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心不可摧》
1. 姨娘
初冬,雾浓且冷。
昨夜一场大雪,冬潮的大爪冷不防探颈而下,树枝结满了沉甸甸的冰霜。
天色渐渐亮了,黎明前空气最寒的时刻,晨起的丫鬟们冻得面颊通红。
丫鬟晚翠蹲在地上数着仅存的黑炭,越数越愁:“就这么几块炭,主母刻意刁难,怎么过冬啊。”
年长的陈嬷嬷棉袄破洞了,训道:“别牢骚了,让人听见仔细割你舌头。”
晚翠冻得鼻涕凝在鼻尖:“嬷嬷,非是咱们牢骚,分来炭火用度太少了些。姨娘生产时差点血崩,正是养病的关键时候,却住这样寒酸的房子,用呛人的黑炭。”
陈嬷嬷当然知晓,自从姨娘遭了主母厌恶,他们院子的吃穿用度已被蓄意克扣,甜姨娘只是一个妾,没处说理去。
“刚才……姨娘又吐血了。”
陈嬷嬷浓浓叹息,手里端的盆子结着细细冰碴儿,全是血水。
“说话低声些,别让姨娘听了伤心。”
“奴婢去找主君!”晚翠登时红了眼睛,“主君素有仁爱之名,不会坐视不理的。”
陈嬷嬷急忙拦住:“站住,站住,你忘记朝露的下场了?”
朝露是从前和晚翠一起伺候的丫鬟,甜姨娘生第一胎时落下了严重的月子病,朝露替姨娘出头。
未久,朝露就被发现淹死在水井,面色惨白,井水冻成了冰坨子。
显而易见,是主母的手笔。
晚翠泪水簌簌,停下脚步。
在这座深不见底的大宅内,主君,真会向着她们吗?
当年的事分明主母有错,主君若真向着她们,朝露不会不明不白惨死。
主君固然圣人楷模,菩萨心肠,但主君心里只有主母,没有甜姨娘。
屋内,甜沁于恍惚中醒来,头重如铅,瞳孔涣散,腰椎还在隐隐作痛。
她长睫微微阖下,预感自己时日无多,喉咙里嗡嗡作响,像破漏的风箱。
“有人……吗……”
陈嬷嬷闻声匆忙入内,小心翼翼扶起她,擦着她嘴畔的血迹:“奴婢们在呢,姨娘前几日好些了,天气太寒,闹得旧病复发。”
甜沁这病不是因为天寒,半月前甜沁在花园偶然碰见了宏哥儿,泪流满面,谁料宏哥儿狠狠朝她一推,正中腹部。
男童已初见气力,甜沁身体虚弱跌入冰湖,受了一身寒气。
宏哥儿是甜沁第一胎孩子,出生就被主母抱走,几年间母子从未见过面。
甜沁恳求过主君多次,软的硬的使尽了,次次皆被主君不咸不淡地驳回来。
主君是儒家卫道士,定不会做宠妾灭妻之事,坏了规矩让妾室抚养孩子。
主母定然给宏哥儿灌输了不少妾室可憎的思想,欲置亲娘于死地。
甜沁艰难被喂了口水,燃烧的肺腑未见丝毫好转,脚趾冻裂了,脸颊也冻红了。
“朝露呢?”
印象中她很久没见朝露了,从她生病开始,或许更早,一直说朝露被借到了别处。
陈嬷嬷和晚翠愁眉对望了眼,不知如何回答,让挣扎在死亡线边缘的姨娘知道朝露被残忍淹死在井里的事实。
“姨娘,把药喝了,先睡睡。”
甜沁干涸的眼缓缓凝望着简陋的陈设,漏风的寒气,虽病着,心里并非一团浆糊。
问了这么多遍,陈嬷嬷她们一个字不肯说,嘴闭得这么严实,答案不言而喻。
她淌下一滴泪,为朝露,也为自己,软绵绵脱力地躺在冷硬布衾上。
她十七岁那年春夜第一次来到谢家。
谢家是外戚之家,当今太皇太后便出自谢门,最显赫时一门五侯同日晋封。
新代家主是正宗儒生出身,文雅仁义道德高尚,远近闻名的圣人楷模。
他娶了嫡姐,夫妻伉俪情深,因为嫡姐是天生石女,婚后多年无子。
甜沁与家中两位姊妹在主母的带领下一同来谢府省亲,正赶上立春,府中摆宴席,琳琅满目,流光溢彩。
那夜,甜沁第一次见到了姐夫,翻云覆雨、不可仰望的朝廷第一权臣。她随家人微笑着叫姐夫,后者未曾理会。
对于这位淡漠如月惊为天人的姐夫,她崇拜归崇拜,没有非分之想。
她已经定婚了,定的府中西席先生许君正,互换过信物,明年入秋迎娶。
许君正为人光明磊落,又刻苦用功,拟在明年春闱中一展风采,甜沁庶女之身嫁给他做正房娘子,前途一片大好。
然而当夜宴席上一杯酒下肚,击碎了甜沁的美梦,她被送到了姐夫的榻上。
嫡姐多年无子,谢门纳妾是迟早的事,既然注定纳生子的妾,莫如用自家庶妹。为防甜沁不同意,先斩后奏。
自此甜沁美梦破碎,从正室妇沦为妾室,困居于谢府中替姐姐生子。
谢家家主不同于寻常子弟,专任儒教,对于政教伦理守得滴水不漏,家规极严。
二女共侍一夫的事不可能传出去,甜沁注定是个妾的影子,暗无天日。
甜沁与他在榻上时,他亦淡冷如冬天的雪流,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圣人。
床帏之内,亦是冰凉的四书五经。
甜沁本不算易孕体质,为了生子喝了无数苦药,分娩时鬼门关,落下了病根。
宏哥儿生下来即被抱走了,由嫡姐抚养,数年间如同没有她这个生母。
偶尔见到一家三口在夕阳秋千上徜徉,姐夫姐姐相视而笑孩子绕膝的和谐景象。
甜沁的月子病很厉害,一味紫参芝吊命。紫参芝不仅名贵,更加罕有,一寸千金。
妾室哪里配用这么好的药材,当年谢家买妾已给足了聘金,姐夫又是儒家道德楷模,许诺嫡姐一生一世一双人,除生子外不可能给妾室额外关心。
朝露作为甜沁的大丫鬟,急得团团转,她设法卖掉了家中的薄地,甜沁也当掉了一切能当的首饰、衣物,主仆二人千拼万凑,终于攒出了买紫参芝的钱。
紫参芝作为宫廷稀有御用药材,并无门路购买,朝露和甜沁托了谢宅管家李福。
李福开始满口答应,谁料拿了她们的血汗钱后,翻脸不认人,用些寻常劣等药欺骗,使甜沁的病情大大加重。
这才知道李福是嫡姐的人,嫡姐一直在有意无意为难。
朝露气不过,径直告到了主君面前,这件事原是嫡姐理亏。
主君虽然向着甜沁,之后半年再没理会她,怪她驭下不严,越级行事,私相授受。
谢门重规矩,重人伦,重儒家礼法,曾经有几十年的大丫鬟试图偷盗,毫不留情被送官府剁手。
况且主君心悦嫡姐,相敬如宾,极尽爱护,甜沁一介妾室算什么东西,焉能离间得了夫妻感情。
最终李福不情不愿给了紫参芝,份量少得可怜,药效也甚微,根本是假货。
甜沁和朝露卖首饰卖地的血汗钱被浪费了,更棘手的是,大管家李福与她们结下了梁子,恨上了她们。
之后的岁月里主君越发像个沉默的圣人,在榻上对待甜沁更加冰冷。
生了一胎后,主君例行幸她,甜沁在一胎的病根没痊愈的情况下被迫怀了第二胎。
死气沉沉的大宅酝酿着疾风暴雨,在甜沁第二胎分娩前两月,意外再度发生。
朝露因偷盗罪被抓,人赃并获。
主母院子里,朝露被打了板子,奄奄一息,之后要送官,剁掉手脚或施以绞刑。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管家李福怀恨在心,蓄意报复,设计了这场拙劣的栽赃案,可谢宅满门都是瞎子。
甜沁为救朝露,以八月孕身跪在霜地,如风中凋零的花枝,苦苦哀求。
嫡姐看了看主君,全凭主君意思。
谢门家风大义灭亲,主君操劳朝政大事,简单自然地向着主母,不会因这点小事动容。
主君觉得甜沁有些烦,屡屡生事,三番两次,当妾室也不守妾的规矩。
嫡姐已得子,欲将甜沁主仆一同送官。主君否了,新帝登基,已将矛头对准外戚谢家,他并不想把事闹大让人捉到把柄。
甜沁被迫给嫡姐道歉,自愿搬去后宅的简陋居所,闭门反思己过。
尽管低声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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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朝露还是被晚翠和陈嬷嬷发现,淹死在了井水中。
因为这些事,甜沁生第二胎时,血崩。
她奄奄一息,在寒冷的陋室中苟延残喘。
第二个孩子出生仍被抱走,未与生母见过一面。
陈嬷嬷给甜沁喂药,她牙关似铁,全身哆嗦,似要冻毙于寒冷的茅屋中,不太能吃得下去药。晚翠伏在床边,她不像朝露姐姐那样能干,只会哭。
“姨娘,醒醒啊,不能睡……”
忽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是管家李福来了,横肉满身的富态相,耀武扬威。
晚翠当即驱逐,不料他身后跟着主母。嫡姐听说甜沁病重,特来探望。
“没想到吧甜姨娘,临终关头,来看您的到底是我们心善的主母娘子。”
李福绘声绘色,猫腰将主母请进来。
余咸秋走进来这间陋室,被寒气和霉味冲得脑仁疼。妹妹条件差,没想到这么差。
“甜儿,你好些了吧?”
咸秋怀中还抱着婴孩,“姐姐近来忙没来看你,别怪姐姐。是个女儿,你拼死生下的,看看她吧,儿女双全,福报也全了。”
粉嫩嫩的女婴放到甜沁面前,甜沁于病榻上怔了怔,别过头去,半眼也没看。
咸秋满眼爱怜,“瞧这孩子多可爱,比宏哥儿可爱,宏哥儿太淘了。别跟你姐夫说我偷偷让你见孩子了,他会不高兴。”
这话不假,很久很久以前的上次,他那淡淡冰冷的话砸在耳边,说她生下孩子便和孩子没关系了,别总探头探脑靠近孩子。
甜沁不语,涣散的目光只定定凝视着虾须镯。她羸弱手腕戴的那只虾须镯,是唯一舍不得当掉的,姐夫送的唯一礼物。
她的命数已越熄越弱,喘着粗气,沙哑说:“二姐,我想见姐夫一面。”
咸秋犹豫了下:“你姐夫今日入朝去了。”
甜沁冷汗如浆,含泪道:“最后一面。”
咸秋道:“好,姐姐替你转答。”
咸秋握住她的细腕,虾须镯润泽的触感,也悲悯起来,“这虾须镯,你一直戴着。当年姐姐为你挑选时,花了不少心思。”
这话深深触痛的甜沁双耳,她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不是……他送的吗?”
咸秋替她拨了拨额前碎发:“傻妹妹,你姐夫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做这些。”
礼物,谢家家主碰都没,那些好处是她这姐姐用姐夫名义送的。
妻子最了解丈夫,他清华自持,是不会对妻子以外的女人动情的。
甜沁呕出了口血,分不清是笑是哭。
姐姐总这样骗她,三年前西席先生许君正脚踏两只船另结新欢的事,也是姐姐为了让她安心做妾而故意说的。
实则许君正一直在苦苦等她,得知她爬了姐夫的床大受打击,相思病呕血而死,孤坟上插了她最喜欢的桃花。
咸秋重新将女婴抱起,宽慰道:“你好好休息养病,宏哥儿这两个孩子有姐姐照顾着,有什么事和姐姐说。你给谢家添人口,立了大功,我和你姐夫都不会亏待你的。”
这才看见宏哥儿也来了,若隐若现在门外,不愿进晦气妾室的门户。
宏哥儿被教养得不认生母,小时候哭闹被灌下安神药,差点被毒死。
据说宏哥儿从小被灌输各类儒经,在烈日下学规矩,渐渐变成如主君那样的人。
咸秋走了。
甜沁呆呆睁着瘦削的眼睛,生命力快速流逝,唇角血如泉涌,眼看着不行了。
死不瞑目。
她汗悄无声息地流淌,划出一条条冰冷的线,手在被褥间颤抖,窗外,雪花簌簌。
去年此时,她和姐夫临窗赏雪。他抚了抚她平坦的小腹:“再给我生个女儿。”
一切都没了,没了。
她这一辈子,本就不值得。
场面飞速瓦解,甜沁眼前一黑,忽然间身子一挺,流下最后一颗泪,断了气。
黑暗淹没意识的最后刹那,听到的是雪块压垮树枝的沙沙声,以及晚翠和陈嬷嬷伏在床畔滔天的哭声。
2. 春宴
白绒般的厚雪悄无声息地下,阴沉了两个多月,一直没有开晴的日子。
远方,冬日阳光透过云层,遮挡几片雾绡,西风终于停止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早春了,谢宅的下人在扫春雪,笤帚赶走几只叽喳啄食的灰雀,溅起一层银亮的雪沫子。
简肃静朴的谢庐深处,明亮洁泽的居室烧着暖融融的炭火,向小雪绵绵的天空敞开了窗牗,泄出一丝丝深闺的香气。
青绮帐幔内,甜沁缓缓睁开了双眼。
视线模糊,继而聚焦变得清晰,五感缓慢地通了,从某种混沌状态又回到了人间。
好温暖,甚至有些热了。
入宅为妾三年多来,她从未感受过这般温暖。
她试图起身,身体似被抽干了力气,徒劳躺在绵软的榻上默默积蓄精神。
她已经死了,死在一个雪日,竟然又看见了太阳,难道……重生了?
她眼珠空洞地环视四周,谢宅的起居室,立着一面涂清漆的山水屏风——那屏风很熟悉,熟悉得可怕,有次宴会他就随便踢开了这间屋子,将她摁在屏风上索吻。
噩梦撕裂她的脑袋,她痛苦哼了声,试图驱除不堪的记忆。
元始二年初春,她和姊妹第一次来谢府省亲,饮下一杯酒,晚上就被送到了姐夫榻上,她两世也忘不掉。
“嘎吱”轻响,门被推开,丫鬟轻快的脚步声,“小姐歇息好了吗?夫人催促您出去呢。”
丫鬟将烘干的衣裳从火炉边取下,掸了掸,动作很熟练,是甜沁的藕荷色外衫。
甜沁怔怔,深呼了口气,似灵魂出窍一行泪水原封不动从眼角滑下。
“朝,露……”
朝露唇角挂着淡淡笑容,“嗯,奴婢在呢。”
将藕荷色外衫给甜沁披上,烘得暖烘烘,有种阳光的晒味,“衣裳干了,筵席还没结束,小姐可要多穿些仔细春寒。”
甜沁静静盯着衣裳上几可忽略不计的酒痕,嘴里空荡荡的,后背发凉。
这一年的春宴,是幸运嫁入谢门但多年无子的嫡姐摆的,大夫人何氏带着她和苦菊两个庶女赴宴,择一人为妾。
嫡姐笑盈盈亲自递来的酒杯中下了药,苦菊或她,谁喝谁走上不归路。
方才,她从筵席上误打翻了酒,来此处更衣,再醒来时已有了前世记忆。
朝露见甜沁久久不语,神态恍惚在梦,关切道:“小姐,怎么了?”
甜沁望了望朝露,“有点晕。”
朝露说桌上有解酒的瓜果,“姑娘酒量浅,吃些缓缓吧,刚才晚翠和陈嬷嬷送来的,不好在谢家失仪。”
“她们人呢?”
“在门外候着,怕扰了您歇息。”
甜沁沉沉嗯了声,漂亮而明亮的眼遮掩着。她的人都在,很好。
此时,谢宅的管家李福来了。
他猫着腰恭谨在门外问:“三小姐,夫人见您更衣久久未归,问您发生什么事了。”
朝露和甜沁对望了一样,都不喜欢谢宅这奴才。尤其甜沁,深深记得前世这位管家的丑恶嘴脸,卷了她的救命钱,害她病重惨死。
甜沁给了眼色。朝露喊道:“小姐醉了,头有些痛,正在醒酒。”
屋外传来长长一声“哦”,又徘徊了会儿,脚步才渐远了。
片刻,嫡姐亲自来了。
今日是重要筵席,苦菊和甜沁都是重要角色,缺了一个可不行。
“甜儿,醉了?”
咸秋贵为谢门宗妇,永远高贵典雅,端庄贤淑,炽热暖阳天生带着亲和,没有大夫人的严厉训教,若不设防,甜沁这等庶女春雪般晦暗潮湿的内心极易被融化。
“让姐姐看看怎么回事。”
甜沁坐在榻上,并不情愿面对她,“二姐,我没事了。”
咸秋温声道:“方才见你在席上也不夹菜,失手把姐姐给你的酒洒了,还拘谨着。莫担心,你和苦菊都是余家姊妹,不必看人眼色。”
甜沁秀眉蹙眉:“是甜儿福薄,享用不了美酒佳肴。”
她的头还晕乎乎的钻痛,站起来摇摇欲坠,言外之意是不能去了。
咸秋遗憾之色溢于言表:“你姐夫从封地带来许多新鲜吃食,梅花香饼,五香糕,翠缕冷淘,蟹粉酥……好吃的好玩的,咱们以前住在定陶哪里见过,苦菊很喜欢,你得尝尝呢,错过了多可惜。”
嫡姐描述的那个人是姐夫,是谢门家主,当朝第一权臣。
谢门作为太皇太后的母家,如日中天,谢家子弟竞逐奢侈,沉湎酒色,豪庐美宅,移步换景,住宅甚至逾越了天子之制。
他作为谢家一代家主,受封新都侯,挂了个大司马的头衔,名为辅政实为执政。
在谢氏子弟骄矜傲慢挥霍无度时,他待人温静,修身严格,儒家理想化人格在他身上熠熠生辉。
朝野内外都赞他是秉性纯良、清静勤勉之仕,换句话说,他是天下书生的座道德模范,当之无愧的“好人”。
前世他的装束每每长袖阔带,纲常之冠,人伦之衣,儒生打扮,圣人之蕴。
甜沁摇摇头,方才饮的绍兴女儿红余韵还在喉间燃烧,“二姐尽兴,不必管我,我独自歇息片刻便好。”
一回生两回熟了。
咸秋心明眼亮,隐约察觉了什么。甜沁的玉润细腕还戴着一只色泽鲜丽的虾须镯,皦白的玉色,衬得她纤弱的关节如凝脂。
“好吧,姐姐不勉强你,好吃的给你留着,你且好好歇息。”
咸秋轻轻将她手腕抬起,细细观看,“看你姐夫多疼你,这只虾须镯是进贡之物,一等一的好东西,就你有,姐姐和苦菊都没有。”
甜沁右眼皮不可控地跳了下,是,这是他送她的唯一礼物,在榻上赤条条伺候他时也戴着,她一度十分珍视。
直到临死前鲜血喷在它细腻的玉纹上,听嫡姐亲口说,他对自己从没半点上心,这只名贵的虾须镯不过是嫡姐库房的随便玩意。
她手腕感到难以忍受的锢痛,欲解开,一时没找到繁复精细的机关。
咸秋柔润的嗓音萦绕在耳畔,“你们这些年轻姊妹从小生活在定陶老宅,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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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城多少时日,自然与你姐夫生疏。现在咱余宅搬到了京城,多多走动就好了。莫怕生,嗯?”
姐夫二字被屡屡提及,落在甜沁耳中,似乎别有所图。
谢家家主并没世人描绘那样好,起码在她最后时日挣扎求紫参芝时,他无半点人情味。
妻尊妾卑,是他的底线和原则。他恪守儒家冰冷教条,为了清规戒律可牺牲一切。
她残余的印象只有恐惧,前世他掐住她塌腰的力道,冰冷的指尖如刀刃滑过她肌肤的战栗,她的哭声常随那致命的节奏淹没在他黑暗温柔的暴烈中。
甜沁软软无力地躺在榻上,任由咸秋在额头敷了条热巾。
咸秋叹口气暂时离开,关上了门。
朝露忙忙乎乎将飘雪的窗子关上,晚翠和陈嬷嬷亦进来服侍。
被子深处,甜沁埋着脑袋,睁着眼睛,毫无醉意也毫无睡意。
……
月意杳然,太阳沉下去了。
随着夜色,空气中砭骨的寒劲加重,松柏在霜色中轻轻摇摆,谢宅宴堂仍灯火通明。
宴桌上,杯盘陈列,佳肴琳琅。
主君用罢了膳已走,四小姐苦菊随即也告辞,只剩下主母余咸秋和何氏。
何氏是余家主母,余咸秋的生母。
明月在天,灯火惺忪,繁星粼粼。
咸秋心情不佳,略多饮了杯,再倒第三杯时,何氏点在她手背上,严肃道:“事不过三,你身为宗门大妇,再饮就要醉了。”
咸秋淡淡敛了敛唇,停了动作,换上温和面目:“母亲今晚用得可好?喜欢哪道菜带厨子回家再给母亲做。”
何氏面色板正:“为娘用得好不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夫君用得好不好,你两个妹妹用得好不好。”
咸秋容颜恭逊,望着身畔空荡荡的座席,多了几分怅然。
“夫君用得很好,两位妹妹……也用得很好。苦菊吃得挺多,甜沁晕酒了。”
何氏道:“娘亲问你,今晚为的什么?”
咸秋笑容一噎,未曾应声。
何氏叹道:“邀了两位妹妹,仅有一位赴宴,还是明晃晃在你谢氏的门户里。你这姐姐威严何在?”
甜沁和苦菊都是何氏带来的,家中庶女,俱是乖巧温顺的,无依无靠的。苦菊的姨娘是普通商户出身,甜沁的姨娘则是那千万人唾骂的勾栏歌姬,早年间死了。
“论出身,苦儿好些。”
“论姿容,却是甜儿好些。”
毕竟甜沁长得像她亲姨娘,人如其名生得甜美,腰段如水,天生伺候男人的尤物。
若纳妾,得看纳贤还是纳美。
咸秋望着桌边盆景中淡绿的花筋,默默出身,含羞水汪汪的眼似乎在躲避着什么,半晌,道:“娘,夫君并无纳妾之意,方才瞥都未瞥两位妹妹,要不还是算了。”
天底下有哪个真心爱丈夫的女子,愿意丈夫琵琶另抱,与她人同床共枕。
她那夫君,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神仙人儿。
“而且我隐约觉得,甜儿不愿意。”
3. 丢镯
“哦?”何氏道,“何以见得?”
“甜儿平日酒量虽浅,没到抿一口就倒的地步。方才女儿去探望她,她面颊酡红双目清亮,跟小狐狸似的,神志还清醒着。”
何氏沉哼了声:“这庶女花样倒多,若真选中了她,由不得她不情愿。”
咸秋叹笑,拉住何氏手臂:“母亲莫要这般说,甜儿和府上西席先生交好,早有心上人,是不愿入府来我这姐姐身边的。”
顿了顿,又道:“况且,甜儿这样恰好证明她无非分之想。”
何氏欲言又止,压低声线道:“咸儿,娘亲知道姑爷对你好,你们夫妻琴瑟和鸣,不愿有第三者插来,可你得想清楚自己的病,若非情势所逼谁愿走到这一步。”
咸秋柔淡的眉眼顿时浮现几缕哀愁,捂着胸口咳嗽两声,与夫君伉俪情深又如何,她是天生的石女,不能圆房,成婚多年从未体味过夫妻欢爱的滋味。
当年余家蓄意隐瞒,只为傍上谢家这棵大树。幸好谢家郎君体谅,东窗事发后未曾动怒,也未曾和离,依旧相敬如宾。
她可以有病,谢门不可以无后。
近来谢门家主仕途炙热,蜂蝶如潮,余家若不自己安排妾室,定会被外人趁虚而入。
“无论甜儿或苦儿都是我们自家庶女,根基薄弱,性好拿捏,比外面塞进来来路不明的贵妾强太多。咸儿,娘亲不希望你关键时刻沉溺于小情小爱中犯糊涂。”
咸秋低低嗯了声:“女儿自然知晓,但夫君待人淡冷,仅对我有几分温情,恐怕不会钟意任何一位妹妹。”
何氏道:“你夫婿读惯了儒经是个好脾气的,满朝皆赞许的修行完美典范,不会主动纳妾的。你作为主母得替他做主,病可以慢慢治,当务之急是弄个嫡长孩儿。”
咸秋缓缓颔首。
何氏的话说得难听,无非是选个生育工具,谁都可以,合适最重要。
苦菊年纪小,生性怯懦卑靡,容色普通,但有姚姨娘那个多事的亲娘。
甜沁更理想,乖巧甜美好生养,生母早亡,和府中西席先生眉来眼去的。
何氏宽慰道:“两个妹妹各有利弊,你尽管从你的角度挑人,甜沁那边若敢和西席先生私相授受,娘亲自有办法治她。”
咸秋勉强一笑:“本对甜儿不住,逼得甜儿太紧不好。”
何氏皱皱眉,时常觉得自己这女儿身子弱不说,心也被病气沤弱了。
她这副天真纯善模样,被余家和她夫婿保护太好了,哪里晓得人心险恶。
她越纯善,外面的贵妾越不能进门。
成帝时余家被贬客居在外,游离于权力中心。为了重返京师,才极力拉拢新都侯的谢家家主,嫁女到了谢家。
如今新皇登基,余家顺利回归京师,大女儿酸枝贵为皇后,余家是真真正正的中朝外戚,已无需谢家支持了,谢门反过来还得巴结余家。
“如今酸枝贵为皇后,是你的亲嫡长姐,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何氏怕女儿束手束脚,一朝天子一朝臣,谢家作为前朝外戚该退场了。
“便是你和谢家和离,也使得。”
咸秋登时不悦,面容在月光下更显皦白:“母亲,我和夫君同舟共济多年,从未闹过矛盾。当年我们骗婚夫君不计较,体谅照料我这副残缺身子,如今我焉能过河拆桥提和离?夫君赶我走,我也不能走的。”
她紧张地四下望了望,好在没人听见。
何氏无奈,女儿长情,只得道:“好好,这话娘亲以后不说了,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天色如墨色,筵席早已凉了,何氏也该回房歇息。咸秋满心忧愁,怅然若失,又独自在凉风冷月中坐了许久才归去。
……
清晨,雾气弥漫,仅一两颗大星露见。
墨蓝色的黎明之暗浸染着窗棂,谢宅还寂静着,孤灯亮于浮浮沉沉的黑暗中。
咸秋带丫鬟携带早膳,至门前,深吸一口气,抚平了乱发,才敲了敲门。
“进。”
她闻声迈步入内,叫丫鬟在外面等,来到男子身畔,熟练为他更衣系带。
窗牗敞开,清晨正在通风。
淡淡日影映在纸窗上,打了几道雾湿的痕,使人眉眼间也沾了春寒气息。
谢探微缓慢抚了下咸秋的颊,“既分房,说了夫人不必早起过来。”
咸秋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晃了下神,从她开始治病起二人就分房,可她仍忍不住每日前来伺候,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
她爱极了他的伟岸,他的温柔,他的体谅,他像圣人一样的清正,他的外貌,他是谢门其余纨绔子弟无法相比的。
“离得又不远,”她说,“夫君才辛苦,日日处理公事,天不亮就上朝。”
他道:“今日事少,约莫午后便归。往后院初春紫藤花深处,摘一二片叶泡茶。”
她留恋:“夫君可允我也喝一口?”
他颔首,“自然允得。”
咸秋珍惜这日常零碎的温柔。
“昨晚的宴席……我娘家两位妹妹年龄小,第一次赴宴,夫君多担待。”
谢探微道:“妹妹们都很懂事。”
咸秋犹豫着,欲问“夫君中意哪一位妹妹”,心口传来一阵绞痛,没问出口。
谢探微身后有春寒的轻风拂过,唤人关了窗子,“夫人可有话和我讲?”
咸秋眉心一跳,“夫君知道了?”
他似比春阳还淡,“岂不是和离的事?”
咸秋没想到母亲昨夜的风言风语传到了他耳中,谢宅当真处处是眼睛和耳朵。
“不是的,夫君,不是这件事,”她拧着眉头,心脏凉了,“夫君听到了闲言碎语?”
他嗯了声,并不否认。
“母亲说的是胡话,昨夜多饮了两杯,我当场回绝她老人家了,夫君别忘心里去。”
她闪烁着略湿的眼睛,“我怎么会想和夫君和离。”
谢探微并不回避,认真说:“当初你我是政治联姻,而今可以和离。”
谢家已是往事了,新帝登基,带来了新的外戚,谢家是该退位让贤了。
他之前奉太皇太后之命,也两度辞官致仕过,但被年轻的新帝驳回了。
咸秋暗暗将何氏昨夜不知分寸的话责怪了无数遍,带笑赔了很多好话,表示自己和余家都不是过河拆桥的人。
她这位夫君,正人君子中的正人君子,如何会强迫妻子“不情不愿”,妻子意欲抛弃糟糠另谋高枝,他是成全的。
“夫君嫌我不能生育?”
说到最后,她带了些委屈,尽量展现自己病弱的一面,“那咸秋可以自请下堂。”
谢探微柔冷:“哪里的话。”
他不过是随口一提,无伤大雅。
车马已套好,道别便离开。
咸秋暗自惴惴,他总是这样,缥缈着一层薄薄的冬雾,让人摸不清内心。
每句话似乎有含义,似乎又仅仅是夫妻间寻常问话,全无含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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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这些事搅乱,她刚才没来得及开口问,若纳妾他钟意苦菊还是甜沁?
虽然问了也白问,他不近女色,妾只是生子工具,甜或苦都无所谓。
……
暗室内,甜沁无措地揪紧褥单,衣衫尽毁,齿间吞没一二模糊的喊声。
男子将她的腰掐住,按下去,噩梦般的低语在她耳畔,尽职尽责教导着她。
“姐夫,求求你,不要……”
她泪流如注,脚踝处叮当当一记金铃铛,响动比外面竹林间的清风还轻。
他温柔像揉碎的花枝,笑了,但冷,“莫哭,不这样怎么生女儿?”
甜沁猛地惊醒。
惊着一张脸,眼睛瞪得溜圆。
好真实的噩梦。他掐她软乎乎的婴儿肥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腮上。
她大口吸着气,摸了摸自己的脸,疼的。
谁会知道谢家家主的真面目。
他会记得妻子不爱吃酸的,顾念家中小仆的老母的病情,为受欺负的丫鬟平冤,揪出科举舞弊还泱泱学子清白尊严。
可一个道德无可挑剔的君子,会为了证明对妻子的忠贞找人逼死旧日情人,捧着妻子的温柔转头摁倒妻妹吗?
会一勺情蛊直接给妻妹喂下,软硬兼施,让她直接沦为金铃铛下的囚徒吗?
会强逼妻妹为妾,玩腻尽兴之后抛在一旁,任人污蔑她的心爱的丫鬟,看她血崩离世吗?
一行血泪缓缓淌至太阳穴,甜沁阖上双眼,脑袋里好像有一把锥子在钻。
往事不堪回首。
朝露和晚翠推门入内,见甜沁出了一身虚汗,面色苍白如纸,上前询问。
晚翠道:“方才谢夫人问您如何了,昨晚的宿醉消了没,张罗着请大夫。”
甜沁缓缓回了神,努力从噩梦中恢复,低声道:“好了,你们和姐姐都不必担心。”
朝露说笑:“我们都为小姐遗憾,昨晚酒席有不少好吃的,小姐贪吃都没吃到。”
甜沁也挤出一笑:“谁贪吃?”
陈嬷嬷一只蒲扇大手近前摸了摸她额头,道:“嗯,没事,小姐没烧。”
晚翠欢欢喜喜把甜沁请下床,备水梳头洗漱,“瞧小姐这副狼狈样子,夜里贪凉又梦魇了吧。早些梳洗,谢夫人还等着用晚膳呢。可多好吃的,奴婢们想去都没法去。”
甜沁被推搡着来到妆镜台前,目睹这张十七岁略显稚嫩的脸,恍如隔世。
她弯了弯唇角,轻款温柔,闪现莹润而洁白的牙齿,甜美如一泓小月亮。
这是自己。
春天了,春寒料峭,她还是怕冷。
许是前世在茅屋中尝了太多的寒,今世抓住一点点的暖拼命汲取。
她道:“带个汤婆子,我们再走吧。”
朝露立即去准备。
天色过午,主仆二人往谢夫人余咸秋的院子去,春来萧索,酷寒催暖,天空横斜着搅碎的彩云。
甜沁心事重重,走到小石桥时汤婆子凉了,她不悦,让朝露重新去取。
朝露初来乍到谢府,不太熟悉曲径小路,见不远处一片繁密的紫藤花,暗暗留了记号,道:“小姐在此处等,奴婢很快归。”
甜沁让她快去快回,冷。
松梢撒着一次次春雪,沁得她阵阵冻。她撩开手腕,见那虾须镯竟还戴在手上,气恼将其毁坏摘下,丢入桥下池塘中。
哗啦,溅起水花。
谢探微本在紫藤下泡茶,恰好目睹这一幕。
4. 姐夫
太阳如一块温软年糕彤彤照耀,桥上透风的风缓缓移过,蜻蜓衔走滴落的雪水。
甜沁将那虾须镯丢入水中,才猛然警觉身后早春紫藤花下有人在凝注。
她乍然回头,见他静静立在早春凛冽的倒寒中,日光顺紫藤花筛下条条阴影。
是他。
甜沁愣了会儿,才矮身:“……姐夫。”
谢探微道:“三妹妹。”
甜沁颇有些无措,不期再遇,嘴里生涩甚至尴尬,没什么好说的。
印象中她很久很久没见到他了,从前世因朝露偷盗之事被迫搬去老破小开始。
第二个女儿被抱走后,她更没见他的机会,有的只是夜晚榻上冰凉的侵,孕期都没放过。
最后的遗愿是见他一面,也没能如愿。
她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她下跪救朝露时,他淡漠的脸上。那时候看透了他儒家道德楷模下的凉薄,也就那样。
早春广漠的天空下,银白而晴眀。东风送来阵阵紫藤花的幽香,钻动神经。
谢探微问:“在做什么?”
方才丢虾须镯的水面,一群鱼儿正在圈圈涟漪踊过,细看能见镯子的影。
甜沁窘迫,不过看到就看到了,叫他知道也好,这样结束了,早些断干净。
反正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生子工具,她不愿意,他自然会叫姐姐找别人。
“午后还是感觉冷,叫丫鬟取个汤婆子,我在这里等。”
她斟酌着埋头,不愿对上他的视线,赔礼道:“惊了姐夫,是甜沁的不是。”
谢探微望了望天空瓷青纸色的云,温道:“春寒料峭,是得保暖些。”
满院的生灵多数还未复苏,有的仅仅是这一墙紫藤,江南运来的名种。
袅袅茶香顺风拂过,左右也是等,他邀请她坐下共饮一杯,独饮显得吝啬了。
甜沁眉间被茶气熏得温色,如常笑说:“姐夫好意,甜沁本不该推诿,可还要去姐姐那用膳,饮了茶怕肚子圆鼓鼓,姐姐定要生气。”
谢探微体谅:“原是如此,那且坐坐。莫站在桥上干等,路遥,风大。”
他是谢家家主,没人比他更知谢宅布局,他既说朝露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朝露必回不来。
甜沁只得走近,在紫藤花下的藤椅坐下,内心极度不情愿,有种被挟持之感。
藤花上有几只鸽子落脚,凉拂拂的,雪融后蚯蚓和蜗牛的潮气,静谧清净。
谢探微饮了半口茶,轻轻弄袖风,“昨夜妹妹宿醉中途离开,可好些了吗?”
甜沁点头,佯装自然接一句:“好些了,听姐姐说后面还有很多美味佳肴。”
“是。”他道,“有你钟意的蟹粉酥。”
甜沁含糊一笑:“原是我不好,酒量浅还贪杯,错过了美味真遗憾。”
谢探微柔声:“没事,你姐姐屋里还有。吃食易得,心情却不易得,昨夜我观妹妹心情并不好。”
她呼吸轻了片刻。
他仿若家常话,明里暗里:“谁惹妹妹不痛快了?姐夫替你出气。”
甜沁按在膝头百蝶纹的手指不由得骤然扣紧,唇角轻颤,他这话既属姐夫关心妻妹范畴,夹杂隐隐难以言喻的暧昧。
那起伏的意味,恰似前世他将她逼至榻前,冰冷掐住她脖颈,命令她“全都脱了”。
谢探微的目光还盘落在她身上,漫不经心又举足轻重,影影绰绰的温柔,等她答话。
她掀眸,对上他明亮的长目。他双目如沾了清透雪水,似看穿了她拙劣的装病。
前世种种痛苦历历浮现,让她本能对他这位姐夫有几分畏惧和心悸。
甜沁浮现两只酒涡,滴水不漏答道:“没有人欺负甜沁,宅邸的丫鬟妈妈们都很好,很照顾我,谢谢姐夫关怀。”
他轻悄淡笑了下,“那为何哭泣?妹妹眼角红得厉害。”
她下意识眨了眨眼角:“是昨晚梦魇了,饮多了酒容易梦魇。”
他淡淡哦声,没继续问下去。
甜沁实在懊恼,如火生煎,再美的春色也无瑕欣赏,暗暗盼着朝露早些回来。
谢宅回环曲折,饶她这在此生活数年的妾室仍不免迷路,朝露不会也迷路了吧。
朝露一刻不归,她就要被姐夫扣在这紫藤花下,战战兢兢如悬崖漫步。
满廊雪光淹没在清风的沉寂中,气氛大约静默了会儿,茶炉传来轻微的沸响。
谢探微赏着天光春色,忽然不经意提起另一话头,“晏哥儿的书读得如何了?”
晏哥儿是甜沁的亲弟弟,当初歌姬花娘凭肚子里踹了男娃,才得以进余家的门。
还没来得及享福,花娘就在生晏哥儿时难产而死,剩甜沁和晏哥儿姐弟相依为命。
甜沁不知他忽然提起晏哥儿是何用意,道:“读着呢,有西席先生教导。”
他道:“西席先生,新请的吗?”
她不着痕迹:“请了有几年了。”
谢探微问起:“是个怎样的人?”
甜沁愈发警惕,前世她和西席先生许君正原本约定为婚姻,误打误撞做了妾。
“是个举子,家境一般,为人算是清正,一边教书赚钱一边准备春闱。”
他叹,点头微笑:“为人清正便可,我本该亲自教习晏哥儿读书,奈何俗事缠身。”
甜沁嗯了声,他是当世大儒,在外则温良下士,关怀学子,今又是春闱的主考官,多少书生梦寐以求的座师,趋之若鹜。
他身为朝廷第一权臣,手握筹码之多,心计之深,人性之恶,难以估测。她只是重生了,并非脱胎换骨,恐怕两辈子也不是他的对手。
某些事,只能徐徐图之。
姐姐姐夫,也得照例尊敬着。
她迎着春光忽闪着笑眼:“姐夫日理万机,莫为这等小事费心,晏哥儿那边有西席先生教导,姐夫得闲暇拷问他功课便好。”
他亦笑,“甚好。”
灰云撤去,日光煊赫了些,如同青黄的枣花撒了了一层粉,雪珠兀自在藤上闪动。
快要煎熬成灰之际,朝露终于带着一个汤婆子匆匆忙忙赶来。
“小姐……”
见了小姐身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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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笑容一凝,俛首道,“主君。”
甜沁巴不得起身到朝露身边,接过汤婆子。朝露身上泥浆浆的,似跌了一跤。
甜沁矮身匆匆行礼:“姐夫见谅,我得赶去陪同姐姐用膳,再晚怕姐姐怪罪了。”
说罢,和朝露转身。
主仆二人正准备走,身后的人冷不丁叫住,平静如雪水静静流淌的音调,“……妹妹若喜欢那虾须镯,姐夫派人再给你捞上来。”
甜沁猝然一滞。
这瞬间她确信,他一定敏感发现了她的某种转变,却并未戳破。
非比寻常的关怀,非比寻常的照料,更可怕的是他似乎也带有前世的记忆。
“不必了,太麻烦姐夫了。”
她没回头,声线极力冷静,“镯子而已,叫姐姐再送我一个就好。”
谢探微道:“不麻烦,毕竟为了妹妹。”
甜沁露出乖巧的冷色,回过头,死死盯住他的眼,嘴间几度开合,欲言又止。
他若无其事,漫不经心端着莲瓣盏,长睫微微阖下,仿佛刚才未曾发生。
朝露摸到甜沁的手冷得像冰,将她从恍惚中叫醒,主仆二人匆匆上桥离开。
鸟鸣唧唧,扑面而来阵阵裹挟雪粒的春风,水磨青砖冷硬冻僵,踩在残雪之上。
朝露解释自己回去时迷路,还被雪滑跌了一跤,这才误了时辰,悄声问:“小姐怎么碰见主君了?小姐面色这样差,主君责怪小姐了?听说主君人好得很。”
甜沁摇头:“没有。”
朝露舒口气:“那就好。”
甜沁紧紧握着手心的汤婆子,小巧的白齿闪烁犀利的光,似要把什么咬碎。
仅仅一瞬间,她仰起秀丽的脖颈深呼吸,调整好了情绪,敛起不该有的喜怒。
至屋室之前,她不高不低的声音甜甜说:“二姐姐,我来了——”
里面立刻盈盈温婉声音传来:“甜儿?快进来,等你许久了。”
掀开帘幕,暖风团团铺面夹杂着瓜果香气,使人如置身暮春花房之中,熏得面颊暖热,一片大户人间暖风熏醉的气息。
苦菊正在,见甜沁宛若一朵鲜花灿然而开,红晕晕的像醉人甜酒,自惭形秽,低低叫了声“三姐姐”便垂下头去。
苦菊人如其名,生得其貌不扬,鬓间只插了一只素白小花,一身浅黄素服,当真如秋风里百草肃杀败落的苦菊。
咸秋拉甜沁和苦菊一左一右,昨夜晚宴上的精致糕点吃食鱼贯而上,余家的姊妹坐在一起的,亲热地说着闺房间的私房话。
甜沁刚进来,身上犹带着淡淡春风寒气,一股不易察觉的紫藤花茶味,细闻起来很清甜。
咸秋鼻子灵敏,笑着问:“方才碰到你姐夫了吗?到底是甜儿有口福,今晨我跟他要紫藤花茶,到现在还没喝到。”
苦菊闻此,朝甜沁看过来。
甜沁未曾隐瞒,承认道:“路过小石桥恰好碰见姐夫,但没喝茶,怕耽误了姐姐的糕点。”
咸秋笑温温道:“你姐夫的茶可比我的糕点好喝,傻孩子,你该饮他的茶。”
5. 送镯
吃完了酥,甜沁有意无意提起她得照顾晏哥儿的功课,想早些回府。
咸秋疑道:“晏哥儿乖巧刻苦,又有西席先生教导,用得着你这亲姐姐盯?”
甜沁似乎为难了下,解释道:“二姐有所不知,晏哥儿遇事爱钻牛角尖,钻研学问几天几夜不睡都是有的,我得回去督促着。况且,总在府上叨扰姐姐姐夫,我也难为情。”
咸秋轻扯了下嘴角,“傻妹妹,姐姐和你谁跟谁。”
甜沁不理,依旧兜圈子,话里话外想回余府。咸秋听出她言外之意,沉默了片刻,她着急回府怕是想找那个西席先生相会。
“好,既挂念弟弟,二姐答应你。”咸秋体贴说,“下午和母亲说尽快带你俩回去。”
甜沁闻此,方轻轻笑开。
苦菊闻自己也要被带回家,对甜沁这庶姐腾出一股无名火。
甜沁要回便回,凭什么连累自己?
临走前姨娘说了,这次得好好表现,亲近姐夫,谢家将在庶女中选一位贵妾。
悄无声息中,苦菊对处处压一头的庶姐甜沁多了一层厌恶,几乎到憎恨的地步。
翌日,何氏带两个庶女回府。
咸秋往马车上塞了不少珠玉宝货,蟹粉酥也用油纸层层叠叠包了许多。
何氏见了:“你夫婿给你请的厨子,你自己留着享用便好,做什么浪费出去。”
咸秋体谅一笑,“蟹粉酥两个妹妹都爱吃,母亲闲暇时候也可以垫肚。”
何氏嗤之以鼻:“我才不爱吃。”
顿了顿,“那庶女想回去,你就巴巴赶娘亲回去,余府主母威严何在?”
“甜儿在谢府避之不及,像躲着谁似的,我不好硬留她。”
咸秋拉何氏到一旁,轻声道:“这件事女儿考虑了,甜儿着急回去,恰恰证明内心深处对夫君没有非分之想,我心里对甜儿的印象还比苦儿好些。”
何氏瞪了她一眼,“又是这套说辞。你想清楚,甜沁那丫头老想着西席先生,将来如何安心做妾?”
咸秋神色黯了黯,规避着说:“还是看夫君的意思吧,夫君对谁都冷漠。”
何氏叹息,劝也劝不住,知她满心想选个没威胁的,不想分夫君给旁人。
“你好好考虑,这事得斟酌。”
何氏先上了马车,苦菊也不情不愿上了马车。
甜沁走得最晚,她在谢宅的居所最远,临走前与咸秋道别,晨风中发丝凌乱,看见满车的珠玉宝货和蟹粉酥。
咸秋淡淡笑,替她抚平鬓角:“你姐夫一早给你们准备好的,他今日有事不在。”
甜沁讶了讶,随即弯成枚月牙:“多谢姐姐姐夫。”
咸秋道:“有空要常来。”
甜沁应下,一行人坐马车离开。
咸秋一人站在原地,默默思索着妾室的人选。无论如何,不能选勾引姐夫的。
……
余宅因在京城新落成,比起谢宅的气派逊色许多,占地仅有后者的四中之一。
谢门那位家主是真正懂园子的,拙朴而不工巧,花窗青瓦,品茗独坐,干净透风。
而余家大老爷余元,是个净会攀附钻营的,靠长女酸枝当了皇后才发迹,余园里种满了富贵牡丹,大石狮子,俗不可耐。
马车落定,余元颇为奇怪,说好往谢府赴宴五日,怎么三日便归?
何氏面色铁青,请余元往书房详谈。
甜沁和苦菊则各回各院,收拾行囊。
苦菊见甜沁的蟹粉酥比自己多些,无形间又添了嫉妒和阴暗,掐碎了指甲。
甜沁得到了更多的礼物,怕是咸秋二姐姐更中意甜沁做妾。
“本来二姐姐还要留我们几日,甜沁非撺掇着回来。这次选贵妾,二姐姐身体不好若哪一日抱恙,妾室扶正的可能性都有。”
姚姨娘听得眼皮一跳,急忙呵斥:“住口。敢咒你二姐姐?若被人听去……”
苦菊哑巴似地熄灭。
姚姨娘见周围没人,叮嘱:“你这孩子心肠太直,得学学甜沁那丫头,越想要,表面越装得不想要。”
甜沁这头草草安顿之后,绕过飞泉喷薄的小石潭径直来到余府私塾。
晏哥儿很早就知道三姐姐回来,雀跃着来迎,姐弟俩抱在一起。
“二姐姐,有没有给我带好吃的?”
甜沁溺爱:“有,挺多呢。”叫朝露和晚翠把谢府的蟹粉酥拿来给晏哥儿。
晏哥儿馋得不行,忍住摇头:“得下了课才能吃,弄油书卷先生要怪罪。”
甜沁没来得及说什么,私塾走出一青衫书生,足登木底鞋,头戴白纶巾,文质彬彬一身干净,拜道:“二小姐,小生有礼。”
许君正。这个名字蹿进脑海,险些湿了甜沁的眼眶。前世她和他被一杯药酒活活拆散,她做妾,他吐血,临死前没见最后一面,他坟前空荡荡插了她最钟爱的桃花。
她悒郁低伏的眼神,躲闪着:“许先生。”
晏哥儿爱戴先生,甜沁请许君正用蟹粉酥,许君正吓得惊恐,连连推诿。
在私塾这样清净的读书之地吃油腻之物,有辱斯文,他着实做不出来。
“晏公子请独用,用罢了再净手读书。”
许君正和谢探微一样专研儒经,当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入仕必须学儒,学识渊博者佩青绶紫绶和弯腰捡草那样容易。
可许君正不如谢探微那样名望播撒于天下,他只是个穷举子,惯来靠死记硬背,对经学体系的研究很浅薄,处处透着漏洞。
三年前春闱,他名落孙山。后他一直给余府当西席先生,边赚束脩边读书,准备今年春闱再试一次,不甘明珠暗投。
热风扑打着心扉,甜沁眼里只有他,夸道:“许先生是天才,今年必中榜。”
许君正谦虚推诿:“哪里哪里,天才不敢当,若论起来贵府姐夫才是真正的天才,为天下儒生的老师,小生一直崇拜渴慕。”
甜沁脸色唰地白了。
睽别两世,许君正已不记得与她的情意了,满心满眼对读书的渴望。
她呵呵而笑,停盏不饮:“许先生聪慧,何必妄自菲薄,非求他人指点。”
许君正眼底簇起火苗:“三小姐有所不知,莫说得谢师指点,便是因缘际会一邂逅,已是毕生不可得的幸事了。”
谢探微在民间声望极高。
当初许君正原本能选更风雅的人家当私塾先生,来俗不可耐的余家,因为余家二女的夫婿是谢探微——成圣的师法楷模。
若能得谢师指导,真应了那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甜沁如寒凉刺激皮肤,后知后觉昨日谢探微那句“本该亲自教习晏哥儿读书”的份量。
原来,天下学子被他指点一下,已是毕生吹嘘的资本,官运就此亨通。
前世她只是他一个妾,笼闭后宅,不知他在外有如此兴隆可怕的声望。
许君正当然没厚着脸皮求甜沁引荐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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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姐夫,毕竟至亲的晏哥儿,都没得到那位的亲自教习,他只是一个外人。
甜沁不愿多提那人,刚想找个话头错过去,听晏哥儿拉着她裙摆,奶声奶气:“晏儿也要姐夫教,要姐夫教。”
她不禁一笑,把他唇角蟹粉酥渣滓擦干净:“小孩子家净偷听大人说话。”
许君正在旁温和赔笑,也不敢讲出让谢师教导更有利于晏哥学业的话。
毕竟,谢余两家仅是表面和睦。
晏哥儿吃得浑身是油,叫嬷嬷抱去洗漱去了。玉影彤庭中,初春四下虫鸣唧唧,花影在壁,剩甜沁和许君正一男一女。
虽说在圣洁的私塾学堂,未婚男女单独相处有种难以言说的变扭感,儒家讲“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
许君正起身要告辞,甜沁却有意留他,刻意询问起晏哥儿近来功课。
他答:“一切都好,小公子肯学肯吃苦,一点即透,偶尔疑难也能克解。”
甜沁心不在焉听着,附和两句,又张罗着亲自检查晏哥儿的文章。
春光透过树荫勾勒出复杂剪影,早春的桃花落了,飘了一瓣在她肩头。
她垂着鸦睫,神态专注,偶尔翻页。
许君正情不自主地凝视了会儿她,如梦初醒,匆匆挪开眼。
内心深处,好像不那么着急走了。
……
谢府。
冬残春来,松涛阵阵。
落于后院老破小茅屋寒酸破败,潮湿的木头散发着春雪后的腐败气息,木色已旧,与谢宅别处的明亮清洁格格不入。
“嘎吱——”
谢探微独自一人推开那扇门,人去楼空,空洞洞的,荡满了萧瑟的凉风。
小榻还在,炭火盆还在,残余着墨迹,一景一物皆如前世的样子。
瓶上插着一枝素馨,却已经枯萎了。
隆冬,这里一定很冷吧。
他坐在了小榻上,指尖轻轻摩挲着被褥,仿佛空气中还荡漾着她的味道,有个谁还躺在这里,患着病吐着血,可怜巴巴含泪说,姐夫,好冷,我好想你,今夜你要陪我。
室内一片晦暗。谢探微抵了抵额角,前世确实发生了很多事,但现在是今生了。
他以为她会一如既往,没想到她变了,连虾须镯也要扔,连喝杯茶也要藏心思。
昨日相见,她眼底有某种新鲜而明亮的东西,和前世显然不同了,甚至让他看不懂。
瞧她那副样子,是还拥有前世记忆,耿耿于怀,还在……怪罪他?
当年余咸秋无子,他给足聘金,她为妾生子,天经地义。后她冒犯主母,在府邸屡生事端,纵容婢女偷窃,他也没计较。
他并不欠她。他只是不爱她罢了。难道不爱就是亏欠,不爱,他就有罪了吗?
他确实不爱她。
她死于血崩,福薄命薄,之后他厚棺厚葬了她的,仁至义尽。
她现在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既然她急着要回余府,费尽心机躲避他,那就不见,无所谓,没人稀罕。
“主君,您要的东西捞回来了——”
薄薄的门扉外,侍卫赵宁恭恭敬敬,将那只被丢入水的虾须镯呈在绒布上。
谢探微信然拿起那只镯子瞥了瞥,珠玉闪烁着冷光,依稀还残余她细腕的温度。
“包好。送回余府去给三小姐。”
他轻轻笑了,已经能想象到余甜沁看到这只虾须镯时的惊恐表情。
6. 私会
余府,半夜,甜沁半信半疑地打开锦盒,秀眉拧得紧,看清里面的物什,脸色骤变,“啊”地禁不住轻呼了声,险些打翻在地。
陈嬷嬷急忙接住锦盒,提醒道:“小姐小心些,是谢大人特意夤夜送来的,千叮咛万嘱咐的贵重物什,要亲自送到您手中。”
甜沁死死咬着唇,面白如纸,连可恶二字都抖着牙关骂不出,心神被不安的情绪搅得混乱,仿佛锦盒里不是精致的虾须镯,而是从水里爬出来的毒蛇,索命的冤魂。
陈嬷嬷亦是疑惑,猜测道:“这只镯您爱不释手的,前几日去谢宅还戴着,大概是落下了,谢大人给您送了来。”
甜沁大为恼火却无法发作,似从窗前暗夜哔哔剥剥烛火中透见姐夫淡淡的冷笑。
他分明目睹了她丢虾须镯,刻意让人捞起,挑半夜送回来,用心不可谓不恶毒。
他的意思,两人心照不宣。他说话素来点到为止,圣人的皮囊,魔鬼的心肠。
月色散漫模糊,夜空晦冥,厚重的黑暗包裹着深闺,阴黄的横云笼罩着大地。
甜沁寒透了心,这虾须镯阴魂不散缠着自己,无法安眠。她发泄扔到妆台一边,摔了几下,精致的虾须镯却纹丝不动。
陈嬷嬷不解为何被一只美丽镯子能吓得她面色惨白,曾几何时她摩挲宝爱,逢人夸赞“这是姐夫独送我的礼物”。
夜风微微拂动她的满头秀发,月皎如白莲,陈嬷嬷归结于她困迷糊的缘故,劝道:“小姐,接着睡吧,今夜没人打扰您了。”
甜沁余悸未消地躺回被褥间,熄灭了灯火,片刻入睡,齿间发出模糊的声音。
半梦半醒间,姐夫似又飘然而至,声息一寸寸吹她脖颈,膝盖迫开她蜷曲的双膝。
她蓄起浅浅一汪清泓,欲反抗,却被无形间化解了力道,浑身颤得像秋风枯叶。
梦中的他若即若离,一遍遍冰冷温柔逼问她:“为什么扔我的东西?”
“为什么看我的时候不笑了?”
甜沁脚背绷成一条直线,齿关紧锁,无法回答,无法反驳,甚至于梦中无法睁眼。
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和冷静,难受得紧,险些在唇舌间迷失,咬牙说:“你去找苦菊!她喜欢你,给你做妾,别缠着我!别!”
一阵白光刺破,甜沁倏地睁开眼睛。
窗明几净,天色大明。
鸟语唧唧,静谧光亮。
又……梦魇了。
近来梦魇得实在频繁,她被折磨得不轻,一张玉颊透着黑眼圈,精神衰弱。
她躺在枕头汗痕和泪痕上,忍着微酸,视线缓缓挪向手腕,发现那只虾须镯竟惊悚地戴在自己手腕,折射冷光。
“小姐,您怎么了?”朝露和晚翠都在,刚才甜沁喊苦菊时进来的。朝露愁眉抚了抚甜沁额头,“小姐,您又魇着了。”
甜沁确信梦魇已经消散,静静瘫在枕头上,艰难哑声:“这虾须镯……怎么又戴我手上了?”
晚翠天真道:“见小姐扔在妆台了,您睡着,奴婢给您戴上了,放别处积灰。”
小丫鬟并非僭越,甜沁之前确实把这虾须镯看得比眼珠子还珍惜。
甜沁合拢干涩的双唇,她已重生如隔世为人,晚翠和朝露不知情,不好怪罪她们。
她缓了会儿,脑袋恍恍惚惚还在发虚,冰冷地摘下虾须镯:“晚翠,立即丢到库房最深处,别见天光,也别让我看见。”
晚翠和朝露一头雾水。
甜沁态度坚决,她们也无法反驳。
太奇怪了,姐夫送给小姐的东西,小姐怎么忽然不珍惜了呢?
自从谢府回来,她好像完全变了。
……
甜沁昨日偷偷去私塾看晏哥儿,还与西席先生独处,惹得何氏十分不悦。
作为当家主母,何氏有权力约束后宅女眷,禁止甜沁再与西席先生私相授受。
虽然,甜沁也不知和许君正简简单单说几句话,怎么就变成了“私相授受”。
陈嬷嬷劝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小姐是家中庶女,别和主母犟,将来您的婚事还赖主母挑拣呢。”
甜沁红了眼圈:“我以后只检查晏哥儿作业就是,她们管不着了。”
翻开晏哥儿的功课,见有许君正批注的痕迹,留下评语“握毛笔姿势欠妥”,最后特意问甜小姐是否安好,答谢昨日的酥。
甜沁抚摸着未干的墨迹,破涕为笑,许君正用这种方式联络自己,还挺聪明呢。
第二天甜沁越过了主母何氏,直接带了酥饼拜见爹爹余元,巧言令色,煞是温柔可爱,恳求余元答应她套车去城里新开的书肆。
余元见她柔媚的面容,蓦然想起她早逝的勾栏歌姬亲娘来,触景生情,点头答应。
“不可归来太晚,你母亲盯得紧。”
甜沁依依答应,又赔了余元几句好话,套车往书肆。
街衢人来人往,她到时,许君正已等候良久了。
他耳尖薄红:“三小姐。”
甜沁点头致意:“许先生。”
他们这样,确实算私相授受。
许君正示意她往书肆深处,看看中意哪本书,边走便轻声:“今日借晏公子的功课约小姐出来,小姐莫见怪。”
甜沁微笑:“哪里怪你了。”
这种方式挺好,以后他想找她就藏在晏哥儿的评语里,神不知鬼不觉。
许君正望了望书肆门口凝露的山茶花树,道:“开春了,不日朝廷将举行对策,我可能会请辞。”
甜沁眼波凝固着不明的情绪,埋着头:“和爹爹说啊,为什么特意和我说。”
许君正望着她发髻间的贝壳在阳光下闪射珠光,心跳漏了一拍:“因为……你是晏公子的姐姐,怕耽误了晏公子的功课。”
甜沁长睫闪了闪:“哦。”
对策,科举考试之外另一种入仕方式,分奏对,策论,策问三项。
参与考试的学子都是各地的举的贤良,若考试通过可直接入朝为官,主考官多是一方大儒,或由皇帝直接出题。
届时许君正忙于自己的功课,恐怕没时间教导晏哥儿,才先行报备。
气氛怪怪的,仿佛他私下里约她,只因为她是晏哥儿的姐姐,办公事而已。
书肆旁边的山茶花树,隐隐传来甜腻而沉闷的香气,斑驳的树叶遮挡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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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块的。
半晌,许君正踌躇着,透着几分羞惮,咬牙补充了句:“……其实跟三小姐说,也是因为别的。”
甜沁隐含期待:“什么别的?”
许君正被她逼得面红耳赤,迟钝道:“因为,不想让甜姑娘不开心。”
甜沁佯装:“你请辞,我为何不开心?晏哥儿的西席先生总会有人顶上的。刚才还叫三小姐,现在就‘甜姑娘’啦?”
许君正口才实在弗如远甚,春日这瞬间似乎冰冷黯淡了,让他以为她本对他无意。
“姑娘没有不开心啊,”他默默恍然似的,难掩酸涩之意,“那,那很好。”
因为是她。他的事情,他的打算,他的未来的每一步路,他都想和她说。
甜沁心弦被搅动了,目光落在窗外山茶的花蕊上,柔声道:“我二哥也要参加暮春的对策,你们是对手呢。”
许君正摇头:“我肯定没有二公子好。”
“我却觉得你更好。”她轻描淡写。
许君正怦然,“什么?”
什么更好,考试更好,还是人更好?
甜沁敛笑,未再放言。
二人又在成堆成堆的书肆中挪了片刻,许君正这样板正的儒生也没看四书五经,一颗心系在腔子之外,被嫩春的芳香幽味吸引,浑身每根神经都奇妙紧绷着。
他第一次和姑娘家私下会面。
他努力想找些善气迎人的场面话,脑海中反复滚动只是之乎者也。至于年轻姑娘家喜欢听什么话,他一片空白。
思索良久,他的话头又绕回对策上:“说起来,这次对策的座师是谢大人呢。”
甜沁顿时噎了下,语气比方才冷淡了许多:“嗯,是吗。”
许君正根本不敢看她的脸,自然也不会注意到她渐渐苍白的神色,依旧道:“谢师的标准就是儒家的标准,若在对策之前有机会拜访谢师,几辈子修不来的幸事。”
他眼睛中充满了熠熠生辉的渴望,对理想的追逐,对文人的气节风骨的执著。
后知后觉,这话好像有占甜沁便宜的嫌疑,毕竟谢师是甜沁的姐夫。
他连忙补充:“很多人买通关系,我没钱,只是说说罢了。三小姐,你看那边的书是新的,我们去看看吧。”
甜沁惜字如金嗯一声,不知在想什么。
许君正愈加后悔,暗骂自己蠢,惹了姑娘家不悦。
……
书肆对面,铺满琉璃瓦的画阁之上。
谢探微临近窗边,风凉浸浸的,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落在楼下挽手的二人身上。
虽然人来人往,他还是一眼就拣出了她那身芰荷色落着梅痕的裙妆,是甜沁。
“……谢师考虑得如何,若犬子有幸在对策前得您指点一二,府上多少金钱美女都肯出的,若您有其他条件,也绝对遵从。”
对面的人落下黑子,有商有量。
谢探微淡淡应付了句,目光依旧扫着楼下的甜沁。
她身畔跟着个眼生的男子,对她低低说了什么,惹得她面晕巧笑。
他将指间握的棋子落下,轻振衣襞,起身道:“失陪一下。”
7. 纳妾
日头渐渐逼近廊檐,过了午牌。
何氏带着两个丫鬟上街采买府中用度,刚从人满为患的成衣店出来,揉了揉眼睛,定定瞧向不远处,难以置信:“那不是甜沁那庶女吗?”
大丫鬟瞧了眼,倒抽冷气:“还真是三小姐,旁边跟着个男人呢,瞧着像咱们府上的西席先生。”
何氏暗暗嚼齿,撕了甜沁的心都有。
这还了得,昨日刚提点她恪守妇道,拎清身份,今日她便偷偷摸摸和男人上街私会。
她是妾,要送去谢宅当妾的。
“随我过来。”何氏目露凶光,示意丫鬟,准备将甜沁捉回去动家法。
与此同时,甜沁也敏感察觉到危险的靠近。悄悄回头瞥,竟然撞见了主母,心湖霎时如抛下大石头溅起水花。
许君正焦急踯躅:“这可如何是好?坏了小姐的名声,都怪我……”
甜沁让他先走,无论如何两人先分开,她则往反方向走。
许君正流汗:“好,小姐保重。”
何氏身边两个精明强干的大丫鬟,左右包抄,甜沁插翅难逃。
正当走投无路之时,一辆低调简朴的马车忽然朝她伸出援手,一个男声在早春微寒中低低回荡:“上来。”
甜沁猝不及防,被掳上马车。
谢探微白衣飘举,荡荡漾漾的,如月溉寒泉,撒满整个马车车厢难以抹去青白的月色,阳光与阴影交织半明半暗。
甜沁讶然大大睁着闪动的黑色眼睛,看清了来人,不敢吱声。
厢间香线如尺规作画垂直攀升,沉默静止,直到何氏的身影完全消失。
甜沁如芒在背,狭小的空间加倍放大感官,难以言喻的尴尬与窘迫,深深俛着首,生怕对上谢探微的眼睛。
谢探微则透露着相反的意味。
如何那般巧,与许君正会面恰好被他撞见。越是躲着谁,越是遇见谁。
噩梦中的景象瞬间刹那间化为了现实,战战兢兢呼出一丝拘谨的气息。
“姐夫——”甜沁悻悻,微妙的颤栗,目光飘忽,“多谢姐夫相救。”
谢探微道:“三妹妹如何会在此?”
甜沁躲闪地支吾了句:“新开了家书肆,与友人会面。”
他语调上扬地轻哦,“什么友人?”
甜沁感觉他的目光沉静地盘落在自己身上,那副神态绝不是在注视未来,而是缅怀过去——他和她的过去。
前世无数的暗夜,他和她衣衫挨蹭,陷入深深的麻痹陶醉和无法挣脱的朦胧中。
她像碰到微弱的电流,檀唇如春花在春风中的瑟缩抖动,“寻常友人。不想惊扰了姐夫,甜沁这就下去。”
马车轱辘已经启程。
甜沁无法,只好被迫继续与姐夫同处一车。
谢探微外表依旧是处柔守慈,深沉如渊,饶是她外出私会与情郎被他撞见,他也是一副静邃流深的姿态。
他是姐姐的丈夫,她是妻子的妹妹,身份之差如禁忌天堑横亘着,他不会逾越界,她也不会。
甜沁时常摸不清这位城府深沉权臣的真实想法,前世他明明淡薄无情只当她是个生子的妾,甚至对她几分厌烦,今生又将她丢的镯子捞回来恐吓她。
思绪一飘,她仿佛回到了前世最后挣扎的茅屋,分娩之后天色寒凉,凄风冷雨,没有药,没有水,没有柴,生生冻馁而死。
不得不承认,她对他有几分恨,更多的是对上位者的怕,全不像对许君正那样藏着游刃有余的心机拿捏。
“那位是晏哥儿的西席?”谢探微侧目眺着窗外云隙间的蓝天,话题有意无意钉在了许君正身上。
甜沁十分不适,抿嘴淡嗯了声。
她低头盯着春阳下长裙被车窗分割的细影,做好了他进一步盘问的准备,不料他话锋一转,忽然提起了昨天半夜的虾须镯:
“镯子还喜欢吧?”
甜沁被他左右横跳的话头弄得发晕,暗掐了指甲,他故意的,把她丢掉的镯子捞,挑在了午夜送还索命。
她浮起适当的微笑:“多谢姐夫,虾须镯不小心丢了,捞回还我。”
谢探微一种很肯定的口吻:“是不小心,还是妹妹自己扯断的扣?”
那时她站在小石桥上毁坏虾须镯,被紫藤下的他看得一干二净。
甜沁心中冷哼,他是翻云覆雨的权臣,而她只是个后宅庶女。他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一眼就能看穿她的诡计。
“甜沁还有苦菊和晏哥儿一妹一弟,他们尚且没有穿金戴银,甜沁不好整日花枝招展的,惹来非议,所以不太喜欢那虾须镯。”
她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巧妙避开锋芒,“姐夫以后不要再送了,送甜沁虾须镯莫如送苦菊。”
虽然她前世临死前知道虾须镯只是咸秋库房的一个小玩意儿,假借他的头衔而已,并非他真正送的。
谢探微善解人意地颔首。
她说不喜欢了,好似不仅仅是不喜欢镯子,更是人。
“妹妹长大了,心思猜不透了。”
甜沁赔笑:“不好让姐夫破费而已。”
他轻描淡写:“不喜欢也罢,以后有更好的。”
甜沁道:“还是更喜欢蟹粉酥,能吃,实在。”
他眼明心亮,调侃:“因为晏哥儿喜欢吃?”
甜沁捏捏衣角,未曾承认。
她面都快笑僵了,难以言喻的精神空虚,疲于应付。
马车轱辘,走得这样慢。
又过了会儿,余宅才到。
甜沁内心急躁,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优雅等车夫放下脚凳,才款款拎裙下马车。
临别回头,迟疑着问起:“今日的事,姐夫会帮我保守秘密吧?”
何氏想捉她和许君正,私会的事泄露出去,得剥下她一层皮。
谢探微凝眸长眺,盛满了春暮的温柔:“什么秘密,三妹妹说。”
甜沁恶寒。
他心底自有本底账,表面温煦体贴,实则凉薄性如蛇蝎,这回又捉到了她把柄,她不得不小心翼翼与他周旋。
“和友人相见的事。”她含含混混不肯说透,用姐夫二字套近乎,“姐夫,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你不能说出去。”
谢探微笑了,沾了柔冷,“妹妹是说我撞见你和旁人私会,倒要我保守秘密。”
甜沁敛颜称是,“这件事情没有别人知道,如果姐夫说出去,我就惨了。”
余家不包容她,只有姐夫能包容她了。
他和她的气场仿佛天然嵌合,彼此有致命吸引力,她让他痒,他也让她痒。
她对他的恳求中,有小心翼翼的勾引和示弱。
她明澈的眼睛犹如湿了雨珠的荷叶,怔怔凝视于他,长发逶迤乌云般,那套芰荷色轻云纱的衣裙穿在她身上,轻款可爱,说不出的甜美,胜过春日灿灿然的桃花。
落在谢探微眼中,她充满了算计和心机,可她眉眼每一寸依稀是前世的样子,那副恳求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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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她前世临死前差不多。
谢探微静静点了头。
“会情郎的事不好多做。”
他似有心似无心,一掬明澄的寒水,“选夫婿的话,日后姐夫帮你把关。”
甜沁被这句稍稍暧昧的话烫到,听他继续道:“……或者让姐夫照顾你一生。”
这算是一个委婉而隐晦的约定,单方面的,好似他笃定能掌控她的人生。
甜沁并不接受他这约定,齿冷了下,内心浮出几分憎恨,不置可否地应了句,便匆匆逃下马车。
……
晚上,何氏一脸疲惫阴沉地归来,怀疑自己老眼昏花了,明明目睹甜沁私会情郎,却跑遍了街衢捉不到她,这贱丫头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何氏一腔怒火,欲把甜沁叫过来问罪,丫鬟说甜沁是下午谢大人亲自送回来的,二人有说有笑,在余府门口还依依不舍耳语了会儿呢,甜沁面色红晕,谢大人亦笑。
何氏顿时熄了骂词,后知后觉,谢大人送她回来,难道她私会的竟然是谢大人?
这变故属实猝然,何氏暗暗后悔自己方才的鲁莽,幸好没有捉到甜沁,否则冲撞了谢探微该怎么收场。
这贱丫头想通了就好。
何氏最担心的无非是甜沁与那个西席先生眉来眼去,不肯安心做妾。今她肯对谢探微上心,算她识相。
放下心的同时,何氏不禁又对甜沁生了几分鄙夷,连姐姐的夫婿都勾引,轻浮浪荡,她当真是那个勾栏歌姬生下来的种。
余元见何氏这样神经质,说了两句,甜沁好歹也是这个家的女儿。
其实许君正这后生也没什么不好,年纪轻轻就中了举,将来大有可为。
现在余家翻身了,余家超越谢家成为皇族最大的外戚,不必看人眼色。
余老爷向来是广撒网,有打算嫁个女儿给许君正,以拉拢这颗冉冉新星。
前提是,许君正真考得了功名。
姚姨娘和苦菊这边,却是对甜沁羡慕嫉妒恨。甜沁何德何能居然攀上了谢大人的马车,让谢大人亲自送她回来。
苦菊红了眼睛,掐碎了指甲。
……
谢府,主君与主母用晚膳。
谢探微食不言寝不语,吃相极其优雅,不紧不慢,不多不少,不浓不淡。
咸秋心不在焉,偷瞥自家夫君,心事耿耿于怀。时间拖得再久也是要开口的,便鼓起勇气,试探地问道:
“夫君,咸秋身子骨不好,想找个妹妹放在身边,苦儿和甜儿你中意谁呢?”
话音落下,久久沉默。
下午,谢探微送甜沁回府的传闻多多少少也传到了咸秋耳朵。
谢探微用罢了最后一口汤:“夫人做主便是。若没主意,便甜沁吧。”
咸秋对这答案并不意外,毕竟甜沁生得美丽人如其名,甜心不苦。
“可甜沁似有了心上人,我娘家府邸的西席先生,同她素日交好。”
谢探微撂下了筷,未曾把这事放在心上,淡淡:“我知道。”
知道?咸秋难以置信,但很快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闭嘴熄了后面的话。
是,他知道她有心上人,但那又如何,不影响他要她为妾。
纳妾,金银,文书,他只是聘她的人,又非聘她的心。
她不是总耿耿于怀他前世的亏欠吗,那今生就重新纳她为妾,补偿她好了。
虽然答应了帮她选夫婿把关,但谁比他能亲自照顾她更好。
8. 凤钗
太阳照在水磨青砖边边角角的苔藓上,空气清新甜润,春山苍苍,一梭梭燕影盘旋,残雪消融,天气肉眼可见地变暖了。
嫁入侯府的余家二小姐咸秋风光回门,场面铺张,黄澄澄的阳光熠熠射在她鬓间凤钗上,衬得她雍容华贵,有种天然的贵妇感。
余邸之前热闹熙攘,甜沁同苦菊两个庶女规矩站立,主母何氏早早迎接。
咸秋下了马车即和她们抱在一起:“母亲!甜儿,苦儿,几日不见甚是想念。”
甜沁和苦菊得体的微笑,何氏替女儿抚了抚舟车劳顿的鬓发,充满了爱怜:“风大,进屋说。”
二小姐回门,府上摆宴,涌现许多平日甜沁这等庶女见不到的珍贵吃食。
咸秋是高嫁,回门马车塞了满满当当的宝货,珠玉绫罗,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饭罢,一家人和和气气坐一块,何氏问道:“怎么不好好在谢家服侍夫君,匆匆回门来?”
咸秋道:“因思念父亲母亲和姊妹弟弟们,才跟夫君报备回门。”
小厮陆续将马车上的珠玉宝货搬下,礼物琳琅满目,余家的姊妹兄弟们人人有份。
谢府家大业大,好东西慷慨量大,看得人眼花缭乱,暗叹谢府的泼天富贵。
甜沁一门心思在晏哥的功课上,想打个照面就回房,却硬生生被叫了过去,礼物数量或贵重程度都远超其它兄弟姊妹。
咸秋含笑,挨个将价值连城的首饰给甜沁试戴,只觉得这也合适那也合适。
冰凉的流苏扫过脸颊,甜沁打了个寒噤。
何氏笑道:“你既疼爱你甜妹妹,索性都赠了她,连同你鬓间这支点翠凤钗。”
咸秋闻声伸手摘凤钗,比划着插在甜沁鬓间,夸赞她春桃般年轻的美貌。
甜沁吓了一跳,连连推诿,那只九尾凤凰分明是已婚妇人盘发后才能佩戴的。
“甜儿当不起,二姐姐快快收回。”
“仅仅是试戴,看着好看便留下,不好看便算了,有什么所谓。”
咸秋盈盈的微笑压制住甜沁的抗拒,将凤钗给她戴上,啧啧叹息:“真衬呢,比我戴着好看。”
苦菊在旁面色阴沉,抿着唇角,将裙角都捏皱了,嫉妒快要掩饰不住。
甜沁蹙眉瞥向铜镜中莹然灿然的自己,周围的笑语软声,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前世并没有这一幕,她在春夜去谢府的那晚就饮了酒,送到了姐夫床榻。
何氏罕见对甜沁慈祥:“瞧你二姐这模样,疼你跟眼珠子似的。”
咸秋还在不断给甜沁试戴别的珠花,闻声淡淡哀愁:“女儿身弱多病,夫君又朝政繁忙,无法照料于我。每当缠绵病榻时,想的都是甜儿苦儿这几个至亲的姊妹。”
她捂着心口,犹如一枝凄艳的残花,病若西子。苦菊连忙递帕,何氏亦过去搂着她安慰道:“母亲随口一句,干什么忽然伤心。若实在想你弟弟妹妹们,接过去住两天也使得。”
咸秋转悲为喜:“甜儿长相甜美,一张小嘴也生得甜,烦恼时最能解女儿心结。若有甜儿长伴身畔,病想不好也难。”
何氏无奈宠溺:“使得,都使得。”
甜沁内心如被千刀万剐,自认为会演戏,却在你一言我一语中插不上话。接过去谢府如何使得,只怕一去再也回不来了。
平日人人骂卑贱的庶女,骤然飞上枝头变凤凰,全家对她态度迥然反转。
她被打扮成明亮的花枝,温室里备受姐姐疼爱的妹妹,亦或者——待价而沽的妾。
甜沁警铃大作。
午后,泱泱一帮丫鬟婆子来到甜沁的闺房,张罗着换掉旧物件,翻新寒酸的装潢,指手画脚,好大的架势。
晚翠小声嘟囔:“没安好心,前几日小姐的瓷盆掉漆了想要个新的都不给。”
甜沁捏了捏晚翠的手,一个耳敏的婆子听到,善气迎人说:“三小姐缺盆子用吗?快快把新物什搬进来,多少盆子都有。”
说媒的冰人过来要了甜沁的生辰八字,细批,说她吉祥,富贵,有旺夫命的。
几个婆子笑吟吟拉走朝露、晚翠、陈嬷嬷等人,将甜沁单独置于内寝,拉上了帘幕,量体裁衣,又褪下她的底裤,检查她处子之身。
甜沁霎时要挣扎,切齿到极点,忍着羞辱,蔷薇色的脸颊被欺出了泪,偏生四肢被婆子们摁住。
一个婆子仔细瞧了半晌:“嗯,瞧着是有福气的小姐,易孕好生养的。”
另一个婆子油腔滑调:“三小姐别在意,老奴们也是奉了主母和谢夫人之命。”
甜沁一得脱,急忙穿好衣裳,目光隐隐迸溅仇恨的光芒。
她强抑怒气,擦了把眼泪。
朝露等人推开婆子们破门而入,挡在衣衫不整的甜沁面前,大声斥责。
婆子们并不在意,办好了差事,便好言好语离开,临走前不忘恭喜甜沁。
甜沁气得恨恨,泪痕未干。
她不甘这么束手待毙,决然从枕下抽出一金条,偷偷攒了很久的。
“去二姐姐的院子找管家李福,把钱给他,让他说事情的真相。”
李福固然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前世曾卷走了她救命的药钱。
但此刻,她走投无路。
姐姐身边的人个个口风严实,除了李福,再难问出半寸真相。
忍辱负重,她也算做到极限了。
陈嬷嬷比朝露和晚翠两个丫鬟沉稳,知事情严重,拿着金条去了。
约了一个时辰,归来,面色煞白。
“小姐,大事不好。”
甜沁这才知道,姐夫选了自己为妾。
蜗居在密不透风的深闺大院,她蒙在鼓里,又被被卖了。
那日在马车上,他的话都是假的。
什么替她选夫婿,什么保守秘密,他看似随遇而安,转眼就点了她为妾。
甜沁清炯的眼睛布满血丝,悬着的心彻底死了,手足冰凉如在冰窟。
现在如何是好?恳求二姐和主母无济于事,找到谢探微面前更自取其辱,她孤立无援,四面堵死,仿佛只有做妾一条路。
苦菊的院子离得不远,见婆子给甜沁量衣服又送礼物,而自家院落萧瑟凄凉,羡慕嫉妒,哭哭啼啼。
“耀武扬威什么,你的名字甜,我的名字苦,我也合该输给你的……”
“姐姐喜欢你,姐夫也喜欢你,你合该是甜馨儿,而我苦菊就是一苦兮兮的菊。”
每当难受时,苦菊总爱拿名字说事。余家四女“酸咸甜苦”,苦菊最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甜沁被扰得人好生烦恼,名字又不是她起的,她的人生哪有半分甜。
晏哥儿在旁,她心念一动,反手抢过他的功课薄,写下几个字递给许君正。
多日以来,她一直和许君正用功课的隐秘方式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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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哥儿哇哇哭泣,陈嬷嬷连忙哄着。
晏哥儿吃罢酥不哭了,甜沁将功课薄放回他书箱里,嘱咐一定要让许先生亲自批改。
朝露等人心知肚明,甜沁不喜做妾,要死死抓住许先生,从余家火坑跳出去。
翌日晏哥儿下学后与甜沁作耍,提起许先生缺一块好墨,字迹断断续续。
其实不单好墨,好纸,好书,好笔,好的老师,好的见识,许君正样样都缺。
要在对策中赢过那些富家子弟脱颖而出,光靠一腔穷酸的热忱远远不够。
甜沁稍稍安心,叫朝露把姐姐赠的徽州墨许君正。
她决意栽培许君正,不惜一切代价。幻想他争气些,取得功名,将来在朝堂上压谢探微一头。
这事燃眉之急,不得不立即做,保不齐哪天她就被一顶小轿强行抬到谢府去。
过两日,许君正又在晏哥儿的功课薄传话:缺书。书这种金贵物件,大户人家的藏书阁才有,许君正那几本早被读稀烂了。
甜沁立即张罗着找书,可惜她平日不怎么爱读,房中书册甚少。
余家只有一个书阁,被也准备参加暮春对策的大兄长余烨独自霸占。
她只好卖了那同父异母的兄长好颜色,佯装自己想读书,笑靥如花,乖巧温软,又赔上了咸秋送她的一些好东西。
余烨吝啬道:“你们女孩家读什么书,那边赋闲的书册可以拿走,我桌上的是暮春策论用的,你不要动。”
甜沁心想要的就是策论的书册,闲书有何用处,一副柔情似水的样子纠缠道:
“大哥哥,甜儿也想知道你们策论会考什么内容,保证不损坏,看看便还。”
余烨抓紧书册,坚持说自己要温习。甜沁好说歹说磨破了檀唇,才偷偷揣走了两册已经被余烨背得滚瓜烂熟的对策书。
她叫晏哥儿交给许君正,鼓励许君正好好研究,刻苦努力,一定要赢得对策考试。
许君正见了,十分感动。
甜沁又想,余烨从小被精心教导,又通通背熟了答案,对策时许君正拿什么争?
即便许君正把余烨的书都看了,两人最多打成平手,千篇一律而已,许君正怎么能脱颖而出?
她真正体会到了寒门翻身的难。
可能像许君正说的,除非“名师”点石为金,很难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
许君正考不上功名,她只能束手做妾?
打扇捧盂,服侍主君主母,过那种暗无天日,孩子被抱走,不认生母,她反而要给孩子行礼,过寒屋冻馁而死的卑微日子?
甜沁想想都恐怖,她重生一次了,除了恐惧更有野草滋长的不甘。
不,绝对不。
许君正同余烨以及天下儒家学子一心一意倾慕的圣师,是她那位姐夫。
如果姐夫能指导许君正,不用多深刻,哪怕仅仅一篇文章也够许君正镀金了,何愁对策时不鹤立鸡群。
甜沁朦朦胧胧有这个念头,觉得极其危险,她也是胆子大了,敢利用他。
谢探微若是傻子还好,爬到暗中高度的人,不显山不露水,怎么会傻呢。
她心里藏着心事,夜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咸秋送来的那些金银首饰在月辉下散射朦胧的朦胧,华丽而冰凉,无形间如催命咒。
要想逃离余家的重围——和逃离谢家重围,目前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许君正了。
9. 婚事
翌日甜沁方梳洗罢,二姐咸秋便带着丫鬟找来,态度如沐春风,拉着甜沁套近乎,上来便问昨天送的礼物她喜不喜欢,刻意提到“礼物大部分是你姐夫送的”。
甜沁听到“姐夫”二字右眼皮下意识跳了跳,心照不宣:“谢谢姐姐姐夫,但太华贵了,甜儿实在惶恐,还请收回。”
咸秋刮刮她鼻尖:“你我是亲姐妹,姐姐的就是你的,有什么当得起当不起的,趁着年轻就该打扮得漂亮些,岁月不待人。”
甜沁微微哂笑算作回答:“同样的东西我有,苦菊妹妹却没有。昨日听苦菊哭泣了许久,都是亲姊妹,我心中实在不落忍。”
她想把祸水东引给苦菊,咸秋却并不上当,不温不火挡回去:“是二姐的不是,想事情不周全,忽略了苦儿。你放心,姐姐也补一份礼物给苦菊,定不让你夹在其中为难。”
甜沁唇间隐藏着一闪即逝的心绪,揪着这个话头:“其实苦菊也很喜欢姐姐姐夫,上次还对着谢宅的千鲤池瞧了许久,说‘要能永远陪姐姐姐夫住在这就好了’,姐姐不如考虑苦……”
咸秋柔声打断,击碎她的幻想:“姐姐姐夫再亲,苦儿终究要嫁人的,听爹爹说已经在给苦儿议亲了。”
“不像你,爹爹不着急议亲,你恰好到谢府去多陪姐姐一阵,姐姐头痛发作时你方便照顾。”
“以前你和姐姐最亲了,以后也和姐姐姐夫住在一起,好不好?姐姐姐夫会对你好,照料你一辈子的。”
咸秋温柔中拿捏着锋芒,让人无从拒绝。
甜沁将膝盖上锦帕揉成一团,神色冷凝,默不作声,对峙着不答应。
婚事比想象中要快,咸秋知道吓到她了,但没办法,妾室人选只能是她。
咸秋的病是娘胎里带的,郎中说得慢慢调理,暂时没有得子的希望。莫说得子,连寻常女人与夫婿圆房的待遇都不可能。
谢家家主周围环绕了多少莺莺燕燕,个个都想登堂入室,纳妾的事得抓紧。
事实上,甜沁越不愿做妾,咸秋越放心,抬入府中越不是个勾引男人的祸害。
甜沁作为一介庶女,若来谢府为妾,享尽荣华,比嫁外面当寒门妻好了多少倍。
贫贱夫妻百事哀,寒门大妇为日常柴米油盐操劳,累心累力,甚至不如豪门妾室。
况且也不能保证寒门男人多忠贞,飞黄腾达了第一抛弃糟糠妻子,不飞黄腾达也免不得偷偷去勾栏听曲,对妓子献殷勤摆阔。
气氛沉闷了会儿,咸秋换了冲淡的笑,另起话头:“春寒料峭,这几日连着下春雪,祖母身子骨抱恙,全家要上山去法慧寺为祖母祈福,许愿可灵了,好好散散心。”
顿了顿,“你姐夫也在。”
甜沁顿感诧异,暗吸了口气:“姐夫也为祖母祈福吗?”
咸秋摇头:“傻姑娘,你姐夫是这次暮春对策的主考官,他得在清净之地琢磨考题。”
甜沁喜忧参半,姐夫居然在法慧寺。
一方面不想见姐夫,一方面又期盼见他,好找机会让他指点许君正。
他比想象中还厉害,竟然是主考官。
这次法慧寺之行,她本来还想装病推诿,看来有必要一去。
“那恭敬不如从命,都听姐姐的。”
隐约感觉法慧寺之行不会太平,潜藏在暗处汹涌的危险逼近她,掐住她的脖颈。
她不能退缩,前进尚可搏一搏,退缩就原地认输了,唯有束手任人宰割的份。
咸秋揉揉她的脑袋,又说了许多宠溺的好话,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甜沁将咸秋送出院子,见苦菊站在不远处眼巴巴望着,如一只伸颈哀鸣的雁,眼神充满了哀怨。
侯门的泼天富贵,神仙玉人的姐夫,温柔体贴的主母姐姐,贵妾的身份,乃至于以后扶正的机会,通通是甜沁的了。
同为庶女,苦菊真是不甘心。
甜沁假装看不见要掠过去,苦菊却扯住她衣袖,低声道:“三姐姐,你要去二姐姐家享福了吗?姐夫钟意你?”
甜沁不悦地皱皱眉:“是啊。”
苦菊怔怔叹息:“你命果然比我好。”
甜沁打断:“我也不想。”
苦菊顿时红了眼圈,崩溃道:“你什么意思,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不想去,难道姐姐姐夫能逼你去侯府吗?”
甜沁懒得跟她多说,撂下一句:“确实如此。”
余咸秋逼她,谢探微更逼她。
苦菊憋得脸比熟透的蟹子还红,喉咙哽住,泪泗横流,呼之欲出的嫉妒如阴云,氤氲在脸颊上,哭着跑开。
“我再也不理你了!”
……
甜沁从咸秋那得知谢探微将在法慧寺出考题,整日盘算在心,如何使许君正从这件事中拿到好处,赢得考试。
这是第一方面。
第二方面,她源源不断为许君正提供各种利好,书,墨,纸笔,人脉,只要她这庶女能够着的,她几乎都尽力给他了。
第三方面,她也在尽力逃避纳妾的事,咸秋那边口风太紧,毫无希望,她又硬着头皮求了素来厌恶她的主母何氏。
何氏全然不为她小意温柔那款把戏所动,嗤之以鼻看穿她的诡计,口吻比咸秋严厉,警告她老实点,安心做妾尚且有她一口饭吃,否则就把她那歌姬亲娘的牌位从余家祠堂挪出去。
甜沁齿冷。
何氏这块,算是堵死了。
何氏与咸秋母女一丘之貉,她本没奢望撬动她们,又去找余家大主君余元谈。
她这爹爹虽然是个凉薄的官场人,对旧日早逝情人花娘有几分旧情,时而作词缅怀。
甜沁蓄意在娘亲忌日拜访余元,询问能否在院子里为娘亲烧纸。
她洁白细腻脸颊两只若隐若现的酒涡,一反对苦菊的强硬冷淡,乌光闪闪的黑发,白衣胜雪,不胜哀伤。
余元触景生情,一口答应:“烧吧,和晏哥儿一块,只别被主母看到就好。”
甜沁双手捂着面颊,泪水涔涔而落:“谢爹爹。娘亲去后,爹爹一直对甜儿很好。”
“谢什么。”
余元拿下她的手,破天荒露出点父女情谊,擦擦泪:“你这孩子,哭着这样狠小心花脸。”
甜沁清丽的眼依旧一滴一滴挤出眼泪,委屈地说:“娘亲身份低微,主母说要把娘亲牌位挪出祠堂,甜沁不敢有异议,以后单独供奉娘亲就是。”
余元果然不悦,“她居然这么说?”
甜沁点头,把一缕垂得恰到好处的秀发别到耳后,鼻头红红的,“主母误会甜儿不愿去谢府侍奉姐姐姐夫,甜儿实在冤枉。只私底下和爹爹念叨,求爹爹千万莫声张。”
余元眯了眯眼,送甜沁到谢府当生子妾的事,他当然知道。甜沁抵触做妾,与府中西席先生眉来眼去的事,他也知道。
他自认慧眼识珠,许君正是个前途灿烂的人,有意提前拉拢。
原本打算甜沁和苦菊两个庶女,前者帮咸秋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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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者嫁给许君正,各得归所。
许君正若考不上就考不上,左右庶女的婚事不足惜,酸枝和咸秋两个嫡女嫁得好便得。
谁料情况突然出了变故,苦菊那丫头一心想入侯府,甜沁则倾慕许君正。
好像错位了。
调整这俩丫头的婚事对他来说举手之劳,他考虑的是,如何让自己最大程度官运亨通。
从前对谢家毕恭毕敬,因为谢门背倚太后,是最炙手可热的外戚。
而今新帝登基,太后变成了太皇太后,酸枝成了皇后,余家才是新朝最大的外戚,余家已经不需要拉拢谢家了,他甚至隐隐嗅到了谢家即将被淘汰气息。
余元将啜泣的甜沁拉起,慈祥道:“好了,甜儿若真心系许先生,爹爹就和你二姐姐说说,让苦儿去侯府服侍,成全你和许先生,好不好?不准再伤心了,嗯?”
甜沁轻巧纤长的手指尖儿擦擦泪,假装推诿,这才破涕为笑。
“甜儿都听爹爹的。”
余元肃然道:“但有一条——暮春对策,许君正必须取得功名。”
甜沁颔首,异常湿涩的声音:“女儿知道,希望他勤加勉励,不辜负爹爹期望。”
她今日是来试探余元的态度,反正嫁谁给许君正都一样,她想尽力争取一下。
苦菊日日哭得稀里哗啦,口口声声埋怨命运不公父母不公,甜沁能入侯府当贵妾,自己却要嫁给给其貌不扬的穷举人。
甜沁心想,她就当照顾苦菊妹妹了。把那位风神隽秀权势滔天的姐夫让给苦菊了,自己则嫁给“其貌不扬的穷举人”,两全其美。
争取到了余元的支持,她回去的路上心情才稍稍放轻松,忍不住笑着憧憬未来。
……
余家有意和许君正结亲的事,已经暗暗传扬了好几日了。
可惜余家下嫁的不是那位貌若天仙的甜小姐,而是苦小姐。
许君正内心痛苦纠结,辗转反侧,余家家大业大,愿和他这寒门联姻是天大的福气,他似乎没有挑三拣四的余地。
自从上次私会险些被主母撞见,他和甜沁再没见过面,梦里所见都是伊。
他浑浑噩噩,心里怪变扭的,几日都没心情好好读书,呆然若失,眼前浮现甜沁笑靥如花巧目盼兮的倩影。
若再见一面,折寿十年也舍得。
甜沁给他的那些笔墨纸他也舍不得使,当珍宝藏在柜子里,没事就瞧瞧。
每日清晨,他迫不及待最先批改晏哥儿的功课,期待甜沁又给他递了什么话。
可是最开始还有,慢慢的,甜沁好像不给他留字迹了,关系慢慢淡薄了。
难道余老爷有意嫁苦菊给他的事,被甜沁知道了,她气恼吃醋不再理他了?
更可怕是,听说余家全家过几日要去山上寺庙,远远离府,他再见不到她了。
许君正思及此,控制不住的慌。
在批改晏哥儿昨夜时史无前例地大胆,传递了自己的心意。
他喜欢的是甜姑娘,而非苦姑娘。
晏哥儿懵懂地收拾书箱下学了,许君正忐忑不安地等,生怕第二天见到什么决绝之语,或她干脆忽略一片空白。
最终,甜沁的答案叫他又酸涩,又失望,但痛苦之中隐隐含着一缕希望。
她拒绝了他的心意。
她的意思是说——“家中对我的婚事已有定夺,不敢和君私定终身。”
“除非,你策论成功考得功名。”
10. 下下签
春雪搓棉扯絮地下着,松柏被朔风吹得瑟瑟而颤的树梢挂着霜,雪化成雨,凉意逼人,今年春天比往年格外寒冷些。
甜沁披着厚厚的斗篷到府邸门口时,马车已就绪,细雪在头上撒了一把细沙。
余家人信佛,每年开春全家人都会去山上法慧寺住上十来天,诵经祈福,静沐佛法。
余元,何氏,咸秋,苦菊都陆陆续续上了马车,余烨和余晏因学业繁重暂留府中,说是功课还差些,过几日再追赶上来。
余家一行人冒雪上山,春雪洋洋洒洒如柳絮,不至于到阻塞山路的地步。
向导说春雪无妨,积压在山顶一冬的冬雪却有些可怕,山路陡峭,天气忽冷忽热,极易出事。不过,快速通过就是了。
甜沁被安排和咸秋坐在一马车上。
咸秋指着山间初春美景,握着她的手,柔声细语说了一路,笑声如银铃。
甜沁心不在焉,怔怔望着窗外残冬阴沉的天空,乌鸦惊翅,在雾凇中轻轻摇摆。
心绪,仿佛也凉丝丝的。
至法慧寺,和尚在外院安排了厢房。余府女眷多,内院是禁止入内的。
况且内院有谢大人正住着,出本次暮春对策的考题,有必要防止考题泄露。
余家人并不为考题而来,无甚在意,各自落脚,沐浴更衣,烧香礼佛。
和尚们跪在厢房里做功课,传来阵阵念经声,木鱼哒哒哒如暴雨敲得又急又响。
何氏与咸秋等人在膳房用素斋,为表虔诚,礼佛的这几天绝不碰半点荤腥。
朝露和晚翠怕甜沁用不惯寺里的清汤寡水,张罗着用玉兰花做春饼,因糖量起了分歧,吵吵嚷嚷。
甜沁劝她们不住,偷偷换了身皦白色的春衫,离开厢房,往宝殿佛祖面前焚香许愿。
法慧寺灵验,她希望真的应验。
她虔诚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长睫紧阖,心神随着远山敲钟声在法相庄严的宝殿中回荡,许愿顺利摆脱谢家和余家。
风儿凉了,撒盐似的春雪更紧了。
乳白色的雾霭缥缈在苍山之间,寺间寂寂,日影淡淡,风里蜘蛛网可怜地飘摇,处处弥漫一色,清辉与雪光辉映。
谢探微走近的时候,甜沁正笔直跪在佛前抽签,神色专注,努力抽一支上上签。
袖筒里露出她细细的腕子,沐浴在佛光下,她的背影像米糕一样甜美,比春雪柔软,青山含翠,淡匀胭脂,像软糯糯的甜酒。
谢探微静静看了会儿,目光温暾和煦不自禁随她流转,只觉她寸寸生得符合他的心意,寸寸激起人内心最肮脏的欲望。
稍稍加以调教成妾,或丢到暗窠子里训练成专事取悦男人的歌姬,都是极好的种子。
她即便只能做玩物,也是最上乘的那类玩物,能让男人一掷千金那种。
她此刻跪在佛前一身清净白衣却写满了欲望的样子,几分可笑,佛祖不会谛听不虔诚的信徒的。
他一步步逼近她,影子又深又黑。
甜沁听见脚步声以为是朝露或晚翠,闭眼吩咐了句,无人应答,才猝然回过头,谢探微那杳然遗世风清骨峻的身影跃然于眼前。
她顿时吓了吓,失去血色。
“姐夫何时来的?”缓了会儿,她方镇定,酒涡浮现嗔怪,“……也不说一声。”
谢探微凝视她浓密深黑的鸦睫,几许意懒:“什么签还要偷偷摸摸的?”
甜沁下意识将签筒往裙间掩了掩,既拿捏着小意温柔又包藏防备:“都是女孩儿家的心事,姐夫不好多看,也不好多问。”
春雪沙沙,堂中佛光微茫,宝殿中除了泥塑雕像就他们二人,空荡冷肃。
佛门四敞大开着,四面灌进冷风,给予醒人的阴凉之感,雪庭压春,静无鸟喧。
甜沁再度陷入与他独处的困境,欲找个机会离开,可谢探微不偏不倚刚好立在宝殿的门槛处,肩头落满了绒软潮湿的春雪。
还记得前世有一次也在佛寺,他将她摁在香案上,嘴里呢哝着柔情密语,可怕的节奏却弄得她几近濒死,揉碎入骨头。
她陷于窒息的包围中,所有的无助都被侵吞,唯有失控抽搐着承受。
是噩梦,也是永远无法磨灭的痕迹。
甜沁努力驱散噩梦,乍然抬眸,见谢探微目光犹浇了冰淋淋明亮的冷水,似能穿透她的心。
选妾的事,他就是故意的。
与钟情无关,她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小心计,他就偏要为难她,锁定她,无情毁掉她重生以来苦苦营造的东西。
她若乖乖做妾还索然无味,他要的就是猎物挣扎,享受玩弄与捕捉的快感。
“我会解签。”
谢探微弯腰欲抽过她的签筒,却被她再度制止,瘫坐在蒲团的身子往后缩了缩。
“给我看看。”
她推诿着:“姐夫也信佛吗,还以为姐夫是纯正的儒生。”
他的手空荡荡悬在半空,轻声开玩笑:“佛道儒原是一家,你瞧我的样子,是个善男信女。”
她暗呵,善男信女?
蛇蝎心肠。
谢探微见她抗拒,撩袍同坐在旁边的蒲团上,泛着得体却冰冷的微笑:
“怎么,三妹妹不敢吗?只敢和佛祖祷告却不敢和姐夫讲。”
“妹妹的心愿,告诉姐夫或许实现得更快。”
甜沁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
靠得这样近,她的任何小动作都被对方清晰收于眼底,哪怕一个屑小的鄙夷。
最要命的是,他身上细微的潮雪气息侵入她的鼻窦,扰乱她的神经。
她只好缓缓松开手心,露出一只下下签,刚才问的是姻缘。
谢探微若有所思:“妹妹姻缘不畅呢。”
不畅也拜他所赐,甜沁暗暗腹诽,到嘴边却平和道:“甜沁福薄。姐夫的姻缘呢,和二姐姐伉俪情深,必定十分美满吧。”
他和咸秋的恩爱融洽是有目共睹的,堪称楷模夫妇,前世今生她一直看在眼里。
否则,他不会在咸秋陷害她和朝露偷盗时,问都懒得问就不遗余力向着咸秋。
因为咸秋不喜欢,多年来他就没让她见亲生孩子的面,连炭火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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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难产后奄奄一息的她,死前,她饱含无尽的遗恨。
甜沁满以为是,谢探微却摇头:“你姐姐常年多病,算不得姻缘美满。”
甜沁差点忘记他与咸秋不能有子,补充道:“姐夫莫忧,姐姐慢慢调理会好的。”
他颔首,对于咸秋,他并没有多少谈性,反而将更多的兴致放到了她身上。
甜沁遥感他的气息春雨般安静又沉重地渗入自己,既然不火热也不冷淡,无形中感染人,恰似此刻二人佛前共观簌簌的春雪。
“同心爱之人联姻,自己的姻缘攥在己手,即便有遗憾也是美满的。”
她轻柔的音调点评着他同姐姐的姻缘,同时暗暗影射他出尔反尔、逼她做妾的行径。
“姐夫以为呢。”
谢探微一下便听懂了,反过来淡淡问,“哦?那西席先生就这般惹你满意?”
甜沁没有否认,弦外之音充满了暗示意味,放柔了音调,“许先生他对晏哥儿很好,全家都很满意,姐夫见了也必定满意。”
空气再度凝了一刻。
他挑眉:“是吗?”
甜沁终究无法做到完全坦荡无畏面对他,手指本能绞着,暗暗讽刺他一下可以,他一追究,她便如泄气的蒲公英光秃秃的。
气氛剑拔弩张,再说下去真要吵架了。
谢探微未曾揪住,且当女儿家开玩笑。
他缓缓地、郑重地再次:“最近究竟有什么惹妹妹不开心,尽管对姐夫说,姐夫一定替你出气。”
那日谢宅早春的紫藤花下,他曾经问过她一次,她藏着小心思说谎。
今日在佛前,他希望她莫再说谎。
印象中的她绝不该这样,她现在许多不对劲的地方,言行举止处处透着陌生。
前世他对不住她,她有怨恨,可以,说出来,该补偿的补偿,该致歉的致歉,好过大家这样猜心照不宣的猜哑谜。
但如果她不说,还这样一日日的拿捏变扭,便是她的不对了。以后入府做妾室,哪里有人日日惯着她。
甜沁清晰闻他第二次问这句,是在委婉提醒她闹也该有个分寸,闹可以换来一些补偿,这补偿必须在底线之内。
一味无底线地闹——比如策划着嫁给别人——就没意思了。
得不到补偿,反而会被惩罚。
可甜沁这次不会妥协。
她隐隐含着对抗之意,一声不吭,气氛眼睁睁朝着最可怕的方向发展。
她在最后抉择着,是否现在就与他撕破脸,反正,她绝不可能再蹈前世的覆辙。
若在佛堂闹起来,她一个庶女是不怕的,处境不会比现在更糟。
可他是当世大儒,师表楷模,必定要顾及面子,不能被天下学子指鼻子骂为强逼妻妹的无耻小人。
所以她不怕他。
甜沁睫毛颤得厉害,深吸了气,秀眉倒竖,顷刻间就要说出什么跌破底线的言语。
谢探微却在这时打断道:“下盘棋静静吧。”
甜沁太阳穴刺了刺,刚要拒绝,听他说:“下赢了,就答应你的愿望。”
11. 拒绝
黑白二色棋子在横平竖直的盘格线上,每落下一子便发出细微轻响,恰如蛛网上的蛛丝,步步紧逼,每一个细微的念头都决定了全局的走向。
甜沁自认棋技尚佳,开始也能与谢探微斗得如火如荼,或从包抄中突围,或另辟蹊径,凭聪慧立于不败之地。
但她渐渐发现不对,是他有意吊着她,让她的棋始终困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既不会被完全输死,又不能完成胜出,再下一百年也仍是这副僵持样子。
当她心灰意冷时,他懒洋洋给予放纵;当她十拿九稳志时,他又无情一记榜头棒喝。是快是慢,是松是紧,是放是抓,节奏总不显山不露水地控制在他手中。换句话说,他想让她赢就赢,他想让她输就输。
甜沁心灰毁棋,“小妹累了。”
谢探微轻哂:“这就不下了?”
甜沁难掩不悦,撒娇的口吻中多少夹杂讥讽:“姐夫棋技高超,小妹实望尘莫及,甘拜下风。”
“那算你弃权。”他平静地敛起棋子,“虽然没输,但也没赢,条件不能答应你。”
“姐夫知道我想要什么条件吗?”
甜沁眼眶微烫,唇角下沉,一副受欺负的表情:“是姐夫来回吊着人戏耍,预判局势,精细布阵,还不容许我怪罪了。甜沁的棋已是彀中之物,入了穷巷原地打转,再玩下去也没意思。”
谢探微漠然置之,棋子在棋篓里清脆碰撞交织出响儿,“下棋要有耐心,做人也是,火候是慢慢来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欲速则不达,急于求成往往适得其反。”
他的话微言大义,指的是下棋,又不仅仅指下棋。
他和她相处了两辈子,算是故人了,别总图新鲜,故人远远比新人懂得更多,故人手握的筹码也远远胜过新人。
个未没出口的深意,彼此心知肚明。
甜沁沉默了一阵,掐紧了锦帕,鼓起勇气试探地问:“姐夫真的不能成全我吗?若得如此,日日陪姐夫下棋也好。或者,姐夫有什么其他事吩咐甜沁的,甜沁也一定照做。”
“成全你,”谢探微亦不再含蓄隐曲,淡冷笑了,湖水般深邃明亮的眼青锋射人,“和那位西席先生私相授受?”
甜沁心脏咯噔一声,权且默认。
但私相授受四字太过难听,一下子给这件事丑陋地定了性。
“不是私相授受……”
“姐夫明知我不愿做妾,还故意选我,是故意与妹妹为难。”
她话锋一转责怪起他来,晶莹的光如小船停泊在眼中的小水湾里,溅出泪珠,洇暗了皦色的纱裙。
“那日在马车上姐夫答应帮我选夫婿,甜沁满心期待,谁料等来等去落得一场空。姐夫枉为儒家理想人格,圣人楷模,背地里逼迫妻妹,出尔反尔。”
“如果我将姐夫真正的样子宣扬出去,姐夫在朝廷乃至天下学子心目中光辉灿烂的形象还能维持得下去吗?”
柔中带刚,刚中带柔,蕴含锋机。
“姐夫——”她不甘,绵绵曲折地喊。
“现在收回成命还不晚。姐夫大有其他选择,左右都是余家女,苦菊亦爱戴姐夫,整日哭闹着要去侍奉姐姐姐夫。”
她委委屈屈道了一大串话,绕来绕去就是为了退亲,“……甜沁蒙姐姐姐夫多年照料的大恩,敬如父母,不想闹得不愉快,还请姐夫三思。”
她不恨他,只是不想蹉跎此生了。
他的一句话,就能使姐姐老爷夫人改变主意,另选苦菊,不用她辛苦钻营算计,省了她接下来的几个月的殚精竭虑。
为什么他偏偏要为难?
她甚至可以不嫁许君正,嫁予由他指定的那个人,完全听从他的安排。
只要他放过她。
他既可以做她的恩人,也可以把她反手推入深渊。当着低眉慈祥的佛祖面前,她希望他仁慈一些。
他爱咸秋也好,找个生子的妾也罢,都与她没关系。既然他有前世记忆,就该知道前世她死于非命,是响当当的苦主,论情论理都是被亏欠的一方——退亲,是她跟他要的唯一补偿。
他放过她这一马,前尘往事可以一笔勾销,她不仅不恨他,还会感激他。
甜沁定定望向他,眸子莹润,包含浓重的渴望,有生以来最诚恳的一次。
谢探微的反应却让人失望了。
他没理会她那杀伤力几可忽略不计的威胁,神色反而沾了些漫不经心的戏谑。
“为什么呢,非要这样,是不喜欢姐夫了吗,姐夫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不说,姐夫怎么改呢?”
他握住她手。
他恰到好处的遗憾,无法捕捉的感情波澜,余温飘荡在春雪的西风席卷着雪花。
他明明知道却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款款轻言混淆是非,让人恨得牙根痒痒。
甜沁脸色紧绷,默不作声。面对这样一个软硬不吃的可恶对手,她已经词穷,除了撕破脸战斗之外别无二路。
谢探微好整以暇欣赏她冷凝的神色,温然不觉寒地娓娓道:“三妹妹口口声声让姐夫帮你把关选婿,却有没有想过,你为庶女多年图的只是个对你好的男子,过上安稳日子。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可以是姐夫?”
“姐夫会一生一世对你好。你想要的一切,姐夫会一件不差地捧到你面前。”
“旁人谁又能保证。”
早春透明轻寒的阳光下,雪花吹拂入宝殿,他衣袂阵阵弄动,仪容标致,风流佻达,骨髓里说不尽温柔,高出风尘之表。
他的样貌是天底下一等一的。
他是饱学而纯正的儒者,很好照料妻家和弟妹的姐夫,可以托付终生的一家之主。
她入谢府,不仅仅是夫妾关系,更是姐夫与妻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
这桩姻亲,亲上加亲。
篓里黑白二色的棋子折射微弱光线,他低吟着,“你不会的,姐夫都可以教你。”
棋技,或其它。
甜沁狠狠皱了眉,猛地缩了缩,硬生生吞咽被他这番话引起的各种剧烈情绪。
“那不一样。”
“那怎么不一样?”
谢探微不吝于正面应对她,态度依旧平静,口吻冰凉了数分:“那日的约定本身就说让姐夫照顾你一生,是妹妹错会了。”
“妹妹的姻缘中了下下签,多舛多灾,还是由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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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亲自照顾比较好,你说呢?”
甜沁死死瞪着他。
她的要求,被他逐一反驳。
他是打定主意一定要让她做妾。
“如果我偏偏不应呢,姐夫如何?”
她口风猝然收紧,长久以来潜藏在心湖薄冰的之下的暗流迸溅,与他硬碰硬。
“姐夫试图强迫妻妹的话,还是先想好怎么和天下人解释你的所作所为吧。”
她有嘴,会嚷嚷出去。
“一定要这样吗。”
谢探微亦定定看住她,目淬有雾霜,但仅仅一瞬间,又恢复了伪装的温柔。
“那我有什么办法……”
他叹笑,很纵容似的,“你这样逼迫,我束手无策了。方才我说的只是最好的一种出路,并未唯一出路。”
“妹妹若执意不愿,便作罢。”
他余光凝睇着佛堂里渐渐冷掉的蜡烛,淌下一片烛油,似烧焦的珊瑚。
静静的室内,回荡着遗憾。
“只是……遗憾了。”
甜沁不知谢探微这话是真是假,但总算听到他松口了。
她当然不会这个时候心软,乘胜追击道:“好,多谢姐夫,还请姐夫和余家长辈说一声,也和姐姐说一声,甜沁感激不尽。”
她承认有些急功近利了,他使她太警惕,太危险,她迫不及待与他划清关系。
谢探微淡淡温柔嗯了声,揉了揉她头发,蕴藏着深沉的情调,依旧是姐夫和妹妹。
甜沁心神恍惚,一时没躲过去。他春雪淋漓的淡淡幽香撒在她发间,糅杂着青灯古佛的线香,一股禁忌又克制的味道。
“妹妹真是冥顽不灵。”
……
佛堂一会,甜沁彻底把谢探微得罪了。
她也想徐徐图之,奈何他口锋太厉,张口闭口逼她做妾,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只好放弃了为许君正讨教考题的事,直接拒绝。
他应当不会再纠缠。
他对她一无复仇等执念之心,二无缠绵爱恋之心,恐怕对她的身体也兴致寥寥。
既她不识好歹屡屡拒绝,拒绝谢府那“泼天”的富贵,他自没必要再赔脸。
接下来几日和甜沁预料的一样,谢探微与她形同陌路,关系冷淡如腊月寒霜。
她和余家人一起礼佛,他则与余家人寒暄,井水不犯河水,甚至在苦菊殷勤和他招呼时,他都回应了一句,偏偏没理会她。
何氏等人嗅觉敏感,不禁异样。
谁都知甜沁是谢探微钦点的贵妾,如今是怎么了,谢探微不理不睬,难道改变主意了?
何氏等奇怪,姚姨娘和苦菊则暗暗窃喜,没准谢大人真看破了甜沁的伪装,要改人选了呢。
咸秋找机会询问谢探微,得到的答案不温不火,没说改人,却也没说不改。
咸秋心里得意,她夫婿除了她之外终究谁也不中意。
谢探微就这么淡下去了。
甜沁望着同样淡的山间早春雪景,不禁想这样淡下去最好,他前世就这样冷漠,拒人于三尺之外,并非非她不可。
姐夫和妻妹之间跨越两世的畸形牵扯,也该告一段落了。
12. 遇难
春雪依旧不知疲惫地下着,越飘越大,甚至有倒寒的意思。山间被漫糊的白雪包裹,峭风梳骨寒,松柏缔结一枝枝白霜花。
皇历上立春之日到了,真正的春日还离得很遥远。余家人礼佛之暇观赏山间美景,冰霜之下满山碧透,不禁叹为观止。
僧人们都换上了厚厚的灰棉袍,默默扫着院子里的积雪,重复日复一日单调日子。
余烨带着余晏追上来了,才堪堪完成功课,余烨记挂着焦急暮春的对策考试,来寺庙还带着厚厚的一摞书。
何氏替余烨拂去肩头雪花,却没管晏哥儿,怪罪又心疼:“你这孩子冒风雪还上山作甚,扭坏了脚,冻糟了身体,你还怎么参加考试?真是要急死娘亲。”
余烨道:“好歹立春了,没那么冷,雪花都是软的,太阳一出就融掉了。”
何氏嗔道:“那也不能冒风险。”
一旁的向导在旁搭话:“是啊大公子,雪花是软了,可雪崩的危险很大。两侧山势陡峭,泥石和积雪落下不是闹着玩的。况且,脚下打滑也很危险,悬崖深不见底。”
余烨赔笑道:“孩儿对佛祖有一片诚心,想为祖母祈福,祝祷祖母早日痊可。”
实则他听闻暮春对策的主考官谢探微正在法慧寺,想找机会套近乎。即便姐夫泄露只言片语,也够他受益无穷的了。
这厢何氏对余烨嘘寒问暖,余晏却孤零零被冷落在一旁,潮乎乎的雪水蜿蜒而下,小孩子家家,没人替他擦,没人理会他。
甜沁走过去,递了一条暖暖的锦帕。晏哥儿吞了吞泪水,哽咽:“三姐姐。”
她无奈,揉了揉他肉乎乎的脑袋,无声安慰着,这个家唯有她们姐弟俩是亲的。
晏哥儿要把功课簿拿出来给姐姐,上面藏着多日来许先生递给甜沁的情话。
甜沁急忙制止,眼睛滴溜溜警惕着何氏、余烨、余元等人,被人发现就遭了。
余元把余烨和余晏叫过去拷问功课,余烨踌躇满志说此次对策考试绝无问题,必中功名。
余元哼了声:“瞧你这吊儿郎当的态度,过分自负,还不如晏哥儿认真。”
余烨不以为然:“晏哥儿本来就笨,学东西慢,被那个酸腐穷的西席先生教得更迂腐。”
余元斥道:“胡言乱语!为人最重要的是人品,而非显贵,许先生虽家境一般却人品清正,做学问认真,瞧着比你还争气些。”
“许先生这次也要参加对策考试,倒要看看你俩谁更胜一筹。”
余烨嗤之以鼻,心知爹爹现在广拉拢人以培养余氏的势力,向着那穷酸举人说话,是笃定后者在对策考试中占得功名。
他读书破万卷的大公子都不敢保证成功,何况一个苦背四书五经的穷举子。
余烨小声嘟囔:“听说姐夫正在法慧寺静修,不知能否有机会拜会。”
余元连忙把余烨扯到一旁,神神秘秘道:“你姐夫在法慧寺,切不可声张,悄悄讨教就是了。否则被外人知道给我们定个舞弊罪,吃不了兜着走。”
甜沁在旁边一直悄悄听着,余烨要跟谢探微这主考官讨教了。
这如何是好?
本来许君正赢面不大,若余烨再去拜访谢探微,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也熄了。
她心头不宁,拉了晏哥儿到偏僻无人的厢房去,“快,给姐姐看看你的功课簿。”
晏哥儿乖乖拿了出来,甜沁纤纤玉指快速翻过前面的文章,许君正果然递了话。
许君正首先感谢甜沁这些日以来的赠书、赠墨之情,援学大恩,无以为报。
他对她嘘寒问暖,山上路滑寒冻,千万别穿件衫,莫冻皴了脸和手。
再者,他隐晦地询问她何时回来,深深的记挂和思念。上次她说只要他取得功名,她就能下嫁,他一直铭记,一直在努力。
他郑重许诺她,一定会在暮春对策中考中功名,不辜负她的期待,这是对她的保证,也是他们之间定情的誓言。
接下来是他对晏哥儿文章的批语以及对儒家真谛的思考,内容奥涩,题旨深刻,显然不是给甜沁看的,他就学问信笔而写。
尽管许君正焚膏继晷日夜苦读,有几个问题始终无法破解——
上古尧舜既然是儒家圣君,天下大治,为何最后走到桀纣这一步?
同样是圣人,为何尧舜很闲,周公很忙?
儒家推崇复古对吗?有现实意义吗?
……
这些玄奥的问题对许君正很重要,破解它们,直接影响了他对策的水平。
而且他不要大道理,不要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答案,要切实的国家治理方案。
他眼界太浅,饶是日夜苦思冥想抓破了头皮,想不出个所以然。
甜沁看得脑袋晕乎乎,亦感无力。天下圣师谢探微就近在咫尺,她却不能问。
她与谢探微之间已经完全撕破脸,关系凝固如冰,比陌生人还淡漠。
更致命的是,余烨打算暗中去拜访谢探微,这些问题许君正不会,余烨却可能会。余烨的胜利,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了。
甜沁咬了咬牙,又去叨扰余烨。
余烨傲慢神气,见她自不量力问起这些虚头巴脑的问题,横加指责,女儿家该关注刺绣女工,妇容妇德,不该过问朝政的事。
最后,才给出了一堆看似高深的答案,正是许君正说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理。
甜沁暗骂晦气,净浪费她的时间,看来余烨喝的墨水有限,仅有表面功夫,这些问题他自己都未必想清楚解答。
唯一能解答问题的人,指向了谢探微。
谢探微始终没露面。
他似真闭关在深山古寺出考题,遗世而独立,玄远淡漠,与外界的人和事隔绝,连寺庙的僧人们想见他也不容易。
咸秋有时为他送上素斋饭糕饼,也仅仅停留片刻便离开——这已是至亲妻子的待遇。
甜沁前几日还得到姐夫送的厚礼,这几日被断崖式冷落,苦菊等人多少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等着她被谢家退货。
何氏内心不安,悄然问咸秋:“你夫君究竟怎么打算的,到底要甜沁不要?”
咸秋带着点无奈:“母亲,夫君生性淡漠,一心做学问,您也是知道的。夫君当初说的是苦儿和甜儿都行,叫我自己拿主意。虽选了甜沁,不代表他和甜沁多亲近。”
何氏缓缓颔首。
“他心中……终究还是最顾念你。”
咸秋脸色薄红。
甜沁捏着晏哥儿的功课簿歪在厢房打盹儿,明亮的雪光被窗户纸遮得迷蒙,迷迷糊糊之间,她恍惚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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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前世——
她靠在谢探微怀里被圈抱住,迤逦相偎,他手持书卷,喑哑的声音像水雾,下巴搁在他颈窝上,呼吸轻柔地打落下来,痒簌簌的。
她无措地揪紧裙摆,“姐夫……”
他轻啮她耳垂惩罚,“还叫姐夫?”
她试图逃脱,却被他以更拖泥带水的姿态纠缠住,手倦抛书,温柔而强势摁倒她。
“姐夫,别,姐姐要回来了。”
他嗯了声吞没在喉咙中,“那又如何?”
她是他的妾室,给了聘金、过了文书的正经妾,是要光明正大在一起的。
“我喜欢女儿,再给我生个女儿。”他缓缓地、飘飘地回荡在她耳畔,强势命令。
她拼命摇头,迸溅出了泪花,“不要了,甜儿不要了,姐夫找别人……”
他掐住了她的腰部,使她身躯瓷片般快要破碎:“甜儿乖,要生。”
甜沁仍在一个劲儿摇头,不安抑郁的情绪冲破梦境,要将她拖入漩涡无情撕碎。
直到一只奶乎乎的糯米小手揪她的衣服,猝然将她扯回现实,哭着问:“三姐姐,三姐姐,你怎么了,你快醒醒,晏儿怕……”
甜沁才猛地睁开眼睛。
又梦魇了。
近来精神脆弱,几乎一阖眼就梦到他。
晏哥儿一脸懵懂担忧地望着她,以为她汗流浃背、不断呓语、浑身抽搐是病了。
甜沁惭愧,咽了咽喉咙,今日脱开梦魇的乌云,伸手将晏哥儿抱起。
“三姐姐没事,就是做梦了 。”
晏哥儿小手凑过去擦她颊上的泪,甜沁被逗得破涕为笑,姐弟俩抱在一团。
姐弟俩正要说道,朝露慌慌张张地过来:“小姐,公子,雪太大了,山要封了,老爷叫我们即刻收拾东西下山。”
甜沁错愕,才看到窗外白雪已脱离了春雪的范畴,演化为一场不可控的灾难。
大雪封山,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大事不好。
春天这样的季节里积雪没膝,百年难得一遇。余家的马车坏了一辆,还有两辆,挤一挤先紧着贵人们回去。
何氏与余元一辆马车,挤了个小不点的余晏。咸秋与谢探微告别后,与亲弟弟余烨坐一辆马车,挤了个苦菊和姚姨娘。
刚好把甜沁剩下。
实在,挤不开了。
何氏叫甜沁:“你留下坐最后一辆马车,车轮只是部分断裂,很快便修好了。”
咸秋亦不舍地抚了抚甜沁,“三妹妹,你要是怕的话,姐姐就陪你留下。”
余烨催道:“快些快些,冰天雪地的不是寒暄的地方,雪越下越大了。”
甜沁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仿佛被遗弃了,但她也没办法。最后一辆马车急匆匆赶工修好时,山路已到了风雪迷蒙咫尺难辩的地步。
时间已经耽误了许久,甜沁带着晚翠和朝露上去,车行到一半,前方山路发生了小雪崩,滔天的雪沫子直接冲垮她们的马车。
甜沁冻得牙关寒颤,和两个丫鬟无助地被埋在冰天雪地里。
体温飞快流逝,余家无人返来支援。
重来一世,没想到要死在这里。
正当绝望之时,远远一个骑马赶来的身影自风雪中轮廓渐渐清晰——是姐夫。
13.生病
乌云如盖,山间枯槁的树枝被西风吹得楂楂槭槭地乱响,砭骨劲寒,雪浪如被铺天盖地,使人瞬间头晕目眩罹患上可怕的雪盲。
甜沁被雪埋了半副身躯,包袱细软散落一地。车夫见闯此大祸,丢下甜沁主仆和支离破碎的马车,慌慌张张逃命去了。
朝露和晚翠相互扶持着,身子稍弱些的晚翠脸上发紫,四肢僵硬无法行动。
事情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小姐……”
“该死……那车夫,他自己跑了……”
甜沁涌起一股极度的悲哀,被抛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无尽的恐慌与孤独,风雪扼住了咽喉,恰似前世她病得气若游丝时被扔在谢府的茅草屋,怎么呼喊外面的人也听不到她的救命,无力,窒息,濒临绝望。
庶女就是庶女,命如草芥,她在余府当庶女和在余家当妾都一样,可以被随便买卖抛弃,可以随意被牺牲掉。
怎么也没想到,重来一世竟是这般结局。
生死绝望之际,雪雾中忽然出现一风神隽秀的修长身影,骑马而来,长袍猎猎,溅起一浪浪积雪的雪纹和银蹄踏雪的沙沙声,在逼人的风雪中带来了久违的救赎。
谢探微翻身下马,在可怕的雪盲中精准锁定了甜沁,长眉轻蹙,深一脚浅一脚上前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护在怀中。
甜沁已被生死威胁吓傻,无意死中得脱,似冻僵的鱼儿怔怔任由他搂抱。
沦落绝境的虫儿,有一根向上爬的蛛丝她都愿不遗余力地揪住,哪怕这根希望的蛛丝是仇人带来的。
“胡闹。”他低叱了句,摘下自己卵青的长棉斗篷裹在她身上,打横抱起了上马。一记眼色递给随从赵宁,将那两个丫鬟也救起。
甜沁一腔酸水快要凝冻成冰,乍然被抱上了马,贴在暖和坚实的男性怀抱中。
意识还没完全恢复,她下意识依赖那热源,贪婪沉浸在这一刻的庇护中。
谢探微催动马匹,暮霭沉沉的山间风雪依旧说着惨白的寒光,两侧是黑不见底的悬崖,稍有马失前蹄便会粉身碎骨。
他单手握缰,另一手将她的腰扣得很紧,好像担心失去什么,又好像是习惯动作。
衣衫挨剐,肌肤相蹭。
甜沁死死闭上眼睛,不敢想象可能面对的悲惨命运,谢探微的声音如穿透风雪的日色暖调,落在她耳畔:“我在,不用怕。”
她眨了眨结霜的泪,微小几可忽略不计地点了下头,涩得不像话——得救了。
刚刚离开,听得“轰”巨响,雪塌了。
……
下山的路被雪封死了,甜沁昏昏沉沉被带返回了法慧寺。
漫天大雪如飘絮,僧人们方才见谢大人匆匆骑马冒雪出去,回到时竟与妻妹同乘一骑,半抱半揽,姿势亲密,惊愕之余又感愤怒,佛门清净之地,容不得这等肮脏关系。
然而,谢探微终究是谢探微,说一不二的朝廷命官,面若观音蛇蝎心那是好听的,动辄能掀毁整个寺庙,屠灭佛门,谁敢忤逆,容不得也得容得。
谢探微将率先翻身下马,伸出双臂稳稳接住摇摇欲坠的甜沁,扶着她一步步踏在雪地上:“怎样,能走路吗?”
甜沁嗯了声,抽了抽鼻子,结霜的眼泪在夕暮中隐隐发亮,脚步虚浮软糯得不像话。
谢探微目如雪后明净的天空,耐心着,纵容着,陪她慢慢走,雪地留下四行脚印。
僧人们啧啧称奇,山腰发生了雪崩,这余家三女的马车被埋雪下,居然还活着,没折胳膊断腿的,谢大人当真从阎王爷手里抢人。
这位余姑娘生得美丽,甜如米酿,笑如晨曦,天生取悦男人的尤物,怪不得让清心寡欲研究儒经的谢大人都动了凡心。
甜沁侥幸捡回条命,着了风寒,病歪歪发起了很严重的高烧。
余家人走后,僧人将房间炭火熄灭,如今仅剩下谢探微这一间还温暖留着。
甜沁住的正是谢探微的厢房,睡的床榻、盖的被褥也皆临时用谢探微的——这对于姐夫和妻妹来说,已经不能用暧昧二字形容了。
谢探微在,诸事自然安排妥帖,有药煎,有炭火暖,有干净衣裳换,有饭菜用。
甜沁埋在被子里犹然惊悸,迷迷糊糊一直说着胡话,泪流如蛛网,紧紧攥住他的手:“姐夫,你把宏儿还给我吧,我们母子走。”
“别给我吃紫参芝了,我救不得了,白白浪费银子和药材……我只想走,不在你和姐姐面前碍眼,天寒地冻的,我很冷……”
“姐夫,我恨你,你杀了我最喜欢的丫鬟,我恨你,恨你一辈子……”
谢探微的手臂任她紧张兮兮攥着,她尖削的指甲掐得他一片片青紫,可见她痛苦之剧烈,在梦中仍使出了十足十的力道。
他感受到了疼痛,却并未抽回,任她掐着,呓语着,发泄着,静静观她苍白面容上的一滩泪,偶尔替她拂去额前凌乱的碎发。
她乱动得实在剧烈,手舞足蹈,涕泗横流,洁白的轻纱睡袍碾得一团团褶皱。
谢探微将她摁住,四肢分别用两手固定,力道不轻不重,眉头不动声色地皱住。
“别闹了。”
她动弹不得,双手被钳制,如触棉絮,数次梦中反抗皆被他无形间化解了力道。
好热,她好难耐,鼻息绵绵,唇角泛着若有若无的色泽,恰似屋外闪动的雪光。
谢探微定定凝视她,一阵阵甜香钻入鼻,如冬去春来蝴蝶翩跹,撼动他引以为傲的定力。他沉沉地,长长地吸了口气,松开了甜沁,喉结滚动,到窗边饮了口极凉的冷茶。
朝露和晚翠窃窃敲门,欲进门照料小姐,两个丫鬟都已换了干净的新衣。
谢探微淡冷瞥她们一眼,默默挪了地方,长袖翩然入了窗外的霜风冷雪之中。
“吓死我了。”晚翠捂了捂胸口,额头禁不住冒冷汗,“刚才谢大人那眼神像毒蛇一样直勾勾刺在小姐身上,好像要吃了小姐。”
朝露急忙捂住她嘴巴:“别乱说,仔细剪了舌头,谢大人刚救了咱家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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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
晚翠难过地道:“谢大人是小姐的姐夫,小姐并不钟意谢大人,小姐钟意许先生。”
但看方才谢大人那如狼似虎的眼神,怕是事情没那么简单。救命之恩,今生难报。
小姐这回有的为难了。
谢探微冷着脸,去别的厢房换下了沾雪的衣裳,褪去潮乎乎的雪气。他的房被甜沁占了,这间是叫僧人临时辟的。
僧人们嘀嘀咕咕指责甜沁是女子,不能进入内院,被他一记眼刀怼了回去。
谢探微对妻妹和煦温柔,终究是宰辅之尊,天生骨子里刻着威严,外宽内深,动辄要人性命的主儿。不是佛家徒,也不是真正的儒家信徒,性子深处残忍的一面盖过良善的一面。
尽管,他表面永远那样坦荡柔和,胸襟虚灵,待人总留三分薄面。
僧人们闭了嘴,谢探微亲自瞧着煎药。
朝露和晚翠正照顾着昏睡的甜沁,见谢探微去而复返,带着热腾腾的药物,连忙行礼致谢,伸手要接过来。
谢探微视她们如空气,径直掠过,那清癯孤绝的姿态难以言喻,如山巅的雪松,掀袍径直坐在甜沁床畔,汤匙亲自喂她喝药。
朝露和晚翠对望一样,无言退下。
甜沁的齿昏昏沉沉中被以特殊技法撬开,对方熟练自然,刁钻精准,仿佛连她腔里哪一块是软肉、哪一块敏感都了然于胸。
她皱了皱眉,似乎被冒犯到。
谢探微神色不动如山,好整以暇,清正的笑骨缝生寒,加强度又给喂了几口。
她更加不悦,本能地躲避。
他轻轻摁住她的肩膀,伏在她耳畔低语了句什么,她睡梦中都怵,登时不敢动了。
一大碗又苦又涩的药,竟然一口口滴水不漏地给素来只吃甜不爱吃苦的甜沁喝完了。
她气喘吁吁,瘫在他膝头苟命,腮帮子鼓起,紧要牙关,很难说不在赌气。
以前每每做完,她也总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明明才做了四五次。
谢探微长目眯了眯,多了几分散诞,欲唤醒她换换汗湿的睡袍,却见了余晏的作业簿。
大雪封山,余家走得急,作业簿都没带。
谢探微信手翻开。
是她和那位西席先生的往来情书,一字一句,有来有往,对彼此的牵挂,有儒家天人感应理论的探索,有赠书,有赠墨,还有一方取得功名另一方就下嫁的定情约定。
……
甜沁在榻上躺了一天一夜才恢复了些许气力,挣扎着起身,饮了些清淡的蛋羹,嘴里发苦。
门“嘎吱”传来冗长的动静,见是他来了,她连忙装睡,盖好了被子。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何要遮掩。
谢探微这几日一直衣不解带照料,方才出去是看她的药煎得如何了。至床边,他的指腹试她的额温,清凉沾了外界雾气。
甜沁凛了凛,屏住呼吸不敢动。
她很不适应,毕竟前世她病得那么重,他都一次没看过她。
14.揉脚
谢探微试试她的额温,似无异样。甜沁心头一紧,厢房的衾枕有轻淡若无松枝香气,与他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是他用过的。
这间厢房本身是他的,书案上摆着墨迹和宣纸,杂而不乱,一堆又一堆,是这几日来他为暮春的对策考试拟的数十种题目。
整间厢房清净得跟雪洞似的,偏生又不冷,炭火烧得恰到人感受不到的程度。
甜沁努力装睡,呼吸紊乱,震得长长的鸦睫翕动,眉眼也呈紧绷的形状。
她很窘迫,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重来一世她居然还要倚仗他,在走投无路时下意识依赖他,想想都令人作呕。
静了良久,周遭悄无声息,甜沁缓缓睁开眼,惊觉谢探微还在。
他淡淡凝视:“醒了就喝药,装睡做什么。”
甜沁心房剧跳,不得不正面应对,支撑着坐起身体,嗓音闷闷的:“姐夫。”
谢探微嗯了声,拿药喂给她。甜沁推辞道:“我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再喝了。”
他瞧她那副苍白样子,道:“听话。”
短短两个字,很有份量。
甜沁乖乖张嘴,浓浓药汁的汤匙碰到她的腔壁,隐约传递来他的力道,恰似前世他又冷又懒笑着把修洁的手指伸进来时玩笑说“就试一次,试试你嘴腔的尺寸”。
她倏地握住他的手,被噩梦的回忆侵扰,阻止:“我自己喝。”
谢探微松了手。
雪后春阳透窗泼洒出千万缕金光。
“喝干净些。”他提醒。
甜沁忍苦将药全喝干净,心口反而愈加难受。谢探微接过药碗,又给她嘴里塞了颗糖渍莲子,动作温柔,席卷她每一根神经。
他的指腹免不得擦到了她的唇,温热触碰,甜沁触目惊心,偏生他熟习自然,毫无丝毫拖泥带水,仿佛他和她本该是这样的。
糖渍莲子融化在口中,将僵冻的冰面洇出一窝春湖,甜沁敛了敛睫,咀嚼好一会儿。
外界雪色依旧汹涌,她余悸未消,鼻子里一汪酸水不上不下地悬着,比雪还潮湿。她险些做了雪下亡魂,余家却无一人关怀。
她蜷缩着膝盖,双臂抱紧,将自己埋在被子里,这样就能阻隔寒冻的风雪似的。
谢探微轻叹了声,在她肩头一拍,朦胧而深沉的温馨令人心安:“别慌呢,姐夫在。”
甜沁怔怔,莫名泛着潮,多希望这话是前世他跟她说的,现在,已然太晚了。
她可怜的神态几近破碎,依旧埋在了他怀里,哽咽道:“姐夫——”
他亦目如一面平静的镜,绵长低叹:“三妹妹。”
“脚踝疼。”她吞了吞泪,“我要找郎中。”
“郎中就在这,但管不了你的脚。”谢探微掀开被,轻轻握住她白绫袜下的玉足,眉间落了些温色,“姐夫替你揉揉。”
甜沁欲缩回来,被他扣紧。
“我不要……”她万般恳乞瞥向他,泪流满面。
谢探微施了些力道,温暾和煦地低语:“乖些,要。”
在这孤立无援的山间雪寺中,他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作为即将冻毙于风雪菟丝花不得不依赖攀扯的乔木。
……
甜沁又在厢房暖榻上窝了一天,终于克服了对风雪的恐惧,尝试着下地走动。
风雪早已停息,鲜明的日光射在白雪上,青空中散碎的云稀稀拉拉像被梳子梳过,细粉一样的雪沫犹夹在复苏的东风里。
僧人们正在井然有序地扫雪,被雪埋住的山路正在清理之中,山上的人暂时不能下山,山下的人也不能上来。
好在春和景明,时节已至,地底阵阵返暖,这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很快会消融。
谢探微给她多裹了层斗篷,扶着她踏在雪地上。她的脚踝轻度裂伤,尚不能大幅度走动,步履慢得像蜗牛一样。
甜沁感受他贴近的温度,浑身不自在:“姐夫,我没事,自己走动就行。”
谢探微置若罔闻,轻声道:“正一正走路姿态,别落得跛脚的习惯。”
甜沁视线缓缓下移,调整在步履,他在旁清冷温柔的指点,衣袂轻动,拿捏适度。
朝露和晚翠跟在不远处,却无法靠近。谢大人在小姐身畔时,犹如画下一道无形结界,无形笼罩之下,小姐只能和他。
小姐和谢大人再过分的事也做了,姑娘家的玉足,都被谢大人捏过了。
昨晚,小姐靠在谢大人怀里,流着泪,口口声声求他放过,却被无情咀绝了。
他掐着她的下巴,柔冷问:“雪崩时在马上,为什么不提我放下你?现在呢,想起来了?”硬生生把小姐逼得哑口无言。
谢大人似并不如表面那般温文仁慈。
甜沁和谢探微贴身相处,心滚滚乎如沸汤,拘于人情无法拒绝,暗暗忧愁这场大雪将寺庙变成了一与世隔绝的孤独之地,刚好困住了她和他,当真是老天爷为难。
雪融尚有多少时日?
他和她来到一块青石边,地势高耸,雪粒拂面,放眼整个法慧寺,这是最佳的观景处。
谢探微使她坐下,独自眺望重重解冻的流水绕山腹,高峻的风吹透了他的白衣裳。
“闷吗?”他问了句,抽出随身携带的玉箫,空灵苍凉的箫声倾洒在山雪之间。
甜沁眼皮跳了跳,从没听过他吹箫。前世,他和她这样独处的机会都很难得。
僧人们在远处打扫积雪,若非提前知道姐夫和妻妹,真以为他们是一对璧人。
“好听。”一曲结束,她夸赞。
谢探微道:“箫声能清心,我烦恼时便为自己吹一曲,把烦恼变成菩提。”
“只有姐夫的箫声可以。”她垂下眸,清幽哀婉,“我也有一支箫,吹得嘲哳难听。”
谢探微淡笑如早春微寒的天色:“我教你,其实学会不难。”
甜沁摇头:“不要了,天生不属于我的东西,学也学不会。”
他撂下了箫别在腰间,随她在大青石上坐下,神情散漫而无奈:“好吧,随你。”
二人共同晒着雪后春阳,古树白梅,零星几朵,香气时隐时现,飘忽难寻。
家人暂时联络不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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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彼此的唯一。平静宁和的氛围,并肩而坐,没有剑拔弩张,没有尔虞我诈,纯纯享受这一刻。
隔了会儿,甜沁音调平平道:“姐夫也时常给姐姐吹箫吗?”
谢探微道:“你姐姐不爱听这些。”
她锁眉:“姐夫骗人,二姐姐在家里明明最喜好丝竹管弦。”
他笑了笑,没答。
碧天长,春水苍,今日吹箫也不是为了谁,恰好应时应节,赶上了而已。
甜沁知他是个极风雅的人,君子六艺样样精通,可也知道,他是个极冷漠可怕的人。
她螓首垂下,“还没谢姐夫的救命之恩。”
谢探微瞳孔倒影着那片静静的春日的青空,“妹妹无需这般客气。”
甜沁道:“恩是恩,怨是怨,自然要报答。”
她占了他的厢房,听说有他在,那群僧人才不敢聒噪,心里产生一层复杂的亏欠。
那日风雪大得邪乎,雾迷,咫尺难辨,是他闯进雪崩的危险之地,救了快冻毙的她。
“姐夫要多少钱,或者让我办力所能及的事,甜沁皆乐意效劳。”
她犹豫着,想补充“除了做妾”四字。
“报答倒不必,只要妹妹日后想起来时,记得姐夫也有那么一丁点好,便好。”
谢探微叹息,似真没有挟恩图报之意,有的是比空气中细雪还淡的遗憾之意。
甜沁本已准备好了接下来他让她做妾的驳词,骤然无用武之地。
她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到底怎么想的,既然前世他对她百般厌烦无情,今生为何又屡次纠缠她,逼她做妾,甚至冒雪相救?
她回避着他这似是而非的话,稍显委屈:“是吗,姐夫说不要报答,甜沁却不敢信。姐夫的威力我已领教,上次送我回来,害得我被主母怀疑冷落。”
谢探微弯唇:“那次是姐夫好心,帮妹妹逃过一劫,怎么反过来怪罪姐夫。”
她和许君正未经允可私底下见面,若被何氏发现,怕不仅仅是被怀疑冷落那么简单。
“姐夫送你,明明是替你遮掩。”
甜沁不置可否,若无其事地从青石上起身,险些跌倒。谢探微含笑搭了把手,二人掌心再度相贴,温度烫得人发慌。
甜沁忙不迭撒开,谢探微亦起身,屈指刮过她被西风浸得冰凉的面颊,“冷吗?”
她怔忡点头,生硬又疏离。
他重新挽了她的手,回屋取暖,免得她未愈的脚踝在雪地上打滑。
甜沁内心一片清醒,他的救命之恩,她可以另寻手段报答,但做妾的事坚决不能答应。
待冰雪消融后,离开这片与世隔绝的法慧寺,她还是余家三小姐,他还是谢家家主,各归其位,他们不会再有交集。
甜沁回到厢房,被暖风扑得面颊通红,正欲寻个由头赶谢探微走,忽然瞥见了书案上摆得整整齐齐的书籍、墨迹,废掉的纸稿。
她刹那间想起许君正的那些奥涩问题来,如果能找到答案,许君正没准中榜。
真正的老师就在眼前,此时不问,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