宁半是真心半是假意地说着,眼角余光一直落在穆万春的身上,却见这人面上并未有半分动容。
或者说,不管对方心中在想着些什么,都被他尽数埋藏在那副皮囊之下。
十余年来,乐宁从未有过将面前人看穿的时刻,直到今时今日也依旧如此。
她心中隐约有所察觉,这人其实一直不大喜欢她的存在。
这份不喜欢同父皇的无底线偏爱一样找不到原因,乐宁甚至不知晓其中是否有所联系。
她这厢心思万端,另一边的穆万春却依旧表现得恭恭敬敬。
他一板一眼地回答她:“老奴伴在陛下身边,已有三十六载,大半生在宫中度过。如今就算要老奴出宫,老奴也无处可去。不若留在宫中,还能送陛下最后一程。”
这个回答合情合理,乐宁挑不出任何差错。
只是,心头尚有疑问未解。
“那么,之后呢?待得父皇的遗体运回雍都,行过葬礼,万春公公又要往哪儿去呢?”
少女的声音微微放柔,带着不加掩饰的试探。
穆万春只当自己人老糊涂,瞧不出什么多余的东西,依旧一板一眼地回答她,声音四平八稳。
“之后老奴便待在陛下的旧居,等着老死的一天,殿下无需为老奴担忧。”
乐宁听出了他话中不加掩饰的疏离,心下略有些气闷。
公主享尽宠爱,性子多少有些娇蛮,受不得他人冷待。
无奈她从小被这人看着长大,甚至不少功夫还是被这人教的,这下一时有些心虚气短,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穆万春知道自己在这小孩面前有些许威严可言,面上却没有表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他心知乐宁此次前来,定是有事情要麻烦自己,眼见她迟迟未进入正题,便主动开口。
“夜深露重,公主漏夜前来,还请保重身体。”
又道:“不知公主有何处用得上老奴?还请殿下直接开口,老奴定会尽力解决您的问题。”
穆万春如此上道,乐宁本应欢喜,但对方这一副将一切了然于心的模样,实在教她高兴不起来。
总觉得此刻尊卑颠倒,自己竟反倒生出几分心虚来。
乐宁昂首挺胸,为自己打了一股气,声音平稳地问他。
“既然万春公公这般说了,那么本宫也不多废话,有什么问题便直接问了。”
一旦心急了,乐宁就又带上了熟悉的自称。
在来到这里之前,乐宁就已经在心中打好了腹稿,眼下寒暄过后,再无浪掷光阴的必要,便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那个在心中徘徊已久的问题。
“万春公公,本宫心中一直有一个疑惑。父皇远赴永乐,公公一直伺候在身旁,不知道……不知道父皇可有什么异状,是否可能为人所害?他的身体一向健康得很,就算骤然兵败,依照父皇的性情,万万不可能为此怒不可遏、旧疾复发,甚至最后因此死去。”
说着说着,乐宁也着急了起来,忍不住多说了一些没有必要的东西。
穆万春见她神色焦急,不似作假,面上尽是真心实意的哀伤。
他一时觉得欣慰,又觉得分外讽刺,可这些情绪都不应当出现在他一个奴婢的身上。
最后穆万春只是恭恭敬敬地向乐宁唤道:“殿下!”
这一声“殿下”带着定神的意味,乐宁心神被夺,心中一静,霎时止住话语。
穆万春见她止住话音,这才接着说了下去。
“殿下,陛下之死并无他人作祟,还请殿下不必再做无谓的猜测。”
乐宁听了,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开口。
“所以,父皇一早就知道自己会死,是吗?”
少女的声音隐隐颤抖,好似下一刻就会有泪水随之落下。
最后她依旧没有落下眼泪,只红着眼睛看着穆万春,等待他的回答。
穆万春并没有多说些什么,依旧一板一眼地回答她,“陛下神机妙算,一切都在他的预料当中。”
说罢,他好似想起了些什么,放低了声音,缓缓地说了一句。
“还请殿下节哀,陛下在天之灵,断断不愿意看见您伤心至此。”
乐宁鲜少得到来自面前人的关怀,一时间竟有些怔愣,但很快地又陷入了沉沉的悲伤当中。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乐宁重复呢喃道。
穆万春知晓她心思灵慧,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余下的事情,对方应当便尽数知晓了。
本不愿将此事告知,可终是私心作祟,不愿陛下的苦心最后无人知晓。
可眼下见少女伤神至此,穆万春的心中又生出淡淡的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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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此处,穆万春转过身去,对着烛火背后的牌位深深一礼。
乐宁本是沉浸于哀伤当中,不料忽地见他动作,目光循着对方的动作望去去,便望见那刻着“赵君临”等等几字的牌位。
少女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下意识想要伸出手触碰,却差点被烛火灼伤了指尖。
穆万春伸手一挥,将她的指尖扫落,免她受那皮肉之苦。
他躬身,道:“失礼了……还请殿下顾惜己身,莫要自伤。”
乐宁愣愣地看着他,见他依旧是那副疏冷模样,心中竟生出了淡淡的安心之意。
她本应生气,可对方虽是冷淡,这么多年来却一直明里暗里地护着她。
这态度始终如一,让失去父母双亲的乐宁心中不自觉地生出了安稳之感。
少女下意识擦了擦脸颊,察觉到脸上未有湿润,这才放下手来。
她敛容正色,不再做出方才那副伤神之态。
“本宫知晓了……公公亦要顾惜己身。父皇身边的老人不多,乐宁希望公公能一直安稳。”
她停顿片刻,忍不住劝告对方。
“现下父皇崩逝,我那得了皇位的七皇兄向来心狠手辣,原先没有对公公下手,也是因着前朝事务繁多,这才没能当即想起。偏偏公公今日在九洲殿上露了面,教他想了起来。如今怕是血光之灾将近,还请公公保重己身,速速离去吧。”
少女温言软语,公主纡尊降贵,穆万春却依然表现得无动于衷。
“殿下的好意,奴已心领了。”
不卑不亢地说罢这句感谢,穆万春又道:“我知殿下此次前来是为了那和亲之事,于此,奴有一事要告知殿下。”
乐宁这次前来,确实有着要询问他这一件事的心思,只是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就已经知晓了她的来意。
只是,依照对方的身份立场,又如何能插手此事?难不成,父皇生前确实交代过他什么?
乐宁心中有许多猜想,尽数止歇在对方接下来的话语当中。
“殿下,和亲之事,陛下说过,希望殿下能安心接受,他定不会害了您。”
乐宁听罢,神情复杂,忍不住开口,“父皇当真要我去嫁给一个老儿?听说对方与父皇年岁相仿,都……”
穆万春没有理会她的疑惑,只继续说着方才的话题。
“陛下亦说过,和亲之事,尽由殿下的心意。待得殿下出嫁之日,会有一位擅长易容之术的暗卫随您上路。无论殿下选择那一条路,他都不会埋怨您。”
穆万春说罢,望见少女神情复杂。
烛火跃动间,少女莹润的眼眸中似有泪光盈盈。
他瞧了一会儿,忽地开口。
“殿下,陛下说过,希望您能喜怒随心,长乐无忧。您若是活得快乐,九泉之下,陛下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