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上春》
1. 第 1 章
好痛。
太痛了。
四肢百骸的骨缝中埋藏着深冬的寒意尽数迸发,犁洮州三九天时的时候也未曾这样冷过。胸骨仿佛被车马踏碎过又被人拼起,她分明半只脚就站在阎王殿门口,却还留着一口气在这人间垂死挣扎。
哪里都痛,也就说不出究竟痛在哪。
林承烨恍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滩无知无觉的烂肉,一只远离河水而濒死的鱼。
但无尽的冷与痛苦中,林承烨忽然觉察到一股极其微弱但却温柔的内力轻柔缓慢地注入身躯,如春雨细碎,顺着已经破碎不堪经脉流淌,如水一般包裹住她的心脉。
谁,谁在救她。
喉咙猛得涌上一口粘稠,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梗在喉头又呛进气管,几乎要将她溺亡。林承烨恍惚听到在沉入深海的过程中岸边人的一片惊呼。
“盟主……”
“盟主!林小姐又……”
有一人的声音快要被惊呼声淹没,但她偏偏将那句听得最清楚。
“都去出吧,我自己来。”
凛冽的寒意若摧枯拉朽,愈发愤怒地肆意碾过她身体的每个角度,林承烨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冷也不是痛。
只是她快要死了。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快要死了?
她想不起来。
死亡叫嚣着将要带她离开人间,但那股温柔平和的内力始终岿然不动,死死地拴住她,林承烨下意识地去找寻那股温柔的来源,手指用力缩紧,几乎要刺入那人的手掌。
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死亡将记忆变得模糊,林承烨甚至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不能死,但本能地,她只觉得人间有什么比山海还沉重的东西在留着她。
“救救我……”
那人小声地嘶了一声,轻轻掰过她的面颊,手指撬开唇齿,将堵在喉咙的淤血引出,林承烨舒畅地闷哼一声,接着又呕出大口黑血。
“林承烨,林承烨……”
那人俯下身子,垂落的头发扫过鼻尖,在她耳边一字一句的呢喃,来来回回无非是在咀嚼林承烨三个字,悲戚到在似乎在祈求。
似乎有水落在她脸上,林承烨很想告诉那人她也不愿死的。
冰冷的海潮始终撼动不了那一捧温暖细碎春雨,在一次又一次愤怒地席卷下渐渐衰竭,林承烨感受到寒冷渐渐离她远去,而那股温柔强硬的内力终是将她完完整整地包裹。
她不再大口呕血,林承烨终于从唇齿颤抖着泄出一句完整的话。
“母亲……”
蓦然,她身体一轻,那些痛苦又离她而去。林承烨如一片飘摇的叶子坠入深海,坠入她的梦里。
那些记忆本应该是很快乐,可为什么,她如此想要流泪呢?
……
三月前。
那日是她的十七岁生辰。
“这说好家宴怎么还……”
林承烨叹了口气,看着那一份递到自己手中的宴请名单发愁。骨节分明的手指撑起额角,属于的少年人青涩眉头一皱,倒也看不出多少烦闷,只是无奈多些。
只是她对这生辰也不像其兄长林承桐那样热衷,要闹得整个将军府上下热热闹闹的如同过年,不拦着要把整条街都挂上灯笼。仅仅是嘱咐了一句一切从简,当普通家宴就好,最多裁身新衣。
“没办法,柳玥要来你拦得住?柳大人也拿他没办法。”
这语气里幸灾乐祸的意思不言而喻。林承烨放下名单,淡然地落下一子,看着家兄盘腿坐在暖塌上挤眉弄眼,尽是揶揄之色。
林承桐比她大十四岁,眉眼随了母亲林岱乔七分,剑眉星目,薄唇,在眼下有一颗小小的黑痣,比起林岱乔更温和些。与她这个半吊子整天想着怎么逃习武不同,承桐脑子就是琢磨枪法,天不亮就和母亲出去练武,整个人干净利落。
唯独一双眼睛是在阳光下是淡淡的褐色,看谁都带着笑意。
她与兄长并非同父,林承桐的生父,当今陛下的亲弟弟魏云清,早在她出生前就已经辞世。
但这并不影响两人从小感情便深厚。
林承桐格外喜欢这个小妹,总是偷偷送些糖果,接过林承烨吃坏了一颗牙齿,林承桐被林岱乔整整揍了两个时辰,揍得哭爹喊娘嚎啕大哭。
“柳玥自小和你一起长大,你那时候不还翻墙去知州府给他送城东最难排的酥点。你如此聪慧,怎会看不出来他对你有情?而且那是知州的公子,虽差了点,但也能进林府的门。若不是你不松口,去年母亲都应该去上门谈亲了……”
林承桐越说越兴奋,仿佛这门亲哪哪都好,她只不过是年幼不懂事罢了。
“我已经告诉过他。第一,我将来要去江湖游历。第二,我真对他没那个心思,真的只当亲人看。”
林承烨摇了摇头,半垂双眼,遮住眸子里那点无可奈何。她曲起手指在桌面轻轻敲了几下,示意自己这个跳脱的兄长回神,两人还有一盘余下不多的棋局。
“哎,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去那江湖,以前我游历时也没觉得多好,倒是多了不少伤心事。不过,我记得你跟母亲怎么说的,说‘我已经有心上人了’。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是谁?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
林承桐心思早就不在那盘棋上,胡乱落下一子,兴奋地探过大半个身子去观察自己这位妹妹的表情。可惜林承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映出的只有黑白棋局,别无其他。
“偷听啊你,其实没这个人,我胡说的。”
昨日她母亲又一次苦口婆心地劝她考虑清楚时,林承烨记得那时候有个黑影从窗边飞过去,果不其然是林承桐这家伙。她拿自己这个跳脱的兄长没办法,只是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句。
“……我的错,但我实在太好奇了!”
林承桐自知理亏,双手合十眨了眨眼,老老实实地低头大声道歉。
“行了,我赢了。”
林承烨拍了拍手。最后一黑子落下,她满意地眯起眼睛,唇边勾起浅笑。
棋盘上白子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早已被围剿,犹如困兽无力回天,尽显颓势。而黑子沉默着如蛰伏狩猎的黑蛇,步步紧逼,一步一落皆有道理,无一步多余,也无一步犹豫,沉稳中也带着掩藏不住的年少肆意。
“哎……什么时候?你没偷偷动棋吧?不对不对……”
懒得理。
林承烨施施然起身将一脸愁苦的林承桐扔在身后,默默在心里记下这是她赢的第三百九十一盘棋。
只是刚走到门口,林承烨忽然想什么,又匆匆赶回,为了掩饰而轻咳了一声。
“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啊?什么话?”
林承桐还在数着棋子,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前些日子你我约好,谁赢了要无条件回答另外一人一个问题。”
结果想都不用想,十个林承桐也不管用。林承烨从开始下时就在思考问什么的问题,直到最后一子落下的轻响,在空旷的房间中回响。她一下沉浸于赢了棋的愉悦中,差点都给忘了。
“算算算,问吧问吧。”
他林承桐最大的特点就是输得起,别说四百盘了,就算输四千盘也无妨!林承桐挺了挺胸膛,眼巴巴地盯着林承烨。
林承烨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问出了一个格外陌生的名字。
“你还喜欢边迤吗?”
“谁?”
林承桐显然没想到,愣了一下,又很快笑起来。
“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早就不喜欢了。我遇到她的时候与你一样大,如今已经过而立之年,早就有了妻子。我都快想不起她的样子了,嗯……那时候太年轻了,都不作数的。”
“行,没别的了。”
林承烨点了点头,跨出门去。
……
她向往江湖的账就该全记在林承桐头上。
林承烨站在卧房中央,按照侍女药皖的嘱咐将胳膊伸平,整个人站得笔直,任由小姑娘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头上应该带什么簪子,这身墨色新衣的布料是南齐的商户所制,站在京城的小姐公子都喜欢得很云云。
她兴致缺缺,半阂着眼睛,时不时应一声药皖的话,其实思绪早就飘远。只示意自己在听,别扫了小姑娘的兴致。
太阳已经打西,橙红的余晖落在她的肩头与鬓发,没了夏季繁茂枝叶地阻拦,有些刺目。
母亲林岱乔与她的父亲卫柳的低笑声透过窗纱传进,她隐隐都能想象出那副柔情蜜意的模样。
卫柳本是一名塞北普通郎中。林岱乔偶然的一次负伤,被他所救,这才有了缘分。
后来林岱乔总让人去请卫郎中替她诊病,没病也硬要诊,几番软磨硬泡下来,竟是直接娶回家当续弦。
这么些年,倒也恩爱。
地面上装饰的莲花灯一盏盏陆续亮起,让西北贫瘠土地也能如同晚霞那般绚丽。
林承烨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傍晚,她大概只有十二三岁,心性远没有现在沉稳,手中握着的账本也只不过是心底期待的遮掩。
小林承烨希望今日兄长也能来再给她讲讲那些江湖故事。从七岁开始,林承桐就总用那些故事哄她入睡,明明他自己也只在外游历三年,江湖的故事却像涌出的山泉,永远也讲不完。
尤其是,昨天那人撂下一句——
“其实我给你讲过的都不算什么,有一个人,那才真的是谪仙一般。宽袖白衣,手持一把白色丝绢檀香扇,脑后飘带白绸随身影而舞……”
然后林承桐扭头就走了。
留下她一个人睁眼到半夜愣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闭眼都是想象中那人站在树下,慵懒地摇着折扇,细碎银白月光落在泼墨一般的长发上,只一眼便知风月。
那人定是温柔而眉眼含笑的,她想。
林承桐虽然也已成家,但也总是耐不住性子,总要回帅府上看看自己这个尚且年幼的妹妹。
所以这天虽忙碌,但还是赶在太阳落山前来到了林承烨的小书房。
“讲到哪里了……”
“谪仙。”
林承烨出声提醒他。
“对。原来你在听啊,我还以为你就爱看那什么账本兵书……”
林承桐惊讶地看着承烨眼底溢出的期待,才后知后觉自家小妹也还是个孩子。颇为得意地哼哼了几声,这么多年她可没有像别家兄长那样拥有一个满眼崇拜的跟屁虫,反倒是受到的嫌弃多。
谪仙的故事不长,几句话就能讲清楚。
永靖四年,已经是林承桐在外游历的第三年,也是他与母亲约定的最后一年,等年关就要回家去。
他多半是漫无目地闲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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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有难或者乐子便去瞧瞧。几经周折竟是一路南下,来到了莱国与南齐交壤处的江金界,百姓口中的芜城。
十几年来,南齐与莱国在这里发生过的冲突数不甚数,今日你占明日他来,像一场天大的笑话一般。理应护佑百姓疆土的铁马金戈反倒是在这片土地上肆意妄为,银刃与血向着他国敌人,伤疤却落在无辜百姓身上,那些已经干涸在大地上的斑斑血迹尽是无名无碑之人。
无律,无序,无德。林承烨安静地听着兄长的描述,皱了皱眉,在心里给这个地方囫囵下个定论。
林承桐过分正直的性子到哪里都会惹事上身,不过随手斩了一强抢农户吃食的土匪,半夜住在客栈就听到远处传来阵阵暴怒的喊声,他赶紧从窗户翻出去,循着声音,用轻功几下便站在那群山匪面前。
人数倒是不少,看起来至少百人,但都根基不稳,更别提什么内力。林承桐握住手中短刃,目光冷冷地扫过这群乌合之众。他倒是不怕,可这群人才不讲什么道理,万一冲进客栈定会伤及无辜。
就在他暗自苦脑如何解决时,一缕轻柔的湖风吹过山路旁的梨树,片片白色花瓣落在林承桐鼻尖。一阵不同寻常莎莎作响在头顶响起,林承桐眼神一凛,冷汗顷刻间从额头滑下,他下意识地举起短刃,提起内力足尖点地翻身后撤,将自己与那人的距离拉开。
他居然没感觉到树上还有一个人,这比眼前的那一群山匪加起来都要厉害。林承桐微微仰头,就着这夜月光想要看清来者的面容。
然后他怔住了。
那人打了个哈欠,白衣宽袖掠过枝叶发出莎莎声,打落了成片的梨花,犹如从银雪中起身。有些微微卷起的黑发披散在脑后,被月光映照成银色,那人伸手随意折了一根梨花木,不紧不慢地挽起头发,眼中的一层迷蒙水雾渐渐褪去,对着她轻轻笑了笑,轻轻说道。
“怎么睡个觉也能碰到这种事。”
落地无声,像一片叶落在林承桐的身前。
宽袖一抖,一把白色绢丝檀木扇子在那人指尖转了一圈。
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那人看似随地向前一挥折扇便荡开夜晚微凉空气,磅礴而厚重的内力将那群山匪直接掀翻在地,直接向后飞出十几米重重地砸在地面,哀嚎声四起,有得撂下狠话一瘸一拐地逃离,有些断了胳膊断了腿的在地面翻滚,惊恐地拽着自己逃离同伴的腿脚,但最后也被无情抛下,在前排的那些更是一口鲜血喷出,再也不动了。
“你没事吧?”
那人仿佛听不见身后的哀嚎,笑盈盈地转过身,伸手在他的手腕内侧脉上一搭。
而林承桐竟也忘了什么防备什么,就那样愣愣地让那人又是摸了摸额头,又是上下捋了一遍胳膊。那人露出满意的神色,说道。
“嗯,没事。有点发热,可能刚刚有些着急了。没什么事我就走了,找个别的树睡。”
那人刚转过身,林承桐才梦如初醒,急急地开口。
“少侠!您叫什么名字!我家乃名门,日后必将报答!”
“小孩儿这么大口气?”
那人转过身,促狭地笑起来。
林承桐撞上那双偏圆的眼睛时,蓦然红了脸。
那人摇摇头道。
“可惜还真没有什么需要的。我姓边,单一个迤字。”
林承桐糊涂地点头,将边迤二字在唇齿间念了又念。再清醒过来,那人早就离开,只留下一地梨花雨。
从那日以后,林承桐简直被迷了心窍,日日去那梨花树下寻。边迤也总在那里坐着,脑后的头发用一根白色绸缎束起,这下终于像个江湖侠客。
林承桐觉得边迤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至少与公认的武林第一美人方言舟相貌大相径庭。但那一身风流而潇洒的气度也担得起风光霁月四个字,而且格外温柔。
“您,您有无婚配呀?”
终于大概过了两个月,林承桐一副视死如归地架势站在边迤面前,支支吾吾地问,耳尖红得能滴血。
边迤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几声,她伸出手摸了摸林承桐深深低下去的脑门,说道。
“你还小呢,江湖之大,哪不比情爱有意思?而且我要走了,今日就是想向你辞行的。”
“我……我……那我去哪里还能找到你!”
林承桐急忙问道。
边迤足尖一点,飞身而起,长袖如海浪翻涌,踏上悬崖处一棵松树,竟是直接就那么跳了下去。那句话算不得告别的话还留在清晨的空气里,带着梨花的香气。
“江湖之大,有缘再见。”
……
什么有不有缘的,她兄长信,她林承烨偏不信。
从那以后林承烨听到什么江湖中两位大侠携手同行,惩善扬恶的话本,总要幻想有那么一天她与边迤也如此。
可能就是年纪差大了点,边迤听起来比她兄长还大些,不知道等她如今去了江湖,那人几岁。
没事,这世上不是还有个词叫忘年交吗。
也行,也行。
一生知己,共闯江湖。
就这样逍遥快活,不沾庙堂之事。
林承烨想着想着居然弯起嘴角笑了一下,惹的身旁药皖努了努嘴,长叹一口气。
平日里小姐稳重又可靠,但这副模样……
一定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江湖了!
2. 第 2 章
酉时林承桐急急地推开林承烨的卧房,说自己要回一趟庭熠府,接上容千一起来。
林承烨才从那些沉沉思绪中拔出,伸手抖了抖宽袖新裳,她极少穿宽袖的制式,又带上一雕刻复杂的玉冠将头发半扎起,虽显得人终于像世家孩子那般矜贵,但也让她觉得别扭。
林承桐无奈地回了句你俩回林府比喝水还容易,李姐姐哪次不是直接一路小跑过来,连个步舆都懒得坐。
“哎呀,你还小,不懂。”
林承桐一甩手,提起内力踩着林承烨清风阁中的凉亭翻出去,深红色的衣摆扫落亭上枯枝,还踩掉了院墙上的几块瓦,稀里哗啦地落在正小睡的狸花猫身旁,吓得它弓起身子,气呼呼地哈气。
“哼。”
林承烨无奈地勾了勾嘴角,转头对着退到一旁的药皖挥挥手。
“走吧,去门前迎人,柳知州和柳玥也快到了。”
……
柳知州的马车已经出现在视线可及之处,林承烨视力极佳,远远就看到一只白皙而修长的手拨开珠帘,碰到腕上的白玉手镯发出阵阵如铃般的脆响。
接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从窗口探出身来,一双杏眼中眸子乌黑灵动,但眼眶却有些微微泛红,像小鹿一般四处望,当他看到林府前那个身影时,骤然弯起眉眼,嘴角荡开真挚又眷恋的笑意,酒窝深深。但他很快轻咳一声,扁扁嘴缩回马车中,只剩珠帘叮叮当当,与刚刚那一瞬乱撞的心绪如出一辙。
林承烨无奈地摇摇头,将广袖中藏起的礼物拿出来看了一眼。
她自然懂得为什么,只是这次她也没有立场去安慰柳玥了。
昨日清晨,柳玥的贴身侍卫替她送来一封信,上面只用清秀的字迹写着“亥时”二字。
林承烨蓦然觉得这次准没好事,她以前惹柳玥生气都是这个时间翻进知州府道歉。几乎下一秒,她都想好何时去城西的点心铺子拿东西去哄人。
她想从那名叫苇草的侍卫口中问出点什么,提前想想词,却没想到苇草这次竟然低着头不说话,死死咬着牙。
林承烨分明看出来那怒气是冲她来的,却碍于身份不敢发作。她沉默了一会儿,就将信封放进怀里,告诉苇草给柳玥带句话,就说她明白了。
当黑夜吞没白日,只剩值守的更夫还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一个黑影熟练地从知州府偏僻的后墙翻入,又放缓呼吸,躲开巡逻的家卫。
林承烨的所有武功都差点火候,连内力也被林岱乔痛斥不扎实,唯独这林家世代相传的轻功“凌原踏雪”练得堪堪能过眼,多半是翻这知州府躲家卫练出来的。
偌大一个知州府,现唯有一个院子中有屋檐下还挂着一盏圆灯,上面绣着灵动的幼鹿。黑影如长了翅膀直奔那里而去,身影一动便闪进半遮掩的木门。
刚入屋内是一扇屏风,一端坐在人影被烛火映着,正安安静静地翻着书。
林承烨确认自己未被发现后阖上木门,褪去用于掩藏的黑袍放在臂弯,但她就那么站在那里,再不多进一步。
夜晚微凉的空气中骤然多了一分局促,映在屏风上的人影抖了一下,似乎在和谁较劲,同样一言不发。
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只无形的手愈发攥紧屋内两人的心脏,酸涩粘稠的空气里饱涨的情绪几乎要把人溺毙。
林承烨低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来了。”
书页被仓促合上,屏风后那人的声音应当是被水泡过又被揉皱团作一团。屏风后的影子走出来,变成一个眼眶红红的柳玥。
与平日里将自己收拾的像一朵花枝招展的孔雀完全不同,今日他只穿了一件素色的广袖长衫,披着黄白色的素袄,连一件首饰也没带。眼下皮肤泛起乌青,连面颊都深深凹陷下去。但那双眼睛里除了属于过去少年的稚气,还多了几分坚定。
林承烨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想要像以前那样伸出手去擦掉柳玥眼眶中蓄起但还未落下的泪水。
“我……”
“你就站在那里!别过来!”
柳玥将自己的下唇咬得发白,他伸出一根手指,将林承烨就那样定在原地,距离他五步远的位置。
“你猜到我母亲会在你十七岁生辰上提我们两家结亲的事对不对?所以你昨日才去和林将军说你对我只当亲人看,你才会说你想要去江湖游历?所以你才会说你有心上人。”
他的声音很抖,但一字一句却很清晰。
猜对了,那其实这些问题都不难回答,只是难以启齿。林承烨深吸一口气,抬起眼与柳玥对视,同样一字一句地认真回应。
“对。其实我之前早就说过,但那时候大概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不懂事罢了,所以昨日我必须再提一次。我不希望柳知州和母亲在生辰宴上提这件事,我也不希望我当众拒绝让你难堪。”
林承烨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柳玥怔怔地看着面前那个人,倏尔蓄在眼眶中的泪就止不住地落下来,落在两人之间的地面,视线中那个高挑的身影变得模糊,仿佛又回到那个五六岁的孩子,还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承烨姐姐,会带着他捉蝴蝶,教他识字念书,给他跑得很远很远买城西的枣花酥。
可林承烨是什么时候开始长大的,又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对他的喜欢不是他对她的那种?
也许他早就发现了,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每次过年放灯花,他从懵懂地写“平安”二字,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不能让人看的“岁岁长相见”,但林承烨依旧那样,写着“平安喜乐”四个字。
“……我只是,我只是不信,我只是想让自己放下。”
柳玥伸手想抹去眼泪,可就像斩不断的情谊,把眼眶都擦疼了,那泪也一直在流。
“但我还是放不下,不甘心,明明我们两个自幼相识,明明你对我那么好。所有人都觉得……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林承烨还是走上前去,将柳玥抱进怀里,紧紧地不留一点缝隙。
柳玥听到自己彻底抑制放声大哭,将眼泪鼻涕都抹在林承烨的衣领。他听到承烨姐姐在她耳边一句一句的说抱歉,是她的错。
可他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个。
……
知州府的马车越来越近,林承烨却忽然觉得有些寒凉,北地的风窜入衣领,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她皱了皱眉,在门前一甩袖子,下意识右手拇指在食指上轻轻掐了掐。
“今年犁洮州的初雪太小了,中原和京都更是一点雪也没。这个冬天……”
“兴许是未到时候,等真的到了深冬,定会下几场大雪。小姐您不必太过忧心,林将军定会与您一起商量的。”
药皖微微颔首,垂下的眼睑中尽是敬仰。这绝不是恭维之词,犁洮州谁人不知林二小姐学识丰富,性子沉稳。往小说,帮着林将军军营赏罚,又一语道破困扰司理院已久的连环杀人案件,安定了犁洮州百姓的心。
往大说,去年宁燕国一支百人精锐伪装成流寇又犯莱国边境,意图旨在骚扰犁洮州百姓安定,极其狡猾,行踪不定。
林将军大怒,让大公子与二小姐半个月每解决。林承烨拦住了林承桐想要带人戍守的想法,说不如跟他们学学,让林承桐带着的一百卫莱军化成百姓散入,竟是一举杀灭流寇大半,仅用了三天。
这事儿在雅音楼里都被写成了十七八个话本,药皖曾经跟着林承烨去过,发现这事儿已经在百姓口中传成了神仙了,什么林府大公子一人杀百骑,二小姐神机妙算堪比神仙下凡,差点给带着面具在一旁喝茶的林承烨呛死。
眼看着马车已经到眼前,林承烨没再说话,只颇为沉重地点了点头。
“林承烨!”
柳玥根本不用苇草扶,自己一蹦一跳地从刚停稳的马车上下来。他精神不错,也不知道自己想通了什么。
“都不叫承烨姐姐了。”
林承烨笑着摇摇头,从袖子中拿出一把木剑子放进柳玥手心。
那把木剑一段被简单雕刻成祥云中含着一块翡翠珠子,另一端更只有圆润的尖角。若让其他师傅看了只能说一句浪费檀木,也浪费翡翠。
这做工粗糙的木簪显然比不上柳玥腰上带着的玉佩精巧,但柳玥拿在手中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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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看,木头被递过来时已经被捂得温热,檀木的味道浓郁却不刺鼻。他又有些压不住心里的情绪,眼眶中带上埋怨,狠狠瞪了林承烨一眼。
“那我就收下了。还有,你今年没有礼物了。”
“好好,我活该还不行吗。你快进去,外面太冷了。”
药皖熟练地递上一件深青色纹莲披风,林承烨给柳玥系上,无奈地刮了下他被冻得泛红的鼻尖。
柳玥看着林承烨沉静而带着笑意的眼睛,不由得鼻头一酸,咬着唇别开脸。他不由得庆幸天气寒凉,林承烨分不清究竟是冻得还是要流泪,可要他释然真的还要好久好久。
“走吧柳玥,我们先进去,承烨还要等会儿林大公子和李夫人。”
柳知州年轻时被流民袭击,右腿早早落下残疾,不能快走,也畏寒,手中抱着一只暖炉,身上披着厚厚的灰青色长袄,头发一丝不苟的被玉色发冠拢起,这会儿才被侍女扶着走过来。
虽已经将近知天命的年纪,但柳知州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将这两人之间的事儿看了个八九不离十,虽说都是少年心性,这些遗憾都会随着时间磨灭,她还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林承烨赶紧叫来早就准备好的轿子,让柳知州先坐上,让药皖哄着柳玥一起进去,这里留她一个就行。
不多时,路那边已经响起熟悉的马蹄声,林承烨站在门外冻得脚冷手冷,已经开始暗暗用内力暖身子。
马上林承桐一身单薄红衣,将李容千裹上白色狐裘护在身前,张扬地纵马奔驰,到了林府门口也不收敛,林承烨没忍住,冲她翻了个白眼。
“小烨!”
李容千被林承桐从马上轻轻放下,她惊喜地跑过去抱了抱林承烨,又踮起脚在两人的头顶比划几下,发现她才刚刚到林承烨肩膀下面一点。
“居然已经这么高了,比我上次见你的时候还高了一点。”
“快赶上我了。”
林承桐将马的缰绳递给小厮,笑着走过去牵起自己妻子的手,缓缓地渡过内力驱寒。
林承烨见不得两人结婚将近十年还如此腻歪,冷哼一声催他俩进去。
过了门厅,道路两旁尽是点燃的烛火莲灯,令人欢喜。三人并行犹如踩碎池塘中倒映的月光,聊着家常琐事,朝堂新政,很快进入今夜定将热闹非常的中堂。
……
林岱乔觉得手痒。
要不是卫柳在她耳边温声软语地劝说,一只手还拼命攥住她的右手,这本欢欢喜喜的宴会上还有柳知州在,她真的要当即拿起身后的剑鞘抽的林承烨满地找牙。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左手攥成拳头狠狠砸在桌面,嘭的一声,那斟满的酒杯瞬间裂成几片,如纸般脆弱,酒液流了满地。
林岱乔眉头狠狠皱起,从主坐上站起身,眼神凌厉地扫过下方,屋里的所有人登时觉得呼吸困难,连抬头看那盛怒的人一眼也不敢。周身凝聚出内力不自觉地压向在厅堂正中央跪着的那人,似要将人摧折。
林承桐手腕一抖,醇厚的酒从杯沿溅出,沾湿衣袖。他几乎不敢呼吸,林岱乔这些年已经很少盛怒,但无人敢忘她是那个杀伐果断的少年将军,强势果决,无人敢碰其锋芒。
林承桐有些惊慌地想要站起身来去替林承烨求情,却被人死死地握住手腕,李容千抿着唇,冲他摇了摇头。
“你再说一遍,林承烨,你想要什么。”
宛如号令千军的气势,此时却全压在一人身上。林承烨额头落下冷汗,砸在撑在地面的打颤手指间,双膝几乎酸痛的无法移动。
她费力地直起身子,仰起头,迎着母亲眸子里的怒火,林承烨忽然也有些生气,那一点畏惧也被灼烧成不甘不忿。
素来平淡的声音带上颤抖,她不改一词,甚至比第一次说还要铿锵有力。
“女儿十七生辰无其他愿望,唯愿母亲能准予我三个月以后游历江湖。
女儿平生并无大志,武艺平平,无法继承您的衣钵,只希望能寄此身于世界大千,除恶扬善,行侠四方。
但母亲所教的忠君报国,关心民瘼,承烨不敢忘,望您恳许。”
3. 第 3 章
林岱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没了气势,周身磅礴的内力宛如退潮一般撤去,厅堂上的所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林承烨仍上身挺直。只是后背上的布料洇出道道深痕,颊边鬓发粘连成缕,整个人宛若刚从水里捞出。
林岱乔颓堂地坐回凳子上,手指下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胸脯剧烈地起伏,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卫柳赶紧趁势递上一杯三花茶,让林岱乔消消气,太动怒对身体不好。
趁着林岱乔灌茶的功夫,卫柳偷偷看了眼底下梗着脖子跪得直挺挺的林承烨,一时间只觉得脑子也疼,饶是他这么一个玲珑的人也觉得束手无策。
不管这事儿最后林大人能不能松口,反正一顿打或者一顿责罚肯定是少不了。卫柳长叹口气。
林承烨看起来成熟稳重,但少年气性上来,当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卫柳苦笑,袖子中的手指轻轻揉捏林岱乔掌心的劳宫穴。这哪里是旁人说的像他,分明与林大人性子像的不能再像了。
偌大的厅堂沉默了好一会儿,林岱乔这才堪堪平复心情,她扫了一眼下面大气都不敢出的小辈,柳玥更是脸都吓白了,一边的柳知州倒是见怪不怪,乐呵呵地眯着眼睛,坐在一旁看戏喝茶。
“柳大人见笑了。大家继续吧,今日承烨生辰,我也不想如此扫兴。”
林岱乔颇为疲惫地捏了捏鼻梁,一时间竟头一次感觉有些力不从心。她挥了挥手,示意刚刚被打断的歌舞继续,又狠狠剜了林承烨一眼。
“行了赶紧滚起来,别跪在这里。从今晚开始,禁足三日。”
那些抱着乐器与绸缎战战兢兢站在一边的乐人儿面面相觑,一阵压死人的沉默后,终于有人视死如归般吹出一个颤音,迈出颤抖的足尖。整个厅堂终是又恢复到先前人声嘈切的热闹样。
“你没事吧……”
柳玥早就按捺不住,也不管什么礼仪,见林将军忙着和卫柳咬耳朵便从柳知州身边挪到到林承烨那里,在桌子底下拽了拽她的袖子。
“没事,已经比我想得好很多了。这事儿可能还真有望。”
林承烨揉了揉已经跪得酸痛的膝盖,那双乌黑眼眸里却映入今晚摇曳烛火,在眼底化作一捧新生的火苗。
忽然,她低着头痴痴地笑起来,嘴角咧开,像个新生孩子一般真挚到不掺一丝杂质,只是笑,甚至于肩膀都一抖一抖。
柳玥不明所以地看着,那截攥住的袖子缓缓从手指中滑出。
承烨是在开心吗?但……但为什么?有必要开心到这个地步吗?只是一个江湖而已,比起在莱国建功立业,又有什么好呢。她这样聪明,怎么能仅仅屈居江湖呢。
“太好了……我终于,我终于能去看看。”
林承烨的低声呢喃困在喉咙,被轻柔婉转的歌声盖过,连身边柳玥也没听清那最后一声近乎气音的感喟。
“江湖。”
……
昨晚宴会闹到很晚,林承烨喝的半醉,迷迷糊糊地刚送走客人,后脚就被林岱乔提着关进自己院子里,林将军站在院子里大喝一声,辅以内力相送,整个林府都听到一句——
“这两天谁也不许送饭,让她好好反省!”
比醒酒汤还好使,林承烨一下睁圆了眼睛,醒的不能再醒。
尽管这两天饭确实是一口没给,但让她反省更是天方夜谭。
林承烨少见地坐在床上昼夜不停地运转起林家祖传的功法“覆海移山”,这功法本就霸道强横,运转起来四肢百骸都会有灼热感,她这么多年进程缓慢,水平只能说是半瓶水,更是控制不住。
内力在身体中横冲直撞,每一条脉络都苦不堪言,痛意渐渐侵占身体,盖过腹部的饥饿感,也让脑子更加清醒,昨夜的一幕幕便翻涌而上。
没了当时的氛围,林承烨也不冲动上头,仔细想想自己在母亲面前说的那些话还是太过生硬莽撞,完全忘了晓之以理这回事。
母亲的“覆海移山”功法已经突破第八层,林承桐年纪轻轻也已经突破第六层,假以时日必将与母亲齐平。无论是想要重回京城还是接过母亲戍守边疆,都能带着林府更进一步。
那她终究只是一个闲散世家小姐罢了。朝堂的规矩她还是懂些,林家手握六万卫莱军,即使母亲已经自请戍守边疆无事不入京城,但如陛下那般贤明的君主也未必不会忌惮。
——那么出了一个情系江湖,略微有些不学无术的二小姐岂不情有可原?
她就是向往江湖的侠客那般肆意风流,清风朗月,一剑一人一马游天下,快意恩仇的日子,如此简单。
况且她又不是不回林府,要跟娘爹一刀两断了。万一找不着边迤或者人家早就结亲隐退,她觉得江湖也无聊不就又回府了,真给她哥当个参军算了。
不过那听起来也太窝囊了!
林承烨忽然睁开眼,狠狠在自己脑门上砸了一下。
“这脑子突然想什么呢……药皖,帮我收拾一下。”
功法在身体内运转一个周期差不多要两个时辰,她还要更慢一些,这再一睁眼月亮早就高悬。林承烨活动了下酸涩的脖颈,慢腾腾地从床上下来。
“您要干什么?”
自己小姐不出门,药皖自然也无聊地陪在一边,偶尔在院儿里招猫逗狗,把屋里的火炉都烧得格外旺。
她看着林承烨自己麻利地起来穿衣服,叹了口气,给她披上玄色的罩纱袍。
果然是不可能老实呆着。药皖低头嘀咕一句。
“去找母亲。”
林承烨叹了口气,难得那双眼睛里带上惆怅。她甚至想了想要不要干脆把十五岁母亲送的那件金丝软甲穿上,大概已经被药皖放到了最不起眼的柜子里。
“林大人可没解您的禁足,我陪您去岂不是要看见您挨打。”
药皖撇了撇嘴。
“没事,这次我自己去,要打也只打我一个。说禁足我三日,又说两日不给饭吃。这就是第二日晚去找她的意思,说不定这第三天也就免了。”
做了多年母女,这点默契还是有的。林承烨不免有些惆怅。
“……我怎么觉得这第三天要揍您一整天了。”
药皖给人腰上扣上玉璧肇革的手一抖。
“哎,这话听起来吓人,我又不是我哥。揍两个时辰我就快死了,怎么,林大将军不要面子了。”
林承烨抬手阻止了药皖想要给她再梳起规整发冠的想法,抽了条红色绸带半扎起头发。往铜镜里瞧了瞧,一身广袖黑纱干脆利落,倒真像个江湖人。
“呸!您别说这样的话。”
药皖立马惊得跳起来,往地面呸了两声。
夜已深,她往林承烨手中塞了个提灯。蹲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林承烨离开的背影,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也不知道该求哪位神仙保佑,喃喃自语道。
“小姐,你可要站着回来啊……”
……
她的院子就在母亲旁边,也就几步路的距离,林承烨走得煎熬,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走到院儿门口。
长痛不如短痛,过了今夜就成。林承烨一咬牙,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那屋中烛火大亮,映出窗户上摇曳的影子,映出负手而立的母亲和她身旁的侍女。
不对。
蓦然,林承烨顿住脚步,深深皱起眉头,看着眼前那一副颇为怪异的景象。
“侍女”忽然伸手扯住母亲腰间玉佩的流苏,欲要跪下,而她的母亲居然屈膝先一步扶住那人,紧紧扣住那人的手腕儿,一把将人抱进怀里,像哄小孩一样顺了顺那人落在肩头的头发。
仔细看看,那个身影比母亲身边的侍女更加高挑,衣服大概是广袖对襟外衫,面部大概覆着什么,在眼角耳旁有一截如祥云的装饰。家中侍女断不会这样穿衣,反而像是某位身世显赫之人。
林承烨心中蓦然漏了一拍,握住提灯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她不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心悸究竟为何,就好像冥冥之中命运的河流正在汇聚于此,她听到耳边潺潺流水,正流向屋内的那人。
谁又会在这个时间见母亲?况且正常会客多在白天,深夜来客绝非正常。
难道是不请自来?
林承烨放缓呼吸,轻手轻脚地又向前走了几步。距窗棂只有四五步,再近就会被母亲发觉,只能从交谈声里勉强听清一点内容。
“你又是何必……你……”
“不可能!陛下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那你把这个带走吧。”
“若是真的……承烨她……”
忽然,屋内的交谈声戛然而止。那个人从母亲怀中起身,轻轻一动窗上的影子便消失了,母亲的声音被浑厚的内力送出屋外,震得林承烨耳膜发麻。
“既然到了就别在外面杵着了,进来!”
她走了吗?
林承烨抿起唇,莫名有些怅然若失。那提灯的木杆已经在手心刻下一道红痕,在她一步一步前行的沉重脚步中隐隐作痛。
但没成想,眼前的木门忽然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猛地推开。林承烨猛地顿住,近乎忘记呼吸,死死地盯着那扇门。
那人就那么毫不避讳地从屋里走出来,身段,一身月白色黑边的广袖对襟外衫,白色腰封垂下黑色飘带,半边脸上银色的面具由祥云堆叠而成,在清丽月影下泛起粼粼微光,腰间挂着的一只圆形玉佩坠着黄色流苏,一步一晃。
但唯独那发冠是用木头雕刻成的一只飞燕风筝,黑色的头发从中垂下,倒是显得有些顽皮。
那人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捡起落在脚边草丛中的提灯放回林承烨汗森森的掌心。
林承烨这才惊觉那盏提灯不知何时从手中滑落。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忽然凑得很近,笑着伸手拨去林承烨衣领沾上的灰尘。林承烨下意识向后缩了一下,但依旧撞进了那人有些浅的瞳仁里,那颗沉寂在胸腔中的心脏在这一刻骤然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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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而无礼地昭示自己的存在。
“……林承烨。”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从胸腔里挤出,又翻滚过沙哑的喉咙,最后在堪堪停在柔软的舌尖。
“烨,烨……好名字,好名字……”
那人低着头念了好多遍,最后对着她轻轻歪头笑了一下。又抬眼看了看天空,忽然掌心向上,就像伸出手去接一团寒冷的空气,她没由来地又问道。
“今年下大雪了吗?”
“还没有,是比以往晚了些。”
林承烨吞了口水,希望她问得再多些,好让她身上的酒香把她们两个都醉在一处。
“……是吗,那这个冬天不好过啊。”
什么东西从那人的广袖中滑出,她依旧在笑,林承烨却无端窥见几分悲哀。那人在这寒冬晃了晃手中的东西,终是错身继续向着与林承烨相反的反向离开,一步一步踏碎满地月光,广袖带起一阵劲风,林承烨再回头望时,那人早就不见踪影。
林承烨瞳孔微微颤动,似惊也似喜。
她分明看到那人拿出的东西——
一把白色丝绢檀香扇。
……
“母亲,刚刚那个人是……”
林承烨仓皇地跑进门,什么礼数都忘得一干二净,跌跌撞撞地跑向母亲,喘着粗气开口。
“只是一位很没久很久未曾见过的故人。”
林岱乔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两人对视的瞬间,林承烨竟看到母亲眼底泛着水光,追问的话停在喉咙,被生生咽下。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林岱乔背过身去,袖子拂过眼角,语气竟带着怅然。
“不要再问其他的,这都是……陈年旧事了。”
桌上的昏黄烛火下的案牍上一片狼藉,墨迹洇透打开的兵书。林岱乔叹了口气,拿过桌上微凉的茶润湿干裂的嘴唇。
林承烨这才垂下眼睑,一撩衣服下摆,直挺挺地跪下去,在寂静的夜晚中发出一声闷响。
谁也没说话,只有炉火灼烧时清脆而快速的爆裂声。
那一声闷响仿佛久久不散地撞击着林岱乔的耳膜,也如一只锤砸向她的心脏。她有些麻木地闭上眼睛。
她哪里不知道自己这个女儿根本软硬不吃,比林承桐都倔地得多。她攥着茶杯的骨节发白,竭力抑制住因见到故人而泛起的悲戚。
“承烨,这江湖啊……不是你想的那样。”
沙哑的声音中竟是带上几分苍凉。
林承烨愣了愣,分毫不让的气势忽然就弱了点。就像藏匿于一座巍峨的山峰中蜿蜒而下的溪水,她第一次从母亲那双锐利威严的眼睛中看到柔软的痛苦。
“什么仗剑走天涯,一笑泯恩仇,不过都是空话……唯有抹不去的血海深仇才是江湖,哪里有什么干干净净,不过都是……私欲。”
林岱乔越说越激动,广袖扫过木桌,纸砚笔墨狼狈地滚落,地面发出几声尖利的哀叫。
乌黑的墨水溅在林承烨的面颊,她尝到唇上的墨苦味。
“江湖与朝堂不同,改朝换代也抹不去那些血海深仇,唯有不死不休。承烨,我不想你卷入这样无助的轮回。我曾也江湖游历过,也曾有过一段快意恩仇的日子,也亲眼见过仇恨能让人变成什么样子。即便如此,你……”
“女儿明白,女儿也会尽力保全自己不受江湖风雨裹挟。但……母亲,我依旧想去看看。”
林承烨灼灼的眸子里掉落的星火几乎烫到了林岱乔的眼尾,那几道岁月留下的皱纹第一次被她记起。
当真和她年轻的时候很像,很像。
连说的话也一模一样,林岱乔恍然间仿佛看到小时候的自己,也是那样义无反顾地追随着尚为潜龙的莱帝进入江湖,觉得侠客那样潇洒风流。
后来的那段记忆总带着血泪,今夜再见故人,她也早就不是记忆中那个骄傲而不可一世的小不点了。
所以她才如此不愿让林承烨进入江湖。
林承烨不像林承桐那样洒脱,她的心思更加细腻深沉,也容易把一些人和事挂在心上,若要真的牵扯进去,又要让她如何走出来呢。
连她也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两鬓斑白才不再执着于当年。
林岱乔叹了口气,将林承烨扶起,紧紧地抱住已经比自己还要高的女儿,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脊背。同宗同源的内力顺着脉络流入身体,林承烨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盈而温暖。
“……再留三个月吧。”
林承烨听到母亲的声音和着叹息,轻飘飘地丢下一声冬日的惊雷。
“等过了年关,春天将至时你再走吧,我亲自送你去城外。”
……
风卷残云,最后一片枯叶坠地时,刀光剑影,火箭雨将黑夜撕破,南齐与北燕的二十万兵戈铁马踏碎莱国边疆十八年的安宁。
永靖廿年,犁洮州城破,白骨蔽野。
林府竟无人能再见到春天将至的那一刻。
4. 第 4 章
林承烨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
但这段日子颇为难熬,她既不能醒过来,亦不希望死去,只能自己与自己负隅顽抗,垂死挣扎。
刚开始,意识始终蒙了一层厚厚的雾霭。从一开始那雾霭比城墙还要密不透风,她看不见也感受不到外界,唯独能听见细碎的声响,药锅煮开时滚滚沸腾,来来回回疾驰地脚步,有人在扼腕叹息说她还太年轻,或许还落了几场雨,有水砸在青石板的脆响。
那个人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一直握着她的手腕儿输送内力。林承烨也贪恋那温暖,总是要紧紧攥住那人的手,但她慢慢发现若是握得太紧那人总会抽气,觉得那人大概是怕痛的,也就渐渐不再像要将人揉碎一般用力。
那人在很吵闹时几乎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温声吩咐把煮的药拿来,又是说要抓什么新的药要什么银针金针,总归都是要给她用上,生怕阎王再要带人走。
但等到一切寂静时,那人又变得絮絮叨叨起来,什么话都说,只不过无人应她。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是我去晚了……”
“我好像总是来晚……”
“好像……只有十七岁?还是个孩子呢。”
“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林承烨想。但是看不出来这人倒是话挺多的。
后来日子变得愈发熬人,那层蒙在意识上的雾霭终于被挣扎着要想起来的记忆磨成一层薄纱。眼前不再漆黑一片,林承烨已经能觉出日出日落,睑映出朦胧的红色又陷入一片漆黑,就这样周而复始。
“盟主,林小姐什么时候会醒来……”
“就快了。”
“她睡了好久……”
“让她休息休息吧。”
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指尖划过她的额头,眼角,眉心,最后长久地停留在她眼下薄薄的皮肤。
“若她想一直这样睡下去也好,但……她一定想要醒过来的。”
是,她一定要醒过来的。
好像还有什么没想起来,在那以后呢,那三个月里发生了什么,她是为什么死去的?她……
林承烨蓦然间觉得头痛欲裂,但她不愿停止,拼命想要找到点什么,她的身躯轻轻颤动,口中吐出破碎的呻吟。
“承烨!冷静些,冷静些,不要这么着急。”
那人好像很……害怕。林承烨听着那人有些慌乱的语气竟有些于心不忍,她不再去死死抓住那人的手汲取温暖,反而轻轻地用指腹摩挲这那人的手腕儿,就当安抚。
……
不知道过了多久,回忆苦痛的终是撕烂那层雾霭,在记忆如海啸一般灌入的那一刻,她终于剧烈地抽搐起来。
那些记忆比死亡还要痛一万倍。
南燕北齐,犁洮州,林府……
林承烨猛地睁开了眼睛。
先涌上的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仿佛她依旧埋在那尸山血海里。但她分明知道那人将这个房间净打扰的一尘不染,只有淡淡的草木香在香炉中焚烧。此时不知道究竟是何时,但天并不算寒凉,窗外的梅花在漆黑的夜里也能看出开得正好。
她已经不在塞北了。
“不……”
来不及等模糊的视线回笼,眼眶几乎不受控制地涌出温热的泪水。林承烨咬着牙拖起空虚的身躯从床榻上起身,但未曾想双腿如此无力,她竟一步未迈就已经重重地跌在地面。
“唔……咳咳……”
胸前包裹的白纱又渗出鲜血,鲜血从嘴角流出。林承烨难以置信地想要聚拢起内力,却绝望地发现五脏六腑中竟寻不到一丝流动的力量。
经脉寸断,内海尽失。对于习武之人来说与废人无异。
那她今后要如何,她要如何……讨回她们一家,乃至犁洮州的血海深仇。
“哎哎哎,谁说你能下床的,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
一阵带着梅花香的风吹开门扉,林承烨还没来得及看清来者就一下被月白色的广袖绸衣包裹,那人的手臂扶住她的后背送入那股温柔的内力,一手穿过膝弯,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
那人刚在夜色中摘回的梅花枝洒落一地,衣服上还带着几片淡红色的残瓣。
“你看,伤口又裂开了。”
“塞北,塞北怎么样了……塞北,犁洮州……”
林承烨顾不得胸口的疼痛,失魂落魄地拽住那人的衣领,从齿间挤出几个字,心却冷得发痛。
那人沉默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滑进攥住林承烨的指缝,又轻轻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或许是这个姿势太有安全感,林承烨轻轻半阖上眼睛。
许久,那人温平的声音带着怆然。
“……永靖廿年十月末,南齐将军宓梵与北燕亲王拓跋年率北燕与南齐二十万大军进犯塞北,林将军与林承桐少帅带领六万卫莱军拼死抵抗,死守犁洮州城门三个月。
林将军诛杀拓跋年,但重伤身死。林承桐后挂帅,林府二小姐林承烨任参军,又死死撑了两月。
六万卫莱军与犁洮州县兵无一人后退,直到最后身死的一刻,我去时没有一人尸体完整,不忍再看。南齐与北燕虽破开城门但只能说是惨胜,十不存一,在犁洮州内大肆屠杀无辜百姓,全城死尽。此时莱国阳关的十万驻军终于赶到,将南齐北燕的残兵剿灭。
莱帝追封林将军为平西侯,谥号壮缪,下旨为了她在塞北修建庙宇牌位,举国皆丧。”
今夜的月光朦胧,林承烨早就在那一字一句的冰冷战报里内流满面,她双目赤红,什么也看不清,胸腔中愤怒几乎要冲垮她,太阳穴的青筋暴起,耳膜嗡鸣。
什么狗屁平西侯!又是什么举国皆丧!那狗皇帝分明就是故意的!
三月之久,母亲传给朝廷的密信声声泣血——六万卫莱军愿为国而死,但犁洮州百姓何其无辜,臣自幼与陛下相识,伴陛下左右,林家唯忠君报国四个字没齿难忘,断不会有谋逆之心。
可那些密信全部石沉大海,她们等不来朝廷的支援的粮草军备,也等不来阳关的十万驻军。
林承桐站在城外被万箭穿心,就那么站着直着,南齐战马踏着林家少帅的尸体而过。而她就站在犁洮州的城墙上,她分明看到林承桐仰面倒下时依旧睁圆了双眼,死不瞑目,仿佛在质问老天。
父亲卫柳在她身边,看到一幕,毫不犹豫地挥剑自刎。而她只是麻木地等着,直到被南齐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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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宓梵一枪捅进胸腔。
“……这就是那朝廷给的结果了,我也在江湖与民间许多地方打听出来一些,大概都是这样的说法。
等我赶到西北时,犁洮州血流成河,我在死人堆里不眠不休找了三天,才发现你还有一口气。
你昏迷了将近一月,如今已过了年关,正二月初八。”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林承烨终于低低地抽咽起来,肩膀一抖一抖。母亲许诺她去江湖闯荡仿佛还在昨日,可如今她居然已是无家可归,在朝廷那边成了一个死人,唯江湖一条路可走。
“这里很安全,你可以……哭得大声些。”
那人似乎是心疼她的眼睛,拼命揉去那些憋在眼眶中的泪痕,也许是那人的怀抱温暖。林承烨终是泪水决堤,嚎啕大哭。
“母亲,哥哥,父亲……”
林承烨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她又哭又笑,直呼今圣上的名讳,咒骂他为什么如此对待林府的将士。又要笑母亲哥哥痴傻,但她自己亦不离开,卫莱军六万将士亦然,可偏偏犁洮州百姓最无辜。
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嘴中咬牙切齿的一字一句也变成囫囵不清的呢喃。林承烨也觉得鼻尖的梅花香愈发香甜醉人起来,不知不觉力竭晕睡了过去,只是手指还死死攥住那人的袖口。
“攥这么紧做什么,我又不会跑……”
那人嘀咕一声,别扭地顺着这个姿势扯开林承烨胸口带血的白布,将一旁早就准备另一段换上。她刚想将林承烨平放下,怀中的小孩儿却皱了皱眉,她一下又僵住了身子,于是林承烨顺势又往她怀里钻了钻。
那人苦恼地又试了几次,最后只得认命地将林承烨拢在怀中,一直待到明月离去,晨光初上。
……
再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日头当空。
林承烨眨了眨眼,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映先入眼帘的是床头一方朴素的方桌,上面搁置的白瓷瓶里插着一束带露水的梅花,在晨光中温柔的盛开。
她又一次试着探寻内海,但依旧得到和昨晚一样的答案。
或许还要更差,内海不光空虚干涸,竟然已经出现裂痕,她这一辈子大概不再能习武。
事已至此,能从阎王手里捡回条命已是万幸,武功什么的也不能强求。
林承烨认命地叹了口气,挣扎地撑起身子。忽然,门被一把推开,一个女孩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手中抱了个软垫,将她小心翼翼地扶起靠在床头,又端起在火炉上温着的药,自己先用汤匙试了试温度,才递到林承烨手中。
“林小姐,盟主说,让您醒来把这个喝了。”
女孩看着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双眼睛明亮灵动。嘴角还始终挂着一抹盈盈笑意,颇为可爱。
“好。”
林承烨干脆的一口灌下,那汤药苦到涩舌根发麻。她的五官皱成一团,眉头都快拧出个小山丘。
“咳咳,请问姑娘,你说的盟主是……”
“林小姐这是在我们江金盟的地界。”
那女孩笑了笑,接过林承烨手中的空碗,语气中不自觉的带上几分得意。
“那自然是我们江金盟盟主——”
“边迤!”
5. 第 5 章
边迤?
林承烨一下愣住,欲要继续的一大堆问题尽数堵在喉头,变成黏糊糊的酸涩咽下。她未看清江金盟盟主的模样,但自从醒来后意识回笼,她蓦然意识到这盟主的声音竟与那天从母亲房间中走出的月下白影一模一样。
江湖谁人不知江金盟的威名,可传闻中那位盟主的名字,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还真是,造化弄人……林承烨冷笑一声,嘴角抽动,一双眸子冷得吓人。身边的女孩被她骤然沉下的面色吓得一抖,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
若非这突生的变故,她也幻想过无数种与边迤相遇的场景。或许她那时在江湖中已混出名声,能够入了边迤的眼,与之交好。也或许她依旧籍籍无名的游荡,只如以前那样听着她的传闻,十年如一日的敬她。
但三个月前她意外听到边迤与母亲的交谈如今想起却分外刺耳,这些毫末的旖旎心思都抵不过排山倒海般的猜忌。
“你又是何必……你……
不可能!陛下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那你把这个带走吧。
若是真的……承烨她……”
陛下不会做出哪种事?母亲说的若是真的又是什么?边迤带走了什么?她与母亲又是什么关系?这整件事究竟是否是林家招来陛下的猜忌所致?
重伤未愈,连深思都觉得痛苦,前额滚烫,头顶更如针刺般疼痛。但她无法遏制地一遍一遍回忆那些惨状,又在细碎的只言片语下去猜忌边迤,仿佛这样就能转移她独活的愧疚与惶恐。
但直觉告诉林承烨,那样不顾一切救她的人绝不会害她,即使有所隐瞒,边迤也绝不会害林府与罔顾犁洮州百姓的性命。
“……林,林小姐?”
女孩大着胆子叫了一声。
“抱歉。”
林承烨回过神,抬眸望了被吓得坐立难安的女孩一眼,面色稍微缓和了些。
“请问姑娘,边盟主什么时候再来?”
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还不如直接当面问问那人。林承烨才坐了一会儿便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胸口憋闷,赶紧又躺下缩回被子里。
“大概要三天,盟主去芜城西边的山里看药圃了,今早看您稳定了才离开。这会儿大概正转悠着去周围给人把把脉,看看病呢。”
女孩赶紧将为林承烨掖了掖被角,擦去额头的冷汗。这几天她一直跟在盟主身边忙活,还是第一次见盟主这么紧张一个人,内力像不要钱一般,脾气也差了些。
“林小姐。盟主还嘱咐说您身份尊贵,所以从今日起,我与我的妹妹就跟着服侍您了,小妹刚刚出门给您温姜酒去了。若您同意,给我俩取个新名儿可好?”
“你们两个……原是她的侍女?”
“是的,我俩是一对在街上乞儿,后来被边盟主带回来。但也不算服侍,盟主根本不需要人照顾,也不怎么束发,平时呢也就喜欢跟我们俩下下棋。”
林承烨抬眼在女孩身上扫过,女孩如普通人家里的姑娘一般,澄澈的眸子中并无做过乞儿的卑微与怯懦,显然是被养好了过去的伤疤,不由得和缓下来,不再胡思乱想。
“那你叫梧桐,你妹妹叫苍柳,可喜欢?”
“喜欢!这比盟主品位好多了。”
不等面露喜色的梧桐点头,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便接下话,笑盈盈地从门外走进来,手中端着的银碗还冒着白雾,辛辣醇厚地味道冲得林承烨皱了皱眉。
“林小姐喝了这姜酒再睡吧,盟主亲自调的,很好喝……”
苍柳侧边发髻垂在肩头,絮絮叨叨地说着,边用勺子挖出一点送到林承烨嘴馋。
“不用了,我不太想喝。”
林承烨抿起唇,摇了摇头,她看到梧桐与苍柳面面相觑,神色纠结,自知自己是给两人添了麻烦。
但她实在提不起一点儿力气,连张嘴都觉得疲惫,再说这个身体喝什么也都是徒劳,留不住也不受补。
这三天林承烨睡得极不安稳。
身体时而寒冷时而高热,本来已经稳定下来的身体竟是一日不如一日。她少有醒来,梧桐便会拿着又一碗苦涩的汤药递到她跟前。林承烨大部分时候会拒绝,但偶尔也为了那急得团团转的女孩勉强喝下几口。
但入夜后,寒风起,那些比真金白银还贵的药也都会混着酸水吐出去。
后两天林承烨也就一口不碰了,胃里没东西自然也就不会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梧桐总坐在床边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几乎要求着她喝一口了。
“是真的没什么用。”
林承烨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她本沉静的声音开始变得缥缈,若浮萍无根。但看到这次连苍柳都快掉泪,她顿了顿,又道。
“实在不行,给我拿点稀粥垫垫肚子。这些药就别再浪费了。”
“怎么能叫浪费呢?盟主明明说有用的……”
苍柳这几天眼睁睁地看着林承烨瘦了一大圈,双颊凹陷,一双好看的眸子也无神,急得团团转。
一开始盟主忽然把她俩推出去服侍别人时她还有些不情愿。但姐姐说那位小姐肯定受了很多苦,盟主那天夜半抱着人回来,一身白衣都染成红色,一步一个血脚印,她这才勉强应下。
可这几天,她发现林小姐虽不苟言笑,但其实将一切尽收眼底,对她和姐姐处处照顾,就像是江金盟山下的那一颗沉默寡言的青松,却给了往来人荫庇。
“那我给小姐做点虾仁蛋羹去,您好歹吃一些。”
苍柳怕林承烨再出口拒绝,赶忙扭头跑出了房门。梧桐则坐下小心翼翼地将林承烨扶起来,靠在软垫上。
“我陪小姐说说话,您先别睡。可惜我习武不精,无法像盟主那样给您输送内力……”
“天底下怕是也没几个人能像她一样。”
那内力柔和却浩瀚如江河,她以前见过母亲与林承桐交手,也没有这般感觉。林承烨勉强打起精神勾了勾唇角,靠着软垫望着窗外出神。
今日天空雾蒙蒙的,似乎下过雨,空气中有潮湿新土的泥巴味。
做虾仁蛋羹还要一会儿,林承烨看着梧桐面色愁苦,不由得扶额,随便挑起了个话头。
“……我本不是江湖人,对江金盟知之甚少,但大概知道在江金盟成立前这里本是混乱无序之地,你不如就给我讲讲这里。”
总觉得在人家地盘打听人家盟主颇为怪异,不如从旁的打听,毕竟说起江金盟总绕不开那个神秘的盟主。
“我和苍柳是南齐人,因为天灾成了沿街乞讨的流民,有位女郎瞧着我们一家可怜,向北一指,说,不如去江金盟碰碰运气,可惜走到半路娘就撒手人寰。我俩被捡到带来江金盟时才七岁,未经历过去的动荡,但也曾经听四位长老们说起过。”
梧桐眼睛亮了亮,好不容易林小姐对什么事儿有兴趣,那话就如同倒豆子一般往外蹦。
“江金盟永靖九年成立,至今也才十二年,与那些百年江湖门派相比根本不够看,但现在江湖上谁都要敬三分。
大约永靖二年,盟主在那时候混乱无比的江金界,也就是百姓口中的‘芜城’开了个江金医馆,随手救救人,治治病。
现在的江金盟四大长老就是那时候与盟主相识,四位少侠一见如故,立誓定要不让她们身上的悲剧重演,要让血流满地‘芜城’变为安居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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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繁城’。
那时候盟主还不是盟主,只摆摆手让她们随意折腾,说自己没那样的志气,但若缺了打手可以找她。
后来医馆名头越来越响,求医问药的有,慕名而来的也有,南齐与莱国都心生忌惮不敢轻举妄动,但又不愿意让对方占了这块地,也就半推半就的允许江湖人管理此地。四位长老眼看时机成熟,便成立了江金盟,并共同推举了边盟主。”
“这听起来边迤是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接这盟主之位啊。”
苍柳已经将那碗虾仁蛋羹带回来,林承烨听得津津有味,连带着那碗蛋羹在嘴中都多了两份甜味,不由得多吃了几口。
怪不得她零零碎碎打听到关于边迤这个名字时,多半都是谁家孩子妻子生了怪病,有个江湖游医不要诊金,就要点蔬菜鸡蛋为酬劳,但医术精湛,自称边迤,百姓都称其边神医。
还有个更响亮的名号——阎王叩首。
“林小姐,您您还是称呼盟主比较好……”
梧桐被那一声字正腔圆的边迤吓个半死,她还从未见过有人直呼盟主名字这么自然,支支吾吾又说道。
“也不是林小姐您想的那样,其实是因为大家都十分爱戴盟主。而且盟主也立了规矩,就说若真心想要加入江金盟,必须忘前尘,了恩仇。所以大部分来此之人都会更名改姓,成为单纯的行侠仗义的侠客。”
那蛋羹吃了半碗,再好听的故事也顺不下肚子里。林承烨疲惫的眼皮打架,不得不再缩回被子里,在即将睡过去前,她脑子里总也反复想着梧桐说的那三个字。
忘前尘,了恩仇?
忘前尘,了恩仇。
可血海深仇要怎么忘记。
边迤是前尘无忧,还是她也选择忘却了呢?
……
不知过了多久,林承烨听到门扉吱呀一声轻响,来者脚步却轻得几乎不可闻。边迤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回来,身上还带着夜晚浓重的寒意,大概连停都没停,第一时间就来了她这里。
“醒了?”
半梦半醒中,林承烨又听到一声冷哼,她一下醒了八分,但又听出边迤话中不加掩饰的愠色,这下当真是不愿意睁开眼睛了。
边迤倒也不理她,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还伸出一只手握住林承烨的脉搏,不要命地运送内力过去。
“这梧桐和苍柳可跟我告状了,说你这几天药也不吃,饭也不吃……我……我辛辛苦苦去芜城西边的云岭漫山遍野的找草药,我辛苦种了好几年的……”
“哎,可以了,打住。”
林承烨万万没想到边迤如此难缠,她赶紧睁开眼睛。却见那人眉眼低垂,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又用那双含哀的眸子看着她。
今日雨过,将天空洗刷的分在澄澈,皓月悬空,如银色绸缎铺展在边迤身上。她今日一身月白色束袖劲装,金线刺绣在白色交领上衣勾勒出水波纹,双臂带着黑色皮质护腕,头发半扎,又用朴素的木质发簪束起。腰带看着倒是琐碎,是许多如发丝的银线交织而成,其中一根上挂着那把白色丝绢檀香扇。
比起衣衫的江湖肃杀之感,那眉眼间确实又过于柔软,合上她言语间总时不时将自己居长辈。在侠客的潇洒中,林承烨还品出一种时过境迁的慵懒。
原来你长这个样子。林承烨喉咙中发出一声含糊的自嘲。
倒是比任何她打听到的纷纷纭纭都好看,想来想去,竟还是她哥那句“谪仙”二字最贴切。
林承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边迤给她渡内力的手指从手腕上一根根掰开,看着那人哀泣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没什么必要,是我自己不愿活了。”
6. 第 6 章
林承烨那句话落下,屋中出现了一段长久的寂静。边迤那只被掰开的手缓缓握紧成拳又无力地松开,两人一轻一重的呼吸声悬浮在半空,又无法相通相融。
那句话已经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但林承烨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一点解脱,她首先垂下眼睛,错开视线,不再去看边迤。
短短三个月中的记忆如走马灯,在这三天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母亲重伤,被送回犁洮州城内修养,卫柳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在她床边,林承烨也是如此,只是比起父亲的以泪洗面,她只是沉默着,心下一片凄凉。
朝廷迟迟不来增援的消息,那这注定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死局。
林岱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她像小孩子一样尖叫说她好痛,连记忆也出现了混乱,扯着卫柳问云清去哪啦。卫柳哽咽着说殿下出远门了,现在只有他陪着将军了。
大概五天后,林岱乔再次睁开眼睛,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她遣散了身边的仆从,包括卫柳,独独留下了林承烨。她看着床边的小女儿,缓缓伸出枯槁的手掌,迟缓地在她的头顶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
“我以前总觉得你太过聪慧,早熟,但如今我又庆幸,这些话还能说给你听。”
“娘……”
林承烨终于像寻常人家的女儿那样跪在娘的床边,眼眶泛红,紧紧地将耳朵贴在林岱乔的胸口,皮肤下跳动的如此勉强。
“当初不是这样的。
我与陛下从小一起长大,游历江湖。他看过百姓疾苦,看过莱国繁华下的脓疮。陛下那时候还只是益王,却能体恤百姓,对流民的苦难落泪。我为人臣,自然乐意见得我所追随的王如此贤明。
夺嫡非一朝一夕,我与陛下商量徐徐图之。陛下也坦言若不成,他也不会执着于那把皇椅。
……但贞平四十九年,先皇病重,陛下竟不知在何人帮助下弑手足杀先太子,瑞王,秦王,唯有已经与我结亲无缘皇位,随我在塞北的云清躲过一劫。不过他身子本就不好,听闻这个消息后竟是急火攻心,吐血而死。
我从那以后便与陛下疏远,自请戍边以求林府平安。但我绝无二心,为的不过守好莱国疆土,成为盛世太平的一抔土。”
林岱乔眼角干涸许久的细纹终于还是在死亡到来前流下一滴泪。
“只可惜,我从未看清过陛下,而他也从不知我。”
“娘,人是会变得。”
林承烨声音颤抖,她眼睁睁看着母亲呼吸微弱下去,那个昔日威风凛凛的镇北将军,死亡时的眼窝也是凹陷的。
“娘……娘……”
林承桐离不开前线,所以母亲身死的消息还是林承烨带去的。
她站在悲痛欲绝,跪地而泣的林承桐身边,看着远方被过烧红的天空。
“哥,我陪你一起。”
那时候到死她也没认输,如今却疲惫到想要低头了。林承烨忽然有点迷茫,好像也不是疲惫,她在怨自己,但怨什么她还没搞清楚。
也不知道走黄泉路时会不会怨气太重变成厉鬼。
“承烨,你再抬头看着我。”
带着春寒料峭的手再次攀附上她的小臂。林承烨一个激灵,慢吞吞地抬起头,她最怕再看几眼那人怜惜的神色也就真舍不得走。
“我……我知道这时候拦不住你,但你不能在我眼皮底下寻死,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我受不了。”
边迤说起话来本就碎,现在更是语无伦次。
“你是恨吗,承烨?”
恨?
抬头的一瞬间,林承烨蓦然撞上映在边迤漆黑眼睛中的自己。
林承烨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中。她重重地点头,却也缓缓地摇头,呼吸沉重了几分。
“陛下把事情做的决绝又体面,他给了母亲身后的名誉,却不肯留下她的性命。”
“那你是想要……皇帝的性命吗?”
边迤轻飘飘落下的几个字如千斤巨石,林承烨脑子轰的一声,瞳仁颤动。
她大概知道边迤将要说什么了,也知道她究竟在怨自己什么。
“如果你想的话,隐姓瞒名去南齐或者北燕做谋士做参军做客卿为其谋划也不是不可能,有朝一日杀入京城,亲手杀了那个皇帝如何?”
“不可能。”
林承烨回答地没有一丝犹豫。
“我是莱国人,是将门之后永远不会改变。这是母亲用命守着的地方,她终究守的不是那个皇帝,而是百姓。”
“别咬自己,嘴唇都破了。”
边迤好看的脸皱成一团,手指忽然抵上她的下唇,林承烨这才发觉口中早已满嘴血腥。
“我恨啊,我怎么能不恨啊。但是我……我从存于世间,听的就是忠君报国,母亲信任陛下,我也同样。但我居然,我居然想象不到自己要去杀死……杀死……”
她怨自己不够恨,怨自己连为林府为卫莱军报仇都踟蹰。比起恨那人,她竟是恨自己多些。
她在痛极的时候想要活下来,可如今她真的独活,却只想痛苦地再死一次。
“我……我不想再活着……”
在边迤的眸子中,她的身躯狼狈地颤抖。但更多的,她看到那人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眼泪早就在眼眶中打转。
“不是这样的,承烨。不要将‘不够恨’视作你的错误,也不要将求死当做对自己的惩罚。你是将门之后,学的是忠君报国,与我们无拘的江湖人不同,是不能用江湖中血债血偿的死局去要求自己的。”
边迤的声音近乎带上乞求。
“如果你现在想不明白,就慢慢想好不好?而且没有人会怪你,无论你是否报仇,还是选择平静地生活下去,师……林将军她肯定不会怪你。”
林承烨喉咙一紧,为什么,为什么这人如对待血肉一般对待她。似怜似惜,竟是那般无瑕。
“……你与我母亲那天说的话我听到了一些,所以这几天无端怀疑过你与林府覆灭这件事的牵扯。今日我说声抱歉。”
“啊……你是说那天。我其实知道外面有人在听,但因为事态紧急来不及再耽误也就没管了。”
边迤愣了愣,没想到林承烨会突然提起这事儿。
“我与你母亲是旧交,那天我去确实是因为察觉到了一些风声,想让她提前离开,但显而易见,她拒绝了。但她亦怕我所说为真,林府遭遇不测,便把林家世代相传的轻功与内功功法给了我,我……”
“好了好了,我信你。”
林承烨赶紧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让她冷静。边迤虽话说得没那么清楚,但那副着急解释的模样决不像装的,以她对自己对母亲的态度来说,也不至于害林府。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知道何时贴得极近,林承烨低下头就能看到边迤垂下的睫毛。
忽然间,边迤轻轻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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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愿不愿意帮帮我?”
何其拙劣的挽留。林承烨简直想笑出声来了。但歪打正着还真叫这人找到了唯一能让她留下来的办法。救命恩人开口,她不可能不管不顾。
况且这人是她儿时唯一对江湖这个世界的想象,她很感激曾经这个人给了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虽然现在竟也稀里糊涂地走进了江湖里。
就当还了这份恩情。
于是林承烨装出迟疑的模样,点了点头,果不其然收获了一个眼睛发亮的边迤。
“哎呀,其实现在呢,我察觉到江金盟里有人不太安分。但我这人脑子没那么聪明,需要个人帮我敲打敲打那位,搞清楚她到底要做什么。”
“……那就劳烦边大盟主帮我把药拿来。”
林承烨暗自嗤笑一声,恐怕敲打是假,最后那句才是真。但她心情极好,甚至有力气打趣儿逗人玩。
“你这是答应了?可不许反悔!”
边迤眼眼睛亮了亮,笑成一弯月牙儿,比今夜天边的新月还要明亮。她从衣服中拿出一副纸包倒进药锅,从暖炉中取了点火苗,拿起腰间的扇子给扇风。后来大概觉得还是太慢,干脆用内力将火苗连成一圈。林承烨坐在床上无语凝噎,着实心疼这把内力不当回事的用法。
“话说你可以不用叫我盟主,你想叫什么都行,我大你许多,不然你就叫我边姨?或者边姐姐……”
“边迤。”
林承烨无奈地放下药碗,瓷勺落入发出叮当脆响。
“嗯?”
边迤止住了话,迷惑地眨眨眼睛。
“我说,我叫你本名。”
林承烨又重复了一遍。
……
边迤走出林承烨院子时敛去眼中琐碎的情绪,很快变得漠然。她轻轻拍了拍手,在内力的作用下如透明水波一般扩散,很快远处响起一阵簌簌声,但那人速度太快几乎融于夜色,寻常人根本看不清,不过几个呼吸,一人便落在边迤面前。
“盟主。”
那人穿着宽大的兜帽黑袍,将面孔身影尽数掩埋,连声音都寡淡生硬,听不出性别。那人恭敬地抱拳作揖,微微弯腰等待边迤发话。
“……天下能重塑经脉之物唯北燕皇室中的打金双茱毒草与神枢天机门中的生骨双头蛇。”
“是。”
“阿南你走躺南齐,给神枢天机门门主送封信,问问如何才能让她们将这生骨双头蛇给我,代价不计,如何表述还是你看着办。再写一封送给关越南,不用落款,就写生骨双头蛇这几个字就行。”
被称作阿南的又应了声,她直起身子,却像一尊雕像那样杵在原地。
“这是干什么?”
边迤同阿南对视了一会儿,但这人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看了也白看。但阿南一向做事干净利落,不喜耽误时间,像今日这样大概是有什么话要说。边迤歪了歪头,问道。
“盟主你……眼眶有点红。”
阿南话音未落身影已动,整个人只用右脚掌撑地,向着左侧快速倒下去,几乎与地面平行,但又没有真的落地。正好躲开那把正冲着面门而来的檀木扇子,那扇子直直地飞出,砰得一声嵌进墙里,又犹如被丝线牵引,微微嗡鸣便转了个弯回到边迤手中。
阿南不敢多留,直接一转身跳上墙头,如鬼魅一般隐藏在夜色中,将边迤恼羞成怒中气十足的大喊甩在身后。
“用你说,快滚!”
7. 第 7 章
自那晚长谈后林承烨精神好了许多。听得出边迤虽藏了些自己的事,但决计不会害她,估计是一些陈年旧事,不愿将她这个小辈牵扯进去。
也如边迤所言,自己在她眼皮子底下估计是死不成,那日日躺在这床上自怨自艾也不是她的作风,不如先养好身子再思考究竟是留是走。
若是她真的要报仇,那也绝对不能把江金盟扯进来。这里本就是南齐与莱国都心照不宣的中立江湖势力,左右不沾,绝对不能打破这个平衡。
这么想着,林承烨虽看着那每日三碗的苦涩的药碗叫苦不迭,但依旧老老实实喝了。
也不知道边迤那三天去山上采了什么灵丹妙药,比之前的药还苦。林承烨在梧桐与苍柳面前装得淡然,但等到晚上边迤带着春寒进门,给她亲手煮一日中的最后一次药,她便墨迹起来,几次欲言又止地端起碗,凑在嘴边又不肯真的喝。
“没有别的方法吗?哪怕扎针呢?我不怕疼。”
林承烨叹了口气。
“你觉得苦啊?”
边迤恍然大悟,想起来承烨也才刚过十七岁生辰,还是个小孩儿。她撂下一句等我会儿,便如一阵风出门去,不多时手中带着一个油纸包回来。
“今天出去诊病,有家阿婆送的。”
油纸中是四块酥饼,被边迤用内力一蕴竟是变得温热,甜软的香味丝丝缕缕地直往人鼻尖钻。林承烨眼睛一亮,捏起一块放进嘴里,细腻绿豆泥的清甜抵过满嘴的苦涩,这些日子吃得清淡,许久未吃这样甜腻的糕点,她没忍住,又拿去一块。
“这是喝完药的奖励,你怎么现在就吃了。”
边迤笑着看她,嘴上嗔怪,却由着林承烨将第二块也吃进肚子。
“嗯,所以喝完药还能再吃一块,还有一块你吃,这样正好。”
林承烨心满意足,终于将那碗三过嘴唇而不入的药喝下去。然后拿起边迤手心里最后两块绿豆酥,一块递到边迤嘴边,一块塞进自己嘴里。
边迤懒得用手,直接低头一下从林承烨手里叼走,再扬起脖子让绿豆酥自己掉进嘴巴。
怎么感觉像喂小狗。林承烨愣了一下,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才不着痕迹地收回。
“年纪大了以后倒是好久不吃了……你爱吃的话我每天给你带点,芜城有几家糕点铺子,梧桐说好吃。”
平时日她很少收病人的谢礼,今日实在推脱不开这才留了阿婆自己做的绿豆酥,没想到能哄孩子开心。
边迤看了看窗外的月亮,大概快到亥时,她站起身将林承烨塞进被子,吹灭了床头的烛火。
“还是让我每日为你渡两个时辰内力的话可以少喝一碗……”
“不行。内力又不是用不完的,你连续不断渡了我一个月的内力,再修炼回来也需要时间。”
江湖毕竟危险,江金盟的地位特殊,恐怕更是复杂。虽然听起来边迤在盟中好似甩手掌柜,但十二年来未出大事,实力过硬与八面玲珑缺一不可。而这几天看下来,边迤的存在即威慑,和后者一点也沾不上边。
“你这担心这做什么。”
边迤伸手在林承烨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之前说好帮你查事儿的,什么时候开始?”
林承烨感到自己眼皮有些沉,赶紧问道。
“你刚可以下床,不如就先在江金盟内转转?这件事不算着急,总归不会出什么大事。”
边迤一副不着急的样子,甩了甩头,高扎发的发尾如蓬松的尾巴若隐若现地晃悠。
“……你是单纯的要给我找事做,还是真的不知道谁不安分?”林承烨没忍住从被子里挣扎着坐起来,还不忘瞪边迤一眼。
“我真的不知道。只是最近负责盟内护卫的陈皮西,操练他自己的死侍格外勤,但我所以觉得他可能要背着我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
没事,没事,好在自己聪明,还不晚。林承烨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口气,觉得心情平复下来才睁眼,结果一下又看到边迤那张好看却毫无威力感的脸,没忍住上手拧了一下。
“唔,其实我有点怕痛啊……”边迤也不知道哪里惹到小孩儿了,只能老老实实挨不轻不重的一下。
“我已经好很多了,这种事情耽误不得。派个你信任的人来,我对江金盟不熟悉,这种事你也不能直接出面。”
林承烨立马松了手,意味深长地看了边迤一眼。
若是边迤都察觉了,这事儿可能已经箭在弦上,再过几天东窗事发都不用查了。
“好好好,那个人倒是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明天就会来。”
边迤心思显然不在什么调查上,她又瞥了几眼窗外渐渐升高的月亮,赶忙将林承烨往被子里一掖。
“快睡吧,别想那么多。”
……
第二天天刚亮,林承烨便早早起床,说准备出门走走。
最高兴的当属梧桐和苍柳,高高兴兴地给她梳了个半束披发,又把早就准备好的黑色暗纹广袖外衫给人穿上,外套同色滚金边无袖上衣,腰间配黑金腰带,还不忘加一件盟主特意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白狐裘。
梧桐和苍柳凑一起堪比两只蛐蛐,一左一右吵得林承烨头疼,只能胡乱嗯几句敷衍过去。
时隔太久再见阳光,林承烨都觉得有些恍惚。将近锈蚀的骨头如春木抽芽,缓缓苏醒。她走得很慢很慢,腿脚还不太听使唤,犹如新生的婴儿,再一次懵懂地走入这个世界。
江金界不比塞北那样苦寒,绿意在这院子里竟已经随处可见,枯枝抽芽,嫩草初生,这片大地竟已经有要开春的意思。
她真的来到了江湖,却也再也无家可归。
……
边迤给她的院子很大,修缮的与林府完全不同,更加肆意,也没那样精巧的山石,更像是于林木中添了一栋房子。林承烨被梧桐和苍柳搀扶着许久才走到门口,本发寒的身子硬是走出了一头汗。
“……这什么名儿?”
林承烨弯着腰喘了几口气,一抬头看到自己院子门口大门牌匾上的几个字,差点两眼一黑昏过去。
蟹黄面?什么意思?难不成整个江金盟都是左一个菜右一个汤?
“盟主取得,盟主爱吃……”
梧桐忍俊不禁,拿袖子遮着嘴巴,肩膀一抖一抖。
“盟主……盟主武强但文弱!”
苍柳越说声音越小。
这也太弱了。林承烨瞠目结舌,又像是想起什么,问道。
“以前边迤叫你们俩什么?”
“豆包和豆饼……”
……
在外面挨到晌午,林承烨这才回到屋里小睡了一会儿,让苍柳和梧桐也都去玩儿,不用一直盯着她。
林承烨睡觉一向不是很沉,她模糊地觉察到一阵不同与平时的响声,似乎是有人在用指节轻轻叩击桌面,便蓦然睁开了眼睛。
谁?为什么苍柳和梧桐没有叫醒她?林承烨眯起眼睛,撑起上半身,警惕地看着坐在桌子旁的不速之客。
那人身着黑色长袍,帽子遮住大半张脸,看不清容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但看到林承烨醒来,那人收回不耐烦敲击桌子的手,站起身走得近了些。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开口道。
“醒得很早。”
“边迤让你来的?”
那人忽然沉默了一瞬,开口道。
“……你就这么叫她?”
“我又不算江金盟的人,也不把她当盟主看。”
见那人没否认,林承烨松了口气,又靠回身后的软垫,伸手捏了捏鼻梁。
“说正事吧。”
“我是柴胡南,长老之一,主要负责盟中的谍报收集,以及暗杀任务。除我以外,还有三位,黄芩东负责江金盟名下的医馆和铺子,管账。陈皮西负责芜城中护卫以及盟中习武之人的训练,地黄北主要负责芜城中案件的裁决,在盟中事物不多。”
柴胡南也不坐,就那么靠着床边站着,她说话极其简单,没有多余废话,等林承烨微微点头,又接着道。
“还有一事,你昏迷时,盟主嘱咐我去查犁洮州是否还有人活着。我查到在战争初始,柳知州已经将柳玥送往莱国内的‘谭山派’避难。但我赶去时,谭山派已经被灭门,无人存活。而尸体状态看来,灭门的时大概就是在城破后,阳关十万驻军赶到之前。且我未曾找到像柳玥公子的尸体,我猜测可能是被人带走了。”
林承烨瞳孔骤缩,双拳紧握,视线再一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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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模糊。没想到再一次听到旧人有关的消息竟是如此,那点希望还未燃起便仓促的结束了。
不对,不对。林承烨紧闭双眼,用掌指关节狠狠敲了敲额头。她虽悲痛,但思绪却异常清晰。
如果这只是陛下为了削弱母亲权力的阳谋,而柳玥从一开始就已经远离这一切,根本不必要多此一举,甚至不惜破坏长久以来朝堂与江湖的平衡,对一个门派下死手。
但如果不是陛下的命令,那又是谁去额外做的这一切?如果柳玥真是被朝廷中的人带走,那么灭掉谭山派的可能只是为了遮掩那人朝堂中人的身份。可柳玥身上有什么她们需要的东西?
林府灭门,犁洮州被屠,甚至谭山派的覆灭……林承烨忽然有个近乎诡异念头,这事儿远没有那么简单。
林府覆灭遂了皇帝的愿,那柳玥又是遂了谁的愿?这件事造成的结果既然不止一个,那这背后极有可能也不止皇帝一个人的手笔。
究竟……林承烨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微红,攥紧被褥的手指已经略见红肿。
“……请你继续查下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好。盟主说过这件事我听你的。”
柴胡南微微点头。她是盟中为数不多知道林承烨身份的人,她与边迤从南齐国都昼夜不停奔袭千里去往莱国塞北,结果看到的只有一片火光,烧红了半天天,而浓烟中再无人声。
那时候的边迤她从未见过,几乎像丢了魂魄,踉跄地走进已经将近焚毁殆尽的林府,忽然双膝跪地呕出一口鲜血。
她想去扶起边迤,却被那人抬手制止。边迤抬起头,深深地望向她。那一眼,她如今再想起也会惊出一身冷汗。
怎么会如此悲切,绝望。
边迤说,阿南,我真的没有过去了。
虽不知道盟主为何去管朝中争斗,甚至不惜渡了十年内力救下林承烨。她明明一向不喜欢来到江金盟的人依旧为恩怨所困,如今却为了这个小孩儿一遍又一遍打碎自己的选择。
但这些与她无关,她对于盟主的决定一向只执行,不多问。
“……在你看来,陈皮西加强训练死侍的行为有异常吗?”林承烨很快藏起细密的酸痛,正色道。
“没有,他这人是个武痴,做出这样的事不奇怪,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因为一时兴起去操练死侍。”
柴胡南摇了摇头。
“持续多久了?”
“我们四人与盟主每月的十,十五会在晨间议事。现已过了四次,两个月。”
“……近期会什么事发生?盟中照例的,或者特殊的都说给我听。”
近期?柴胡南皱了皱眉,细细想了想,又道。
“四天后江金盟有一场春祭,地黄北明天会提审犯人,盟主后天要去江金盟手下的医馆里检察有无私收贿赂的郎中,黄芩东七天后会例行出差去谈生意……”
林承烨眼神微动,但未阻止柴胡南继续下去。
零零碎碎说了一大堆。柴胡南连明天哪家铺子要休息都快说出来了,林承烨这才叫了停。
“我需要看一眼江金盟下铺子的账本,能弄到吗?”
“好,明天。”
柴胡南拿起桌上的凉茶一口灌进嘴里,她虽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要看账本,但也懒得再多问。
就在这里时,边迤居然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手中还提着个油纸包。看到两人也毫不惊讶,笑着问道。
“正在谈呢?”
“谈完了。”
林承烨拍了拍身侧。边迤眨了眨眼,熟练地走过去坐下。
“盟主,林小姐,那我告辞了。”
柴胡南向着边迤行了一礼,转身便走向窗户口。
“……所以当什么?”
就在柴胡南准备准备从窗户跳走时,她忽然停下问道。
林承烨听到这话忽然疯狂地咳嗽起来,一旁的边迤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打哑谜,疑惑地歪了下头,一只手给林承烨顺气。
总不能说她从七岁就崇拜边迤了!林承烨头一次觉得面子如此值钱。
她属实没想到这人还能想起来刚刚的事,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干咳一声,无奈地掩面,对着阿南摆手赶人。
“快走,快走。”
8. 第 8 章
第二天一早,一颗小指甲盖大小的石子从半开的门缝飞进,划过正坐在桌边的林承烨面颊一侧,一下打在她身后的墙上。林承烨心领神会,支走梧桐与苍柳,果不其然,柴胡南还是那身装扮,从后窗户翻进来,一把扔下了个油纸包。
林承烨狐疑地打开,里面赫然是还温热的绿豆酥,红豆酥,荷花酥等等,不过与边迤上次带回的不同,这次的更加精巧可爱,那荷花酥尤其,色泽金黄,花瓣层层绽放。
大概是芜城哪家有名的铺子。林承烨拿出一个放进嘴里,登时香气和着甜酥滑进喉咙。她满意地眯起眼睛,又礼貌性地递给柴胡南一个,见那人摇了摇头,更加满意地将纸包收起来放在一旁桌上。
“这是给你的吧,梨瑞斋的店小二一早送来的。盟主一向不喜甜。今日是盟中晨间议事的日子,黄芩东今早发现盟内的账本上被谁添了句‘梨瑞斋每日酥点五种共六十文’,一摸墨还没干,发了好大的脾气,问是谁干的,只有我们四人有能耐趁着半夜偷摸去账房。结果盟主指了指自己,她便不说话了。”
柴胡南顿了顿,冷漠地吐出几个字。
“小气鬼。”
“管账的总是心疼钱。”
林承烨看出几人关系其实不错,这样拌嘴也有意思。她摊开手掌,冲着柴胡南弯了弯手指。
“东西呢?”
“这。”
柴胡南抖了抖,忽然从宽大的黑袍下掉出一大堆的账本册子,她蹲下身往地上猛地一拍,内力震起纷飞的账本,像落雨一般哗啦一下倾倒在桌面上。林承烨皱着眉左闪右躲,防止砸到自己。
“……怎么不拿个绳子捆起来?”
账本倒是很齐全,林承烨随手翻了翻。不过被柴胡南这样带回来日期都乱了,需要重新整理。
“因为是我偷的,大概从现在起三个时辰东子不会去账房。我让盟主把定期视察医馆的时间提前到今天,她找了个理由带着东子去了。”
好生难听的叫法。林承烨瞥了眼柴胡南,挥挥手让她坐下,自己按着日子拿起账本细细看过去,先把盟内的账放在一边,从江金盟在其他地界开的医馆药铺开始看起。
这账至多只有十二年,而江金盟初立时大概没那么稳定,直到永靖十三年才开始向外扩展生意,所以满打满算需要看的并不多。
黄芩东在这管账上颇为精益,每一笔账的出入用途都记录的清清楚楚,而在其他城里选择的地段或者选择与之谈生意的江湖门派都恰到好处,无一不是落于闹市,或者信誉与名望相当好的江湖门派。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林承烨撑着头,一目十行地扫过账目,拇指与中指习惯性磋磨。那枯燥的翻书声生生把柴胡南听得眼皮打架,就差一头栽倒在桌上。
“这能看出什么来?”
柴胡南终是没忍住,出声问道。
她不明白明明有问题的是陈皮西,怎么如今倒是在这里悠闲地查账了,那个家伙是个武痴,与黄芩东所管辖的没有丝毫交叉。
“黄芩东做事很周密,说她吝啬倒不如说她对待事情极其严苛,这么多账目上无一处涂抹改动的痕迹。”
林承烨抬了抬眼,但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
“那又……”
这件事还有地方未理清,林承烨也懒得多说。她将账本放下抻了个懒腰,站起身走了几圈,随口问道。
“嗯先不说这事儿,你与陈皮西谁更厉害?”
刚刚看得她眼酸腿痛。边迤昨晚嘱咐她不要过度劳累,还是要多休息为好。
“……我。云崖弈天谱上我排第四,陈皮西第三十二。”
柴胡南噎了一下,还是回答道。
“嗯,厉害。”
这云崖奕天谱就是俗话说的高手榜。林承烨刚又去拿了块绿豆酥,闻言挑了挑眉,真心实意地夸赞了一句。
第四,很高啊……这个名号足够护着江金盟一方平安,难道自己之前想错了,这江金盟立足的底气原来是柴胡南?林承烨拿过帕子擦了擦嘴,却又隐隐觉得不对。
她在林府的时候最欢就是搜集那些江湖轶事,云崖奕天谱的变更最是让人津津乐道,什么排名第二的关越南第八十八次挑战排名第一的季藤又没打过云云。
不过当时没注意,现在倒确实有个疑问,林承烨好奇道。
“边迤不在奕天谱上?”
“有两种人不会在榜上。其一是武学巅峰之人,称为半仙,现有三位,莱国玉林城城主秦若榴,北燕亲王拓跋岁,南齐青鸾衔芝观的道长楚无定。其二是排云崖奕天谱的人。”
明明看不到柴胡南的表情,但林承烨就觉得这人大概在嗤笑。她思考了一下,说道。
“……边迤是负责排奕天谱的人?这奕天谱怎么交到她手上的?”
“排奕天谱之人被称为谱主,是由上一任谱主选出的刚正之人,武功过得去就行,毕竟只需要记录。永靖十年,江金盟建立的第二年,盟主救了个六旬老太回来,谁知道那人就是遭到暗算的上任谱主,那人一醒就把奕天谱往盟主手中一塞,说自己干够了,三天两头被不服气的人追杀,这就给你了。江湖人只知现任谱主为江金盟盟主,倒是极少有人将边迤与之对应起来。”
“边迤怎么总是……嗯,被迫接下一些活。”
难不成是看面相加上边迤还是个郎中,觉得她善?
柴胡南装作听不懂林承烨的言外之意,沉默地低头望地不语。
林承烨也懒得管她,休息够了,手指一点屋子中央的炉子。
“你去把炉子收拾一下,太热了,一会儿就告诉你究竟哪里不对。”
昨天夜里边迤走前把炉子生的极旺,生怕凉着她。她筋脉寸断后虽畏寒,但好歹也是才刚刚十七岁的少年,今天醒过来便觉得浑身燥热。
“……还真是个富家小姐。”
柴胡南啧了一声,走到火炉旁直接伸手从其中取了几块木炭出来。不知道她修炼的是什么功法,那双手骤然生出如蛇的鳞片,通体变成黑色,火焰也未能伤其分毫。
天下武功还真是无奇不有,也不边迤修炼的功法是什么。林承烨脑子活络,身子不好也拦不住脑子里也一刻不停。
“行了,快说。”柴胡南不耐烦地拍了拍桌子。
林承烨坐在账本中冲着柴胡南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凳子在地面摩擦出吱呀一声,柴胡南拖着身上宽大的黑袍挪到林承烨身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永靖十三年,五月初一至五月二十七日,差使益城未定,路途用银钱三两二百文。
永靖十三年,十月初九至十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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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使益城,路途用银钱三两,租古陌路铺子一间银钱四两。
永靖十四年,六月初二至六月二十日,差使益城,路途用银钱二两二百文,租西洛街铺子一间银钱四两。
永靖十六年……永靖十八年……
永靖二十年,差使益城,五月初一至五月十二日,路途用银钱二两。
“你想说这有问题?”
柴胡南皱了皱眉,轻轻摇了摇头。
“益城是东子的故地,且靠近京都,相对富饶,所以江金盟开药铺时她第一选择了熟悉的城。这铺子选址我不懂,后面每两年去一次,是例行对芜城外铺子的检查。这有什么问题?”
“表面是没有问题,但和这账本中其他比起来问题可就大了。”
边迤给她挑的人果然好用,虽然边迤看起来没什么心眼,但有这么个心腹也好。林承烨满意地看了一眼柴胡南,继续道。
“上次你说江金盟做生意大概分两种,一种是药铺,另一种是直接与江湖门派做生意,毕竟有些需要的药物比较偏门。你说说,益城里最大的江湖门派是谁?”
“益城花容楼。”
柴胡南几乎立马回答道。
“嗯,那我问你,为什么黄芩东这么多年一直不与这青容楼做生意,放着这么大一块肥肉不管?据我说知,这个门派对于容颜追求极高,修炼的功法拂面千容针更是对于疗养有巨大的需求,为何不与这花容楼做生意?”
“……”
柴胡南被堵的哑口无言,倒真的觉出一丝不对。
“目前还是猜测,你去找一张益城的舆图来,你做密报工作的这些应该有吧。”
“不用,我记得。”
柴胡南直接拿起一旁的笔,又从账本后面扯了张纸,稍作思考,竟直接落笔画出城池布局,连那街道名字竟也记得七七八八。
等到那舆图画得差不多,柴胡南缓缓停下,喃喃道。
“……这花容楼所在之处,正是古陌路和西洛街的交界处。难道这两处铺子真正的用途……”
“嗯,极有可能是用来监视花容楼的,这样就合理了。”
林承烨肯定地点点头,打了个响指。
“在这之前,我在考虑为什么。莫非黄芩东与花容楼有什么仇怨,带着死侍去。刚刚,你说的那句黄芩东故地在益城,那一切倒有了合理的解释。黄芩东流浪到芜城很有可能与这花容楼有关,那她这么多年可从未忘记过仇恨,如今时机成熟,她很有可要向花容楼讨债了。”
了前尘,泯恩仇六个字。谈何容易。林承烨叹了口气,但边迤的做法是最好,江金盟本就是个非家族的门派,你仇我怨,这以后哪来的宁日。
“还要再确认一下,账本可以还回去了。你知道陈皮西在哪里训练死侍,和我走一趟。”林承烨站起身,对着柴胡西说道。
“……等我一盏茶。”
柴胡南在兜帽下狂翻白眼,已经懒得再多说。她又一次把账本胡乱塞进黑袍下,飞快地跳出窗外。她平时不怎么带武器,但若是去见陈皮西,就要把她的一把叫“密蝶刃”的短刀带上了。
也不知道盟主和这小丫头什么关系,以后能带在身边最好,正好弥补一下盟主的缺心眼,柴胡南边跑边想,一时间也没那么烦林承烨的大小姐脾气。
9. 第 9 章
这训练死侍的地方不在盟内,而是在边迤种药那座山的反面。芜城地方虽小,但若是说整个江金界,那得与犁洮州一般大。
不过这里多习武之人,柴胡南下意识地就要用轻功,内力运了一半才看到身边林承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柴胡南赶紧收了力,严肃道。
“……那我们骑马。”
“我也骑不了马。”
林承烨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虽然昨晚才见过,但她突然又想边迤了,那人肯定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林承烨左手打了个响指,专横地决定了这次的出行方式。
“去,弄辆马车来。”
黑袍下,柴胡南暗暗攥紧了拳头,默念三声。
盟主所托,盟主所托,盟主所托。
小屁孩,柴胡南很快给林承烨取了新绰号。
……
“江金盟居然在建在山上。”
这么些日子她还从未出过江金盟,甚至连那个叫蟹黄面的院子都很少出。
出了江金盟大门后马车竟然直接行入密林,道路显然是修缮过,每隔一段,在旁边的树上便挂一颗不易察觉的夜明珠,路蜿蜒着向下,林承烨拨开车帘子看着外面,这才发觉江金盟其实修建的极其隐蔽,在山巅密林之中,且只有一条下山的道路。
悠悠地回话声从车外传来。
“嗯,江金盟这座山叫天鸾山。最开始是荒山一座,但位置吉利又隐蔽,我们四人只有我和盟主上来比较容易,连陈皮西也需要时间,东子和阿北完全不行。是盟主一剑扫平了山顶,又把工匠带上去,亲自随着他们生生开辟了这条路出来。”
柴胡南是车夫,但她也乐意,让她坐在马车里还不如去坐牢。
一提起边迤这人语气都变了,带着似有若无的仰慕。林承烨又有些纳闷,难道边迤比云崖奕天谱第四还厉害不成?
车外春寒料峭,车内倒是温暖。她把早晨没吃完的糕点带上,还带了两个暖炉在怀里,边迤嘱咐她刚大病初愈,如今还是太冷,出门一定要小心。
加上林府覆灭之事谜团渐多,林承烨如今惜命得很。
“……你不是将门之后吗,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柴胡南忽然问道。
“你说那个花容楼啊。”
林承烨咳嗽了一声,她之前总归不在江湖中,对于这种江湖门派的了解也少得可怜,但这花容楼种门派就容易被写进话本里,他们主要做青楼生意,里面的人女的男的都有,客人进去却又分不清到底是女是男,总觉得与其说是花容楼的客人,不如说是他们的玩物。
“这真是巧合,花容楼那个功法不是能女变男男变女……民间也就喜欢流传这些。”
但这些东西都是她在找与边迤有关的事儿顺手了解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
柴胡南赶车的手段非常粗糙,基本上是不管车中人的死活。而且她觉得大路拥挤,基本上走的是密林中的土路。
车外景物飞速倒退,车内林承烨被颠得想吐,好不容易捱了一个时辰,头脑发晕,胸口憋闷,她正欲要开口骂一句柴胡南,忽得听到马的一声悠长嘶鸣,车身不知怎么歪了一下,速度很快慢下来。
车外忽然响起一阵骚乱,两个人争执的间歇还有兵刃相交的嗡鸣。
“盟……”
“车里是承烨吧?你怎么这样拉车?她身体还没好呢!”
“我……”
“起来!去后面!”
林承烨听出来者是边迤,本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结果柴胡南连滚带爬地被一把扇子扇进来,黑色的袍子上还有几个新踹上的脚印,她骤然又敛了笑容,淡淡道。
“怎么你进来了?”
“抱歉,我忘记了你的身体。”
柴胡南心有余悸,边迤冷着脸像鬼一样出现在她身边的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要挨揍了,可惜躲过了扇子还是躲不过踹上来的一脚,她拍了拍身上灰。
“盟主让我滚进来,她说她驾车。”
“啧,怎么能让盟主驾车,你去换她,反正你也知道跑慢点了。”
柴胡南沉默了一下,觉得林承烨说得也有道理,怎么能让盟主给她当车夫,但盟主此时火冒三丈,她出去岂不是找打。柴胡南思考了几秒,一副视死如归地模样,忐忑地半弯着腰挪动。
林承烨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好笑,又拿起一旁的糕点塞了一口。
“你怎么又出来了!”
“林小姐想让您进去,我会让马跑得慢点。”
“唔?那好吧……”
门帘轻动,一把檀木折扇从中挑开。边迤不是从车头进来,而是掀开了侧边的门帘,在行驶的马车上如履平地,轻巧地如一阵风落在林承烨的身侧,她今日带着她们第一次在林府见面时的面具,但这次边迤伸手将它摘了下来,露出微红的面颊。
显然气还没消,但边迤还是笑起来,又有些担忧地握住林承烨的双手。那种柔和又坚韧的内力又一次将要流遍她的全身,但这次林承烨挣扎了一下。
“有没有不舒服?”
边迤的语气甚是担忧,但她知道林承烨身体好起来后不太喜欢让她多渡内力。
“没有,你看我捂得很严实。”
林承烨指了指身上的狐裘和怀中的两个手炉。
“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今日带着黄芩东去监察医馆,刚好在这附近的二楼,又瞥见柴胡南拉车经过,就扯了个谎让黄芩东自己监察,我能出来一个时辰左右。”
边迤指了指远处那个快要变成一个黑点小楼,林承烨要眯起眼睛才能看清。
“你们这是要去云岭?”
边迤问道,手指随意拨弄起腰带上缠绕的银线。
“嗯,林小姐对之前的事有了猜测,我们要去找陈皮西。”
柴胡南知道林承烨不知道那座山的名字,干脆地接过话。边迤迷茫地眨了眨眼,半晌才梦如初醒,错愕地看向林承烨。
“还真的有问题?其实我是……”
“是诓我的,是吧?”
林承烨身子靠过去,轻轻敲了下边迤的额头。
“回头告诉你猜测,但今日我们去试探陈皮西时你不要出现。”
“嗯,我就把你带上去,不会靠近。云岭一面坦缓一面陡峭如削,药圃在缓坡,训练的地方就在较为陡峭一面的悬崖顶,不太容易上去。”
林承烨闻言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声,伸手虚虚地去抓边迤脑后的高扎发的发尾。在行驶的车内,柔顺的发丝在手中晃来晃去,冷阳光溜进帘缝,穿过她的五指间,拂的人手心痒。
……
“先去求个平安,这云岭陡坡的下面有个寺庙,有个很烦人的和尚,但芜城人都喜欢来这里求,说是灵验。”
到了云岭脚下时边迤扶着林承烨从车里走下来,这里地势比芜城内高,风也寒凉,林承烨将狐裘裹得又紧了些。
边迤看在眼里,既心疼,又不敢再给她送内力,只能换了个法子,偷着给手炉送内力,让它更旺一些。
“好了好了,真的没关系。”
林承烨早就发觉边迤那只蠢蠢欲动往她怀里扒拉手炉的手,忽得一下把手炉举过头顶,边迤比她矮些,够也够不到,总不至于为了这事儿用轻功,也就只能不愿地作罢。
“我不去了,佛门净地。我直接从缓坡那边上去。”
柴胡南默默地将马拴好,冲着边迤规矩地行了一礼。边迤点了点头,说道。
“嗯,小心些。”
话音未落,柴胡南已经踩住脚下地面,内力震荡,飞身一跃上枝头,几步便已经出去很远,无一丝余赘的动作,黑袍如翅,如一只正捕猎的黑鸦。
“我俩一向不信这个,不怎么进寺庙,但有些不便走动的病人会央我去来这里求给他。”边迤解释道。
两人缓步向前,穿过山脚密林,那寺庙就安静地坐落于耸入云的云岭悬崖峭壁下,山门之上“云岭寺”三个大字的金漆斑驳,阳光正透过稀疏的树枝,落在门前的扫地僧身上。云岭寺不大,但孤零零地,远看倒真得像远离凡尘的神居。
其实她也不怎么信,林府时她母亲与兄长去上香求佛祖护佑时她极少去,去了也心不诚,上香时总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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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能去街上买些什么。但如今心境已然大不相同,她竟觉得这佛门之地格外安宁,仿佛有梵音钟声袅袅,超然物外,心底的杂念可暂且搁置,林承烨点了点头,这次上香她也会带着母亲父亲与兄长,还有卫莱军所有将士们的一份,只求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得知她还活着,定有查明真相的一天。
“和尚!和尚我来求福!”
不知道什么时候边迤又将那面具带上了,她大概是常客,门口的扫地僧见她如此也不惊讶,只是侧开身子让路。
“边神医,佛门净地,休要喧哗。”
一名老和尚从寺院内疾驰而出,满脸无奈,显然是对边迤没办法。他已经很老了,眼角的皱纹深深,几乎要遮住眼睛,连腮边的肉也松弛,但步伐稳健,腰背挺直,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等到老和尚走近,林承烨分明看到那人小小乌黑的眸子无一点污浊,澄澈透亮,恍若看透了这世间。
“这位是释尘和尚,云岭寺的住持,我来江金界前这人就在了,是我在这的第一个朋友。”边迤扭头与林承烨介绍,又不太高兴地说道,“都说了不要叫我什么神医,我就是个会点医术的普通人。”
“释尘师父。”
林承烨规规矩矩地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这位小施主比你好多了。”释尘和尚慈祥地看着林承烨,又问,“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晚辈姓林,名承烨。今年十八。”
“那肯定啦,这可是我师……这是我一位很厉害的故人之子,自然比我好得多。我去你们寺庙摘几朵花,你将承烨带进去暖暖身子休息一下,她大病初愈,不宜久行。”
边迤听了那话也不恼,反而得意洋洋,说罢飞身而起,林承烨甚至没感受到有内力流动的感觉,只是一阵微不可及的风,她比起柴胡南更轻盈,只如一片握不住的薄纱,一下翻过寺庙的主殿,到后院去了。
第二次……林承烨不着痕迹地抬了下眼皮,没有多问。缓步跟着释尘和尚走入休息用的侧院。
是师傅?师姐?还是什么?
寺庙侧院暖炉烧的旺,林承烨解了狐裘,她已经有些疲惫,席地而坐时腿都在轻颤抖。一名小沙弥跑过来过来给她与释尘和尚各添了一杯清茶。林承烨忽然觉得喉头如火烧般,不得已重重咳嗽几声,竟是眼前发黑,许久都没缓过劲儿。
“小施主,贫僧看你如此年少,为何是灯尽油枯将死之相?贫僧医术虽不及边施主,可否略看一二?”
林承烨点了点头将小臂放在桌上,释尘和尚三指搭上其脉搏,面色一下子沉下去,但很快面露疑惑之色。
“小施主,你这静脉寸断,内海枯竭,边施主是如何将你救回来的?还有,贫僧这么多年走南闯北见得多,你体内的那股非常强大内力又是何人的?这内力可是二十一年前覆灭的青鸾药谷的独门功法,春风化雨?”
青鸾药谷?春风化雨?难不成边迤以前……林承烨皱了皱眉。释尘和尚见她沉默下来,顿时明白了。
“莫非是边施主……”
“释尘师父,请您装作不知道吧,边迤不愿意说自然有她的道理。”
林承烨收起手腕,淡淡一笑,话却颇为强硬。释尘和尚也是通透之人,马上了悟,回道。
“也是,边施主是江金盟之人,想必早已了前尘。”
就在这时,屋门敞开,玉兰浓郁香气先钻入鼻腔,林承烨还没看清,带着玉兰浓郁香气的情丝先拂过林承烨的鼻尖,接着几片白色的花瓣落下,洁白的柔软花束中边迤弯着腰,眼睛亮晶晶地将花举到她的面前。
“芜城就这里的玉兰花开的最好,带回去放你房间里。”
“……好,那我们去敬香。”林承烨垂下眼帘,弯唇笑了一下。
……
敬香费不了多少时间,林承烨与边迤很快辞别释尘和尚。
当边迤快踏出门槛时,却听到身后的释尘和尚用内力送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话。
“边施主,十年功力可不是小数目。”
边迤身子一顿,又满不在乎地踏出门去。
“老和尚,你可不要多嘴。”
10. 第 10 章
“这要如何上去?”
两人走出佛寺没几步,边迤便停住了,抬头望着高处沉思。林承烨也仰头看了看如刀削一般陡峭的云岭,心下一惊,不会就要从这边上去吧,但连柴胡南都是从缓坡上。
但没机会让她深想,肩膀搭上一只修长的手,边迤笑着问她,眼中带着狡黠。
“怕高吗?”
“不怕。”
林承烨摇了摇头。
蓦然,肩膀上的手重了些,边迤的五指箍紧。林承烨眼前一花,耳中嗡鸣,肩上狐裘被寒风吹得左右摇摆,甚是可怜。而眼前景色已不是密林与寺庙,竟是悬崖峭壁上颜色各异的岩块,山间还未散去的薄雾。她双脚悬空,双手也无借力的地方,林承烨还不太习惯,只能伸手去扒拉身边唯一能抓住的,几次试探才扯住边迤腰上的银线。
边迤身体轻盈如绢纱,只时不时脚尖在悬崖上伸出的枝桠上轻点,又或者直接踩在峭壁上。但都异常平稳,若不是耳畔凌厉的寒风,林承烨估计自己都觉不出她们正在悬崖峭壁上疾行。
几个呼吸,她们竟已来到云岭之巅,林承烨被放在地面时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强忍不适迈出一步差点腿软就要跪下,好在边迤适时用身体垫了一把,林承烨半阖着眼将下巴搁在边迤肩上缓劲儿。
“盟主,林小姐。”
柴胡南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冲两人颔首。又嫌弃地看了眼挂在边迤身上的林承烨。
“这个给你,虽然柴胡南跟着你不会有事,但若是陈皮西为难你们,就拿出这个来。”
这里距陈皮西训练死侍的地方很近不宜久留,一个时辰也很快到了,边迤还要赶回去。她左想右想,从怀中掏出什么,像给糕点一般随意塞进林承烨手中。
白玉环?林承烨慢吞吞地从边迤身上挪下来,两根手指捏起上面的红绳,对着光认真端详。
玉环模样相当简朴,只有在表面雕有流水的纹样,下方有一条红色长流苏做坠。
林府为武将,极少有这种小巧精致的东西,她也不感兴趣。但大概能看出这大玉成色极好,晶莹纯净,圆润温和,估计是像表明自己是某人钦差这样的东西,林承烨点了点头,她没想着太招摇,也就将其收进怀里。
边迤又嘱咐了柴胡南几句,便飞身从悬崖一跃而下。林承烨看到还是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往崖底看去,被柴胡南拦住。
“无事,对于盟主来说很轻易。你……”
柴胡南语气有些怪异,似乎还要说什么,眼睛在林承烨踹进那枚玉佩的地方一瞟,长叹一口气,侧身站立在林承烨身边,向前一挥手说道。
“算了,我们走吧,注意在我身后。”
……
云岭顶乱石丛生,几乎没什么正儿八经地下脚之地,林承烨走得艰辛,几乎都快要不顾脸面地爬两步了。
但前面的柴胡南右手中紧紧握着一把红黑色短刃,上面花纹繁杂,似是单翅蝴蝶,手背青筋凸起,似乎在警惕什么,林承烨也不方便让她搭把手,只能随手捡了一根粗树枝撑着。
明儿找边迤要把剑当拐杖不知道行不行,林承烨随便想着。忽然,柴胡南停住脚步,反手一把将她扯过。
“哎!哎哎……”
林承烨叫苦不迭,混乱中脚下的碎石一滚就滑进云层,再无声响。
柴胡南丝毫不为所动,盯着林承烨身后,忽然抬起匕首在额前,心口,下腹三处格挡一瞬,铛铛铛三声,已经有三枚暗标被打落在地。林承烨好不容易刚站稳,柴胡南又扯着她原地腾空后撤一个人的距离,侧身躲过带着内力的一掌。
林承烨连谁在攻击她们都没看清,倒是听到哗啦一声,身后的一块巨石在那一掌之下被震得粉碎,飞沙扬起,接着又是三掌打来,柴胡南一跃而起,脚尖点上细如骨头的树枝,又一勾倒悬于枝桠上,她的手掌再一次覆上黑色鳞片,中短刃如蝶轻颤弹出,远处本无人之地忽然发出一声闷哼,一人影重重落下,喘着粗气。
短刃再回到柴胡南手中时已经见了血。
而林承烨就那么犹如一只麻袋挂在她的身边,跟着她上下翻飞。一开始还有空想别的,如今脑子一片空白,除了想把那袭击她们的歹人拉出去砍头别无他想。
“省点力气。”
柴胡南轻轻落下,扶着林承烨坐到大树下地面凸起的根瘤。林承烨面色苍白,幽怨地望了她一眼。
“这是凋石掌,陈皮西的功法。”
柴胡南抬手给她顺了顺气,紧盯着那个半跪着的人,语气颇为不善。林承烨疲惫地摆了摆手,让她赶紧去解决。
“不愧是蛇……蛇影行决……什……什么时候发现的?”
那人说话有些结巴,几个字好不容易从嘴边挤出来。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柴胡南面前,林承烨这才发现他的小腿肚侧面在流血,柴胡南那一刀割得极深。
“从你跟上我们两个的那一刻。”
柴胡南冷哼了一声,收了手中短刃。
“还好林小姐没出什么意外,不然这些话你留着见盟主的时候说吧,看看她会不会直接让你见阎王去。”
陈皮西仿佛这才注意到还有个人似的,转头看向林承烨。
他的皮肤应是长年日晒,呈不均匀的棕褐色,眉毛很粗,眼窝深邃,颧骨高高拱起。身材颇为高大,头发看起来许久未曾打理,长到颈后,发尾有些微卷。大手掌与常人不同,有厚厚的老茧,却没有掌纹。身上穿着普通粗布麻衣,一眼望去像是名寻常人家的猎户。
林承烨缓过劲儿,站起身走到柴胡南身边。
“你……你是盟主带……带回来的那位。”
陈皮西对她点了点头,又像是想到什么,眼睛一亮,问道。
“会……会武功吗?”
“不会。”
林承烨没声好气地回道。
“哦……”
陈皮西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兴趣,扭头就要走。
“慢着,林小姐有话问你,老实回答。”
银光一闪,柴胡南手中的短刃已经架在陈皮西的脖子上,划出一串血珠。若是平时她还有兴趣配陈皮西过上几招,虽不知道黄芩东所图究竟为何,但这两个人居然胆敢绕过盟主行事,她的耐心早就告罄,恨不得一刀一个。
一开始她还觉得林承烨是个没用的世家小姐,如今看来比这两个混账可好的多。年少却聪慧,对盟主也好。
“何……何……”
“这批死侍听命于江金盟还是只听命于你?为何要加紧对他们的训练?从以往的三天一次变为两天一次?”
这人果真是个十足的武痴,对别的事一点兴趣也无。林承烨也免了那些客套话,开门见山地问道。
“只是……兴……兴致……”
“听清楚我有几个问题再回答。”
林承烨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的眼睛冷得吓人。
陈皮西本觉得烦躁,为什么他要浪费时间在这上面,而且她一个不知道哪里来世家小姐也配管他们江金盟内务。若不是有盟主给她撑腰……
可接下来林承烨嘴巴一张一合,字字诛心。
“……那让我猜猜,应该是你自己私养的死侍?毕竟你要对盟主下手,总不可能江金盟内死侍都对盟主不忠。”
刹那间,横在陈皮西脖颈间的短刃向内又推了一寸,皮肉外翻,血珠流进柴胡南的指缝。
“私养死侍?陈皮西,你真是活够了。”
“你……你不要胡说!我……我……怎么会对盟……盟主下手!”
陈皮西脸色大变,急切地开口。
“我……只是……”
“那就只有……受人之托?毕竟能盟内有权利训练死侍的只有你和柴胡南两个人,而柴胡南公务繁忙,如今就只有你把持。我刚刚想通了一件事,恐怕这不是什么加紧训练,而是……这根本不是同一批死侍吧?”
林承烨眯起眼。
余光中柴胡南那把刀马上就要又进一寸,林承烨赶紧悄悄踹了她的小腿一下,别一激动把人杀了。
“你……”
陈皮西显然不会撒谎,他虽板着脸,但眼底的慌乱根本掩饰不住。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把话咽回肚子里,只用那双眼睛警惕地盯着林承烨。
明明他比这个年轻人高一头,却有一种被自上而下凝视之感。宛若一只盘旋于上空的秃鹫,只是出现在视野内,什么都不做就足以让人胆寒。
“嗯,对那位倒是忠心,这样也不肯说。”
林承烨似是无意,淡淡说道。
“她……她说过……不,不会对盟,盟主不利。我……我也不忠于她!”
但陈皮西一下面色涨红,仿佛林承烨在说什么侮辱他的话。
林承烨终于不再掩藏眸子中的寒意,宽袖一甩,震声道。
“可笑!如今你与她皆为江金盟的长老,一举一动皆代表江金盟。而江金盟的立场微妙,我想陈皮西长老,您比我更清楚。她要做的事将江金盟置于何地,又将盟主置于何地?”
点到为止,她当即转身打了个响指,示意柴胡南随她一起离开。
试探到这里就已经足够,陈皮西是个武痴,性格又木讷不懂变通,有时候不说什么反而就代表着什么都已经说尽了。或许他帮助黄芩东是出于怜悯,也或许是因为两人之间有私情在,但这都无关紧要。
“我只提醒你到这里。今日我们来此之事,你就当做不知道,让她以为事情依旧掌握在她的手中就好。”
……
两人没再多留,柴胡南带着林承烨从云岭缓坡徐徐而下。最后落在地面时林承烨依旧有些腿软,但还能勉强坚持。
柴胡南心情不算好,一直未曾开口。直到两人行至马车前,才了叹了口气问道。
“不怕他告诉黄芩东盟主对此事已经有猜忌?”
“边迤心软,她想知道的是黄芩东为何要做这事,好解开她的心结。”
林承烨摆了摆手。
“若是陈皮西真的把今日的事告诉黄芩东,那什么心结都无所谓了,我会让你将这两个人一起杀了,以绝后患。”
盟中与府中何其相似,不可留有二心之人。若不把盟主与整个江金盟放在第一位,那这个人不留也罢。
“……嗯,密蝶刃上有毒,不致命,但够他吃苦头了。”
柴胡南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
“嗯?做的好,什么毒?”
林承烨赞许地拍了拍柴胡南的肩膀。
“软骨散。毒三个时辰后发作,会让中毒的人像一滩泥一样无法站立。不过内力深厚的人能强行逼出,但也要三四个时辰不能走动。”
柴胡南为林承烨挑开车帘,自己利索地坐在车头赶马。
“那他今晚要睡云岭上了,除非有人带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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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酥点还剩两个,放得久了有些软塌,林承烨尝了一口便遗憾地放了回油纸包。
“他不会的,他宁可在云岭坐一晚上。”
柴胡南朗声道,林承烨竟从中听出几分愉悦。不由得也轻笑了一声。
……
回到蟹黄面时天色已晚,林承烨觉得今日乏得厉害,距离去益城还有几日,她本想今日就去找边迤商量,但奈何身子实在虚弱,在梧桐与苍柳为她洗漱更衣后也就先行休息了。
没成想,夜里忽然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在房檐,遮蔽夜晚的圆月。林承烨在梦中皱紧眉头,那三个月的一切依旧在折磨她,但如今她已经能分清梦魇与现实,在过于痛苦时会让自己及时醒过来。
江金界的雨纵然软些但也扰人,林承烨悠悠转醒,一时间也没了睡意,干脆披上狐裘起身,又拿了把油纸伞,推开门走入雨幕之中。
没成想这雨夜还有一人未睡。
林承烨刚踏出几步,耳畔响起剑划破长空时的争鸣,她抬头,便被雨幕中好似悬空而立的白色人影夺去了呼吸。
边迤似是随意而舞,手中握一根枯枝,却如长剑在手,招式大开大合,肆意洒脱,一招一式皆游龙掠影,与林承烨自幼见过兄长与母亲招式的郑重之感截然相反,夜晚的倾盆大雨愣是一滴也未沾湿她的衣裳。
也与边迤在她面前那种如水的温柔不同,更多的是无拘无束的傲气。
林承烨忍不住叫了声好。
“早看到你,怎么不睡?又做噩梦了?”
边迤随手丢了枯枝,笑盈盈踩着雨几步落在她的面前。
“嗯,睡不着,出来走走。你呢?”
林承烨将伞举过两人头顶,她比边迤高一截,这样刚刚好。
“我也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
边迤惊讶了一瞬,回答道。她很久不在雨中撑伞,更别说一名后辈为她遮雨。
雨越下越大,夜深雾重,眼前愈发看不清了。
林承烨忽然抿了抿唇,她斟酌着开口,告诉边迤自己那日的揣测。
“……我想,林府的覆灭并非那么简单。虽然只是我猜测,但我觉得这背后不止皇帝一人的手笔。”
在林承烨话音落下的一刻,边迤脸色蓦然苍白,她居然颤抖着向后退了一步,任由自己退出那把伞的庇护,倾盆大雨打湿了月白色的衣袍,她的面孔在雨幕中模糊,林承烨听到她错愕的呢喃。
“不可能……怎么可能不是他……还有别人……?但,但不会别有人了啊……”
……不会有别人了?什么意思?边迤为何这么笃定是皇帝所为?
林承烨眼神微动,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又走近些,把雨挡在外面。
“我并不打算忘前尘,我要继续查下去,边迤。若是你为难,等过些日子我会离开。”
“不要!”
边迤那双乌黑的瞳仁骤然缩,忽然激动地一把抓过林承烨另一只垂下的袖口,胸口剧烈的起伏,呼吸急促。全然不像她平日中游刃有余的模样。
林承烨想起在她昏迷的时候,边迤也是这样近乎用祈求的语气求她。
“我帮你,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她的生死?而且从她醒来,接受到属于这个人的善意与讨好已经太多太多了。就好像无论她做什么,边迤总会不遗余力地托举。
林承烨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直接将心底的疑虑问出口。
“……边迤,你与我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不是普通的故人吧?”
边迤沉默了许久,久到林承烨都想要收回刚刚的话。面前的人的眸子中忽然涌现出很多浓烈而哀恸的情绪,林承烨觉得边迤在看她,却又不止于此。
“你母亲……她,她是我的师姐。我生在江湖,便不知自己亲生父母,只将整个师门的人都视作我的亲人。你的母亲对于我来说就像亲姐姐,所以你对我很重要,承烨。”
终于,边迤开口道。
“你可以相信我。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助你,只要你能好好活着。”
……
林承烨躺在床上,手中举着那枚白玉环若有所思,眼睛适应了黑漆漆的环境,反而能看清一些。
边迤说完那些话便有些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她也回到屋内。没有了那样浓烈的感情裹挟,林承烨反而冷静下来,细细思索刚刚两人的对话。
边迤反常的态度倒是能说明一些东西。
青鸾药谷……
难不成,释尘和尚所言青鸾药谷的覆灭也与皇帝有关?
林承烨瞳仁一缩,死死攥住手中白玉环,她好像终于抓住了什么。
极有可能。边迤看起来是知道这件事的,她应当认为导致青鸾药谷覆灭的凶手就是皇帝,可自己那一番揣测让她认识到说不定青鸾药谷覆灭的背后也另有其人?
这样就解释的通为何边迤反应如此巨大,林承烨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看不清的迷雾。
皇帝为什么要剿灭一个武林门派?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冥冥之中,林承烨总觉得林府与青鸾药谷的覆灭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青鸾药谷覆灭已是二十一年前的事。
林承烨隐隐有些头痛,她揉了揉太阳穴,将那枚白玉环放在枕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11. 第 11 章
“怎么,不欢迎我?”
林承烨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对面那个恨不得将她扔下马车的女人,满不在乎地从她面前的果盘里挑了些果脯和干果。
闻言,那名身着鹅黄色披袄的女人的细眉一挑,杏仁眸子中的不满快要溢出来,毫不客气地狠狠剜了林承烨一眼。她的声音细软,却带着凌厉。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非要跟着我去益城不可!”
女人便是江金盟的长老之一,黄芩东。
仔细瞧,她的眼角已经生了短短的细纹。但她依旧身着十五六岁女郎偏爱的鹅黄与白色相间的拖地长裙,裙摆纹绣着飞鸟与游鱼,一头乌黑的青丝编成精巧的垂髻,下坠有两条明黄色飘带。
若不是林承烨从边迤口中得知黄芩东已经三十二岁,她都觉得这人是京城中尚未结亲的世家小姐。
这吃食穿衣比她讲究多了,林承烨很想问问她这果脯哪里买的,甜而不腻,入口生津。
“边……盟主不都告诉你了,我就是觉得在江金盟闷得很,想出去逛逛,正好你要去益城出差,我去散个心又怎么了。”
林承烨吃饱喝足,抱着手炉懒洋洋地向后一靠,也不正眼瞧黄芩东,倒真得像个被宠坏的世家小姐。
“盟主发话我自然遵守。但我此行可是去益城查账,你就跟在车队中,不要碍手碍脚。”
黄芩东说完便闭上眼睛,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理这个被盟主强行塞进来的拖油瓶。
但林承烨却没想让她闲着,时不时撩开帘子看看外面,一副新鲜模样。
“哎,黄芩东,益城好玩儿吗?”
“……无礼!你怎么也要叫我一句姐!”
黄芩东暗暗攥紧了放在膝头的双拳。
“那东姐,益城好玩儿吗?”
“不好玩儿。”
“但我听说,益城美女俊男如云,而且青楼之风尤盛……”
林承烨嘴唇微微弯起,一副心向往之的表情。
“够了!”
黄芩东猛得睁开了眼睛,声音尖锐,眸子里居然隐隐有着怒火。
“这种话别再让我听到第二遍!你这种只知享乐的世家小姐怎么会懂……”
蓦然,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又赶忙收了声。只是那双眸子依旧泛红。
“怎么突然急了?我又没说错什么。”
林承烨摊了摊手,一副蛮不在乎的模样。
“好吧,问正经的,我们要去几天。盟主可是说我身子虚弱,不能出门太久。”
“来回十多天,这次应该也差不多。”
黄芩东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没有好脸色。
“那你去查账带这么多护卫做什么?你看除了咱们俩坐的马车,你带的护卫少说也有……十多个。”
林承烨好奇地掀开帘子,目光扫过那些骑马跟随的护卫,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夜行衣,在左胸口处纹有一个“江”字。
但恐怕这些人已经被替换成了那天在云岭训练的死侍。但这些人恐怕还撼动不了花容楼这样有些底蕴的江湖门派,黄芩东的后招恐怕早已安插在益城之中。
林承烨眼神微动,屈指向外弹出两个干果壳。
在车轮碾过石子与马蹄声中,林承烨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口哨声。她神色如常,将手抽回。
“我怕死还不成?哪次我都带这样多的护卫。”
黄芩东冷笑一声。
林承烨一路上有一句没一句的问,黄芩东碍于边迤的面子也只能忍着怒火一句句答。听到这小屁孩时不时咳嗽几声她还要提心吊胆地给人披上层棉袄,生怕给盟主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弄坏了。
也不知道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再这样下去她都要以为这是盟主从哪搞出来个私生女。黄芩东被自己想法吓了一跳,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林承烨,确认她和盟主眉眼间没有半分相似。
她真是想问问盟主是不是救了个蝉回来,这么能说。
……
益城路远,虽然黄芩东与她住的都是客栈的上房,林承烨还是免不了露出些疲态。
黄芩东大概真是怕她一人再生出什么变故,几乎时刻都与她在一起,林承烨不得不每天装得刁蛮任性,说得口干舌燥,睡前总要猛灌三大碗水缓缓。
终于在行至第五天的太阳偏西时,看到了益城的城门。
“不愧是益城,还真是热闹。”
林承烨原本恹恹地斜靠在软塌上,可车外实在多得是温声软语,街边的公子与姑娘言语间尽是勾人的浓丽艳词,更有甚者看到她们这不似普通人家的马车,竟是有大着胆子上前,玉指一挑,将绣花扇子与贴身香囊扔进来。
林承烨将它们尽数放于自己膝头,又趁着混乱之际将其中一只白色布包不动声色地收进袖口。
醉人的花香与酒香纠缠,这益城仿佛入夜才活过来。林承烨微不可及地皱了皱眉,忍着不适,装作感兴趣的模样想要掀开帘子探究一番。
“别乱动!”
黄芩东忽然尖声喝止了她的动作,神色间明显有着不正常的紧张。
“这益城如此风气与花容楼脱不了干系。我劝你别碰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万一惹上那门派中的哪位我可不救你。”
“那可吓死人了。”
林承烨终于听话一次,从善如流地抽回手,又道。
“但我听说……这花容楼虽不入正派的眼,但也不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就是在这种事上开放了些,这倒也没什么吧,江湖上五花八门的门派多了去了,何至于让你紧张至此?”
“谁知道呢。”
黄芩东嗤笑了一声,眼底却晦暗不明,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一挑,将某些不长眼从她的窗子那边扔进来的香囊与花枝尽数丢出去。
她厌恶地拿出手帕擦拭指尖,用力到似乎要把皮肉擦破。忽然,她长叹一口气,又喃喃自语道。
“兴许只是倒霉吧。”
……
又行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在一家客栈前停驻。黄芩东显然与这位客栈的老板十分熟稔,店小二直接牵走了马匹,老板眼睛笑得像见了金子,高声喊着去,快去,给黄老板腾最好的上房。
林承烨怀中抱着那收来的七零八落的物品跟在黄芩东身后,一身味道比香膏还浓烈,偏偏她神色还颇为倨傲,惹的客栈前厅中正吃饭的人频频侧目,猜测着这是哪里来的世家小姐来益城享艳福。
正当她准备跟着黄芩东进门时,那人却忽然一抬手,将她挡在了外面。
“去,那边是你的房间。”
黄芩东修长的手指一伸,点了点右边的房间。
“嗯?今日终于舍得开两间上房了?”
林承烨眼珠一转,悠悠道。
“之前是怕你惹事,不过你这几天除了聒噪一些到也没什么。”
黄芩东哼了一声,忽然拽过林承烨的衣领,附在她耳边低声道。
“太阳落山后莫要出门,也别想着去什么青楼惹事。”
“……想太多了,我这个身体还做不了那些事吧?”
林承烨被黄芩东一句话噎的瞠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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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舌,她没想到这人还真是怕她乱来。
黄芩东不耐烦地摆摆手,将屋门合上。林承烨也抱着一堆东西,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了另一间上房之中。
只是在木门合死的瞬间,林承烨的面色在无人的房间内骤然冷了下来。
今晚,比预想中早太多,甚至来不及做准备。
林承烨将手上的一堆东西随意丢在地上,从怀中拿出那只朴实的白色布包打开。
里面有一粒药丸与一张小小的纸卷,上面的字迹颇为潦草,林承烨看了许久才勉强认清。
“解药。我已到,你注意安全。”
这几句话让林承烨安心了些,她抻了个懒腰,推开窗户,在空中打了个响指。
“我在。”
黑影悄无声息地从房间阴影的一角走出,虽听出是柴胡南的声音,但毫无防备被人近身的感觉依旧令林承烨头皮发麻,她仿佛听到黑暗中蛇信嘶鸣。
“蛇影行决这么好用?什么时候进来的?”
“在你背身关门的一瞬间。”
柴胡南点了点头,指了指窗户,她又凑近一步,想要探头去看林承烨手中的纸条。
“这是什么?谁给你的?”
“总不能只有你一个帮手,现在想来是对的。”
林承烨啪得将纸团攥成一团,故意不让柴胡南看到。
“让你查的都查到了吗?”
“时间太紧了,我怕东子路上对你动手,跟了一路,所以调查时间只有你们从进城门到这里的一炷香。”
柴胡南也不多问,直接从怀中掏出纸笔坐在地面。
“这客栈就在古陌路上,向东两户便是江金医馆。那这客栈几乎就是背靠着花容楼楼主,谢溪源的居所,谢宅。”
“谢宅?意思就是这与我们之前了解的有出入,这里并非花容楼……门派驻地?”
“对,门派驻地不在这里,而是在另一处名为‘情红楼’的地方,东子的目标估计不是那些门徒,而是针对谢溪源一家来的。”
“……比想象中麻烦多了。”
林承烨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也不再管什么礼仪,蹲下身,屈起手指在柴胡南画的图上一下一下敲着。
“如果是这样的话,黄芩东今夜定会对这两个地方都下手。她带那么多死侍,阵仗必不可能小。
花容楼的门徒虽不善武,但毕竟混迹江湖之中,若发觉楼主遇袭,也一定会前来救援。
所以,如果是我,一定会同时牵制住‘情红楼’,甚至会牵制住益城的衙门捕快,让他们来不及顾及这边发生的事。而黄芩东是个足够周密细致的人,她谋划多年,我能想到的,她必然可以。”
时间太紧了。两人之间的空气逐渐变得凝滞,虽然事情经过林承烨的分析而变得明晰,但柴胡南还是觉得有些沉重。
“嗯,不过往好处想,这件事因为我,还有你而产生了黄芩东意料之外的漏洞,就不算毫无转机。让我想想……”
但这次的计划不可能圆满,有一定赌的成分。林承烨拍了拍柴胡南的肩膀,权当安慰。
“有个很粗糙的计划,来不及通知另一个帮手了,只能赌一把她明白。
来,我问你,如果要牵制住那么多门徒与衙门,最好用的是什么方法?才能使声势浩大,而用人极少。”
一声犹如巨石坠落山崖,砸开平静无波的水面。
柴胡南脑海中轰的一声,有个最简单直接却也无情的方法——
“火!”
“火烧情红楼!”
12. 第 12 章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在日落时分响起,房间内只剩林承烨一人懒散地躺在床榻之上,身边还有放有一盘店小二送来的酥点,虽不急及江金界的梨瑞斋,但也能解馋。
“别急,别急,来了。”
她磨磨唧唧地起身,去开门时身上的衣服脱的只剩白色里衣。
“快点,出来喝药睡觉!”
黄芩东猛地踹了一脚房门。
“呦,你居然不让店小二送来,不会给我下毒了吧?”
林承烨睡眼惺忪地打开门,黄芩东却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嫌弃地将那碗闻起来就苦涩的药物递给她。
“你当我想?盟主临行前嘱咐我必须要看着你喝下去。”
黄芩东嗤笑一声,看着林承烨捏着鼻子一口气将药灌下去喝了个精光,面上浮起痛不欲生的神色。忍不住讥讽道。
“这就觉得苦了?”
“嗯,不然你尝尝,确实苦。”
林承烨摆摆手,将碗塞回黄芩东手里,砰得一声将门合上,还不忘边打哈欠边说道。
“我睡了,在路上几天乏得很。”
“没良心的,也不道声谢,还挺记仇,不就是刚刚把你关在门外……”
门外传来黄芩东的怒骂,下楼的脚步声如同拐杖杵地一般密集,连带着门外的木质楼梯也吱呀作响。但那声音很快越来越小,也越来越远。
林承烨吹灭蜡烛,翻身上床,将那粒香囊中的药丸放在嘴边。胸膛中的心脏鼓涨得她喉咙痛。
大概等了一盏茶时间,她忽然觉得眼皮颇沉,差点那药就顺着指缝滑下去,林承烨赶忙撑着一口气将那粒药塞进嘴里。
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做的,药丸刚落入舌尖便如水一般融化,但又一股腥甜。
稍等片刻,那股沉坠感便荡然无存,甚至除去了一天身体疲惫,比先前还要清醒。
果然会给她下药,发作起来还挺烈。林承烨顺势闭上眼,有些心悸,但又好奇这药究竟是什么。
黄芩东心细如发,这东西也就不便她事先带在身上,直到进城那人才有了这样一个机会送到她手上。
脚步声未再响起,黄芩东也未再回来。
寂静黑夜中,林承烨觉得愈发焦灼,如今虽她在暗黄芩东在明,但难保她不会鱼死网破。
忽然,丝绢破开的细微声响起,很快屋中吹进进难闻的迷烟。
林承烨心里咒骂一句果然这老狐狸不止一招,她屏住呼吸偷偷掀开眼皮,看到廊外两个黑影一站着把守,一蹲着正给她放烟。
但下一刻,又一影子闪过,毫无防备的两人身影一晃,双双倒下,被那人一手接住轻轻放于地面,未发出任何响动。一个纸团从迷烟的小口弹进,直接蹦到林承烨脑门上。
那个影子一抖,如烟散去,顷刻间消失不见。
“我已赶往情红楼。”
这就是已经没有死侍在监视她,而那人已经听她的吩咐赶往下一个地方。
林承烨将纸碾碎,穿上便于行动的窄袖黑衣,稍作观察后从二楼窗户跳下,一头扎进她让柴胡南提前准备好一人高的草垛。
呸。
林承烨吐掉口中的杂草,有些狼狈地从草垛中爬出。没受什么大伤,但依旧在手背和脸上留下细碎的血痕。
远处情红楼依旧如幻梦一般,盏盏鲜红灯笼挂在屋檐下,犹如情人不可言说地低垂眉眼,勾人心弦。不知是猎物还是猎手的姑娘公子跳舞的身影在窗户后,尽是衣衫单薄,纱衣半褪。
那媚人的烛火分外扎眼,仿佛下一秒就会变成引线点燃整座情红楼。
一切行动开始必有什么为信,在那之前拦住黄芩东!
按照计划先去谢宅正门……
“……大,大人。”
细若蚊蝇的呼喊声忽然在耳边炸开,林承烨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被人扼住喉咙,无法呼吸。
但很多东西早在她幼年时便刻骨,那是在林府给她留下的东西。
霎时,林承烨反手抽出后腰柴胡南留下防身短刃,临危爆发出的力气足够将那个瘦小的身躯狠狠抵在客栈的外墙。刀刃抵上咽喉。
不会武功,衣着像是侍女。
“……你是谁?是谁让你来的?”
眼前已经开始发晕,握住刀刃的手也开始颤抖。林承烨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另一只手掌狠狠攥起,指甲嵌进皮肉,疼痛赋予些许清醒。
“大人……我,我知道黄大人在哪里!您……您不在这个谋划里,是不是?您可以阻止黄大人,对不对?”
女子的声音骤然尖锐起来,向前一步死死抓住林承烨的双臂,抵在她脖颈的刀刃将要划进皮肉也浑然未觉。林承烨急忙将刀刃一歪,但依旧划过女孩的侧脸,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什么?”
“求求您……”
砰得一声,女孩子直直地跪在地面,扬起的脸上早已泪流成蜿蜒的河,与血一起落在林承烨的鞋尖。
“我……我是谢宅,谢楼主的贴身婢女棋司,也……也是黄大人安插在谢宅中的内应!”
“起来,把话说清楚。我确实是为了阻止她而来的,你应该知道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看来这件事中孤注一掷的赌徒还不止她一个人,但好在棋司的运气不错,她也是。
林承烨想扶起棋司,但女子摇了摇头,执意跪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去看着棋司噙着泪眼睛。
“还有一盏茶的时间,在毒发之前黄大人不会动手。我会将我知道的一切告诉您。”
在听她说出那句话后棋司扯出一个艰难笑容,抹了一把脸上也不知道究竟是眼泪还是鼻涕的液体。
益城是一座奢靡城池。
因花容楼的在,衙门在这里如同虚设,更像是维持表面的工具。益城暧昧浪荡的名头吸引不少纨绔世家的公子小姐来此处逍遥,看起来繁荣又奢靡,可那金银财宝都进了花容楼与知县口袋。
知县与花容楼沆瀣一气,成日里只知享乐。益城的上任知县便是死在情红楼中,被人发现时竟是赤身luo体俯身在一艳丽如妖的人身下,一脸痴相,眼球凸起,身上却瘦骨嶙峋,双颊凹陷。
那妖人是花容楼门徒,雌雄莫辨,被发现时不紧不慢地从前知州身上下来,招呼着破门而入的捕快继续寻欢作乐,那死去的知县的尸体如死狗一般被踹下床去。
也确实如没开化的野兽,那种事情看着恶心死了。满脸污泥的棋司呸了两口,吐出跌倒时啃的一嘴杂草,熟练地跑过情红楼后巷,熟练地顺走一对正发情□□野兽的散落一地衣物中的钱袋。
“啊!死丫头!我的银子……”
忽然身后响起男人气急败环的叫声,颇为尖利,棋司一张小脸皱起,用小指掏了掏耳朵。
呦,居然发现了。棋司头也不回,撒腿就跑,这样的事每天上演个五六七八遍。她生的瘦小,能从墙上的狗洞里爬出去,那些家伙就追不上了。
嗯哼,今天大家的晚饭有着落了。棋司听到男人的叫声越来越远,低下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晃晃悠悠地哼起不成调的歌谣。
离情红楼越远街上就愈萧条,棋司赤着脚狂奔。她要去益城的最东边,那里有座破庙。
也是她的家。
那年正是大旱,百姓哭嚎着无一粒米可吃,但连个施粥的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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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知县都吝啬设置。
棋司不懂这些,只是觉得今年益城的人少了很多,曾经那个卖馍馍的阿嬷已经许久没开门了,还有她现在偷到钱也买不到吃的了,只能拿着这钱去谢宅乞讨,给他们二两银子换三个馍馍吃。
今日也是如此,棋司在那门前叫嚷了许久,才有位衣着轻浮的男子开了门,丢给她三个馍,将她手中的钱袋整个收走了。
这座城池早就飘摇,那根上的东西坏了,再如何也无法修补。不做那行当的普通同百姓难以维生,除非成为那空中楼阁中的一员,或者远走他乡,幸运的话或许可以得一线生机,可十之有九都饿死在流亡的路上。
“我回来了!”
棋司高高兴兴地推开破庙的门,一名女孩听到她的声音,挣扎着从干草做成的被褥中起身,病殃殃地应了一声,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鲜红的血从嘴角淅淅沥沥的落下。女孩的头发如枯草,面色苍白如白墙,眼球浑浊,瘦如骷髅,模样颇为可怖。
“你吃。”
但棋司浑然不觉,她将馍头掰成小块塞进嘴里,嚼碎了吐出来,再放进那个女孩嘴里。即使如此,女孩也咽不下任何东西了,只吃了三分之一个馍便摇摇头,说吃不下了。
“柳柳和成儿睡着了,今儿埋到后山还是明天?”
女孩终于不再咳嗽,指着她身旁被草垛覆盖的两个小人。他们也如她一样,生了病,撑了两个月,今日早晨起来就怎么也叫不醒了。
“怪不得早晨没听到他们咳嗽。”
棋司嘴里面还塞着馒头碎,含糊地哦了一声,眉毛耷拉下去,有些难过。
这破庙以前很是热闹,她记事起就在这里,有个稍大些的孩子教她偷东西,让她教她师傅。棋司也就懵懂的答应,她学的很快,不多时就能带回钱财和用于果腹的粮食,连师傅都笑嘻嘻地夸她,把最后一半馒头塞进她嘴里。
可是今年不一样,大家都没东西吃了,许多孩子生了怪病,成日的咳血。每天都有人睡着不再醒来,但放着不管就会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师傅说,这时候就要把他们埋到后山去,来年就会长出满山的映山红。
“那我明天去吧,你好好休息,快要入冬了,冷得很。”
坐在草垛中的女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棋司觉得那一眼很短,又很长,她看不明白里面的悲怆与怜悯从何而来。女孩喃喃自语道,是啊,今年太冷了。
第二天,棋司是拖着三个裹起来的草垛去后山的。
昨天那个女孩今早也没有醒来,整个破庙只剩她一个人了。
草垛很轻,棋司拖着走也没费多少力气。她如往日一样用双手刨出一个深坑,从清晨刨到太阳打西,直到指尖渗血,指甲也被碎石磨烂才停。
她将三人的尸体并排着放进去,却迟迟不肯填土。
棋司呆呆地坐在那坑旁上看着远方,太阳余晖如血海翻涌映在她的眼眸中。
原来在觉得痛苦和悲伤之前,是眼睛先酸,喉咙发涩。
最后才是泪水决堤,棋司张开嘴,嘶哑的喉咙发出几声断续的怪叫,然后才变成低低的呜咽,如往年续断的雨,一刻不停。
“呜呜,呜呜,呜哇……”
忽然,这埋死人的后山不知何时出现了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止一人,但皆扎实稳重,一听便是习武的好手。
“哎呦喂,这怎么还有个小东西啊!”
女人的声音,伴着那人身上馥郁的花香气由远及近。
那时不察原来这句话如此清亮。但时隔多年,棋司还想的起那句话一字字的语调,如寒冰十载的湖面骤然被春风点破,咔嚓一声,竟是暖了余下所有岁月。
13. 第 13 章
女人声音有些尖利刻薄,那嫌弃的意思半分也没掩藏。
棋司的哭声未止,但她感到有一只手扯了扯她的辫子,然后那涂着红色蔻丹的指甲毫不客气掐住她的小脸,将她从自己的双膝中扒拉出来。
那是一名穿着鹅黄色长裙,裹着长袄的女人,身后还跟着一帮侍卫,不知道有多怕死。女人的容貌说不上美丽,比起她曾经多次路过情红楼时那些妖人差远了。
但……若不是情红楼的人,这城里哪里还有这样干净体面的人呢?棋司停止了哭泣,她警惕地抬起头望向那个女人。她恶狠狠地呲起牙,喉咙之中发出阵阵呜咽,像是野兽在驱赶来到自己领地的敌人。
女人蹲下身,嫌弃地擦了擦她脸上的灰,不由分说地拉起棋司的手就要走。
“走,跟我走。脏兮兮的……这么多年益城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比芜城都不如了,这山干脆改名儿叫死人山得了……哎呦!”
女人发出一声惨叫。棋司嘴里狠狠咬在女人白皙圆润的手上,一点儿也没收劲儿,生生给人咬破了皮肉,血水溢进嘴巴,她都尝到了浓烈腥甜的味。
身后的护卫面色一凛,齐刷刷地抽出刀,向着棋司逼近。
“都把刀放下,跟小孩儿计较什么。”
女人吱呀咧嘴地双指一压,倒让那些如惊弓之鸟的护卫面面相觑。
“妖人,我不,我不跟你走,你是情红楼的……妖人!呜呜……”
棋司呜呜咽咽地,说话也不松口。女人俯身听了好久才听明白。
她只觉得那情红楼比阴曹地府更可怖,进去了,就出不来。就算出来了,也不再是那个人了。
“松口!松口!我黄芩东才不是情红楼的妖人!江金盟,江金盟听过没!治病救人的!松口,松口……”
黄芩东?江金盟?
棋司一愣,她哪里听过这些。她疑惑地看着那个女人,缓缓松了牙口。
“走,给我干点活计。给你饭吃。”
黄芩东拉着她就往山下去,棋司跟不上她,被拽的连滚带爬,但女人的手很温暖,还说要给她饭吃,棋司舍不得松开。
她就那么稀里糊涂地留了下来,留在那个满是药味儿的地方。
这里不止她一个,那医馆的后院还有好多如她一样的孩子。黄芩东就像捡猫捡狗一样,天天都有小孩儿被她带回来。
活的,死的,什么都捡。
她就像活佛,活菩萨,每天打着江金盟的旗号去施粥。那些人哭着给她跪下,磕头。
黄芩东吓得要跳起来,摆摆手赶紧让他们走开,说别跪我,别跪我,这是我们盟主说的,我还觉得费钱呢。
“你怎么这也要捡,她快睡着了,柳柳就是这样,没多久就睡着啦。”
棋司叫今日黄芩东捡了一个出声多,进气少的,好奇地问道。
她跟其他还胆怯的小孩儿不一样,成日里黏在黄芩东身边,被凶了也不恼,她知道黄芩东是个嘴硬心软的。
自从被带回江金医馆,她再也没有饿过肚子,也没有在冬天冻得手脚生疮,
“滚出去看看这里牌匾上写得什么,医馆,医馆懂不懂啊!我们这里有郎中的。”
黄芩东没声好气地翻了她一眼,棋司笑嘻嘻地,像一团白色毛球蹲在黄芩东脚边,抱住她的小腿。她笑着说太好了,那她们可以活下来,不会像柳柳一样。
“为什么你总是捡小孩?你喜欢小孩吗?”棋司又问。
黄芩东难得的沉默了一下,她的一根手指在下巴上点了点,眸子在眼眶转了一圈。
“嗯……也不是,但盟主喜欢干这事,我好像也就跟着学会了。”
“盟主?是那个……那个江金盟的盟主吗?”
棋司抬头去蹭黄芩东的手心,被那人揉了两把。她对那个盟主什么的很好奇,毕竟黄大人这样好的人,那她跟着的人一定也很好。
“嗯,那是个好人,妙人,好神医,好盟主。也是个怪人,这样没有好处的事也做了很多年,我就是被她硬生生救回来的。”
“她也像你一样吗,什么都不要?”
“那不是,她让我忘前尘,这不好。”
棋司那时候听不懂,黄芩东那眺望远处时晦暗不明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也看不明白。
但后来日子久了,她注意到黄大人好像也不止开医馆,有一些穿着夜行衣的黑黢黢人会给她送来密信,看过以后就烧了,不知道在做什么。
黄芩东路过谢宅的时候总会驻足,深深地望向紧锁的门扉,似最冷的寒天,万物枯败,令她有些畏惧。
“你不喜欢谢家吗?虽然我也不喜欢。”棋司拉了拉黄芩东的衣袖。
“我,恨,死,他,们,了。”
一字一顿,咬着舌尖与腮边的软肉。黄芩东原本晦暗的眼神中聚起一股风暴,终于淋漓的展现出彻骨的恨意。
棋司被黄芩东那句话中蕴藏的恨意吓住,一直等到回到江金盟也没缓过来。
恨……谢家?
原来黄大人是想要报仇呀?仇家是谢家?棋司脑子转得很快,马上将黄芩东一些不对劲的地方连上。
那她是不是可以帮帮她?比如……更进一步,她去谢宅里做内应岂不是更方便些。
日子过得很快,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又到了分别的时候。
棋司又一次站在江金医馆的门口眼巴巴看着黄芩东的马车,一直到那车都变成地面上晃动黑点才垂头走回屋里。
她舍不得,大概再见又是一两年以后了。
不过她也可以做很多事,起码可以帮帮黄大人。
……
啪。
棋司被一巴掌扇得晕乎乎,从嘴中吐出些血沫来。但她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悔过的意思,直直地看着黄芩东。
棋司小时候没正经吃过几顿饭,长了几年也瘦小一个,但已经明显看出褪去了当初孩子的青涩,已然是个小大人。
“谁让你这么干的!谁让你这么干的!棋司,你真是长能耐了!”
黄芩东气得发疯,眼前发晕,那个她捡来的小姑娘已经穿得是那谢宅的衣裳,又当了花容楼门徒,于那心口上纹绣着一个妖艳的花字。黄芩东气不过,又举起手来,却迟迟没有打下去。
“这是很好的方法,我同她们商量过了……没有人是被逼的,黄大人,我们都是自愿的。”
她已经入了花容楼,她惯会察言观色哄人开心,将那谢溪源哄得找不着北,便留在谢宅当个侍女。但与她同谋的人皆去了情红楼,毅然决然地踏入那个曾经她们深痛恶绝之地。
倒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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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伟岸,棋司记着她们入那吃人的楼时脚步轻快,挂着笑容。
“你们不是讨厌情红楼讨厌谢宅吗!我还想这次回来把你们都带走,明明我都与盟主商量好了。我说你聪慧,你跟着地黄北做事定能……”
嗯啊,小孩跟着地黄北肯定能长的刚正不阿,小北就是那样轴的人。都带回来吧,江金盟又不是养不起。边迤斜卧在刚抽芽的枝头听下方黄芩东汇报事儿,咬了一口梨子便答应了。
黄芩东看着棋司那副不知悔改的模样气得发抖,最后几个字堵在喉咙,还未说出口眼泪泪先流进嘴角。
但令她更觉得绝望的是,细细想来竟觉得棋司的计划可行,而且起码能有八九分把握成功。
她想答应。
“但你不是要报仇吗?救我们,留我们这三年已经足够了,不必觉得有负担。”
棋司看出来黄芩东动摇,她真挚地笑起来。像小不点那样上前拉了拉黄芩东的小指,仿佛她不是要去赴死局,而是去谢宅玩儿一场。
很久很久的沉默,棋司也不着急,就那样握着,神情松弛。黄芩东听到自己回应的声音缥缈如尘,落在清晨的阳光里。
“……好。”
……
从那以后,棋司与那些孩子如蒲公英一般散落,融入谢宅与情红楼收集情,摸清花容楼各方实力底牌,逐步摸索出一个完整的计划。
与黄芩东通过在江金医馆包药的纸上互通消息,谢宅与情红楼对于药物的需求大,总要派人出来采买。倒是给了她们之间沟通极大的方便。
黄芩东也一直不与花容楼直接做生意,为的就是给她们之间沟通的机会。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黄芩东到来,以谢溪源贴身侍女棋司给谢宅投下“五毒阎罗帖”中排名第十的“软骨剃肉毒”拉开序幕。
在毒发时刻,黄芩东会带领死侍在西宅门点燃一簇暗红色的信烟,在情红楼的暗子在看到后将同时点燃早就准备好的火烛或者其他,总之能燃得热烈就好。棋司没有与她们再交代什么,她们这点事能做好的。
那场火会带走一切,花容楼的门徒也好,客人也罢。还有那些放火的暗子们,死无对证就是最好的结局。
而棋司也将服下毒药,留下遗书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这样即使衙门查起来,也不过是一名要复仇的侍女畏罪自杀。
这样的计划开始于永靖十六年,筹谋六年,如今终于到了收线之时。
“……棋司的命本就是黄大人所给,我与姐妹们绝不会吝啬这条贱命。今日傍晚,我按照计划做完一切。几年如一日的在此刻离开谢宅,去江金医馆拿明日他们一家所需的补药——这本应该是最纯粹的一次药。却依旧拿到了一封字条,她说……”
棋司早就泣不成声,声音颤抖着。
“她说,做完那些事,你们就走吧,放了火就跑,毒也不要下给自己,都逃走吧。城外有江金盟的死侍接应你们,就是胸口衣裳纹着江字的那些人,跟他们走吧。”
棋司伏下身去,额头重重地撞在地面。
咚,咚,咚。
清脆的三声仿佛深深地撞在林承烨的心口上,撞得如此绝望,如此悲戚,如此疼痛。
“我们不死,那黄大人必然是活不成的。求求您,能不能阻止她。求求您……”
14. 第 14 章
“……不用这样,我本就该尽我所能。”
林承烨只觉得先前的焦虑,犹豫,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了满腔的愤怒。她低头看着眼前这个实际上谋划者,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五脏六腑都酸涩得作呕。
何必。但又必为之。
她站起身向着西宅门狂奔起来,丝毫不顾自己身体已经将近极限,勉强咽下喉头的腥甜,胸腔如刀割一般痛苦。
在跑到岔路口时,林承烨借着月光回头望了一眼。
棋司的身影依旧跪伏在那里,向着自己离开的方向,比旁边垒起的草垛还要矮小,几乎看不出是一个人。
如一尊被遗弃在路边的石像,被风吹雨淋摧折百年,人来人往,却依旧记得自己来时许是受过人恩惠,那一点甜头就足够让她此生都驻留在这里。
……
“黄芩东!”
林承烨跑得要断气,终于在谢府的西宅门看到了那个单薄的人影。她身边本应该有的死侍皆被遣走,想象中那浩荡的复仇场面也没出现。
“怎么是你?你不是……”
黄芩东惊讶地回头,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林承烨心下一沉,她知道自己还是晚了一步。
暗红色的信烟随着一抹烛火点燃而飞至半空,又颤巍巍地被风吹散了。只用了几个呼吸,整座情红楼竟是一层接一层皆燃起熊熊烈火,哀嚎与尖利的惨叫声还来不及响彻,就已经被只为杀人的火舌吞没。
天也被仿佛落入一片火海,那轮明月也被浓烟遮住。
这她倒是真的未曾想到。林承烨攥紧身侧的双手,又无力地垂下。
本以为令那人故意露出一些诡异的行踪给人以不怀好意的感觉,吸引夜巡的巡捕到情红楼附近。再趁机看看有无可疑要放火的人,及时提点那些巡捕。
棋司说那些话的时候林承烨就意识到这场火不可避免了,这场仇恨之中每个人都以身饲局,飞蛾扑火一般自焚于此地,她甚至弄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参与。
只能希望那人能想办法降低伤亡,柴胡南此时也已经在情红楼,两人皆武艺高强,配合起来也能救些人。
林承烨抬手捏了捏鼻梁,她来不及考虑那边了。
“……盟主叫你来的?她什么时候发现的?”
黄芩东自嘲地笑笑,觉得林承烨为何没被迷晕这件事也不太重要。她长叹一声,女人半边脸被被手中烛火映照着。
林承烨站在五步外望与她对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什么恨意。
“那些死侍也被你驱散到城外接那些孩子,你应该知道有些毒对于内力深厚之人来说不会那样好用,至少不会置谢溪源于死地。”
林承烨不答黄芩东的问题,继续说道。
“所以才要用死侍杀入,确保万无一失。那你现在又是干什么呢,六年……不,不止六年,怎么现在又放弃了?”
“嗯,猜的不错。倒是小瞧你了,我还真以为你是盟主领回来的什么……她的啥时候有了个女儿呢。”
黄芩东的情绪比任何时候都平稳,她甚至连在来益城路上时的刻薄也没了,那双眼睛沉静如水,倒有一种大势已去的畅快。
可她的仇局分明还没有结束。黄芩东边仰起头继续向西宅门内走,她手中除了燃起的火烛还有一把剑,边走边说道。
“不是放弃,我的仇人其实只有一个,是谢溪源的儿子谢盛敏。那人实力不济,估计已经快被毒死了。我只是突然觉得……好像死了太多人了,不值,不值,棋司和那些孩子的命用来填我的恩怨太亏了。”
而且她好像真的杀了很多很多不相干的人,说完全不悔也不对。这么多年,她劝自己无数遍那些人都该死,可当那情红楼真地燃起大火时,她才有些恍惚。
——原来复仇要死这样多的人吗?那些人死有余辜她就可以完全坦然接受吗?
“你还真是把功亏一篑说得堂而皇之。你这身手,即使谢溪源中了毒,你也要不了她的命,又杀她儿。怎么,你现在进去,你要把命搭给她啊?”
“也没所谓死在谁手下了,我必须死在这里。这样一切就结束了,她谢溪源再怎么恼,我这个罪魁祸首也死了。
本来就该我一命换这个仇局解开,牵扯进那么多无辜的孩子和他人。是我的错。”
这闹得这么大一个人怎么扛得下来。黄芩东与江金盟联系如此之深,四大长老之一,即便身死那谢溪源也不会善罢甘休,又要跟江金盟闹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林承烨看着那人已经近乎硬撑着,被仇恨吊着的一口气也快散去,抚了抚额,决定先不与她讲什么道理。她彻底冷下脸,少年乌黑的眸子如冰窟,一字一句说道。
“黄芩东,停下!这毒有人能解,剩下的你不必管了。”
这句话让那毅然决然的背影一顿,黄芩东难以置信地回头,瞪大的眼睛中尽是血丝。
“林承烨,我看你才是疯了,你在说什么?解毒?我可没说谢盛敏不用死。”
他再该死也不该把你搭上,你又不该死。你和棋司两个人叽里呱啦一通,我看你们倒是都想去死得很。林承烨一咬牙,从怀中掏出什么,高高举到眼前,大呵道。
“黄芩东!我命你停下!”
朴素的白玉环坠着红色流苏,晃了黄芩东的眼睛。她近乎失声,错愕大喊。
“盟主令?!”
号令全盟,见令如见盟主本人。黄芩东喉咙一紧,酸涩毫无征兆地涌上,几乎要落下泪。
她刻意去忘了那个人,可这个小屁孩非要让她想起来。黄芩东知道自己这一路对不起太多人,但思来想去,最对不起的还是盟主。
当初盟主还只是个游四方的神医,出手救了流亡到江金界的她。
不止,救了很多很多人,但边迤那时候的江金医馆就那么一点大,两间屋子,一屋睡觉另一间放药材。
实在没地方捡回人去,在路边救了,人醒来就还在路边躺着,顶多放两张饼让人醒来不会饿死。
只不过大家总要谢恩人,黄芩东身子好后在江金界做起了生意,竟是赚得盆满钵满,三天两头就往边迤的江金医馆里跑。
少年时心比天高,虽仇恨埋于心底,但总归是向上走的。一来二去,黄芩东在边迤那里结识了另外三人,与她心思不谋而合,想要在江金界建立一个全新的江湖组织,让此地百姓不再受战争之苦。
从那以后四人施恩济民时不约而同地都用上了江金医馆的名头,待到时机成熟,又齐齐在边迤面前跪下。那人迷茫地听着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终于明白这是让她做江金盟盟主的意思。
“这我哪是那块料,一个医馆我都快看不过来了!你们……哎,果然是年轻人……算了,算了。”
那个四季都白衣盛雪的边神医少见地皱起眉,唉声叹气捶了捶自己的大腿,又补了一句。
“遇到解决不了的事记得来找我,别硬抗。”
这就是答应了!黄芩东开心得眼睛一亮,抬手与柴胡南碰拳——这是那个阴森的家伙唯一一次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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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意思。
永靖九年,江金盟成立,却未曾公布盟主之名。
那些忘不掉仇恨终于又翻涌起来,黄芩东冥冥之中意识到自己开始向下坠了,向着与少年理想背道而驰的路走去。
哪怕她也才将将二十岁。
黄芩东清醒地知道自己有足够的力量了,可以筹谋,可以捡起过去的仇恨。
捡起永靖四年时,益城万千百姓哀嚎中的一粟——那个双眼空洞,浑身带血的小人一日复一日地入梦质问她。
“阿姐,你为何还不替我报仇呢。”
……
黄芩东幼年跟着娘爹在益城街边做着酒摊,谈不上富裕,但邻里和睦,相互帮衬着也还过得去。那时候还不至于天灾人祸,只是花容楼和谢宅独霸一方,百姓被压的人人自危,却还能勉强过活。
大家都煞有其事地说,家里有好看的孩子要藏起来,别被那花容楼的大公子看了去,传闻那谢盛敏是个妖怪,一会男一会女,喜好披头散发赤足而行,成日里宿在情红楼醉生梦死,□□不堪。而且年年谢宅都要为这个大公子娶亲,但那个姑娘总会在年内暴毙而亡,连个尸首也见不着。
更别提有时候听说那大公子好虐杀,将人折磨致死,扔在路边,挑衅似的用死者的血写下自己行凶过程,但衙门那些官老爷从不理睬,草草给了安葬钱了事。
于是黄芩东尽心尽力地将比她小三岁的幼妹藏得很好。小妹与她生的五分相似,灵动可爱,最喜鹅黄色,如春日的迎春花一般。她又是骄傲又是焦虑,虽她与娘爹都不忍心将年纪轻轻的小人困于这破烂的酒摊子,却也不得不狠下心来。
日子一天天过,年复一年,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到了永靖四年的除夕夜。
彼时黄芩东十五岁,小妹十二。
“凭什么不让我出门!你们总说那什么大公子,我们这种地方哪里能遇到种公子!我从小到大连站在门口的机会都没有,也不能同你们一起逛庙会!”
明明应是一起上街逛庙会祈福的日子,她却只能在这屋里锁着。
小妹愤怒地瞪着她的长姐,将手中盛着热汤的瓷碗狠狠摔在地上。黄芩东躲避不及,被热汤溅上脚踝,过年新做的青绿衣裳也沾上许多。
“难道我就去单独逛过庙会吗!我哪次不是陪着你一起在家!”
黄芩东陡然被这话激得脑子一热,也拔高了声音。她不是没有怨气,娘嘱咐她要照顾好妹妹,但她又何尝不是被困在这里,又不能走远,还要日日忍着妹妹渐大的脾气。
“你,你怨我?你怨我就不要看着我了,谁让你成日里看着我了!”
小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黄芩东有些后悔,但她也不是愿意低头的人,便抿了抿唇,便狠心一扭头锁上屋门便离开了。
任凭小妹在屋里拍窗踢门,胡言乱语地骂她是个坏姐姐,再也不要跟她好了,她今日肯定要出去,她答应敏儿姐姐一定要跟她去庙会。
等她消气就好了,黄芩东捂住耳朵,握着兜里的钥匙远远地跑走了。心中气恼那小妹口中的敏儿姐姐,那是一个经常来她家吃酒的女人,五天来一次,可自从半年前偶然见着她小妹,便三日一次的来,还带着糕点,托给黄芩东给小妹吃。
小妹虽说不能走远,但也常在酒摊子上帮工,听着那叫敏儿的女人谈天说地,便更加向往外出了。
呸,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什么敏儿才是她亲姐姐呢。黄芩东有些委屈,又在心里暗自骂了句小妹不知好歹,分明是为了她好。
15. 第 15 章
……
“哎呀,出事儿了,你快去那庙会上看看,那死的人是不是你小妹啊?那模样……”
手中抱着的酒碟落了一地,脑中嗡的一声,黄芩东再听不见那些酒客邻里的声音了,她逆着人流狂奔起来,在张灯结彩的除夕夜里,尽是显露笑颜的面容。黄芩东却觉得他们笑得如鬼如妖,什么都看不清。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他们看错了。黄芩东跌了一跤,新衣裳尽是污泥,她却无暇顾及,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跑向那围着的人群里。
“让开……让开……”
黄芩东仿佛没了魂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却唯独不像自己能发出的,那般沙哑,无力。她推搡着围起的人群,从缝隙中穿过。
“哎,黄家的大闺女来了……”
“造孽啊……”
兜中的钥匙发烫,仿佛有千斤重。黄芩麻木地听着那些人的窃窃私语,心中还残留着一丝侥幸。
万一,万一是他们看错了呢?
她几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的小妹怎么会……
仅仅几步路却走了几年那样久,黄芩东看到娘在人群之中跪下,紧紧抱着什么。双眼通红,连哭都哭不出了,只是一遍又一遍念着。
“女儿啊……我的女儿……”
那个是个她的小妹吗?那个披头散发,满脸是血地躺在地面的人,原本灵动的眸子只剩下空空的眼窝。鹅黄色的袄裙翻涌着血污,手指上的指甲已经被人拔去,死死扣着地面,关节已经僵硬,无法轻易恢复。
她几乎要认不出来了,那个怎么会是她的小妹呢。
“啊!!”
黄芩东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大声尖叫,连连退后几步,又狠狠撞上人堆跌倒在地。有人将她扶起来,她哆嗦着又跪下去,爬向小妹的身边。
谁?怎么会,小妹从未出过远门……又怎么会惹上灾祸。黄芩东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呜咽溢出,已经悲痛到极致的心还要分出理智的一半去思考究竟凶手是谁。
“敏儿……对,娘,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经常来咱们家的敏儿是谁家的?小妹说她与她约好了……但我以为锁了门那人就没法子……她人呢,她人在哪?”
忽然,黄芩东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名字。
谢盛敏。
不,不会吧,谢宅不是只有一个公子吗?但谢家人都是可男可女的妖人……
对……对,那人会留下罪证的。
黄芩东浑身颤抖着,去触碰小妹的身体。她攥住那人折断的小指,在衣服上四处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四周有人于心不忍,说让她赶紧把小妹带回家去吧,人都已经死了,哪里能在这大街上再受辱呢。
她置若罔闻,连母亲的阻拦也不顾,双指向着小妹的眼窝中伸去。
尚还温热的血已经粘稠,肉的触感是湿滑的,腥味直冲天灵盖,每推进一寸都令黄芩东作呕。
但她当真在头骨中摸到了一张纸,黄芩东哆嗦着打开,白纸黑字,尽是挑衅。
“妹殊灵秀,尤善睐明眸若雀,初睹即慕之,今始得藏焉。
然啼号过甚,抗逆过激,性非婉顺,弗携归谢宅。恐扰慈母清听,故置街边。”
黄芩东忘记自己是如何抱着小妹的残躯在那谢宅门前撕心裂地拍门叫了一夜,直到来了两个巡捕将她拖走,一直拖到那衙门门外。
她的鞋早就磨破,在地面留下两道血痕。
而到那衙门外,她又看到了两具与昨日妹妹何其相似的尸体,同样安静,僵硬的躺在衙门外街上。在这热闹的年关,黄芩东从未觉得天地间如此寂静,寂寞。
是娘和爹。
“这两人是要不来说法自绝于此,与我们可无关。”
巡捕冷漠地撇清关系,将那两具尸体拖到黄芩东面前。
“快带走吧,大过年的,别犯了晦气。”
那他们为何会要不来说法?为什么……黄芩东死死咬着唇,看着那衙门护卫腰间半出鞘的佩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冲动,若是自己也死了,那他们一家人的性命再也讨不回来了。
黄芩东拖着半折的腿,抱着小妹的尸体走回家。酒摊隔壁的屠户见状于心不忍,帮着她将娘爹也带回来,送到村子里的土丘,挖了个坑把三人埋了,草草立了个碑。
黄芩东夜半浑浑噩噩地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收拾好仅剩的银子,与那屠户告别,独行在益城的街道。
踏出城门时大雪忽至,白茫一片。
少年拖着沉坠的身躯,一步三回头,眸中却皆是无边恨意。
……
盟主对她们要求不多,却唯独一道忘前尘,了恩仇的死命令。黄芩东不敢明面违背,只能偷偷谋划,陈皮西不过也是因为可怜其过去而答应帮忙训练死侍。
“我……欠盟主良多,下辈子还给她。”
黄芩东眼眶一热,低下头去,几乎不敢看那无瑕的白玉环,喃喃自语道。
“……别管我了,就放我去死不成吗。”
这是盟主令?
林承烨也愣了一下,她以为不过是什么允许,没想到边迤直接把盟主令给她了。
这人也是,这也敢随便给,难不成谁要都给,这哪里行……林承烨暗暗咬牙切齿地记了边迤一笔。
“盟主令也不好用啊。”
林承烨神情自若地收了白玉环,忽然抬手在黑夜中打了个响指。
在黄芩东对着盟主令怔神时,林承烨便看到那西宅门中缓缓走出一个白色身影。那人眼神迷茫万分,似乎不太清楚下一步怎么做。林承烨对她眨了下眼,示意先不要动。那人也是乖巧,真的立马站在原地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人在事态便不会更糟了。林承烨悬着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面上又出现平时那种带着点戏谑的神色,悠闲一挥手,说道。
“辛苦我们边神医,帮忙拦一下人。”
话音刚落,黄芩东忽闻鼻尖一股柔和的梨花香,月白色广袖袍子中一把折扇打开,似轻抚她的面颊。扇骨表面为檀木,但中间几根却为玄铁,在红色天幕下似沁着血,一下抵在她的脖上。一把黑色高束发与白色发带翻飞,扫过她眼皮。
她听到一声格外无奈的长叹,没有不满,也没有责备,只是那种惋惜。
“我可不用不着你下辈子还。”
“盟……”
是了,若是要阻拦她,为了万无一失,盟主不可能不来。可偏偏盟主心越软,做的越多,她便越难过。
黄芩东温热的眼眶还是落下泪来,她只虚虚地叫了一声,不敢侧头看。却又在看到边迤另一只手中抓着的人时身子一僵,错愕地叫出声。
“谢溪源!”
有点混乱,林承烨轻轻地哎了一声。
其实林承烨的眼中边迤的模样颇为滑稽。
边迤一手扇子架在在黄芩东脖子上,另一手还像是拖死猪一般拽着个人。
那人被卡着脖子,红裙沾血污泥,显然是被一路拖行。几乎两眼翻白,还中了毒,脖子上的青筋已经变得青黑,但意识还是清醒的,在听到黄芩东说话时剧烈地挣扎了一下。
刚刚还半死不活的谢溪源双眼眯起,那些狼狈突然不见,锐利如鹰隼,骤然蓄起一股强大的内力,却不是冲黄芩东和边迤,几道银光在指尖一闪而直冲着林承烨面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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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承烨一惊,刚要躲,忽得被人握住手腕往后一拉。
谢溪源趁机向后点地一翻飞速拉开距离,想要逃跑。
边迤将林承烨护在身后,拂袖转身,将花容楼惯用的缠绵又凌厉的几根银针打落在地,手掌一翻,那把扇子灌入磅礴内力骤然飞出,直接打上谢溪源的后膝,瞬间那红色罗裙上溢出深色的血渍。
而谢溪源即使中了榜上有名的剧毒也好歹是有名的江湖门派之主,没那么好对付。但她还要分身压毒,又要挡边迤本就密集的攻击,显然自暇不顾。
来去之间,一红一白两个人影已经过了十余招,谢溪源明显已有颓势。但边迤明显不下杀手,仅仅如炒勺一般将人拨来拨去,只要不让她逃了就行。
真厉害。林承烨啧啧两声,挪步到黄芩东身边,虽然这家伙看起来武功也不如何,但好歹比她强,说不定万一谢溪源再想捏软柿子时还能帮她挡挡。
“……黄芩东。花容楼与江金盟从未结过仇怨,为何如此害我谢家。”
谢溪源见状不得不落地挡了边迤最后一击,闷哼一声,脖间的青筋愈发青黑,最后从口中喷出一口黑血。终于身形一晃,直直地单膝跪在了几人面前,她看了一眼远处燃起烈火的情红楼,更是愤怒得面容扭曲。
“此事你们何时谋划的!究竟为何下此毒手!”
林承烨端详着,倒是觉出些违和。按理说这谢溪源应当有五十岁出头,但估计是那拂面千容针的邪门功法,不光能改变性别,还能容颜永驻,竟是如妖似牡丹一般艳丽。
等看够了林承烨才不慌不忙地从黄芩东身后走出,扶了下鼻梁。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
“这您可搞错了,我们可并非一路,我和这位神医是一路,这不是正路过要阻止黄长老吗。”
边迤正放空时忽然觉得后腰被人摸了一把,她转动眼珠看到身旁林承烨微微弯腰,冲着她眨眨眼。
“啊,哦。你是……花容楼楼主,谢溪源?抱歉哈,这刚刚见您爬墙准备跑,下意识就把您带过来了,手段粗糙些,对不住了哈。”
边迤演技奇差无比,林承烨听到这拙劣一出也不禁尴尬的咳嗽几声。
听到这话的谢溪源也愣了一下,她眼神在三人中流连,倒是没有再叫嚣。
“谢楼主,我这个,我是……路过的游医,见您一家人好像是中毒了,总不好见死不救。这位是林少侠,我随行的朋友。”
边迤心虚地嗯了几声。
“……你是阎王叩首——边神医?”
谢溪源抬眸上下打量了她一下。
“这又是谁取得名,这不给我短命吗?”
边迤又一愣,她知道这民间觉得治病救人便是神仙,充其量叫她一声活菩萨也就罢了,这又是哪门子称号。还听起来有模有样。
“我可从未听阎王叩首有什么随行之人,从来独来独往。”
夜晚看不太清人脸。谢溪源眯起眼睛,面色阴沉的吓人,嘴角的血迹一滴一滴落在胸前。她虽不知道这几个人明显认识,却在这里一唱一和装什么。
但她已经没有多少选择。
谢溪源毒怨地看了一眼边迤,她只听说这游医医术高明,没想到武艺竟也如此高深。
不过比起在这里生受威胁,倒不如顺了她们想保下黄芩东的想法。
虽然不懂这黄芩东这个蠢货居然觉得一个毒能解决掉她而不留后手?也不懂这个姓林的和边迤又什么大费周折不对她们赶尽杀绝。
莫不是这最后觉得这一招杀人太多,又后悔了?她们要的是黄芩东后半生不再牵扯进此事里。
谢溪源忽然咧开嘴笑得开怀,如同蛇蝎疯子。
16. 第 16 章
虽不能理解,但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江湖人既然如此放不下那清高身段,杀人还要求心安,那也别怪她。
至于黄芩东那个女人究竟为什么要置她谢家于死地……倒也不是很重要。恨她花容楼和谢宅的人太多了,这又是哪个倒霉的,她谢溪源也记不得。
“只要,只要我儿谢盛敏没事,这事儿我就当没发生过。我也以花容楼楼主之名发誓今后百年内花容楼不会对你黄芩东和江金盟动手。边神医,您高抬贵手给我儿解毒……”
百年内的事儿谁能说得清,况且那江金盟才几年,根基不稳,有云崖奕天谱第四的柴胡南又怎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偌大一个花容楼岂能咽下这口气。
谢溪源忽然泫然欲泣,眼眶红红,身躯一软斜坐在地面,指尖撩起红色罗裙的一角轻轻擦拭眼中的泪。肩上轻纱莫名褪下,露出白皙脖颈。
林承烨只看了一眼便有种奇怪的燥热从。赶忙闭上眼睛。
刚刚她似乎分外怜惜眼前这人,甚至想要将人揽入怀中,说些温声软语哄着,什么天上星星月亮都要给她摘来。
此时虽她已经闭上眼睛,但听到那人低低的抽咽时依旧心烦意乱。
林承烨紧紧皱眉,她好像被人撕扯成两半,一半告诉自己眼前人非善茬,另一半又要叫嚣着她欢好。
什么时候中的……这谢溪源果然狡猾无比,怪不得黄芩东要带那样多的死侍。
“拂面千容针这门功法除了变女变男,还有天下第一媚术的名头,很难察觉,一般在与她对视的一刻就已经被种下引子。”
边迤勾住林承烨暗暗使劲儿的手指,渡过去一点内力。
林承烨瞬间又感受到那股如沐春风的感觉,身体的燥热瞬间被驱散。
“盟主!不能解!不……”
黄芩东也晃神了一瞬,但很快重重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扇得嘴角溢血。她颤巍巍地去抓住边迤的手腕,近乎哽咽,唯有的清明眼神带着祈求,看着边迤单薄的侧影。
“您就是……江金盟的盟主啊?”
谢溪源恍然大悟,她舔了舔下唇,那双眼睛在暗红的天幕下愈发妖艳,眼睛中忽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对这个江金盟盟主很感兴趣。
虽容貌不变,但年纪渐长,她这些年也收敛许多。这欲要采花酿蜜之事许久未做,今日倒是……
谢溪源轻轻笑起来,用双膝跪着匍匐到边迤脚下,双臂如水蛇一般缠上边迤的小腿。
“怪不得这功法对您没用呢……您什么时候发现我在用媚术的?不,没关系,我不问这些。若您肯救我花容楼一命,您要如何待我都行……”
“这不用了,我帮你们解毒就是。你也记得刚刚的诺言。”
边迤赶紧打断谢溪源嘴里马上就要说出来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边迤将黄芩东的发颤的手扯开,俯下身伸手拍了拍谢溪源的脸。
“盟主……”
黄芩东的手悬停在半空,哀凄地叫出声。
“得罪了。”
林承烨忽然伸手极快地点了黄芩东前胸、下腹、胸腔偏左,封了那人三个大穴道,直接将人定死在原地不能动弹,又反手一掌下去直接在黄芩东后脖上来了一下。
黄芩东还没来得及错愕便一头栽到林承烨怀里。
“……你也蛮有意思啊,多大了?有没有加冠?”
这两个人气质一柔一刚,样貌也是一等一,在那颠鸾倒凤之事上倒是适合一起来。
谢溪源轻轻歪头,修长手指抵在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林承烨。
边迤蓦然沉下面色,低声呵斥道。
“谢溪源。”
忽然风起,又一人从黑暗中走出。
“这两人我先带走了。”
标志性的黑色兜帽长袍,几乎与月色融为一体,柴胡南对着边迤点了点头。
谢溪源脸色一变。
但柴胡南没再废话,直接把黄芩东甩在背上,又将快要到极限的林承烨手臂抗在肩上,蓄起内力飞身而起带着两人跃上枝头,很快隐秘在黑暗中,耳边边迤的嘱托还未落下。
“带着承烨和黄芩东回客栈或者江金医馆,之后的事莫要再管了。”
……
“……黄芩东不小心说漏嘴了,边迤的身份。”
如今事情解决,林承烨才觉得头痛欲裂起来。她将全部重量压在柴胡南身上,连喘气都觉得累。
“那谢溪源活不成了。”
柴胡南应道。
“我和盟主尽力救人了。虽然与想象中的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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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但你的计划有用,衙门的人来得早,能留下不少活口。”
林承烨点了点头道,这情况已经好很多了。
柴胡南内力深厚,三人很快行到林承烨翻出来的窗沿下,已经被压塌的草垛子还在那里摊开。
忽然,她看到一个身影,那个她离开时便小小一个跪伏在地面的人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棋司!”
林承烨一惊,无边寒意陡然卷上,舌根又苦又涩。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可这一桩桩一件件……何其荒唐。
到底都是被复仇拖累。
而她们都无法坦然地当一个视生命如草芥的人。
算来算去。
林承烨皱起眉狠狠地掐了一下掌心。
她竟是忘了眼皮子底下的事。棋司只想让她阻止黄芩东,所以还是服了毒,她从来也没为自己求一个活路,也没指望林承烨能给她。
她竟有些不忍心走近那个身影。
棋司很安静,安静得过分,真的变成了一尊小小的石像。
林承烨蹲下身刚想要伸手触碰那人,就听柴胡南说道。
“死了,我没有听到呼吸。”
“……你们在情红楼救人时有没有发现姑娘不愿意走。”
林承烨握了握拳,终究只是将女孩落在泥土里的头发撩起,脱下身上的长袄披在棋司身上。
隔着那层棉,她轻轻抱了抱那个已经僵硬的身躯。
“有,但都打晕了直接带出来了。”
“好。”
多余的,她竟再说不出一词。林承烨轻轻阖上眼睛,压下酸涩。
远处的情红楼明火已经渐熄,空余下浓烟滚滚。
曾在益城中最繁华的红楼也不过一个夜晚,就变成了一片焦黑枯木,摇摇欲坠。
可黄芩东赢了吗?好像也没有,她并不对自己即将报仇雪恨而快乐,反而被愧疚压弯了腰。
林承烨被柴胡南扔进房间的床上,那人生起炉火,带着棋司的尸体去安置了。
偌大的上房只剩她一人,空气中冰冷,飘扬着浮沉。她闭着眼睛,却思绪翻滚。
她想,是不是复仇到最后大抵都如此?究竟是快意多些,还是终究被困一生,连赴死都觉得是解脱。
17. 第 17 章
“哎呀几位大人……您看我们这小店哪里与昨天那事儿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你说了算?让开!”
“大人!大人!那……那都是客人啊!使不得,使不得啊……哎呦,还有这,这些大侠门,我们这也是小本生意……”
这大清早。
林承烨叹了口气,捏了捏鼻梁,拖着酸软的身躯爬起来。
楼下的争执愈发激烈,店小二的道歉并无用处,反而让那些捕快更加愤怒了,吼叫中出现了推搡的动静,瓷盘杯子落地的叮叮哐哐声不绝于耳。
也不知道那些益城捕快昨晚救火忙了一夜,怎么今儿一早就这么有精神抓凶手。林承烨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昨天进城的人都出来!我给各位奶奶爷爷们留面子,您各位大人也给我个面子。”
又一声响亮的吼叫。
林承烨胡乱套上衣服,装做睡意未消,十分慵懒从楼梯上走下来。带头的捕快投来恶狠狠地目光,林承烨视若无睹,依旧一副迷蒙模样地迎上去。
黄芩东与柴胡南比她早一步,已经在客栈前厅站着。两人站在一起,黄芩东叉腰,发髻有些歪,一副不耐的表情。柴胡南抱臂在胸前,看不出黑斗篷下什么模样。
边迤站在另一边,那人穿得倒是妥帖,发髻与昨夜一样高束在脑后,双手拢在广袖里,互相拉着垂在身前,依旧不染一尘。
八位捕快身边站着的还有几位衣衫单薄的年轻公子与姑娘,模样有些狼狈,那轻纱上被火燎过,脚底沾泥,恐怕都是昨夜情红楼中逃出的门徒。
合着就等她了。林承烨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明白了个大概。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查什么的,昨夜情红楼的火?不,柴胡南还说过谢溪源也不能活,或许还有凶杀案。
林承烨看向边迤,眼神微动,自然地走过去与边迤站在一起。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林承烨从边迤的藏不住事儿的眸子里看出些愧疚。
“吵吵嚷嚷一早晨了,这下子行了吧,人都到齐了!还不赶紧说是干什么的!”
黄芩东啧了一声,杏眸一翻,瞪了那捕快和花容楼门徒一眼,又抬脚踹上客栈的桌腿。
桌上茶壶晃悠悠地吐出一口茶来,几只小茶杯也倾倒了。店小二哎呦着趴上桌,护着所剩不多的瓷器。
“昨夜花容楼被烧。”
昨夜这么大事儿不可能有人不知道,在场的人反大多没什么太大反应,黄芩东低头说了句造孽。捕快面色阴沉地扫过厅堂中站着的几人,吐了口浊气,缓缓道。
“花容楼楼主谢溪源与其子谢盛敏死亡!”
“什么!”
黄芩东这次的震惊不假,那尾音几乎发颤。柴胡南暗中给了她肚子一肘,黄芩东脸色一白,很快发觉自己神情不对,又立马道。
“我这次来可以是要跟谢楼主做生意呢……这,这要我可怎么做?这回去怎么与盟主交代!”
边迤忽然一甩袖子,背过手去。林承烨捏了捏鼻梁,压下不合时宜的笑意。
……谢盛敏死亡。
林承烨漆黑的眸子闪过一丝诧异,抿了抿唇。她瞥了一眼边迤,斥责的意思不然而喻。
“啊?怎么死的?”
林承烨挠了挠后脑勺,神色惊讶。
那捕快与花容楼门徒的忽然脸色有些难看,偌大的厅堂中空气都凝滞了一瞬。那捕快头子似乎想起了什么画面,捂住嘴巴,眼中竟闪过畏惧,缓缓道。
“不是,是被人用利器分成……几段。”
林承烨忽然瞥了眼边迤腰间。
“究竟是何人如此残忍!与我花容楼有何仇怨!”
忽然那些花容楼门徒中传来一男子哽咽的声音。那男子面容清丽,眼尾上挑似狐妖,他走上前,眼眶泛红,尖利的指尖刺进掌心,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
林承烨挑挑眉。
“这凶手内力极其深厚,下手果断,伤口平齐,连断骨处也如此。凶器十分特殊,必是能同时将人切成几段!”
男子已经愤怒不堪,连用捕快做掩饰都顾不上,怒呵道。
“何人如此歹毒,杀我楼主,少楼主,又烧我情红楼!你们几人昨日晌午进城,嫌疑最大!”
“呵,我看你们哪个胆敢动手!”
黄芩东一扬下巴,扯起嘴角,披头散发也有几分气势,那双杏眼中满是不屑与轻蔑。
“怎么,你们花容楼是想抓我江金盟的长老去坐牢不成?如今你们楼主,少楼主身死……当真敢如此!”
“你!大胆!”
那男子听到这话双目似要滴血,呼吸粗重,翻过手腕忽然亮出掌心银针。就在他即将出手时,柴胡南同时出手,双指从黑袍下一挑扔出什么东西。
忽然男子身后同为花容楼门徒的女子一把拉住了他,薄薄的刀刃如蝶翅擦过男子面颊,又犹如长了眼睛一般回到柴胡南手中,那人来不及错愕,已经有血珠沿着下颌流下,众目睽睽之下竟无人反应过来。
那女子容貌亦浓丽如天边化不开的彩霞,即使愤怒也惹人怜惜。
女子咬了咬牙,自知与柴胡南相差太多。她深吸一口气,狠狠地剜了黄芩东一眼,又冲着同行的男子摇摇头,才忍着怒气开口。
“黄大人,您不必说如此气话,我花容楼如今元气大伤,自然不能对两位江金盟长老做什么,而且造成伤口武器极其特殊,断不是柴胡南长老惯用的密蝶刃或者普通护卫刀剑。我们今日要带走的……”
女子的目光骤然一转,白皙修长的手指隔空一点。
“是这两位。边神医与这位……我倒是未曾见过,但据说你昨日与黄长老同行而入,你也是江金盟之人?”
“啊。”
一直努力减弱自己存在感的边迤终于轻轻啊了一声。
“这位林少侠与我同行,不过她身子弱,没有内力,更不能习武。路上遇见黄长老见她可怜,所以借其马车搭乘了一段路。”
“不能习武……”
那女子皱了皱眉,与那男子对视一眼。
“不信的话可以来试试。”
林承烨大大方方地将手腕递出去,那女子上前两指一搭,忽然神色有些复杂,喃喃道。
“……筋脉寸断,内海尽失。”
“莫不是花容楼连我这个废人也要强压吧。”
林承烨觉得那女人又看她的目光带着怜悯,皱了皱眉,将手腕收了回来。
“那不至于,错怪林小姐了。”
女子勉强笑笑,最后目光落在这厅中唯一一个没什么倚仗,又看起来温柔平和的人身上。
“那这位与我们走一趟吧。也不单单针对你,昨日进城的人颇多,还能与你在牢里做个伴。”
“嗯……好吧。”
边迤忽然别扭了一瞬,低声叹了口气,还是应下。老老实实伸出手去,被那面容浓丽的女主狠狠一拧,反剪在身后。
这一下像是泄愤,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边迤倒抽了口气,无奈道。
“轻点,轻点姑娘……照顾下我这年纪大的。”
这事儿应当就这样囫囵的掀过去。林承烨皱了皱眉。
这两人身死十有八九是边迤做的,但他们查不出什么,再愤怒明夜或者后天也要将人还回来。
林承烨凉凉地瞥了一眼黄芩东。那人脸色也难看的要命,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边迤被人推搡着出门,一身月白色衣袍下沾了些周遭人身上的污泥。
“连个影子都没有的事儿就这样拿人?你们花容楼未眠太霸道了一点。”
林承烨忽然跑了几步,从人群中抓住边迤手腕。那人惊讶地抬起头,看到是她便忽然笑了笑,用口型说道。
没事儿,我装的,不算疼。
“林少侠,我们花容楼做事还没有那么合规矩。”
女子终于撕破保持的体面,狰狞地一掌打向林承烨手腕。林承烨吃痛地嘶了一声,不得已松了手。
尖利的指甲留下几个半月型的印子。
林承烨嫌恶地看了一眼,背过手去。一言不发地站立在客栈门口,看着边迤有些狼狈地被一拖一拽,蓦然间心头火起。
却又无可奈何。
围观的人很快散去。可客栈中的窃窃私语依旧,有人惋惜,有人在酒盅后悄声问那被带走女子是谁,也有人偷偷看黄芩东,说什么又是这江湖之争,扰得百姓也不得安宁。
大概待到正午,天空忽然阴沉,不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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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下起了细雨,此时虽回春,可依旧带着料峭寒意。客人陆续回房,怕沾上潮气,林承烨的袖口也被风吹进门内的雨丝淋湿一节。
柴胡南端了碗温热的药来,与她站在一处,说道。
“不用担心,盟主也不是完全没有分寸。”
“她是不是仗着自己内力深厚就为所欲为,这也往自己身上揽,那也揽。”
林承烨叹了口气,将柴胡南手中的药一饮而尽,连叫苦都忘了。
“嗯,盟主从前也这样。
这世间单说武艺大抵胜过她的人屈指可数,而盟主的内功更是玄妙,性平温和,就像甘草能调和诸药,她的内力亦能够同其他任何内力相融相和,甚至连普通人都能受得住,配合其医术更是事半功倍,阎王叩首绝非虚言。不知到底是哪门哪派哪种功法。”
柴胡南顿了顿,又道。
“所以,她总是不怎么顾及自身,也懒得用脑子为自己开脱,因为最坏的结局不过就是动手,而她最不怕这个。”
释尘和尚说青鸾药谷二十一年前就已覆灭,柴胡南不知道其独门功法春风化雨也正常。林承烨轻轻点了点头。
窗外雨势渐大,再怎么担心那人也无用了。林承烨如今的身子受不得这寒意与潮气,便与柴胡南并肩回房,坐在榻上喝一壶热茶。
待身子温暖,林承烨才又开口道。
“……刚刚听你的意思,她的武功在你之上?”
“四大长老中我年纪最小,二十余八。从十五岁与盟主切磋到今天,我在她手下也撑不过九十九招。”
柴胡南啧了一声,砰得一声将水杯砸在桌上。
“我与云崖奕天谱排名第一的季藤切磋时也没这样狼狈。”
“……这样啊。”
林承烨挑了挑眉,忽然又双指搭上自己手腕内侧的脉搏,叹了口气道。
“那我这经脉,内力……还有没有可能恢复?”
“我还以为你不在意这个。”
柴胡南用内力将茶壶又热了热,这盟主特意叮嘱过她,林承烨如今喝不得凉的,最好温养。
“从前确实觉得……无所谓,但今儿觉得还是有武艺榜身的好。不然在江湖中太被动了。”
林承烨叹了口气,攥紧放在膝头的手掌,出神地望着窗外细雨。从前在犁洮州时不学无术,母亲与哥哥催着赶着也不想动。
可如今一朝连剑也举不起来时又怀念当时在塞北纵马驰骋的模样。红绸发带卷剑刃,春日满山红遍,晴空万里,彩云逐日,但皆敌不过天地间少年张扬眉眼,一剑破云清。
而边迤又在她眼前被带走,虽是计划中的一环,但心里难免不舒服。
“快了。”
柴胡南声音忽然带上笑意,引得林承烨惊奇地瞥她一眼。
“估计之后要走一趟南齐,如今的天下第一门派——神枢天机门。那里还有一线生机,不过这还是留着盟主自己告诉你吧,她估计还想着给你个惊喜。”
“行,我装作不知道。不过,那她能不能顺便教我习武?”
林承烨勾唇笑了笑。
“那你可要自己去问了,小盟主。”
“……小盟主?这又是什么称呼?”
“不然呢,盟主令都给你了。”
“别瞎说,有这功夫去煮壶黄酒,陪我喝两杯……”
也许是许久未有这样的日子,两人一直对坐到夜幕降临,酒一直温热,后来又叫店家送来一碟酥点。
阴雨从未停歇,下得缠绵,叫人昏昏沉沉。只是林承烨与柴胡南一半心还提着,谁也没睡意。柴胡南喝得晕乎乎,站起身打翻了身前的酒盅。
“你……你……之后可以找盟主喝酒,她……酒量不好,喝多了会给你讲故事……江湖时时都有少年人,在她年少时的江湖又是另一幅模样。我……我回,回房了……”
“不送,别睡半路。”
林承烨举起酒杯隔空对着柴胡南的背影一举,喝下最后一小杯。她在塞北时林承桐都喝不过她,今日喝得不多,远远没到醉的地步。
她若有所思举着空空酒杯,对着窗外,似乎将绵绵细雨接在杯中,指尖轻转,喃喃道。
“神枢天机门……”
18. 第 18 章
第二日的整个白天,边迤依旧没回。
林承烨几次与黄芩东打照面,那人更是失魂落魄,眼下乌青明显,连一向精致的头发也半散着。那人目光偶尔与她相对又匆匆错开,像犯了错的孩子。
林承烨觉得好笑,事已至此,她倒是依旧愧疚。但她也没说什么,黄芩东早晚会与她谈谈,只不过现在谁也没心情。
阴雨一直下。
入夜,林承烨本已熟睡,却在某个刹那咯噔一下,骤然惊醒。
“唉。”
林承烨看了看窗外也不见月亮,干脆捏了捏鼻梁起身,随手披上外衣,拿起一把油纸伞向外走去。
本想着去外面散心,可刚出门,林承烨却发现原本那人空荡荡的房里竟透出微微烛光。
很暗很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但在这漆黑的夜里竟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林承烨心中一喜,忽然起了点坏心眼,悄悄地推门而入,但并未作声。
“唉呦喂……唉呦……真是一点情面不留……”
屋内,那人趴在床上,将头埋进被褥里。嘴里还念念有词些什么,隔着被子,听起来瓮声瓮气。
木门开合总会有声音,那个人勉强支起上身,头也不回地问道。
“阿南?”
林承烨不答,只是走近了些。
忽然,鼻腔涌进一股淡淡血腥味儿,林承烨皱了皱眉。
“啊……帮我去拿些温水来,这时候太晚了江金医馆也没人了,别折腾去搞什么药材了。过来帮我把衣服脱了,那些家伙下手真是狠,用刑也没找不到证据啊,何必折磨人。”
门关上又打开,林承烨抱着一盆温水与巾帕进来,她轻轻脱下边迤最外面的一层白色衣袍,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呼吸一滞。
白色里衣上尽是粘稠的血,伤口与布料黏在一起,剥离时,仿佛生生撕下一层皮肉,本已经干涸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如决堤的河,肆意地淌在裂开皮肉之间。
边迤背上身上有很多旧伤,已经是淡褐色,从脊骨向外,几乎找不到几块完好的皮肤。
林承烨沉默地用巾布将狰狞的鞭伤周围的脏污擦去,边迤时不时疼得抽气,她也就停上一会儿在继续。
等到将整个后背敷上止血的草药,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还多。林承烨额头出了一层薄汗,手都有些颤抖。
终于,她轻声道。
“若是时间再多些,应该能想个更妥帖的方法。”
“嗯?承烨?”
边迤本趴在被子里,这下一个激灵抬起上身,回头望去。她别扭地挣扎了一下,想要将伤口藏起来,却又被林承烨摁住肩膀。
少年的眼神澄澈,在烛火下似有一汪盈盈而动的清泉,映出她的身影。
边迤忽然没了长辈的架子,又身子一软趴了回去,嘟囔道。
“我说呢,阿南不会这样轻的。她一向奉行长痛不如短痛,下手可快了……”
“你是用什么杀的那两个人?是不是你腰间的这个?”
放任边迤絮絮叨叨下去绝对没头,林承烨自然地转移了话题,用手挑了一下那些银线。
她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边迤腰间的肇革很是特殊,许多如发丝的银线交织落在腰间,很漂亮灵动,在夜色中也如粼粼水纹,但让她确定的还是……林承烨伸手点了点平时在宽大袖下隐藏的银色剑柄。
比起寻常剑来说要更短,而且别在侧腰间时如同肇革上的装饰,万千祥云挽月,银铁中镶嵌着一颗青玉,品质极佳,像是玉林城所产。
“啊,你注意到了。走,我给你看看。”
边迤眼睛一亮,也不管什么伤口了,笑盈盈坐起身来。伸手一挥,霎时间门户大开,夜风顿起,林承烨都能感受到几缕雨丝落在面上。
林承烨意识到边迤想干什么,一只手死死抓住刚刚带进来的一把伞,唉了两声说道。
“带伞,带伞。”
林承烨另一只手搭上边迤的小臂,那人带着她飞向窗户,又在即将进入阴雨时将她落下,林承烨身子一晃便直接坐在窗边,那人入雨幕,站在那棵还未来得及葱茏的树上,衣摆却不见被水沾湿。
啊。
林承烨长了张嘴,默默将伞打过头顶。夜深沉寂静,唯余落雨声潇潇。
那人的声音透过雨帘,显得不真切,一字一句说得颇为认真,但与她平日里样子很不一样,惹得林承烨弯了弯唇。
“月落星沉千丝情,了尘拂乱人间景。”
边迤立于树梢,剑柄如游鱼滑入她的手中,磅礴的内力涌入,那细碎千丝如有生命一般合拢变成一把薄如蝉翼的利刃!
边迤似乎随意而舞动,剑刃寒光凛冽,随着她的舞动,散开又拢起,似乎那银线是绵软绸缎,可断成几节的树枝纷纷而落,又昭示着此物确实是凶器。
林承烨蓦然想到那两人也是这样死去,又不由得觉得那剑带着杀意与血红。可她对着边迤实在生不出什么恐惧。
今夜阴沉,她即是月。
这剑法也不知道叫什么,看似轻盈飘逸,但每个动作却又大开大合,不拘于细枝末节,与边迤本人倒是很像。
林承烨不由得想起自己以往对这人的形容,现在觉得谪仙二字太过片面,边迤分明鲜活的过分。
剑收舞毕。林承烨毫不吝啬地拍了拍手高声叫道。
“好!”
边迤又飞回屋内,顺便将林承烨一并带回来。她的面容在一盏烛火下分外柔和,眼睛却亮晶晶,如分享自己宝贝的小狗将剑放在林承烨手中。
没有内力灌入,那银线已经化为绕指柔。
“这是师傅在我十四岁下山游历的那一年送我的礼物——了尘剑,当然那诗是师傅写给了尘的,我可写不出来。”
“这与我之前见过的……都很不一样,在林府时,母亲和哥哥用枪,皆将帅风范,一举一动都如排山倒海之势。”
林承烨抚摸过了尘,第一次如此平静地提起林府,提起母亲,提起哥哥。
她垂下的眼睛中是掩饰不住的贪恋,她曾也经有一把未开刃的佩剑,整日里都带着,林府无传世剑法,她就到处搜罗,胡乱练不知道哪里来的剑法——反正每个人都说这是当代剑神关越南的“千里逐风剑法”。
结果四不像,林承桐看不过眼,说给她找个师傅。林承烨那时候一口拒绝,她本就不爱习武,应付母亲已经困难重重,再来个老师怎么行。
“你肯定能再拿起剑的,我保证,而且会很快。过几天回到江金盟调养一段时日,等到回温时,我便带你去找法重塑经脉的法子。”
边迤坐在床边,看着林承烨的眼睛认真说道。
她身子微微向着林承烨那边倾斜,本应该是个长辈包容的孩童姿势,却因为边迤比林承烨矮差一截,变得更为像一对同岁老友。
“还有什么当代剑神,也太抬举关越南了。那剑法一开始简直漏洞百出,我和阿岁帮他改了很多次才有模有样。”
没喝酒也能自己嘀嘀咕咕说出来,林承烨乐无奈,虽然她也乐意听。
林承烨目光很是柔和,忽然出声道。
“嗯,好。那到时候你教我。”
“可以呀,但你真的要学剑法吗,不要什么别的?若是你想学其他也是可以的,我不太会,但能找人教你。”
边迤大概是觉得太晚了,忽然话头一转,拍了拍枕头的一侧。
“我睡觉老实,要不然你今晚先跟我挤一挤睡?”
林承烨立马从善如流地躺进被子里。边迤抬手一挥,那微弱的烛火也熄灭。林承烨眼前一黑,很快又朦胧的能看的一点。
边迤继续絮絮叨叨说着。
“哦对,有空替我劝劝黄芩东。她容易多想。我也确实是为了她才杀了谢盛敏,但其实总归也就是个手起刀落的事儿,算不得什么……这也不怪她,她还小呢,这种恩怨最磋磨人。
我定下那个规矩时,就已经想到了今日。”
入江金盟之人都要在门前的一块刻印着“忘前尘,了恩仇”六字的山石前诉说曾经过往,再由边迤在山石上浇下一杯烈酒,就当做洗去过往,重获新生。
但何其困难。
“她都多大了还小?你不会都知天命的年纪了吧?”
林承烨纳闷,她侧头去看边迤。那人眼尾垂下,脸上没什么痕迹,倒也看不出年纪几何。
“那不是,我今年三十余七。大你足足二十岁。”
边迤笑道。
“……那我还真是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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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承烨捏了捏鼻梁,将被子往两人脖子上一拉,说道。
“行了,睡觉,小心别压着伤口。”
“嗯。”
身边人低低应了声。
……
离开益城时又是别番光景。
林承烨与边迤乘了同一辆马车,黄芩东与她的那些孩子乘又一辆,活下来的不过一成,一共六人。
柴胡南神出鬼没,大概已经先行离去。
情红楼被烧,花容楼楼主身死。
益城这虚假繁华一夜之间被火撕破伪装,只余空气中隐隐的黑烟,颓势尽显。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乞丐在那情红楼焦土之中寻觅着能够使用器具,或许还有人掉落的金银。
这样一看,益城其实也不过普通一片小小土地,哪有什么风情万种。
马车轮子悠悠滚动,碾压石子发出阵阵细碎声响,荒芜又寂寥,终是走出那城门。
林承烨看到前方远处依旧有马车与她们背道而驰,正驶入益城中,若是寻欢作乐的小姐公子,大概会对这被焚毁的情红楼失望。
不过那辆马车倒很是朴素,不像是那些奢靡浮夸的世家子弟会用的。
“这益城……若如此下去……”
林承烨挑起车帘,叹了口气。
忽然,她眯了眯眼。
不知不觉间,那模样朴素马车竟已经与她们擦肩,距离极近,不过一臂距离。
“停车。”
忽然,那辆马车中竟传出一有些沙哑的女声。林承烨手指在膝头敲了敲,眼珠轻轻滚动,很快也对着车夫吩咐了一声停车。
一双骨节分明,带着褶皱的手缓缓拨车帘,露出车后半面。
那女人身着浅绿色衣袍,手腕挂一串菩提子,头发一丝不苟的拢在发冠,虽有白发却不见其颓势,反而更显其沉稳大方。她淡淡笑着,可那一双上挑的眼睛里却不了任何情绪,锐利地扫过林承烨与边迤二人。
但很快,女人笑着开口道。
“您二位是……江湖人吗?我看着马车上挂着江字木牌,应当是江金盟之人吧?”
“非也,只是昨夜情红楼被烧,我与这江金盟黄长老皆被怀疑为凶手,倒是叫我们惺惺相惜,交了个朋友。黄大人心善,顺便捎我与我朋友一程。”
林承烨冲着那女人拱了拱手,随便扯了个谎,回问道。
“您是何人?看起来像……朝堂中人?”
“我是新上任的益城知县叶珺,从京城临溯而来。这地方你也看到了,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叶珺深深地叹了口气。
“陛下宽厚仁爱,体恤百姓。我先替这益城百姓谢过叶知县。”
林承烨嘴上说着,眼中却并无真情实意。
那女人忽然笑了笑,林承烨挑了挑眉,嘴唇微动却无声。
“……长公主?”
叶珺忽然弯唇一笑,摇了摇头,将那车帘落下,半面也掩藏,只剩一影子。林承烨这下倒真有些好奇了,手指在车窗边沿轻轻一敲。
那马车中又有声音徐徐传出。
“三殿下爱才识才,如此看重我这一介书生。我也必将还她一清风朗月的益城。
这位少侠,有缘再见。”
三殿下,魏景辰?
林承烨也将车帘一关,轻阖双眼,这她倒是真没想到。
这位殿下政绩属实称不上多,但前年北方大水,赈灾一事桩桩件件皆雷霆手段,处治贪腐一批官员,亲自督查落实。
可惜塞北距离京城太远,她对那深宫之中的争斗也只不过所耳闻,但这三殿下在传闻中也处于极其边缘的地方,这点政绩比起太子殿下还是不太够看。
如今竟是隐隐有要有所动作?
不过益城沉疴痼疾,只能狠下心来剔骨削肉。君子论迹不论心,三殿下能派人接手这烂摊子实属不易。
林承烨心情好了许多,不再耽搁,令车夫继续前行。
……
叶珺坐在车内,已经卸下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反而严肃的皱起眉,缓缓摁揉着太阳穴。
她总觉得那位黑衣的少年有些眼熟,可她确定这是第一次见那位江湖人。
究竟……
像谁?
19. 第 19 章
江金盟三月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堪称惊天地泣鬼神。
地黄北长老把黄芩东长老与陈皮西长老扔进牢里整整关了一月,听说本是要直接斩首,结果被盟主和柴胡南抱着腰拦下。
边盟主抱后面,柴胡南揽前面。
于是地黄北只能退了个十万八千里的步,让两人抄一千遍盟规,罚银钱三年。
第二件,整个江金盟都知道了边盟主之前救回来的林小姐原来是她们的少盟主。
虽然林小姐矢口否认,声称她根本不算是江金盟的人,这盟主令她想还但边盟主不要,硬塞就好像在逼着她跳崖。
江金盟人欢呼悦雀说后继有人。
没人管林小姐的声明,反正盟主令还在林小姐手里那就是少盟主。
第三件,黄芩东大人出狱后不知道为谁操办了一场丧事,院子里悬挂白色灯笼,一片缟素,那些黄芩东大人带回来的孩子为其抬灵柩,举幡送别,往芜城西去了。
却无人听见哀哭。
那些女孩儿个个如春燕,除了头上的白色抹额,皆穿着鹅黄色裙子,面容带笑,时时碎语,仿佛这死亡并不是什么伤心事。
可最前方的黄芩东长老却一袭白衣,目光无神,仿佛老了很多。
……
黄芩东将那些孩子葬在了云岭。自己则在那云岭寺住下,日日跪对着佛像。
林承烨又一次让柴胡南当车夫,先去山上看了那些女孩儿的墓。
那地方风景很好,靠近悬崖,正对着太阳初上的地方,想必能每日沐浴第一缕阳光。
如今三月底,嫩芽抽枝,春风送暖。那坟上被人放上大把的黄花,白花,甚至还有编成的花环,一并簇拥着那坟,很是热闹。
而姑娘们葬在一起,想必底下也是热闹的。
一共二十多人,除了棋司外都葬身于火海,尸骨无存。而当初她们为了不牵连黄芩东,从江金医馆离开时,走得干干净净,如今连衣冠冢葬也不成,只能从情红楼带了一抔土。
林承烨不知道棋司喜欢吃什么,擅自带了点梨瑞斋的糕点摆在上面,又带了一壶酒,这酒柔,年纪小的也能喝两杯。
“你也别怪我霸道,我们见面太仓促,我确实不知道你还有你的姊妹们爱吃什么。”
她与棋司只一面之缘,当初连那女孩儿的面容也没看得仔细。但棋司一字一句皆泣血,那浓丽的情绪感染的她也怅然。
此情意千斤重,虽身死而未悔。
林承烨将酒浇在坟前地面。
“……这辈子你们的心愿已了,安心去吧。手挽着手一起走,别害怕。”
忽然春风起,似乎那些女孩真的听到林承烨的祝福,一黄一白两朵菊花从坟头滚落,擦过她的面颊,又落进那空荡荡的酒杯里。
如一瞬轻吻。
……
林承烨又带着柴胡南准备去云岭寺,那人果断拒绝,说这半年内都不想看到黄芩东,烦得要命。
然后就在即将进入云岭时倏得一下不知道飞去哪里了,林承烨感叹一声好身法,竟不由得想念起自己的凌原踏雪。
扫地僧还是那个扫地僧,见她便行了一礼,林承烨淡淡笑着冲人也还一礼便进去了。
“林小施主,许久未见。边盟主今日怎么没跟着一起?”
释尘师父坐在偏殿中,见她来了也不惊讶,笑着让她坐下。他当真喜欢这小辈,礼仪周全性子沉稳,多半是大世家才能教导出的。
“又行医去了,说是之前的病人旧疾复发,耽误不得,已经去了两天了,估计情况棘手。”
林承烨接过茶,向释尘师父道谢,可茶还没进嘴,就又叹息一声。
“小施主莫忧,今天是为了黄大人来的吧,她就在正殿。”
释尘师父一双眼看的透彻,呵呵一笑。屋内熏香萦绕,墙上挂着一只未开的绿色莲蓬,上面蜻蜓轻点,倒是能解一些林承烨心头烦闷,她眉头舒展了些,又开口道。
“前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可如今想来,倒是无解之局。”
“若无解那便不解。若还没发生,只需要坦然接受所有的结局。”
释尘和尚轻轻摇头,指了指一旁正殿。
“黄大人在那边,小施主去劝劝吧。等结束后,请施主再来此处,老衲有些话对施主讲。”
林承烨神色微动,站起身郑重拱手鞠了一躬。
……
云岭寺正殿内袅袅香火,阳光洒下,那纤瘦的人影于尘埃中跪坐,肩膀塌下,一身缟素。
林承烨在黄芩东一步外停下。
许久,又一声悠扬钟声响起。
黄芩东背对着她忽然开口道。
“棋司是好孩子,她们……都是好孩子。”
“嗯。”
林承烨回答的没什么感情,她仰头凝视着慈眉善目的佛像,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她深吸一口气,冷下声道。
“你有没有脑子,黄芩东。
你要是真放不下仇恨,就离开江金盟自己谋划去,借着江金盟的力,还想要撇清关系揽在自己身上,谁信江金盟完全不知情?”
一口气说了太多,林承烨眼前发黑,停下来缓了会儿,继续道。
“这次虽险,好在这次没闹出大事。
若人人都像你,那江金盟还有无宁日!
我不知道你们江金盟内还有多少与你一般想法的人。边迤心里清楚,却又不忍心去怪你。甚至连谢盛敏都帮你杀了。
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死债难道都要算在她手上,未免太过荒唐!”
盟主杀了谢盛敏?黄芩东神色忽然恍惚一瞬。
“……那些你救回来的孩子,包括边迤,恐怕只想让你做黄芩东罢了。你过去叫什么我不知道,但从今日起,就全忘了吧。”
末了,林承烨语气柔和下来,长叹一声。
她并非依旧对黄芩东气恼,可她终有一日也要走上复仇道路,到时候势必离开江金盟。她实在不放心边迤处事,只能事先敲打一下。
“……从我弃名开始,恐怕我的复仇之心也没那么坚定了,那时我想啊……我想在江金盟重新开始,做我的生意赚很多钱,像盟主那样悬壶济世。”
黄芩东忽然笑起来,却满目苍凉,眼眶中蓄起咸水。
“不报仇我良心难安,可如今我依旧后悔不已,万死难赎。为什么,为什么我两相辜负。”
泪一颗一颗沿着下颌滑下来。
然后变成长久的哽咽,在这偌大殿上徘徊。
“棋司现在是开心的,她看到你活着便是心安。”
林承烨拍了拍黄芩东的肩膀,感受到那人蓦然僵直一瞬,怔怔地抬头望着佛像。
黄芩东有些无措,想要问问那佛是不是真的,可那佛像只是沉默的笑着,看着她在众生红尘中挣扎。
话已尽,多说无益。
林承烨转身离开,挥挥袖子,扔下一句。
“好好活着吧,别再想着死了。”
……
“老衲要说的事与边盟主有关。”
待林承烨回来,释尘做了个手势轻林承烨坐在桌子另一边,轻拨了下手中佛珠。
“上次一别,老衲心中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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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只是这话冒犯——老衲认为边盟主并非真的忘前尘,而林小姐,您恐怕更是从未想过放下。”
“嗯,这些时日我也想过许多。最有可能的是,她将边迤这个名字与江金盟盟主身份分开,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离开,而不牵连江金盟这特殊的地方。”
林承烨面色肃然。
“太多细节我不好说,但或许我两人之仇恨源头相似。”
“那老衲想起多年前的一些琐事,或许对小施主有用,不枉费我苦思多日。但老衲毕竟非江湖中人,而那些事也过去太久,希望对小施主有用。”
“释尘师父请讲。”林承烨轻抬宽袖,认真道。
“边迤这个名字,老衲先前未仔细思考,因为太过于昙花一现。
但想来第一次听应该是……先皇在世,贞平四十六年,距今已经足二十三年。那时候武林中有一天才横空出世,内力玄妙,有一套剑法,名唤红尘逶迤剑法,却无人知其师出何处。
那人不为任何,不让负责排云崖奕天谱之人做见证,遂未曾在上面留下名字。仿佛只为云游天下,随心挑战武林高手罢了。
虽无文书,不过口口相传中也能得知那人姓名是边迤。
而在贞平四十八年,她与当初的云崖奕天谱第一秦若榴交手,虽然以半招落败,但在传闻中,那一战在南齐最高峰太沧山脉之巅,两人交战整整三天三夜,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禽兽奔逃,飞禽嘶鸣,飞沙走石,秦若榴甚至一刀削平那太沧山脉主峰。
在那之后第二年,也就是贞平四十九年。
边迤又一次与秦若榴交手,依旧在太苍山脉,天地为之变色。那一战知之者甚少,不过传闻中皆是边迤胜了一招。不过因为当初的云崖奕天谱榜主未亲眼所见,不能做实,可惜亦未曾留下名字。”
那时候边迤才……十七岁?十七岁的天下第一?
林承烨掐指一算,有些错愕。这在人才辈出的武林里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忽然,释尘和尚摇了摇头,露出可惜神色。
“但从那以后,边迤这个名字仿佛只是所有武林人一瞬的幻觉,消失的无影无踪。最开始还有人可惜,但五年,十年以后,春去秋来,江湖新人,新事无穷,早就无人记得。”
只有三年?
林承烨喉咙一紧,蓦然捏紧了手中茶杯。
“唉……贞平四十九年,那可是个多事之年。边迤与秦若榴交手是最不值得一提的。”
释尘和尚叹了口气。
“同年,江湖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青鸾药谷覆灭,无一存活,震惊江湖。因为这门派以行医为主,受其恩惠者众多,所以追查此事门派也多。但青鸾药谷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追查之人皆一无所获。
第二,秦若榴称自己已经突破武学最后境界,成为半仙。”
“不,不止。除了江湖,那年的朝堂也变了天!”
林承烨忽然站起身,负手而立,瞳仁微缩,食指不断轻点,语气急促。
“同年,先皇病重。当今陛下联合长公主发动‘寰宇殿之变’,杀入皇宫!弑手足,先太子,瑞王皆身死。
在那以后,先皇于同年驾崩,虽留下遗诏传位于陛下,却……至今依旧有议论声,说陛下得位不正。”
“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关系,老衲是真的不知道了。可这背后之人必定……”
释尘站起身,看着如青松一般挺立的少年。那双乌黑的眼睛澄澈,却带着化不开的仇恨。劝慰的话难以吐出,只郑重地一字一句道。
“林少侠,前路艰难,万事小心!”
20. 第 20 章
从云岭回来时太阳已经将要落山,林承烨顺路买了两坛莱国有名的酒,账记江金医馆头上,便往边迤的院子里去。
边迤远远就听到有人来,早早从屋里出来接她,又看林承烨手中提着酒,更是眼睛一亮。
“是三千井吗?”
“对。”
今夜月亮如雪,映的人发丝银白,林承烨眯了眯眼,笑道。
“你爱吃豆腐羹?”
“你怎么知道?哦对,我院子名字叫这个……我实在没什么文化,别介意。”
边迤抱着酒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没,挺有意思的。”
林承烨失笑,拍了拍手道。
“走吧,陪我喝一点。”
……
边迤将共饮之地选在了房顶,准备了两只碗,别的什么也没有。
这里距离月亮极近,几乎触手可及,苍穹上繁星点点,夜风穿过脖颈,却不寒凉,少见的好天气。
正适合说点亮堂话。
林承烨给两人皆倒满,碗沿相碰,悠长的脆响久久不散。
余光瞥见边迤心事重重地灌了一碗酒下肚,辣的咳嗽,耳尖与面颊皆浮上一抹薄红。
果然酒量不好。林承烨今日心情很好,嘴角一直挂着淡笑,极为有耐心地等着边迤先开口。
“我……”
边迤自顾自地又喝了一碗,眼神带上迷蒙才开口道。
“世上我所知有两种能够重整经脉之物,其一北燕皇室所有,名唤打金双茱毒草。其二在当今武林第一大门派神枢天机门手中,名唤生骨双头蛇。
我已经擅自送了两封信。一给神枢天机门,二给我的老友关越南。但关门主态度不明,未曾回信。不过关越南倒是回得快,说这事儿其实可以一试。”
“这关越南难道是……神枢天机门的少门主?”
林承烨恍然大悟。
“说对了一半。是神枢天机门门主关晓闲的独子不错,可他并非少门主。他剑术虽好。可对于神枢天机门核心秘宝,各种机关阵法却半点天赋也无。
关晓闲这几年为了神枢天机门后继有人,广收门徒,却依旧没人令她满意。”
边迤顿了顿,借着那点上头的酒劲,直直看着林承烨眼睛。她有些紧张,但还是往林承烨身边凑了凑,轻声道。
“……不过神枢天机门远在南齐都城九辰,我们这次要去很久。”
“我们?”
林承烨端着酒的手一顿,叹了口气道。
“可是边迤,今日我是来辞行的。”
边迤手腕一僵,那只正空着的酒碗竟然就那么脱手,从房顶滚落下去。
“边迤,我是不够恨。我母亲若能入梦,也会劝我不要与陛下作对,她忠诚了一辈子,也同样这样教导我。”
林承烨仿佛未曾看到那人月下落寞的神色,继续说道。
“黄芩东一事让我这些日子想了很多。我要一个真相,一个解释。
可那不够。我恨难消。
也就像黄芩东说的,不过良心难安四个字。我不愿偏安一隅时却想起林府忠骨埋北疆与犁洮州的上万冤魂,复仇是折磨,如此也是折磨。所以……”
林承烨眼中忽然翻涌起浓烈的情绪,先前的迷茫与摇摆皆不见。
她一字一顿,咬牙说道。
“皇帝要死,若要是真幕后另有他人,那人也要死。”
“你当真要查吗?但那是皇帝,是天子。”
边迤喉头泛起酸涩,忽然伸手搭上林承烨的小臂,却不敢看少年的眼睛。声音困于喉咙许久,吐出来时却沙哑无比。
“承烨,我有很多,很多事没有告诉你。但绝对不是刻意,而是那仇恨都太久了,陈旧的不成样子。而且牵扯也太多,我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承烨,你可知青鸾药谷?”
“释尘师父替我诊过脉,说我体内乃内功,春风化雨,而此内功是二十一年前被灭门的门派,青鸾药谷的独门功法。”
林承烨不再隐瞒。
“那就是我出生的地方,我无血亲,是被师傅捡回山门的弃婴,所以视师如母,师门皆是我的阿姐和兄长。”
边迤忽然尝到自己嘴中血腥味儿,不知道何时咬破了嘴角。
“我的恨……二十一年也从未削减一丝一毫。我之所以不将边迤与江金盟盟主两者联系在一起也是如此,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依旧会去复仇,不能牵扯到江金盟。
但承烨,我没想到你的仇人或许也是我的仇人。我总觉得,我的仇与你的仇冥冥之中似有联系,若你肯让我一起查此事才是我之幸事,是算我占你便宜才对。
此路艰辛,你一人万万不行,多少让我陪你一起。
我实在愚钝,你别怪我。”
我怎么可能怪你。
二十一年了,你独自一人又是怎么过来的呢。林承烨袖下手掌攥紧。
“若承烨你不信,大可以用很多方法试探我,我不会介意!”
边迤直接抱起酒坛子往嘴中一灌,晶莹的酒液顺着下颌流入衣领,又用衣袖胡乱抹了抹,眼巴巴地望着林承烨。因为已经醉了大半,面颊绯红,看着还有点可怜。
“所以……能不能让我以边迤这个身份与你一同查清这些,你自己一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所以不要拒绝。
“可刚刚我就在探你了,边迤。”
林承烨伸手碰了一下边迤抱着的酒坛子,撞出的酒液溅在手背,她看着边迤那双月下澄澈的眸子,笑得苦涩。
“啊?哦……那,那你不是真的来辞行的,你是不是猜到刚刚我说的那些了……所以来找我要个准话?”
边迤歪了下头,努力用为数不多的清醒理解林承烨的意思。
“生气吗?”
林承烨问道。
“没有,我反而很……很希望你能这样将我当做一把剑使用,这很好。”
边迤摇摇头,笑得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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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很认真的说道。
“如果我真的死在这条路上,是我之大幸,我已经……受此折磨二十一年了,实在痛苦。”
“那不成。”
林承烨伸手捂住边迤的嘴,挑挑眉。
“我希望我们还能再幸运些,一切结束后归隐江湖,携手云游,做个行侠仗义的侠客。”
“唔……”
感觉到边迤的犹豫,林承烨便知道这人说不出自己想听的,干脆耍赖起来。
“你不答应我就不跟你一起去,也不让你跟着我。”
“唔!”
边迤睁大了眼睛,赶紧点了点头。
……
两人离开时是个十分普通的日子,阳光正好,照的林承烨身上暖洋洋的。
歪头一看,边迤拉着马车,也眯着眼,很享受的模样。
林承烨依旧一身黑衣碎金纹,但广袖长袍,半批半绾青丝,青玉簪斜插,这时候倒是又打扮的像个世家小姐。
边迤未束起高发,反而将长发编成麻花垂在身后,月白色绸带缠在发尾。头带着一顶宽大斗笠,衣服虽还是白色但却窄袖劲装,一眼就是江湖人装扮。
没有什么悲切送别,更没有相执泪眼,边迤与她要走的事儿除了柴胡南谁也没告诉。
柴胡南将她两人送到了天鸾山脚下——江金盟的那块写着忘前尘,了恩仇的山石前。
“盟主,小盟主,恕阿南不远送。”
柴胡南还是那样干脆利落,仅仅黑袍下,右手攥着盟主令的手指发白。
昨夜边迤将此物交给她时什么话也没说,柴胡南与她站在天鸾山背面的悬崖,许久才单膝跪地,双手接过。
“阿南只是暂时保管此物,等着盟主与小盟主回家。”
“嗯。”
那时边迤将她扶起,隔着黑袍揉了揉柴胡南的头,一时间也不舍。
她不是个好盟主,这么多年其实也就是个甩手掌柜,不过就是留了一些医书与识药的本领,江金盟乃至整个江金界能够如此繁华,这四人才劳苦功高。
经此一别,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
“嗯……还有这东西。”
柴胡南从怀中摸出一块青玉令牌,但那令牌上空空如也,无任何标记。
“东子给小盟主的。她昨日从寺庙回来,忽然就说你早晚会走,若有那么一天把这个交给你,说自己不喜欢离别。”
“这是?”
林承烨与边迤对视,后者眼里也是茫然,看来也是没见过。她接过令牌放在手心。
“世上仅此一个,样子与黄芩东自己的令牌很相似,只是没有写她的名字。东子说可以凭此物在江金盟名下的奖金医馆随意取用钱,绝不过问。”
柴胡南后退一步,拱手抱拳,向着二人深深鞠躬,又抬首,才缓缓说道。
“一路顺风。”
都说前方夜路漫长无光,可那也是绿遍山原的四月天。
(卷一:踟蹰路,完)
21. 第 21 章
南齐路途遥远,林承烨的身体受不住连续的长途跋涉,只能走走停停,累了就找个客栈住下,倒是过了小半月惬意的日子。
只是入了南齐,这阴雨天愈发多起来,世上的一切都藏在雨幕之后,迷迷蒙蒙地看不清,连脑子也上锈。
林承烨已经很多天在这颠簸的马车中昏昏沉沉,一不小心就睡过去,再醒来就是被肉味儿香醒。
比如现在边迤不知道从哪里拖来野山鸡,在湖边生了火,烤得正欢。林承烨悠悠转醒,挑开帘子将下巴靠在窗上,只有眼珠子随着那人转。
林承烨懒洋洋开口,掀开帘子走下来。
“距离蓬花城还有多久?”
“还要十天左右。”
边迤拿着她那把檀木扇当生火的蒲扇用。林承烨挑了个干净的石头坐在边迤身边,默默伸手抓起那人身后蹭在石头缝里的一截编发,叹了口气,说道。
“关越南的胖鸽子又来催了一次,说四月二十五正是赏花会当日。若雨下得少些,应该赶得上。”
两人刚启程时她就用江金盟特殊训练的信鸽给关越南送了封信,在路途中,那人也回了封,说自己目前在南齐的蓬花城,让她们顺路来,正好这里将要举办为期七天的赏花会,届时满城芍药,很是漂亮。
“不管他,我们慢慢走。大不了不看了,等身体好以后有的是机会。”
边迤不满地嘟囔一句,撕下刚烤好的山鸡的一只腿,用白布绑了递给林承烨。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白吉馍。
“嗯,好吃。不然以后我们开个江湖客栈好了。”
一口下去肉香满口,林承烨满足地眯了眯眼睛。
“好吃多吃,你还在长身体。”
这才没多一会儿,天空已经有些阴沉。边迤嗅了嗅空气中弥漫上的潮湿与土腥,觉得这场雨应该不会太小,便说道。
“今天就在前面最近的客栈住下可好?不过应当不是馆驿,可能有些简陋。而且……今日又需要施针……”
“嗯,没关系。”
林承烨伸手捏了捏边迤的鼻梁,神色如常。但心里其实已经暗暗叫苦,登时连口中的肉都有些没滋味。
虽出了寒冬,她身子也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已无性命之虞。
但经脉寸断之苦不同于中毒,既无法根治,也并非有时发作,而是时时刻刻都有隐痛,密密麻麻,如百虫噬心,更是一点重物重活都提不得做不得。
尤是南齐雨多,渗入骨髓中的湿让经脉堵塞的更为厉害,也就痛苦更甚。
好几次林承烨痛得牙齿发颤,于梦中惊醒时宛如溺水,浑身湿透,而边迤总会醒着在她身边看着,两只搭上经脉,源源不断地渡过内力,面色沉重。
“没事,你不是说无性命之虞,只是痛些。”
林承烨安慰她,但边迤看起来更加难过了。她也就不再说什么,但也不让那人再乱用内力。
虽知道过了这两个月便会好些,但这缠绵病榻的日子还是过于难熬。
边迤前几日冥思苦想,找了纸笔画了人体经络,又在自己身上试验出了一套针法,配合春风化雨一同运转两个时辰,可快速逼出体内淤积的寒湿,且温和,体弱之人也可用,能减缓疼痛。
但效用只有五天,且相当等于将寸断的经脉处再用内力接续,又要拔除寒湿,过程极其痛苦难忍,林承烨这样能忍痛的人都没忍住闷哼,而今日又该施针了。
“那生骨双头蛇定能拿来,你再忍一段时间。”
“若是关门主不同意,如何?”
林承烨好奇道。一开始她觉得这事不过两分把握,所以也没抱着什么希望。但南齐与林府灭门一事直接相关,早晚也要去探探。
“不同意?不同意就去蓬花城把她儿子儿媳全绑了,我看她答不答应。”
边迤哼了一声。
“江湖人这么不讲道理的?”
林承烨故作惊讶,手上又掰下山鸡的一只翅膀。
“对呀,是不是害怕了?”
边迤认真看着她。
坏了,这事儿她真能做出来。
林承烨咳嗽两声,让边迤赶紧先吃,说此事不可轻举妄动,回头再议。
……
夜幕降临,大雨也至。两人将将走到客栈门前,将马车交给店家,嘱咐喂上等饲料。
“要我说那玉林城毁了……背后必是北燕和南齐的手笔……”
客栈中尽是漂泊的江湖人,腰间皆佩刀剑,甚至还有鞭子一类武器,熙熙攘攘挤在不大的前厅。
一壶酒,一盘小菜便可聊上一夜武林趣事。若是同座一桌,那说不定喝醉了都要结拜了。
林承烨带着斗笠遮掩面容,在一聊得正热闹的桌子前停下。
一裹着白头巾的老婆子坐在中央,连牙都不剩几颗,说起话来带着浓重的口音。却还抱着酒壶喝个不停,鼻头发红,但说的内容却有趣,手指神神叨叨地点个不停。
玉林城?是……那半仙秦若榴的门派。
林承烨饶有兴趣地挤进去,自己随手抽了个木凳子坐下,说道。
“哎,这位大侠让一让。婆婆您继续,我就是好奇您说的。”
“哎,哎这位少侠有眼光!老婆子我请你喝一杯!”
那老婆子眼睛一亮,从桌上拿起酒壶给林承烨倒了一碗,浑浊酒液的刺鼻味道呛得人睁不开眼,林承烨也不嫌,面色不变的灌下去。
“少侠好酒量!”
同一张桌上带着剑的侠客大笑着端起碗,她已经半醉,酒液打湿衣领。但她将碗摔回桌上,又满脸不屑地看着那老婆子。
“老婆子,你这话谁不知道。那玉林城城主可是半仙!这,这能在她手底下不死还能有谁,不就只有那北燕拓跋岁和南齐楚无定?”
“若要是如此莱国怎么能咽下这口气,玉林城可就在莱国都城临溯旁边!这两人若是出手,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一旁也有晚上绑着横刀的刀客附和道。刀客见林承烨虽带着斗笠,但鹤骨松姿,穿得也像是江湖上富贵门派中人,不由得亲近几分,提醒道。
“少侠,看你年少,想必也才出来游历没多久,千万信这老婆子的话。”
“哼,不过都是猜测罢了,不信我老婆子就算了!”
那白发婆婆冷哼一声,嘴中还念念有词。
“没礼貌!我吃过的饭比你们走过的路多得多!哎……当今这武林,一代不如一代喽……”
“大侠,什么叫做玉林城被毁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林承烨看着那佩剑的女子,拱手问道。
“你到底是哪门哪派教出来的,文绉绉的……不像江湖人,像,倒像那些官家小姐!”
女子看着林承烨拱手目瞪口呆,砸了砸嘴,又说道。
“嗯……其实我们也只是听说,那事发生时好像是永靖五年,差不多十五年前的事儿了。反正好像是那时整个玉林城地界都化作战场,有人说在都城临溯城都能看到那里天空血红,空气都被搅弄翻腾,刀剑相交的声音持续了整整五天五夜。
从那以后秦若榴就疯了,经常夜半哭嚎,如索命厉鬼,临溯城偶尔都能听到。但也无人能再进入玉林城探查,所以大家都谣传说那已经是座死城。”
“这半仙这样厉害?”
林承烨问道。
蓦然,她忽然觉得有一道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又很快挪开。
林承烨将手中酒碗放下,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那桌子中的老婆子依旧喝着酒,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哎,少侠年轻有所不知。这半仙半仙,可不就是半只脚的神仙。天下内功千万,但只有那些经过长足时间完善的功法能够一直修炼至第九层,至于这第十层的风景……除了那三人无人见的。”
女子忍不住对这初入江湖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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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说了几句,这人一举一动带着些许矜贵,可别被人骗了。
“谢谢大侠,晚辈受教。”
林承烨听够了故事也就寻了个理由告辞了,边迤正靠着墙垂头闭目养神,却又在她靠近时睁开眼,小声在她耳边道。
“那个老太内力深厚,身手不弱。”
“嗯,而且在有意无意的观察我。没事,我们先当做不知道。”
林承烨拍了拍边迤的手说道。
“走吧,先去施针。”
……
“唔……”
林承烨深深地皱起眉,死死地攥着她被褥,指甲折断处渗出血丝。边迤下手又快又准,已经减轻了很多痛苦,两个时辰过去,那经脉里的淤滞已经泄出体外,痛苦过去后倒是舒服许多。
边迤替她擦去身上薄汗,自己也担心地后背浸湿也未察觉。便打算要一桶药浴,让林承烨再巩固一下根本,自己出门找个河水随便一泡就行。
“准备一桶温水,还有三块软垫和一壶热酒,要快。”
店小二在门外俯身应了声,赶忙去准备。这客栈里全是江湖人,要什么都不奇怪,不过这两人看起来未曾带着武器,倒是显得太过良顺。
边迤却未进屋,而是盯着外廊尽头处处的一个摇晃的身影——那老婆子不知道何时上到二楼。
衣袍轻动,几根金针迅速从指尖射出。
那老婆子浑浊的眼睛骤然变得明亮,飞身而起却几乎无声,宛如枯枝的手抓住房梁,金针刺入身后的墙面。老婆子一手抓去头上白巾,内里却依旧是白色包裹着头发,却泛着缎光,老人反身一拧,那白绸缎如长了眼睛一般向着边迤飞出,带着一股异香。
“捆绸之术?您是四绸老者啊。”
边迤面容未变,任由那白绸缠住自己手臂,那老婆子刚刚挑眉一喜,但下一瞬,巨大的力量从绸缎那段一扯。被称作四绸老者的老婆子甚至连一点回旋余地也无,她觉得自己应当是困住了一座山,不然怎么会这么沉。
四绸老者干脆借着力点地回身,准备再从腰间抽出再一段白绸,人如其名,她有四段白绸,没什么她束缚不住的东西。
那座山却动了,似乎有些不耐,扎入墙面的金针被内力隔空拽出,准备刺入她的腰间,四绸老者刚准备躲过,却有一把尖利的扇子同时擦过她的脖颈,她甚至来不及反应。
差太多了。四绸老者陡然意识到,登时头皮发麻,惊出一身冷汗。
这人完全是在给她机会,连正儿八经的武器也没用。
“您省省力气,您这绸缎上有迷香我也知道,”
边迤轻声道。
她收扇入袖,一只手掐住老者脖子,利落地拖着人回到房间内,一挥袖子两扇门自动合拢,在人面色发紫时将人一把扔到地上。准备听林承烨说怎么处置。
四绸老者咳嗽两声从地上爬起,摸了摸脖子,畏惧地看了边迤。这才看到一人已经披着衣袍站在她面前。
“林二小姐,老朽的主子有请。”
四绸老者不敢再多做什么,只能弯腰拱手,直入主题。
“何人?”
林承烨面色在投入屋内的月光苍白得可怕,但那句林二小姐听得她忽然恍惚了一瞬。
很久没人这样叫她了。
“三殿下想要见您。老朽无意伤您,但三殿下嘱咐老朽尽量单独见您。但……您这护卫实在难缠,老朽本想用迷药放倒她,却反被降服,莫要怪罪。”
“你心术不正还说我难缠,你个老东西……”
边迤捏着四绸老者的手用了点力,小声在一旁咒骂,老人开始哎呦惨叫时才松手。
“何时,何地。”
林承烨不知道在想什么,掐了掐手指尖。
“若您答应,即刻出发。就在不远处的……”
四绸老者摸了摸被酒液浸泡成绯红色的鼻尖。
“南齐蓬花城。”
22. 第 22 章
蓬花城?那三公主必然是隐瞒身份而来……但临溯距离南齐相当远,必然是半月前就已经离京。
况且这三公主名字其实也并不常被提起,怎么这些日子如此活跃,莫不是起了什么别的心思。
还有一茬,林承烨忽然想到一事。
这个三公主与她兄长的关系或许还不一般,林承桐有几次与她说起自己年幼时,提到那位三公主时表情都有些别扭。
就在林承烨沉默着思考时,忽然窗外有鹰的嘶鸣。
高亢的三声,随之在上空盘旋,在窗边投下那硕大身影的影子。
她一下听出来那是什么,也没管正行礼的老人。走到窗边从脖颈间拿出一截骨笛吹响——这是边迤给她的,美名其曰小盟主要逐步接手江金盟的事物,比如接柴胡南半月一次的密信。
她思来想去,觉得这东西在自己手里用处大些,还是接下来了。
毕竟她亲眼看到边迤曾经从鹰的腿上拿出信以后就忘了打开,暗暗说了句暴殄天物。
柴胡南利用遍地的江金医馆为据点,这个情报纵使主要用于江湖,但有时对于朝堂信息也十分敏锐,相当强大。
飞鹰听到笛声俯身冲下停在林承烨的小臂上,待她拿出鹰腿上的纸卷后又展翅而飞。
林承烨草草地浏览过江湖之事,最后目光停留在一条上。
“……莱国三公主带兵离京,于四月二日南下赴南齐与莱国交界之地驻守,有监军之责。”
林承烨挑挑眉,将纸条收起,对这那四绸老者道。
“可以,不过要让殿下等上一阵了,林某身子弱,走不快。”
……
“催着赶着还是要去蓬花城,你们殿下真是多此一举。”
边迤嘟囔,手上一会儿抽一下那前行的马匹,还不忘嘲讽身边人。
“还有你,一介江湖人隐退后竟选择做了一公主的耳目,也不嫌丢人。”
“催着赶着你也不动弹啊!乌龟走得都比你这马快!”
四绸老者终于忍不住恼怒地大叫,若是二十年前,她在江湖中也是呼风唤雨般的存在,哪轮得到这小辈置喙。
她被边迤用她自己的白绸捆了个结实,但边迤又不放心自己赶车而将林承烨与这阴险的老婆子放在车里,于是将人绑在自己身边,四绸老者一只脚还挂在外面。
“你能不能放开我,我这老胳膊老腿……你这小辈到底有没有礼貌……”
“您三十多岁在江湖中才闻名,我十七岁时跟您同时闻名,怎么也算个平辈吧。”边迤呛声道。
“十七岁闻名?我怎么不知道你?那你今年三十……六七?你别骗我这老婆子,怎么看都……嗯,二十岁出头?”
四绸老者瞪大了眼睛,试图在边迤脸上找出一点细纹或者一根白发。
“我驻颜有方!怎么了!”边迤得意洋洋,一甩身后的编发。
“好了好了,没事的边迤,把她放进来吧,我有事要问她。”
林承烨听两人吵了一路,觉得有趣,终于笑着开口。
下一刻,那人连滚带爬地进来,揉着老腰,但她腰上还缠着一白绸,另一端在马车外边迤手上拽着。
“说说看,你那位殿下为何找我?还有她又如何知道我是林二小姐?”
林承烨坐在软和水绿色被上,膝头放着本书,正翻过一页,撑着下巴看着那老婆子弯腰盘腿坐起来,这才抬手给她倒了杯茶,问道。
“这老朽可不知,老朽只是个传话的。”
四绸老者嫌弃地推回那杯茶,喝了口自己腰间的酒葫芦中的烈酒,有些警惕地看着林承烨。
“那就算了,说说你自己。你与她是如何认识的,又为什么去当她的耳目?”
林承烨也不再继续问,真的像只是好奇。
“知恩图报,一命还一命呗,这有什么好说的。”
四绸老者哼了一声,挠了挠头又道。
“大概七八年前的事。老朽本就浮萍身,那时初到临溯,在城郊与那江湖中邪教巫马家人发生冲突,但好在我寻了个机会逃进城内,还剩一口气时,被当时伪装成普通人家的三殿下所救。于是就成了殿下的人,干脆也就隐退江湖了。”
“听起来殿下还是个善人。”
“对,虽然一开始我也对朝堂中人不屑,只是抱着还人情的态度。不过……这位殿下倒是个好人,也有真才实干,为民为国之心,可惜在朝廷中势力单薄。只是老朽奇怪……”
“奇怪为什么陛下与长公主仿佛从未有过这个皇子一般,只将她放在深宫之中,从不委以重任……啊,轻任也没有。”
林承烨合上书,神色淡淡地接话。
“唉,就是这个意思。你怎么猜到的?”
四绸老者一拍大腿,嘟囔道。
“那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或者说……你们那位殿下如何知道我的行踪?”
林承烨眯了眯眼。
“你这小娃娃对这江湖人知道的还是太少。”
四绸老者摇了摇头。
“首先你那护卫的实力,若有人跟踪,恐怕方圆几里内有人她都能探出来,除非……有些隐藏气息的功法。
不过殿下告诉老朽你们应当会去江金界。不过老朽到那里时打听到你们已离开,于是老朽一路打听。你们没有隐藏行踪,还是很好锁定的,老朽跟了一段后发觉你们大概是要去那个赏花会,你们走得又太慢,干脆直接在必经之路上等你了。”
林承烨点了点头,也不再问什么,往后一靠闭目养神。
……
无论四绸老者如何催促,边迤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一步也不多走。她阴恻恻地说承烨生着病,若是难受了拿她老婆子的心头血当药引子。
从那以后四绸老者再不敢多言,躲边迤多得远远的,老老实实坐在林承烨身边,看她们二人的眼神还带着些畏惧。
于是在第十天,赏花会的前一天的太阳落山之际,她们三人终于晃悠到了蓬花城,不过这些日子来赏花的人众多,她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客栈住下。
“今日就带我们去见殿下吧。”
林承烨望着天际彩霞,又对着四绸老者说道。
“明日我们要去寻故友赏花,没空见你那殿下了。”
这就是摆明了的敷衍。四绸老者不情不愿地领路,但白绸的一头还在边迤手里。
终于,在来往路人投来无数奇异眼光,四绸老者忍无可忍,气如洪钟地大骂道。
“你能不能放开,牵狗呢!”
登时路人与飞鸟皆散。
……
这殿下住的竟有些偏僻,三个人走了很久。不过一路上倒也不无聊,这蓬花城处处春景。
这里也是南齐富饶之地,街上到此时也热闹非凡。不管是穿着粗布麻衣的百姓,还是身着绫罗锦缎的小姐公子个个面露喜色,街道两旁花铺众多,而其中又数芍药最艳丽,几乎每个店门上都插着一束。
边迤兴致勃勃地买了一小束塞进林承烨手中,走在最前方感叹道。
“很多年没来南齐,居然还有这样美的地方。”
“这年前的南齐兵败居然……未曾有影响,这才过了不到半年。”
林承烨眼见敌国如此繁盛,心里倒是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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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万分。她当然乐意见的百姓富足,哪怕这里并非莱国。可她胸口还有南齐将军宓梵长枪留下的贯穿伤,下雨时总是如同针刺一般痛苦,提醒她一切才刚刚开始,痛苦从未离她远去,如影随形。
她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
“这传言中南齐新君姬宫昀尚年幼,无法担之一国,我看倒是未必。”
“咳咳……”
边迤面色一僵,忽然叹了口气。
“那个小丫头确实很有能耐,不过确实年轻,根基不稳。”
林承烨对着边迤似笑非笑,边迤头皮一麻,立马站定,老实说道。
“我当真是准备入了南齐京都九辰城就与你说的!”
“嗯,别忘了就行。”
林承烨凉凉地回应道。
……
林承烨抬头看着牌匾上四个大字,眼角抽动,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你说你家殿下住这里?”
那上面明晃晃写着——江金医馆。
“哎呀,虽然殿下是埋名而来,但也不能住客栈里。早就听说江金医馆美名,所以干脆说自己身体有怪病,那郎中一时间诊治不出,便让殿下在后院住下了。”
四绸老者颇为得意地一抹鼻尖。
“我要把你们全抓起来!气死唔……”
欺负老实人吗这不是!边迤声音抬了八度,然后被林承烨一巴掌捂住嘴,怒火尽数堵在喉咙,她幽怨地看着林承烨。而林承烨轻咳一声,安抚道。
“莫生气,莫生气。这一茬我回头给你找回来。”
江金医馆的郎中听说她们是来看望那后院得了怪病的小姐时,也不阻拦,就让她们这么进去了。医馆□□院虽小却干净整洁,种着满地忍冬,已经到了盛开的时候,甚是素雅。
刚刚踏入院里,就已经看到有一人已经站立在门前等待,只是夜色深重,林承烨与边迤又向前走了几步才能看清。
那人一双凤眸,箭眉轻挑,不用多看便能窥见其中几分风流之姿,体态挺拔如竹,不怒自威。那眼珠却与她兄长林承桐一般,呈淡褐色,又与林承桐含情不同,那眸子里什么也没有,冷得可怕。
但林承烨却在同一时听到身边人急促而沉重的呼吸,甚至感受到其发抖的双手。她疑惑地望去,却蓦然被边迤的神色惊到。
很难形容那是怎样的眼神。
大概会是久别重逢之人,亦或者苦寻已久忽然相见,完全没有防备。
而当是时喜悦已经太少,执念太深,所以对视时才会悲怆与震惊多些,尽数糅合在一起,最后的最后才是落地般的释然。
边迤瞳仁微缩,轻启唇,听到自己发颤的声音。
“你……”
却怎么也问不下去,仿佛声音被人夺去。
“殿下手下能人不少,叶县令只与我擦肩就认出我身份,实在佩服。”
林承烨瞥了眼边迤,这人状态实在不对,但此时也并非问话的时候。她打断了边迤的话,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魏景辰,十分敷衍道。
“不过我们着急同朋友共看赏花会,殿下有什么不妨直说。”
“不急,按你我的关系,应当先叙叙旧才是。”
魏景辰做了个请的手势,又抬手屏退左右,林承烨在边迤耳边说了什么。边迤再一次深深地看了一眼魏景辰,但还是身形一晃,踏着轻功而去。
再看那庭院中已无人的影子。
“你……这侍卫武功不错。”
魏景辰皱了皱眉,她显然也看到边迤的表情。
但魏景辰确信她从未见过那个人,况且……还是个江湖人士罢了。
23. 第 23 章
许是认错人了。魏景辰很快将其抛之脑后,对林承烨拱手道。
“会下棋吗?林府的人不会都只会舞抢弄棒吧。”
“会一点。”
林承烨点点头,看着那人放于前厅中的棋盘,与其跪坐于矮桌两边。魏景辰显然不是个爱废话的主,在棋盘上一点,就让林承烨白子先行。林承烨也不推辞,干脆地拈起一枚落在棋盘之上。
魏景辰落子如风,与她本人的肃穆倒是不同,灵动飘逸,棋子在指尖碾过便落,无多余的思考,犹如鹰过雪山之巅。
林承烨许久未曾有这样酣畅淋漓的对弈,很是畅快,手指再次挑起盈润的雪白棋子,打破只有枯燥的落子声的宁静。
“兄长曾经提起过殿下。”
“哦。”
魏景辰闻此神色不变,又快速落下一子,问道。
“提过我什么?”
“倒也未曾提很多,说当年林府尚还在京都时,他时常进宫,一来二去倒也认识了您,说您自幼聪慧无双,就是不怎么爱笑。”
其实也不止,还说过一些糗事,说三公主很少笑,他每次为了逗那人都要使出浑身解数。
只是林承桐提起三公主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每说起都牙咬切齿,却又不是真的生气,还带着几分别扭,好像提起那位公主是什么洪水猛兽又或者……
负心人。
“是啊,不爱走门偏爱翻宫墙,可是皇奶奶喜欢,倒也无人敢治他的罪。”
魏景辰眼神变得深邃而悠远,落子的动作忽而缓慢。那一瞬的时间与尘埃皆滞涩难忍,模糊而深远,仿佛从十年前而来。
她许久未曾提起那人。
毕竟她们分开时并不体面,她与林承桐大吵一架。
林承桐说他不擅长那些虚以委蛇,想要去战场建功立业。
她淡淡地看着生气的少年,有些不明所以。她说那有什么所谓,我只不过需要你安安分分地陪着我就好,赢下的仗再多又如何,徒增陛下猜忌。
玉树临风的少年郎仿佛被人折辱一般,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那些绵绵情意刹那间褪去。她看着那人面色涨红,眼眶也充血。
林承桐嘴巴徒劳地张了张,唇边颤动,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他握住手边的冰凉的剑柄,因为常年累月的练习,留下过他的血他的汗,而他的右手掌心也被磨出厚厚的茧子。
他知道魏景辰懂,可她从未正视过一次。哪怕,哪怕他们是相爱的,可又称不上知己二字。林承桐拂袖而去时甚至感觉不到愤怒,只觉得内心空茫一片,便走得头也不回。
竹林中的青石路上斑驳碎影,被林承桐步步踏破,但两人之间横亘的东西又何止这些,只是她魏景辰懒得多看一眼,也不会多想一寸。
魏景辰缓缓开口道。
“我们两人少时相识一场,也算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本父皇也有意想让他做我的驸马,几乎将要下旨赐婚。不过林承桐不愿待在留在宫内,想要随母亲远走,建功立业。但我亦不会为他放弃那九五至尊之位,远去边塞,也就作罢了,只是没想到……”
一别多年,她在京都郁郁不得志,无论如何却得不到父皇与姑姑一分青睐,近乎绝望之际,却听闻他在塞北建功立业,寻得良配佳偶天成时,她第一反应竟忮忌。
如海潮一般忮忌几乎在夜间将她湮没,痛苦而酸涩,塞北的消息传来时她一时间没收住力,捏碎了手中的瓷杯,滚烫的茶从指尖蜿蜒入袖间,留下一条长红痕,她却毫无知觉。
林承桐命怎么这么好,魏景辰那时候独自一人对月想着,命人把茶换成了烈酒。
……
但好像也没她想象中的那么好。
再一次听到关于那人的消息已是去年年末,犁洮州被屠,卫莱军皆殉国,林府覆灭的消息传来,震惊朝野上下。
连原在永佛寺养病的长公主都盛怒,极刻回程,命使臣立刻带着鱼符前去莱国阳关调十万大军。
徒增猜忌!徒增猜忌!徒增猜忌!多年前的话竟一语成谶。
魏景辰盛怒之下一掌扫落案牍上所有书卷,打碎手边碰到的所有,一切都碍眼而虚伪。漆黑墨色如那日竹影斑驳的地面,她居然觉得呼吸困难。
身边侍女与护卫皆颤巍巍地跪下,让她息怒。
如何息怒?
那是三个月,不是三天,整整三个月!京都为何一点消息也没有!
“父皇,臣以为这犁洮州惨剧绝非一句可惜可叹,定是蓄谋已久!六万卫莱军无一存活,连一丝消息也未曾回朝,我莱国内必有他国奸细,若不除之……”
魏景辰拱手而立于内朝青栎殿上,双目赤红。她对从她的住处到此处一路上并无任何印象,若孤魂野鬼,心若冬日寒冰。
“行了,此时我亦痛心。”
帷幕后那人重重的咳嗽,痛苦地弓起身子,她拱手而立,紧紧盯着那个影子。
她曾经最渴望其垂青,最敬仰之人,那里还有什么天子之威。简直就像已经暮暮老矣的夕阳,不知道何时就落下去。
“父皇!”
“闭嘴!你是不是想说朕才是……”
“臣不敢!臣……”
咚的一声,她双膝跪地,手掌贴于额头俯下身去。但触及冰凉地面的那一刻,魏景辰却异常清醒,她听到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而后所有的杂念与欲望皆不顾一切地涌出,疯长成带刺的藤蔓。
她应当早就放弃什么挣得父皇或者姑姑三分目光了。毕竟那个位置,向来染血。
既你无能为什么坐在那里,你既能选择皇兄这样平庸之辈作为储君……那为什么,为什么。
唯独不能是我魏景辰?
“没想到,竟是人天永隔。”
魏景辰最后一个字落入蓬花城微凉的夜,很轻很轻。
林承烨指尖一颤。
“殿下,您究竟做了什么?这么多年了,殿下的处境我不是不知,陛下与长公主既不愿让您离京,又不愿让您有什么功绩……”
“脑子一热在殿上冲撞了父皇,结果没多久就被下旨南下监军。”
魏景辰言简意赅道,将那棋盘残局又看了一遍,最后才看着林承烨的双眼。
“还想问什么?我有求于你,也总要拿出些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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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来。”
“殿下,您那些朝堂中事我懂得不多,我只知道……”
落子如刃,轻轻一声打断了魏景辰的试探。
魏景辰才发觉黑子已回天乏术,她猛地抬起头,正撞入那个少年静如死水的眸子里,那里正升腾起火星,将要燎成火海。
她尚还不清楚为何自己的一番话宛如引线,又即将点燃什么。但魏景辰却难得觉得有趣。
这才对,这样才是她想要的人。
而林承烨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道。
“谁将林府拉入地狱,我也必将其拽出人间。”
“好。”
魏景辰随意拿起一子往棋盘上一掷,一盘既定的棋局瞬间分崩离析,变作一团糟。但她的心情自从那日以来前所未有的轻松,如困于雾障中偶尔窥见前路,也是个好兆头。
“今夜就如此吧,等赏花会结束,你要离开蓬花城时我再去拜会你。”
今夜能听到她已故兄长之事是最大收获,至于这魏景辰嘴中几分真假,又该不该与虎谋皮,林承烨还需再斟酌,此时停下正合她意。
她走到院中,却不见那人,无奈地在门前大喊道。
“边迤!”
呼啦一下,也不知道从哪儿来,那人带起一阵风,如一只白鸟飘散落下。
“要走了吗?”
边迤轻轻问道,眼睛却扫向魏景辰,显然平静许多,那些复杂难言的情绪被压在眼底,只留下长辈爱护孩子那般的柔软。
忽然,她开口道,声音有些沙哑。
“……你过的好吗?”
“……什么算好?”
魏景辰一愣,好半天才明白这是在问她。
“吃饱穿暖?”
边迤摸了摸鼻尖,她其实也不懂,但这确实是她最想知道的。
二十一年,除了仇恨她唯独惦记的就是这个孩子。
“平安喜乐。”
林承烨站在一旁补充道。
“无聊。”
魏景辰一挑眉,红袖一抽,转身碰得一声将门关上。头顶玉冠上的红玉也消失在门内。
“这孩子怎么脾气生得这样大。”
边迤低声嘟囔又摸了摸鼻尖,一歪头忽然发现林承烨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她,登时身体站得笔直。
“第二件要坦白的事,我记住了。”
林承烨悠悠道。
……
临了走出江金医馆的门时,林承烨忽然对着那郎中耳语。
“后院那人装病,赶紧给她赶走。”
“什么?”
那郎中愣了愣,又狐疑地看了她两眼。
“可,可我该没有确定……她确实脉象有些不稳……”
而且这人怎么回事,里面那个不是她的朋友吗?在里面吵架了?
“嗯,那大概是习武之人强行逆行功法而造成的,她故意的。”
林承烨忽然从怀中掏出黄芩东送的玉佩在那郎中眼皮子底下一晃又快速收了回去,极快地那已经呆滞的人额头敲了一下。
“别什么人都往里放,省得惹祸上身。”
24. 第 24 章
两人回到客栈时已经很晚,林承烨嗅着满城的花香,身旁边迤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虽然林承烨很想说自己已经十七又不是七岁,她娘也没这样哄过她睡觉。
可月色柔软地落在眼皮,春风亦送入暖意,拖拽着意识渐渐模糊。
一夜好眠。
再一睁眼,已经暖阳高悬。窗外很是热闹,林承烨是被窗外那熙攘人声吵醒的,但也不恼,反而抻了个懒腰,站在那窗前静静看了一会儿。
“今天赏花会酉时日落开宴,万民同乐,一醉浓露,二赏万红,三听雅乐,四赠君梳……”
“哎呀,这位公子,不给你家娘子买一枝花吗……”
“这位小姐,给你家相公买个荷包可好……”
这时门被推开,边迤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她还未束发,也不知道去哪溜达了一圈,指尖还捻着一片绯红的花瓣,怀中又抱着一束新鲜芍药放在桌上。她凑到林承烨身前,笑着问。
“醒啦?累不累,渴不渴?”
“睡得很好。”
林承烨摇摇头。忽然,眼前落下几根灰白羽毛,她抬起胳膊,一只敦实的鸟毫不客气地坠下来,待从腿上取下信后又向她讨要了一把粟食,吃跑喝足后才慢悠悠地飞走了。
“关越南快别喂了,都快飞不起来。哎,上面写的什么?”
边迤无语地瞧着它飞走,又去看那张字条,出声轻轻念道。
“……蓬花湖漫桃楼。”
林承烨心情极好的一拍手,左手抓起桌上一只带着露水芍药枝一下一下敲在右掌心,慢悠悠地走向那扇半阖的木门。
“应当是关前辈告诉我们去那里见……”
那个面字还未吐出。林承烨忽然看到那半阖木门外一只淡褐色的眼睛和拧起的眉毛,于是本想推门的动作一瞬之间变成关。门外那人眼疾手快,赶在门快要合死的瞬间塞进一只红玉笛。
无奈,林承烨捏了捏鼻梁,将门打开,皮笑肉不笑道。
“……殿下有何贵干啊大清早的。”
“你说呢,我今天一早被那郎中赶出来是为何?”
门外魏景辰脸色阴沉的如暴雨将至,今日她玉冠换为一只雕工精细的红竹模样的钗子,将头发规规矩矩地盘起,身上虽依旧着红衣,可也不是昨日那身。
四绸老者今日没来,身后跟着一没见过的带刀侍卫,同样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不愧是公主,出门衣服也讲究,还带个没用的笛子。林承烨倒是没想到这人今日直接冲上门找她讨说法,无奈侧身让人进门,这廊道上人来人往,若是让人听到一句殿下可不得了。
“殿下应当不会这样小气吧?毕竟您骗人在先。”
“放肆,怎么敢这么与……唔!”
那侍卫忽然一挑眉,压低了喉咙的怒气,手握住腰间刀柄。可还没来得及动作,忽然腕上一痛,再试竟是提不起半分力气。她低头一看,一根银针精准封了她的手腕经脉。
可这房间里……侍卫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那个慵懒靠在榻上的身影,那人弯了弯眼睛,冲着她笑了笑。
“行了姜衡。”
魏景辰忽然对着那侍卫摆了摆手,被唤作姜衡的侍卫一咬牙拔出银针,戒备地看了一眼边迤才说道。
“在外殿下化名陈辰,不要说漏嘴。不过这几天小姐就住在你这里,你们俩再去开一间房。”
“不是林某不愿,这不是手头……”
林承烨装模作样地低下头唉了一声。
“我出。”
魏景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双手在广袖下攥成拳。
这人哪里看起来像是缺钱的?
“陈小姐大气,那您住好,我们走了。”
林承烨冲着边迤招招手,将人唤到身边便准备离开。忽然魏景辰那怀中红玉笛又举起,蛮不讲理地拦住她的去路。
“这又要干什么?”
这三公主未免太黏牙了些。林承烨终于不耐的啧了一声,面上的假笑都快挂不住。
魏景辰抱起双臂,眼珠这一黑一白的身影上转了一圈,忽然觉得有趣。她借红玉笛一指林承烨的胸膛,不客气地说道。
“你们去哪,我也去。”
……
蓬花湖乃蓬花城正中央一片近乎等同于半城大小的碧波湖泊,而这漫桃楼就伫立于蓬花湖湖心,足足十层。
在漫桃楼最高层,有万里挑一的美人在赏花会期间身着红衣锦缎,七天昼夜不停地向外扔出鲜红色的花瓣,乍一看如满天红浪翻涌,又是无边春色迷离。
若干条红长绸从顶层倾泻而下,另一端缠绕在湖泊岸上的树梢,在阳光下如悬空的粼粼长河,下方挂着盏盏尚未燃起的灯笼,静待夜宴开始时便会被谁点燃,整个蓬花湖必将艳压天边月,醉如人间一梦。
饶是魏景辰这样看遍临溯城美景之人也不禁暗叹这赏花会太过于招摇,穿行于街巷时光怪陆离如梦,世间少有。
“这漫桃楼要怎么去?怎么没看到有小舟?”
林承烨看着湖面如镜,那漫桃楼虽美却有不可及之感。站在岸边的人众多,可皆只能遥望。
细看湖上倒是有几处露出水面的立柱,可之间距离相差甚远,不像是能走人的模样。
“姑娘哪里人,怎么称呼,第一次来蓬花城吧?这漫桃楼除了当官的大人,那可不是人人都能去的。”
忽然,身边有一人朗笑出声。林承烨一看那位女子书生模样,穿着朴素,背着行囊,手中还拿着一卷。
“在下姓林,江湖人,我确实第一次来。这赏花会着实令人震撼。”
“这赏花会可不止赏花同乐,林少侠且等一会儿,估计马上就有人——”
这书生话音未落,忽然有风起,满天落红原本纷纷扬扬肆意洒落,此时却停滞空中被谁一把扯过做裙,水蓝色衣袂飘飘坠上艳红有种说不出的浓丽。两道身影于岸边腾空而起,女子与男子十指相扣,两人皆带着面纱,同时足尖于湖上一点,平静地水面瞬间惊波乱。
顿时围观的百姓沸腾,拍掌叫好。有人低声问着这又是哪门哪派的大侠。
“快看!又有人过去了!”
书生眼睛一亮,激动得面色涨红,拽着林承烨袖子直晃悠,差点给林承烨拽一跟头。
忽然,那女子伸手将水蓝色面纱扯下,一双眸子含春水,笑盈盈地回头向着岸边一望,却又好似在找些什么。风亦懂事地掀飞男子面纱,露出那人虽生皱纹也依旧的俊俏面容。
“那是,那是——风泉仙子方言舟!不得了,她居然也来了!此生无憾此生无憾……”
书生捂着嘴巴仿佛已经快要晕过去,林承烨敷衍地嗯了几下,她其实看到那女子面容也恍了下神,确实倾国倾城貌。
“她身边是……剑神!关越南!”
又有围观的人扯着嗓子高喊。
“不愧是第一美人。那句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日月不相及,更胜春三分……”
书生似乎看呆了,手上卸了力气,嗫嚅道。
林承烨赶紧趁机夺回自己的袖子,抚平上面的褶皱。
“今日一见果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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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虚传,方大侠真的太美了,天上神仙也莫过于此。”
“人家曾经还登上过云崖奕天谱呢,若不是听说她曾中过寒毒,散去半身武功……可惜可惜……”
“关大侠那腰间的剑莫非就是随泉剑?也不知今生有无机会见它出鞘……”
四周人的赞叹此起彼伏,也有人摩拳擦掌想要试试能不能登上那漫桃楼。
林承烨了然这赏花会原来还有这一作用,恐怕这南齐武林中高手不少都齐聚此处,也算一武林盛事。
方言舟与关越南皆轻功了得,只在最后一根立柱上一点,便直接登上漫桃楼第九层,拨开窗户上的轻烟罗跳入房间内。
忽然林承烨又觉得自己另一只袖子动了动,她低头一看,边迤蹲着从她袖子底下钻到她身前来。
林承烨也顺势护了护,边迤个子不高,容易被人群挤来挤去。
边迤盯着那两人身影消失在楼内,却不似以往那样话多,只是很安静地抿了抿唇。
“哎呀我看你们也是初入江湖,不知道吧?这两人乃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年轻时共闯江湖,如今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眼看这书生即将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林承烨赶紧拍了拍边迤的侧耳,低声说。
“走。”
在所有人还沉浸于刚刚二人时,一黑一白两位无名之人忽得闯入这红雨中,却不扰乱这落红纷纷扬扬,两人身上连武器也不见,就像听闻今日天气不错的老翁误入武林大会,在空中走了一圈,便溜入漫桃楼九层喝酒去了。
刚刚还沸腾的人群不知何时鸦雀无声,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她们好像……都没有踩湖面立柱……”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颤声道。
……
原来今日晴空万里,风卷云舒。
林承烨一眨眼便站在了楼内,距离天空很近。向外望,魏景辰与姜衡皆带上银色面具,亦紧随其后略过湖面,却无法在短时间内登上这九层,大约在三四层处入楼。
不过……
“你不是昨日就到蓬花城了吗?也不来见我们一面?拖拖拉拉的,还要我非用这样方式请你不成?”
关越南灌了一口凉茶,碰的一声捏碎了瓷杯,碎片落了一地。他看着昔日故人容貌未改却畏手畏脚,不复当年少年时任性妄为,这心里的攒着的火气反而越烧越旺。
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当年说好共闯天下,行侠仗义,难道因为年轻就不做数?
结果阿岁某一天不告而别,这人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没成想这人自己也是,忽然就人间蒸发一般,一走就是二十年,他与方言舟用神枢天机门和风泉山庄的人脉查了许久也找不见人。
他忍不住质问道。
“你说,你躲我们做什么呢?”
边迤尴尬地往林承烨身后躲躲,又摸了摸鼻尖,才憋出四个苍白的字。
“好久不见……”
而站在她身边的方言舟抿着唇,盯着边迤一动不动,眼圈却慢慢变红,她上前一步,颤声问道。
“若要不是要生骨双头蛇,你就当真不再见我们了?”
林承烨发觉袖子被晃了晃,似求救一般,赶紧在气氛不对劲之前冲着屋内两人拱了拱手,说道。
“方前辈,关前辈。”
方言舟发觉自己失态,她抿了抿唇平复情绪,赶紧上前拉着林承烨的手坐下。少年的手冰凉,完全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朝气。她眼中带上怜惜,轻声道。
“你就是那个需要生骨双头蛇的小孩儿吧?”
25. 第 25 章
“经脉寸断,内海尽失,果真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方言舟两指搭在林承烨的脉搏上,摇了摇头,那皮肤下的跳动极其微弱,稍微不注意竟连脉都快散了。
“唉,小舟你也是知道边迤的。一走了之二十年不见人,一开口就是向我求生骨双头蛇,必然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关越南在一旁看着方言舟叹气,还不忘恨剜了站在一边边迤一眼。
“孩子面前给你留两分面子,我和小舟有的是时间跟你算账。”
边迤一口茶正端到嘴边,还没喝就被这话吓得连连摆手。
忽然方言舟再次皱起眉,将林承烨正要缩回袖中的腕子又捞出来。
这次诊了很久很久,林承烨感受到那人指尖一层薄汗,又轻轻颤抖起来,像是再三确定那个结果。
“边迤,你把你手腕子伸出来。”
方言舟眼神凌厉地扫向边迤,少见地沉下脸。
“给我把什么脉?我好得很,我自己就是郎中……”
边迤讨饶地笑起来,边摆手边往后撤步,直到腰撞上窗户边沿,才发现自己避无可避。
“你……你别这幅样子,我不是要说什么,我只是很担心你。”
方言舟的眼眶蓦然又红了起来。
她总看不得边迤这个样子,以前这人性子虽也软,但总带着被师门中人珍重对待的痕迹,说开心便开心,说生气就要生气,道歉也带着别扭,哪里像如今这样总把自己姿态放得这么低,好像她欠这人世间很多一样。
关越南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去抱了抱方言舟的肩膀。
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
这倒不是问题在她,而是边迤出了什什么问题。
林承烨这才皱起眉,忽得想起释尘师傅说的那句——
“你身体中那股强大的内力是哪里来的?”
怪不得一直以来总觉得忽视了什么。边迤这人一直给人医术精湛的印象而让她下意识觉得她的命被救回来是可能的,却忘了多问一句这到底有没有代价。
又是怎养昂贵的代价能从阎王生死簿上抢人。
林承烨瞳仁微缩,放在膝头的手紧紧攥起。很快却又叹息一声,看着那个恨不得从窗口跳出去的人,向着她招了招手。
“边迤,坐过来。”
“唉……我能说不吗?”
边迤这下真没什么办法了,垂头丧气地往内挪了一步。
“那我会生气。”
林承烨一笑。
边迤忽然头皮一紧,终究还是磨磨蹭蹭地挪过去坐下,视死如归一般将手放在桌上。
方言舟指尖一搭一按,倏尔那眼眶中便蓄起泪水。边迤那块手腕内侧的皮肤仿佛如火焰那般滚烫,烫得她不敢再诊第二下。
那脉象其实并无太多异常,普通郎中若是把边迤的脉反而觉得气血充盈长寿之相,可确实稍稍用习武之人的内力探其内海便会发觉不对。
虽依旧广阔,可不充盈,有地方出现干涸的迹象。
“十年功力……当真是十年功力。”
方言舟喃喃道,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十年功力。
林承烨脑子里嗡一声,霎时间一片空白,嘴唇动了动,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许久,她才逐渐找回自己的意识。边迤不知道什么时候絮絮叨叨起来,那声音游离在她的耳畔,只如一阵很轻柔的穿堂风,她要用力才能听清。
“……你会觉得愧疚吗承烨?其实不用,这内力又不是不能回来,而且不痛不痒,只是少了一点。”
对于这人间来说,十年是很长的。
又不是鬼怪妖神,散十年修为就想散就散,话本上动不动就是折损百年,千年修为。
可人生总共也没几个十年,不管你官位高低武功如何,什么灵丹妙药也无法让谁比谁多活一个十年。
“……这有什么好伤心的,人在江湖总会有这样的事。你不也是当初中了歹人暗器的寒毒,散了半身功力。这我救承烨还是自愿的,千愿万愿,自然也没什么。毕竟人这一生也不能太顺。”
边迤眼看着那双天下第一美丽的桃花眼流出的泪越来越多,赶紧出言安慰。
结果一听这话,连一旁的关越南都红了眼。
“……十年啊。”
林承烨低声念了一句。
边迤吓了一跳,生怕林承烨多想,赶紧说。
“不,不用这样。我都说过你如我之血亲……”
林承烨忍不住伸手在边迤的头上揉了揉,轻声道。
“辛苦了。”
边迤忽然怔住。
……
“告诉方姨,你叫什么呀?”
时间过了一盏茶有余,方言舟勉强止住眼泪,扯起一个笑,拉起林承烨的指尖。
边迤不知为何默默退到角落里去了,她拖着下巴向窗外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岁月对这武林第一美人太过温柔,一双桃花眼正下点两颗痣,青丝中细看有白发却依旧不减半分风华,反而更让人觉得气质出尘。
“晚辈姓林,名承烨。”
林承烨不太好意思,又补充道。
“您看起来实在太年轻了,我就叫您方姐姐吧。”
“其实这武林第一美人也是大家乱说而已,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这江湖里唯有那个云崖奕天谱是一刀一剑打出来的排名,无人敢置喙。”
方言舟一眼就看出林承烨在想什么,笑意变得深了些,默许了小孩儿的话,又说。
“这一来二去都忘了说正事,来越南。过来说说这生骨双头蛇的事。”
关越南听到方言舟忽然唤自己名字,这才想起来叫她们来此的正事。
“唉,其实我想说这生骨双头蛇之事,结果……”
关越南一阵无言,他生气归生气,却又觉得这故人太惨,最后只能又瞪了边迤后脑勺一眼作罢。
他随即正色道。
“这生骨双头蛇确实在我神枢天机门之中,这生灵乃活物,一黑紫,一灰白,双头共用一黑鳞尾。其骨入药性烈,但辅以温平只药中和不只能重塑经脉,正常习武之人吃下也能功力大增,这些年求之者无数,可毕竟天下唯二,历代神枢天机门门主不可能送给她人。”
“……关前辈既然约我们至此,看样子是关门主态度有所松动?”
林承烨挑了挑眉。
“说是松动倒不如说是……一句玩笑。”
关越南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
边迤那封信送到关越南手中时,他与方言舟正在南齐一风景秀丽的福地游玩。
他难以置信地再三看了几遍那张纸,连个落款都没有,恨不得盯出个窟窿。
可他就知道一定是那人。
这么多年不见,谁知道一开口就是要生骨双头蛇!关越南咬牙切齿地一把烧了那信,连夜赶回神枢天机门中。
说来也巧,他母亲关晓闲也收到一封,不过是那江金盟送来的。
“这江金盟虽名声不错,但要这生骨双头蛇做什么?”
关越南向来对这江湖中事不敏锐,只得硬着头皮问关门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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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管。天下门派谁人不想要这增长功力之物,虽然那江金盟名声不错,可她们的盟主至今姓谁名谁一概不知,想必也是藏头露尾之货!”
关晓闲只看了一眼,就将那信烧了。
“其,其实……我有个朋友,也,也想要这生骨双头……”
话音未落,几根半透明的丝线忽然在房间内拉起,瞬间穿透了关越南原本站立的地方。
好在云崖奕天谱第二也非虚名,关越南霎时出剑腾空而起,出剑斩断了锐利的丝线与他娘的三个花瓶。
“娘!你就算不答应也不能用对付敌人的法子对付你儿吧?这我跑得慢一点不得被这万丝缠机关割成十几瓣啊!”
关越南目瞪口呆。
“你那剑术倒也还看的过去。但凡你把这什么交朋友练剑的心思放一分在学习机关术上,娘也不至于如今还要管这么大个门派。”
关晓闲冷笑。她对这个儿子已经懒得说什么,实在是脑子笨,看点机关理论还有什么算数就想睡觉。
“我脑子笨啊娘!不过,不过我那个朋友……实力强劲,能孤身闯那老祖留下的天机九重阵!您不是平生唯一无法参破的就是那个阵法,说不定看一次那阵法开启时全貌……”
关越南斟酌着说出早就想好的托词,其实他连打动他娘的一分把握也没有,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哦?你说什么?能……独闯天机九重阵?”
关晓闲忽然抬眼,终于正眼瞥了她这个儿子。
她已经年过半百,遗憾少之又少,数来数去也就两个。
一是神枢天机门后继无人,二便是她虽也天资聪颖,却依旧无法参透那位老祖留下的阵法,这比死亡更痛苦。
若能亲眼看到这大阵开启……说不定……
关晓闲眼珠滚动,再次冷笑道。
“这天机九重阵乃我门百年一遇的天才老祖用毕生所学,足足三十年才完成护门大阵,相传连半仙也能困住把个时辰。你那朋友难道是现今半仙不成?”
“那倒不是……不过,儿子给您保证,若她不行,那这世界上也就只剩那三位半仙。您也能了却一桩心事。”
“呵……净说这些没谱的事儿。等你那朋友闯过天机九重阵再说其他的!”
……
“事情就是这样。”关越南惆怅地叹息一声。
“这可不像答应,倒像是想让边迤给关门主打白工。”
林承烨抚了抚额,手指在桌上点了点。
“不过水来土掩,掩兵来将挡。倒是可以先入了神枢天机门后,再想办法争取。”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关越南眼睛亮了亮。
“神枢天机门也没那么容易进,倒不如先去试试,若真不行……”
一直未动的边迤忽然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关越南,眼神微妙。
林承烨忽然想起边迤那句把关门主儿子儿媳全抓起来,不由心虚地捏了捏鼻梁。
“我本把你当小孩看,不过现在看来倒是……很是可靠。”
方言舟拍了拍林承烨的手背,感叹道。
“这样有你看着边迤,也不错。”
倏尔,一道璀璨的火光在天边炸开,林承烨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要开宴了。”边迤站起身。
火星如雨落下,空中的花瓣被点燃,留下灰色的尘埃。
天色不知道何时暗下来,也不知道是谁高声大喊。
“请诸位漫桃楼中的大侠为此宴——”
“点灯!”
26. 第 26 章
“走吧,先去点灯。”
关越南今日一直簇起的眉毛终于舒展,跃跃欲试地从怀中拿出火折。
蓬花湖岸,人们手持提灯,人头攒动,皆是准备一睹楼中武林高手的英姿。
他拍了拍边迤和林承烨的肩膀,却没想到前者竟一下避开,摆了摆手。
“我何时说要去点灯了?你和言舟去,我还想带承烨坐船。”
“待点灯完再坐船也不迟,这能登上九层之人本不多,点灯对轻功要求非常高,连我也只能勉强完成。且这漫桃楼上一共有十二红绸,每条上皆挂十二灯,若想同时点起必须十二人一同,少你一个可难以成了这开宴礼。”
方言舟忽然眨了眨眼,似乎想起了什么,促狭地笑起来。
“承烨,你还不知道吧?边迤十六岁的时候也来过这蓬花城赏花会,一个人点了两条红绸,二十四盏灯,是那年最惹眼的少侠,可惜她不爱留名……”
“哎呀!别说了别说了!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边迤忽然如同被烫到,几步跳到林承泽身边,胡乱扯起林承烨的广袖遮住自己的脸,只剩泛红的耳尖。
“你还有这么张扬的时候?我以为你一向不喜欢麻烦,能避则避呢。”
林承烨觉得新鲜,故意又问道。
“那怎么不留名呢?”
“怎么连你也这样!”
边迤崩溃地大叫一声,把自己从袖子中拔出来,支支吾吾解释道。
“就是就是觉得那样很帅啊……那时候觉得什么云崖奕天谱,听着很没劲儿,我要做隐士高人……”
边迤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两眼一闭再也不说了,大有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而一旁的关越南早就笑弯了腰,硬是笑出两滴泪来。
“哈哈……边迤你也有今天。我就说人外有人,好歹有人能克你。”
“……这十二是个好数字。十二时辰,十二月,十二天干,十二生肖……时间轮转,春去冬来,总也跳不出十二这个数字。”
看完着边迤咬牙切齿地就要冲上去抽关越南,林承烨赶紧开口说道。
“所以这点灯很重要。虽是图个彩头,但所有百姓也都期盼着这点灯能一如既往的延续,灯亮则顺遂,就是这么个意思。那船也不着急坐,回头再将我接下去就是了。”
“那……”
边迤犹豫了一下,说道。
“那再等一下,如果真的凑不够十二人的话我就去。”
“好!”
“可不许反悔。”
关越南与方言舟相视一笑,两人执手掀起那轻烟罗纱,从窗户踏出,水蓝色的衣摆翻飞,火折子燃起,夜幕中就像是执火的神仙降临。
星火散落,霎时间人海也沸腾。林承烨听到那叫好声一浪盖过一浪,犹在耳畔。
当那两人踏出时,亦有几道身影从九层其他房间里飞身而起,默契地燃起怀中火折,沿着红绸而下。
“一,二,十一……我是不是少数了一个?”
边迤数着那已经开始亮起的灯笼,悲哀地发现好像确实少了一个,还不死心地想要数第二遍。
“确实是十一个,所以快去快回。”
林承烨赶紧将边迤又抬起的手指摁下,眼看着这其他人都要点到第二盏,再墨迹下去恐怕没法做到最后一同燃起这一百四十四盏灯,就没这好彩头了。
“那一起去。”
边迤忽然隔着袖子抓住林承泽的手,眼睛弯了弯。
恰在此时窗外又一烟火璀璨,火光如昼,两人皆在对方的眼睛中看到彼此身影。
林承烨抓紧边迤,下一刻两人便再次腾空而起,如闲云信步的老叟踏着夜风寻到那唯一还未亮起的一根红绸。
其余人已经将近点燃了五盏灯笼,快要到那红绸一半的位置。边迤也不着急,拿了个将火折子递给林承烨,笑着说道。
“有劳林少侠帮我一下。”
“让病人干活,你们江湖人真是险恶。”
林承烨挑挑眉,却还是小心地靠近烛芯。当那灯笼骤然亮起时映出芍药图案时,她的心跳蓦然也漏了一拍。
“是啊是啊,江湖人可坏了。林少侠是不是后悔进入江湖了?”
林承烨听到边迤的揶揄,也不答,只是低头笑了笑。她短暂地抛弃了身上背负的所有,只看着十二盏灯在自己手中亮起。
她只像一个如她七岁时幻想的江湖人,身边有知己,胸腔中有一颗赤诚之心。
两人落地时竟比他人还要快些,林承烨回头望,蓬花湖上已亮如白昼,红绸应火烛,比起年关的热闹有过之无不及。百姓有些想要上感谢她们,甚至有女孩想要闹着为林承烨带上自己编成的芍药花环。
边迤见势不好,拽着林承烨脚底抹油溜进偌大湖里,几步就消失不见。
……
这开宴后就是百姓同乐,游湖泛舟。最适合有情人诉衷肠,知己共饮,亲人团圆,据说这热闹要持续到后半夜才能停歇。
“蓬花湖上泛舟也有意思。”
林承烨抱着怀里的暖炉叹喟了一声,凉风徐徐,夹着湿润水汽。刚刚的沸腾渐渐停歇,终于将这夜留给百姓。
“喜欢就好。我年轻的时候只顾点灯,根本没参与这泛舟游湖,现在觉得真是可惜,这可比点灯有意思。”
边迤抱着一根长竹在船头,偶尔划拉几下,拨开平静湖面。
“别弄了,让船自己飘吧。”
林承烨忽然直接躺下,拍了拍身下的船身。
“也行。”
边迤一下扔开竹竿,顺势躺在林承烨的袖子上。
小舟荡开湖面,两个人仰面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夜空中挂着的星星。
林承烨忽然偏过头,开口道。
“你是不是不想让她们知道咱们两个要做什么?”
“我不愿意让她们再担心了,这俩人如今幸福美满,逍遥自在,背靠两大底蕴深厚的门派又实力强劲,没必要再为其他事担忧。”
边迤翻了个身,面对着林承烨。
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边迤的话会变得异常细密,她又道。
“知道我是青鸾药谷出身之人不多,也只有言舟,越南还有当时另外一位好友阿岁,不过阿岁某天突然不告而别,我还生气了很久。
后来突然青鸾药谷出事,我和阿岁也没什么分别,匆忙赶回也还是晚了一步。那两人担心,就寻了我一年又一年。”
“怪不得在一直当游医,我还以为是你本就乐意,原来是在躲人。”
林承烨笑了笑。
“对。”
边迤不好意思地摸了摸眼皮。
“后来发生了太多事了,我也不能履行当年共闯天下的诺言,所以一直也愧疚……”
忽然边迤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哎呀不说这个了。”
“那说点别的。”
林承烨捏了捏鼻梁,缓声道。
“你认识魏景辰?你见她的时候态度很奇怪。”
“唔……不算。但我找了她很久很久。”
边迤看着林承烨的眼睛,少年乌黑眸子澄澈得不像话,能倒影出整个蓬花湖。
她叹了口气,一字一句道。
“她是我师傅的孩子。”
林承烨瞳孔骤然收缩,错愕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很快,她在夜风中冷静下来,那些先前朦胧的不对劲儿在这一刻忽然浮出清晰的脉络。
“你师傅?等一下……你是说,陛下……”
“是。我师傅,青鸾药谷最后一任谷主陈述栎,与在陛下还是益王时有一段私情。魏景辰与我师傅长得很像,很像,只有那双眼睛像陛下。”
“啊……”
林承烨捏了捏鼻梁,顿时觉得无比荒谬。如果是这样,倒也能解释为什么魏景辰这么多年被忽视,如同透明人一般。对于天家,能给魏景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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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正统身份已经是恩赐,恐怕想要名正言顺德继承大统绝对不可能。
不过那人好像也没打算名正言顺地继承,林承烨蓦然意识到那天魏景辰与她的一番交谈的最终目的。
——谋权篡位。
而她也怀疑林府覆灭与陛下有关,所以才会找上自己,试探是否她是个聪明并且能为她所用。
究其根本还是两人的目标相同。
“我知道了。”
林承烨叹了口气。
“我母亲确实曾经说过她与陛下一同游历过江湖,大概是三十多年前,贞平三十九年时候。你既叫母亲为师姐,恐怕陛下也应当是你师兄。我猜,大概是那时候他们之间有了私情。
而后来青鸾药谷覆灭,几乎全门尽毁,唯独陛下活着。所以你一直认为这件事与陛下脱不了干系,但……那时候魏景辰不知所踪,很可能被陛下带走。但只要存在这种可能性,对你来说都是威胁,你都不能贸然冲入皇城。”
“你……你怎么……”
边迤忽然愣了半晌也没懂林承烨怎么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猜个八九不离十的,她当时却有直接杀入皇城问个明白的意思,许久,她有些失落地轻轻嗯了一声。
“啊,你说的对。还有一个原因是半仙秦若柳也是陛下那边的人,现在大家讳莫如深的寰宇事变乃她,陛下,长公主共同的手笔。秦若柳虽疯,但毕竟半仙之躯,我敌不过。
而我确实愚钝,庸庸碌碌二十一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只能抓住这些猜测罢了。”
忽然边迤枕着林承烨的袖子轻轻合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眉间松弛。
“承烨,现在我唯一的挂念也找到了,既然魏景辰平安长大,我无需再顾及什么。你也可以不需要顾及,只要你想,我都会做到。”
小舟摇摇晃晃,湖面起波澜。天地之大,有如此知己何其有幸。林承烨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边迤的背。
“不用急,还有很多事儿没有……”
林承烨话音未落,边迤倏尔睁开眼睛,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翻身而起,将林承烨拽到自己身后。
“怎么……”
林承烨有些纳闷怎么突然如此,察觉边迤如惊弓之鸟,绷直了脊背,眉头紧紧拧起。
深不可测的春风化雨丝丝缕缕环绕两人周身,如一场实质的潮湿,本应温平的内力竟染上无法忽视的杀意。
究竟发生什么了?
林承烨也跟着心头一紧,眼睛尽可能扫过每一处,但却没发现任何异常,湖面依旧,百姓还沉溺于赏花会的喜悦,那满天的落红也依旧温柔。
“……有人来了。”
边迤抿了抿唇,手掌缓缓握上腰间剑柄。
“什么人?我们现在马上离开”
什么人能让边迤这样紧张?林承烨皱起眉。
“来不及了!”边迤轻呵一声,反身推了林承烨一掌,带着柔和的春风化雨一起注入。
霎时间了尘剑出,万千银丝凝结成薄如蝉翼的白色剑身。边迤执剑而立,寒光闪过眼底。
林承烨向后踉跄几步,肩膀忽然搭上一只手。不知何时出现的方言舟带着她腾空而起,一下退到岸上。她的脸色也奇差无比,阴沉的能滴出水,手中也已经握住一柄青色长刀。
忽然,毫无征兆,平静水面被撕裂,如三道野兽利爪留在水面,激起数丈高的浪,凛冽的杀意混合着汹涌而来杀招,漫天落红忽然颤抖似地飘动。
边迤后撤一步,向前挥出干净利落的一剑,如一弯月与杀招相撞。霎时间空气竟扭曲了一瞬,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
“你竟踏足我南齐之地……”
还不见来者是谁,却有一道浑厚而苍老响起,似从四面八方而来,震得林承烨头皮发麻,胸腔都被重重捶打,又反复碾压。她面色一变,喉咙竟涌上猩甜。
边迤面色一凛,剑指前方,沉声道。
“……楚无定。”
27. 第 27 章
楚无定?
南齐青鸾衔芝观的道长楚无定?
听到这个名字的林承烨心里一惊,手掌不自觉地攥紧。方言舟更是突然手上一抖,额头渗出密集的冷汗,不自觉地吞咽,汗珠顺着下颌滴落。
本悠然的泛舟一下变了味道。
好在她们的小舟已经飘远,并不在那最热闹的地方。几个百姓注意到这边的骚动,有者觉得不对赶紧远离,也有大胆的孩童好奇张望,想要撑船靠近。
而那些仗着自己有些武力的侠客觉得新奇,竟有几人用轻功往这边赶。
林承烨看着一眼湖中持剑而立的那人,侧身对方言舟耳语道。
“方姐姐,你先去让百姓离开这里,最好也叫那些武林人远离,告诉他们若被波及自认倒霉。”
“可……”
方言舟抿了抿唇,有些不放心林承烨一人在岸边,但看着那些不怕死之流越聚越多,只能咬咬牙点头道。
“你独自一人要小心,刚刚楚无定一招竟连南齐百姓不顾,波及船只,几人坠海,关越南忙着去搭救,还要一会儿才能回来。”
“放心。”
林承烨其实心理也是没底,但依旧平静地拍了拍方言舟的手背。
美人桃花眼中担忧之色流转,但还是点了点头,她的佩刀——“风雷至”在手中转了一圈,带上凛冽战意,去拦住那些不明真相的人们。
忽然,湖岸边垂柳的枝桠轻晃,黑暗中从中又走出一人,对着林承烨行了一礼。
“林小姐。”
那女人依旧面无表情,赫然是魏景辰的带刀护卫姜衡。
“姜衡?”
林承烨捏了捏鼻梁,忽然想起这声音巨大,估计魏景辰也已经注意到,楚无定与其皇室关系密切,又不知道他究竟何意,她再留在此处难免有危险。
“陈小姐让我带给您,蓬花城危险,我们先行离去。”
姜衡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卷,林承烨刚想抽出,她忽然却又攥紧。
林承烨指尖一顿,淡淡扫了姜衡一眼。
“她说您接了就是同意了。”姜衡一板一眼道。
“我不看怎么知道写得什么。”林承烨觉得莫名其妙。
姜衡置若罔闻,只是维持着洪顺的姿势,手中紧握那截纸。
“行,给我。”林承烨懒得再废话,少见没有耐心地一把抽出。
反正她心里已有决断,万一写得不是她想要的,干脆赖账装傻,这无凭无据的也怪不得她。
那纸上只有短短四列字。
“皇帝病重,公主掌权。
公主从永佛寺庙带回一哑巴药人。
我谋回京之法,届时一道。
陛下长公主”
笔锋苍劲有力却仓促,连墨迹都没干透,最后一笔直接甩到纸外。
林承烨深深皱起眉,毫不犹豫地从中间撕裂那张纸,一半在手心中碾碎,另一半则还给姜衡,摆摆手说道。
“再替我还给陈小姐。”
……
“……啧。”
魏景辰只扫了一眼,便冷哼一声将那张纸碾得粉碎,用劲儿之大倒像那张纸就是林承烨本人。
她已经带着蒙面的纱帘与斗笠,一身扎眼的红色外多了一件黑色外袍,隐秘在黑夜中。
当姜衡感受到那深不可测的内力出现时,魏景辰便将轻功运用到极致从那里离开,不过她武功并不多出色,只是勉强防身,等回到客栈骑上一匹快马,一路疾驰到城外的林地才停下来。
姜衡武功高强,很快赶上。
“林二小姐这是何意?”姜衡皱眉问道。
“她给我的一半上留着长公主的三个字。”
魏景辰眯起眼睛,扯了扯嘴角。
“意思就是若要杀陛下可以,但长公主不行,她与长公主之间并无仇怨。”
“那……”姜衡心里一沉。
“猜到了,无所谓。不过林承烨话说的太早了。”
魏景辰反而神色自然,她回头望了望蓬花城,忽然极其轻微嗤笑一声,如蛇吐芯,她淡淡地开口。
“她真以为林府一事当真和长公主无关?”
“我看也未必啊。”
……
面前数丈高的湖水连成墙,又狠狠砸向水面溅起阵雨,边迤冷着脸用内力振开落雨,盯着从其中走出的那人。
楚无定手持一根白色镶血红色锦云纹长棍,名唤三尺白骨棍。身着青衣道袍,头戴道冠,腰间挂着一柄驱鬼桃木剑,系一根青色腰带。虽白发苍苍,但眉眼深邃,身材高瘦,倒是潇洒风流之姿。
“……你们南齐的待客之道还是一如既往的差劲。”
边迤眯起眼睛,了尘剑在手中一转负在身后,又懒散地转回来变成千万银丝垂下。
“楚无定,你想干什么?我与南齐国君的三次之约已经结束,如今已是自由身,你无权干涉我的来去。”
“……边神医亲自踏足南齐之地怎么不让我害怕啊。”
楚无定忽然捧腹哈哈大笑起来,那眯起的眼睛像一条弯弯的河缝。
“这么多年除陛下召见,你未曾踏出过江金界一步。怎么忽然就来我南齐赏花呢?”
楚无定倏尔停下了笑声,缓缓睁开眼睛,那笑意仍逗留在嘴角,眼底却冷的可怕。三尺白骨棍在掌中一转,他周身护体的内力蓦然大盛,不知道这人学习的究竟是何种功法,极其霸道但其中又带着透过骨缝的阴寒。
林承烨仅仅是感受到都觉得身体变得沉坠,甚至有些抬不起头来。
那人身影变换之快如虚影,只见湖面掠过黑影,几个呼吸便已经近了数丈,打破了与边迤的对峙。
同时边迤身侧三千银丝瞬间凝成了尘剑,硬生生抵上三尺白骨棍,相接之处竟是火花四溅,春风化雨温平但却竟不输楚无定半分。
但仔细看,那白衣侠客只是巧妙的化解青衣老道的一招一式,只防不攻,了尘剑在手中变化莫测,偶尔是剑刃擦过三尺白骨棍的一侧,偶尔又是银丝缠绕长棍上,泄去楚无定的霸道阴寒的内力。
但除两人与林承烨站立的地方早已一片狼藉,几人才能环抱的柳树被扫过的剑气拦腰截断,轰然倒下。连那远处好不容易点起的灯笼竟有几只已经被扯成碎片,随风像破布一般落入海中。
边迤脚下小舟不知何时被楚无定一棍带起的风力撕裂,她也干脆踏水一点,反身剑指楚无定后心,而楚无定反应也极快,身子向后弯曲的弧度不可思议,如一张弓,长棍一甩再次振开了尘剑,空气扭曲声如惊雷,两人位置置换,皆向后猛地退出几丈远。
楚无定却忽然不再抓住机会猛烈进攻,他忽然回身,嘴角依旧噙些笑,冲着林承烨的方向挥出一棍——
不好!
林承烨瞪大了眼睛,她视线之中的空气霎时扭曲,耳内的嗡鸣声盖过所有,她凭借本能侧身一扑跌倒在地,却忽然察觉自己脉络中有什么不受控制地破土而出,狠狠撞上楚无定一招。
是边迤一开始留在她体内的那缕内力,在保护她!林承烨顿时明白,却还是不可自制地呕出一口鲜血,染红了春日的嫩草。
虽然正面被边迤的内力护下,但就她如今这个身体,一点余波也快能置她于死地。
白衣剑客匆匆而来扶住林承烨的手臂,她不善伪装,眼睛中的担忧都快要溢出来。
“……楚道长,你跟我耍这些花招?”
边迤彻底沉下脸。抬头看了一下眼林承烨。小孩脸色苍白,却扯出一个很淡的笑容,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剑客周身的气势却变了,了尘剑寒光胜雪,边迤顷刻间运功起身,那剑直指着楚无定死穴而去,这次长棍再次抵上时楚无定竟被逼退半步,不得不以退为进,四两拨千斤暂避剑的锋芒,两股内力毫不相让,再次掀起湖上的雨幕。
了尘剑身映出边迤那双愤怒的眼睛,也被楚无定收入眼底。
楚无定嘴角的笑意深了些。
楚无定在激边迤?他要试探什么?林承烨于混乱中敏锐地注意到楚无定的表情,心头一跳。她捂着嘴,鲜红的血从指缝溢出。
“边神医,你受伤了?还是……这段时间过于倦怠?”
两人不知道过了几百招,楚无定骤然拉开一个极远的身位。
“边神医,你内力究竟到何种境界了?究竟是九层……还是……”
楚无定的声音发冷。
“十层?”
“……”
边迤抬眸但并不言。
“楚道长,住手!”
忽然传来一声气急的大喊,水蓝色身影落在边迤面前,随泉剑出鞘,戒备地横在身前。
“原来是神枢天机门门主之子,失敬,失敬。”
楚无定眼神在两人之间扫过,眼眸一转立刻换了一副模样,淡淡笑着,周身内力散去,连三尺白骨棍也收起负在身后。
“楚道长,您不应当伴在陛下左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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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越南皱起眉,又看了一眼岸边面色苍白林承烨,虽然有很多疑惑想问自己这倒霉老友,但此刻已经不能在耽误下去。
“这二位是我朋友,不知道她们哪里能让您这位半仙下如此凶手?您能否看在我神枢天机门的份上……”
“与关大侠无关。”
楚无定笑着打断了关越南的话,但他也未有再动手的意思,他转身挥了挥手,又再次踏着湖面,青衣道袍没入夜色,留下一句。
“神枢天机门的面子总要给的,那贫道先行一步。”
……
圆润珍珠做成的帘后一人影背着手来回踱步,时不时一声叹吸,忽得一声轻响,又一人不知怎么已经停在那帘子前,昏暗的烛火下映着那人的深邃眉眼。
是楚无定。
那来回踱步的人影顿时停下脚步,急切地问道。
“如何?她是来做什么的?”
“只是去试探,自然没什么。不过贫道依旧不确定她实力究竟如何,又为何来到南齐。不过她应当有伤在身,气海不稳,不足为惧。”
楚无定仅仅躬身道。
“虽不能确定她是否为半仙,不过也至少已经是突破了功法第九层,距离那半仙只一线之隔……”
楚无定眯了眯眼,嘴角依旧上翘着。
“只差那一场祭祀仪式……她可是青鸾药谷出身,未必不知。”
“朕和她的三次之约已经结束,接下来她也是个麻烦。可眼下最重要的……”
那帘后人影懊恼地挥了挥袖子,忽然扫落桌上瓷杯与书卷,发出砰砰砰的响动。
“是如何让那人醒过来,告诉朕南齐与北燕的十万联军为何能无一存活,这怎么可能!”
楚无定显然已经见怪不怪,他不慌不忙地拿起地面上的折子与书卷,淡淡道。
“陛下莫慌,我们只需要静待即可。”
……
“……原来如此,你是某次与人交手后重伤,拖着病躯回到江金界却几乎也没命了,但正巧被那时在外游历,还是潜龙的南齐国君姬宫韵用一颗皇族秘药所救。于是你醒来后与她做了约定,她忌惮你的实力,又需要你的帮助。因此定下两条,一无事不入南齐,二可以驱使你做三件事。”
林承烨躺在床上,面色已经有了些血色。
“这第三件事……就是当初林府出事前夕,那姬宫韵说自己病重,让你去南齐诊治,等到放你出宫时为时已晚。”
“对,我当时就是觉得不对,我上次见姬宫韵时日不久,她一国之君,绝不可能忽然病重,大概只是为了防止我插手。我便觉得大概率南齐与莱国要开战,而她们不确定我的阵营。”
边迤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
“虽说我信你母亲武艺高强,卫莱军亦忠心耿耿,可我不信莱国皇帝,只能提前去提醒她。”
在楚无定离开后,边迤飞快地将林承烨带回客栈,将人放在药浴中又运功泡了半个时辰,才将林承烨掏出来放在榻上,正轻轻擦拭这那人湿漉漉头发。
“……让我想想。”
林承烨抬手捏了捏鼻梁,轻轻合上眼睛,又忽然喃喃自语道。
“不,楚无定太心急了,这不应该。他这样着急地来试探你……恐怕……”
怕边迤的存在带给她们威胁?之前边迤三约在身有所顾忌,可现在没了约束,他们怕什么呢?
忽然,林承烨猛得睁开眼。
“南齐皇城内出了什么问题,又或者他是故意引导我们这样以为,从而引你进皇城。
不过楚无定这是一步险棋,因为这样主动权反而在我们的手上。毕竟是他需要你。”
“看来这个赏花会是是无福消受了,我们尽快启程离开。”
林承烨缓缓坐起身子,手指在膝头轻点,眼底划过一丝冰冷。
她总隐隐有种预感,从此刻开始,她们才算真正入局。但这棋盘之上大概率没有自己——一个已经死去人,已经应该死在塞北的林二小姐,这才是她最大的筹码。
所有明的,暗的视线都聚集在边迤身上,反而给了她更大的自由。
只不过这样……边迤的处境太危险。
林承烨忽然攥紧了身侧的拳头。
她应当早就做好准备了,利用能利用的,再接受一切可能的结局。绝不能步黄芩东的后尘,她不能回头,也不能在条路走到尽头前后悔。
“既有人请——那我们就承这个情走一趟南齐皇宫。”
28. 第 28 章
两个人的马车有些太空,又多了两个人却又显得格外拥挤。
于是关越南被边迤一扇子抽到了车顶,没得商量。
“……等我比你厉害的那天有你好看。”关越南心疼地扯了扯自己袖子,被檀木扇里几根玄铁扇骨划出三道杠。
他好不容易做一身富家公子哥模样的衣服与言舟出来赏花,上面云纹锦绣又不吝啬埋金藏银,一身衣服贵得出奇,结果穿了一次就变成破布一块。
关越南欲哭无泪地捂着心口,念念叨叨。
“我的袖子我的绸啊……”
“省省吧,神枢天机门称得上一句富可敌国,关门主能少了你个败家子的银钱?”边迤依旧坐在马车前慢悠悠地赶车,不忘回头骂了句。
林承烨刚在在车内悠悠转醒时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怪不得楚无定说了句要给神枢天机门的面子,除去那人本就只是借关越南之言骑驴下坡,倒也确实应该给南齐纳税的钱袋子两分薄面。
眼睛还未睁开,脑子先一步转得飞快。林承烨抬手捏了捏鼻梁,遮去从帘外偷溜进来的几束阳光。
大概已经过了正午,林承烨发觉自己这一觉睡得颇为漫长。
那混乱的一晚耗去她大半精力,还呕了好几次血,更是气血两亏。边迤却不敢如以前那样先渡内力再慢慢服药调理,楚无定就如同一把隐秘于林中的箭,即使边迤知道他在哪里,也不清楚那只冷箭何时射出,必然要分出十二分精力提防。
“楚无定还做了件好事,起码让你懂得省着点用内力。”林承烨面色苍白,扯起嘴角一笑。试图缓解边迤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却在那人忽然红着眼望向她的时候立马闭了嘴。
好吧,看来这个笑话不是那么好笑。林承烨眼神乱飘,心虚地捏了捏鼻梁。
四人离开之前,边迤去蓬花城的江金医馆抓了几副大补的药,清早拽着林承烨喝了一碗,又让她吃了些东西才肯放任林承烨再昏睡过去。
“醒啦?”
方言舟陪她在马车里,见林承烨动弹立马上前扶她坐起,将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不过方言舟比她矮很大一截,靠着不算舒服,林承烨又默默地坐直身子,迷迷瞪瞪地问道。
“神枢天机门做的什么生意?”
“怎么刚醒就问这个,少用点脑子,别累着自己。”
方言舟惊奇,温柔地解释道。
“是铁器行。其独门功法‘点石成金’禀至阳之性,纳昊日之精。运功时,真火自丹田而生,灼若熔炉,可熔金铄铁。铁石遇之,柔若胶饴,铜锡经之,化若流脂。匠人持此火,控热于股掌,锻兵刃如抟泥。”
方言舟指了指车顶与前方。
“越南的随泉剑,边迤的了尘剑皆出自神枢天机门。而内力越深厚丹田之火愈旺,锻之愈纯,若要请动神枢天机门内长老与门主为其锻造一兵刃或一机关,千金万金都不为过。”
立于武林之巅的这些武功果然都不同凡响。听了方言舟洋洋洒洒一席话,林成烨居然觉得尤为向往,胸腔生热。又暗自责怪为何当年不好好学习林家的覆海移山,其中定也有无穷妙处。
“天下武学分阴阳平三性,平中之巅春风化雨,至阴至寒巫马家幽咽秘术,而至阳之中,天机门点石成金,北燕皇室踏关行,莱国玉林城固城刀法,塞北林府覆海移山,四者皆为顶级各有长处。”
方言舟顿了顿,不着声色,又压低声音道。
“不过平阴两种功法皆没落,青鸾药谷……你是知道的,巫马家本也盛极一时,现在也幽居退出武林。阳性功法如今在武林最为盛行。”
林承烨听得心头一梗,更觉郁闷,暗叹自己当初真是不知好歹。
忽然头顶一阵咚咚作响,关越南拨开车帘,冲两人一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头向下吊,双脚反身勾在马车上,要不是身段修长脸又俊,保不齐要被误以为是吊死鬼,他悠悠道。
“照这个走法还要三四日才能到九辰城,这马车太小,四人一起挤得慌。你们慢慢走,我和言舟先回去。”
“可是……”方言舟不太放心,而且她觉得林承烨这小孩儿当真讨人喜欢,还有些舍不得。那双桃花眼一转,试探着说道。
“不然越南……你自己先回去?”
“什……”关越南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差点脚滑从马车上掉下去。
小舟居然要跟他分开三四日?使不得,使不得,想想他就寝食难安,现在心脏就有点难受。关越南忽然抓上自己前胸的衣襟。
“没事,没事,方姐姐你和关大哥先回。我与边迤去了南齐国都还有其他事做,不方便太多人。”
林承烨赶紧拍了拍方言舟的手。她畏惧地瞥了一眼窗外的关越南,真怕这人离了妻子就要犯病。
“又不是见不着了,几日后我和边迤就去找方姐姐,应当能在神枢天机门多赖几日。”
边迤难以言喻地看着关越南半个身子挂在方言舟身上,两人牵着手高高兴兴地离开,咧咧嘴,嘟囔了一声。
“矫情。”
……
大概行了两日半,连绵的阴雨赏脸停了半天,那天下午竟是放晴,日光晒人。
林承烨的精神终于好了一些,头不再昏沉,少有的思绪清明。她想了想,干脆让边迤提前找了个客栈停下。
“找店家要点笔墨纸吧,我想想……”
她这几天说了很多次这三个字。林承烨看着边迤一蹦一跳地出去,手指撑在太阳穴上揉了揉。
实在是有许多需要梳理清楚的,她总觉得抓住了阴影的一角,可那背后的人藏的太深也太狡猾,始终看不清楚。
边迤拿了纸笔递到林承烨手边,见她眉头皱起,一脸严肃,又自觉地安静退到一边。
“来,过来听听。”
林承烨失笑,无奈向着边迤招了招手,那人又乖乖地跑过来,趴在桌边。
“陪我理顺一下思路,我自己在这里也很无聊,而且这是以你的处境来看。”
林承烨在纸上四边写下四人的名字中的单字。
左楚右边,上辰下……
林承烨顿了顿,她下意识地觉得冒犯。但最后还是提笔写上一个“遏”字。
——陛下名讳魏云遏,现在也没什么需要忌讳的了。
“你与楚无定之间我先前已经说过,是他先按耐不住。
重点是……魏景辰给我留下的字条,我如今才有空思考。”
林承烨在辰遏二字之间连了一条细线。
“她为什么会在此时萌生夺权之心,恐怕与陛下病重有关,但至于陛下何时病重的……尚且未知,这是一个关键。我以往虽无心朝堂,但这等大事不可能毫无风声传到塞北。”
笔杆在骨节分明的手指中轻巧一转,林承烨在辰字上一点。
“就像那时你说的,忽然病重者少之又少,魏景辰恐怕知道此事的时日也不会早很多。而长公主又在此时从永佛寺寻回一药人……”
“药人?”
原本在一旁听得懵懵懂懂的边迤忽然一点头,神色古怪起来。
“你可知道药人是何?药人者,天生禀异,其愈创神速,隐而难察,这在青鸾药谷的禁书上记载。因为其血可抵千百名贵药材,一旦被发现……”
边迤皱起眉。
“多半是个沦为权贵圈养至死的下场。若陛下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其实已经大限已至,如今只是续命苟活罢了。”
江湖人还真是什么词都敢用,林承烨原本赞许的眼神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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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苟活二字时忽然一梗,她无奈地捏了捏鼻梁,继续道。
“皇帝病重,大权旁落,长公主本就在朝堂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政绩出色,此时更是与陛下不相上下。若皇帝驾崩,太子上台后与长公主之间定也是腥风血雨。
所以……所以什么?”
“……让我说?”
边迤见林承烨望向自己,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又在那人淡淡的笑意中愁苦的抵住下巴,作认真思考状。
“唔……嗯……所以皇帝继续活着,其实长公主的手中权力会更稳固,若时间一久,恐怕太子也无法与她抗衡了。
这件事受益人是长公主?你猜测皇帝病重与长公主之间有关系?长公主与陛下的关系并非世人所想的那样好?”
其实还挺聪明。林承烨赞许地点点头。
“无论是皇上,长公主,太子都是挡在魏景辰前面过不去的坎,她若想登上那位子,恐怕要走当今圣上的路子。
只是我目前仇敌唯陛下一人,我不会帮她对付长公主,这就是我告诉她的。”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而且愈发磅礴,似有洗尽人间每一寸泥泞之势,可边迤却觉得愈发寒凉,浸透在骨子里。
她脑子转不快,但也察觉到了不对,只能磕磕绊绊地问道。
“但……皇帝若在与长公主相争之中若死去,也是他罪有应得,你不应该……想看到这幅场面吗?”
“这就是最后我想的,这个长公主未必是局外之人。”
林承烨声音冷冷,目光也冷冷。边迤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冷汗滑落面颊,洇透软纸。
她听到林承烨的声音继续道。
“毕竟林府忠于皇帝,比起皇帝猜忌而导致林府覆灭,还有另一种可能,乃长公主为了削弱皇帝之权而为之。”
……
三日后,五月初四。北辰城天气尚好,万里无云。
皇城朱雀门告示处人头攒动,围观者众多。
有两位带着面纱的女子着新纱衣一青黑一白,路过此地时对望了一眼,一致选择去凑个热闹。
百姓切切察察的交谈声传入那黑青色女子的耳中。
“唉……这还在这里贴着,怎么名医还未找到吗?”
“五个月还多喽……年前就在这里。”
“谁敢接?这万一治不好……”
说话的是位婆婆,她忽然闭嘴,小心翼翼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唉,让一让啊。婆婆,这前面贴的什么,怎么这么热闹?”
青衣女子忽然伸手扒拉了一下人堆。
“姑娘才来九辰城吧?这都贴了好长时间了,好像去年年末就贴上了。只是一直……”
婆婆侧了侧身,让那两位女子站在那告示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宗庙之重,而母皇凤体违和,沉疴绵惙,群医束手。朕夙夜焦劳,五内如焚。今悬格以求寰宇良医:
不拘布衣方士、寺观僧道、山野遗贤。
速赴太医院应募。
如奏奇效,赐黄金千两,授五品冠带,荣三代,敕建功德坊。”
“这是个掉脑袋的事儿,别乱来。啧啧,太医院都束手无策……你干什么!!!”
忽然,婆婆声音陡然尖利起来,连连后退,踩了五六七八个人的脚,但那些人也无暇顾及,大家皆惊恐地看着那站在中间的青衣女子低头嗤笑一声。
——然后一把揭了这名医悬令!
疯了!这人怎么敢!治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而青衣女子神色淡淡,将那告示扔给了一旁呆立白衣女子,朗声道。
“别愣着了边神医,咱俩的命可都靠你了。治不好……可要掉脑袋的。”
29. 第 29 章
她们来到这北辰城已经第二日。
此地不亏是南齐都城,比起那蓬花城竟还要热闹十倍不止。而且民风颇为开放,未结亲的女孩男孩皆衣着轻薄,纱衣外披,如春日之林,自成风景。在街道上狂奔,飘带飞扬,也无人说句无礼。
而她两人衣服皆莱国样式,太过招摇。于是这进城第一日,林承烨先带着边迤去成衣铺子买了衣服。
两人皆不怎么张扬,千挑万选找了两件没那么时兴的。边迤依旧白衣,但衣服下摆染淡粉。她则看一件通体青黑色银线纹绣青松山的还不错,又添两件面纱掩饰面容,很是阔绰的扔下银子就跑。
所以这面纱有何用?
边迤此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揣在怀中的那卷薄薄的纸分外烫人,比八月高悬于头顶的烈日还要热。
也不知道十几岁的时候她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博天下之倾慕,每一次交手皆惊天动地,就乐意在第二天的江湖客栈酒肆中听到人们带着艳羡的神色谈起昨日一名不过双十年岁的少侠武功高强,若再感叹一句武林是少年人的武林——边迤便能美上三月。
现在她开悟了。其实不用那么辛苦,打个昏天黑地还浑身是伤。
林承烨一揭惊天动地,现在她们去北辰城的哪个角落都被人围着看。
就是嘴里的话不大好听,比她随身带着天下第三奇毒还毒。
“唉,唉,是他们吗?今儿揭榜的……”
“据说是一黑一白……唉,唉,可不就是吗。”
“唉……这两人看着年纪轻轻,怎么就……”
“唉呀,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人呗……其实之前有三人揭过这名医悬令,都……唉呀,不提了。”
边迤已经懒得搭理,用手撑着头靠在桌子上,一个劲儿的给自己倒茶。
“怎么了,不爱吃?这南齐的饭是与莱国不太一样。”
林承烨丝毫不受影响,笑着看边迤愁苦地灌水,还时不时摸一把自己胸口处。
不过她倒是觉得自她们到北辰城这两日天气很好,胃口大开,找了个点心铺卖了几份点心,又来这木提楼点了一桌好菜。什么荷叶鸡、鲈鱼绘……
边迤向来吃的不多,林承烨看着惊奇,曾试图让边迤多吃两口。
结果那人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说她这个年纪吃多正常,自己可不是要长身体的时候了。林承烨忽然又想起边迤已经三十余七,只能作罢。
可惜一桌好菜没配好酒,估计不多时就会有人带她们进宫去。林承烨遗憾地摇摇头。
“你对你的医术这么不自信?不是号称说阎王叩……”
“等你在江湖闯荡个两三年我也给你到处散播这种……名号。”
边迤连连摆手,赶紧打断林承烨话,又低声道。
“我是人不是仙,自然也不是传闻中那么神。若真是病入骨髓,可真是无药可医我只能给他发丧了。”
“谁说不是呢,况且……也没想让你真的救。”
林承烨夹起一口荷叶鸡,隔空点了点边迤胸口位置。
“嗯?什么意思?”
边迤一顿。
“这悬令便是楚无定与姬宫昀给你入宫的请帖,至于那个病重之人是不是太后……不一定。”
林承烨摇摇头。
“姬宫昀上台年纪尚幼,南齐的军国事均由太后掌握。两人之间关系究竟如何尚未可知,姬宫昀可不一定为了太后做到如此。”
她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边迤的眼睛,继续道。
“所以救谁,怎么救。你要听我的,可以吗?”
这对于边迤这种人来说很难。
林承烨问得足够温柔,却不是商量的语气。她说出这句话后意料之中看到边迤沉默下来,有些犹豫地盯着袖口发呆。
让边迤直接杀人不难,她并不是一个多么慈悲之人。谢溪源与谢盛敏母子之事足够说明,林承烨甚至觉得这人应当习惯了杀人一事。
但她是个足够慈悲的郎中,若让她以郎身份而去杀了自己的病人,这却足够残忍。
“……嗯,好。”
许久以后,边迤才轻轻地应了一声,有些落寞。
“若青鸾药谷还在,我大概不会这样做。可我已被逐出师门,也从未以青鸾药谷之徒自称过,倒也不会抹黑师门盛名……坚持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林承烨并未多问那逐出师门是什么意思,只是深深地看了边迤一眼,说。
“好。”
她所做的是为她们想要的,皆所求的结局。
也为了曾经她说过一切结束后归隐江湖过安稳日子,她这样做应当也不算狠心才是。
……
又过了半个时辰,林承烨将最后一饭放在嘴边,正要张口,却忽然松了筷子。她冷冷抬眼,手指碰了碰在一旁合眼小憩的边迤。
“东南。”
边迤眼帘轻颤,手指挑起桌上筷子一只,眼珠转动同时手上青筋凸起,一刹那筷子如箭射出。
砰!人声鼎沸酒楼角落发出一声突兀的崩裂声,但又巧妙的被人声掩盖并未引起过多的注视。
“唉。”
东南角最内的那张桌子上,坐于正中身着华服女人发出一声诧异的轻叹。女人长相并不出挑,岁月痕迹极重,大概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身材匀称壮实,却有些矮小。一双狭长眸子却如老树树身上的裂隙,难以窥见其中究竟藏着什么心思。
“行了行了,几个头也不够这位白衣大侠砍的。”
她抬手阻止了身后伪装成普通百姓,个个如临大敌,想要抽剑拔刀的侍卫。
筷子扎入那女人面前木桌一寸长,正在其放于桌面手的食指与无名指之间,明晃晃的警告。
女人抬起头,正对上林承烨一双冷漠而锐利的眸子。
与她这个年龄倒是不符,女人若有所思地捻了捻指尖,视线在两人中扫了一圈。
两人之间竟是这个穿着黑衣的年轻人主导。旁边的白衣侠客会不自觉地看向那个年轻人,等待那人给她下一步的信号,两人配合颇为默契。
“我看着您可观察我两人有一段时间了,我两人初来南齐,这待客之道未免太无礼了。不如过来说个明白。”
林承烨摊了摊手。
这女子给她的感觉很不舒服。女人狭长的眼睛眯起,面上的笑意亦泛起寒凉,她站起身走近林承烨,在大约三步外停下,端起手躬身行礼。
“在下内臣领侍苏宁沛。只是想等二位大侠用完餐罢了,陛下特意交代不可怠慢。”
苏宁沛说话尾音上扬,又有些柔软,听起来就像狐狸的长毛划过耳廓,有些痒。
“苏大人言重了,我们不过江湖闲散客,怎么能让陛下等着。”
林承烨手指在桌上轻轻点。
“若您二位已经准备好,就请随在下入宫。不过……”
苏宁沛笑得如一只狐狸,又说道。
“陛下有令,自现在起需二位蒙眼,直到进入太后寝宫。”
这话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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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总是刺挠。边迤皱起眉,一摔筷子就要起身说什么,却被林承烨一下摁回去。
林承烨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啊,那带路吧苏大人。”
……
眼睛被黑布蒙起后对于时间的感知变得格外模糊,林承烨不知道她们走了多久,又拐了几个弯,只能感受到脚下的路或许变了模样,碎石子变成平整的青石。
或许南齐小皇帝姬宫昀格外偏爱桂花,这一路上香气浓郁,偶有柔软的花瓣擦过她的面庞。
可宫内静得吓人,她们一路行来,几乎未听到任何动静。
边迤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用内力传音抱怨几句。林承烨愈发觉得内力这东西方便,不然自己还能和边迤聊聊天。
不过还有一人,凑合打发时间也不是不行。
林承烨想了想,开口道。
“苏大人,我能请教您几个问题吗?”
“这……没什么好问的吧,悬令上写得清清楚楚。”苏宁沛的声音传来,大概是在她的左侧。
林承烨头往左扭,笑了笑。抓起身侧苏宁沛的手,从怀里掏了一把银子放进去。
“少侠,这不合规矩……”苏宁沛含笑的声音传来。
“我们这种江湖人第一次入宫,总要知道点礼仪不是,苏大人只需提点一下,绝不为难。”
苏宁沛没出声,林承烨便自顾自地问道。
“听说自我们之前已经来了三位郎中?皆……有去无回?”
“这如何传的?那三人皆非什么神医,只来招摇撞骗,甚至让……让太后娘娘病情加重,陛才下令杖毙。”
苏宁沛答道。
“最近陛下心情如何?”
“最近数月来皆有些……”
苏宁沛话头一转,又道。
“您二位只需要治病救人便是,千万不要多问。”
……
不知过了多久,苏宁沛说了句到了。林承烨与边迤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蒙着双眼,但也能察觉到这宫内死寂。
眼上黑布被揭下,苏宁沛亦行礼退了出去。林承烨适应了一下光线,又快速打量了一下屋内。
这寝宫内部颇为华贵,且不说这满屋器物皆精巧难寻其二,这地面就铺有龙须簟,光软香净,冬温夏凉。
而床榻上帐垂三重,绣山水墨梅,掩住其中身影。
意料之中的楚无定也在,他合眼站于床角,怀中抱着三尺白骨棍。
而除边迤外,还有一人,林承烨眉毛一挑。
她确没想到南齐皇帝姬宫昀竟就在她正前方亲自等待。
姬宫昀年纪大约只有十六,腮边软肉未褪,但身长玉立,眉眼锋棱毕露,寒光隐现。一身素雅,窄袖黄绫罗为体,绣暗龙云纹于襟肘,领镶江崖海水纹。腰间金镶墨玉銙,方寸间镂螭首。
林承烨抱拳躬身叫了句陛下,而边迤更是懒得搭理半分,就在一旁站着。
“既是二位大侠揭了悬令,朕也就不多废话。”
姬宫昀面色阴沉,抬手一把掀起那山水墨梅的垂帐——
边迤皱着眉上前一步欲要仔细诊断,林承烨却难以置信地后退半步。
怎么会……是她?
林承烨颤抖的眸子中映出垂帐后那张面色苍白,宛如死人的脸。她身子剧烈一晃,几乎就要倒下去。
这哪里是什么太后。
分明是当初率领十万大军踏平犁洮州,一杆红缨枪穿透她身体,杀她一次的南齐将军——
宓梵!
30. 第 30 章
林承烨忽然低下头,一把扯住脸上的面纱,抓住前胸的衣襟——
那里有一道被长枪贯穿后留下的,丑陋而永远不会消散的伤痕。
是她从阎王殿走过一遭,又苟延残喘的印证。
林承烨没想到会如此突然的再遇上这样那场悲剧中的胜利者。
其实在边迤的细心照料下,那伤口已经结痂成丑陋的疤,不会再痛。可当她看到那人的脸时,却还是忍不住的颤抖。
这伤恍然又回到寒冷的塞北之地时的模样,还会涌出鲜红的热血。那人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又将长枪抽出,浓丽的红融化塞北的雪。
那人碾过她手的腕骨,垂下的眼神看蝼蚁一般,对她不瞑之目中的滔天恨意也不屑一顾。
好痛,好恨。
林承烨忽然捂住嘴巴,隐藏宽松衣袍下的身躯轻轻颤抖。
“林少侠可是不舒服?”
姬宫昀不耐烦地抬起眼,语气不善。楚无定可没说边迤身边现在又多了一个人,怎么这么麻烦。
不过年纪看起来与她相仿,不知道适合什么样人……姬宫昀忍不住又瞥了一眼。
边迤在长袖下轻轻握住她被汗浸湿的手心,面纱下的眼睛带着担忧。
“……只是看到这幅景象被吓到罢了,谢陛下关心。”
林承烨松开手,笑了一声。
听闻此话,楚无定半合的眼睁开一条缝。
宓梵这副模样……若不是对她的记忆刻骨,恐怕林承烨一时间也认不出来这人是那个新枪披甲,杀人不眨眼的血修罗。
榻上的人除了微弱的息外更接近一具尸体。皮肤发灰,脖颈上只有骨头撑着一层皮,仿佛薄得能看到内里脉络,头发已经掉光,被人草率的用头巾包裹住,试图掩盖人已将死的事实。
瘦骨嶙峋的身体被塞进雪白的寝衣,埋在绣有金丝龙凤图绸缎,雍容华贵的被子下,几乎要将那人压死。
她即将在这万物生的季节死去。
但……究竟什么东西是南齐也没弄懂的,还要从死人身上找答案。林承烨眼神一暗。
边迤面色凝重地掀开被子,双指搭上宓梵的脉。她拧起内心,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还是没忍住一巴掌拍在床头的八仙桌,发出哐当一声。
“老东西,你是不是耍我。你告诉我这怎么救,我看你们把南齐皇室太医院珍藏的灵丹妙药都搬空了吧,吊着这一口气有什么用,还不如死了!”
边迤以扇代指,指着楚无定骂道。
“还有你小昀……啊不,陛下,陛下。这到底是谁的注意,还有你是不是把独有的逆命金丹给她用上了。万一以后你自己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等死?”
“放肆!你怎么还敢这样跟朕说话!”
姬宫昀被边迤这一通脾气唬住,愣了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不是我,我劝过陛下了。”
楚无定无奈地摊了摊手。
“你是她老师,这点事儿你不知道拦着吗?行了,你们俩背过身去。”
边迤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毕竟姬宫昀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人扔在南齐青鸾衔芝观不闻不问的小公主,如今一国之君,主意大,脾气也大。
不过好在有这神药,硬是吊着宓梵一口气撑到她来。边迤愁苦地摇摇头,就这幅样子,醒来也不知道会不会痴傻。
姬宫昀瞪着边迤,动了动嘴唇,最后冷哼一声扁着嘴转过身。楚无定没什么表情,只是换了个方向倚着床。
林承烨看着新奇,这南齐小皇帝对边迤感情颇为复杂,两人之间并非仅是那个约定的关系。
姬宫昀面对边迤这样长辈一般的训斥也不算生气,顶多是恼怒——为什么她都是皇帝了还要被训如此这般。
边迤皱起眉抖了抖袖子,将被子揭开,解开宓梵的寑衣。她的呼吸骤然一滞,伸手在那几乎已经变成枯枝的双腿上按了按,那人的腹部有一道如山石裂隙一般的伤口,极其锋利,几乎将她斩成两半,腹部的脏器与断骨清晰可见。
“这伤口平齐,下手极快极狠,绝会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宓梵内功几层?怎么会毫无还手之力?”
边迤忽然说道。
“第八层。她与莱国将军林岱乔曾多次交手,实力相当。不算秦若榴的话,莱国几乎没有人能与她匹敌。”
楚无定简略地回道,忽然又说。
“所以我也觉得奇怪,这世上能做到如此的……你能做到吗?”
“少套我话,我看是你自己能做到。”边迤翻了个白眼,又转向林承烨说。
“你也转过去吧,不太好看。”
“人死的时候都不太好看。”
林承烨背过身去,淡淡道,她也确实觉得场面太过可怖。
我那时候也是这样吗?像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林承烨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掌心交错的纹路,眼底晦暗不明。
寝宫内一时间寂静如坟,除了边迤摆弄东西的声音再无其他,空中不知为何弥漫上一股浓烈衰的败之感。
“朕……朕一定要知道十万将士为何死尽,这不可能的。”
姬宫昀忽然小声说。
“而且……而且朕并未下令屠杀莱国百姓,为何……为何会传出……犁洮州百姓尽死于南齐北燕联军之下的消息。”
林承烨袖下的五指骤然攥起,在掌心留下四个半月形的血印。
“陛下,实话说您究竟需要如何。”
林承烨忽然开口,声音轻缓。
“边迤也说了,想让宓将军活过来很困难。”
这人说话还蛮舒心,虽也不跪朕,但起说话客客气气。
姬宫昀憋着的火气悄然散了一半,她抬起头仔细瞧了瞧这江湖人的模样,虽带着面纱,可也身长玉立,举止不似边迤那样粗俗,倒像是世家教养出的。
“朕只想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姬宫昀忽然咳嗽了一声,看着林承烨的眼睛说道。
“一天,一个时辰,一柱香,甚至,只有一句话的时间。朕只想问,为什么南齐与北燕十万将士全部死尽,她又是被谁伤成这样。”
“好。”
林承烨应道,捏了捏鼻梁。
忽然,姬宫昀不动声色地向着承烨的方向挪了几步,问道。
“你叫什么。”
“草民命唤阿烨。”
林承烨随手拢了拢袖子。
“多大了?看样子与朕差不多。”姬宫昀接着又问。
“十七。”
“唔,只比朕长一岁,不错,不错。你出身江湖哪门哪派?有没有考虑要考取功名?我南齐内乱刚平,正是用人之际,若你……”
姬宫昀直接挪到了林承烨身边,两人肩并肩,袖子打袖子。
“谢陛下厚爱。但草民诠才末学,从未想过入仕。南齐贤能之士众多,想必不缺草民一人。”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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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烨有点头疼,她面对南齐皇帝心情本就颇为复杂,本不想过多交谈。
“朕倒是很喜欢你,不然……”姬宫昀不依不饶,继续道。
“今日能见陛下一面草民已心满意足,不过草民确实生性散漫,向往江湖自由,不愿困于案牍之间。”林承烨又随口捻了个谎。
“可……”姬宫昀还想说什么,边迤严肃的声音却忽然传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伤得太重了,最多……”
边迤神情微动,不着痕迹地抬眼看了一林承烨,才继续道。
“……我最多能让她清醒一柱香的时间。接下来都出去吧,我救人的时候没什么好看的。”
……
等边迤从太后的寝宫走出来时月亮已经高悬,她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姬宫昀,难掩神色中的疲惫。
“三十天后她会醒。这三十天内按照我写得,日日浸药浴,行针一次,如何做我都写了,拿给你们那吃白饭的太医院,他们能看懂。”
“当真只能一柱香?”
姬宫昀接过,却目光灼灼地看着边迤。
“……当真。”
边迤微微侧目,拽住身边林承烨的袖子。她难以再待一秒,也不管什么规矩,竟是直接带着林承烨用轻功翻出墙去。
竟像是落荒而逃。
楚无定摸摸胡子,眯着眼睛看两人离开的方向,缓缓道。
“那个阿烨……很有意思。边迤说的应当是真的,能让宓将军开口也已经足够了。”
“可只是边迤的一堂之言!不是说我不信任她……”
姬宫昀不耐烦地转了一圈。
“但她医术高明,做点手脚轻而易举。就算我们……”
“若是真的能救而不救,那恐怕此时最难受的是她自己。”
楚无定叹了口气,摇摇头。
“如果是那个阿烨的注意,我也很难想象她为什么答应。她毕竟……是青鸾药谷出身。”
楚无定喃喃自语道。
“太久了,我记不清了……怎么说来着……”
“济世为先,金银为末。乞儿与王侯同榻。苍生哭之我责,苍生笑之我愿。手中青囊,只医伤病。江湖路险,生死由天。若负师门,天地共诛。”
……
林承烨与边迤的心情都有些沉重,一路无话,各怀心事地回到客栈。
天色已沉,边迤自回来后便坐在窗边发呆,不知道想什么。林承烨简单休憩了一会儿,起床叫了些简单的吃食。
“你吃吗?”林承烨坐在桌前轻轻喊了一声。
“啊,不太饿。”
边迤梦如初醒,摇了摇头。依旧窝在窗边没有动弹。
“过来坐着吧,今天天儿不好,月亮不亮,星星也不多。”
勺子轻轻撞了撞碗壁,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林承烨面色如常。边迤像魂儿一样飘过来坐下,却不动筷。
“宓梵当真是没救了吗?”
忽然,林承烨问道。
“啊?不,命是可以保住的。但可能要卧床一辈子,双腿肯定是废了。”
边迤没想到她会直接问,有些诧异。
“……在宓梵说出那件事以后她便没用了,这毕竟是南齐将军,杀了我,也杀了我哥,不知道多少卫莱军死在她的枪下。”
林承烨看着边迤,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淡淡道。
“我不想让她活着。”
31. 第 31 章
南齐雨多,自出宫后的几天更是落雨如瀑,老天恨不得把自己眼睛哭瞎。
大概是见宓梵时动了气,林承烨自那一晚坦诚后忽然一病不起,多日来缠绵病榻,高热不断。
边迤本那一晚还有些懵懂,这下本还有些过不去的心结也顾不上了,一颗心悬到嗓子眼。房间里成日里都是各种药煎煮后的苦味涩味,熏香都省了。
平时十天半个月都当做装饰的了尘剑在这几日倒是出鞘的格外勤,边迤在林承烨昏睡时常坐在窗边发呆,手中银丝凝成薄如蝉翼的刀刃又散开,窗外的大雨将了尘剑洗刷了一遍又一遍。
“紧张?”
林承烨午时小憩了一会儿,醒来就看到这幅场景。她等待意识回拢后,问道。
“嗯……你看出来了?”
边迤不好意思地笑笑,捏了捏自己耳垂。
“我都不记得上次担心打不过别人是什么时候了,倒是新鲜。可能还是在青鸾药谷与大师姐对练,我那时候只有五六岁,连逼师姐动一步都难。师傅从来严苛,每次都要看着我耗尽最后一分力气,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这天机九重阵有这么大威力?”
林承烨懒得穿衣收拾,直接赤着脚拉过一张椅子坐在边迤身侧。熟练地端起桌上刚好适口的药灌下,又从边迤的衣服袖子里扒拉掏出一块糖。
“我不清楚,那九重阵自创造以来可从未开启过。神枢天机门一直声称其能够比肩半仙。”
一提这事儿边迤更加头痛,她焦躁地倒腾了一下交叠双腿。
“我觉得不至于,但肯定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你与楚无定的交手可并未落下风。”
林承烨随口问道。
“他至多用了一成功力,不算数。还有就是年纪大了以后,我极少跟人动手,更别提闯阵了,更是一窃不通。”
边迤愈发苦闷,连了尘剑也散成银线,在窗外有气无力地被风吹跑。
“四绸老者曾提到当初玉林城被毁一事。武林人谈起秦若榴与人交手的五天五夜,那个形容可都够得上天地之为色变,天地异象几个字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能与秦若榴打到这个地步,只能也是半仙了吧。林承烨手指在膝头点了点。
“啊,也许吧。我……我也没见过。”
边迤眼神闪了一下。
“放宽心,这个阵闯与不闯,过与不过,生骨双头蛇都难拿。”
林承烨站起身倚在窗边,面色还有些苍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任由潮湿的风吹起散在脸上的长发,若有所思道。
“关门主……恐怕心动于你能够圆她未曾堪破九重阵秘密的遗憾,却又觉得抵不上世上唯二的神物生骨双头蛇。”
忽然林承烨话锋一转,轻轻笑了一下。
“所以不用太紧张,我从未将希望寄托在这上面。”
“可……你才十七岁,总不能就这样缠绵病榻一辈子,偷我也得偷出来。”
边迤只觉得这小孩儿在安慰她,再一想到这几日林承烨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扁了扁嘴,更伤心了些。
“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未将希望放在你能闯下神机九重阵上,又没说不打神枢天机门的注意。”
林承烨眸子忽然露出一股子狡黠。
“虽然这事儿运气占八成,但也不是不可以。”
“而且……说不定能让关门主心甘情愿地把生骨双头蛇交出来。”
边迤举着剑柄,雨水顺着流进,打湿衣袖。她茫然地眨了眨眼,许久才发出一节短促的音节。
“啊?”
……
好不容易挨到一个好天,已经是七日后。边迤高高兴兴开窗散去屋中霉味儿,迎头就被一只大胖鸽子一爪子踩在脸上。
林承烨赶紧抓起把粟米往外一扬,又拿下绑在鸽子腿上的纸片,这次其双腿上各有一封。
左腿上绑着纸片放在皮质有刀剑纹样的纸筒中,林承烨抽开一看。
“九辰城城东五十外,神枢天机门有请林少侠,边神医二位上门一叙。
左挽松风绕玉扃,三回鹤影入云屏。右循石窦听泉语,两袖烟霞锁自灵。
神枢天机门门主关晓闲”
又打开另一张。
“事已办妥,祝君好运。
关越南方言舟”
“关门主怎么还有闲工夫写诗?”
边迤瞥了一眼,忍不住又说道。
“什么意思?写得还挺有那个……读书人的感觉。”
“……是时候了。”
林承烨未接话,只是嗤笑一声,顺手将两张纸片扔进火炉中,又对着高升的太阳抻了个懒腰,揉了揉脖子。她犹如破土而生的春笋,骨缝相摩,发出咔嚓几声。
人事已尽,接下来只能见招拆招,听由天命。
林承烨一歪头,就看到边迤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嘴唇轻抿,白色绸带高束青丝,竟是直接将了尘剑握在手中。她没忍住笑了出来,拍了拍边迤的肩膀道。
“走吧,人家都来请了。”
……
“一指化金石,天机炼九转。”
三人高的两块山石分列山门两侧,红墨染其上,十字写得豪迈,没看出半分谦虚。
头顶金色牌匾又写神枢天机门五个大字。阶前石狮口衔石球,远眺层峦叠嶂间青墙迤逦如龙,依山势而走。
早听闻神枢天机门富甲一方,江湖第一门派之位多年未曾有人撼动。但当林承烨亲眼所见其尊容时还是被震撼得久久回不过神,千言万语都嫌多。
“怎么连个守山门的人也没有?”
边迤左看右看,有些纳闷,这虽如人间仙境但为何山门大开,不是说这天下第一门派难进吗?哪里难了?抬脚不就……
边迤伸手拦住林承烨,直接脚尖一点闯进山门之中。
“等等!”林承烨瞳仁一缩,大呵道。
几根半透明的丝线在边迤身子飞过的一刻,瞬间从四面八方拉起,如利刃一般割破空气。
一股强大的内力硬迎上那些丝线,如海波荡开,竟直接将其那些不讲情面的丝线推开一瞬。趁这个空档,边迤直接又一个翻身落回林承烨身边,心虚地捏捏耳垂。
“啊。是万丝缠机关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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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不要这么做。”
林承烨感觉自己后背发凉,拧起眉心。她又观察了一下山门四周,手指拂过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
忽然,她指尖停在其中一颗石球上,眼神一凛,又走到另一只狮子口中观察。
外观上其实别无二致,但细致观察却发现其中一颗石球更为光滑,且仅仅中间一圈,似乎是长时间被人触摸而磨得抛光。
边迤在不打扰的林承烨三步外安静等着。林承烨冲着她招了招手,说。
“看。”
边迤顺着林承烨手指地方向看了又看,忽然一拍脑门道。
“难道是……能转?是……锁?是开门的机关吗?”
“锁自灵……”
林承烨抵住下巴呢喃一声,忽然伸出两指,又道。
“左三右二。”
咯啦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好严丝合缝的合死。两人脚下的地面蓦然开始颤动,那锋利如刀刃,够将人直接隔断的细线忽然软下,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边迤那双藏不住事儿的眸子愈来愈亮,分明写着“好厉害”三个字。林承烨被她盯得都有些心虚,轻咳一声。
她曲起手指敲了一下边迤的额头,提醒道。
“谜底就在谜面上,信上的诗。”
边迤点点头,直接走入门中,见未再有什么异常才挥了挥袖子让林承烨也进来。
入门后豁然开朗。九曲回廊以金丝楠为骨,于山腰密林之中露出的檐角若鹏翼,回廊上木雕中有桑女采叶,浣女洗衣,寸寸精工竟似要破壁而出。
远处湖中山石叠成仙岛一般,一脉活水自石窦泻入莲池,红鲤噙花,白鹅理羽。
林承烨却难以再挪动一步,她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山门已消失不见,身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密林,似要把太阳都遮蔽。眼前的一切都极不真实,似乎在水面之下,随波而动。
“……是蜃楼砂?但……什么时候中的?”
边迤显然也意识到不对,拧起眉头。她将拉住林承烨手腕儿,护在自己身后。了尘剑举在身侧,似也感受到自己主人的紧张,愈发的寒光凛冽。
“蜃楼砂?毒?”
林承烨眯起眼睛,问道。
“是一种赤红色石头磨成的粉末,五毒阎罗帖上排名第三,相当棘手。”
边迤简直想大骂关晓闲好不不道德,说好她一个人闯阵怎么把承烨也卷进来,这样她只会更加紧张无措。
而且这蜃楼砂之毒相当特殊,并不如五毒阎罗贴上其他毒药那样霸道,什么触之即死经脉受损。且持续时间也不那么久,至多十二时辰便会失效。
但其效用当真独一无二,反而是边迤最害怕的一种,她……边迤深吸一口气,说道。
“粉尘随风散入七窍,中毒者见仙宫玉阙,至亲重逢……癫狂追逐虚影至力竭而亡。”
林承烨面色一变,忽然意识到什么。她皮笑肉不笑的动了动唇角,广袖下双拳攥起,凝视着头顶的万里无云的天空,从唇角挤出一句。
“关门主好手段啊,这恐怕……我们已经处于天机九重阵之中了。”
32. 第 32 章
神枢天机门真正的入口实则需跨过万丈深峡,与云并肩,几根铁链就已经铺成了桥,一阵风吹过都会抖两抖。
用关晓闲的话说就是,若是门内弟子连这山门也过不去,就别出去给神枢天机门抹黑,若是一辈子都过不去,干脆死在山顶得了。
内门一侧,悬崖旁一圆形景观台凭栏处。一女人身姿挺拔如苍松劲,丝毫不显五十余载岁月的佝偻。发髻盘于头顶,一只银色镶金玉,隐隐有机括转动的簪子固定。深蓝色云锦做衣,腰间左右各佩有一镶金带玉长剑,竟是少见的双手持器。
女人只是站在那里,双眸低垂看着山下困于阵中的二人,一言不发。她仅仅站在那里,脚下观景台发出机关咬合转动的轻响。
二者合二为一,如同一座精妙绝伦的机关塔,谁也不知道其深浅,更无人敢胆大妄为地讨个请教。
——关晓闲,神枢天机门门主。
“娘……娘,你不用这么,这么认真吧?”
关越南站女人身侧,点头哈腰,看着远处两人身影,暗暗抹了一把额头冷汗。
方言舟站在他身边,蓝色发带随风翻飞,面色冷峻,嘴唇抿起,眼神里却掩饰不住担忧。
“……您连蜃楼砂都用上了?”
方言舟看着闯阵那两人忽然原地打转,神色也不对劲儿,忽然拧起眉头问道。
“这九重阵还是第一次开启,老祖只留下口诀告知如何操纵此阵,又未曾揭露此阵奥秘,我怎么知道里面居然还用到了蜃楼砂做辅。”
关晓闲眯起眼睛,摆了摆手,饶有兴趣地捏起下巴,眼眸中泛起渴望。她贪婪注视着天机阵的变换,只恨不得那两人再快一些触发其他,不时眼睛一亮,喃喃自语道。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蓦然,方言舟伸手轻拽关越南的袖子,向他使了个眼色。
虽然他关越南是脑子笨,但好歹了解他娘。关越南暗暗搓了搓手,面上神色紧绷着,又不时在关晓闲身后边来回踱步,夹杂上几句长吁短叹。
“你很紧张?闲得慌就把门口的石狮子擦一遍,多么难得的机会也不知道学习。”
关晓闲睨了一眼关越南,似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又道。
“放心,这九重阵似人似妖,精妙到近乎有神智。若是我不下杀阵的命令,它会根据闯阵之人的能力调整难易。”
竟与林承烨说得分毫不差。
关越南心下猛得一跳,赶忙道。
“娘,可这闯阵之人有二怎么算?我这老友确实实力强劲,可她旁边那位小友可就是筋脉寸断前来求药之人……”
“废话怎么那么多。你娘难道是什么魔教吗?”
关晓闲伸手一下给关越南耳朵拧了半圈,疼得那人大叫。
她不止一次怀疑过关越南是不是当初抱错了,怎么脑子不像她,性格也不像她。
关晓闲着实纳闷,但还是蹲下身,手指拨弄一圆盘状的机关,嘴中轻念。
“卯位启左旋,巳位启右旋。隔断——使其不得合流。”
山下那两人的身影同时一顿,两人脚下本应该同一的青石板路与回廊忽然一分为二,各走一边。
边迤显然一下慌了神,像无头苍蝇一般疾步前行,还大喊着林承烨的名字,了尘剑也不管前方是石是林是河皆一剑斩之。
但在某一时刻,她忽然站定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前方,手中剑一下散开成无力地千丝。
而林承烨却面色沉静,在原地站了会儿便抬脚向前,神色未有一点慌乱。
一直将注意力放在边迤身上的关晓闲咦了一声,分了三分目光,饶有兴趣道。
“看着年纪小,倒是挺沉稳……关越南!能不能学学人家小黑!”
“这又干我何事啊娘!”
关越南崩溃大叫。
“还有人家叫林承烨!别乱给人家起外号!”
关晓闲懒得理,忽然她面色一凛,低声道。
“那白衣人已经触发了天机九重阵的杀阵,恐怕是九重阵认为其极度危险……”
“您可别真的伤着她们。”方言舟出言提醒道。
承烨小友,我可就只能帮到这里了。
关越南揉了揉通红的耳朵,但那颗心却依旧悬着。他望向方言舟,却发现妻子与自己一样,眉头拧得还要更紧些。
……
“什么好手段,分明是不讲武德。”
边迤被眼前的景象弄的有些糊涂,明明一派名门庄园的模样,却又不知道是真是假,看着那湖中白鹅都觉得毛骨悚然。
“不对,就算是蜃楼砂,也做不到幻境相通啊。但我们眼前的景色却相同……”
“恐怕是机关幻阵与蜃楼砂一起作用,而且这些景物恐怕并非都是幻境,真真假假在一起,更难分辨。一会儿若是发生什么,你切记不要慌……”
林承烨话音未落,忽然眼前景物摇动,只有那么一个刹那,林承烨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机关转动的咔嚓声紧接着响起,万物寂静,可明明眼前流水潺潺,树叶叠浪。她甚至连边迤的呼吸声也听不见。
没来得及说完,也不知道边迤能不能忍住。
林承烨松了口气,观察了一下四周景物微妙的变化,最后低下头,沿着脚下的青石路向前,踏上那条漫漫登山路。
在几日前阴雨连绵之时,真巧赶上边迤出门买药,关越南的信鸽就那样闯进窗来,停在她的枕上抖翅膀上的凉雨。
林承烨强撑着坐起身,几乎看不清信上的字。
“雨停之时,登门之日。有没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上忙的,此事非小,望提前准备。——方言舟”
果然来了,这两人一看就是真心待边迤,必然不会一言不发。林承烨咳嗽了两声,提笔将这几天于榻上想的尽数写下。
毕竟完全被动与尽人事后听天命还是略有区别。
“其一,予我机关术之常理通论,毋及秘奥。”
“第二,我需独自一人闯阵。”
……
“那怎么行!开玩笑,九重阵现在还没人知道什么样子!不行不行。”
关越南看着手中的回信,大叫起来。方言舟在一旁也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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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皱了皱眉,用手指抽出了第二张。
“别说不行。方姐姐,关大侠且请听我一一解释。
“毕竟我从始至终所求都是生骨双头蛇,而不是闯过这个阵去。
“所以我略想出一投机取巧之计,但难以启齿,不多说了。但必须要我单独行动。
“神枢天机门乃武林第一门派,关门主乃正道之人,定也不会冲着取我们命来。
“因此猜测,这九重阵定不是九重全然为杀阵。况且,若阵法玄妙至斯,近乎如人一般。说不定可以做到机巧因敌而变,自易其难。
“所以若有机会,请向关门主提一下这件事。若我猜错,您也无须再提。
“边迤闯阵定是硬闯,会吃不少苦头,您两位多帮忙求情。我这边不用过多担心。
“那万一……”
关越南喃喃自语,又翻到下一页。
上面只有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看得出寄信人的耐心已经告罄。
“此事没有万一。”
“噗。”方言舟看着关越南面如菜色,实在没忍住掩面笑了出来。
……
关越南后来的回信中提到最重要两点:
阵眼。口诀。前者为阵之活扣,后者乃操纵之法。
林承烨沿着石阶慢慢向上走,逐渐明了此地的运转。
先前她一直没想通,究竟是怎么做到九重大阵交错。毕竟只一个大型的机关阵用地之大已经骇人,何况九个。
原是以天机幻阵做第一层,其他阵法皆在幻境之中完成。
倒是有利有弊。林承烨暗自想道。
其上八层天机秘阵交错其中,机关阵最重要的就是阵眼,眼破则阵破。可这幻阵之中,真真假假,阵眼也就掩藏的极为精妙,想逐一击破难上加难。
可若是底层的幻阵阵眼被破,则其余八层皆空中楼阁,尽数崩塌。
还不等林承烨继续想下去,忽然肩膀一痛。
她抬起头,一声抱歉还未出口。所有的思绪与冷静自持尽数被映在眸子里那人的身影打碎。
她想要思考为什么这幻境如此真实,是不是因为她渴望眼前人是真实的,是温热的,才会如此,还是阵法……
算了。
林承烨忽然认命地合上眼睛,不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强迫自己理智的思考。
她无法欺骗自己看到那人时多么错愕,之后又是多么欣喜若狂。
“……还真是,攻人先攻心啊。”
她竭尽全力走上前,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手掌下的那这具身体温热,皮肉皆随着呼吸而起伏,仿佛有无尽的生命力。滚落喉头的头唾液比利刃还要痛,可她还是舍不得收回自己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
中毒者见仙宫玉阙,至亲重逢。
仙宫玉阙她可以视作尘土,可偏偏,可偏偏……林承烨低着头笑起来,青石板上落下一滴又一滴的水,形成一个又一个潮湿的阴影。可她的手始终未从那人的肩膀上取下。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嘶哑的喊道。
“……娘。”
33. 第 33 章
“我不是你娘。”
那个身形,面貌与林岱乔如出一辙的女人抬眸,她笑得很慈爱,眼尾掖藏在皮肉下的细纹随着嘴巴的一张一合颤动。
“你应该知道的。”
声音虽一模一样,语气却全然不同。
不似她那雷厉风行的娘,倒像是她自己的语气。
林承烨头皮一麻,瞳仁骤缩,忽然觉得过于惊悚了些。明明这个幻境的一切都如此真实,可唯独这个人,唯独自己想见的人如此违和。
“林岱乔”就这样抬起手,把林承烨脸上还未干涸的泪痕抹去,又温和地说道。
“你知道,而且无比确信这不是真实,因为你想见的人都死在你的眼前。你是最后一个死去的,也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林承烨已经从那刹那间的悲怆中抽离出来,只是声音还有些发颤。
“对啊,我不信的,那阵法中为何偏偏你是这幅模样。”
“因为你想见到一个活的‘我’,仅此而已。你不会奢求多余的半点,你自己先会迫使自己抽离出那样的沼泽。”
“林岱乔”就这样转了个身,与林承烨并肩在这条无尽的青石板路上向前。“林岱乔”揶揄地扯起嘴角,说。
“你就是这样一个……很无趣又很克制的人,连幻境中的欲望也如此清醒。”
连悲怆也要为理智让路。
“……废话真多。”
林承烨宽袖下双拳紧握。在搞明白眼前这不过是母亲的空壳套着自己魂后,她恨不得把刚刚落的两滴泪捡起来。
“……所以事实上我这是在跟‘自己’说话。”
“对,可以这么理解。”
“林岱乔”摊了摊手,又道。
“你也挺喜欢这样不是吗,能够更好的帮你理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不喜欢,谁说我喜欢和自己说话,我自己什么样我不清楚吗。”
林承烨无奈地捏了捏鼻梁。
她知道自己的性格有缺陷,却没想到猝不及防在这样的情景下赤裸裸地展现,幻境中“林岱乔”的性格没了她一张嘴的润色和束缚,真是要烦死人。
“边迤会看到什么?”
林承烨换了个话题。
“她想见的所有人都会出现,所有场景都会出现,或许不止一个。”
“林岱乔”应道。
“为什么我只能见到你一个人,而且没有什么场景。”
“因为你的爱也分明。母亲更像你心中的符号,代表你的来路,所以你不能忘。
你的那些思念更像是一瞬间恍惚,但并非执念,困不住你,幻阵也就不会费力气。”
林承烨哑然。
“为什么还要走,你明知道这条青石路永远也走不完的。”
忽然,林岱乔停下脚步。但林承烨没有管,也没有回头再看那个自己朝思暮想的面容。
她知道大概那个“林岱乔”幻影已经开始消散了,可即便这样她也不忍心再看一遍。幻阵知道这样没趣,也看不到她寻死觅活的样子。
“好烦啊,你明明知道我在想什么。”
林承烨忍不住还是翻了个白眼,边走边伸手接住于无声之处飞过的一只蝴蝶,望着青石板路旁同样无尽的湖,轻轻呢喃。
“我在等……
“一阵风。”
……
无人敢正面接下这一剑。
关越南只来得及握住方言舟的手腕儿往自己身后藏,他甚至生不起一点想要接下那一剑的念头。
应当是两剑,剑气形同十字。生生截断景观台的围栏与铁锁,在雪浪石上划出一道裂痕,这等坚硬之物也不过同琉璃一般易碎。
“千机菩提盾!”
关晓闲运功而起,飞身而至内门处抽出腰间双刃,插入门后两个圆形机关锁,左右各拧半圈,大喝一声。
数道有人大腿粗的铁锁瞬间从深埋的地底拉起,携着黄土,其上每一尺各凸起一个小球,在拉起的刹那展开成圆面,形成一堵巨大的盾墙。
盾与灌注内力犹如实体的银色剑气相接,如万雷轰响,关越南与方言舟痛苦地闭上眼睛,耳中如一万只蚊虫钻入,嗡嗡作响。
关晓闲距离那剑气太近,登时眼前一片空白,不受控制地呕出一口鲜血。
好在千里菩提盾也非凡物,未摧折于这样愤怒的剑下,只是碎了几块。又狼狈地添了两道剑痕。
“娘!”关越南惊呼一声,赶忙去扶起关晓闲。
关晓闲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抬手擦去嘴角血迹。
“你这朋友什么来头?叫什么?”
“她就……一游医,叫边迤。”
关越南有些犹豫,却还是隐去了边迤出身青鸾药谷一事。
“阎王叩首?我倒是听过这人名号……但这等武功放眼整个江湖又有几人能匹敌,我居然未曾听过。”
关晓闲皱了皱眉。
太夸张了,她当时差点以为自己真的要死。若不是菩提盾挡着,怕不是一剑要给神枢天机门劈成两半。
这人的剑术没有任何花哨之处,只大开大合却也足够,又或者根本没人能让她用剑招,内力更是深不可测,磅礴如湖海。
根本没有费劲寻破阵之法的必要,只一剑便可取布阵之人首级。
不知何时,那人已经跃上悬崖边景观台。月白色衣袂翻飞,杀阵虽不能致其于死地,却也在她身上留下恶战的血痕。
边迤抬起头,双目赤红,映衬其眼眶含着的泪似血,束起长发的白色绸缎不知所踪,三千青在风中狂舞,鬓角也被打湿。
了尘剑此时虽散下,却没人觉得那丝线绵软,倒像是要人活活割成几段。
可当方言舟寻到那狼狈青丝下的双眸时,她却愣住。
没有被算计的愤怒,也没有强者睥睨一切的冷漠。
那只是一双受了惊的眼睛,和一个受了惊的普通人。
边迤惶恐地眸子颤动,近乎有些失神,衣袍下的身躯看起来如此脆弱,在自己的剑风下都有些踉跄。
“边迤……”方言舟轻轻唤她。
“我……本不想这样,我,我只是不想再看那些幻象了,我,我不想见到她们。”
边迤却痴痴地后退了好几步,似乎依旧有幻象在折磨她。失神的眸子中不复往日秋水寂寥,更像是冬井干涸,再无活意。
忽然谁也没来得及阻止,边迤竟毫不犹豫地拿起了尘剑反手扎进自己肩头。抽出时银剑上鲜血淋漓,地面上落下一道暗红色的线,月色的衣袍半边红透。
她以剑做仗,撑起自己有些摇摇欲坠的身躯,迷茫道。
“对,对。承烨……承烨怎么样了……”
……
那天地为之震动的一剑带来的风裹着沙砾。
她等的就是这一阵风。
林承烨冷静地看着眼前。所有的景物皆对这意料之外的风不做任何反应,树静蝶舞,落叶依旧,沙砾竟直接穿过各色假山木柱之中,脚下青石板半点灰也未曾沾上。
唯独湖面起波澜,沙石投入溅起涟漪。
阵眼在湖中!幻阵中唯一的真实之物。
林承烨叹了口气,她不是没想过,只是若她这个身子下水,怕不是找死。
但……林承烨咬咬牙,纵身跳入那波光粼粼的湖中。
她这边的幻阵受到边迤那边的牵连,机关减弱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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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
这水下一切颇为真实,冷得刺骨,头皮发麻。林承烨牙根酸痛,一闭眼差点直接昏死过去。
待她睁开眼,水底那正运转的大型机关阵眼竟是掠过她指尖的蝴蝶模样,蝶翅一起一伏,上面的花纹变幻无穷,如人的眼眸一开一合,诡异地摄人心魄。
林承烨抽出用于防身的刀刃,想要折断蝶翅与身体链接处——
骤然,那蝴蝶翅膀再次呼扇起来,周遭冰冷的湖水一颤,竟不知为何变为浓丽的红。如活的血肉争先恐后地涌进她的鼻腔,遏制住她的四肢。恍惚间,她忽然又看到宓梵身着甲胄提枪向她胸口刺来。
不好,果然没那么容易。这阵不光能看到思念的,亦能看到恐惧的。林承烨鼻腔连着呛进血水,连手中刀刃也握不住。
“承烨!林承烨!”
有人唤她。
“毁掉……阵眼……”
林承烨提着最后一分力气,手指向那蝴蝶,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开口,又或者那人到底有没有懂。浓烈的血灌入她的口鼻,毁去她的感觉。
忽得水下一声巨响,眼前的鲜红骤然褪去,林承烨一场幻梦初醒,鼻腔与口中却仍犹如残留鲜血,血腥满盈。
有人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儿,从后背拖着她的身体上浮。林承烨看到自己距离湖面透过的一缕阳光愈来愈近,终于松了一口气。
……
边迤让林承烨半个身子靠在自己身上,扯着她的手臂从脖后挎上的肩膀。自己借用峭壁上凸起的石头做梯,几个踏步翻上景观台,这才想起来点了自己肩头几个穴位,封住涌出的鲜血。
两人狼狈至斯,却又真真切切地站在了内门前。
“……你可知这天际幻阵真正的名字?”
关晓闲站在林承烨面前,面色苍白,问道。
“红尘百相阵。即使不在九重阵中,这幻阵也少有人能破,你们俩一人困于此无法自拔,而你……
“完全不受红尘牵绊?怎么可能,你才多大。”
“咳咳……您神枢天机门的那位老祖很会起名啊。”
林承烨抬手遮面,在边迤小心翼翼地顺气下吐出几口呛进肺中的水。她抬眸迎上关晓闲的目光,断断续续道。
“有的……有的……当然是有念想的。”
只是不信,也不敢停步。
“你为什么跳下去?”关晓闲追问。
“阵眼在……湖底。关门主,我要去找啊。”林承烨扶了抚额角,眼前阵阵发黑。若不是还有话未说完,真想就这么一晕了之。
“你在等,你就在等那阵风。在那一瞬间,你才有可能找到生路。”
关晓闲笃定道,又狠狠地剜了关越南一眼。
巧合一环连着一环,怎么又能叫巧合。分明是叫她全算进去了,自己这傻儿子也是。
“关门主,我所求乃生骨双头蛇,既然我二位皆取巧闯过此阵,不知可否……还有商量的余地?”
依她的性子应当再胡扯几句没用的,但林承烨属实撑不住了,单刀直入道。
“此事是我办的不地道,边神医暂且留在神枢天机门之中养伤。关越南,你带着她们找个住处。”
关晓闲转头,复杂的眼神落在林承烨身上。她忽然明白了这个女孩的意图,这分明是一场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的阳谋。
可偏偏她被此扼住命脉,无法说出“没有”二字。她的局反而困住了自己,低估了边迤,更是低估了林承烨。
如今占据先手之人一下子颠倒,这生骨双头蛇怕是……
关晓闲叹了口气,转身前甩下一句。
“林少侠,两日后辰时。天机门中百面楼,你我单独相见。”
34. 第 34 章
关越南直接让人收拾出了一间颇为宽敞的别院,一间主屋,左右各一厢房。
院中景致宜人,流水潺潺。因关晓闲爱莲,整个神枢天机门中池塘众多,且皆活水,用人工开凿的水道相连。此时正是莲花盛开时,处处粉红潋滟。
天下门派大多依山而建,易守难攻。也有一些阴性的功法需要在地底洞穴中,比如当初盛极一时的巫马家。
神枢天机门亦然,背靠着山顶一热一冷两股泉眼,皆是疗伤运功修养的好地方。
来不及褪去衣衫,将近昏迷的林承烨感到自己直接被人塞进了一汪温热的泉水,洗去坠入湖中的冰冷。
背靠上被水抚摸得圆润的岩石,她坐在温泉底天然的石凳上,脑后不知道被垫了什么,枕起来很柔软,也很舒适。
她好像都没几天清醒日子。林承烨几乎有些想笑,前几天刚从床上下来,这又要躺回去。
“……你的伤要不要处理一下?”
“其实还好,没伤到骨头,也没穿透。”
“你对自己真……真够狠的。”
“没办法,我那时候……不清醒,晚一点承烨就没命了。”
“……一直没有机会问,承烨这孩子到底是你什么人?我看不像是你随手捡的孩子。”
“啊……是。瞒不过你,承烨我师姐的遗孤。”
“师姐?青鸾药谷?除你以外居然还有……”
“说来话长,她母亲身份特殊,在青鸾药谷学习的时间很短。不过承烨对我来说确实如亲骨肉,现在最重要的……”
“就是看她好好长大,保她平安。”
模模糊糊,她听到好像是边迤和方言舟在交谈,最后一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应当是离开了。只剩下风吹与那人清浅的呼吸。
接着有一只手温柔地放在她的额头,揉动她打湿的几缕发丝。就是那只手曾将她从尸山血海中拉出,又许多次救她于危难间。
她无比宁静,犹如尚身处母亲的腹中时。林承烨很快睡了过去,这一觉很沉。
她仿佛又回到林府,正准备伸手夹桌上的甜饼,林承桐不满地敲了敲她的筷子,告诉她今天吃太多了。林岱乔却大发慈悲,说今天过年,允许她多吃一块。
屋内灯烛暖融,屋外大雪作被。她少见地纵容自己沉溺其中,却又在最后放下筷子,向着纷飞的雪中走去。
“你去哪里?”林承桐在身后喊她。
“啊,我得……醒过来,还有很多事要做。”
林承烨没有回头,只是不断地向前。看着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喃喃道。
“边迤还有伤,我刚刚都没发现。还有……关门主那边,也要解决一下,感觉她爱我也恨我。
“不留了,不留了啊。”
话毕,那雪白的世界溃散。林承烨缓缓睁开眼睛,一片漆黑里渐渐勾勒出摇晃的枝叶,云后淡银色的月亮。
“你醒着么?”她开口道,声音有些嘶哑。
脑后柔软且温热的枕头动了动,她听到边迤柔和的声音。
“嗯,没睡,我猜着你也快醒了。”
“枕得你腿麻么?”
“只是靠着,不麻。”
林承烨忽然沉默下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或者说,她不明白为什么边迤什么也不说,也不问。
“好吧,我很抱歉,边迤。”林承烨捏了捏鼻梁。
“我没想到你会因此受这样重的伤,但我确实利用你……”
“人各有命,承烨。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在乎,也希望你利用我。”
边迤忽然出声打断了她。
“我自十七岁时青鸾药谷覆灭时便死去。直到你出现,时间好像才又开始流动,当年的事竟真有了转机,故而我寻旧事旧友。
“我那时未死,应当是为此才又浑浑噩噩地活了二十年。”
“那我罪大恶极,君生我未生。”
这一段话太重,怎么回答都太轻。林承烨只能摸了摸鼻尖。
“我老君年少,刚刚好。”
边迤整个人趴在热泉旁的山石上,青丝未束,面容被氤氲暖雾气拢起,只能隐约看到其手掌拖着下巴,在轻笑。
“这二十年也算不得没用,你创造了江金盟,变成了边神医,受很多人爱戴。”林承烨认真道。
“可能你是无心的,但那些随手洒下的种子确实长成了一片林木。”
边迤愣了愣,似乎从未往这方向想过。她的手指缠上鬓发,绕了一圈又一圈,许久才又开口道。
“你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
“哦,没什么,被我自己骂了一顿。”
林承烨尴尬地搓了搓指尖,她可受不了再中一次蜃楼砂,涕泗横流也比她这哭笑不得好些。林承烨反问道。
“你呢?”
“……很多人,师傅,大师姐,你的母亲,陛下。好像还有阿岁。”
边迤掰着指头数了数,又道。
“其实就是师门中人和旧友。
“最后一剑强破九重阵时我不敢睁眼,大师姐就在我面前笑着看我。虽然我知道都是假的,但……但……
“师傅还说我长大了,我说都过了二十年了,我都能收徒弟了。
还有,我见到辰辰了。她平安无事,我以后下去见您的时候您不能揍我。”
边迤说得絮絮叨叨,林承烨一言不发,只是听着。她仿佛听到有雨落入热泉中的声音,落在林间,落在云里。
滴答,滴答,淅淅沥沥,最后倾盆而下。
……
边迤将林承烨送回正屋安置妥帖,熄了烛灯。自己却未回到厢房中休息,而是走到院中扶着一棵树停了一会儿。
忽然,她捂住嘴巴躬起身,很小声地呕出一口鲜红的血。
边迤的面色在月光下才看得出几乎称得上惨白,仿佛全身的血液被抽空,连两只手的指尖也毫无血色。
九重阵哪里那么容易硬闯,她给自己的一剑才是所受的伤中最轻的,边迤苦笑了一声。
春风化雨非仙术,疗愈之功有限。这伤也要养好一阵了。边迤咂咂嘴,觉得不值。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亲眼看到大仇得报的一刻,若是不能,承烨又该托付给谁?世事无常,她还真没有一开始那般自信了。
边迤忽然抬头,盯着那月亮看了很久,几乎要化作一座寂寥的石像。最后她摇了摇头,将那些过于空泛的杂念甩出去。
多活几日,多活几日。
……
两日后,距离约定时间还剩半个时辰时林承烨已经等在百面楼门外。
重檐翘脊镇石基,玄漆楠柱环水立。林承烨不由感叹这神枢天机门当真是财大气粗,处处讲究。
大概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关晓闲才不紧不慢地出现。她一眼看到林承烨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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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在门外,紧绷的面孔瞬间缓和不少。
她做了个手势,示意林承烨跟上她。两人踏过水上白桥,关晓闲再次抽出腰间的双手剑做钥,插入百面楼朱红色大门上的机关锁。
“你可知今日我叫你来何事?”
沉重的木门缓缓开启,关晓闲抬步而入,林承烨也跟着走进去。
楼内空气中弥漫着油墨与防蛀防潮草药混合的涩味。林承烨仰起头,忍不住赞叹一声,竟是被眼前之景震撼的一时失语。
这百面楼居然是神枢天机门的藏书阁。
满阁藏书如墨色山峦压顶,青黄书函从檀木架上层层叠落,几乎漫过横梁。偶有风过,陈列的竹简依旧沉默,只有后人抄录的书页掀动的微响,似沉睡百年的叹息。
任谁站在这里,都会觉得自己渺小如尘。而下一刻,又会不由自主地心潮澎湃,渴望着一探究竟。
“晚辈不知,只是晚辈这次来,是因上次闯阵时投机取巧险胜您半子,特来请罪的。”林承烨勉强将心神拉回,在关晓闲身后三步站定,行了个礼。
“油嘴滑舌。”关晓闲嗤笑一声,她负手而立,同样仰首而望,神色却颇为复杂,似乎透过这些书页,竹简,她看到了更远更陈旧的时光。
“这百面楼里是神枢天机门百年的基业,前门主,也就是我师傅曾说,无论神枢天机门经历什么,只要这些书在,天机门亦永存。
“可以说,这里是神枢天机门最重要的地方。”
关晓闲忽然叹了口气,换上一种怀念的语气。
“这里的一书,一字,占据了我少年时的大部分日子。
而大部分天机门门徒少时与我一样,日日泡在书中。但成材者寥寥无几,大多数人能学会打铁铸剑之术已经不易,也可保吃穿不愁,所以她们也多半都在及笄加冠后辞别,下山另谋生存去了。”
关晓闲顿了顿,转身看着林承烨。
——这个少年在拿她自己的天赋,聪慧做赌注。她深知自己的长处,竟也有自信能够凭此入她的眼。
自从天机门有意散播出后继无人的消息后,无数人挤破头都想登门证明自己天资聪颖,妄图得她真传。
可惜她关晓闲曾也是师傅口中万里挑一的天才,一眼便知那些人的深浅,净是些蹩脚货。
“世上少有人担得起天才二字,你算一个。”
越南给你送的那些关于机关术的常理通论确实浅薄,你却从中能悟道如此地步已经足够。”
关晓闲话锋一转,忽然恨恨地咬牙,抬手在林承烨额头敲了一下。
“不过我还是要说,这次你们闯过幻影,靠的还是你对人心的把握,你太了解那位边神医。”
“晚辈确实侥幸。”林承烨摸了摸鼻尖,尴尬地笑笑。
“你是何出身?我看你不像江湖人。”
关晓闲都懒得接林承烨那些奉承的话,无奈地瞥她一眼。
“晚辈实在难言详情,恐给您也带来麻烦。晚辈家中突遭大祸,全府皆殁,幸得边迤所救捡回残命。如今孑然一身,即使寒食清明,也无坟可祭了。”
林承烨袖下双手紧握。
关晓闲知她定是不易才落个经脉寸断的下场,却没成想如此悲惨。她为人母,自然也是生出慈悲心肠,声音不由得软下来,问道。
“那我问你,可有意这……”
“神枢天机门少门主之位!”
35. 第 35 章
关晓闲如此直白倒是让林承烨有些措手不及。
这比她想象中容易太多,就如做好走一百阶石阶才能够到的庙宇门槛,此时她才刚刚走了一阶便碰到了颇有名望的法师,还说要给予她指点。
“您多多少少也得再考察考察我不是?”
林承烨是不敢应下的,赶紧回道。她秘密太多,想做的事也未完,这一步登天固然好,可也不能把关晓闲当傻子。
“你也有慌的时候?”
关晓闲见状,终于露出一个不那么嘲弄,反而更偏于揶揄的笑容。
她更喜欢林承烨如今这样,比闯阵那日生动不少,埋在波澜不惊的湖底游鱼也偶尔会跃出水面,就那一刻才最动人心魄。
关晓闲总会忘记林承烨不过才十七年岁,毕竟在江湖中这样大的少年正是要下山的年纪,未见过江湖之险,满心全是侠客仗剑天涯,遇侠侣遇知己的故事。多心高气傲,心思单纯。
哪像林承烨满腹心事,看着都累。
“希望关门主莫要怪罪了,我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毕竟晚辈也知道张口就要世间至宝太过儿戏,只能拿自己做筹码,希望能得您三分赏识。”
林承烨听出关门主话中软意,赶忙讨好地顺杆爬,走近几步轻挽住关晓闲的手臂,十分亲昵晃悠几下,像是在与母亲撒娇一般。
其实也就是当年哄林岱乔的套路,显然关晓闲也极为受用,嘴角止不住地翘起。
“是没那么简单。不过呢,我却也起了这心思。”
关晓闲叹了口气,拍了拍林承烨挽住她胳膊上的手。
“能力是一方面,另外还要服众才行,不过这些都可以慢慢来。还有,若你真的下定决心,那便要拜我为师,并且只能修炼‘点石成金’一种内功。”
林承烨面上的笑容不减,眼底神色却变得有些复杂,掺了些化不开的苦涩。
……
她不是没想过此事,甚至卧病在床的七日中,她还特意问过边迤是否有可能同时修炼两种功法。
但那人干脆地摇了摇头,说道。
“阳性,阴性功法皆霸道,若修炼不当对于人的经脉都有损,所以不要妄图同时修炼两种。阴阳功法之间更是背道而驰,绝对不要因为好奇擅自运转,极其容易内力逆行。
不过若你想学春风化雨倒是可以,此功法性平能够护心脉,在此之上你再修习覆海移山,我觉得应当会更好。”
当时边迤只不过当她好奇,结果越说反而觉得自己颇为有理。随后便一拍大腿,说那就等你身体好以后先练春风化雨,再练覆海移山。
边迤当晚便将内功心法,内力体内运转脉络呼吸方式写得无比详尽,挑灯写了一整夜,兴致勃勃做成一本小册放在她的床头。
次日她一睁眼,便看到那东西。林承烨拿在手中,却觉得千斤重。
蓦然,她再一次想起黄芩东,这与当初她还未走上这条路时的体会又不相同,这每一步当真都是痛苦的,每一场舍得都是折翼。
复仇之路漫漫,黑夜之中看不清前路长。很难在这其中没有遗憾,放弃的太多,遗憾太多,总有一天会变成无尽懊悔。
“如果我说,我不准备修炼覆海移山了,你……”林承烨靠在床头,手中册子递到边迤眼皮子底子,轻轻开口。
彼时,边迤正小心翼翼地吹凉汤药,她忽然动作一顿,惊讶地眨了眨眼。但很快,她轻轻笑了笑,将那本功法又推回林承烨怀里,满不在乎地说道。
“啊,那也没关系。春风化雨与任何都不会冲突,收好,收好。”
她又说。
“你自然有你的道理,想做什么都可以。师姐知道了肯定也不会怪你,最多,最多骂你两句也就算了。”
边迤说得极为真挚。那时的林承烨却没感到多少安慰,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
君要臣死。即使林岱乔死后被封为平西侯,南齐境内还修有庙宇牌位,也皆是虚伪的。她这一辈子或许也无法正大光明地说自己乃林府之后。
但若魏景辰真的掌权……或许,自己的名字与身份还有光明正大的出现在朝堂的一天。
林承烨眼神一冷,手指在被褥上轻敲。或许她真是话说的太早,这朝局必要掀个彻底才行。
……
“有些话我得与您说清楚。”
林承烨正色道,她不愿带着欺瞒应承下此事。少门主之位何其重要,直接与神枢天机门的未来挂钩。
若自己草草应下又不能履行,恐怕在地狱里也要被人唾骂。
“我还有事未完,可这事很危险,也……不知何时才能做到,在那之前我不敢做任何保证。”
“唉……与你家里出事有关吧?”
关晓闲惋惜地摇了摇头,她在听林承烨说自己家中时便有这种预感。恐怕这孩子也是为了复仇才非要重整经脉,不肯病殃殃的。而这种事儿,旁人又是最不能劝人放下的,听起来伪善。
“你和边神医也不着急离开南齐吧?”
“至少还要呆一个月的时间。”
林承烨回道。
“嗯,够了。这段时间留给我也想想,你呢……”
关晓闲忽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伸手捏了捏林承烨鼻尖。
“先忘了今日你我说的话,去我天机门中上学去。”
……
神枢天机门更像是一座世外桃源,入了内门,那便与外界的喧嚣断了联系,给人一种极其不真实的安稳感,与江金盟还要维持整个江金界的稳定大不相同。
所以边迤不用时刻跟在林承烨身边提心吊胆,而是一早在院子里煮了些清火的粥,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等人回来。
大约正午,林承烨才推开院门走进来,正巧桌上粥已经变凉,刚刚好能入口。她喝了几口润嗓,这才与边迤讲起今早的事。
“什么,她要你上学?”
边迤饶有兴趣地托着下巴,听到此处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知道一些,关越南提过。他说他最讨厌的就是天机门里的那些拿着书卷,板着一张脸的夫子。说那些她们很凶,还总是跟关晓闲告状,说他逃学。”
关晓闲因为这事儿没少揍关越南,说天机门内学堂夫子皆在机关阵上造诣极高,平时请她们锻造一武器都要黄金千两,如今屈尊讲学他不感恩戴德,还敢逃学。
“我没上过这样的学堂,小时候是都是母亲请来夫子在家单独授课。不过……兄长在京城时倒是被特许进入正德书院与皇子共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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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林承烨忽然顿了顿。她倒是忘了,魏景辰和林承桐的孽缘莫不是就起源于此。
“什么时候开始上?”边迤问道。
“明儿。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十日休一日,每月底由关晓闲亲自进行一次考察,能达到她要求的便可下山游历。”
林承烨叹口气。
其实还不止,关晓闲对内门弟子要求极高,还有课业的要求,三次达不到标准是被请离天机门的,所以能以天机门之人自居者十不存一。
想想居然还有些紧张。
“每天上这么久?”
边迤掐指一算,瞪大了眼睛,居然足足六个时辰。
“唔,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接你上学放学了。”
边迤忧愁地望了望天空,这每天岂不无聊,又不好成日打扰方言舟与关越南二人。
而且也不知道那些十几岁的孩子是不是像林承烨一样听话,万一欺负人怎么办。
林承烨一眼看出边迤在想什么,赶紧打断那人愈发离谱的思绪,说道。
“关门主也没打算让你闲着,她早就传出去昨日门内来了个神医,有什么疑难杂症都快来问,过着这村没这店。”
边迤腾一下站起身,难以置信地哀嚎。
“我不要!”
……
天机门学堂的名儿取得简单易懂,“问书院”三个大字毫不客气地挂在门柱上。
“这取的还不如我。”
第二日,边迤当真来送林承烨,在看到这书院的名儿时小声道。
“半斤八两。”林承烨摸了摸鼻尖,评价道。
她与边迤道别,这才一个人走进书院。
彼时夫子已经在书院中,头发盘起,青丝夹白发,身着一身灰衣,确实看起来有些古板。但并不似关越南口中那样讨厌,甚至在看到林承烨时还温和的冲她一笑。
“关门主已经提前与我叮嘱过。今日你就坐在……”
“夫子!让她坐我身边可好!”
忽然,夫子话音未落,一女子清亮的声音先传进门来,语气却明显不善。
“让我看看关门主如此看重的究竟是是什么人。”
“余桨!不可无礼!”
忽然又一女子呵斥道。
紧接着便是一阵脚步,两位女子一前一后地快步走进来,身着灰白二色天机门弟子统一的服饰。
“学生愚钝,蒙夫子不弃。”
林承烨只是扫了那两人一眼便收回目光,双手抱圆,左手压右手,拱手高举至额前,十分恭敬地向着夫子躬身。等一套结束,才看向门口站着的两位。
被叫做余桨的女子显然对她极为不满,双手抱在胸前,抿着嘴,神气十足。而另一位女子站在余桨身后,带着些歉意的神色。
只是另一位女子还好,刚刚能到林承烨下巴,可这位余桨……看起来也就能到她肩膀。
林承烨故意走近了几步,余桨发现不对时为时已晚,她不得不仰头瞪着这人,如此一来什么气势也都矮了一大截,甚至这副模样在外人看来颇为滑稽。林承烨身体投下的阴影几乎能将余桨整个人压住。
林承烨垂眸,盯着余桨的眼睛慢悠悠道。
“哦,你们好。某姓林,名承烨。”
36. 第 36 章
余桨身边的女子皱了皱眉,一把将自己的朋友拉到身边淡淡一瞥,用眼神警告她不要再轻举妄动。
她带着歉意的笑了笑,对着林承烨拱手作揖。
“在下柳正林。吾友余桨多有冒犯,得罪。”
林承烨摇摇头,抬手将柳正林扶起。又冲着余桨弯了弯眼睛,笑道。
“你刚刚说与你坐一起?可以啊。”
态度好的令人咋舌,反倒是让故意找茬的余桨不知所措起来。她小心地看了看柳正林,那人冲她翻了个白眼,意思是自己解决。余桨只好悻悻地扶了抚酸痛的后颈。
她当然是故意的,可又气不过。
神枢天机门也不是谁都能进,当初她和柳正林十二岁,为了能入内门,足足考了两年有余,十四岁才摸到机关阵的门道。如今两人皆十七,在课业上也是最出类拔萃的。
关门主那时还夸她二人有天赋。可这叫林承烨的到底是什么人,又考过了什么试?凭什么就这样塞进来了,还与她们同在上舍。余桨愈想愈气,还是没忍住哼了一声。
“行了余桨。”夫子严肃道。“这样子像什么话,还不快去坐下。”
她这个做夫子还是知道些内情。尤其那日九重阵开,关门主也准许长老围观学习。虽未登上景观台,但她们这些老家伙对边迤一剑破阵与林承烨巧寻阵眼之事还是听了个七七八八。
她还准备择日去找那个神医诊诊脉呢。
“哼。”
余桨自知理亏,嘟囔了几句便走到倒数第二排的一张桌前跪坐,柳正林坐在最后一排,余桨的正后方。
林承烨大大方方地坐到余桨身边,此时时候未到,还有一段自由的时间。林承烨想了想,忽然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掏了个食盒出来。
余桨虽讨厌此人,但少年心性,还是不免好奇,眸子不住望旁边瞧。
食盒一打开,酥点的甜软香气瞬间溢满三人在的角落,连低头温习功课的柳正林也被勾地抬起头,咽了咽口水。
余桨瞠目结舌地看着林承烨拿出一块喜饼,若无其事地吃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目光太过于明目张胆,那人吃了一半居然扭过头,问道。
“你吃吗?有喜饼,芙蓉莲子酥,栗子糕……栗子糕就算了,我喜欢这个,其他两个你挑着吃。”
这人怎么这样?这话……这后半句话怎么就顺当地从喉咙里滑出来?余桨震惊地看着林承烨,一时间甚至忘了回应。
“栗子糕做的少,我舍不得。”林承烨又补了句。
她们的院子自带个小厨房,边迤发现后兴致勃勃地研究起来。
她又是不信君子远庖俎的那种人,当日晚就下厨给她们二人整了一桌子菜,正赶上方言舟与关越南来访,于是借着林承烨准备上学的由头喝点了点酒。今儿一早起来又做了一盒子点心让她带着。
不对,不对。这人怎么这样,像硬馒头,一拳下去顶多扁些,过会儿又蓬起来。但似有若无的几句话又能给她噎死,更觉得无理取闹的是自己。
余桨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瞥向那一盒子糕点,应当不是天机门里的,模样精致可爱,但又大小不一,应当也不是熟练工做得。她好不容易压下被勾起的馋虫,阴沉着面容硬邦邦地回道。
“不……”
“我吃,我要芙蓉莲子酥。”
蓦然,柳正林温吞的声音从两人身后悠悠传来,她不知何时整个身子已经越过桌面,伸手拽了拽林承烨的广袖。
“自己挑吧。”林承烨大方地端起来。
柳正林还真就认真地挑起来,最后拿了一个中不溜秋的,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待口中咽下才夸赞道。
“好吃,不知是何人做的?神枢天机门的东厨西厨都没有这样的。”
“啊……”林承烨还未来得及回,夫子的声音已经从前面传来,各怀心事的三人立马收起玩儿心,端正坐好。
“好了,人齐了,那平心静气,莫要再说闲话。”
逮到夫子回身的空档,余桨才怒气冲冲地回头,呲牙咧嘴地对着柳正林做了个口型。
——叛徒!
芙蓉莲子酥的甜软还在舌尖不散。柳正林深知吃人嘴短的道理,只默默地看向别处,全把余桨当空气。
……
大概上了半天,林承烨发现问书院的规章其实颇为灵活。夫子授课并不要求所有人皆要洗耳恭听,硬坐满一天,而是根据自己的消化程度,可以向夫子请示先行离开。
毕竟天机门中秘术分锻造与阵术两道,各人追求不同。像关晓闲这样皆精通之人少有,像关越南这种两者皆半桶水的也少有。
比如柳正林明显追求锻造之术,中途就与夫子即将讲授下一课阵术时便请求离开,自行练习。
余桨只觉得冤家路窄,因为林承烨这个瘟神居然依旧在听,应当是和她一样想要学习阵术之类。
不过她也只听了一半,阵术比起锻造之术更为晦涩。余桨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极限,接下来的时间需要找个地方边动手边消化。
只是……余桨瞥了好几眼身边的人,几次嘴巴微张又紧紧抿起。
林承烨听夫子讲学时没什么表情,她坐在窗边。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早的点心,余桨竟觉得阳光落在这人肩头带着温软,细碎地挂在发丝中。
她相当专注,偶尔落下几笔,其余时候又像是在放空,也看不懂这人到底在记什么。
挣扎许久,终于败给自己的良心。余桨还是忍不住碰了林承烨的胳膊肘一下,提醒道。
“……喂,可以不用听完,根据自己的需要就好,这是关门主留下的规矩,她觉得人各有不同,硬放在一个篮子里没什么意思。”
“嗯?好,谢谢提醒。”
林承烨回过神,侧头对着余桨弯了弯唇角。
“不过某还想再听会儿,你先去忙。”
嘁,装什么,真当自己是天才不成。
余桨忽然火气腾得又起,站起来的时候声音很大,台上的夫子都不由得皱眉。冷下脸训斥她了一声。
她走到外面时却又觉得委屈,一时没压住,眼眶倏尔一红。
余桨知道今日天机门虽看起来风光无两,但少门主之位空缺江湖上人尽皆知,唱衰者无数,闲话满天飞。
对于关越南的嘲讽更是不尽其数,但那人武艺高强,不甚在意这些。
可她却忘不了那些尖锐的一字一句。
她余桨是这一代中最优秀的门徒,可大家包括她自己也明白,或许她未来能成为天机门中长老,能成为闻名的机关术师。
可偏偏就是那个少门主,门主之位离她如鸿沟。当她见到关门主的第一眼就明白,天才二字是她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挑灯夜战都无法弥补,无法达到的高度。
那些对于神枢天机门后继无人的嘲讽明明不是冲着她来,可余桨也怎么也无法劝服自己不去在意,她主动背起了一座山,一座不属于自己,却能将她压垮的山。
若她能再厉害一些,是不是……
所以,当余桨听说关门主亲手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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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她的反应十分剧烈,她浑浑噩噩地问柳正林那人究竟是谁。
她有分外强烈的预感,预感那座不属于她的山要移开了,移到另一人的身上。
可……余桨仰起头,太阳灼烧着她的眼眶。她并不开心,甚至有恼怒有忮忌。她自己都有些糊涂了,她弄不明白自己原来是想要那座山的吗?为什么她并不觉得轻松,反而如此难过呢。
林承烨是个好人,自己的所作所为反而更像个疯子,但她就是忍不住,忍不住去嘲弄两句。
林承烨看着女子背对着她抬起袖子,在眼睛处擦了擦,才飞快跑开,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到底跟谁较劲儿呢?林承烨摇摇头,在夫子昏昏欲睡的语调中又记下一笔。
……
夫子的讲授只到午时,其余时间皆是自由。在夫子离开前特意来问林承烨感觉如何,林承烨笑着说还不错,勉强可以跟得上。
她许久没有这样长时间,只专注于学习一件事,仿佛一切皆为空泛,倒是让她觉得很舒服。
一整个下午林承烨只是站起身活动过几次,其余时间边想边将夫子讲授的摘录下来,一直到太阳打西,昏黄的光线下有些看不清字迹才停下。
一会儿她底子不好,有些听不懂的地方只能先记下。林承烨捏了捏眼眶,盘算着一会儿与边迤回去后还要去一趟百面楼,将这些不懂的地方搞明白才行。
“承烨。”
忽然,有人在她的桌前轻轻喊了她一声。林承烨听出那人是柳正林,睁开眼冲着她点了点头。
柳正林严肃地向她福了福身,从身后掏出出一坛酒递过去。
“我代余桨向你陪个不是,别生她的气。这是一点心意,我自己酿的,还算能入口。”
“我没跟她生气,恐怕是她自己与自己较劲儿,你多劝劝。”
林承烨将那坛子酒打开,指尖在边沿沾了沾。一股浓烈的桂花香气,却又不呛鼻,反而有股醉人的甜味儿。她也不推辞,对着柳正林笑道。
“谦虚了,好酒。若是有空,你可以带着余桨一起去我那里小聚。”
柳正林听到林承烨的话,不由得也有些诧异于这人的聪慧,又多了几分好感。
“我……”
“正林,外面有个很漂亮的女人!那是谁?你认识吗?”
余桨忽然兴致勃勃地冲进来,打断了柳正林的话。林承烨听见这话,忽然一挑眉,瞥了一眼余桨。
柳正林抚了抚额,应道。
“如果你说的是穿白衣服的,那看到了。应当不是天机门的人,我从未见过,或许是……关师兄的朋友?”
“你……你盯着我做什么。”
余桨本就不知该怎么与林承烨相处,本想直接无视,可这人怎么这样奇怪的看她?没忍住又呛声道。
“那人是来接我下学的。”
林承烨淡淡道。她收回目光,将桌上几张散落的纸张一收便向外走。走到门口回又过头来对着僵硬的二人说。
“她叫边迤,是个神医。如果你们有需要可以去找她。”
余桨愣了半晌,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指了指林承烨离开的背影。
“……她刚刚是不是很得意。”
“……”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柳正林撇撇嘴,唰唰在纸上写了两个大字,丢到余桨头上。自己则赶紧抓起书包离开。
余桨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揉着额头打开一看,那字条上写着两个大字。
——丢人。
37. 第 37 章
“这么晚了,还要去百面楼?”
边迤简单煮了两碗素面,还有一碟毛豆,两人就这么坐在院子里吃,一人一筷。太阳半落,余晖洒在地面,林承烨眯起眼睛枕着吹过鬓角的风。
“自从来到南齐,还是第一次停下来。”
她答非所问,边迤听了却有些许开心,面色柔和下来,挑了满满一筷子面放进嘴巴,含糊的问道。
“早晨的糕点吃完了吗?好吃吗?”
以往林岱乔总说食不言寝不语,林承烨将嘴巴里那口饭咽下才悠悠道。
“好吃,栗子糕最好吃。”
“那明儿继续给你做。”
边迤听着开心,她吃的快且少,剩了小半碗。她放下筷子,一只手托下巴看着林承烨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不知何时眉眼弯弯。
“唔……那有没有交到朋友?”
“怎么忽然这样问,你真把我当小孩啊?”
林承烨笑了一声,这句话真的很像母亲问自己的孩子。但其实她对于边迤的感情相当平等,也不知道怎么的,那诸多加在两人身上的身份与年龄在她们对坐而视时皆散去。
“没。”
林承烨顿了顿,又说。
“认识了两个很有意思的人。”
……
晚饭过后,林承烨没再麻烦边迤,而是自己一个人走去了百面楼,权当消食。
这个时辰去百面楼的也只有她一人,林承烨乐得清静,随便找了一张桌子,点起桌面灯烛。
夜渐深,湿冷亦渐渐挂上枝头与夜风。好在出门前边迤备了一件稍厚的外衣,林承烨将其披在身上,继续在灯下啃读枯燥的书卷。
机关阵法需要学习的知识相当庞杂,材料锻造,五行八卦,机关图纸设计,幻术毒理,甚至还要与环境适配陷阱组合。
简言之,知识面越广泛越容易组合,像九重阵,那位老祖真是穷尽所有的联系,让机关阵发挥到极致。林承烨叹了口气,又翻过一页纸,这还真是非一朝一夕能够学成,就算有天赋,没耗上年岁也是白搭。
“承烨?”
忽然一句似曾相识的呼唤响起,林承烨惊讶地抬了抬眉。
柳正林风尘仆仆地跑进门来,拿着一只尚未凉下来的铁钳。她鼻尖和衣袖上还沾着灰黑色的煤灰,在看到门内的林承烨时才慌乱地抹去,与她一眼给人的温吞感大为不同。
她将手中卷轴放回架上,又走到林承烨身后看她墨迹未干的几张工图。
“这都是你记的?你画的?看起来像基础的暗箭机关。”
柳正林略作沉思,用笔圈画几个地方,又修正了几笔。
“这里,这里画的有点问题。不过我不擅长这个,余桨画的最工整也最易懂,你……下次可以问她。”
“谢谢。”
林承烨笑着点点头。
借着昏黄的烛火,她刚刚看到柳正林掌中厚厚的老茧,长期握住铁钳,挥舞锤子已经磨平了她掌心的纹路,整个手掌变得厚实愚笨,甚至还能看到铁水飞溅时留下一个个已经变成坑洞的疤痕。
“你是想主要学机关阵?不……你应当是想要两开花吧,像关门主那样。”
柳正林又道。
“锻造之术的练习之功远大于纸上谈兵。若你想要学,随时跟我说。目前所有门徒中,我在锻造上排第一。”
“你……”林承烨顿了顿,意味深长道。
“你与余桨倒完全不同。”
“啊是的,我们两个其实……相当不同。我没有余桨那么要强,也没有余桨那样伟大到将天机门青黄不接一事怪罪到自己头上。实话实说,我乐意见得你的出现。”
柳正林耸了耸肩。
“我讲话直白不算好听,但……我很高兴你是这么一个上进的人。我先走了,今天困得要命。”
她走得很干脆,也相当洒脱。
林承烨也低下头继续学习,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精神疲惫之时,她脑海中蓦然闪过边迤问她的那个问题。
——有没有交到朋友?
如果她当真可以留在这里一直学习,那待到这俩人下山时,她们说不定又会在茫茫江湖中相遇,这……算老友吗?
林承烨忽然意识到自己对朋友二字确实没太多体会,也不懂边迤与方言舟关越南为何二十年未见,之间情义居然未曾变过。
……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半月有余。
“啊,不被烫是不可能的,烫着烫着就会了。”
柳正林真的如她自己所说,几乎日日带着林承烨去锻造房。她是个奉行实践出真知的人,直接让林承烨上手自己做。
只不过林承烨如今身体抱恙,还未曾修炼内功点石成金,不能完全按照门内之人的方法灌入内力,只能像普通铁匠那样锻造。
“你让我歇歇。”林承烨马上快被火烤得晕过去,实在受不了了才去锻造房的门口阶梯上坐着歇歇。
“没有内力还真是麻烦啊。”
林承烨并未隐瞒自己身体的事,当初柳正林听闻也只是惊讶了一瞬,此时坐在她身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热,快别碰我。”
林承烨满脸痛苦地往一边躲了躲,伸手抹去脸上如雨的汗。
“这样说来,其实你是为了……生骨双头蛇——重整经脉,起死回生?”
柳正林往一边挪了挪,又道。
“很痛,我听说接续经脉也很痛,而且没几个郎中能做到。”
“那倒没什么……”
“啊,到时间了,继续。”
林承烨话还未说完,柳正林忽然扯起她的衣袖,一点儿也不肯多让她休息。
林承烨一听这话顿时心如死灰,面目狰狞地抓了抓头发。
“再等等,再等等。”
余桨倒是一直与她的关系不咸不淡,但那人总是会忍不住点出几句她的不足或者错误。
当林承烨态度颇好的回应的时候,她反而又生闷气去了。
林承烨实在没法,她好像一直不擅长这样的人。一日晚,她在百面楼挑灯夜战时又撞上柳正林灰头土脸地进来,赶忙冲着她招招手,低声道。
“快找个机会把她带到我那里吃个饭。”
“什么时候?我俩倒是都有空。”
柳正林夹在两人之间更是难受,巴不得快点和好。
林承烨撑着下巴算了算日子,忽然又想起什么,摇了摇头。
“抱歉,是我没考虑好。下月吧,这月末……还有些事要解决。”
这日晚上柳正林离开后,林承烨在百面楼多留了一会儿,月亮已经挂在枝头很久又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乌云压下,不多时便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没带伞啊……”
林承烨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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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是不怎么着急,此时夜深又落雨,边迤一会儿见她不回肯定会找来。
果不其然,大概一柱香后,百面楼的大门再次发出轻轻地吱呀声,林承烨心情颇好地撑了个懒腰,说道。
“走吧,我就知道你会来。”
“哦?”
来者发出一声调笑。林承烨还没来得及上翘的嘴角一下僵住,有些尴尬地望向门口,摸了摸鼻尖。
“啊,抱歉关门主,我还以为……”
“我来看看你,柳正林那孩子说你这几日都学到很晚。”
关晓闲一身华服上还沾着雨夜的料峭寒意,手持一把油纸伞,笑盈盈地看着林承烨,心底愈发喜欢。
谁不喜欢上进又努力的小孩儿,更别提天赋又好。关晓闲走近,看了看林承烨胡乱铺在桌上的笔记,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提起笔在两个地方分别画了个圈。
“你对于机关阵的基础理解不错。你看,你这是一个袖箭图纸,这是最初的设计,从袖管中射出细箭,那么从此出发,你觉得还能如何改进?”
关晓闲几句话将林承烨的思路点开,她眼睛一亮,喃喃道。
“最基础的就是在箭上抹毒。而袖箭无法收回,容易留下把柄,那么可以在其后连接类似于上次万缠千丝阵的细线,既可以回收箭反复利用,同时细线也可以作为一种利器……”
“非常好。”关晓闲揉了揉林承烨的头。
“于是呢,这种袖箭又有一个新名字—丝袖箭。其实机关,阵法,都是这样,不断地反思,再不断产生新的。”
关晓闲抬手点了点太阳穴的位置。
“这里,很重要。”
“晚辈受教。”林承烨赶忙想要起身拜谢,却被关晓闲一下又摁回坐上。
关晓闲半蹲下身,那双同样布满厚茧的手掌摸过林承烨的面颊。她用一种无比怜爱语气说道。
“做不成少门主暂且不论,你不然……认我为义母可好?”
“什么……”
林承烨一愣。
“若你认我为母,那母女之间再无隔阂。”关晓闲拍了拍她的肩膀,站起身。
“我知道你要做很多事,如此一来,我也能名正言顺地给你提供帮助。”
“谢谢关门主厚爱,我……”
林承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甚至紧张地攥皱了手中的纸张。关晓闲一句母女二字太重,再无隔阂四个字又过于温情。
她敢想像复仇结束后的平静,甚至都没奢求过自己还能有母亲这件事。
“慢慢考虑。”
关晓闲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披在林承烨身上。她的面容在昏黄的烛火下显得极其柔和,眼神中仅仅是母亲对于孩子的怜爱之色。
她没再多留,很快离开。
林承烨与她对视,竟是鼻尖一酸。关晓闲年纪与林岱乔相仿,身形虽不比其高大挺拔,又带着江湖人的洒脱,可大概是今日夜深露重,荷香醉人,二者身影竟在烛火中渐渐重合。
一个不留神,她竟发现自己对着关晓闲离开的背影流下一行泪来。
但很快,林承烨叹了口气,将泪敛起。又想起另一件事近在咫尺。
三十日之期将至,届时南齐究竟要从死人身上求什么答案也将揭晓。但这个答案她究竟能不能坦然地接受,又要如何进行下一步。
林承烨看着天边圆月,面色肃然。
38. 第 38 章
六月初三,林承烨一早单独去向关晓闲辞行。边迤这些日子一点儿也不给神枢天机门省钱,什么珍贵药材都敢拿,林承烨前些日子问她时,她说闯阵的伤已经养得七七八八,此次入宫没什么问题。
虽然距离约定三十日之期还差几天,但林承烨与边迤皆觉得应当提前去守着,以免出什么差错,所以提前了些日子。
边迤向来来去无踪,也不愿特意辞别,就说在山门前等着林承烨来,让她不用着急,慢慢道别就成。
“进宫?”
听到这消息的关晓闲吃了一惊,江湖人与朝堂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虽南齐皇室要给她几分薄面,但总归不是一路人。她忍不住多嘴道。
“万事小心,尤其是楚无定。我曾经与他也算互相欣赏,但自从这人掺和进南齐夺嫡之争,又被奉为帝师后,我们之间也再无来往。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半仙,恐怕捏死你俩就像捏死两只蚂蚁。”
“谢谢关门主提醒,我们已经第二次进宫,做了万全的准备。”
林承烨笑了笑,她很高兴关晓闲能出言提醒。
“不过自从姬……陛下主持朝政,如今南齐一派欣欣向荣之色,楚大侠也是做了好事。”
“哼,若不是如此,楚无定早就被武林唾骂了。”
关晓闲叹了口气,摇摇头。
“当初南齐风雨飘摇,皇室间内斗不止,百姓受苦多时,武林人恨得咬牙切齿更不喜朝堂,大多作壁上观。楚无定那般果决之人少,竟是将青鸾衔芝观拉出江湖,投身朝堂之争,倒是赌对了。陛下虽年少,可胸怀天下黎民。”
“……此行危险,所以何日归来,晚辈并不确定。”
林承烨向着关晓闲施了一礼,忽然抬眸,沉声道。
“不过晚辈确有一事相托。”
……
“啊?你要离开几天?”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中,柳正林勉强从林承烨那文绉绉的说话中听出来几个关键词。她错愕地停下手中活计。
“还有可能不回来了?很危险?”
“早晚会回来,东西还未怎么学会怎么能不回来。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这些日子林承烨也想得差不多了,关门主既然一直未曾再提生骨双头蛇,那她也不再强求。关门主默许她进入百面楼,甚至学习其秘法或许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这怎么办。”
柳正林纠结地搓了搓手,手掌中的黑灰扬散在空气里。忽然,她抬起头,又说道。
“你等一会儿,我去把余桨叫来。”
不多时,锻造房门口出现了两个拉拉扯扯的影子。余桨懊恼地声音与柳正林温吞却不容拒绝的争执愈来愈近,锻造房的门分明敞开着,却好像里面有什么洪水猛兽,余桨扒着门缝死活也不肯再进一步。
“你干嘛……别拽,别拽。”
“不都跟你说了?林承烨要走了。”
“啊啊啊……”余桨忽然用尽全力挣脱柳正林的手,蹲下身将自己包成一个无法轻易拉起的球,头埋在双膝中,发出一串乱七八糟的嚎叫。
“我知道,但我还……没准备好呢……”
“余桨。”
一个有些无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余桨骤然紧张起来,胸腔中猛得睁大了眼睛,抬起头,几缕带着酥点甜软味道的发丝落在她的瞳仁。逆着清晨的阳光,那人微微弯下腰,正对上她的眼睛。
她从未认真看过林承烨那双漆黑的眸子,就像她害怕与关晓闲对视一样。但今日窥见其中,其实并没有任何高高在上或者冷漠。
“你……你去哪里啊?”
余桨结结巴巴地脱口而出,话毕就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余桨,我因为一些变故武功尽废,筋脉寸断。我此行采访上神枢天机门,其实本就是为了生骨双头蛇而来。”
林承烨很平静,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但一字一句组合起来,余桨却被砸的怔住,她一时没蹲好,身子一晃不小心往后跌坐在地,却依旧愣愣地看着林承烨。
她倒是希望这人能恶趣味的说一句骗她的。
可惜没有。林承烨只是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又道。
“我有很多事情未做完,不能接下少门主的位置。只是关门主心善,给了我来此处学习的机会。”
“但……但你真的很有天赋,我,我看的出来的。那些事很危险吗?不可以不做吗?”
过了会儿,余桨才反应过来,她急匆匆地开口。
她去看柳正林,那人冲她摊了摊手,并没有太惊讶,想必是早就知道。她不禁生出些埋怨,但更加后悔的是自己之前的拧巴。
她……她以为林承烨没有受过什么苦才能去责怪,去不喜欢她,可她哪里知道……余桨鼻头一酸,眼眶发热。
这样她就不能把林承烨当成自己敌人,她会觉得她可怜,又会觉得林承烨很厉害,真的很厉害。余桨声音有些哽咽,继续道。
“你为什么不能留在天机门?我……我向你道歉,我之前,我之前不是故意要那样对你,我只是……”
“谢谢,但我要做的事也很重要,我放不下。”
林承烨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余桨的发顶。
“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只是我要走了,很可能短时间内不会回到这里,我不想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误会。”
哪有这样的人,连给她再闹半月的脾气的机会也不给。余桨莫名落下泪来,她哭的很滑稽,她不想要哭得很惨,所以板着脸,却又抑制不住。
林承烨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稍作思考,双手捧起余桨的脸,递过袖子给她当手绢。泪水好像流不干,很快袖子就阴湿了一大片。
“你快把东西拿出来呀。”
柳正林尴尬地摸摸鼻尖,小声提醒道。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说。”
余桨含糊道,好在鼻涕没抹上。她在腰间的布包中翻找什么,忽然往林承烨手中塞进一块冰凉的东西。
“这是……”
借着清晨日光,林承烨摩挲着手中的东西。
那东西形如一段沉敛的玄铁短笛。筒壁打磨出暗哑的冷光,浮雕盘绕的蛇形鳞片,在三角蛇头上点了一双鲜红色的竖瞳,栩栩如生。
“乌金与青铜熔铸成的袖箭。”柳正林补充,“图纸是余桨设计,我制作成的。她的主意,但一直不好意思给你。”
“是丝袖箭的改良版!我自己又增加了一些设计,箭上不止有剧毒和能够回收的细丝。”
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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桨不满地更正道,又十分认真的将其中的几个暗扣展示给林承烨。
“我主要对箭本身进行了改造,一共六根箭。但其在射出,并触碰到人体或者被刀剑抵挡时能够瞬间开裂,一分为二,其中还藏有一根银针,绝对出其不意!”
余桨谈起机关时眼睛发亮,全然忘记了刚刚的纠结与难过。林承烨看着她的侧脸,忽然笑了一下,直接将袖箭套在了自己的左手臂上,袖子一放,瞬间隐没。
“太厉害了。谢谢你余桨,我刚好缺防身的用具。”
这不是恭维,林承烨是真喜欢。她没有内力,刀剑用着吃力,这袖箭全凭机关驱动,刚刚好。
“这可是我新研究出来的,唔……世上只有这一个!”
余桨终于破涕为笑。她忽然卸载了这几日的包袱,一下轻松了起来。那些与自己较劲儿的日夜终于过去,她庆幸在柳正林生拉硬拽的坚持下走出了不会让自己后悔的一步。
“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林承烨认真道。
“取个名字?”
柳正林看到二人放下嫌隙的一刻恨不得起立鼓掌,连忙插进话来。
“你来吧承烨,这是你的东西了。”
“就叫……母子袖箭如何?”
母箭之中藏着子箭,皆是要人命的杀招,这个名字再合适不过。
柳正林与余桨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喜与赞叹,两人同时道。
“就叫这个。”
这场并不漫长,却混乱又仓促的告别终于以完美收场。林承烨一身轻松地迎着初升的太阳离开,她低头看了好几次手臂上母子袖箭,喜爱溢于言表。
林承烨竟也忽然舍不得离开,若要是她只是个闯荡江湖的侠客,想必与二人的牵绊会跟深刻一些。
“……你还欠我们一顿饭呢!”
忽然余桨不知从哪里找回了气势,冲着林承烨离开的背影大吼一声,给柳正林都吓退了半步,伸手抚了抚胸口。
林承烨听到这话脚步一顿,回头冲着二人笑笑,扬了扬袖子。
……
林承烨踏出天机门的外山门时还有些恍惚。
那两只含着球的石狮子依旧驻守,可她们这次的来路不再是虚幻且充满肃杀,只是潺潺流水,小荷初开送客人。身后神枢天机门不再是可怕的幻境与杀意,反而像是她坚实后盾一般。
边迤忽然眼神一凛,伸手挡在林承烨的身前,她沉声道。
“苏宁沛,带着你的人出来。”
“又见面了。”
一个熟悉的人带着十几个侍卫从一块巨大的山石后走出,她手指一挥,那些侍卫分列两侧,向着边迤与林承烨行礼。苏宁沛面对着她们,恭顺地抬起手,依旧笑得像个老狐狸。
“陛下神机妙算,知道两位大概近日会来,特意让在下接二位进宫。”
“……谢谢陛下好意。”
林承烨皮笑肉不笑的回应。
她其实已经有些愤怒,这分明是一直在监视。竟然连她们一直在神枢天机门都知道,并且胆敢如此接近的地方等着,分明就是警告她们,南齐皇室可不怕什么神枢天机门。
她不动声色地扶了抚左手臂,淡淡道。
“带路吧,苏大人。”
39. 第 39 章
又入南齐皇宫还是一样的繁琐,蒙眼,又被人带着去往姬宫昀想让她们去的地方。
这不过这次苏宁沛先将她们安置在了一处别院,比起神枢天机门中更加宽敞,却也冷清,一看就是长久未曾有人居住过。
边迤手指拂过院中的石桌,上面覆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林承烨依旧面色不善,只是淡淡地扫了这地方一眼。
“陛下有旨,请二位大侠在此处暂住,三十日之期那日再入太后寝宫,在那之前,万万不可踏步这里一步。”
苏宁沛笑着向二人行礼,嘴里的话却不甚好听。
“你……”
边迤一下拧起眉,手背上青筋凸起,那掌下石桌竟是咔嚓一声裂开一条缝。苏宁沛心头一跳,额头忽得溢出冷汗。
“你们不会真觉得仗着楚无定便可以为所欲为吧?”
边迤面色很少如此难看,她不耐烦地背手踱了几步。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的火,呛声道。
“滚回去告诉姬宫昀,别太仗着楚无定肆意妄为,别人怕他,我不见得。”
苏宁沛被这一句足够砍头治大不敬之罪的话惊得面色一变,阴沉的眼神在边迤与林承烨之间转了一圈,她冷哼一声,甩下一句拂袖而去。
“放肆!这里是南齐,一介江湖布艺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话我已经带到,若你们随意走动,也休怪我们无情!”
“……姬宫昀比我们更紧张。”
看着苏宁沛背影远去,林承烨才冷冷开口。她顺了顺边迤的后背,安慰道。
“宓梵究竟多久会醒?”
“……五天后的午夜,亥时。”边迤放过手下奄奄一息的石桌,肯定道。
……
在第五天夜深的戌时,两人居住的院子外响起一阵纷杂的脚步声。
本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林承烨一下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寒光凛冽的了尘剑被边迤单手负在身后,站在月下等着那些身着黑衣的内臣。
“陛下请您二位立刻过去。”
“走。”林承烨披了一层薄衫翻身下床,面色肃然,站在边迤身侧。
两人再次被蒙上眼睛,林承烨几乎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感受,很快,她们二人再一次进入那个冷寂的宫殿。
偌大的殿内,依旧只有她们四人的身影。与那日几乎毫无分别,她们站在那里,紧紧盯着床铺上的那人。
宓梵比起三十日前面色好了很多,本来近乎灰败的皮肤居然染上红润,鼻下的呼吸平稳,如同熬过冬日的树木终于于春日抽芽。不似当初的将死之相。
“刚刚……宓将军的手指动了一下。朕恐错过,提前叫你们来。”
姬宫昀阴沉着面孔,犹豫道。
“边迤,你确定她今日能醒?”
“嗯,就差一点了……”
边迤低声道。她忽然抬起食指放在唇边咬下来,血珠顷刻间流出,她运起内力将血从宓梵的嘴角挤入其唇齿之间,另一只手放在其心口的位置,内力硬生生沿着四肢经脉灌入,外溢的内力磅礴带起风劲。
林承烨下意识地抬手,几乎被吹得睁不开眼,但除此以外,凌厉的内力在触碰到她时反而温软柔和起来。
但另外两人脸色可没那么好看,像是边迤故意报复,姬宫昀一个踉跄撞在桌角,头顶发冠歪斜,一下掉落在地,颇为狼狈,面色瞬间黑如乌云。楚无定发出一声闷哼,也不得不用内力相扛。
“啊……啊……”
蓦然,双眼紧闭的宓梵居然发出几声沙哑的喊叫。姬宫昀来不及呵斥,一下扑到床前,死死盯着那人的面孔。林承烨也向前走了几步,但未靠近,只是皱着眉头看着。
宓梵死寂的面孔上第一次出现痛苦的神色,但她的表情拧动极其古怪,不像是挣扎着醒来,而像是几根线牵动着腮边拖沓的肉,强行让起再蓄积起一些生机。
这是宓梵身体中最后最后的一点“生”。林承烨心情极其复杂,她将要得到这一步最重要的线索,也将要看着杀死自己的人死亡。
可这幅场面过于丑陋,不堪,在场的人各怀心事,却无一想要宓梵体面而安稳的死去,姬宫昀与楚无定要撬开死人的嘴,她林承烨要也宓梵留下一句话后彻彻底底的死去。
林承烨觉得若当真举头三尺有神明,她们这一圈人除了边迤平日里行医救人能戴罪立功,其他人都是行于人间的恶鬼。
林承烨时至今日也无法将这个床榻上的人与那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完全重合,也无法生出一丝畅快。
反而生出莫大的荒唐与无力感,寒意攀过她的脖颈,林承烨又前进了几步,直到能完全看清那张痛苦万分的脸。究竟是谁能在母亲与哥哥死后将这样一个强大的人伤成这样,在半年前,她死去之后,犁洮州又发生了什么。
以及……她要面对的真相与敌人到底是谁。林承烨深吸了一口气。
“之前让你们调理她的身子就是为了她能够承受住这一次剧烈的内力灌入。但这一下过于猛烈,她的身子连春风化雨也承受不住。”
边迤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姬宫昀脸色顿时难看到极点。那尚且年轻的君王的面具终是崩裂下一块碎屑,露出不忍的神色,她俯下身子,抓起宓梵僵硬屈起的手指。
“当真……没法让她活着?宓将军伴朕长大,对朕一片赤诚。朕幼年生母辞世,父子间想见次数屈指可数。诸姐妹兄弟视若水火。我只视她如亲姐。”
“……当真没有了。希望陛下莫要怪罪边迤。”
林承烨接过话,但她头一次主动避开姬宫昀投来的眼神,低头作揖。
“……是了,是朕没福气。”
姬宫昀喃喃道。
“你能不能别在这里添乱。”边迤忽然伸手弹了一下姬宫昀的额头。
“什么福气不福气的,六亲缘浅是天大的福气。好好做你的皇帝去别随便出兵,外面被人摆了一道不说,南齐国内听闻兵败的消息,多少人蠢蠢欲动。”
“在你眼里朕就这么小孩子脾气?”
姬宫昀被气得七窍生烟,边迤那一下还用了劲儿,在她的眉心之间出现了一片殷红。
“况且朕不是头脑一热。莱国犁洮州才六万卫莱军,况且那林岱乔本就与那莱国皇帝不和已久,连朝廷都不予拨款,犁洮州又贫瘠荒凉,百姓早就怨声连天……朕与北燕联合,拿下犁洮州本应万无一失,朕又没想过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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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下莱国!”
“……陛下,这是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林承烨皱了皱眉,忽然出声打断了姬宫昀的话。
“实不相瞒,草民本乃莱国人,林岱乔与莱国皇帝不和一事……或许确有,但也是从这次战争后才传出的。
在这之前,林岱乔扶持莱国皇帝直到其登基,外人看起来乃皇帝心腹。
犁洮州百姓有苦难言更是无稽之谈,林将军爱民勤政,犁洮州多年丰收,百姓安居乐业。”
“什么……不可能……宓铖他何必……”
一滴冷汗从姬宫昀额头滑下,她的手死死攥住床边绸缎,声音沙哑。
“陛下!”
楚无定面色也不好看,他走过去扶住姬宫昀,深吸一口气,低声道。
“陛下,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当务之急……”
“……您这位臣子究竟是谁的人?为谁效力?”
林承烨冷冷地开口。
“您不能因为宓梵与您交好而误认为其家族也如此,您刚继承大统,内乱刚刚平定,虎视眈眈,妄图您死之人众多。”
“……人心难测。”
“嘘。”
边迤忽然伸出一只手指抵在唇边,神情严肃。
接着,被褥中忽然传出一句气若游丝的喊叫。
“陛……陛下……”
不知何时,被褥中那人居然睁开了眼睛,宓梵的眼睛浑浊,眼白发灰色。
“宓梵!我问你……”姬宫昀竭力保持冷静,可还未说完,那人已经开口道。
“一个人,一个……拿着剑的人。”
“什么?”姬宫昀疑惑地将耳朵贴近宓梵的嘴巴,那人好似神志不清,只不断地重复同一句话。
宓梵忽然开口,她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
“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忽然,宓梵眼睛缓慢地转动,落在林承烨身上。她瞳仁骤缩,满是恐惧与难以置信,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张开嘴巴——
只是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她便喷出一口黑色的血,空气中瞬间弥漫上浓重的腥味,血液倒灌进她的喉咙,让其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呻吟。接着宓梵的双眼,双耳,双鼻皆流出同样的黑血,肉眼可见她回光返照的生气已经在尽数褪去,皮肤变得灰败,双眸凸起,嘴唇干裂。
她就这样一直盯着林承烨,直到她的身躯不再挣扎,鼻孔下只剩涌出的血液,直到她彻底死去,她也依旧死死盯着林承烨的方向。
“宓将军,别……别……朕还……”
姬宫昀一副茫然的模样,拼命地摇晃着那具破败的身体,眼眶中竟是涌上泪水,也不知究竟是可惜未完的话,还是痛哭宓梵本人。
呜咽声落在死寂的房间。
楚无定与边迤两人隔着血腥味儿的空气遥望,皆看到了两人眼中的难以置信。楚无定还能勉强稳住身形,只是额头落下几滴汗,而边迤嘴唇发白,几乎面无血色,连连后退撞倒了一只瓷瓶。
这两人知道是什么意思?林承烨袖下的手指在身侧敲了敲,略作沉思,忽然脑海中闪过一种猜测。
莫非……与半仙有关?
40. 第 40 章
“楚无定,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一个人。”
姬宫昀从宓梵的尸体上抬起头,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她异常冷静,猩红的眸子中悲恸已经难以看见。
林承烨此时心绪不宁,主动避开姬宫昀锐利的视线,用宽袖遮住眼底翻涌的震动。
一个人?
南齐北燕将近二十万联军,与卫莱军拼杀后剩余也要七八万人,况且还有犁洮州的百姓。林承烨总觉得有些东西呼之欲出,可偏偏缺了最重要的一环,她想不通。
就算一个人可以做到,但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要杀死这么多人?仅仅为了杀戮的快感,还是……另有原因?
那林府的覆灭……广袖掩面之下,林承烨忽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瞳仁颤动。
只是那个人的一箭双雕之计吗?如果,如果说从一开始她就想错了……
帝王猜忌还是长公主夺权都并非背后的原因,那个人……但那个人究竟想干什么。林承烨几乎要疯了,她想不通,手指尖掐入掌心,溢出黏糊糊的鲜血。
“贫道不知。”
楚无定看着姬宫昀的眼睛,淡淡道。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揣着糊涂装明白,却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
“不知?”
姬宫昀忽然拿起床头一只瓷瓶,捏在手指间轻转,冷笑道。
“朕为什么不喜边迤,你不明白吗?朕最讨厌秘密多的人!朕本以为你与朕之间毫无间隙!”
话的最后已经变成歇斯底里地吼叫,姬宫昀的声音沙哑却透露着绝望。她看着楚无定抿紧的唇和那人一如既往的悲悯目光,头一次无比痛恨。
她因为降生时先天不足,生父不受先帝宠爱,长年居道观,她便也被寄养在南齐青鸾衔芝观。楚无定见她可怜,也就主动当起了姬宫昀的半个老师。
也许是这样缺乏正统教育的环境,姬宫昀的天生聪慧反而更为一种束缚,她无法接受如她生父那样一辈子,亦无法施展抱负。
姬宫昀在十二三岁时找机会回宫。但她孤身一身,在那一群心怀鬼胎之人的手中活下来都极其艰难。她开始变得偏执,易怒,她恨不忠不义之人,恨欺瞒——因为这样的人她身边太多,任何事不如紧紧攥在自己手里踏实。
她是困于笼中老虎,想要撕开一条血淋淋的路。
于是她想到一个人,姬宫昀又回到青鸾衔芝观找到楚无定,希望他能够帮她。
楚无定看得出她作为南齐皇子的举步维艰,却不想惹祸上身,便随口问了姬宫昀一个问题。
“殿下,您究竟要做什么呢?”楚无定的语气很是敷衍,他本没有抱什么希望。
“平内乱,救百姓。”
姬宫昀没有任何犹豫,说道。
楚无定再看向姬宫昀时眼神复杂,却一时间不能说出拒绝的话。
因为恰好,这也是他想要的。
“……陛下息怒,唯有这一事,贫道不能如实相告。其余一切,贫道对陛下绝无半分隐瞒。”
楚无定叹了口气,他跟随姬宫昀多年,怎会不知这样她会愤怒,可唯独这件事……他不能说,也不敢说。
边迤仿佛游离在这一场狼藉以外,她呆滞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她在抓起什么,又放下,但指尖居然在颤抖。林承烨将一切看在眼里,但什么都没说。
“你也知道,是不是!”
忽然她头一偏,姬宫昀手中瓷杯擦过她的面颊,狠狠砸在墙面,破碎的瓷片四散,顺着衣袍滑落。边迤空洞的眼神慢慢聚焦,但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个年少的君王,带着同样让人厌烦的复杂神色。
“朕就是讨厌你这一点,朕多少次让你留下,又多说了少次朕可以帮你?你总是一副难言的样子,哪里有那么多不能说的,朕到底有什么做不到!”
“抱歉……”边迤张了张嘴巴,小声道。
“陛下!”
眼看着姬宫昀更加愤怒,林承烨皱了皱眉,颇为大逆不道地抓住了她的小臂。
“陛下息怒,此事蹊跷,我相信楚道长与边迤也并非故意欺瞒。”
“你也不知道对不对?”
姬宫昀回头看着她,忽然释然的笑起来,但瞧着带着几分讥讽。
“草民行走江湖没多久,自然不知。”
林承烨无奈地笑了笑,她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她们二人活的比她们两个加起来年岁都长,怎么可能轻易的推心置腹,只要真心相待就行。
“既然答应陛下的事我们已经做到,那我们也不便久留,就此别过。”
林承烨向边迤使了个眼色,向姬宫昀行了一礼便转身向着门口走去。她与楚无定擦身而过,两人一瞬间对上视线,又很快收回。
“嗯。”
边迤点点头,也不管姬宫昀的回答,跟在林承烨身后跑出去。
……
夜半三更,乌鸦嘶鸣。今夜乌云压得很低,似乎又要下雨。
在宫外一偏远江湖客栈里,忽然有一提着油纸伞的黑衣女子与店小二谈了什么,往小二手中塞了一锭银钱。小二忙引她入后院,又将那门上锁。
那后院中已经有一人在月下站着,青衣配长棍,腰间酒壶,道袍被风扯起,露出眼中锋芒。
正是楚无定。
“楚道长来的准时。”
林承烨将手中油纸伞靠在院中石桌旁,自顾自坐下为两人各自酌了一杯酒。楚无定仰头喝下,才面无表情地将一块食指长的纸条扔在桌面上。林承烨眉头也没皱一下,嗤笑一声将纸条绕在指尖。
这是她从宫中离开与楚无定擦身而过时给他的,上面只有几个字。
“夜半三更城外客栈青鸾药谷。”
“那我们谈谈吧楚道长,宓梵将军留下的那句话究竟是何意。”
林承烨不再弯弯绕绕,开门见山道。
“你为什么觉得贫道会告诉你。”
楚无定冷笑一声。
“我不知道,我也在赌。”
林承烨耸了耸肩,微微笑了一下。她所知十分有限,所以要在进宫前做好了完全之策。
她不是不信任边迤,只是这人相对性格温软且对于很多事自己也弄不清楚。但楚无定不同,他更加靠近这一切,说不定能得到更多有用的。
宓梵的死前是林府覆灭之事推手,而林府与青鸾药谷的覆灭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青鸾药谷的覆灭乃全江湖之殇。她早就注意到青鸾衔芝观与青鸾药谷的名字颇为相似,不知道两者会不会有更进一步的联系。
所以她也在赌二十年过去,楚无定此人未放弃过寻找当年之事的真相,才能将其引诱。
“但既然您来到这里了,那说明……您一直在查青鸾药谷覆灭一事,您没放弃。”
“你我相见的事几人知道?”楚无定没有回答,反问道。
“只有你我。”
边迤回去后一直魂不守舍的,一个劲儿地给自己灌酒,早早睡下。林承烨本来已经想好了理由,也没用上,等那人睡下后便出了门。
“宓将军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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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没救了?还是……你不想让边迤救?”
楚无定忽然意识到什么,拧起眉。他不得不承认正视这个在他眼中十几岁的少年,在边迤的锋芒下,这名叫阿烨的少年很好的被掩藏了起来。
“为什么?”
林承烨笑而不语,只摇了摇头。
“……青鸾衔芝观虽因为贫道与陛下走得太近而被唾弃,如今在江湖上也已经没落,但贫道……毕竟是个江湖人。”
楚无定喃喃道。他那双精于算计的苍老眼眸中第一次露出一些很慢很深长的东西,他知道时间流转,即使他已经慢慢被排除于江湖人的身份,但侠义二字刻骨,他依旧无法放下。
青鸾药谷隐居一方,却又提壶济世,低调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整个江湖受其荫庇,受其恩惠。当初无论何门何派,名门正派还是阴邪毒门,何仇何怨,无人敢在青鸾药谷的地界上闹事,哪怕心存一点儿善念之人都不会对一个医门动手。
可偏偏,一夜之间青鸾药谷被悄无声息的血洗,狠狠给了所有江湖门派甩了一巴掌。
“青鸾药谷的覆灭始终是我们这些老东西心里的一根刺。”
他话锋一转,骨节手指在石桌上敲了敲。
“你告诉我,这事到底是谁要查?对此事还有执念的人多半年事已高,我不信你个娃娃还有此执念。”
“我姓林。”
林承烨忽然开口道。
“你……是了,是了,太像了……”
楚无定瞳孔骤缩,低声自语,瞬间明悟。当初青鸾药谷的事他不是没有怀疑之人,可他身负南齐半仙之名,不能轻易对一个莱国人动手。
如今与当年何其相似,又是莱国,又是灭门,又……与莱国的朝廷有关。
“你会查出青鸾药谷覆灭的真相吗?”
楚无定看着林承烨的眼睛,一字一句。如果林承烨只是事外之人他或许会犹豫,可这个孩子的身份让她只能深陷于此事之中,这不只是侠义二字,还有林府的冤魂等她一个交代。
“不死不休。”
林承烨没有任何犹豫。
“好。”
楚无定点点头,神色颇为复杂,似乎在将一些久远而封尘的记忆打开。林承烨也不催促,很有耐心地等待他开口。
“今日的谈话前,我需要你答应我两件事,一,今日谈话不可泄露,二,你即使有机会也不可以成为半仙。
若敢违反任何一条,贫道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了你。”
第一条情理之中,可这第二条什么意思?林承烨略作沉思,便点了点头。别说她身体几乎不太可能再恢复,单她本身对这习武之事也不太热衷。
“你知道什么是半仙吗?”
楚无定忽然问道,他苍凉的眼神里有很多复杂的东西。他好似并不觉得半仙二字有多么强大,也并不以此为荣。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突破内力第十层者,为半仙。”
林承烨顿了顿,又道。
“我只知道这些。”
“世上仅有我三人突破了十层,除我三人天赋异禀外,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条件……”
楚无定似笑非笑地看着林承烨,拿起桌上的酒壶灌了一口,又盯着今夜天边那一轮似美人笑眼的弯月。他的眼眶渐渐酸涩,缓声道。
“一场血祭。”
林承烨顿时头皮发麻,遍体生寒。她知道白日里想不通的最后的一环在这一刻悄然扣合,真相却无比残忍。
41. 第 41 章
林承烨在听到楚无定亲口说出血祭二字时已经难以思考。她安静地坐在石桌前,一动不动。
林承烨恍惚间认为她的魂魄应当已经离开这具破败的□□,转而在头顶的漫漫长夜中摸索。脚下是伏线千里将近二十年的草蛇灰线,她一路寻着模糊的线索追寻至此,偶然间触碰到线中一处扣结,还来不及欣喜,就已经被排山倒海的惊惧湮没。
冷静下来,林承烨,再仔细想想。林承烨终于抬起骨节分明手指撑住额角,指腹下青筋快得很快,似要撑破皮肤。
再抬眼看到楚无定那张脸,林承烨眼底晦暗不明。
什么叫做一场血祭?只要成为半仙的人都要经历吗?那他岂不也是……双手上人命无数?
楚无定还是那个楚无定,但林承烨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视作之前那个仙风道骨的模样,眼前人如此虚伪,他的面孔融化,又在她的眸子里重铸成杀戮者的样子。林承烨双手掩面,指缝中露出一双已经烧灼猩红的眼睛。许久,她才叹了口气声音沙哑道。
“血祭是什么意思,半仙又究竟是什么?这种事有多少人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楚无定平静地看着林承烨将自己从崩溃的边缘一点点拽回,他垂下眼睛,把玩腰间那把桃木剑——其实这世界上也没什么鬼神要驱,倒是他们这种该死的人一抓一大把。
“我本来以为这件事会在我入土之前告诉我的首席门徒,没想到如今倒是有机会先一吐为快,也罢,都是命。”
银色的月光被一片乌云遮蔽,楚无定的眉眼在这深沉的夜色中杂糅成一汪不动的水潭中模糊的影。林承烨只能听到他沙哑苍老的声音仿佛带着她回到颇为遥远的过去。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这个江湖极为鼎盛,百花齐放之时,却又是莱国,南齐与北燕才初分天下之际。
如今的江湖与那时比起来简直称得上萧条二字。楚无定讲的时候忍不住嗤笑一声,除去半仙和边迤,现在的天涯奕天谱简直没有一个能看,即使是排名第一的季藤与排名第二的关越南放在那时候恐怕也不过能称得上一句“不错”罢了。
不过倒也没多少人怀念那个江湖,反而对其避之不及。那时还未有正道魔教一说,武林人随性而为,无拘无束。大地上又处处战火纷飞,皇帝轮流做,生民百一存,血作糜,儿易薪。
可偏偏那时自创武学众多,江湖人为躲避癫狂世道,潜心修炼。现在还留下的门派,功法,皆是那时时间大浪淘沙后留下的顶尖。能留名者倒是寥寥无几,毕竟总有新叶换旧林,新燕又北飞。
“那样的江湖持续了很久,直到……”
楚无定忽然笑了一下,像终于松了一口气。林承烨一时间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
“——三个人。三个天资,心性皆绝佳的少年出现了,分别名为陈子安,拓拔里,楚玉州。”
陈,拓拔,楚?林承烨听到此处时心头一动,这三个姓都太有代表性,眼前人姓楚,而拓拔乃北燕皇室之姓。而且边迤又曾言青鸾药谷最后一任谷主名为陈述栎。
林承烨隐隐有了猜测,她插话道。
“……青鸾药谷,青鸾衔芝观最初的创立之人?”
“正是。”
楚无定笑意更深了些。
“这三人最先触碰到内功第九层的屏障,她们意识到原来这第九层并非武功的极致,便开始寻求突破之法。
在此过程中,三人在那个江湖中名声大噪。陈子安温吞,拓拔里不羁,楚玉州淡漠,性格大相径庭,见面之日却饮酒畅谈一夜,乃至姐妹亲人相称。”
楚无定忽然站起身,将桌上的一杯酒洒向天边的银月。
“看,就像这样。几位大侠在云岭山巅,誓整山河序。
她们道——诛绝天魔道,荡尽魍魉余!血洗其巢穴,悬首各派山门!共举武林公义,复立正道宗法!”
“……我想象中,大侠就是应该如此的。”林承烨眼中那清冽的酒液甩出又一弯人间月。她忽然明白楚无定为何笑,她听着同样淋漓畅快,试问哪个江湖人不想有此志,不想能有一友人能陪自己说出这话。
她连三人的名字都头一次听说,却可以想象出三人何等的意气风发。
她们也确实如此做了,屠心中魔道之人,几乎赶尽杀绝,三人手上鲜血不知染了几层,刀剑既出则血流成河。
对她们敬畏与崇拜的喝彩声远远盖过了微弱的反对与忧虑声,有不少人请求她们出手杀魔道,她们便持剑而上,毫不畏惧。
“但请求她们的替天行道之人也并非全然无错,只是利用她们的赤子之心掺和入自己的私仇之中,而那些恩恩怨怨其实很难说清究竟是谁的错。
就算是那邪道中,亦有无辜之人。一些乱世中困苦的百姓为了寻求活路,只能加入这邪道之中,也未曾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这三人的赤诚之心不似当初那个江湖中可以诞生的。
而那个江湖确实也容不下无暇之人,无数善恶混杂,将她们拉入一口名为人心的染缸,鲜红的赤子之心落入污泥沼泽,时日不多就已经将其浸成黑色。
等回过神,江湖中竟已经对她三人避之不及。真真假假中,仿佛她们三人才是最大的魔头。此时各个名门正派已经起势,对这三人倒成围剿之势。
“也不知道是不是武林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魔道,既然她们杀光了魔道,那她们三人便就是下一个魔道。”
楚无定冷哼了一声。
请她们出手之人这时要么怕引火上身,沉默不言。要么势单力薄,无人在意其辩解。要么本就是那浑水摸鱼让她们替自己报私仇之恶人,怕事情败露,恨不得她们早些死才行。
“……就算她们几乎想要破开自己的胸腔给江湖人看自己的心还是鲜艳的红,也已经没人在乎了。况且她们手上的鲜血也从不冤枉,根本无法解释自己是受人蒙蔽。”
林承烨暗暗攥了攥拳,竟是有些无力的愤怒。这个故事从楚无定嘴中吐出只不过是囫囵吞枣,外人再难以体会当初三位少年心境是多么冷凄,但也不得不叹一句造化弄人。
“不错。”楚无定点头道。“于是当初自诩名门正派之人结盟,几乎所有的武林高手与正派门徒在天鸾山与那三人交战,誓要不死不休。”
天鸾山?莫非是江金盟那座荒山,这还真不算吉利的地……林承烨叹了口气,还好时日已长,那些未曾安眠的人也已经化作泥土,长出林木与花草,无人再提当年惨案。
如今也已经变成江金盟驻地,一片欣欣向荣,不知那些人泉下有知会不会庇佑一二,她想。
但所有人还是低估了三人的实力,如此多的武林中人前仆后继,那三日不知死了多人,血雾弥漫,整座山从原本的葱茏变得荒芜血红,几日未曾下雨泥土却是湿润的,一脚踩下便滋滋冒出血来。却都未能斩杀三人。
“此战结束后,江湖凋敝,很长一段时间都未曾有什么风浪了。直到上一代武林,也就是秦若榴之辈涌现,武林才终于又活过来。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楚无定话锋一转,眼中蒙上一层阴翳。
“她三人就在这场厮杀中突破了,那层一直困扰她们许久的屏障悄然破碎——不是通过什么非比寻常的努力,也不是什么超脱于人的痛苦,只是鲜血的灌注,她人之命的陨落铸就了天梯,她们得以习到武学的巅峰。”
“说好听点是一场血祭,也可以说是一场屠杀,一场酣畅淋漓的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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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承烨忍不住道。
“……这对于那三位大侠来说是更像是一种折辱。”
“是啊……所以她三人在天鸾山中再次歃血为盟,约定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让突破屏障,成为半仙之法再也不能出现于世间。否则天下之人必定为此制造一场又一场杀戮,此非神的垂青,而更是恶鬼的宴请。”
楚无定叹了口气,又道。
“只可惜她们都没有遵守这个约定,本来心思纯良侠客不知道究竟是早就变了,还是终究是被凌驾于世间的力量冲昏了头脑。”
此时正逢拓拔部族势力大胜,一举统一西北成立北燕,拓拔里也回归皇室再不入中原。
她将半仙之法传给了北燕皇室中最有天赋的下一代,她留下遗言说此法不可宣扬,仅北燕皇室可知。
而楚玉州从那以后参破尘世间百态,不愿再掺合进世俗之中,专心修道,与陈子安一同建立了青鸾衔芝观。但两人后来观念不和,陈子安无法将自己剥离红尘外,因此辞别老友继续游历天下。
楚玉州将半仙之法传给了下一任观主,让其自己选择要不要为了追求半仙而杀戮。
陈子安放不下人间,她前往莱国,逐步建立青鸾药谷,用自己精湛医术治病救人,收留弃婴,让自己的徒弟去天下游历。只是她自己画地为牢,可能是赎罪,又或许是别的,此生再未出谷半步。
她死前将血祭一事告诉给了下一任谷主。但与那两人不同,陈子安说,青鸾药谷乃治病救人之派,不许追求半仙之道,造成人间惨剧。但必要时可以用此消息作为交换,求一条生路。若有门徒违反,则逐出师门。
至此,那个混沌的江湖落幕,一个相对人才凋敝,却安稳许多的江湖又慢吞吞地前行了。
“原本半仙只不过是武学至尊,但如今已经变为了三国彼此牵制的武器,北燕南齐莱国各有一位,如此天下才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楚无定的话在林承烨听来荒谬而又遥远,听完后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与无能为力的怅然。
“你觉得……她们做错了吗?”楚无定问道。
错?林承烨听到这个词时都有些恍惚,太轻飘飘了,也显得太高高在上。那个乱七八糟的世道中真的能言对错吗?但那三位大侠真的全然无错吗?好像也不尽然。
最后她只是摇了摇头,轻声道。
“……我不知道。”
楚无定居然满意地点点头。
“说的好,就是不知道,本就没什么可说的,江湖之事最不需要有人评论个对错是非。你当个故事听就好。时间过去太久,其中真真假假都不可追了。”
林承烨久久未言,这个故事的结局其实没那么差劲。三人都活了下来,又各自开宗立派。时间一长,武林中人又淡忘了当初如此轰动的事,她们依旧被尊崇,被奉为名门正派的师祖。
想来只是有些遗憾罢了。
遗憾当初三位少年纯洁心性被磋磨,遗憾天道残忍,逼她们行不可为之事,又给予她们莫大的嘉奖。遗憾本应无垢的前路上鲜血淋漓。
遗憾三人一辈子也走不出天鸾山的三日。
倏尔,林承烨拂袖起身,拧起眉心,死死盯着楚无定。
——她想起几个月前从江金盟离开时,释尘师傅说过的话。
“贞平四十九年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青鸾药谷覆灭。
第二,秦若榴称自己已经突破武学最后境界,成为半仙。”
楚无定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不怀疑!
林承烨砰的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掌心发麻,她难以置信地问道。
“秦若榴……你就没怀疑过秦若榴吗?”
42. 第 42 章
“想到了?”
楚无定有些惊讶。
他本准备循循诱导的话一下都白费,这个少年……远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冷静。
在悲伤与错愕之前,理智总是先一步逼迫她去思考,哪怕她这时候应当放任自己宣泄情绪。
“贫道也曾这样认为。但贫道此身代表着南齐,我绝不能主动出现在莱国境内。大概十五年前,她又忽然疯了。”
“这件事您向边迤求证过吗?她是青鸾药谷出身,未必不知道成为半仙之法,那她最应当……”
林承烨手指在石桌上不停地轻点,极其焦躁。边迤那日的错愕不像假的,也就是这个真正的幕后之人她亦不知情,且与她先前所认为的皇帝非同一人。
难道青鸾药谷灭门与林府覆灭皆与陛下无关?她与边迤都想错了?不,不对……林承烨暂时没想通两者之间的关系,在心中记下。
“她知不知道半仙之法我不太清楚,所以我那日才出手试探深浅。但我曾经确实问过她这个问题。”
楚无定眯了眯眼,忽然露出些愠色。那只被他攥在手中的瓷杯一下布满裂纹,发出不堪负重的崩裂声。
“边迤的原话是,‘不,不是秦若榴,你不要去找她’。然后就不肯再说了,明明还知道其他为何要隐瞒!又为何还要强调不让我去找她?她难道不想查青鸾药谷覆灭的原因吗?为什么总是一副踟蹰难以前行的样子……”
“楚道长,难道你成为半仙之时完全没有迷茫,后悔,厌弃自己过吗?若我想知道您是如何成为半仙的,您会坦荡的告诉我吗?”
林承烨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十指交叉放于膝头,淡淡道。楚无定的表情一下变得极其难看,眸子中愠色更盛,那个瓷杯居然在他手中碾成粉末,随风散入空气。
两人周遭的空气霎时间更冷了几分,林承烨却不为所动,继续道。
“人与人不同,对于边迤来说,她始终自责于当初未能阻止青鸾药谷的惨剧,所以对于那段往事,她总是小心翼翼难以坦荡,这没必要被人指摘。至于原因,我自会去问她。”
“那贫道先行离开了。”
楚无定已经完全没了最初的游刃有余,似乎是被林承烨话戳了痛处,他不自然地起身,别过脸去,草草地挥手作别。
“别忘了你答应的。”
他欲要运功而起,身后林承烨声音却倏尔乍起,似匿于阴影中的一阵风,竟有些阴恻恻的。
“边迤是不是半仙。”
“……我不确定,她从未承认过。”
楚无定收了力,背对着林承烨。
“但我现在依旧不认为她真的不是,毕竟她本身有这个能力。其实除血祭一事外,能触摸到真正九层内功的极限屏障之人一个巴掌数的过来。
“而当初秦若榴和边迤确实光芒太盛,绝对都摸到了那个门槛。”
忽然楚无定侧过头,月光映出他眼底十分复杂的神色,他盯着林承烨道。
“但我只能说,半仙……皆是罪无可赦之人,包括我。边迤对你是若是真心,调查此事真相危险重重,你大可以利用她。若她真是半仙……”
那人不再停留,一脚踏在院中青石地面,整个人登时腾空而起,眨眼已经跃出很远,徒留一句。
“死不足惜。”
……
楚无定离开后林承烨独自在月下坐了很久。
她想了很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挺直的腰背深深地弯下,半伏在石桌上喘息。无人之时,她的眸子里终于流出浓烈的疲惫,眼白爬上张牙舞爪的血丝,像血手一样左右牵扯着黑色。
宓梵口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如此一来,她定是成功突破,那莱国中如今岂不是有两位半仙?那这好不容易勉强住维持的天下三分的形式岂不是又要被打破?
她不畏惧战争,但又厌恶至极。她走在塞北边境时,曾亲眼,亲耳看到听到战争爆发时百姓的凄苦与哀嚎。
……林府的覆灭只是那人想要达到武学巅峰的一环,甚至连祭品都称不上。若不是宓梵还留有一口气又被边迤拖住,那人的算计将永远湮没在塞北的大雪之下。一切死伤将被推给战争二字,战争中死去将士本应甘心为国为民捐躯,却不知成了谁的垫脚石。
那人的目的……林承烨皱了皱眉,此时部分线索已经可以相连,有个荒唐却合理的猜测陡然冒了出来。
楚无定说半仙现在更像是一种国家战争中的武器,确实如此。秦若榴,楚无定,更别说拓拔岁,这三人与各自皇室的联系都无比紧密。
如此说来,那个人真正想要的是——
天下。
林承烨僵坐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推论。
太合理了。
魏景辰信中告诉她莱国皇帝病重。那个人身份暂时成谜,但那人在莱国必定位高权重,且整件事只有皇帝默许才能做得出来。那么那个位置之人,所求的绝不仅仅是成为半仙本身了。
还有,这些事为什么她可以查到,这么久了,连楚无定都被什么牵绊住,那个人几乎算无遗策,究竟是哪一环松动了才给了她机会。
冷汗从林承烨额头滑下,滚过喉间落在石桌上。她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无名的恶心感,林承烨捂住口鼻。在寂静的黑夜中,似乎有密密麻麻凸起眼睛在看着,在围观着这一切。
连继续往下查她都觉得是那人算计中的又一环。林承烨目光一凛,深吸了一口气,在短暂陷入情绪之沼后,她再次被理智拽回岸边。
牵扯其中之人她们或多或少会被一些不可动摇之事牵绊。就像楚无定为了两国安定不能亲查。而边迤这人可没那么多规矩,说不定以她的性子真的能闯进皇宫拿剑指着皇帝温和清楚,她已经孑然一身,不怕身死……但为什么没有?
林承烨不断地按揉太阳穴,却怎么也揉不开拧起的眉头。
蓦然,她手指顿住,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透过杂乱的,还微微带着夜露的睫毛,林承烨仿佛看到了一抹红——
魏景辰。
对,边迤说过她找了很久很久,就是在找她师傅的女儿,也就是魏景辰。边迤猜测这个孩子大概率在皇宫中,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魏景辰才一直被拘在皇宫之中,甚少出宫?她被边缘化,当做透明皇子的原因除了血统不正,还有部分因为那个人在提防边迤不顾一切杀入皇宫之中?
林承烨叹了口气,想起那日边迤说魏景辰是她唯一的挂念,从那以后让她无需再顾及。原来是已经做好了舍命的准备。
所以这个局破,是从魏景辰被贬出宫开始的!
……
楚无定回到宫内时,姬宫昀依旧在灯烛下处理政务,少年人的眉头紧锁,身影映在身前屏风上。她已经褪去白天繁琐的帝王装束,但那
林承烨的话提醒了她,她因为对宓梵的信任而对其父宓铖的话也更信三分,没想到这人居然敢把她,把二十万将士的性命当做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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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向他真正忠诚的主子效力。
姬宫昀想到此处,肝火大动,手一抖,在折子上留下一滩扭曲墨迹。
听到响动,她揉了揉双眼,立马起身,冷声质问道。
“去哪里了?”
“陛下息怒,贫道只是去探听了点消息,这不立刻又来向您禀报了。”
楚无定眯起眼睛,笑着应道。他辅佐姬宫昀的时日要从她还只有自己小腿高开始,这么多日月,她一直未曾懈怠过。
楚无定隐去了林承烨交谈的大部分,只说是去见阿烨,只并言此事牵扯颇多。
“你是说阿烨可能是破局之人?”
姬宫昀听出他的隐瞒,冷哼了一声,却并未追问。
“是,也不是。只是宓将军口中那人没有把她算计在内罢了。”
楚无定斟酌了一下,说道。
“阿烨她……是个已死之人。
“陛下早日安葬宓梵将军,专心彻查其父宓铖通敌卖国一事即可……其他的那个叫阿烨与边迤的自然会查下去,我们无需再插手了。”
“连宓将军口中的那个人是谁都不查了?”
姬宫昀不赞同地皱眉。
“那人必然是莱国位高权重之人。”
楚无定敛起笑容,沉声道。
“不过今日莱国不同往昔,若阿烨失败……
“恐天下将变。”
届时无人再能抵挡本就强盛的莱国一统天下的脚步。楚无定咽下后半句话,与年轻的君王对视,两人的目光皆无比肃穆。
……
一滴冷雨落在林承烨鼻尖,她一下醒过来,撑开手边油纸伞,却呆滞地站在原地,直到几滴雨成线,最后变成一场看不清前路的瓢泼大雨。这次她有了防备,不会像那日一样被动。
她忽得想起什么,转身离开这里。
岂料刚出门,就见一人同样撑着伞站在客栈外,穿着一身华服站在雨中,见她出来,赶忙扶
“……您怎么亲自来了。”
林承烨看到那人,终究被眼前的大雨模糊了眼睛,霎时间除了那人,竟看不清其他。
“我就是怕死罢了,您随便找个什么人来保护我一下,给我增加一点底气就行。”
“不是你跟我道别的时候说有一事相托?我不来谁来?”
关晓闲还是那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不满地敲了敲她的额头。她往林承烨身后又看了看,却没看到其她人,问道。
“还有你身边那位边神医怎么不在。”
“她累了。”林承烨笑笑。
二十年了,仇人换了又换。这次才终于看清真正的背后之人,怎么可能不累呢。
“楚无定那老鬼走了是吧?行了,看你脸色这么不好看,快回去休息。”
关晓闲转身便走,林承烨却迟迟未跟上去,而是快速用袖子抹了下眼角。
“娘……”
林承烨轻轻唤了一声,她看到关晓闲背影一僵,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眉梢却带着惊喜。她的眼眶一下酸涩无比,喉咙发紧。
她张大了嘴巴,试图让声音清晰,可叫出那一个字时还是止不住的哽咽,眼泪和话也不知道谁先谁后,砸碎了揉在一起从嘴唇中滚出。
她今夜也很累很累,精神几乎快要到达极限。楚无定揭开了一个真相,颠覆了她以往的猜测,她满心认为的仇敌
林承烨又一次颤抖着,试着唤了关晓闲一声。
“娘。”
43. 第 43 章
在林承烨喊出那个字时,关晓闲忽然再也听不到世界的其他声音。她眼前雨射下落叶几乎停滞在空中,愈落不落,将停不停。
那个单字被眼前的女孩极其珍重地从喉间捧出来,就像剜出自己的心一般,等着她回应。
关晓闲眼中的林承烨一直还是个孩子。
就算聪明些,沉稳些,在她们这些长辈眼里也不过就是个小孩儿,也才活了十八个年头。
在神枢天机门时,关晓闲总也忍不住会想起那个孤注一掷破九重阵的身影,最开始,这这是一种寻到天才的喜悦,是一种找到了继承人的轻松。
偶尔,她路过在问书院时会在窗外驻足。她每次很小心,每次都赶在夫子与下人欲要喊一句门主前将手指竖在唇间,让她们别出声。
其实她也不干别的,就是想看看林承烨。看看她有没有交到朋友,有没有好好吃饭,甚至今天有没有开心一些,她都想知道。
一来二去,那种喜悦不知怎么的,就变作了对心疼。
她门中少年人众多,多半像天机门中莲花最盛时那般傲人,可林承烨时而如盛开时,时而又如垂下头颅即将开败的模样。关晓闲看着林承烨时常拧起的眉心,却又无可奈何。
她看得出,林承烨身上已经有一座无形的山压着,神枢天机门少主之位于现在的她来说并非荣光,而是累赘。
她二人之间可能差了点缘分,关晓闲曾这样遗憾地感叹,但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在那个晚上向林承烨提出要收她为义女之事。
她本以为这件事不会有什么结果。
关晓闲也红了眼眶,渐渐笑起来。她扔下手中的伞,不顾渐大的雨势,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林承烨肩膀。
林承烨听到两人胸腔中咚咚作响的心跳声渐渐重合,震得她手脚发麻。她颤抖着伸出垂下的手臂,回抱住关晓闲,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掩藏其自己已经一塌糊涂的表情,和已经有些红肿的眼睛。
林承烨其实哭的有些缺氧,眼前发黑。关晓闲有力的双臂支撑着她,一下一下缓缓抚着她半散下的头发。
雨很大很大,世间却因此而安静下来。关晓闲的声音很轻柔,一字一句地安慰她,让她莫要再伤心,如今容易哭伤了身体。
忽然关晓闲叹了口气,在那之后,林承烨清晰地听到一句同样真挚而柔情回应。
“小女承烨,吾之爱女也。”
身边的落雨不再是潮湿的哭泣。
……
林承烨回到她与边迤的小院时已经很晚。关晓闲一路将她送回,嘱咐人给她温了一碗姜汤驱寒,又说早些休息,明日里再谈其她。
“我找人挑个良辰吉日,再为你备份礼。”
关晓闲在快要离开时眉梢一挑,相当得意地拍了拍林承烨的肩膀。她倒是有些想知道林承烨生母究竟是谁,学习如何教导出的这样的孩子。
“这是大事,武林里的人也都该知道天机门门主有了个女儿。”
“那我……”
若要正式拜为义母,互赠信物,叩礼改口等礼节缺一不可。林承烨一时有些慌乱地在身上摸了两下,她如今不缺钱,却当真拿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交给关晓闲。
“别担心这个,不过是走个形式。不然你在旁人前还无法正式叫我母亲,就算你我皆知这是虚礼,我也要告诉天下人才安心。”
关晓闲又神神秘秘地在她耳边低声道。
“先别担心这个,你还有其他事要做。”
林承烨笑着说好,又看着关晓闲撑着伞走进大雨里。神枢天机门门主的背影挺拔,配玉带金的华服却依旧是武林中人便于行动的劲装样。
林承烨一直盯着那个人背影,看着她渐渐模糊成一片深蓝色,那片深蓝色在拐角处又回身冲着她挥了挥衣袖,于是她也忙不迭的回应,直到那抹亮色再也不见,世界又晕成灰色的影子。
忽然,她听到一声极其微小的泣音。甚至她都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林承烨回过神,快步穿过连廊,在边迤的屋子前停下。
她从想了想,还是没有直接进入,而是伸出手指在窗户上戳了个洞出来,悄悄窥探其中情况。
边迤双目紧闭,神色痛苦万分。面颊两侧鬓发被汗水浸透,右眼下泪水凝成一行,下唇也被她自己咬得发紫,从唇角溢出的鲜血将白色衣领染成暗红。
她盘腿坐于床边,双掌紧紧捏着自己的膝头,手上青筋蜿蜒凸起,甚至泛起血红色。边迤的内力不知为什么杂乱无章不受控制,在房间内横冲直撞,瓷瓶书籍散落满地,一片狼藉。
而那青筋竟像是一条长虫蠕动,从边迤的脖颈处又爬出,一步一步向头逼近,已经爬至下颌。
这是内力逆行,走火入魔之相!
若运功时心神不定,情绪起伏太大才会如此。而现在内力已经逆行到了脖颈,很难压制了。
若是功法逆行上脑,那人将会因为功法的冲击而七窍流血,变得疯疯癫癫,无知无觉,甚至会啃食自己的四肢,死得极其不体面。
林承烨一惊,将要推门而入时,边迤忽然伸手点了自己身上几处大穴,凸起的筋脉终于停下,逆行的功力被生生遏制住,逼停在脖颈处。她猛得喷出一口郁阻在心口的血,鲜红落在月白之间,更是触目惊心。
林承烨松了口气,又更觉悲哀,今夜恐她二人心情相似,皆将无眠。
边迤重重地呼吸几下,甚至没有张开眼睛,只是轻声道。
“承烨,我没事,你先……回去休息吧。”
林承烨放于门上的手指一顿,最终无力地垂下双手,她应道。
“……好,你也早点睡。”
她们之间好像……变得越来越远了。明明边迤隐瞒的东西越来越少,她懂得越来越多,她们应该彼此懂对方才对。
林承烨觉得这次的廊道被拉得很长,尽头处的房子也有些遥远,她要费点力气才行。林承烨不知想到什么,又忽然停下,回头望了一眼。
她忽然明白过来,她二人的远离也并非背道而驰。
就像现在这样,她在不断遇见新的人,结下新的缘。
只是她在不断地向前,而边迤原地不动罢了。
……
“娘,这么一大早叫我……”
天刚蒙蒙亮,第一抹阳光艰难的穿透厚重的乌云层,好不容易落在房屋的檐角。
关越南还有些迷瞪,打着哈欠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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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门正殿的门,他的语气里还带着点亲昵欲。却突然在看到门内长老皆在时骤然睁大眼睛,一下清醒过来,把后面一句半玩笑的抱怨咽下。
关越南先是看向正殿最上方的关晓闲,那人神色虽严肃,但眉头舒展,他松了口气,却又在看到一左一右站立于关晓闲身侧的林承烨和边迤时错愕地揉了揉眼睛。
什么情况?关越南冲着边迤疯狂使眼色,那人也茫然地眨眨眼,而且她的脸色颇为苍白,与身上的月白衣袍相比也差不多少。他又看向林承烨,那人亦是轻轻摇头。
“门主。”关越南终是压下满腹疑惑,换了一副神色恭敬地向着关晓闲行了一礼,退到分列两侧长老席的末席。
关晓闲见人已齐聚,也不废话,开口道。
“今召诸位齐聚于此,乃欲借诸君为证。盖因事关吾门珍宝,当以示诸君知之。”
此话落在寂静而空旷的大殿之上,回音在几根立柱间撞来撞去,无人不知其意,但长老们依旧有些错愕地抬起头互相对视,却没人敢开口质疑。
这可不是商量的语气。关越南眨了眨眼,他才不去驳她娘的话。关晓闲治门铁血手腕,其实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次数不多,但每次皆是不容置喙。
而且……他忽然抬头看向关晓闲放于身后的一只用红绸遮盖的方形盒子,至少长宽六尺有余,忽然难掩眼中喜色。
“吾当择吉日收林承烨为膝下义女,然小女经脉尽绝。今决启吾门藏奇珍——生骨双头蛇,为吾女再续武脉。诸长老然否?”
关晓闲一把扯下红绸,那笼中之物受了惊,骤然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长牙咬在笼上,但其身被一机关束缚,无法移动,其颈分两歧,若珊瑚枝桠突出,伸缩信子嘶嘶作响,四目常睃巡异向。
生骨双头蛇!正如关越南所说,一黑紫,一灰白,双头共用一黑鳞尾。
“关门主不可!”
长老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林承烨先脸色一变,匆匆跪在关晓闲面前。
这份恩情过于重大,她一时还承不了此恩,再说这样做会不会引起门内人对关晓闲的不满,林承烨神色焦急,欲要张口拒绝。
“我意已决,除非你不愿认我这个母亲。”
关晓闲神色淡淡,显然是已经料到林承烨的话,她未再开口,只是柔和地注视着那个跪在正厅上女孩。
“我……”
林承烨喉咙发紧,她做梦都想重整经脉,回到那个能够在草原上纵马奔驰的模样。可这机会唾手可得时,她已经一而再而三的犹豫。
关晓闲如今是在救她,也是在逼她在人前的一个承诺。
清晨的阳光朦胧地从殿门外悠然而入,轻轻将林承烨的身体笼在温柔之中,眼前灰尘在金色中慢成轻纱。
林承烨轻轻闭上眼睛,俯身在地面叩首。再起身时,眼底笑意流转,却也泪流满面。
关晓闲与其对视一眼便懂,她暗自窃喜,轻轻合上眼睛,如愿以偿地听到少年人赤诚而热烈的承诺在大殿上颤抖着,一字一句地讲出。
“慈母为女儿计之深远,恩重逾山,女儿刻骨铭心。然血仇未雪。若此身尚存,待雪耻功成之日,女儿必承门主印,为母分劳!”
44. 第 44 章
这么大个事儿关晓闲只用了一盏茶时就决定了。
林承烨的话落地有声,殿上长老脸色各异,就是无人敢出声多问一句。关越南站在队末低着头憋笑,以防自己的神色太精彩,事后还要被其他长老逮着问个明白。
关晓闲走下去将林承烨扶起,宽厚的手掌握住少年亦有薄茧的指尖,两人对视一瞬,虽无话,意已尽。
“边神医,生骨双头蛇就交给你了。”
关晓闲显然心情颇好,竟是大笑着出门去。边迤没弄明白为何她忽然改了主意,又怎么这生骨双头蛇就到手了,就算是做梦也许久未有这样好的美梦入她怀了。
“谢谢关门主成全,此事边某也欠您一个人情。”边迤赶忙喊道。
“哦?这还真是份了不得的大礼。”
这句话在关晓闲意料以外,她回身挑了挑眉。其实她也就没觉得亏,生骨双头蛇若不用,也不过是个给天机门贴金的东西,而且这畜牲戾气极重,开始喂养时还咬伤许多门人。
没了这东西,神枢天机门依旧是如今的武林的第一大门派,没什么好心疼的。如今为了救自己女儿用上,又白白得了阎王叩首一情,怎么看都是赚了。
“边神医也记得便是。当务之急是为承烨重塑内海,接续经脉,本门主等您的好消息。”
“一月!”
像是怕关晓闲忽然反悔,边迤赶紧应道。其实接续后完全养好加起来要三个月之久,届时已经是秋末冬初之时。
她一手抓起关着生骨双头蛇的笼子,那双头蛇忽然躁动起来,张开血盆大口不停地在铁质的笼上啃咬,双目赤红。
边迤像唤狗一样嘬了两声,双指间金光一闪,两根根发丝一般粗,却有手掌长的针一下穿过两只脚步一蛇头与身子的交界处。那原本趾高气昂的畜牲立马痛苦地蜷起身子,在笼子里扭曲翻滚了几下便瘫软不动了。
……
“今天是个好日子。”
边迤高高兴兴地哼了几句不成调的歌与林承烨并肩走在回院的路上。
那笼子里的东西太过显眼,林承烨又用红绸包回去,却还是引得人频频侧目。
“怎么,你也不问我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林承烨笑了笑。
边迤今日与往日已经几乎没什么分别,笑着与她说些无关痛痒的事,什么今日殿上的长老前些日子排着队来找她调理身体,其实都没什么大病,只是人年纪一到,便开始着急活不长。
仿佛入南齐皇宫时什么也没发生。若不是她昨日亲眼所见边迤被宓梵的话折磨到几欲疯魔,大概会把今日她当真实。
可林承烨如今却觉得看不懂边迤,或许非她本意,只是她俩人之间相差二十年的岁月注定了很多事她无法参与,忘年交三个字原也是困难重重,这个认知还是让人有些没落。
“反正这东西已经到手了,关门主也不能反悔,我不多问。”边迤摇摇头,忽然她的话中带上懊恼。
“不过我原本也是真的想让你继承江金盟的,这下可好倒是让她抢先了,这么大个江金盟怎么办。”
“你又没多大,这就想考虑隐退的事?”林承烨惊奇道。
“我不擅长治理这么大一个盟,能把我自己过好就不错。我也说过,其实全靠她们四个,若是你当盟主,可能更好一些。”
忽然,边迤认真地看着她道。
“不过云崖奕天谱我定要给你,这东西被上一任谱主强行塞给我。但这东西只能算暂存我处,需要一个真正品性正直之人接手才是。”
这话听起来很奇怪,林承烨皱了皱眉,开口道。
“品行正直也不过各花入眼罢了,你何至于……”
“啊,若你真的成了神枢天机门的门主,又手握云崖奕天谱。那届时可当真能被称为——正道魁首,林门主。”
边迤未等林承烨说完,自顾自地说道,又笑着看她。林承烨说不上心里那种不对劲究竟从何而来,终究还是咽下满腹困惑。
……
昨天回来得太晚,今天又起得太早,林承烨一回到房子便开始眼皮打架,哈欠连天,边迤赶着她去屋里睡个觉,也不用担心睡到几时。
此时的南齐已经很热,屋内冰桶又不敢多放。林承烨躺在床上一会儿便有汗从额头流下,热得她心烦。
在床上翻来覆去捱了不知多久,林承烨的意识渐渐昏沉,犹如漂浮于湖海之上,但又未完全浸没,思绪偏偏清晰地认识到她未真的睡着。
蓦然,林承烨感到的身侧的床榻缓缓陷下去一截,接着有一阵凉的风拂面,和缓地吹动贴于面颊发丝。
林承烨舒服地翻了个身平躺,让那风能完全地落在露出的脖颈间。风吹醒了些许意识,她睁开一条缝隙,意料之中的那人正坐于床边,平时高束的头发全散下,神情寡淡,抿着唇看着手中一本书,另一只手中蒲扇上下呼扇。
“吵醒你了?”边迤一下就感受到林承烨的呼吸变了,轻声问道。
“不……是我有话想问你。”
林承烨示意边迤靠得近些,她此时声音沙哑,说不出话。
“怎么?”
“我昨晚去见了楚无定,他……将半仙的事告诉我了。能知道的,大概我也都知道了。”
林承烨明显看到边迤脸色一僵,嘴唇霎时失了血色。她好似有很多话想说,嘴唇开开合合了很多次,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最终,边迤叹了口气,紧张地问道。
“你……怎么看半仙?你对成为半仙有兴趣吗?”
“没有任何兴趣,我这辈子哪怕无法复仇,我都不会成为半仙。”
林承烨斩钉截铁地回答。
“楚无定告诉我半仙皆是罪无可赦之人,但我其实不确定。如果说宓梵口中的那个人,那的确罪无可赦,但其他半仙一定都是如此吗?他曾说了最初三位半仙的故事,她们难道也罪无可赦吗?”
“承烨,楚无定是对的。”边迤神色极淡漠地扯了一下嘴角,甚至称不上是笑。
“无论是什么原因,半仙都不无辜。”
“你真的也这样认为?”
“我一直这样认为。”
两人的眼神交汇时,犹如寒山触碰不定的云彩,互不相让。边迤的眼神坚定得有些过头,甚至称得上决绝。林承烨反而也有些恼火,她不明白为何边迤没有任何犹豫,哪怕楚无定都没有她这样毫不犹豫。
“算了。”
林承烨先挪开视线,偏过头去,语气有些生硬道。
“秦若榴是怎么回事。你为何……告诉楚无定让他不要去找她,真的不是她?”
“……是她,青鸾药谷的覆灭中她是刽子手。”
边迤一眨不眨地看着林承烨。
“但承烨,你也知道了不是吗?她不是主导者,她是一把刀,一把足够强大,好用的刀。”
“我和楚无定只是猜测,为何你这么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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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口问过秦若榴,我去质问过她。”
“那为什么又要强调不让楚无定去找?你解决不掉的半仙,但他可以。就算他不能去莱国,也不见得没有办法……”
“她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了!”
边迤低吼出声,眸中罕见得对林承烨带上了愠色。两人刚刚的对话语气皆愈发急切,几乎变为一场争执,但蓦然又被边迤自暴自弃般甩下的话遏止。
两人之间隐隐的火星找不到落点,只好荡开闷热的空气,漂浮在空气里。
但不知为何,林承烨却觉得边迤的神色愈发可怜。她一定是极度愤怒的,可那愤怒究竟是冲着什么呢,绝不是自己。
无论是边迤快要哭出来的眼睛,向下的眼尾,嘴角扯出的无望感。都有一种令她不能理解的困苦,那种困苦又叠上了漫长的时间。
她的聪慧不可跨越时间,去理解一颗老树身上所有的伤疤,也不可追溯其源头。
“……是因为她的玉林城也被灭了?”林承烨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心情。
“……抱歉,我不是对你发火。”边迤揉了揉双眼,呼出口中浊气。
“是的,她也已经疯了,就这样吧,她已经……得到她的结局了。秦若榴如今已经是一具空壳了。她本人如今也仅仅是活着,在喘气而已,在呼吸而已。她的抱负,她的亲人,她要守护的东西都已经毁了,这比杀了她本人要更痛得多。”
她说的话有些颠三倒四,不得章法,林承烨只能勉强听懂,她咬了咬下唇,伸出胳膊横在眼睛上,皮肤膈着其下眼珠的转动。
“算了,我要再睡会儿。”
这场对话没有什么结局。
林承烨在蒲扇沉默的凉风下很快又一次睡去,这次她睡得很沉,贪婪地享受如此静谧而温软的时光。
她其实并不不担心这次争执会使两人出现什么隔阂,只是林承烨意识到在边迤无比随和与江湖人洒脱的外壳之下,还有固执而偏颇的东西。
……
再度醒来,是被一阵悉悉索索的交谈声闹得。林承烨正纳闷今日怎么如此热闹,凝神细听,却发觉这声音似乎就在耳边。
“她怎么还在睡?都等了半个时辰了。”一不耐烦地声音道,但显然已经是尽力压低了音量。
“莫急,边神医说承烨今日睡的少,不让吵醒她,你忘了?”另外的声音温吞,慢慢道。
“……我当然记得,要不是边神医说的,我早就将她喊起来了。”不耐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又赶忙压下去。
“唉,好事多磨……”温吞的声音还未说完,忽然又一个新的声音幽幽地插进来。
“我醒了。”
余桨和柳正林皆被吓了一跳,两人正站在林承烨床边你一言我一语。
余桨咳嗽了一声,眉梢轻挑,语气掩饰不住地喜悦。
她伸手就想将林承烨身上的被子掀开。林承烨暗叫一声不妙,又眼疾手快地抢回。
“你何时回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们,这消息还是夫子告诉我二人的。”余桨不满道。
“刚回,刚回。”林承烨心虚地摸了摸鼻尖,这几天事情太多,确实给忘了。
“那走吧?”柳正林向着屋外努了努嘴,双手抬起露出手上提着的两坛酒。
“啊?”林承烨有些许茫然。
“你不会忘了吧?”余桨不满地双手抱胸,冷哼道。
“你还欠我们一顿饭呢。”
45. 第 45 章
忘是没忘。
林承烨愣了半晌,揉了揉耳廓又转了转眼珠,余光中柳正林很有耐心地等,但眼见余桨皱着眉,搭在臂弯的手指上下轻点得越来越快。
她赶忙点头,在余桨发怒前说了句行,又摆摆手让两人赶紧出去她好换身衣服。
余桨马上抱怨她多此一举,此时盛夏,外面套一层薄纱就行。柳正林赶忙拉着余桨往外走,安慰说承烨和她二人在江湖上野惯了不同,一看就是礼数周全的,怎么能让她在人前换衣服。
两人刚出门去,林承烨吃没来得及松口气,那木门又吱呀一声打开。边迤已经知道了那两人的来意,双臂各搭着一身新衣进屋,挂在架上,笑着林承烨问喜欢哪个。
“这衣服哪来的?”
林承烨好奇地问道。
一套竹青色缺胯袍,一套青蓝色半袖。都不像她平日里会穿的,也定不是边迤买的,这暗纹复杂华丽,有银线纹绣其中,远看如星点,布料顺滑,握在手中已生凉意。
“关门主托人送来的,说是早就给你筹备下了。其实还不止这些,她还送了些配饰珠宝暖玉……”
“这就算了,这就算了。”
林承烨忙道,随手挑了那件青蓝色半袖。她算是明白过来,按关门主的风格,恐怕这衣服还得左腰配暖白玉右配银色珠链才行。
“这两个小孩儿倒是来得正好。”
边迤笑了笑,忽然从宽袖下又拿出一只食盒放在桌上,也不知道这人又自己琢磨了些什么,又是何时做出来的。她背过身去等林承烨穿好衣服,才顺手给人脑后挽了个半盘发。
多多少少还是用上了关门主给的配饰,与衣服颜色相同的发带下垂落的几条银线中串着莹润珠子,在墨色的发间若隐若现。
边迤双手拍了拍林承烨的肩膀。
“今夜好好玩儿,别喝太多。”
……
三个人走的时候余桨一步三回头,看着站在院子中冲着她们挥手告别的边迤叹气。
“看什么呢?”
她一回头,林承烨也跟着回望,但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她好奇地问道。
“刚刚我想让边神医一起去来着。”
余桨撇了撇嘴。
“但她说自己已经三十有七,我吃了一惊,外表根本看不出来。可惜可惜,还想交个朋友。”
“那怎么又交不得了?”林承烨纳闷。
两人说话倒是不耽误走,余桨带着人往她们早就计划好的湖边八角凉亭走去。
默默跟在两人身后的柳正林不知道什么时候将林承烨手中的食盒接过去,偷偷打开一条缝,温热的香气裹着油酥的甜味儿。
她随手摸了一块白馒头出来,趁着热乎尝了一口,登时眼睛一亮,惊奇道。
“咦,枣栗馒头?好吃。”
可惜那二人皆未管她,余桨又道。
“我们和她差……足足二十岁,最多最多认个姐。这怎么当朋友,想法差得肯定很多,她肯定会下意识地照顾你,就……自然不是朋友的感觉了。”
林承烨想了想竟是无法反驳,却又觉得这事儿肯定没那么绝对。
“到了。”
柳正林忽然插进话来,最后一口馒头还没咽下去,有些含糊地开口。
林承烨抬眸,这才发现眼前已经是一片泛着粼粼微光的湖。
太阳欲落不落,透彻的橙黄融在云中,风吹荡开满山红,一湖粉莲处处开,小荷莹绿冒头,接住余晖。
三人坐在凉亭中的石凳上,穿得皆清凉宽松,林承烨舒服地眯起眼睛。余桨着翠色轻纱,深棕色的长发被风撩开,柳正林甚至只套了个深蓝色外卦,赤着两只胳膊就来了。
不知她这几日又搞了什么,两条胳膊上也有被融化的铁水溅上灼伤的痕迹。
“今天也不怎么正式,余桨听夫子说你回来,拉着我匆忙做了几个小菜和酒就来了。正好边姐姐做了甜馒头和糕点。”
柳正林麻利地将食盒端上来,都是些下酒的冷食,醋泡花生,凉拌黄瓜,烟熏牛肉之类。只有边迤给的那一盒子还热乎,除了之前酥点外还多了几种林承烨没见过的小馒头。
几只酒杯似拢起的荷叶,边沿弯弯,半透明若凝脂。余桨大手一挥给三人倒得满溢,说道。
“就当给你接风好了。”
余桨这次不再客气一连挑了三五个放在手心,她上次别扭没吃上边迤的糕点,自己一个人半夜郁闷得要死。
“那这么着急做什么?为何不等几天?”林承烨不自觉地笑起来。
“等几天?谁知道你又去哪里?”
余桨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
“林少侠可是大忙人,我们又没法下山去。”
“是,如果能下山,就去北辰城里订好的酒楼了,也不用这么寒碜。”
柳正林话毕,托着脸叹了口气,眼中露出一丝惆怅。忽然看到了林承烨的手腕,指了指问。
“你这袖箭没用上?”
“我去的地方用上了还了得。”
林承烨神色忽然颇为古怪,她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恐怕现在关于她的通缉令已经贴满了南齐。
三人不约而同地举杯,荷叶杯举到空中,犹如接住了今日最后阳光。边沿一碰当啷作响,酒液飞溅,轻飘飘的一滴落在林承烨眼下的一小块皮肤上,竟有些灼热。
推杯换盏,三人喝得没什么规矩,也不必寻个由头才能举杯,兴致上来,吃得开心都能一碰。
太阳藏于山后,夜幕侵袭白日。借着酒劲儿,余桨才别扭地开口。
“那你这次又回来是不是说明……你的身子可以治好了?门主能将生骨双头蛇交给你了?”
柳正林眼神里也少见地露出紧张,眼巴巴地等着林承烨的回答。
“嗯……”
林承烨故意顿了顿,拉长了声音。在余桨脸色越来越黑,耐心告罄前才悠悠道。
“是的,而且我要在神枢天机门里住一段时间了,还要麻烦两位……小师姐多多照顾。”
这个时间长短可就要看魏景辰那边情况如何。林承烨眼底晦暗不明。既已经知道那人必然与莱国皇室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个京城临溯无论如何也是要闯上一闯。
她可没忘魏景辰给她留的字条中写过的话。
——我谋回京之法,届时一道。
“天机门其实对于这种师徒观念与大多数门派不同,你发现了吧?”
柳正林问道。
林承烨点点头,想了一下说:“你们并没有固定的师傅,而是人人为师,哪位夫子都可。所以师姐妹的界限也不算明确。”
“对。”柳正林点头。她喜欢和林承烨说话的感觉,她也不用费劲儿解释了。
“但蛮好的,你能一直叫我师姐吗?这个称呼我听着好舒心。”余桨捂着嘴窃笑一声。
“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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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我嘴中的师姐二字贵得很,刚刚是还袖箭之情用的。”林承烨认真道,眼睛里却在笑。
“小气。”余桨看出林承烨在说笑话,也不恼,冲着她扮了个鬼脸。
“承烨,我们快要能下山游历了。”
蓦然,柳正林开口道。她的面颊染上了绯红,三人皆喝了不少,空气中的酒香与荷香一并醉倒闲人。
“等到我们十八岁那年,年末十一月时我两人就能参加神枢天机门的下山考试,若是合格,来年春天就能下山游历,闯荡江湖。”
“你……要不要一起?”
余桨接过话,但显然没什么底气,小声问道。
林承烨一愣,忽然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原来自己也已经被其他少年人放在一颗赤子心上。就像她小时候听说过边迤的名字,便想她们以后要一同游历江湖,这两人居然也想象过同样事。
这已经是一份足够贵重的心意。
她曾经也对边迤说过相似的话,但她不记得那人有没有回应了。
愣了半晌,林承烨还是开口道。
“若我顺利的完成我要做的事,此身尚存,我可以与你们一起,但要再加一个人,边迤也要一道。”
“哎呀,你若是能说动她那可太好。重点是你可不许反悔。”
余桨面露喜色,与柳正林对视一眼,两人皆有些激动。
“绝不反悔。”
林承烨笑着站起身,将酒倒满,一饮而尽。大概是酒真的醉人,她竟也有些冲动,但她也不愿意再想多余的一丝一毫。
唯愿今日长存,不留憾事。
她缓缓开口。
“待青丝十八年岁,若吾私事已毕,必当与朋友联袂下山,踏万里江湖。
此去,非为争名逐利。唯愿,看天地众生之态,阅四海八荒之奇。扶路边倾倒之弱,惩世间不义之强。此心朗朗,惟求俯仰无愧。”
林承烨与余桨柳正林在一起时,偶尔会有一刹那的恍惚,认为她与她们别无二致,没有身负着血海深仇,只有充满希冀的前路。
“边神医是不是有个称号叫阎王叩首?”
余桨眼睛一亮,十分向往地看向湖面的尽头,少年的眼睛比湖反射的月光更亮,带着幼小火种。
“真羡慕,我什么时候能也在江湖里留下名字……”
刚开始那事儿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并不是非要挣个结果。少年总能寻到下一个,再下一个话题,并为此兴高采烈地讨论起来。
约定脱口而出,但其实也无人敢说究竟能不够实现,但每一个字都含着十足真心。
少年在泥土里翻滚,经历了愤怒而挣扎的生长,终于破土而出成为一颗树苗,她们对此世界尚且迷茫,不懂俯视还是仰视,只是单纯地平视着,向往着众生软红尘。
……
这一晚喝得还是有点多,她三人都醉得走不动道。最后还是被有些担心的边迤寻到,她一手提一个,肩上还扛着一个,就这么挨着送了回去。
在迷迷糊糊中,林承烨听到余桨好像胡言乱语地与边迤讲话,貌似提了她三人的约定,还说承烨说她们四人可以一起游历江湖。
边迤没说什么,只是笑。
边迤最后将林承烨扶着回到两人的院子,又将她收拾好放在床上。不知是真是假,她好像听到一个人的轻轻的叹息,还有一句带着无奈的,冰凉的话。
抱歉。
46. 第 46 章
那晚以后林承烨又经历了一段颇为宁静的日子,每日在问书院,百面楼与锻造房中辗转。
余桨和柳正林会顺路来到林承烨的小院里同她一起上学,若是时间充裕还能坐下一起吃。要是是来不及,就抢了边迤给林承烨的糕点带去学堂当早饭。林承烨有些吃不够,心情郁闷地向边迤提起,那人便笑着说明日单独给那两个小孩做一份,省得让她们跟你抢。林承烨这才满足地点点头。
林承烨不知道魏景辰准备回京的消息何时会到来,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能维系多久,只能竭力学习关于阵法与锻造之术。莱国皇宫危险重重。
而当她懂得越多,对于接续经脉重新习武的心情也更加迫切。尤其是看着边迤日日用活鸡鸭喂养那生骨双头蛇,更是心痒。林承烨本觉得剥蛇骨入药一事有些残忍,但私心日益增长,如今看着蛇的目光就饿狼,双眸发绿。
边迤这段日子忙碌得过分,肉眼可见的清减了几分,眼下泛起乌青,双颊皮贴骨。手边医书一翻就是一天,饭也是吃不进几口就被书引去目光。
偶尔她会出门去找天机门中的郎中商讨什么,但那些人与她本人医术相差甚远,皆面露难色说自己帮不上忙。边迤便会唉声叹气,照例拿一根银针在自己身上琢磨,嘴中还嘀嘀咕咕。
“哎,这江湖上竟是些庸医……”
林承烨一次半夜惊醒,被边迤一身白衣坐于树枝上的模样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吊死鬼索命。
平日里那人如此确实应当风流倜傥,但最近边迤面色如土,嘴角还急出几个泡,着实没了平日的自如模样。
只是没成想,那日只是吓人。后来一连多日,更是连人都不见了。林承烨只见桌上半凉饭菜糕点,掐指一算,两人共处一个屋檐下,竟也有五日未见。她无法,只能在上学前匆匆写了张字条压在碗下。
“最近为何日此忙碌?是否还是为我接续静脉一事烦忧?此事古往今来病例甚少,慢些也无妨。望君珍重身体。”
夜半回家,果不其然那只碗还在石桌上,下面压着一张新的字条,林承烨借着月光便展开。上面的字迹一如既往地如她本人,飘逸不羁。
“用生骨双头蛇接续经脉一事我并无经验,只能小心再小心。但就在昨日,我所寻奇珍药材皆得,后续温养之地也已经寻到。我果然乃神医也,这阎王叩首还真是非我莫属。三日后,定一切妥当!”
写到最后,那字越来越斜,如春燕要飞出纸面,可见其主人心里多么高兴。林承烨不由得也笑了一下,若要是边迤救回她一事传出去,今后江湖中可要传边神医可活死人,肉白骨了。
但一想到她马上便可不用拖着这幅残躯,不必再阴雨天里忍受彻骨的痛,也不必艳羡身体康健之人。林承烨竟蓦然红了眼眶,握住字条的双手发颤,忍不住将那字条细细读了一遍又一遍。
还有……三日。
……
待到第二日下榻时,林承烨平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今夜无月,她的眸子映出窗外如影的枝桠,一只同样未寝的乌鸦与她对视,鸟雀的瞳仁看久了有些呆板渗人。林承烨又翻了个身,薄薄的被褥与身上绸缎摩挲,那一点响动都扰得她烦躁。
“睡不着?”
忽然窗户两扇轻动,边迤轻功动作很是优雅轻盈,过窗手指一拨,身体如游鱼转了个圈,白色衣袍徐徐落在床边。
“怎么不走门?”
林承烨嘴上说着,却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她没有隐瞒,坐起身给边迤挪开半个身位,将散下的乌发别在耳后,诚恳地看着那人眼睛,说道。
“紧张。”
“我也紧张。”
边迤脸上本带着淡淡的笑容垮掉,露出面具之下的模样,眉头拧起,牙齿咬下唇,连连叹气。
她应当是去了远处,头发蓬乱,脸上还沾着一块褐色的树皮。
“刚刚我又去神枢天机门后山准备了一下,按理说……万无一失。”
“我需要做什么?”
林承烨这时才想起来自己这些日子里半点也没过问。说是信任,倒不如说实在不知除了听信边迤所言还能怎么做。
上天待她其实不薄,林府中母父相敬如宾,嫂子兄长待她亦亲厚。
怪也只能怪上天把这些收走的太快了。
但她却又能在江湖里有个新的家,交了新的朋友,自然也该知足,不会常困悲恸与仇恨里。
“生骨双头蛇属一阴一阳,活的时候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但其骨却是至阳之物,性极烈。况且要等其渗入血中,慢慢修补经脉,这必然是一个极为痛苦的过程。”
边迤缓缓道,眉头越拧越紧。她一抬手,忽然床头熄灭的半截烛灯又燃起,仅仅能映出两人的面容。
“好在神枢天机门中后山里的一冷一热两口泉恰好有一交汇之处,我托关门主用南齐孟山城的暖玉打造成了玉床,明日你将躺在上面,多少能够缓解……但还是……”
“那蛇骨怎么……吃?还是喝?”
林承烨饶有兴趣地托着下巴,伸手捻去边迤头顶一片绿叶,说出的话相当可怜。
“边神医想想办法,能不能给我放在粥里,给我放在栗子糕里最好。”
“唔,那可能不行……栗子糕也会变苦,粥也会变苦……”
边迤知她故意,却还是被哄地低笑了一声。
“我已经准备好配合的药材,不过最重要的是用其血溶其骨粉,加上我自己的血为引,利用春风化雨为辅。”
“别担心,我可以,你也可以。”
林承烨伸手揉开那人簇起的眉心,轻声道。
“尽人事,知天命。”
……
六月十五,清晨落细雨。
神枢天机门正殿中却肃杀而紧张,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砸下来。
关晓闲紧张地来回踱步,不时叹一口气。方言舟轻轻阖眼,白皙的手指尖轻轻拨弄一串佛珠,她本是不太信,如今却只能以此寄托无处安放的心情。
关越南快要被这压抑的气氛憋疯,干脆出门淋雨,他立于树顶,却只能看到后山两泉被氤氲的雾气笼罩。他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一切顺利。
浓雾中,边迤面色凝重。
暖玉为床,冷泉为被。
林承烨此时清醒异常,她听见自己的呼吸悠长,耳边泉声潺潺。
霎时,了尘剑出鞘,银光一闪,生骨双头蛇的头颅平齐而断。边迤一手运气内力,泉水做碗,接住那喷涌而出粘稠而浓丽的热血。
另一掌放于蛇的尸体之上,五指指尖绕着银线,竟是生生将蛇的骨与皮肉剥离开。这场面本应血腥,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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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因为无血而变得有些诡异。
边迤面色冷漠垂首,面无血色,不似医者,倒是像杀人不眨眼的修罗。
那控制着银线的手掌再凝聚起强大的内力,如山碾过蛇骨,那蛇骨寸寸折断,咔嚓,咔嚓的碎裂一声接一声,林承烨听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
掌下蛇骨已经变为粉末,融进甚至还温热的蛇血之中。边迤没有任何犹豫,了尘剑在自己掌心划出长长的一道,鲜血顺着剑刃滴入蛇血之中。
至此,一切顺利。
边迤却不敢松口气,她知道接下来才是最难的。
“此药甚为猛烈,在完全起效前,可能会模糊现实与幻觉,需守住心神。”
林承烨微微扬起头,让那一碗鲜红的药顺着竹木滑入喉咙深处。这是她喝过边迤手中最不苦涩的药,甚至浓烈的血腥味中还隐隐透出一股甘甜。
好甜,好甜。
林承烨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甚至淡淡地笑起来。只是那个笑容不知为何竟与蛇如出一辙,阴冷无比,令人遍体生寒。
“边神医,一点……也不痛啊……”
林承烨的声音古怪,尖利嘶哑,像牙牙学语的幼儿。
边迤面色一变,伸手掀开林承烨的眼皮,原本乌黑圆形瞳仁竟然变成左眼紫黑,右眼灰白色的竖瞳!与那双头蛇的颜色如出一辙!
“你不是承烨!”
边迤眼睛一下变得血红,瞬间抬手就是带着内力的一掌拍出。
本应无一丝内力的林承烨居然轻巧地翻了个身,躲过那凌厉一掌。
“孽畜……”
边迤手中了尘剑光芒大盛,却不敢再轻易挥动。她望着眼前笑容几乎咧到耳根的人,心下一片冰凉无助。
“万物有灵,何况我们二人乃世间至奇……只有你们这群愚蠢至极的人……囚我姐妹二人百年,又要剥骨做药……”
“林承烨”手指尖绕上发丝,声音空灵又带了点阴毒。她慵懒地一步一步走近,边迤只能一退再退,直到身后倚上池水最边沿的岩石。
这是林承烨的身体,她不能……边迤握紧手中的剑,却绝望至极。
她曾经也认为没有什么是剑与医术不能解决的,可是现实却一次又一次告诉她,这是多么无用而可笑可怜。
“既剥我骨饮我血,那就……让她为我们做……新的……血肉。”
“林承烨”的手指甲骤然变得细长,如利刃一般撕开空气,不断向着边迤的方向攻去。
“林承烨,醒醒!”边迤能轻易用剑抵挡,却只能躲,她绝望地大叫一声。
“边神医啊,其实你只需要一剑,我们都会死的。我,姐姐,还有这个女孩。”
“林承烨”笑着说。
……
不痛。
林承烨惊讶地动了动手指,她坐起身,眼前的迷雾被一阵风吹散,她才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片密林之中。而她躺在一条被人踩出的小路上,不远处的眼前是一座长长的桥,桥下水流匆匆。
这是哪里?林承烨茫然地站在原地,她下意识地迈开脚步,向着那座桥走去。她只是觉得,貌似有人在说,那是她该去的地方。
“可是……刚刚为什么我要说不痛?”林承烨喃喃自语道。
她该痛吗?她为什么该痛呢?
47. 第 47 章
她忘记了。
林承烨困惑地揉了揉太阳穴,但还是晃荡着身体,一步一步向着桥走过去。
这条小路比目测要长许多,林承烨走了许久许久,那桥那河也还是在远处,但或许近了些,她不太肯定。
但愈向前,林承烨便发觉此地并不宁静,迷雾中并非只有她一人,有很多飘忽不定的影子渐渐出现在密林之中,她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甚至有些不过刚会爬的婴儿,也有些已经暮暮老矣,脊背佝偻,走得很慢。
再然后,人多到林承烨觉得拥挤不堪,大家齐刷刷地都向着桥去?她觉得别扭,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林承烨被推搡着,被身后一双一双手拥着向前,甚至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她忍不住愤怒了,这种不明不白的感觉最令人厌恶。
“你们要去哪里?”
林承烨大声问着,却无人理她,她们皆低头前行。或者匆匆看她一眼,眼神中皆是不解。
“这是要去哪?”林承烨快要被沉默逼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过桥啊,娃儿。我们都要到桥那边去。”
终于,有人轻轻叹了口气,林承烨低着头看过去,回答她的是一位瘦小,脊背佝偻的老妪。
那位老妪已经很老了,惊讶地看向林承烨时也像是慢腾腾的蜗牛,她努力睁开褶皱耷拉的眼皮,从那挤成一条缝的眼睛里看向她。
一口牙齿也已经掉光了,本鼓起的两腮一说话就像漏气,发出一些寡淡的声音。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么着急?”林承烨又被撞了一下,她感觉不到疼,只觉得烦人。
“不记得了,但我应当……”
老妪顿了顿,看向远处那座桥,上面更是拥挤不堪。林承烨眯起眼睛,发现桥上有许多静止不动的人,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就是站着,等着。
“我要到桥上去,那里有我想见的人。”
“您想见谁?”
“嗯……可能,是个与你一般大的孩子。”老妪皱了皱眉,费力地思索一番。
“孩子?她为什么会在桥上?我的意思是……我们为什么不能反向走?”
“她只可能在桥上,或者在桥的那头。所有人都要过桥,你没有一种感觉吗?那里有你想要见的人。”
“我没有,我不想过桥。”
林承烨问题太多了,老妪觉得她十分古怪。不再搭理她,默默地低下头,看着脚下的路,老妪变得像无数人影那样沉默,安静地变为一道浅淡的河水,向着桥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终于被推着走到了桥前,还有几步,她们便可以上桥。老妪忽然兴奋起来,她奋力直起脊背,踮起脚,寻找着什么。
“你想见你母亲吗?”忽然,老妪这样问。“她可能在桥上,你可以找找。”
林承烨登时睁大眼睛,头摇得像拨浪鼓。
她不记得自己的母亲是谁,但她听到这两个字时竟觉得毛骨悚然。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清晰的出现在林承烨脑子里。
如果她现在和母亲在这条桥上相遇,她绝对会被揍。
“我不……”
“阿苓!阿苓啊!”
忽然,那老妪大叫起来,她拼尽全力发出的声音也依旧是寡淡的气音,林承烨几乎听不清。
老妪浑浊的眼睛亮得吓人,也不知道她瘦小的身子如何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向着前面冲过去,用手肘和掌拨开前面的人。
有位目光呆呆的女孩蓦然抬起头,望向她们两人的方向——女孩模样与林承烨年纪相似,她本沉默地立在桥边,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
霎时间,伞脱手而出,落入桥下默默流淌的河水里。女孩同样大喊着,逆着人流跑起来。
“娘!娘!”
“阿苓!阿苓!”
老妪流着泪亲吻女孩的面颊,额头,而女孩竟然一把将老妪抱起来,双脚离地,将自己的脸埋进老妪的手掌。然后她们握紧彼此的手,哭着笑着过桥去了。
许多人停下脚步目睹这一幕,竟都艳羡不已。她们看着女孩与老妪的身影刚走到桥的尽头,便一下消失了。
林承烨的视线却被女孩最初站立地方的另一个女人夺去了目光,久久不能动弹。
女人剑眉星目,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林承烨明明什么都想不起来,但看到那人的一刹那,她便明白——
那是她的母亲。
林承烨忽然心里漏了一拍,但身体却不给她思考与边喘息的机会,立马提气转身,拔腿就跑!
身后那个眉眼凌厉的女人其实冲着林承烨做了个驱赶的手势。而在看到林承烨落荒而逃的背影时,她先是一愣,又止不住的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止都止不住。
“你看,我就说她绝对不会跟我们走。”
女人转身,对着身后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说道。
“要是阿烨真的上来了怎么办?”
男子柔声道,带着笑意。
“那只说明她真的在人间受了委屈。”
人主动走向死亡的时候会犹豫,若是承烨犹豫过,真是不想回头了,跟着她走也不错。女人骄傲地仰起脸,说道。
“但……不愧是我林岱乔的女儿。”
……
不对,不对。
她的路不在这里,不应该在这里,她要回去。林承烨狂奔时被密林中的树枝绊了一跤,整个人摔了出去,在地面上滚了好几圈才被一颗歪脖树接住。
但她不敢停,马上爬起来继续跑,她与这些人过桥的人不同。林承烨不知道要去哪,但只能一昧地逆着人流,闯入迷雾浓重的密林。
“承烨,醒过来……”
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她的耳边终于不是寂静,而是出现了细小的声响。
“我要怎么醒过来!”林承烨大声回应。
那些迷雾似乎愤怒了,扯住她的四肢,逼迫她跪下,想要拦住她继续往回走。似乎密林中遍布着蛇,在树上,在草垛中,在土地中,看着她的狼狈,妄图让她就此停留。
林承烨仿佛被蟒蛇扼住喉咙,匍匐在地,双膝在地面摩擦,耳边蛇信吞吐。但即使用双膝也要往前继续走,她的头脑愈发清醒,那身上的束缚越无力。
守住心神,守住心神。
“滚开,这是我的……身体!”手脚被束缚,就用牙齿撕咬迷雾,林承烨面目狰狞地吼叫。
“滚出去!”
……
“怎么会……”
“林承烨”已经有一只眼睛从竖瞳变回圆形的黑色,本变长的指甲也渐渐消失。
明明,明明那个人类都快要过桥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她都没有记忆了,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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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她甚至已经用林承烨的身体威胁边迤,只差一点这人也会死在她手下,即将无人能够阻拦她。
“不要!不要!我好不容易!我和姐姐好不容易等到……”
“林承烨”癫狂地尖叫起来,却阻止不了身体的控制权正逐渐被那个人类夺回,她的灵魂在被排挤,她在消散。
“你命不好,找错人了。”
漆黑彻底占据双眸,林承烨真正地醒过来,淡淡地回答道。
边迤松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鲜血,笑起来,她轻轻叫道。
“承烨?”
迟来的疼痛让林承烨安心。
没了蛇的意识鸠占鹊巢,那种经脉寸断的剧烈疼痛又落回林承烨身上,时而如被火炙烤,又时而如寒冰锥心。
但下一刹,林承烨却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她的手掌几乎整个没入边迤侧腹部,她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那黏腻柔软湿热的触感仿佛已经触及到了脏器。
“咳咳……”
身体的疼痛与精神的愧疚交叠,竟是一刹那达到了林承烨能承受的极限,她不受控制地跪下去,喷出一口鲜血,丝丝缕缕的红飘浮在泉水中。
“我没事,慢慢退出去。”
边迤拍了拍她头顶,柔声道。
“玉床没有了,现在只能靠你自己。撑下去,不然一切都没有意义。”
林承烨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挪动身子,背靠着泉石坐下,像老僧入定一般。
巨大疼痛在撕碎她。
全身经脉一会儿像被寸寸剪断,一会儿又强行接上,疼得各个地方轮流抽筋。断裂处忽如铁水浇灌骨髓,灼痛不已。
刚接好的地方又像是不化的寒冰,冷得刺骨。骨头缝咔吧作响,林承烨满嘴都是咬出的血沫和压抑的闷哼。
不知过了多久,林承烨整个人几乎被折磨的只剩最后一□□气吊着时,一股暖流猛地冲开堵塞,全身经脉如春日的河水终于解冻贯通。
——这副破烂身体终究撑住了这剥皮拆骨的煎熬,硬是给重新组装了起来。
林承烨徐徐睁开眼睛,天地间竟是暗色占据了大部分,竟一时分不清这是黄昏还是黎明。
“老天怎么会让你受这么多苦……”
边迤见林承烨醒来,面色红润。边迤忽然有种不真实之感,她颤抖着伸出手,搭在林承烨手腕内侧,如今少年脉搏强劲,皮肤温热。
结束了,结束了,终于……她没有辜负师姐,届时若在奈何桥上相遇,她大概可以向师姐交代。
她的少年可以像正常的少年人一样生活,生长,做她想做的一切。边迤视线渐渐模糊,低垂的睫毛挂着圆润的泪珠。
“别哭。”
林承烨抬手擦去边迤落在下颌的眼泪,她其实觉得不算苦。林承烨扯起嘴角,笑着说。
“我的运气很好。”
鬼门关走了一遭,她的内海居然恢复充盈,与在犁洮州时无异。只要重新修炼内功心法便可以便可重新达到二层水平,这已经是意外之喜。
远处天边明日跃出连绵的山间,第一缕金光落在两人身上。边迤忍不住笑起来,林承烨也笑。两人皆精疲力尽地坐在泉中,边迤靠着林承烨的肩膀,林承烨又将自己的头靠回去。
又是新的一天。
48. 第 48 章
余桨提心吊胆地等了三天,总要一早在林承烨的院子前装作不经意地转悠,从门缝中窥探其中有无动静。
连柳正林这样的人也忍不住在课上走神,甚至在锻造时犯了基础的错误,差点酿成大祸,被夫子一顿痛斥。柳正林自己也颇为懊恼,独自坐在锻造房的台阶上看着后山发呆。
就这样艰难地捱到第四天的晌午。夫子已经下学,教室里只剩她二人。
柳正林少见地没一头扎进锻造房,而是呆呆地坐在教室里出神。余桨终是忍不住,用笔杆子戳了戳柳正林的侧腰,低声道。
“你说……不然我们去后山看看如何?”
“那里平日里可是禁地。”
柳正林摇了摇头。
“若是真有什么问题,边神医她们解决不了,那我们去了也没用。”
“哎呀,我知道,理是这个理。但还是想亲眼……”
余桨嘟囔道,拽着柳正林的衣袖甩了甩。她当然也害怕被发现,所以才要拖着柳正林一起,这样即使抄一百遍门规也有人陪着。
“……其实我也是,不然就今晚好了。”
柳正林更当机立断道。
“好。那趁着……”
“好什么好,你又要趁着什么?”
余桨话音未落,窗外忽然响起带着笑的声音。接着,有什么东西从窗外飞入,正弹在余桨额头,力道却很轻。
余桨低头一看,竟是一颗圆润的石子。
只有拥有内力的习武之人才能如此精妙的控制力道。余桨激动地抬起头,望向窗外那浴在光里的人。
柳树下,林承烨着一身长披蓝黑色轻纱,不是以往厚重的黑袍子,内里无袖黑色马甲,头发半扎起,别了一根银色半月钗,下方坠着圆宝珠。
同样都是黑色为主,但与三日前沉默孤苦而欲要摧折之相大为不同,反而犹如画上灵动的墨,一举一动皆透出春日生气。
她已经不再畏寒了。
余桨猛得意识到这一点,竟是眼眶有些湿润。她直接踏上窗槛,飞身翻出,紧紧抱住了林承烨。衣衫下的身躯温热,胸腔中心跳声如春雷震响。
潋滟的树影落在林承烨笑起来的眼眸,乌黑揉进淡金,漫成一幅迟春景。
“你怎么样了?真的……恢复了?”
柳正林走门还是慢了一步,她好奇地围着林承烨转了一圈。想碰一下,又不知道该用多少力道。
“其实三天前的早晨就已经度过最危险的时候了。”
林承烨抚了抚额,她如今想起来那时的事还止不住后怕。
她大概又一次半只脚踏在奈何桥上,差点就被那妖蛇夺舍,不明不白的死去。
不过最让她无可奈何的还是边迤。
林承烨一想到那人,登时拧起眉,心底竟生出些怒气来。
那日清晨,边迤半身衣袍血红,侧腹部的伤口只是堪堪点穴止血。她将力竭的林承烨送到关晓闲手中,说道。
“关门主,之后的事就靠您了。我受了点小伤,自会调养,不必担心。”
林承烨欲要叫住边迤,可嗓子只能发出沙哑的气音,不得已,她颤抖的手指试图握住鲜红的衣衫,却也只是刮蹭而过。
她的眼皮抽动了一下,林承烨愤怒地挣扎起身。
“承烨,她都三十好几了,心里有数。”
关晓闲不明白为何林承烨忽然激动起来,但她沉浸在林承烨接续起经脉的喜悦中,未多想,又道。
“你现在立马闭上眼睛休息。醒来后,我教你点石成金的内功心法,匡正你的内海中乱窜的内力。”
这三天林承烨过得极为颠倒,她的身体新生,与她的精神尚存隔阂,经常疲惫倦怠,眼前一花就不省人事。况且遗症颇多,阴阳二性的蛇血未完全融合,体内时常寒热往来,内海躁动。
她不得不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修习点石成金功法上,平息内海之乱。待终于清醒,点石成金功法在体内扎根时,已经过了三天。
而那人当真自从踩着轻功离开后,三天之内再无音信。
林承烨想不明白,边迤这人为什么如此矛盾,随和又强硬,与她至亲又至疏。边迤明明可以为了她连命都不要,却在某些时候非要把她拒之门外。
今早边迤再出现时已经又是一身白衣盛雪,根本看不出受过什么伤。林承烨只能窝火地跟着她回到院子,用沉默表达不满——她知道自己若是问,那人也只会回答,又不是什么大事,现在已经好了。
“那你现在内力恢复到第几层?是你受伤之前的水准吗?”
柳正林好奇的探问将林承烨的思绪拉回。
“是的,那生骨双头蛇确是奇物,不光能接续经脉,还能修补内海。倒是省了从头修炼的麻烦。”
林承烨忽然露出手腕上母子袖箭,这次她没有用到上次余桨交代给她的暗扣,随着内力的释放,那袖箭自如的射出,贯穿了前方至少需两人人环抱的树干。
“可惜我自幼不好好习武,才第二层,其实多年前已经感受到第三层的障壁,不过一只未寻求突破。”
余桨和柳正林忽然神色古怪起来,两人对视一眼,难以置信地同时开口,余桨几乎要跳起来。
“等等,你是说不好好习武?不好好习武都已经快要突破第二层了?”
“哈?这是不学无术?”
怎么是这个反应?林承烨纳闷地后退一步。
那两人却不依不饶,几乎要扑倒她身上。
“你搞没搞错!我俩也才第二层啊,这还是天赋已经是不错的。”
余桨欲哭无泪,她才刚调理好自己没多久,现在又有些忮忌冒头的趋势,但更多的,是莫大的挫败感。
她还以为终于能在林承烨面前装一把。余桨克制住扭曲的神色,说道。
“天下想要习武之人千千万,你以为怎么没那么多大侠啊?还不是绝大多数连根骨也不行,入了门的,大部分也就只能停在第一层了。”
“……但我兄长在我这个年纪都已经突破第四层了。”
林承烨更是纳闷,她确实没怎么了解过,毕竟她只和家里那两位做参照。
“我不要听她说话了!她好烦人!”
余桨惨叫一声,捂住耳朵。她一点也不想问她兄长是谁,长久待在天机门里果然不行,江湖之大,其实从不缺天才。
“人比人气死人……”
柳正林少见对余桨的话深以为然。她忽然像个老夫子一般,拍了拍林承烨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道。
“说真的,好好习武,别浪费了天分。若真像你所说你并未好好习武就到达将近三层,只怕不会比你兄长差多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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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傍晚回院子里时,桌上饭菜已经备好。林承烨坐在一旁,看着边迤拿着扇子试图扇凉滚烫的粥,又絮絮叨叨地跟她说今日她又遇见什么奇葩病人。
忽然好奇心冷不丁地敲了敲心门,林承烨也不藏着,直接问道。
“边迤,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内功多少层?”
“唔,我十七岁就已经突破九层了,现在也还是在第九层。”
哦对,那时她已经是天下第一来着。
人比人气死人。
林承烨沉默地低头,快速地刨了两口饭。
……
隔日,关晓闲居然少见的出现在了问书院之中。所有的门徒皆脊背挺直,紧张地垂着眼眸,又悄悄抬眼观察门主的神色。
余桨紧张地嘴唇发白,她几天没怎么好好学习,颇为心虚,桌下手指不停地搅拧着衣角。
“行了,紧张什么。这不已经快七月,我们天机门的老规矩都忘了?”
关晓闲看着自己眼前的一排排鹌鹑,暗自发笑。
“今岁暑气渐熇,槐荫正浓,倏忽已近瓜果荐新之期。尔等神枢门下弟子,当知天时轮转,功课不可荒嬉。今依门规颁示年度课业,诸生须凝神静听。”
还有这种课业?莫非是检查门徒一年所学?林承烨本没有什么感觉,但听到关晓闲严肃的声音时忽然也紧张起来,她几乎屏住呼吸,竖耳倾听。
“今次课业,乃铸随身兵刃一柄。须符己身命格筋骨,暗合周天运转之机。岁末考较之法甚为峻烈——当庭执器演武,刃破长风,锋鸣金石,以实战定品秩高低。
诸生务必凝神锻冶,莫待霜刃出鞘之日,方愧炉火未纯也。
勉之哉!如有怠惰迟延者,罚面思过玄三昼夜。”
随身兵刃?这倒是考验了阵法设计与锻造两方面,是个好题目。只是也不知道这课业可否联手。余桨设计两把武器,再由柳正林锻造,岂不是一人包办好的多……
林承烨越想越觉得新奇,且题目灵活,竟然有些跃跃欲试。
那她又该设计什么?刀?剑?还是母亲和兄长那样的枪?
话毕,关晓闲不管教室中沸腾的窃窃私语声,目光一下落在林承烨身上,说道。
“林承烨,跟我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教室门,在一较为隐蔽的墙边停下。
“你体内虽内海已稳固,但蛇毒还需调养尽早吸收,解寒热往来之症。最好的办法便是找一天赐的温脉边修习内功边养伤,你可还记得给你做的玉床来自何地?”
关晓闲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
“孟山城。”
林承烨略微一想,便道。
“是了,我已经打点过,告诉那人要借他玉脉一用。”
关晓闲在她面前没什么门主架子,神色轻松。
“其余的,你问边迤就是。”
“谢过……”
关门主三个字在林承烨齿间溜了一圈又被咽下,她赶忙改口,笑盈盈地拉拉关晓闲的袖子。
“谢谢娘亲。”
“但你在那里可不代表不用完成课业。”
关晓闲听着舒坦,笑着揉揉林承烨的头。
“我知你不会在此地长留。所以,你的课业就要在你从从孟山城回来时交给我。
“也就是……十一月初。”
49. 第 48 章
林承烨回来时学堂内少见的乱作一团,无论是内敛还是直爽之人皆打开了话匣子侃侃而谈,交流想法。她们面容上没什么愁色,反而尽对这课业的热情,恨不得当场就做出来。
夫子站在一边,眼中欣慰,也不阻止。
“都忘了,一年到头的大包袱。”
余桨习惯性地刻薄,眉飞色舞地同林承烨讲起来。
“神枢天机门在大约年中时会布置大课业,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可以反复思考,推翻,再造。反正怎么样都行,将近年关时打磨出你现阶段最完美的作品就好。”
“唔,每年题目都不太一样。我记得有过暗器,困杀之阵,幻阵……但总之最后检验的方式都是实战。”
柳正林补充道。她很喜欢这个大课业,时间充裕,让她这种本就慢吞吞的性子也能做到最好。
“二位夫子,我有个问题。”
林承烨装出一副乖巧学生的模样。
“这个作业能不能合作?比如……余桨你擅长设计,柳正林擅长锻造,若是合作岂不是更好?”
“你怎么知道我们两个就是这么干的!”
话刚落,余桨便瞪大了眼睛,急乎乎地说道。
“她没说……”柳正林忍不住小声提醒,但余桨性质正高,接着往下说。
“不过这是默许的,甚至你都可以给银钱让别人帮你。总之什么方法都能用。”
余桨抬手打了个响指。
“每到这时候,我甚至能靠这个赚二百两银子。正林更多,她能赚三四百两。”
“……那我倒是明白了一点。”
林承烨眼珠一转,忽然有些明悟,手指在桌面敲了敲。
这其中的门道恐怕就是在最后的实战考核里。
她才练了几天点石成金,便可以无需通过手动操作母子袖箭,用内力驱动。那么内力的高低恐怕对于阵法和武器影响巨大,她可不认为自己能够像关晓闲那样驱动九重阵。
就算是能让关门主给做出天下绝无仅有的阵法和武器,那能否驱使又是另一回事。所以无论什么手段,在最后的实战中都要褪下妖魔的外皮。
“走,我给你举个例子,去找一下边神医就明白了。”
余桨推着林承烨出门,柳正林抓起她的随身背包,像三道彩色的风狂奔出门。
却没成想,竟是林承烨轻功最好,跑在最前,这还是她时不放慢脚步回头看看,若是任她跑,早就没影了。
余桨不服气,追的面色涨红,大汗淋漓。柳正林试了试,发觉追不上后干脆落在最后慢悠悠地走。
“边迤?”
林承烨像一只飞鸟在空中翻了个身悠然落下,环视一圈却未见到那个白色的身影,她试着喊了一声。
“你在家吗?”
忽然,什么绿色的东西咻的飞过,拖出一道残影,贴着林承烨鼻尖划过,又一下弹在后面闯进的余桨额头上,痛得她叫了一声。
一天被弹两次,这次还很痛,余桨气的不行。她鼓着双腮,瞪着那东西飞来的方向。
谁知这一眼就泄了气。
浓密的绿浪中,斑驳的阳光落在边迤笑盈盈的唇角与完全散下的发间,她一手撑着下巴,一片叶在骨节分明的手指间蹂躏。余桨盯着她手里的叶子瞧,怎么想不明白怎么打得她这样痛。
边迤整个人卧在树枝上,问道。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边迤好奇地问道。她才刚送走几个病人,便想着躲懒,装作不在家的样子。没想到这下一位“病人”就是在这三个小孩儿,让她不得不主动打招呼。
“有些事找你帮忙。”林承烨仰起头,冲着她挥了挥手。
边迤宽袖一甩,落地无声,比云还轻巧。她笑眯眯地回道。
“好呀。”
“唔……是这个。”
只见柳正林在她的包裹中掏出一古铜色圆球,看起来很费劲,双手才能拿动。但却只有巴掌大。
圆球体积不大,表面却非光滑,似是藤蔓缠绕,一圈圈向内盘旋而成,很是巧妙,便于藏身。林承烨忍不住看了又看,才递到边迤手里。
边迤没费什么劲儿,竟是捏在指尖转了转,微微挑眉。
“这是去年的题目,是设计一趁手且便于暗杀的武器。这是余桨设计,我来锻造的武器——圆蔓鞭。”
柳正林解释道。
“本来……”
还不等柳正林说完。忽然边迤双手攥拳握住圆球,骤然凝聚内力。那圆球霎时散开,变为五米长鞭,表面有一层古铜在阳光下泛着寒光。边迤身体拧转,单手挥舞,长鞭破空,一声一声如火炮轰鸣。
不远处,一粗壮的树干上竟是出现了深深的裂痕,边迤每一次挥动,那裂痕都会深几寸,很快竟是已有摇摇欲折之势。
边迤终于停下,内力回收,那长鞭瞬间又盘成圆球,她真切地赞叹一声。
“好武器。”
柳正林看得呆住,两眼发直。许久才咽了口吐沫,小声道。
“……本来我们想象中应该就是这样用的。”
“我坚信的圆蔓鞭的设计是那时我的最高水准,所以当我让正林打造出来的时候信心满满,但……”
狗屁的信心满满。
余桨再一次想起去年的场景简直恨不得以头抢地。那次考试形式是门主亲试,她站在门主面前,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没让圆球变成她的圆蔓鞭。
连关晓闲严肃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裂痕,她拍了拍余桨的肩膀说,武器要与本人相配,否则也不过时废铁一块。
“内力太浅,这鞭子都甩不出来吧?这至少要点石成金第三层才较为趁手。”
边迤心下了然,浅笑道。
“是的。”
余桨欲哭无泪,扯了扯林承烨的手臂说道。
“你懂了吧?所以这考核啊,可没什么空子可钻。唯有自己最懂自己,就算是天下第一神器在我手中,也不过废铁一把。”
林承烨真挚地对着二人说道谢,又不禁赞叹一句她娘真是好手段,看似松弛的规则里却无缝可钻。她在心里默默记下余桨的那句话。
兵刃称手与否,还是要亲自握柄方知。
……
暮云四合,骤雨翻盆。忽闻马蹄声切切察察,灰蒙蒙的世界中多了些细碎的声响。
两位带着竹笠的侠客踏水疾驰,风卷青蓑飒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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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鬓边乱丝混着冷雨贴颊上。骏马扬蹄,泥浆迸溅三尺,踏碎水光千片。
本应是个令人心烦的坏天。
“驾!”
林承烨小腿夹紧马腹,低呵一声,竟是在这骤雨中疾驰起来。她浑然不觉身上几乎已经湿透,连耳朵中也往外渗水。
这种感觉,太畅快,太久违了。
林承烨的精神早就不满足于如瓷娃娃一般困于屋内,看着窗外大雨倾盆,鼻尖嗅到泥土的味道。而那时,她疼痛的骨缝中仿佛有一万个她在叫嚣着,狂喊着她想要回到在犁洮州时,在草原上,在雨里纵马奔驰。
如今终于成真,那种反噬的更加剧烈。
所以当她与边迤出发去孟山城时想都没想,固执要骑马上路。
“边迤!距离孟山城还有多久?”
林承烨迎着雨大笑起来,看向身边那个总是随着她的快慢而行的人。
“照你这种不要命的赶路法,今晚便可以到了。”
边迤无奈地摇摇头。林承烨已经算不得她的病人,此时更是报复一般的要将这半年来不能做的全做一遍。看了她高兴又担忧。
她不得不劝自己别那么扫兴,心中默念——承烨开心就好,生病了她又不是治不好。
林承烨听到此话,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她仰头用眼眸接住老天的垂泣,又满不在乎地将它们揉出眼眶,高声喊道。
“那就今晚!”
……
她们当真在太阳落山时赶到了孟山城。
这座山城藏在群山的褶皱里,四周全是连绵的山,像天然的围墙把它紧紧裹住,偏僻得很,一年到头雨水不断。
水就像是这座城的血脉,溪流多得几乎把城浮在水上。外人偶然闯进来,满眼只见山峰叠着山峰锁住烟雨,道观和旧桥隐在深翠里,云雾缭绕间,恍惚像一脚踏进了世外桃源的画中。
只留下下几条小路曲曲折折地通向外头。城里的地势也是高高低低,窄巷子里的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踩上去又湿又滑。
此时街道无人,只有雨中夹杂着马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我们去哪里?这孟山城如此,有玉脉倒不怎么意外,不过是属于何门何派?”
林承烨终于拉起缰绳,迫使马儿停下。那上好的骏马看着都有些无精打采,被累得够呛。
“啊忘了告诉你。其实这玉脉就是……”
边迤故意卖了个关子,她抬起手,指了指前方位于半山腰的一模糊的房子。
那房子嵌于苍翠半腰,背倚峭壁,前临深谷。檐角飞挑如舟,青墙时隐时现,恍若浮于空中。
林承烨都不禁怀疑这房子里的人是否已经与世隔绝,不闻人间事,乃仙家居所,又或者是仙家随手抛落人间的青玉。
不过这样子倒是让她想起一个人。林承烨心头一动,隐隐有种遇见旧相识之感。
青色,仙家。虽然现在她知道与那人毫无关系,甚至背道而驰,但确实符合那人给她的第一印象。
果不其然,边迤缓缓开口。
“眼前这座山叫做春山,玉脉就在其中。而那地方是楚无定的老家。
“——青鸾衔芝观。”
50. 第 50 章
“春山……倒是个很美的名字。”
林承烨与边迤在入山门前下马,将马匹栓在一颗粗壮的水杉树上。这青鸾衔芝观外也未曾见到有个什么守门的弟子,更也没有什么机关,比起神枢天机门还要古怪。
只有青石垒砌而成的层层山阶幽然隐没在山涧之中,林承烨与边迤并肩缓缓走着,一时间竟是谁也没想说点什么,仿佛此处就该保持静谧才对。
不多时,林承烨觉得身上越发沉重起来,清冷的山中蒙雾几乎打湿了她的发丝与衣衫。边迤手掌放在她的肩上,磅礴的内力泄出,她们的衣衫顿时又变得干燥。
“怎么把内力又用在这样的地方?”
林承烨看着几乎都有点心痛了。她恢复身体后终于可以修习真正的锻造之术,可几日下来,她发现那点内力甚至支撑不了她抡几锤,一忽儿就被消耗光了。
还是边迤指点了她一下内力的收放,只需在锤铁相接的瞬间令内力顺着手臂经脉流入掌心之中即可,无需从头到尾都使劲儿。
“此时不用何时用?”
边迤顺手摘了树上一颗半青半红的果实咬了一口,被酸得脸皱成一团,赶紧又丢出去。她理所当然道。
“那我觉得其实这样用更好一些,用来烘干衣服,温温隔夜的粥。江湖里也就不会那么多打打杀杀。”
青鸾衔芝观当真如楚无定所说,是个相当出尘之地,甚至称得上一句冷清。她未入江湖时,想象中那些隐世的大侠所居之地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今她走过了江金盟,蓬花城,神枢天机门,再看这里却没那么好了,反而觉得缺点人间喧嚣。
林承烨摇摇头,说道。
“怪不得无人看守山门。这山雾如此浓重,普通人进不来,反而会迷失在此山中。”
在雾气中前行,除了能看清脚下青石阶,连时间都模糊了。不知过了多久,那路越发陡峭狭窄,最后甚至容不下她二人并肩,只能一前一后,头顶两侧岩壁高耸如削抬头仅见“一尺青天万丈长”,月光被挤压成细条。
但又走了几步,视野骤然开阔,终于见青鸾衔芝观朱红色观门。一青衣女子正站立于门外,眼睛阖起,上附轻纱。软绸宽袖随风飘起,身躯笔直如松,又纤长如柳,抱着手中长棍,眉心一点红色朱砂,更像是哪位神仙座下的侍童。
“吾名楚河,奉吾师等候二位。”
女子并未睁开眼睛,但正对着她二人方向鞠了一躬,声音淡然,没有任何情绪可言。她转过身,又道。
“请随我来。”
“楚无定居然在?”
边迤啧啧称奇,她从未见过那人离开姬宫昀身侧。
林承烨本想让她在人家门徒前收敛些,却不成想楚河压根没什么反应,也便作罢。
楚河一路上沉默至极,不回头,也不与她们交流。而此时夜深,也没有其她人能够做比,林承烨不知道是否这青鸾衔芝观内门徒都如她一般。
“楚少侠,恕我冒昧。”
林承烨皱了皱眉,忽然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沉默。
“你为何不睁开眼睛?”
“很麻烦,也没有必要。”
楚河声音依旧淡淡,好似也未对林承烨有意的冒犯产生什么不满,她只是伸手扶了抚眼皮上的轻纱,说道。
“世相镜花水月,浊尘障目迷心。眼见未必真,反堕修行劫数。”
“谢楚少侠告知。”
林承烨也不再说什么,有些无奈的与边迤交换了一个眼神。边迤双手一摊,显然对此说法更觉得是歪门邪道。
忽然,楚河停下脚步,垂首抱拳,退到一旁。
另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撞开山中雾气,楚无定不知从何而来,此时已经落在她们面前,手里还握着那个万年不变酒葫芦。
“你们比我想象中还要慢些,本以为你们今早就能到了。”
“先前不知玉脉所在之地竟就是青鸾衔芝观,阿烨再次谢过楚道长。”
林承烨微微颔首。
“关晓闲还以为我是给她面子。神枢天机门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
楚无定摆了摆手,他不在意这些虚礼,不过是举手之劳,林承烨早点恢复武功对他也有好处。
“行了,我这就离开了。京城那边事务繁多,我走不开。今日也不过是回来看看,正巧赶上你们至此,打个招呼。其余的,听楚河的就是。”
楚无定四周流起清风,眼见就要直接用轻功离开,林承烨赶忙开口拦住。
“楚道长,您可是……知天命之年?”
她这些日子一直有这点疑问,不搞明白还真是不怎么舒服。
“贫道已年近古稀。”
楚无定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承烨一眼。在两人擦身而过时,又用只有她一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习武之人的外貌比较有迷惑性。”
“是啊,您看着可不像。”
林承烨看不出在想什么,垂下的睫毛轻颤。
……
楚河领着她二人走进一空荡荡的院子,与神枢天机门那种华贵气质完全相反,这里的环境简直称得上简陋二字。
她抬手扔给林承烨一小巧的玉牌,只一指长,与那暖玉质地相似。
“二位就在此处住下,玉脉就在春山背面,凭此玉牌,守门的门徒不会拦二人。”
不等林承烨出声道谢,楚河淡漠的声音又响起。
“最近孟山城雨多,您二位不要下山。以免遇到河水决堤,伤及自身。”
“那山下百姓……”
林承烨皱了皱眉,她觉得这人的态度过分淡漠,也有些刻意地划清与世俗的界线。
“这是官府的事,与您二位无关,与青鸾衔芝观也无关。”
楚河打断了她的话,却依旧没什么情绪。她好像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什么也没说便转身离开。
“……我有点不太喜欢这个地方。”
边迤看着楚河离开的背影喃喃自语。
“好奇怪。我知道楚河说得都是对的,可就是有些不舒服。”
“我也是。”林承烨叹了口气。但此事确实不能指责青鸾衔芝观什么,出世入世都是选择,本没有高低贵贱。
不过就是她与楚河之间必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做不成朋友。
林承烨忽然有些怀念起余桨和柳正林起来,这一别又要到十一月,也不知道那二人会不会写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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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信来。
……
春山北面,雾气氤氲,瀑布从峡中咆哮着涌出,冲刷着两侧山岩,将其磨的反光圆润。
但飞流直下的瀑布与连绵的阴雨却没有将此地变得阴冷,反而有股暖意在土地之下流淌。
这便是玉脉。林承烨已经在此地调养了半月。身体中残存的阴阳蛇毒正慢慢柔和,反而对她习武百利而无一害。
那瀑布之下最下方的岩石上忽有一模糊的影子动了动,像是个人。那人向着前方的山石拍出一掌,空中落雨似乎被什么力量阻断,竟是一顿,接着那山石发出不堪负重的轰鸣,坍塌成七零八落的小块。
林承烨浑身透湿的从瀑布之下走出,她抹了抹脸上的水,兴奋地握紧拳头,感受着内海突破了长久以来那层障壁。
“第三层……!”
还没等她高兴会儿,忽然那碎裂山石的地方发出一声尖叫。
“啊!”
“谁!”
林承烨面色一凛,她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有人在。她赶忙足尖一点,飞身而至那乱石中。
一嘴唇发白的女孩跌坐在水中,似乎吓傻了,连自己脸上被石块划出的血迹也忘了擦。大概只有五六岁,像是一团猫儿那样柔软脆弱。
林承烨忙蹲下身,将女孩抱进怀中。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发觉只是因为受惊而不稳后才长出了一口气。
这女孩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她的娘爹哪里去了,怎么能放任小孩跑进这么危险的山里,若是再晚一会儿,她都快被这瘴气毒死了。
“你……”
那女孩十分瘦弱,几乎到了皮包骨头的地步,林承烨两指就能将她的手腕儿圈起,衣服也破破烂烂,双脚上鞋早就跑丢了,被树枝磨得血肉模糊。
女孩皮肤黝黑,那双眼睛却像小狗一样,又湿又亮。
在见到林承烨的一瞬间,女孩忽然扯住她垂下的鬓发,激动道。
“姐姐,你是神仙吗?你是春神吗?我!我真的找到了!”
“……我不是。”
什么春神?这里只有一群奇怪的道士。
林承烨疼得呲牙,将自己的头发救出来。揉了揉女孩的头发,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我没有名字。”
那小女孩呆呆地回答,声音细弱若蚊蝇。她仿佛不死心,又说了一遍。
“我是来……我……我是来找春神的。”
“你先在这里呆着,明日我带你下山。”
坏了,这也不知道是不是吸入瘴气太多,脑子傻了。林承烨听不懂春神究竟是什么,大概是大人用来哄小孩儿而杜撰出的。她叹了口气,拍了拍怀中小女孩肉乎乎的小脸。
“别害怕,明儿一早我就带你下山。”
“我真的是来找春神的!我……”
女孩见林承烨似乎并不信她,扁了扁嘴,急得红了眼眶,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的涌出,哭出的鼻涕抹在自己胸前,看起来好不可怜。女孩手脚并用的比划。
“我忘了我为什么要来找春神了,我忘了,我忘了……但很重要,很重要……”
“阿妈说,阿妈说,只有春神才能救我们……”
51. 第 51 章
林承烨见女孩哭的撕心裂肺,一时间都不知道究竟是女孩忘了,还是她忘了自己真的还有个什么春神的身份。
林承烨捏了捏鼻梁,声音尽量柔和道。
“我真的不是什么春神,不过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换个地方。”
女孩那双乌黑透亮的眸子里的雨还没下完,依旧雾蒙蒙湿漉漉的。但听到林承烨的话,女孩抿起嘴巴,用力的点点头,脑后的蝎子辫都翘起来。
“抱紧我的脖子。”
林承烨站起身,拍了拍女孩的后背。虽说她武功才恢复不久,但那曾经的记忆几乎刻印在骨子,她没费多少功夫就已经将轻功用的很熟练,带个小孩儿绰绰有余。
“一会儿可能有点吓人,你可以闭上眼睛。准备好了就告诉我。”
女孩乖巧地伸手,将瘦小的身子蜷缩在林承烨的臂弯中。
“好,好了。”女孩怯生生地说道。
倏尔,迎面而来的轻风吹散了女孩眼眶中的雨和雾,女孩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色,几乎忘了要闭眼这回事。
她曾经仰起头羡慕过飞起的鸟,幻想过它们看到的景色。可应该只有一瞬间,因为她的脚总还是站在泥土里,比起天空,她更想知道今年的庄稼能不能多长高些,好填饱肚子。
女孩的视线里不再是高不可攀的密林和稀疏的阳光。葱茏的树梢在她的脚下晃动,阳光慷慨地落在她的身躯,驱散了跌落瀑布中的寒意。
她甚至看到了一直迷雾遮掩着的春山山巅,连绵成岭,巍峨却沉默的坐落在孟山城里,像不善言辞的母亲。
女孩小小的惊叹出声,脸上的泪痕已经被抛之脑后,她翘起的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
而林承烨的每一步都很稳,此时当年柴胡南把她当沙包甩好太多。
不多时,林承烨抱着女孩回到青鸾衔芝观内,一头跳进一朴素的院子,急匆匆地喊道。
“边迤,你在家吗?”
无人回应,林承烨仿佛已经习惯,轻车熟路地抓起桌上的食盒。
果不其然,下面留有一张字条。
女孩则瞪大了眼睛,兴奋地从林承烨的怀中探出头四处瞅,心想原来春山上真的有阿妈口中的春神居所,而且春神住的原来也不是金房子哩!肯定是个好神仙!
“今日楚河小道长定要找我切磋,追我至此,百般拒绝推脱不成,遂与其赴悬崖边,神鹤台处。”
林承烨看完,轻轻啧了一声。
楚无定这人已经走了有些时日,却还不忘坑边迤一手,给楚河留了话,说边迤实力不俗,你若是想得人指教,她最合适不过。
而且意料之外,楚河这人虽然对一切都淡淡,不感兴趣的模样,偏偏是个武痴。
边迤叫苦不迭,一天你追我赶的要和楚河打四五个时辰,那人才满意,已经好些日子没在厨房里研究她那些小糕点。
当然林承烨对这事也颇有微词,她也好些日子没吃上了。虽然因为没了这些身外之物的诱惑,她迫不得已用功尤甚,一把突破了第三层。
林承烨心虚地摸摸鼻尖,又抱起女孩往神鹤台赶去。
还没到,远远已经听到兵刃相接的声音,林承烨对这熟悉的很,在林府时,这样的动静从未停过,她娘和兄长也是如此热衷于切磋。
“楚河啊,今日我实在是颇为劳累……你看……”
边迤无奈地声音悠悠传来,接着,白色人性一晃,躲过楚河用棍子劈开的一道凛冽寒刃。那一招打在边迤身后的山石,竟是生生将山石劈成五块。
“再来。”
楚河目光冷冷,长棍在掌心翻飞,再次蓄起强大的内力,眨眼间棍子挥出残影,几乎看不清究竟多少棍向着边迤猛得攻过去,如白日流星,招招带着破空的轰鸣。
倏尔,神鹤台上边迤所站的地方尘土飞扬,将她整个人湮没。
“啊……那个白色的姐姐……”
女孩颤抖了一下,脸上一下变得苍白,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别怕。”
林承烨笑道,她的手拍了拍女孩的后脑勺,将女孩从怀里扒拉出来,小声道。
“白色的姐姐好得很呢。”
这一招似乎是用了十分力气,楚河额头冒出冷汗,握着棍子的手也有些颤抖。
尘埃散去,扬尘落地,那里渐渐的显出一个人影来。
边迤依旧站在原地,手中一把檀木玄铁骨扇,没人看清她的动作,连衣角也未破。
“再……”
楚河似乎已经习惯,她抿了抿唇,刚要开口,忽然被林承烨打断。
“楚河,我找边迤有事,今日就算了吧。”
楚河目光这才注意到林承烨不知何时站在神鹤台上,她凉凉的目光在林承烨身上转了一圈,忽然微微簇眉,冷声道。
“你怀中是何人,这不是青鸾衔芝观弟子。”
说罢,楚河竟是直接拿起手中长棍直接扫向那女孩子。
林承烨没有料到楚河居然会直接出手,而她也没有趁手的武器,紧急之下,林承烨直接以掌心相抵,点石成金至纯至阳至刚,面对其棍法分毫不让,二者与空中狠狠相撞,带起风波,竟是二者相抵,林承烨并未落下风。
“……你已经第三层了?”
楚河眼眸微动,竟是露出点感兴趣的意思。她已经二十有二,已经是天才中的天才,才刚刚突破第四层。而林承烨如今这年纪,比起她竟也不多承让。
“楚河。”
林承烨彻底沉下脸,这一句带了怒气,质问和警告的意思不言而喻。而她怀里的女孩早就吓呆了,不明白为何发生了这一切。
“这是孟山城的百姓,每年都会有几个幸运的闯过山中毒瘴来到这里,但若没有内力护心脉,也会被毒瘴侵蚀。”
楚河淡漠的眸子迎上林承烨的愤怒,她恍若未闻,继续淡淡地说道。
“放着不管,几天也就死了。”
莫名其妙。林承烨理解不了楚河,也不打算理解。她眯起眼,看着楚河冷笑一声。
“……为何要放着不管?这可是一条人命。”
“你若是爱逞英雄,那便救。救了一条又怎么样,山下这样的要多少有多少。”
楚河将长棍收起,负在身后转身走下神鹤台,她似乎又想起什么,回头又说道。
“碍于吾师的面子,我提醒你,她们不值得如此。”
那青衫衣角很快离开林承烨的视线,她看着楚河略有些单薄的背影,颇为无奈地抬手捏了捏鼻梁,对边迤说道。
“不管她,我们先回。”
……
回到院子,林承烨将如何遇到女孩的过程简单的讲了讲,边迤本想将女孩放在床上检查一番,但女孩看起来十分恐惧,警惕,像受了惊的猫儿,边迤也就干脆让她待在林承烨怀里。
“应该只是吸入的瘴气入脑,我给她排出来就好了,也没什么外伤。”
边迤给女孩把了把脉,接着拿出几根银针扎进女孩的后背,边迤手掌心贴在女孩额头,送入一缕内力,很快,那些雾蒙蒙的瘴气顺着后背的银针泄出,在针上凝出一滴一滴的水雾。
女孩咬着下唇一声未吭,面色有些苍白,边迤小声在林承烨耳边说。
“她其实应该已经有个十岁了。身体倒是健康,只是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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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吃过几顿饱饭,长得很瘦小。”
“唔……”
在边迤缓缓转动银针时,女孩还是忍不住吃痛的叫了一声,但也如同蚊蝇一般。
“很快就好了。”边迤些心疼地摸了摸女孩的头。
果不其然,很快那银针上就不再出现水雾,边迤将银针拔出,对林承烨点点头。
“可以了,她应该想起来了。我去给她煮一碗不气血的药,你们聊。”
蓦然,一滴水落在林承烨的手背,她心里一惊。
“……阿妈说,春山上有春山神,只有春神能让河水不要再发怒了。所以我就来了,我不想死。”
这次女孩的眼泪并没有如初次见面那样汹涌,只是慢慢涌上,又从眼睛里缓缓的流淌出来。女孩哭的很安静,也很绝望。
“好多人,好多人都被水卷走了。我很害怕,我很害怕……”
果然,山下已经……林承烨心头一紧,袖子下的双手紧紧攥起。
她不可能袖手旁观,从第一天楚河告诉她不要下山时,她便已经做好了下山的准备。
哪怕她下山依旧束手无策,她也不会从一开始便选择闭上眼睛,塞住耳朵,不去听百姓的哀嚎。唯有这点,她刻骨铭心。
林承烨叹了口气,抬手抹去女孩的眼泪,认真道。
“我不是春神,但我明天跟你下山去,看看山下究竟怎么了。你今天好好休息,明天靠你带路,去找你阿妈。”
女孩有些困惑地望着她,却说得很认真。
“那你就是春神呀,若不是春神,怎么会帮忙呢?”
林承烨扶额,一时间竟是找不到反驳理由。她其实有很多话可说,比如她只是下山去看看,不见得能做到什么,又比如她也只不过是个见不得百姓受苦的普通人。
但女孩显然是不懂的,只恐怕也没有什么人对着她们说“去山下看看”这几个字。只不过是这样飘渺字句,都可以让她们以为是神仙的施舍。
忽然,林承烨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低头一看,女孩正小心翼翼地抬眸看着她,说。
“春神,你,你给我取个名好不好?阿妈说,说神仙取名以后,一生都会幸运……”
女孩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那张黝黑小脸骤然涨成粉红,似乎是费了所有力气。
“你不是有阿妈吗?怎么会没有名字?”
林承烨笑着摇摇头。
“不,我没有,阿妈只叫我小女。”
女孩有些失落,又道。
“阿妈是大家的阿妈,她叫女孩都叫小女,小女。可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名字。”
但她们毕竟萍水相逢。林承烨也听得不甚明白,什么叫阿妈的阿妈,这些东西恐怕要明日下山才能搞懂。
林承烨刚想拒绝,但看到女孩泫然欲泣的杏眼,到嘴边的话也只能生生咽下。她认真地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道。
“你就先叫小满吧。”
“为什么叫小满?”
女孩眼眸如杏子,亮晶晶地看着林承烨。她小心翼翼地抱上林承烨大腿,见那人也不阻止,得寸进尺地将自己整个人都挂上去。
林承烨无奈地弯腰将女孩抱起,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回事,怎么就多了个小尾巴。
但女孩对她天然的依赖感觉并不坏,仿佛她真的是那个无所不能的春神,林承烨小小的满足了一下。
她伸手捏了捏小满的鼻尖,轻声说道。
“小满胜万全。”
边迤在一旁本看个乐呵,却忽然愣住,正咕噜噜冒泡的药锅里映出她自己面容,她忽然喃喃道。
“真是个好名字……”
52. 第 52 章
第二天往山下走时,林承烨才发现原来这场雨从未停过,人间被洗刷掉热闹,空留寂静。天空仿佛破了个洞,任谁都束手无策。
只是青鸾衔芝观里荒芜,那群道士身上也都带着楚河那般的疏离与脱俗感,在这场雨里倒也没有改变其寂静的本质。
而她又成日呆在玉脉之中调养,长时间不见人,连精神也有些混沌模糊。
如今被小满带着往山下走,倾盆大雨落在她宽大的斗笠和蓑衣上,恨不得砸出几个洞,林承烨这才逐渐清醒,她深深地皱起眉,加快了下山的脚步。
“这场雨还要下多久,若要一直这样下去,孟山城早晚……”
边迤落了半步跟在林承烨身后,看着远处山间灰蒙蒙的天空,叹了口气。
“看楚河的意思,这里不止一次发生过洪灾了,但无人能管。”
林承烨将小满用内力护住,她用内力不如边迤熟练,偶尔会有几滴雨透过屏障落在小满的脸上。
但这也足够。小满瞪大眼睛,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围绕周身的暖意。她心想,不愧是阿妈口中的春神,果然是能控制雨的,她们村子有救了。
“春神,那个,那个就是孟江……”
忽然,小满害怕地往林承烨怀中缩了缩,她伸出手指,指向山下一条若隐若现的河,连绵多日的雨里,唯有祂日渐喧嚣起来。
“阿妈说,她一生遇见过三次孟江发怒。”
小满抿了抿唇,在她记忆里,阿妈总是在看江,她已经很老了,但还是要每天搬着凳子去孟江边坐着,她虔诚的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直到日落,若是那江依旧静静的流,阿妈便会向着江跪下,颤抖着说,谢谢河神,谢谢河神。
小满以前不懂,现在更是不懂。明明这河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一生气就要把她们全吞了,为什么还要谢谢。
林承烨不答,只是将手臂收得更紧,轻声道。
“我们快一些,小满。”
……
三个人不停歇地赶路,边迤中途为林承烨输送了一次内力。
终于,她们在小满的指引下来到一村落前,村子里修葺的土路被雨泡成难行的泥,一脚踏上便难以拔出,低矮的土坯房沿着山坳松散地排列。
三人手边一块山石被大雨洗刷的锃亮,却侵蚀斑驳了字迹。林承烨凑近,勉强能认出来上面写着。
——赵家村。
小满眼睛一亮,从林承烨怀中挣脱,向着村里跑去,边跑边叫道。
“阿妈!阿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只不过雨很大,她的声音传不出去。喊了半天也无人回应,小满有些着急,闷着头闯进雨中,跑过稀疏的房子。
林承烨眉头一跳,看得心惊,这村落中安静的过分,几乎像是一座死人村。
忽然,那朦胧的雨里传来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接着一个黑影向着她们跑来。
等到凑近,林承烨看清那是个身材敦实的女人,雨水将她淋得透湿,顺着脸上的沟壑滑下。
她左侧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穿过眼球,看格外狰狞。
女人像是没看到林承烨和边迤一般,她死死盯着小满,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臂,不由分说的抬起手,重重落下一巴掌抽在女孩的脸上。
瞬间,小满的半边脸一片绯红,她的身子颤了颤,咬着下唇,竟是毫不畏惧地回瞪着女人。
“你去哪里了!”
那女人尖利的嘶吼声竟有些哽咽,分不清脸上的究竟是泪还是雨,她蹲下身,将小满紧紧地抱在怀里。
“知不知道阿妈一直在找你?她年纪大了……你怎么能……我们,我们还以为你被河神带走了……”
小满怔了怔,听到阿妈两个字时她眼神中露出慌乱。她似乎不愿意在这个女人面前示弱,她紧紧拉着林承烨的手,大声道。
“我,我上山去找春神了!”
“那都是骗人的!骗人的!”
女人的声音更加尖锐,她疯了一般将小满的手与林承烨的手扯开。又将小满抱起,警惕地看着林承烨和边迤。
她举起手中的锄头,叉腰瞪起双眸,像维护地盘的野兽,在空中挥舞了几下试图驱赶两人。
“根本没有什么春神!”
“不是!”
小满挣扎起来,指着林承烨说道。
“这是春神!这是春山上的人!”
女人似乎呆住了,手中锄头掉落在脚边,她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一滴雨落在她的头顶,那不讲道理的雨似乎也变得乖顺。
许久,她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你们……你们是山上的人?是从春山上……你们……”
边迤一直旁边默默用内力护着四人,而她身体这段日子也不算太好。林承烨不想在这里继续掰扯下去,摆了摆手道。
“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说。”
……
女人局促地站在房子里,身边还围着大概五六个女人和男人,她们神色或警惕或好奇,看着女人身后的林承烨与边迤。
女人手指搅拧着衣角,又将手掌的雨蹭在衣服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抬眼看房屋最中间端坐的那位老人,说道。
“小女,小女说……她们是从山上来的……”
此话一出,房间里其他人皆倒吸一口凉气。不约而同地窃窃私语起来。
“山上……?是春山吗?可那里从没有人下来过……”
“是骗子吧?怎么可能……”
“但……万一真的……”
“安静。”
那老妇抬起手中的拐棍,重重地在地面敲了两下。她睁开混沌的眼眸,颤巍巍地起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从房间中央走下来,停在林承烨面前。
这就是小满口中的阿妈?林承烨向着那老妪行了一礼,开口道。
“在下名叫林承烨,我确是从春山上来,但……我并非什么小满口中的春神。”
“小满?”老妪沙哑的声音里带着诧异,她缓慢地伸出手,摸了摸小满的发顶,柔声道。
“您给这孩子取得吗?小满,小满……是个好名字。”
老妪抬起头,冲着脸上疤痕的女人挥挥手。
“阿敏,把小女……不,把小满带走,你们也离开。我单独与这两位客人说说话。”
小满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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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万分不愿,但还是被阿敏抱走,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离开这房子,大雨中,看不清他们究竟去了何处。
房子里只剩下了她们三人。
“冒犯二位了,雨下得太久,人都不怎么正常了。赵敏性子急,也是太担心小满那孩子了。她从昨天找到今天,一夜没合眼。”
老妪叹了口气,问道。
“您是青鸾衔芝观的道长吗?”
“我比那些丫头小子活得时间久,知道孟山城里有个很厉害的武林门派。只不过……许多年前,孟江泛滥时,湮没了道观的旧址,从此道观便不知去哪里了。”
“再后来……春山的半山腰出现了些房子,我便猜,那就是青鸾衔芝观的新址,不过从那以后,我也从见过再有道长下过山了。”
“不算是,只是暂住于那里罢了。”林承烨摇了摇头。
“是吗,我猜也是……”
老妪手一抖,眼中弥漫上悲怆,但她未继续说下去。老妪握着手中的拐棍,慢腾腾地转了个身,面对着门前的落雨。
“我今年已经九十多岁。刚刚你看到这满屋的年轻人,都是我从江上找到的小女小儿。除了赵敏,那是我的亲骨肉。”
“江上?”林承烨问。
“孟江在孟山城人的心里如神明,许多村子的人年年以幼童祭祀,我偶尔会看到从江上飘来的襁褓,于心不忍便偷偷拿回来了。”
老妪居然笑了笑。
林承烨倒是有些意外,从小满口中,她本以为这位阿妈对于河神十分畏惧且虔诚。
却不成想,这位老人心里的善良居然大过了对于河神的畏惧,甚至敢偷偷留下给河神的祭品。
“我只管她们叫小女小儿,就是怕河神听到了,也认不出她们,不知道究竟当初丢的是哪个,就讨不回去。”
老妪笑得甚是得意,露出她没有牙齿的嘴巴。林承烨与边迤听到此处不由得也相视一笑。
“河神啊……我知道河神不会因为几个孩子便平息愤怒的。隔壁本来还有个小楚村,她们年年祭祀,年年为河神送上童女童男,最是虔诚,还不是在上一次河神发怒时湮没了?造孽啊,还白白死了那么多小女小儿……”
“这孟江泛滥的很频繁吗?间隔时间都是什么样的?”林承烨掐了掐指尖,问道。
“在我的记忆里,一共有三次。”
老妪的目光变得很深邃,似乎在透过这一场大雨看到相似的十几年前的模样。
“第一次,我没了家,没了家人。第二次,我看着隔壁村子一夜之间沦为河沼。第三次,就是现在。第一次与第二次间隔了四十年,但第三次与第二次只间隔了二十年。”
老妪佝偻着背,看着眼前终日不停的雨,忽然叹了口气,说道。
“还是逃不过,这孟江终于要带走我了。”
林承烨伸手接住一捧从屋檐边沿滴落的雨,看着远方灰蒙蒙的天际,目光如炬,有着独属于少年的炽热,她回头望着老妪,认真道。
“阿婆,我在这里住下,请您为我们找个住处,什么都行。”
“孟江虽涨满,但还未决堤,这第三次,还不算真的来了。”
53. 第 53 章
老妪似乎被她的话震惊了,久久凝望着林承烨,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想要捕捉这个年轻眼里一点点的动摇,哪怕只有一点,她也会把这句话当做笑话。
可是没有。
“难道是您终于,终于原谅……原谅我们了吗,难道是您派来……”
老妪手中的拐杖在地面砰砰砰的敲打,从屋子的一头慢慢踱步到另一头。她的另一只手从腕上褪下青色的串珠,一颗一颗的拨弄。
林承烨也就在原地慢慢的等,她听不懂老妪嘴中的念念有词,但也未刨根问底。
毕竟无论老妪用什么方式说服自己,哪怕是将她与春神啊之类联系起来,能让她留下,肯帮些忙带带路便好。
当然,若是不愿她也是要管的。顶多麻烦一点,找个别的地方住。
“春神保佑我们……保佑我们这次……”
过了很久,老妪似乎终于劝开了自己。她虔诚的单手放在额头,做出叩拜的姿势,闭上眼睛轻鞠了三躬,竟是从眼睛中流下一行清泪。
还真有春神?林承烨眉头一挑,她还以为这是这位阿婆编出来给人留念想的东西。
“您……您二位能有此心实属我人生之幸。”
老妪的声音发颤,她身子一低竟是欲要给林承烨跪下。边迤眼疾手快一个闪身扶起老妪,林承烨忙道。
“不用这样,我也不是一定就能成功。”
但老妪坚持地摇摇头,说道。
“此事若成,我就算是叩千百个头也不够。我这一跪也只是跪您那句话,这已经值得了。”
林承烨与边迤对视一眼,林承烨摇了摇头,眼中露出来些无奈。边迤明白了她的意思,小心翼翼地扶着老妪跪下,轻轻的扣了个头,又立马将人扶起来。
而扣下的一瞬间,林承烨身子一侧,往一旁躲了躲。
“小敏!我们这里屋子大都窄小,也就算个能睡的地方,莫怪莫怪……”
老妪一喊,赵敏立马进门来。
临了离开屋子时,林承烨忽然回身问道。
“对了阿婆,你叫什么名字?”
“很久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了。”
与她同龄的人大多湮没在江中,也有的因为太畏惧孟江而逃离了。身边小孩皆唤她一声阿妈,已经很久很久未在耳边响起自己的名。
老妪一怔,努力将那个有些陌生的名字与年少的自己从记忆中拽出来,她沙哑的声音不甚熟练地说道。
“……我叫赵椿云。”
……
“承烨,这件事很危险。”
带赵敏离开后。边迤拧起眉心,面露急切。她关上窗门,抱着手臂倚靠在窗边,手指在手臂上轻点。
“真少见,你居然会反对我。”
林承烨新奇地一挑眉。
她将赵敏送来的被褥铺在房间里窄小的床榻。那被褥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吸满了空气中的水气,有股潮湿的霉味,感觉都快能拧出水来。
边迤走过去,用内力一下振干。林承烨暗自感叹这个内力实在好用,她必要多多习武,一扭头便发现边迤凑近看着她,极其严肃地说道。
“我没在开玩笑!洪灾乃天灾,一旦发生,一个人的力量只不过杯水车薪罢了。武功强如半仙,可以作为一个国家的震慑,杀人如碾死蚂蚁。但强如半仙,她们对于洪涝也束手无策!”
边迤声音忽然又小下去,低着头道。
“主要是……我,我没有底气护住你无恙。”
林承烨啊了一声,捏了捏鼻梁,眼珠子一转道。
“那你不要帮我了?”
“那当然不是!”
边迤抓狂地挠了挠鬓发,有些恼怒地看了一眼林承烨。她真的很认真的在说,这人怎么这样问,而且林承烨肯定知道她也不是那个意思。
“嗯嗯,我知道你的意思,而且我不会一人去做这事。”
林承烨一笑,顺带哈出半口气。边迤不过是因为自己倚仗武功这次无用,不过哪能事事都用武功解决。
她敛起笑意,也严肃地看着边迤道。
“但是啊,这赵家村极其闭塞,无人管理,连个官府的人都不见,若是不管,她们真的无处可逃了。”
“但我们也可以将她们带到别处去,一共才五六口人,哪怕带到山上也不难。”
边迤立马道。
“对,所以呢,你有一个任务,便是给她们这村子的人寻一个能落脚的高处村子,万一我束手无策,至少她们还有命可活。”
一路上她们从孟山城最高的春山上下来,其实能看到的东西不算少。林承烨也默默地记下,此时回忆着,慢慢说道。
“这里还有很多人,孟山城中村落分散居住,大都在山上,除了这里的山本就重峦叠嶂,恐怕就是因为低处总是发生大大小小的洪涝。”
“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如今我要养病习武,而魏景辰还未有消息传来,此时时间充裕。那么,在眼前发生的百姓困苦,我做不到视而不见,总要试一试。”
“你……我……唉……”边迤懊恼地抓了抓耳朵,还未开口,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打扰您二位了吗?我,我是赵敏。”
门外的人影吞吞吐吐道。
“快请进。”林承烨将赵敏迎进来,这房间里也没什么椅子,干脆就让赵敏一起坐在床上。
这个初见很是凶狠刻薄的女人此时倒是万分局促,露出与她结实壮硕的不相符的扭捏,连林承烨放入她手中的水杯都不知道该怎么拿的,哆哆嗦嗦地放在膝盖上,厚厚的嘴唇碰来碰去,就是挤不出一个字。
“喝口水,慢慢说。”林承烨安慰道。
赵敏仰头将水一饮而尽,又用那双手抹去嘴角水渍。这才平静了些,扶着膝盖呼出一口胸腔中的浊气,激动地大喊道。
“春神!您,您若有什么需要,我可以帮忙!这赵家村里几户人,我最是能干,什么农活捕鱼的,我都会!我都敢干!”
蓦然,这女人声音也哽咽了,她看着窗外的大雨,就像她的娘一样,流下清澈的一行泪。
“您……您是第一个,说能帮我们的。那些大人也不是没来过,她们都说让我们往高处,往高处搬。可大大小小的洪涝发生多少次了,我们一次一次扔下房子,扔下田地逃命……”
“我第一个良人便是死在一场雨里,我俩逃命时,他脚一滑就跌下山去了,我看着他掉进河里,一下就不见了。我都来不及伤心,娘”
“我不想,我不想再逃了。这逃到哪里是个头呢,难道要逃到春山上去吗?”
赵敏似乎要将受的委屈全部都吐露出来,除了娘,她便是这个村里最年长的人,是她们那些小孩儿最大的倚仗,所以她从不示弱,总是凶巴巴的,那个最小的孩子……如今叫小满了。
小满最聪明,她看出赵敏的刀子嘴豆腐心,所以跟她最亲。赵敏没有孩子,几乎将小满看成自己的亲生孩子,所以小满失踪时,她成夜的合不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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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这两人面前,赵敏却异常的安心,从未有过这般感觉。她不再压抑自己的委屈,放声大哭了起来。
女人的哭声与窗外的雨声缠绕在一起,像是攥住林承烨心脏的一只大手,林承烨嗓子眼泛起酸涩。
“我的田,我的房子……每次我以为我能有个安稳的家了,可是河来了,河神怒了,就什么也没了,就什么也没了……”
林承烨与边迤不约而同地抚上女人的宽厚的背,她们手底下,女人的身躯极其结实有力,蕴含着极其强大的力量。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竟也被河水折磨成这样。
面对着天灾,一个人实在是太过于无力了。
若在平时,林承烨丝毫不怀疑赵敏几乎无所不能,她能做的已经尽了,可面对洪水,她依旧像个无措的孩子。
忽然,赵敏抬起头,换上了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冲着门外吼了一声。
“滚进来!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窗边的半个黑影抖了抖,那门又一次小心翼翼地被推开一条缝,一个长得高高瘦瘦的男人从那缝里探出一头来,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结结巴巴道。
“我,我找阿敏……”
男人看起来岁数不大,皮肤黝黑粗糙,大概是长年做粗活留下的痕迹。眼睛很亮,讪笑起来腮边有两个不太明显的角窝。
“你来干什么!我不是说就是出来走走。”
赵敏看到他,眉眼一瞪,男人也不怕她,只是咧嘴嘿嘿一笑。赵敏有些不情愿地回头对着林承烨和边迤介绍道。
“这是我的现在的良人,叫赵鱼,比我年轻许多。”
“我是三年前落水被冲到江边的树上,命大没死,被阿敏救回来的。”
赵鱼忙道摆摆手,他看起来性子腼腆,说话声音也有些小。
“什么年不年轻的,都过去的事儿了。”
“行了你快回去,这里没有你的事儿……”赵敏冲赵鱼挥了挥手。
“我这不看看我能做什么。”
赵鱼依旧笑着,走近替赵敏捏了捏了肩膀。
“正好我把饭做好了,一起去吃一点。”
赵敏的脸色稍稍有所缓和,冷哼了一声。
“既然如此,不如你们两位带我去孟河边。”
林承烨看着两个人蛮有意思,笑着拍了拍手,站起身说道。
“事不宜迟。”
……
赵敏本想送她们再近些,但林承烨觉得危险,让她们二人在远处等。自己与边迤则用轻功掠过林地,攀上孟江河堤两旁较高的树,自上而下俯视。
天空中细密的雨簌簌落下,打入宽阔咆哮着的江面,天上的细流汇成人间的河,格外拥挤。
林承烨立于树枝枝头,深深地皱起眉,眼前比想象中的情况还要糟糕,孟江涨满几乎快要与河堤平齐,而且……
“你看,孟山城整体地势低,孟河的河床比这一旁还要高,若是决堤……整个孟山城地势低些的河谷地段全要被湮没。”
林承烨指给边迤看。
“这些地方田肥,这河谷中反而村落多些,如果一但决堤,孟山城里死伤不计其数。”
“现在要怎么办?”
边迤握紧双拳,她心中林承烨安危第一,可亲眼看到这种场面时,她也是心中抽紧。
林承烨略微一想,便道。
“能多快多快,你将人往山上带。让赵敏去召集人手,我再深入江边一些,看看具体情况。”
54. 第 54 章
在身体恢复了大半后,林承烨还是第一次有这样深重的无力感。
边迤离开后,她一个人落在较低的树上,接着一个翻身,轻巧地落在距离孟江最近的河堤上。
映在她眸中的江面无垠,无情,无断,只是一昧地奔流向前。平日里百姓种田时倚仗的河,此时已经变得面目狰狞,迫切地想要壮大自己,离开人类给祂的束缚。
这种感觉与面对着“人”是有很大区别,因为“江河”这样的东西,并非能用“敌人”二字来对付。林承烨深吸了一口气,在身上的衣服吸饱水变得沉重时才用内力弄干。
先阻止决堤,若撑到汛期结束,再想办法如何整河道,修水利之功,让这地方安稳个百年。既官府无能,她多半又要给那位远在富饶北辰城的小皇帝或者楚无定送封信去,让她们知道此处之苦,派点有用的人来。
林承烨向前走着,忽然眯起眼睛,蹲下身,顺着河堤背水面滑下,接着到了某个高度,林承烨骤然手臂一紧,青筋凸起,单手五指如鹰爪扣在堤坝上稳住身体。
林承烨在斜坡上又向前了两步,忽然感受到脚下的土面不再坚实,像是松软的泥。
而凑近一看,眼前背水坡的一段竟是出现了大大小小的鼓包,林承烨眉头紧皱,试着用手指戳破一处,那土包骤然垮塌,竟是渗水外流。
遭了……林承烨心中骤然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她松开手,放自己一下从堤坝上滑落到堤脚。
果不其然,那块地方的土也有些潮湿柔软,只不过并非是被天上的雨浸润,而是地下的河——或者说应当就是她身边孟江伸出蠢蠢欲动的脚,在一点点侵蚀着堤坝。
林承烨半跪着,快速用手在堤脚挖出一个坑,用内力震开这一小块的地方不让雨水落入。
但那个小坑中还是逐渐被从地下渗出的水填满。林承烨眉心几乎要皱出一座小山丘,她下唇一痛,林承烨随手一摸,竟是不知何时被她咬出了血。
该死。为什么,为什么她总是……没有时间?
林承烨砰的一拳狠狠捶在地面,竟是在泡得浮囊的土面上也刮花了手骨头,在手背留下细密的伤痕。
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在她空旷胸腔里烧灼,却又没燃起有明火,只是窝囊在那里,堵得慌。
其实,她曾经是见过河流决堤的。
林承烨笔直地站立在雨中,挂在睫毛上的水模糊了眼前灰白的山与水,她一时间也有些恍然,眼前的孟江仿佛变成了那年犁洮州的钿河,而她的身边,站着的是母兄令人安心的身影。
那年正值她十五岁。
北燕人不敌她们,那时竟是想出一毒计,将那心思打在无辜的百姓身上。她们趁着夜色混入城中,破坏了钿河的堤坝!
只不过转眼,水如断线之筝没了任何束缚,冲毁所有一切,等到林岱乔带林承桐与她,还有卫莱坤的将士赶来,那本只有十尺的缺口已经有五十尺。
几天几夜的不眠不休,百姓与将士的协力将一块又一块的石头堵上决堤的河口,累了,死亡会代替睡眠。又或者在此时,两者根本是一样的,尸体与石块一起沉入河堤之中,筑成新的河堤。
林岱乔与林承桐带头在前,几天几夜未退一步。眼中布满鲜红的血丝,两人强大的内力也已经干涸殆尽,腰部以下浸没在水中,最后只是躯体僵硬地重复着动作。
林承烨负责在后方安置受灾百姓,她将存活的百姓带往高处。有老妪,有孩童,她们甚至不顾士兵的阻拦,扑过来到她的脚边问她,问她们的女儿儿子,问她们的娘和爹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吗?林承烨想了想嘴,却无法回答,连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与兄长能否平安回家。
她只能将那些人一个一个扶起,安慰她们不要做傻事,好好呆在这里。河水会褪去,她们的家人也一定会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天上厚重的乌云被一缕阳光划破。有人来报,说河堤的缺口暂时堵住了。
林承烨仰起头,眯起眼睛,鲜红的血丝已经将近爬满了整个眼球,她一下放松了身体,仰面倒下,大口地喘着粗气。她只觉得这束阳光来的太难,也太慢了。
林岱乔那样强大的人也为此而束手无策,在事发后悔恨至极,烧灼的酒入喉,看着那被暂且修补起的丑陋河堤发呆。
死者不计其数,但大多数百姓与将士连尸骨都没有。去河边打捞亲人尸体的人不计其数,但大部分人不过都是竹篮打水,那渔网网不住任何,只透过奔涌的河水。
哭声,喊声,尖叫声。那样悲切,那样绝望。
无数次,当林承烨想要闭上眼睛,那老妪绝望的,与孩童悲伤的眼睛便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嘶吼着坐起来,双手掩面,指间透过咸泪,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很多天不吃不喝。
所以,她依旧要试试,无论如何,这样的惨剧她不想再看到第二次。哪怕失败了,边迤带她一人活下来不难,她会像母亲那样苦痛,总也好过回忆一一生的遗憾。
林承烨深吸一口气,眼前再次变成如今奔腾的孟江,母兄的身影也被猎猎狂风消散,她孤身一人,眸光变得坚毅,转身而走,向着赵家村的方向。
……
赵敏焦急地抻着脖子四处张望,双手不停地搓动,那两位神仙钻入雨中便消失了,很久都不见人影。
她几次欲要往前踏出几步,去寻那两人,赵鱼都会扯住她的手臂摇摇头,眼中带着乞求的意思。
赵敏扁了扁嘴,气恼地甩开赵鱼。
她知道那两人不会出事,就算真出了事,她去更是没用。可赵敏难以遏制自己的脑子胡思乱想,都这么久了,莫不是被那江……
她忽然抬起手,啪的一声,给了自己狠狠一巴掌。这下一点也没留着力气,赵敏嘴中泛上血沫,她呸一声,暗红色的血在落在她脚边,很快被雨水冲走。
“阿敏!别这样,她们一定没事。”
赵鱼似乎是吓到了,赶紧伸手去抱住赵敏的肩膀,面颊埋进她的脖颈,生怕她再做什么傻事。
“我没事。我就是怕自己胡思乱想些不吉利的。”
赵敏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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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了不少,她唉了一声,伸手拍了拍赵鱼的背。两人在雨中紧紧拥抱着,皮肤上的温热透过衣服,是唯一的宽慰。她声音有些沙哑,轻声道。
“小鱼,我刚刚是不是都不像自己了。”
其实不该如此,是她太害怕了。小满的离开更是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将那两位春山上的神仙视作唯一的救命稻草,拼命的想要抓住,她想让她们拯救自己,拯救赵家村,拯救奄奄一息的孟山城。
刚刚的一巴掌却让她从这样的白日梦里醒过来。
“这样不对,阿鱼。她们不是真正的神仙,不会动动手指便可以阻止的,如果我真的这样想,与那些献祭幼童乞求河神开恩的也没得区别。”
赵敏的语气渐渐坚定,眸中泪光闪烁,却格外坚定,她仿佛又找回那个顶天立地的赵敏——那个赵家村的顶梁柱,从不会坐以待毙。
“滚一边的……什么拯救不拯救!我只要有一口气都要帮她们,哪怕只有一点也好,我这人就是闲不下来!”
赵鱼喉咙忽然有些酸涩,他有些说不出话,只能在赵敏颈窝间拼命的摇头。
在他眼中,赵敏一直是这样子,像高处的天,也像宽阔的地。手中的活计一刻不停,让她歇歇仿佛都是罪大恶极。
赵鱼觉得自己走了半辈子霉运,才能偶然遇到赵敏这样的人,与她成了家。他吸了吸鼻子,轻声道。
“不论如何,我都跟着你。”
赵敏抱着他,眼睛却一直看着远处,生怕错过了那两个人的身影。
忽然,一抹白色似乎于雨中飘忽而过,赵敏使劲儿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她激动地地踮脚,面露狂喜,奋力地挥舞起双臂高声呼喊。
“这边!这边!”
边迤几个呼吸便落在正缠绵的二人身边,赵敏这才发现自己还和赵鱼抱在一起,他二人皆脸上一红,赶忙推开对方。
边迤来不及喘口气,接着说。
“目前承烨独自一人查看河堤情况去了。但只有我们二人无法成这事,还需要很多人帮忙。”
边迤顿了顿,又道。
“但很危险,孟江随时可能会决堤……所以……剩下的人由跟着我往高处走,这里太低。”
“我懂,我懂。”
赵敏忙不迭地点头,赵鱼红着眼睛站在一边。她自然是知道边迤的话是何意,无非是这件事很危险,要死人的。
但她们已经这样了,后退是死,往前也是死,她赵敏还不如往前一步。
“您放心就是!我现在立马就回去叫人!只要是不怕死的,除了老人和孩子都让她们来帮忙!”
“唉!等等,替我将这个……交给承烨。”
赵敏扭头就想跑,边迤赶紧一把拽住她,往她手中塞了个东西。
雨太大,她几乎要睁不开眼。只能摸着像是个石头样的东西,上面磕磕绊绊的,似乎是有字。
但她识的字不多。赵敏不敢多问,连忙点点头。
“您放心,我一定把这个给……给小春神!”
55. 第 55 章
春山顶,青鸾衔芝观一暖泉旁雾气氤氲。楚河闭着眼睛,站得笔直,身后茂密葱茏的竹林在雨中沙沙作响。
她的面前,暖泉的中央,是一方三丈高德石塑像。
那尊塑像上的人眉眼舒展,双手放于膝头盘腿于一硕大的荷叶上,而她的腰间一左一右别着双刃长剑。细长的眼睛合上,薄唇抿成直线,眉心一点朱砂红。
但她的身躯上有很多破损之处,原本的石头被后人填上了颜色各异的石块,像是给她穿上斑斓的衣衫。
近看这塑像十分凉薄,但若是退一步,站在楚河的位置上,这石像反而有种淡淡的慈眉善目之感,似悲悯。
所以每当楚河心有不定时,她总喜欢来到这里,看着那尊石像。看着看着,就仿佛什么都不存在。
她只是楚河,只寻求自己心中道义。没有烦恼,已经舍下了人间万物。
楚河低声呢喃,带着哈气的声音困于唇齿间。
“师祖……我要如何……”
忽然,有人从竹林中走出,对着楚河鞠了一躬,说道。
“少观主。”
楚河衣摆轻动,她轻轻嗯了一声,但并没有回身看那人。她有些烦恼这次的梦停地太短,这么快就有人来提醒她,她是楚河,是青鸾衔芝观的少观主。
楚河淡漠的声音响起,回荡在暖泉中,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凌厉。
“你们最近在谈山下,是吗?”
那来者只是位年轻的小道士,她忽然面色苍白。毕竟她们都知道少观主最不喜多管这种事,她们是背着楚河偷偷商量,但……但也只是刚开始罢了,怎么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少自作聪明,实话实说。”
楚河回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小道士。
“抱歉,少观主!”
小道士心一横,哆哆嗦嗦地说道。
“我们……我们修行尚浅,违反了门派规矩,愿意,愿意承受门规处置。门,门规第一条,青鸾衔芝观中门徒不得插手人间事,若违反,则逐……”
“行了。要是要按照这个门规来,师祖和师傅两个人都应该滚出青鸾衔芝观了。”
那小道士被楚河淡淡的一句话吓得魂飞魄散,她瞅了瞅楚河身后师祖的塑像,恨不得跪下磕两个响头。
——师祖莫怪啊莫怪,这是少观主说的,可不是我……莫要怪我……但,少观主说的也对,师傅他都,都成帝师了……要罚也是先罚他。
小道士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了信心,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楚河。
楚河视线淡淡地扫过来,问道。
“你们有多少人想去?”
“几乎,几乎……呃……”
小道士缩了缩脖子,在那眼神下刚刚凝聚起的气势又瞬间没了,她低着头,两根手指恨不得将衣角抠出个洞。
“嗯?”
楚河微微挑了挑眉。
“所……所有!”
小道士吓得赶忙老实回道。
意料之中的回答。
楚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额角青筋暴跳,眼底晦涩,手掌握紧了长棍,努力遏制住想要给这小道士一棍子的冲动。
“你们可知山下之人如何愚昧无知?即使去救,又如何?”
楚河忍不住出声呵斥。
她知道青鸾衔芝观中门徒近几日躁动不安,专注修炼者寥寥无几,连她自己总是寻人打架也不过是转移注意力罢了。
可她不明白,这孟山城到底值得什么,这地方欠她们青鸾衔芝观良多,欠她也多。
楚河又回身面对着那尊沉默的石像,她伸出手,隔空抚摸那塑像的眼睛,缓缓道。
“师祖楚玉州……就是死在一场洪水之中,你们明明都知道,每一个青鸾衔芝观的门徒都知道,你们也知道我们为何来到春山上!为何避世不出!”
师祖楚玉州本已经归隐多年,可那年如今日,大雨连绵,河水决堤。危机之时,她只身一人提剑,毅然决然地用强大的内力拦住洪水,硬生生地填上缺口。
而那时,楚玉州已经六十有余。
没人知道她何时死去,只知道当雨停下,门徒与百姓热泪盈眶地去想要感谢她们的英雄时,才发现原来楚玉州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她已经死去多时。
楚玉州站在原地,单手指向前,维持着那副释放内力的模样。那副样子与神仙没什么不同,高大而威严。
她的尸体并不保存在青鸾衔芝观里,而是根据她早就写好的遗嘱交给了一个叫陈子安的人。楚无定告诉楚河这段往事时,说自己对陈子安此人了解也不多,只知道她二人年轻时关系甚密。
当初孟山城的百姓为了纪念楚玉州,在河边修了一座石像。因为那次洪灾正值春时,百姓便称为楚玉州为——
春神。
百姓虔诚的供奉着她,乞求洪灾不再来。
只是春去秋来,洪灾不减,楚玉州的石像在一次又一次的洪水中永远化成河堤中的一捧灰,与青鸾衔芝观的旧址一并埋葬了。
如今谁还记得她?楚河袖子下双拳紧握,牙齿紧咬住口腔中的肉。
那群愚蠢的百姓不过是希望再有一个楚玉州去拯救她们罢了,可楚玉州百年千年也不一定有一个。
甚至不知从何时开始,居然流传出一位“河神”,孟山城活人祭江兴盛至今,溺亡幼童,奉上活人。而就是这样荒唐之事居然长久的传了下来,时至今日,已经比当初信奉“春神”的时间还要长了。
所以青鸾衔芝观重建时的观主将道观迁去了遥远的春山山巅,被毒瘴包裹之地,不受愚民之困。
“我们明白,可是……可是少观主,我们……”
小道士的声音细若蚊蝇,她鼓起勇气,反驳楚河的话。
“我们放不下!哪怕只是将她们带到高一些山上也好,请少观主允许我们下山!”
“请少观主允许我们下山!”
竹林中忽然窜出了许多人影,楚河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她早就知道,那些话也不仅仅是给这小道士一人所说。
楚河的周围忽然围上了许多人,站在楚河的对面。但楚河却不显得单薄,反而气势压过面前的所有。哪怕她只身一人,身后只有那尊沉默的石像。
“那你们可有想过师祖,你们救了孟山河一时,甚至身死。然后呢?过个十年洪水再来,那些百姓就能自己救自己了吗?”
楚河扫过面前的人,淡淡道。
那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敢反驳。但她们的眼中却有不服之色,明显对楚河的话并不完全接受。
“可是……可是少观主,难道我们就这样……”小道士忍不住想要说什么。楚河不耐烦地拜了拜手,打断道。
“行了。”
“少观主!”
“够了!”
楚河再也忍不住,语气中带上怒色,一挥袖子,带着内力的风从小道士的面庞边扫过。
那打头的小道士面色煞白地后腿一步,却强撑对上楚河那双淡漠的眼睛。她明显有些不忿,却不敢当场顶撞楚河。
“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私自下山!连楚玉州都死在洪水之中,我们去不过是送死!”
……
林承烨巡视了河堤一圈后,马不停蹄地跑回赵家村。
但即将走到村口时,林承烨却忽然停下,有些诧异地看着村口站着黑压压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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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人,她们大都是壮年,雨水淋湿了她们的身体,却不见她们的神色动摇。
而在最前面的,是赵椿云和赵敏。
林承烨似乎有所感悟,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去。她没有用内力震碎雨水,却也不觉冷,胸腔中本憋闷的灼热被另一种,激动的火种代替。
“小春神呀。”
赵椿云眯着眼睛,见她来了,咧开已经没有牙齿的嘴巴笑起来。赵敏扶着赵椿云,同样笑着看她。
那日见到的赵家村人几乎都在,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人。
“这是我暂时能够叫来的人了,但您放心,绝对不止这些,再给我们一些时间。”
赵敏嘿嘿一笑,那个笑像是这里很久未曾出现的太阳一般灼目。
“你们……”
林承烨站在她们的对面,一个一个看过去,将她们所有人的面容都记在脑海中。她的眼眶发热,忍不住勾起唇角,但依旧严肃道。
“你们可知此去……”
“小春神!我们知道!”
忽然,赵敏身后一人走上前,大声喊声道。接着,许多人如她一样应和。
“是啊……”
“对,对……”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我们不怕死!”。
这话如星火落入林木,很快点燃了所有人。她们一并举起手高呼道。
“我们不怕死!”
林承烨笑着摇摇头,伸出手,轻轻往下压了压。
“我知道各位都是勇士,但不必如此,这个过程之苦非常人能够承受,如果各位于途中后悔,一定要告诉我。而且……”
林承烨顿了顿,敛起笑容,十分严肃道。
“家中有孩子,老人,需要人照顾的现在立马回去,或者至少保证在家中有人照顾她们。”
听到这话的赵椿云忽然嘴唇一颤,嘴中似乎念着什么善人神仙之类的词,林承烨听得不算清楚。
赵敏看向身边的赵鱼,将赵椿云苍老的手放在他的手中,又吻了吻赵鱼红着的眼睛。她说轻声说。
“别怕,照顾好娘,还有小满。”
“哦对!小春神,那位白衣大侠让我把这个给您。”赵敏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跑过去将那块石头递给林承烨。
林承烨看了一眼,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将石头收在自己的掌心。
刚刚她还纳闷怎么边迤不在。现在看,她还是懂她,都不用自己告诉她需要做什么了。
这一刻,所有的顾虑与愤怒都已经不再,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瞻前顾后的。
林承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地睁开眼,看着面前的所有人,还有那个虽然不在这里,也依旧带给她莫大安慰的人。
她不是孤身一人,即使她身边不再有母亲与兄长。
“河堤将要决堤处大概有个两丈宽。此处多石山,我们此处之人分三路,一路开山石,一路运,还有一路随我将山石砌在河堤上。更详细的,各位随我进屋详谈。”
林承烨说道。
“但我不知道能拖多久,也没有把握,因为河堤已经有一处即将出现决口,若足够撑到雨停水落,再说往后如何。”
“呜……”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断断续续的细小呜咽,有个小小的身影拨开大人的腿,跌跌撞撞地扑过来。
“你怎么跑出来了……”赵敏惊呼一声。
林承烨蹲下身张开手臂,稳稳地接住那个哭成泪人的小孩儿。她实在是太瘦小了,哭起来整个身体都在起伏。
小满抬起头,一口亲上林承烨的侧脸。她抱着林承烨的脖子哽咽道。
“春,春神,还,还有大家,一定要平安回来。”
56. 第 56章
沉重的石块走过一只只粗粝的手,它逐渐向上,走上河堤,最后又被人几锤镶嵌进被水淹泡的河堤上。
整整七日,几乎昼夜不停。
林承烨与赵敏合力将整个山石运送线路与修砌的方法布置得井井有条,为了抢时间,林承烨又将人员分成两轮,轮换做工,一队林承烨负责,另一队交给赵敏。
正如赵敏所言,在这期间,加入此事的人愈发多了起来,多半年纪不大,她们之间多是结伴而来。
林承烨还要抽空挨着盘问家中情况,若是家中独子,就赶回去。若是一家姊妹兄弟之类的,留一个就成。然后将她们所有人的名字与住址记录在册,林承烨记得住这里每一个帮忙修河堤人的名,连赵敏后来都笑着说。
“小春神比我这在孟山城住了半辈子的人认识的人都多。”
干到今日,居然还有余人在河堤一侧挖出一条沟渠,但不算长,只是能将水引到一边的小湖里,不至于决堤时那水顷刻间漫上身后的村子。
休息时,林承烨喜欢坐在一棵树的高处,侧卧着,让已经浮肿充血双脚双腿远离地面。她有时候脱掉鞋袜,那浓稠的血与布就粘在一起,撕下来就像撕下一块皮肉,她疼得龇牙咧嘴。
早知道边迤有的时候让她留点创伤膏了。林承烨将鞋袜挂在树上,缓慢地揉着酸痛小腿,其实胳膊也早就痛得没有知觉,肿得是以前的两倍大。
指尖磨破了又愈合,那五个指腹早就血肉模糊,每次将山石嵌进河堤时总要在上面留下点血痕。
好在点石成金内力至纯至阳,能驱散她骨头中的寒意,而其他百姓几乎都到了极限,关节里被潮湿浸泡,针扎般的疼痛。
林承烨看着那一双双疲惫的眼睛和浮肿身躯,又望望头顶厚重的乌云,心中骂一句老天不讲道理,非要折磨百姓做什么。
“小春神!小春神!”
忽然,林承烨听到树下有人叫她,她低头一看,打招呼道。
“王青?怎么不在那边好好歇歇?不累?”
其实总有人在不同的地方望着她,用那种拜神仙的眼神,踟蹰又好奇。
有的敢过来跟她说话,但大多数不敢。林承烨一开始还纠正,说自己不是春神,后来太累了,也就懒得管,任她们叫去。
“累,累。”
王青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新奇道。
“我听敏姐姐说您记得所有人,我还不信,我说神也不能记得所有找她拜的人吧?”
王青瘦得像个猴子,但很灵活,林承烨记得很清楚,这人负责给她送石头上来,在高高的斜坡堤上上下窜,却如履平地。
“我上来坐您身边,我想跟您说说话。”
王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余力,还能爬树,她没有内力轻功,但也三下五除二地就爬上树,一屁股坐在林承烨身边。
她嘿嘿一笑,从衣兜里摸出几个榛子。
“您吃吗?刚刚我妹给我送来的,刚炒出来的。”
“嗯,神应该不能吧,每天拜的人很多。”
等到林承烨回答她上一问题,王青已经自顾自地又说了好多句。林承烨抓一把榛子扔进嘴里。
“唉,小春神,我跟你说。我爹娘不肯走,她们偏偏说只要肯给河神献祭童子就行,若是孟江河决堤了,肯定是我们这些人触怒了河神。”
王青托着下巴,叹了口气。
“让赵鱼打晕绑走。”
林承烨的话融进磕榛子的节奏里,面无表情地说道。
她已经习惯这种话了。据这里的年纪小的人说,她们的母辈都信那个什么河神,她们不信,才偷偷跑来的。
十个有九个听到过那句——“你要是敢去,就再也别回来!”
剩下一个听到的也是——“孽子啊,河神息怒,河神息怒啊……”
“其实您知道吗?我们……就是我和我的朋友,都觉得那河神不是好东西,我们啊,都信春神。”
王青附在林承烨耳边,神秘地说。
“……还真有春神?我以为是赵椿云婆婆瞎编的,骗小孩儿的。”
林承烨啧啧称奇。
“有啊,有啊。还是偶然呢,我去我家宗祠祭拜,但我这人没规矩,您知道的。闲的没事去祠堂里翻家谱去了——就在,这么大一个箱子里,是那种绢书。”
王青夸张地比划起来。
“我看到一句话,就说我们家一个祖宗被春神所救,所以我们这一家才得以有后,还命人给那位春神修石像,每逢雨季都要大祭。”
“春神长什么样?你们家还有石像吗?”林承烨有些兴趣,追问道。
“没有了,时间过去太久太久了。我出生时,大家都供奉那个长着鼍首的河神,即便是有也被砸完了吧。”
王青失落地扁扁嘴巴,忽然又看向林承烨,忽然一下凑得很近。林承烨纳闷道。
“怎么了?”
“我想我得记住您长什么样子,若是我还活着,我就给您立个小春神像。说真的,我觉得神仙应当就长您这样。”
“别说这种话,我不用立什么像。”
林承烨扇了一巴掌王青的后脑勺,那人也不恼,还是嘿嘿嘿的笑。
但随后,王青也笑不出来了,她不说话,兴许是真的累了。她与林承烨并排坐着,两个人已经习惯了被雨水淋个透湿的感觉,一起望向那河堤的方向。
这一望,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皱起眉。
那段将要垮塌的河堤外已经快要铺满山石,而远处的路上,一车又一车刚开凿出的山石正被驴车拉着在这边河堤旁运送。
赵敏那一队正有条不紊地做着同样的工作,但每个人的表情都万分凝重,没人觉得马上就要结束了,反而那种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
雨愈下愈大,河越来越急。
孟江河的吼声从未停歇,祂愤怒而疯狂地装上河堤,啃咬着这阻挠祂肆意流淌的东西。而她们这些人,无论多少,看起来都是那样渺小,王青第一次从高处视角看孟江,她好像明白了小春神为何总坐在树上。
——这里能看到翻滚的孟江,而每一眼,王青都心惊肉跳。她几乎都有些畏惧了,在她手中如此沉重,巨大的山石,被镶嵌进河堤中时就像溪流中的鹅卵石,一个个小而可怜。
而那些正在做工的人,更像是满地爬的蚂蚁,只要孟江河一发怒,就都要被踩死在尘土里。
“今天的雨好大……”
王青觉得今日的雨又大又急,砸在身上痛得要命。她喃喃自语,紧张地搓着手指,面孔上迷茫又悲怆,几乎要哭出来。
林承烨抬起头,观察了一下天色,站起身向着河堤那边大吼道。
“都去休息!”
天幕中最后一缕藏在乌云后的阳光也不见,本就灰蒙蒙的世界忽然涌入墨水一般的黑色。
这种黑是林承烨来到这里才看到的,是真正的黑夜。
与以往她走过的地方都不同,没有提灯,没有烛火,也不会有火把。只是单纯极致的黑色,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这种黑夜太危险了,林承烨从树上跳下来,对着王青说道。
“去,将大家都集中到高处去,去睡觉,但要提高警惕,若是河水决堤,立刻往高处跑,别的什么也不要管。”
每日的夜晚,她都要说这句话。
王青紧张地点了点头,赶紧跳下去叫人。林承烨跟着跳下去,却向与王青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在河堤脚处找了个地方坐下,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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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抖,忽然几根细线飞出,一下子扎入旁边树干,那细线扯着她的手臂,身躯,让她睡着也不至于倒下。
她也没想到母子袖箭的第一个用途竟然在这里,林承烨苦笑了一声。
林承烨使劲儿拽了拽,确认完全结实后才松了口气,她闭上眼睛,轻轻喘息着。多日积蓄的疲惫一下子与黑夜一起涌上,几乎快要冲垮她,但每当林承烨要陷入沉睡时,那袖箭的细线又将她叫醒。
忽然,有脚步声轻缓,又蓑衣批在她身上,林承烨眉头动了动,抹了把脸上被潮热憋闷出的汗和雨水,问道。
“现在是第几日了?”
“第七日啦。”
熟悉的声音响起,林承烨不用睁眼就知道那是赵敏。
“小春神,要不我来?你去休息休息,这几天你可从没睡过觉。”
“不行,这只能我来。若是真的决堤,我还能撑一会儿。”
林承烨依旧闭着眼睛,拍了拍赵敏的肩膀。
“去睡吧,别担心。”
“唉……那我……”
赵敏话音未落,忽然忽听得‘嘎嘣’一声脆响,像是谁家炸了灶膛的土锅子。
林承烨瞬间睁大双眼,眼球剧烈颤动。赵敏似乎被吓懵了,竟是愣在原地。
“快走!走!!!”
林承烨情急之下重重拍了拍赵敏的面颊,嘶吼道。
“去高处!带着大家,跑!跑!别回头!”
也不知道赵敏听懂了没,林承烨感受到那人已经跑了。立刻回身,死死地盯着堤坝。
她头顶的堤坝裂开道黑黢黢的口子,起初不过拳头大,眨眼功夫就蹿成丈把宽。
浊浪裹着烂树根冲出来,活像黄龙脱了枷锁,轰隆隆震天响。天上的雨也仿佛终于等到今日,狂乱地砸下来。
“该死……”
可那骂声儿刚出口,就让浪头摁回嗓子眼儿了。
比她想象中快的多,几乎是一瞬间,浪头就到眼前了。
林承烨顿时毛骨悚然,她看着她们多日的努力只不过拦住了片刻,堤坝没有第一时间溃败,但那一点冲出的江水已经要将她压垮了。
蚍蜉撼树。林承烨脑子里登时浮现出四个字,她却没停,磅礴的内力从她的双掌中倾泻而出,瞬间形成一道屏障,拦住那目中无人的孟江河。
但这不过一时,林承烨就已经被巨大的力量逼退着向后,她拦不住所有河水,而屏障外的水已经近乎与她肩膀同高。
她不敢想身后的人如何。
林承烨只能固执的相信她们在跑,她们已经去了高的地方。
……再争取些时间,赵敏王青她们恐怕还没跑远。林承烨感受到内力沸腾着,不留一点余地倾泻而出,也不过延缓几个呼吸的时间。
林承烨第一次如此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孱弱,她呼吸沉重,看着前方裂口的堤坝。仿佛带着嘲弄与讽刺,孟江河不费吹灰之力,毁了她们多日的努力。
第三次“洪”,还是来了。
林承烨痛苦地闭上眼睛,齿根发颤,她知道此夜过后,孟山城将成为一片泽,一片无人的湖。
“青鸾衔芝观众门徒听令!”
一句坚定而厚重的吼声撕破墨水一般的黑暗,同时狠狠地攥住林承烨的心脏,在她耳边炸开。
她难以置信地回头,她漆黑的眸子忽然亮起微弱的火光,飞快地向着河堤的方向奔来——那是从春山上而来。
青色的长棍携着凌厉的风劲儿,瞬间从林承烨的后耳处伸向前,瞬间两股不同的内力拧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再次撑起一个完整的屏障。欲要向前的河水再次被硬生生遏制。
那个清冷的声音再次吼道。
“堵住缺口!”
57. 第 57 章
林承烨没来得及反应,忽然身子一轻,有人一把扯起她的后领,将她已经被湮没下半身从咆哮的河水中拽出,接着那人一手箍住她的腰将她举出水面,另一手手掌向前一推,内力做墙,代替了她的位置。
那人的身边又落下十几号人,她们排列成半弧,同时释放出内力,一边填补缺口,一边将水尽量平缓的引入林承烨带着百姓挖出的防护河道。
林承烨不知道灌入自己眼睛与嘴巴的水到底是从天上来还是河中来,她费劲地睁开一条缝隙。
黑夜里,乌云没留下一丝月光,她只能隐约看到那人笔直而立的轮廓。
“内力护体,肉身堵缺!”
略带着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楚河?”
林承烨终于从喉咙挤出两个字,她难以置信地去碰了碰那人锢在自己腰上的手,那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似乎是嫌她多动。林承烨抽回手,颇为复杂地凝视着楚河那张清冽的侧脸。
——她说不上是什么感觉,难以置信是一定的,更多的却是莫大的感激。林承烨开口道。
“谢谢,先放我下来。”
楚河深深地拧起眉头,睨了她一眼,嘴唇微动欲要说些什么。但向她们扑过来的河水实在过于猛烈,楚河分神时身子一晃,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她赶忙松开林承烨,凝神静气,大声道。
“现在要怎么办?我们恐怕撑不了多久。”
“撑到边迤和你师傅回来。”
林承烨将自己手附上楚河的手掌,不遗余力地让所有内力涌出,好不容易为楚河挣得一口喘息调整的机会。
越是这样连续不断地使用内力,林承烨越是心惊,她以前对这些武学等级没有概念,但余桨话中的意思大概是到达第三层境界已非常人,楚河实力比自己强,她估计大概到第四层。
但今日一看,却完全不够,内力肉眼可见的流逝,但江河永不停歇。林承烨心底一沉,快速说道。
“七日前,我让边迤去南齐都城找楚无定。当初我们来此处,用了大概十五天,若是她们两人不眠不休的赶路,应该也要十天。”
“差不多。”楚河皱了皱眉,忽然道。
“但你怎么想到让师傅来送死的?他会尽力,但他不是师祖那样的人,他也得要命。”
楚河忽然就觉得没什么意思,她本就不愿意来。若不是……若不是青鸾衔芝观内门徒请愿,她作为少观主不能坐视不理,她才不会多管闲事。
林承烨手掌覆在她的手掌之上,楚河啧了一声,真想这就把手抽回来,她说道。
“这河堤该毁还是要毁。”
“啊?什么师祖?”
林承烨听得稀里糊涂,不知道楚河忽然发什么疯,谁又要死。她大声道。
“别管那些,不是让他送死。我有个另外的想法——”
林承烨向着身后一指,楚河顺着她的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座高高的山头,如一把尖刀插入群山,四面陡峭。
楚河立刻明白了林承烨的意思。
“截山,堵缺。”
林承烨分不出多少力气说话,简单四个字做结。
既然秦若榴能一刀削平那太沧山脉主峰,那楚无定亦是半仙,未必不可。
“但……”
林承烨苦笑了一声,这一切还是出乎她的意料了。
楚河面庞上已经渐渐褪去血色,她回过头,冷冷地看着前方。有一位实力不济的门徒已经面色发白,双腿深陷于污泥之中。
楚河忽然伸出怀中长棍,毫不留情地对着那门徒的肚子就是一棍子下去,内力筑成的屏障破碎,那门徒完全未料到此举,一下整个人飞了出去。
“力竭的人自己离开!别让我送你们一程。”
楚河冷笑一声,收了长棍。又对着林承烨说道。
“撑过这一夜都……”
倏尔,楚河猛得顿住,难以置信地在林承烨迷惑的眼神中回过头,但夜色太深重,她找不到那一抹熟悉的青色。
有一股熟悉的力量,与她同根同源,在刚刚附上她的后背,与眼前源源不断涌来的洪水一般,身后的力量也源源不断支撑着她。
楚河马上明白了那人的意思,她脸上少见的浮现喜色,眉眼上挑,对着面前苦苦支撑的人大喊道。
“青鸾衔芝观众弟子听令!三个呼吸后,立刻全部收功后撤远离!”
楚河抬起另一只手,不属于她的强大内力以排山倒海的架势倾泻而出,竟是直接与孟江河呈分庭抗礼之势。
七日。
她们二人从孟山城到北辰城一个来回,竟然只用了七日。
楚河那口提在心口的浊气终于呼出,她许久未有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竟是有泪水顺着面颊流进嘴角,牙齿颤动,如碎银磕磕碰碰。
她在害怕。楚河非常清楚,她非常清楚这样的感觉,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便体会过。
她曾经就躺在这条江中,腰间绑着一块沉重的巨石,嘴中塞着白布,被一条悠悠的船带着到江中央扔下。
她已经忘了濒临死亡的感觉,却还记得那个船夫假慈悲的眼神,垂眼看着她坠入江底,嘴中却念念有词,翻来覆去念着那句话。
“河神啊,您放过我们……您放过我们……”
假神,假信徒,假慈悲。
什么都是假的,唯独害怕是真实。
她连骨头都在颤抖。她怕天上的雨,怕吞没她的孟江,更怕……
更怕那些人。
那些看着她一步一步走上船的同村人,双目的光犹如鬼火,贪婪的,希冀的,什么都有。却都是想让她死的。
楚河仿佛又在奔涌的河中看到了那一双双眼睛。她以为自己在春山上清修多年,早就不会被这些往事牵绊,不会为山下的任何动容。
没成想……她依旧恐惧,依旧深深的厌恶这里。她不能原谅孟山城,更不能面对江水。
“边迤!楚无定!左后方的山!”
林承烨不知楚河心里惊涛骇浪,一把手搭上楚河的肩膀,借力而起,狂风骤雨扑面而来,看不清那两人究竟在哪,只能边跑边高声大喊,酸涩又甘冽的雨落入喉咙,林承烨猛得咳嗽了几声。
“好。”
一个字轻轻落进林承烨的耳朵,如平日一般温柔,安抚了躁动不安的黑夜。
忽然,一白一青两道身影快如闪电向着那座孤立的山头掠去。
再一瞬,乌云中力道光芒乍现向着已经狼狈不堪的大地劈下,震得人心慌的滚滚惊雷紧随其后,不给这片大地一点喘息的机会。林承烨借着那一点光亮,试图寻找那些百姓究竟去了哪里,有没有跑远。
叮——
清脆如琉璃撞上瓷瓶,林承烨听到熟悉的凝剑出鞘声。她猛得抬起头,死死地看着那山峰的方向。
白青两色的刃光一左一右,交叉而落。一声几乎震破人耳朵的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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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响彻大地,林承烨胸口一震,没忍住喷出一口鲜血。而下一刻,那座岿然不动的山剧烈的震摇,几乎整个山头被平齐削下,瞬间崩落!
成了!
林承烨心中一喜。那巨大的山头滚落,直冲着河堤的缺口,这样必然能够抵住。
“楚河!离开!”
林承烨冲着那个只身一人站在最前的背影大喊,楚河却置若罔闻,依旧站着,维持着那个双手向前姿势。
“怎么回事……”
林承烨着急地心脏都快要跳出来,来不及细想,她再次回身狂奔,像是楚河抓住她那样,抓住楚河的后颈,将她扯出洪流之中。
但楚河不知为何像丢了魂,如木偶一般木木的。林承烨实在没忍住心里大骂一句这哪是发呆的时候,一把快速将楚河整个人打横抱起。
身后是追着的洪水,身前是比雨还要密集碎石——甚至那后面还有巨大的山头,林承烨叫苦不迭,来不及数头顶被砸出几个包,手腕上母子袖箭飞出扎入右手边另一侧的山石中。
她将那东西当做绳索,飞身荡起,带着楚河一起勉强躲过迎面砸过来的山头——
轰隆,轰隆,轰——
几声巨大的轰响,大地都抖了三抖。不知道究竟是山河谁输谁赢,但确是白日先胜过黑夜,天边浓墨的黑色被撕咬开一道口,天边渐渐变成如纱一般的墨蓝色。
林承烨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坐在哪里,哪座山头的半山腰,但她也不急了,反而看着天边翻起的蓝色低低的笑起来。
身边楚河仰面躺着,全身都在轻轻颤抖,无神的双眸在看到光的瞬间悠悠转动,又温热落在她酸涩的眼眶,楚河缓缓撑起身子,往孟江的方向看去。
山落水断。
楚河像倏尔能够呼吸一般,她握住自己的脖子,大口喘着粗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我修行还不够。”
“我真不爱听你说话,我听不懂。”
林承烨斜了楚河一眼,其实她比楚河还要狼狈,内力所剩无几。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精神一松懈才发现她自己渴的要命,偏偏满地都是水,天上也是水,但她又好点面子,不想趴地上喝,也不想仰头张开嘴。
“我还是会为这样身外之事动容,比如在江河面前,我还是会害怕。”
楚河又道,她的脸不再紧绷,却带上茫然。
“唉,你……”
林承烨伸起一根手指,她似乎听懂了楚河要说的,又似乎没懂。于是她只能问。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
楚河望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点点头,金色第一次破开多日来浓重的乌云,雨竟然是有变小的趋势。她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还好。”
“那不就行了?”
林承烨抱住双臂,耸了耸肩。但她又有点好奇,于是问道。
“你害怕什么?”
“孟江。”楚河说。
“你在山上不下来,可不是怕吗?再修行一百年也没用。”
林承烨伸手敲了下楚河的头顶,忽然说道。
“我教你个方法,说不定能行。”
“什么?”
“这堵住缺口才是第一步,你不会认为这就结束了吧,楚少观主。”
林承烨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下摆,向楚河伸出手。
“先别回山上了,留在这里帮我修水利,如何?”
58. 第 58 章
日子过得比想象中要快得多,一日又一日,月落日又升。明明每日都掰着指头数到厌烦,可回头一看,却发现已经过去了很久。
今日,林承烨一早只披了层薄薄的单衣便走出院子门,本是睡眼惺忪,忽然吹来的寒风却一下灌进后颈,蛮不讲理叫醒她。
林承烨无奈地拢了拢外衣,又搓搓双手,对着掌心轻轻哈了口气,竟是已经能看到白雾的形状包裹在发红的指尖。
不知不觉间竟是已经熬过了夏,又稀里糊涂的入了秋,此时连秋也到了末尾,恐怕没过几日便可以换上过冬的厚衣了。
林承烨拖过门前放着的一把椅子坐下,拖着腮望着远处层叠的山,过了夏,那般缠绵的山雾散去很多,整座城不似当初那般阴沉似仙境,变得真实可感。她不由得看得有些出神。
孟江决堤那晚后,她,边迤,还有楚河三人便在赵家村中长住了下来。只有身体内余毒发作时边迤会陪她会回到春山上,利用玉脉温养几日,又马不停蹄地赶下山。
孟山城不知何时已经变成别种的模样,本一片葱笼绿色的山头换上一半黄,一半红。有些干脆掉干净,露出光秃秃的土地与山石。
赵家村距离孟江不远,在她的院子里就能看到那一座被边迤与楚无定合力削平的山。断面上还未生出绿色,但大概只要下个春日又来,那里必然又会青葱。
而那曾经滂沱的大雨也早就停了。
“怎么起这么早?”
忽然,有熟悉声音忽然传来,那人应当早就醒了,声音里没有黏连的鼻音。比声音慢一些,接着有丝丝缕缕的饭香飘过来,又甜又温热,勾的林承烨肚子咕噜一声。
林承烨扶着膝盖缓缓站起身,话里带上似有若无的笑意,回身应道。
“嗯,今天打算去看看阿婆。天气好像冷了,准备送些厚被子,衣服什么的。早就准备好的。”
“那把饭带去吃。”
边迤了然,她点点头,进屋拿了个食盒,将还温热的饭放进去。想了想,又从身上拿出一小瓶塞给林承烨,里面是自己做的药膏,若是老人腿疼脖子疼还是蛮好用的。
林承烨看边迤差不多把满桌的饭都放进去,在那人即将把最后一碗粥塞进去时,林承烨看不过,赶紧握住边迤的手腕制止她,摇摇头,说道。
“多给你自己留点,上次……”
“今天吃什么?”
忽然,院子里另一间房的门忽然被一脚踹开,有个家伙闭着眼从门里摸出来,还穿着里衣就已经直奔着饭桌。
又是一个被饭香勾出来的。林承烨啧了一声,也不管楚河到底看不看的见,对着她勾了勾手。
“去赵婆家,给她送点东西。你去不去?”
“嗯,我也去。”
楚河一听,眼底划过一点说不清的神色,但很快点了点头。
趁着林承烨进屋拿被子衣服的功夫,楚河飞快换了身衣服出来,把食盒掀开先偷偷拿了块玉米饼放进嘴里,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边迤看着好笑,她之前一直以为楚河是个不苟言笑的武痴,但一起住了这些日子,发现远没那么无聊,反而带点可爱。
楚河身子一歪,低声在边迤耳边说。
“边姐姐,我还想吃南瓜饼,山楂糕……”
“吃吃吃,就知道吃,还不过来帮忙。”
房门砰得一声被撞开,林承烨怀里的东西快要把她淹没。边迤赶紧上前接了一半。林承烨瞪了一眼楚河,说道。
“给她,让她拿着。”
两人晃晃悠悠地往赵椿云家走,不约而同的,两人都没用轻功,只是那样慢慢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踏在这孟山城的土地上。
村里不少人都冲着她二人打招呼。只不过楚河一半时间都不睁开眼睛,面上还没什么表情,那些人不怎么敢打搅她,只敢叫叫林承烨。
“春神,吃了没?”
“还没,正准备去阿婆家吃。”林承烨笑着回道。
“哎呀,今儿碰上春神和楚道长……要不要来我家坐坐?正准备吃饭呢。”
又路过一家,一男人刚拿着锅铲出来,见到二人赶忙招呼,脚下还有个白胖胖的女孩,好奇地四处张望。
“不了不了,有饭,有饭。”林承烨赶紧挥了挥胳膊上挂着的饭盒,又看着那小孩儿道。
“小淳安都这么大了?”
小女孩听到熟悉的字眼,仰头对着林承烨咧开一个傻笑。
一路上收到的邀请招呼甚多,甚至有人不由分说地往林承烨手中塞了点还热乎的面饼子。
“春神!我家孩有个字……”
“哦,念''雨'',前些日子天上下的水就是……”
“春神……”
“信不信走到那里都中午了,饼都硬了。”
楚河看着林承烨一路嘴都没停,脚步反而停了一下又一下,忍不住道。
“唉,那不是……速走速走……”林承烨顿了顿,脚下的步子迈得大了些。
走到赵椿云家里确实费了些功夫,两人连逃窜带走小路,这才躲开热情的村里人。
“小春神,哦还有楚道长,今日怎么又来了?”
赵椿云当时正坐在房间外的藤椅上摇着,忽然眯了眯眼睛,有两个模糊的人影抱着硕大的东西走过来,等到那两人在她面前站着,凑的很近,她才看出来究竟是谁。
这两人常来看她。
赵椿云看着林承烨忙着将新被褥与衣裳放进屋里,又张罗着将食盒放在桌上,轻轻摇了摇头。
可却不应当这样常来。
她知道她们很忙,如今雨停江颓,又未入冬,正是加紧修河堤的好时候。林承烨有时候家都不回,要紧盯着动工。
赵椿云由着林承烨扶着自己,慢慢坐到饭桌前。又听到那位少年声音轻缓,张罗着布菜,将好吃的放进自己碗中。
“今日降温了,来给您送着过冬的被褥,顺便一起吃个早饭。”
林承烨望了望四周,发觉家中甚是冷清,问。
“怎么不见小满和赵鱼?”
“啊……她们,她们去河堤边了,说想去坐坐。”赵椿云缓缓说道。
林承烨夹菜的手一顿,指尖竟是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本在一旁安静吃饭的楚河也停下,霎时间抬起头来,她缓缓睁开眼,却不看赵椿云,视线歪向一旁,竟是有些躲闪。
“春神啊,您不必如此小心,我什么也没有多想。”
赵椿云那浑浊的眸子将一切都收入眼底,她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筷子,她握住林承烨的双手——那双手粗糙的都不似她这个年纪应当有的,上面的皮破了又破,伤口结痂又被磨去,掌纹都很难摸到了。
她今日早起,先将屋中隐秘供奉的春神像拿出来晒了晒太阳。她很早便知道那个传说,却也不知春神长什么样子,只是自己捏了个泥人。
赵椿云对着那个泥人看了很久,然后颤巍巍地拿起刀将那像修了修,让那眉眼更像林承烨一些——这便是她们孟山城新的神了。
她自知时日无多,可这孟山城却如新生。
赵椿云神色自然,眉头舒展,又道。
“所以您也不要多想了,本就不怪您,您也不要日日苛责自己了。”
面前一碗清澈的稀粥映出自己的脸,映出身后天空万里无云,林承烨垂头看着,却是有一滴水落进,打碎了平静无波的影,连她的视线都模糊。
……
那洪灾一事解决的并不算圆满。至少在林承烨看来,并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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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她和楚河被边迤与楚无定一人一个带回赵家村,她在边迤背上睁大着眼睛,直到看到远处村口站着的人群,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满,赵鱼……甚至连赵椿云都那在,林承烨一眼扫过。至少那些跟着她一同修筑河堤的人们大多都在,不论农田和房屋损失多少,只要人在就好。
可走进,林承烨却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大部分人面上喜悦万分,甚至振臂高呼春神二字,与自己家人相拥痛哭。但零星几个人的脸上却并未有大难不死的感觉,反而神色凄然,惶恐着落泪。
尤其是,赵鱼。
那人见到自己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想要跑上前,却被赵椿云死死抓住,那两人看向她的眼睛皆如充血一般通红。
林承烨忽然心头一紧,直接从边迤的背上跳下来,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跑过去。猛得抓住站在一边发抖的王青,那人与她修河堤时都吊儿郎当,这时候反而面色苍白。
她又一次一个一个扫过所有人,难以置信地开口,喉咙如滚过粗粝的河沙。
“赵……赵敏呢?怎么她不在?”
林承烨几乎站不住,踉跄半跪在地面,双手抓住王青衣摆,撑起上半身死死盯着王青的眼睛。
“赵敏……赵敏她当时离那里最近……她让我们先走,她最后跟上,但,但……”
王青忽然惊叫着跌坐在地上,连带着林承烨也狼狈地滚落,两人抱一团。林承烨觉得脑子里一团乱,仿佛雷声响在脑子里,她听到耳边王青的声音颤抖。
“被水,被水……太黑了,太黑了,我看不见,我看不见她……”
后面的话林承烨完全听不见了,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林承烨捂住胃,忽然有些想吐,她无力地松开王青,跪坐在地面,单手掐住发出几声干呕。
忽然有人的脚步缓慢走近,矮小的身子投下影子落在林承烨侧脸。她仰起头,看到了此时此刻她最不愿见,也无颜见的人。
——赵椿云。
她看起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赵椿云的流泪先是无声的,如细流一般布满她脸上所有的沟壑,顺着她枯瘦的脖颈没入衣领。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她嗫嚅着,向着林承烨的方向跨出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洪水无眼,此事与她无关。”
蓦然,一人的身影一晃便挡在林承烨身前,楚河手持长棍,面色阴沉地看着赵椿云。
林承烨这家伙做事说话太有力量,让她差点就以为天下人皆如此。都快忘了这春山下的人多么愚昧,多么不可理喻,楚河冷哼一声。
“不,不……我只想问小春神一句话,一句话。”
赵椿云声音颤抖着。
“我的女儿做的好吗?小敏她……帮上您的忙了吗?”
楚河一愣,横在手中的长棍缓缓放下。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头看林承烨,又茫然地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师傅楚无定。
她好像被什么东西给了当头一棒,却又有些说不上来。但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很好,她做的……特别好,特别好……”
身后那个人声音也颤抖,带着苦痛而泣的哽咽。
然后是大声的痛哭,与未停的大雨一起落进脚下的泥泞。
……
从赵椿云家出来时林承烨兴致依旧有些不高,楚河也不怎么说话,只跟着她慢慢走。
她们走上河堤,不远处由林承烨与朝廷派来的都水监共同设计的堤坝与准备开凿的另一条分流的河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修建。
本张牙舞爪的孟江此时安静的像个稚子,被摆弄,被束缚。楚河睁开眼,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又仰起头,说道。
“今日晴朗,是个好天。”
59. 第 59 章
“算你还会说好话。”
林承烨看了一眼楚无定,骨节分明的手指隔空一点她,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结果是比最坏的估计好太多了,第三次洪灾被我们化解,孟山城受灾也不重,所有死去的人加起来十三人。只是人大都贪心,而且死去的人与我亲近,总想着怎么就不能做的再好一点……”
“别想了,除非你真是神仙。我师祖的事已经告诉过你,当神仙可一点好处没有。可她这个春神的名号冥冥之中落在你的头上,也不知好坏。”
楚河自来到河堤旁再未闭目,她的视线轻轻掠过孟江奔流的水,却再未有半分波动,如同看一位已经和解的老朋友。
但楚河找到了新的玩意儿,目光落在修筑的闸坝与开挖的新河槽上,总带着好奇——她其实并不太懂,林承烨与那朝廷派来的都水监两人有一段时间天天窝在一处讨论,忘情时连饭也不吃。
总之大概一个月,她二人一同敲定了“四堤一闸,束水归槽”的方案,呈递圣上,据说那位年轻的皇上看过后连说了三个好字,龙颜大悦。
又赐那尚未落成的闸坝一名——春神陂。
楚河想这大概是个好事,春神一名再也不会被遗忘,此陂在,那春神便在。与会被风蚀磨灭的石像不同,这陂如孟江上的将军,想必会长存后世。
即使着春神之名背后换了个人,但林承烨与师祖其实并无分别,十分相似。
“还要修多久?”
楚河话里透着期待。
“楚道长莫急,春神陂一事工程浩大,此时不过刚刚开工,可能还需以年为计。”
忽然有个爽朗豪迈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中气十足,惊起一片于长堤上休息的飞鸟。林承烨回身行礼,说道。
“林某见过都水监王大人。此时甚早,没想到王大人已经来了,今日是个好天,我带楚道长来此处随意看看。”
“春神大人无需多礼。我已说过,你我以后以朋友相称,无需这些。实不相瞒,我也想看春神陂竣工的一天,就等着此那时候由圣上赐字,在一旁立碑了。”
那人捧腹哈哈一笑,赶紧抱拳还礼。她的容貌倒是与她的笑声不符,手中折扇一柄,头戴一银冠,束发而立,身着朝廷官服。笑容将眼睛都快挤没了。
此人名唤王修文,是朝廷特派来赈灾的官员。
孟山城百年三洪一事由国师带话给皇帝,震惊朝野,皇帝盛怒,直接派都水监王修文前往监督协助。
不过王修文还有一道密令无人知晓,当初由工部尚书直接交给林承烨,黄色的丝绢上面工整地写着。
“兹着特使林承烨,赐号“春神”,督理孟山城水利兴修事务。凡一应人力、匠作、工料、钱粮,着户部据实拨给。都水监各司属员,悉听节制,协理其务,毋得稽迟推诿。工程浩大,事关国本,务期速成,以慰朕望。”
“您太过抬举我了,我这三脚猫的功夫跟您可没法比,不过是运气好。”
林承烨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此话不假,林承烨虽见多识广,知识庞杂,对于水利一事多少明白一些,可比起王修文这样专精于水利建造多年的人差得远,与其说是二人合力,倒不如说她单方面学了很多。
忽然有一片泛黄的叶片自天空悠然而下,轻轻落在林承烨肩头,她取下放在掌心,又让吹来的寒风带着那片叶子远行。
“而且如今已经十月末……我很快又要启程离开,之后的事还要拜托王姐您了。”
“唉,客气客气,你不说我也会竭尽全力。总听你说要走,要去哪……”
王修文话音未落,忽然耳边如惊雷一响,她吓得手中折扇都掉在地上。又一声轰响,她寻着方向看去,白日里,竟是有数道雷从缭绕的云层破出,落在春山顶,青鸾衔芝观所在之地。
“坏了。”
林承烨听到第一声惊雷时便脸色一变,毫不犹豫地提气飞身而起。楚河眼前一花,林承烨已经化成一道黑影,在山涧如风直奔春山顶而去。
“二,三,四……七,八,九……”
那雷声依旧未停止。直到楚河数到第九下,这聚在春山上的云才骤然散开,还孟山城一片晴朗。
“楚道长,这,这是什么啊?怎么平白无故……”
王修文手指那春山上,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头顶的汗。
“哼……白日无雨起九雷,点石成金炼百刃。”
楚无定难得不吝啬地开口解释,冷笑一声。
“这是神枢天机门功法点石成金的神奇之处,若是有此异象,代表她这三个月里失败了九九八十一次的锻造终于成功了,好歹是不用折腾我青鸾衔芝观里的好玉玄铁了。”
楚河眯起眼睛,眸中划过一丝兴奋。她双臂一伸,周身风起,身上青衫猎猎作响,接着起身追那道黑影而去,没入崇山之间。王修文更是看不清,只听得原地留下淡淡一句。
“待我去试试她那兵刃如何!”
……
“咳咳……还以为又要失败……”
浓雾散去,那用于熔炼的兵刃的巨大坩埚早就被雷劈得四分五裂,林承烨灰头土脸地从一片空地上走出来,手中还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地面划出两道刻痕。
这孟山城中特殊的玉脉与玄铁交融,又以她修炼的点石成金内力作为纽扣熔炼多日。她都不记得失败了多少次,甚至她飞鸽传书多次回神枢天机门请教柳正林,终于在今日铸成此兵刃。
林承烨眉头一挑,脏兮兮的脸上扯起一个笑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顾不得什么沉稳二字,此时只不过是一个兴奋至极的少年人,满眼都是手中……
蓦然,林承烨眉头一皱,抬手举起手中新刃挡住向着她毫不留情砸下来的一长棍,强大的内力压得她的双脚狠狠向下陷入泥土中。
待看清来者时,林承烨不由发出一声哼笑。
“青鸾衔芝观少观主,楚河,请赐教。”
那人一身青衣,眉间朱砂一点,气质如柳冷淡至极。但在此时她却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眸中烈焰,手中执棍。
林承烨却完全不惧,一双漆黑的眸子中尽是期待。她手中新刃忽然分开落入双手之中,玄铁冷光大胜,刃体薄若蝉翼却中空,其中镶嵌着青色暖玉,乍一看竟如通青色一般。
而双手中的刃体大小相似,却形状不同,一如新月优雅弯曲,另一柄如青松傲然笔直,竟是一柄阴阳双刃剑!
那柄新月状剑一挥,直接将楚河震退十步开外,林承烨趁机脱身飞上身后树梢,她颇为有礼地回应道。
“神枢天机门门徒,林承烨,请楚少观主指教。”
楚河已经懒得废话,接着第二棍已经逼至身前,她的一招一式气场极胜,手中长棍挥舞快出残影,很容易让人摸不准究竟什么才是其真正意图,许多人就在楚河这样连续不断的攻势下败下阵来。
林承烨双手执剑却并不正面硬撑,脚尖勾住树枝身子轻盈一转,便整个人倒挂于树上,直接越过那步步紧逼的棍法直指楚河后心。
楚河冷哼一声,青色内力忽然磅礴而出护住她的背后,青鸾衔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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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传世功法——青山伏魔棍法,有护主的能力。却还是被打退几步,楚河以棍做支撑落地,一个翻身站定,眯了眯眼睛,哑然道。
“你的内功已经第四层了?”
短短三个月……她当初突破这第三层时用了足足一年时间,而林承烨身体刚刚痊愈,居然已经与她到达同一层级。
“三日前刚突破。”
林承烨忽然再次举起手中剑,她周身运转起点石成金的内力不再呈刚硬无比的状态,反而柔和缠绕于剑上。却让楚河心中一紧,拿起长棍护在胸前。
“接下来,楚少观主可要小心了!”
话落剑合,林承烨将双剑剑柄对起,一声机关互相咬合的轻响,双刃竟是合成一剑!林承烨单手掷出,速度飞快,楚河很快反应过来一棍抵上盘旋而来的剑,嗡的一声,剑贴着楚河的侧脸飞过,轰得一声嵌入身后的山石之中。
好机会!林承烨的武器被山石咬住燕暂时无法移动,楚河瞬间提棍欺身而上,她的身法极快,瞬间百棍齐发,分不清虚实真假,顷刻间如天空中下了一场青色的雨。
但林承烨招了招手,镶嵌在山石中的一半新月剑未动,但另一半青松剑与其分开,骤时飞回林承烨手中。
淡金色内力萦绕,霎时如伞面张开,拦住漫天青雨,林承烨身影一动,轻盈敏捷,人剑合一,从那密集无比的攻击中破开一道口子,直指楚河眉心而去。
“我认输!”
在那柄剑顿时停在距楚河眉心两指处。林承烨听到那三个字时笑了笑,剑在手中挽了个剑花负在身后,她又一招手,另一柄新月剑也飞回她的手中。
楚河收了力,有些心有余悸地喘息着。她微微挑眉,抹去额头惊出的冷汗,问道。
“边迤教给你的?这不像你的风格。”
“对,她的剑法轻盈但精准,毫不拖泥带水,处处杀招。我也只不过学了个形似。”
林承烨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两人你追我赶的居然打到了楚玉州的石像这里,石像依旧沉默地立于暖泉之中,悲悯地看着她二人。
但又有些像是看后辈玩闹,安静守在一旁的长辈。
“话说你这剑,叫什么名字?”
楚河对着那石像鞠了一躬,又阴虚地摸了摸鼻尖——毕竟在师祖面前输了还是些丢人。
“名字……”
在这把剑还只是铁块与暖玉,连形状也没有时,她便已经取好了名字。
林承烨缓缓将双剑拿起,放在石像与她之间。
“这把剑的灵感本就来源于你师祖楚玉州的阴阳佩剑,我只不过加了一点机关,将两柄剑合成了一柄。”
林承烨就是在此地听楚河说起楚玉州的往事。那时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石像闭合的眉眼睁开了一条狭长的缝隙,而她就与楚玉州面对面站着。
她曾经在楚无定的口中听说楚玉州时,她仅仅认为她是个半仙,或许有苦衷,但亦手上鲜血无数。而又一次从楚河口中听说这个名字时,林承烨更觉得时间这个东西模糊了太多。
仿佛是一个晌午倾泻下的阳光跨过漫长岁月,让她们短暂的相遇,只是前辈与后辈,只是旧春神和新春神。
曾经的陨落的春神已经变为极少数人的记忆,而如今新的春神却也不再是楚玉州,而是她。
这一份沉重命运曾经断过,兜兜转却又落在她的身上。这段缘林承烨觉得有意思,于是又自顾自的加了一段与楚玉州缘分,她从此以后便可记住她。
“这柄剑名唤……”
“阴阳双春剑。”
60. 第 60 章
十一月初一,阴云无日。
自天气渐冷,霜落枝头,边迤与林承烨便随着楚河回到青鸾衔芝观上住,那里屋子虽也简陋,却因为地底的玉脉而温暖不少,连春山上的枝头也残留着绿色。
林承烨身子彻底好全,余毒也已经肃清。少年人使劲不完的劲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天还未亮,她便提阴阳双春剑而出,只穿单薄的衣衫于院中练习,却也不觉得寒冷。内力游走于脉络间,连她的双眸也染上淡金色。
她将边迤昨日交给她的剑法温习了几遍,眼底的淡金色如烈火灼烧,双刃合并握在掌心。
林承烨在每日的苦练中发现自己极其容易进入一种忘我之境,与边迤切磋时,虽然实力依旧悬殊,可一旦进入此境界,她便能感受到边迤的一招一式变得缓慢,四周万物也一下寂静。
边迤说这便是一种被习武之人称为人剑合一的状态,她这个年纪能有如此静心之时着实少见。
最后一招,林承烨凝结出此刻她能用出的最强内力,剑尖如风,直指向那远处另一山头上一块孤立的石头——那石头上有着上百道刻痕,密密麻麻,有深有浅。
剑气跨过悬崖,扫开寒风,狠狠地劈在那百道刻痕上,但这次却不同,这次的剑气并未像其他那样仅仅留下刻痕,而是如削泥一般,继续推进石头的身体,将它拦腰截断!
“第五层……”
竟然已经超过她的兄长了。
林承烨看着那块已经四分五裂的碎石,忽然有些恍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握紧的剑——这是她以前也从未想过的。
林承烨曾经困惑地问过边迤,是不是这生骨双头蛇重整了经脉,让她的底子变得更好了?
“啊不,其实就是因为你本就是个习武的天才,而且又很努力。”
边迤彼时正忙活于灶台之间,想也不想地回道。
“前面这些都拦不住你,或许会在第七到八层,以及第八破九层时会感觉到困难,这是很正常的,哪有人会嫌弃自己太顺利。”
边迤专注地将最后一把葱花撒在阳春面上,这才仰起头来,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
喳——喳——
忽然,飞禽的叫啸声将林承烨拉出回忆,她寻声抬头,一只威风凛凛的鹰正盘旋着。
“真是好久不见你了。”
林承烨面露喜色,手指放在嘴边一吹,举起胳膊,那鹰便扑棱几下翅膀俯冲而下,又乖巧地抓住林承烨的小臂,几片漂亮的羽毛落在地上。
柴胡南好久都不来信了,如今又见到信鹰还真是有些想念。
林承烨从鹰的腿上取下熟悉的纸筒,缓缓打开,许是很久未曾收到来信,这次柴胡南筛选出的消息很长。
“天下第一门派神枢天机门现门主关晓闲得一名机关奇才,名唤林承烨,欲收其为义女,江湖人皆道神枢天机门终于后继有人。
百晓茶寮颁布新的惊鸿册,前四甲未变,依次为假面河—''死人伞''魏筱,黎塘坊—''独目琴师''包愁阳,九龙枪冢—''六指枪魔''杨木雪,青鸾衔芝观—''玉面佛''楚河。”
“第五甲,神枢天机门—''春神''林承烨。”
她可算知道边迤为什么在其他人当面管她叫“阎王叩首”时会那个反应了。林承烨嘴角抽了抽,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消息传得还真是快,莫不是自己在江湖上已经有了些名气?这称号还会换吗?难道自己这一辈子就会被江湖人称为春神了?
林承烨一瞬间胡思乱想了很多,她摸了摸下巴,心里除了尴尬,居然还品出些喜悦来。
但很快,林承烨神色一凝。
“长公主以临近年关,及其被贬去的莱国与南齐交界处的并州暂时稳定为由,召三公主速速回京。
莱国皇帝近日身体似乎有所好转,长公主再次回归永佛寺养病,太子魏景瑞监国。
莱国发布征兵令。
莱国边境驻军多次派出斥候靠近江金界,虽都被陈皮西发现并驱逐,但情况依旧紧张。”
莱国的反常举动桩桩件件似乎皆在试探,丝毫不掩饰其想要开启一场更大战争的意图。
在不明真相之人看来,犁洮州最强的边军卫莱军覆灭,对于莱国无疑是一次重创,且南齐北燕联军占领犁洮州的企图也失败了,这应当是一副三败俱伤的局面。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起战事才对。
林承烨眉头紧皱,手指无意识在纸面上搓揉着,心渐渐沉了下去。
这反而更印证了先前的猜测。这一场战争中,莱国并未像外人看起来那样受创,反而是真正的赢家。
——一位新的“半仙”的诞生,将原本三分天下的局势已经被打破,此刻正是趁着南齐北燕颓废之时,发动一场更大的战争的好时候……
“唔?下雪了。”
忽然,院子中的木门嘎吱一声。边迤披着一件薄袄推门而出,眼中带着氤氲的水汽,说话声还缠绵地含在喉咙。
“下雪了?”
林承烨怔住,她抬起头,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上竟然洋洋洒洒地抛下今年的第一场初雪,只是柔软的盈白还未落在她的肩头,就被她未收起的内力化成水。
边迤忽然睁大了眼睛,指着远处的山,兴奋地问道。
“那块石头是你打碎的?那你已经第五层了?”
不等林承烨回答,边迤先兴奋地走到她身边坐下,神色间颇为骄傲。
“你已经算是个高手了,即使没有我,这个武林中能伤你的也不多。”
边迤抬手揉开林承烨拧起的眉心,柔声问道。
“怎么了,怎么脸色不太好?我看到信鹰来了,是不是柴胡南的信里写坏消息了?”
“差得远,差得远。还要劳烦边盟主很多日子。”
林承烨看到边迤时心情便好了很多,她抬手扫去边迤头发上一点白雪。
“是有些坏消息,不过这事儿急不得,魏景辰的消息应当也很快会来,她已经快要回宫了。你不必挂心。”
在听到回宫二字时边迤明显身子一僵,但听到最后又缓缓放松下来,点了点头。
忽然,林承烨指着那纸上,好奇地问道。
“话说这百晓茶寮是什么?惊鸿册又是什么?”
“啊,这个啊。”
边迤了然地笑笑。
“这百晓茶寮还有个名字,叫闲话山庄,在莱国境内。你说这是个门派也行,说她是个茶楼也行,总之,是个通晓武林轶事的地方。那里面的人像是蚂蚁一样,无孔不入,大大小小的消息都灵通,还格外热爱排榜。”
“当然,不是像云崖奕天谱这般正经。而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八卦俗事,比如美人榜,乐师榜,这惊鸿册就是专门排出在二十五岁以下最有潜力的五位少年。”
“还有这般有趣的地方?”
林承烨听得津津有味,脱口而出。
“真想去看看。”
这么算来,她的江湖之行其实还未开始。虽然她身在江湖,但与闯荡二字可一点也不沾边。
“等届时你一踏进去,那些人便开始叫你春神,春神……”边迤打趣道。
“啊,是啊,毕竟我身边还有位阎王叩首,这江湖上有名号之人可不多……”
边迤忽然后悔多说这一句,她可最知道能从林承烨嘴上讨到好的人不多。边迤立马用最干脆的方法,伸手捂住林承烨的嘴巴,哀嚎一声败下阵来。
“各退一步,都不许提了!”
……
等林承烨与边迤两个人闹够了,便说起正事。林承烨很快就决定今日就启程回神枢天机门,毕竟事情已经彻底解决,加上柴胡南的信上的事让她很不安,决定不再耽搁。
边迤让她去与朋友道别,她在山门那里等她。
林承烨找到楚河时,那人正盘坐在暖泉之中冥想。
“你要走?”
楚河听到林承烨的话时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从暖泉中站起,又道。
“我会定期去山下替你看着春神陂修的如何。还有什么担心吗?”
“没了。”
林承烨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弯了弯嘴角说。
“话说,一开始见你的时候我还觉得我俩不是一路人,不会成为朋友呢。”
“说的像我对你最初印象多好一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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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觉得你是个蠢蛋。”
楚河冷哼一声,毫不客气。但很快,她也沉默下来,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雪落在世间,在两人肩头堆积了薄薄一层,倒当真有送别的感觉。
“行了,我走了。”
林承烨捏了捏鼻梁,刚刚那话在这样离别的时候忽然冲出来,回味一下才觉得太酸牙,她再也说不出第二句。
显然楚河也一样,她站在原地挥了挥手,但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在林承烨转身后缓缓睁开眼,看着那个身着黑色长袄的人影慢慢远去,变成一个黑色的点,最后完全被风雪消融。
……
在林承烨与边迤二人骑马走过孟山城街道时,几乎所有的百姓都走到街上挥手作别,为她们送行,甚至行叩首之礼。
有的一路跟在她们的马匹后走到了孟山城的城门口,林承烨听到熙攘的人群中有人小声啜泣,也有人担忧春神一走,那孟江会不会又要发怒。
但这些不安与质疑都要交给时间,交给未来的春神陂去慢慢安抚这些百姓了,她可回答不了。林承烨淡淡一笑,停下马,回身望去。
很快,她锁定了那个人群中小小的身影。那人小小的身影努力地踮起脚尖,泪水憋在泛红的眼眶,却还是在林承烨望向她的时候一下涌出来。
“小满,来,我与你商量个事儿。”
林承烨翻身下马,蹲下身,看着小满惊喜地堆起笑容地冲着自己跑过来,泪水和笑容在一张稚嫩的脸上,脑后的辫子一翘一翘,不由得也扯起嘴角。
“你的阿妈同我说,想要让你跟着我走。若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回江金盟,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你可以学到一些医术,未来等你长大了,也不愁生活。”
林承烨握住小满的双手,十分诚恳地问道。
“你愿意吗?”
女孩似乎有些怔住,她歪头看了看林承烨身后,阿妈的眼睛里露出的是高兴与期待,似乎迫切地希望她答应下来。
她又看向林承烨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这样的情绪,只是很柔和地看着她,等待她的答案。
小满抿了抿唇,忽然神色中有些沮丧。
好狡猾的大人!怎么到现在才告诉她,若是早知道春神要带她走,说不定……说不定她就……毕竟她很喜欢,很喜欢春神大人。
但……她也有很想做的事。小满在林承烨的那双眼睛注视下思考了很久很久,没有人催促她,直到小满的目光渐渐坚定,大声地发出只属于自己的声音。
“……不,小满不愿意!”
这是小满的答案。林承烨有些惊讶,却很坦然地接受了,她点点头,笑着摸了摸小满的头顶。
“小满已经自己找了老师!”
女孩从林承烨的手中抽出自己的小手,细瘦的双腿却噔噔噔跑得飞快,一下就跑到另一个人身边,伸手抓住那人的衣袍。
“您下手还真是快。”林承烨无奈地站起身,话中却无嗔怪之意,眸中笑意更盛。
看啊,这个孩子给自己找了更好的前方,属于她自己的选择。
“我看这孩子天赋好,就收她做了学生。”
王修文轻轻咳嗽一声,拍了拍小满的脑袋,小声道。
“你,你也没说嘛……但小满说了跟我,可不许抢了……”
“春神,我,我要留下来!我会和师傅好好学习治水,然后……然后,我,我还不知道之后要做什么。但我想像您一样,就像你守着孟山城一样,去守护天下受洪灾的地方!我……我想……我……”
最后的最后,小满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哭得很凶很凶,她舍不得春神,她害怕今后再也不能见到她。
她还年纪太小,不懂得江湖再见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也不懂大人口中的有缘自相逢,她只知道春神要走了。小满只能用王修文的衣角擦拭着自己的泪和鼻涕,将悲伤都埋进哭声里。
“小满,我们还会再见,我保证。”
林承烨没有再去替小满擦掉泪水,只是很认真的承诺。
她不再停留,翻身上马,对着孟山城的百姓拱手抱拳,高声道。
“各位,后会有期!”
61. 第 61 章
再次回到神枢天机门已经是十天后。
离开此地时还是夏末,回时竟已经冬日。仿佛眨眼之间,这神枢天机门萧瑟了不少,池塘中盛开的荷花已经凋谢,只剩枯枝漂浮,只待来年再发芽。
林承烨赶紧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洗漱一番,又换了身新衣,便一刻不停地直奔关晓闲的住处。
许久未见义母,她心中想念,加上又打造出了心仪的武器,不免想要拿出去给母亲看看,讨个夸奖。
连她自己都不觉,跑到关晓闲门前的一路上竟是缓缓勾起唇,笑意盛在眼里。
只不过当她兴冲冲地推开那一扇门时,笑容却一下僵在脸上。林承烨赶紧轻咳了几声,一下变得严肃不少,她眯了眯眼睛,问道。
“你二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正厅之中并非只有关晓闲一人,竟还有两位她没预料到的客人。林承烨还是向着二人拱了拱手。
“四绸老者,楚道长。”
“身体好了,脾气见长啊。”
四绸老者还是那副样子,红彤彤的酒糟鼻,仿佛睡不醒的眼睛。她乐呵呵地走下来,好奇地围着林承烨转了两圈,又伸手去摸了一下她的脉,惊讶道。
“真是好全了,这生骨双头蛇不愧是天下奇物。关门主啊,您真是舍得。”
“这是我女儿,有什么舍不得。”
关晓闲不屑地哼了一声,冲着林承烨招招手。林承烨乖乖地走过去,贴着关晓闲坐下,双手拉住关晓闲的指尖,将头放在她的双膝上,语气浑然像变了个似的。
“女儿离开的日子不短,甚是想念母亲。不知母亲可有想我?”
“想,如何不想。要不是那孟山城的玉脉千金万金也带不走,我都想给你挖来放在神枢天机门算了。”
关晓闲笑得都快看不到眼睛,她拍了拍林承烨的后背,又道。
“而且在那惊鸿册上还看到了你的名字,想必这次的孟山城之行收获颇丰?是否开心?”
“说来话长了,但应当说不上开心,不过女儿确实收获了很多很多。”
林承烨摇了摇头,忽然从腰间抽出双刃,剑出即发出嗡鸣之声。正厅中的三人皆惊讶,其实不用细看,三人都知道这把剑绝非凡品。
本在一旁安静喝茶的楚无定这下也颇为有兴趣地看过来,他隔空一招手,那剑便飞到他的手中,楚无定握住其中一把青松剑,向前随意挥出,院中一颗柳树竟是拦腰被斩断,轰得一声栽倒在地。
“是把好剑,叫什么名字?”楚无定难得的赞叹道。
“阴阳双春剑。”林承烨应道。楚无定听到这个名字,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但没说什么,又将那柄剑放到关晓闲手中。
“她武学的天赋也极高,已经突破了第五层。你这次真是得了个好少门主。”
“这还用你说。”
关晓闲听到那句第五层着实惊讶了一瞬,随即心中一阵狂喜,她得意地笑了笑,将那两柄剑看了又看,神色之间颇为满意。
“承烨,这剑在我这里也过关了。天下人求我铸剑者无数,只不过对于神枢天机门的人来说,一把剑的铸成并非结束,而是开始,这把剑将会陪着你成长,在你的实力逐渐提升时,你会将她熔铸,再造。甚至当你的心境不同时,她也会改变模样。”
关晓闲十分认真地将剑放在林承烨的掌心,正色道。
“我希望这柄剑能一直陪着你,你也要好好珍惜她,勿要轻易丢弃。”
“女儿记下了。”
林承烨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了,接下来给贫道一点说话的机会,我很快要走了,这次来也是陛下的意思。”
楚无定手指在膝头点了点。
“你们离开九辰城后……陛下那可真称得上□□了,宓家被诛,不复存在,其效忠的辰王也已经自尽。”
楚无定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林承烨。
“自己看吧,这是陛下托我交给你的。”
“宓梵一事朕已查清。其父宓铖实效忠前太子辰王——朕之皇兄。二人素来怀恨,竟起异心,勾结莱国皇室一人,利用朕初登大宝亟求建树之心,蒙蔽圣听,推动朕与北燕联兵伐莱。意欲待兵败生乱时夺位,然未如愿。今南齐虽不堪再战,却也算安稳。”
“然此二人仅知那人为除林府,并不晓半仙一事。朕正欲审问其名,二人却突现异状,目光呆滞,如遭操控般咬舌自绝。且朕抄家之际,其府邸竟无端起火,尽毁无余。”
“这背后之人做的还真是干净利落。”
林承烨冷哼一声,将信收回怀中。楚无定起身,又从怀里摸出另一封给她。
“那些事就交给你烦恼去,陛下其实是想让我给你另一封信。”
林承烨打开,上面只有一行字。
“若君有青云之志,欲投簪入仕,南齐之门,常为君开。”
“我……”林承烨张了张嘴,欲要说话。楚无定却身影一动,便已经不见人了,只撂下一句别那么着急回答。
姬宫昀此人是个好皇上,林承烨扶了扶额角。不得不承认。她做事干净利落,脾气可能暴躁一些,但绝对是个心怀天下之人,其身边还有楚无定这样的人,南齐在她的手下定能开创一个盛世。
若是能为其效力,自己心中那个为国为民的心愿定能实现。
只不过……林承烨摇摇头。那个将门之后的林二小姐为的乃是莱国之国,莱国之民。而未来那个神枢天机门少门主,也并不会困于一国了,而是为天下之民,为江湖侠义而活。
“做官有什么好?”
关晓闲也看到了那行字,冷哼一声满是不屑,冲着四绸老者抬了抬下巴,问道。
“四绸老者,你又是为了谁来的?快说快说。”
“关门主,我接下来的话可不好听,您可别将我打回去。”
四绸老者少见地神色严肃,对着林承烨与关晓闲鞠了一躬。
“我是来带她走的,林二小姐定是明白的。我家主子在并州等您,令我尽快将您带回去。”
……
“还是骑马好啊。”
四绸老者灌进一口烈酒,颇为满意地咂了咂嘴。马背颠簸,却没有半点酒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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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算不用坐什么马车了,还被……”
四绸老者斜眼看了一眼边迤,又赶紧闭了嘴。
“当初为什么捆你你不知道?”
边迤瞪她一眼。
两人中间隔着个林承烨吵起来,而且内容极其幼稚。林承烨无奈地摇摇头,哈出一股热气来,她抬起头,接住天空中落下的雪。
三人一路向北行,不知何时过了何地,翻过了哪座山,天空中竟是又开始飘雪了。
这种雪与孟山城的缠绵不同,是声势浩大的,是欲要压死人,是刺骨寒冷的。林承烨也不再浪费内力,老实地穿上厚袍子。
“越来越冷了,快到边境了。”
边迤忽然回头望了望,虽然天地一片白茫,身后只有刚刚留下的几个马蹄印,忽然感慨道。
“我其实也并未这样久地呆在南齐,少年时走马观花,只是为了挑战一些人才到处跑,待不了几天又离开了。”
“我下山游历时,你的母亲与那位陛下已经离开青鸾药谷。山上就又剩下我,大师姐和师傅,大师姐喜欢收集不同地方的石头,所以我那时每到一处,便挑选一块最好看的石头托人带回去。”
她忽然从怀中拿出什么。林承烨偏头去看她的掌心,是一块暖玉,正是孟山城玉脉中的那种。她叹了口气,神色间有些落寞道。
“这……下意识就收起来了。”
边迤提起过去的时候很少,但总离不开她的师门。林承烨发现这人活得比她久,世界却依然很小,她的过去随着青鸾药谷的覆灭被毁去大半,而当下又因为种种原因被困在江金界,也很少出去。
“嗯,以后还会回来,在一个地方多待些日子。”
林承烨笑了笑,腾出一只握缰绳的手,将边迤的五指合拢,将那块暖玉又攥在掌心,说道。
“这块石头等我们回到莱国时,你也去青鸾药谷看看吧,放在那里,就当送给你大师姐了。”
……
永靖廿一年,十一月十五日,莱国并州,大雪。
夜已深,魏景辰穿着身披一件艳丽的朱赤锦缎鹤氅,里衬是厚实的雪貂皮,袍服上用金线织就蟠蟒暗纹隐隐流动,腰间束着玄色暗金云纹的宽腰带,正中嵌一枚墨玉扣。
她屏退了下人,独坐府中庭院一小八角亭中,面前却摆着两只青色酒杯。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魏景辰微微勾唇,抬手将两只空杯酌满。
“三殿下,好久不见。”
林承烨一路行来渴得要命,进城就被四绸老者催着来。她不客气地端起桌上一杯酒一饮而尽,还不忘对着魏景辰行了一礼。
“谢谢殿下,在下讨口水喝。”
“呵……”
魏景辰上下打量林承烨一番,这人远远不是当初病恹恹地模样,身上沾上了江湖的洒脱,又找回了少年的活劲儿。
她用自己的杯子边沿轻碰上林承烨手中已经见底的那杯,清脆的一声回荡在亭中。魏景辰站起身,也一口饮尽,说道。
“好久不见。”
(卷二长夜慢,完)
62. 第 62 章
永靖廿一年深冬,莱国境内的雪比往年更要厚重,更要萧索。入冬时的第一场雪就已经被大地留住,往后的每一场都层层叠上,直到现在已经能没过小腿。
这片大地以雪做被,封山封路,几乎不见人行,枝头无绿色,空中亦无鸟影,整个人间寂寥无比。
一颜色深沉的马车在这白茫茫中格外刺目,十分简朴,未见得什么装饰,连窗棂雕花也粗糙,只有一带着蓑帽的车夫挥舞皮鞭驱赶拉车的三匹马。若是平日里,这山间的小路上出现这样一辆马车实在不算引人注目。
车轮缓缓向前,马车走得很稳,这样安静的山反而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就在马车刚刚走过的路两侧,忽然灌木枯枝沙沙作响,闪过几个黑影。定睛一看,竟是几个衣服破旧匪人,在马车刚刚进入这山中时这群匪人便盯上了。
虽然看起来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辈,恐怕抢不到几个钱。但他们本就是靠着烧杀抢掠为生,莱国派兵清剿过匪人多次,他们本就如过街老鼠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今年又大雪封山,只要经过此地的人他们都不会放过。
他们看着马车前行的方向,贪婪地搓了搓双手,眼中冒着绿光。为首的男人是个独眼,那人身材肥硕,满脸络腮胡,在冬天也只穿着半袖衣服,却面色红润不见寒冷,一看就是习武之人。那独眼男人抽出腰上的长刀,大喝一声。
“兄弟们!给我上!全杀了!一个不留!”
马车前前后后竟是从雪堆中蹦出十几号匪人,那些宽刀直奔着马车而来。前方的三匹马口中发出尖啸,马头不安地摆动,似乎是被吓到,开始向不同方向拉扯马车。
“莫慌,莫慌。”
那车夫忽然叹了口气,不急不缓地伸手摸了摸马背。
那为首的独眼男人觉得被一个马夫小瞧,更是盛怒无比,立马抬手一掌对着马夫拍出,带起的风劲儿带起枝头堆积的雪,甚是声势浩大。
“这招中看不中用啊。”
马车中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听得那黑衣马夫咧嘴一笑。接着,那马夫在原地站起身,脚下动都未动,手上动作迅疾如风。
那独眼男人根本没看清那马夫做了什么,眼前便已经飞雪四溅一片模糊,胸口也被不知道什么强大的力量击中,独眼男人闷哼一声,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刀插在雪地里才勉强止住自己向后滑。
他心中大惊,赶忙看了看四周的兄弟,更是一个一个宛如纸片一般飞了出去,狠狠地撞在树干上。好一些的像他那般吐出一口鲜血,再弱一些的竟是直接不省人事。
漫天飞雪落下,男人才看到那马夫腰间竟有两柄佩剑,而那人连剑也未拔出,只是单手执其中一柄剑鞘。
若是她刚刚拔了剑……男人脸色瞬间煞白,他再傻也知道自己惹到不该惹的了,这马夫居然是个高手!
“跑!快跑!”独眼男人顾不得抹去嘴角献血,撒腿就跑,口中绝望大叫。
“你们几个跟我回衙门去认罪,还能留条命。”
身后那马夫声音不急不缓的响起,却宛如催命的鬼。
“呸!谁知道到了哪里还有没有命,你们这些……”
独眼男人啐了一口,更加卖力地狂奔,可雪如此大,腿插进厚厚雪中,连拔出都十分艰难。
“姜衡。”
忽然,马车中又一淡淡的声音响起,那声音比刚刚那人的声音低些。
独眼男人顿时觉得后脖一痛,他伸手一摸,满手鲜红而温热的液体——是他自己的血。独眼男人两眼一翻,跪倒在地,鲜红的血喷涌而出,他看到自己那些兄弟们也一个个倒下,再无声息。
“你们……是……”
连话都没说完,独眼男人也已经变为满地尸体中的一位,没了气息,满地殷红的血在雪中流出枝桠一般的形状,似盛开诡异的梅。
有两道身影掀开车帘进去,那马车晃了一下,又没了动静。深色的马车在三匹马拖着拽下,继续慢悠悠的向前,身后大雪将尸体与雪掩埋殆尽,这一切好似从未发生过。
……
那方低调的马车内其实别有洞天,很是宽敞明亮,铺着柔软的绒毯,厚重的窗帘垂落,隔绝了严寒。
四张凳子两两相对,手边各有一张矮小而贵重的酸枝木凭几,上面放着茶水与糕点。中间炉火烧得很旺,坐在其中只需要身着单衣。不知道香炉中焚的究竟是什么,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花香。
黑衣马夫进来后取下遮掩面容的斗笠,露出一张少年的脸,赫然是林承烨。而她座子的对面身着暗红色衣袍的人,竟是当朝三公主,魏景辰。
“你……”
林承烨面色不愉,盯着对面的魏景辰。她抬手接过边迤接过递来的热茶,正适口的温热顺着喉咙灌下,驱散了身体中的寒意,这才让她的眉头舒展了些。
“这些人没必要留,放在牢里也是碍事。”
魏景辰面对林承烨质疑的眼神没什么好解释的,只是冷笑一声,看着那双黑色眸子说道。
“是你心太软了。”
“若不是殿下玩心大发,执意弄出个什么真假马车,怕是也不会受到袭击。”
林承烨毫不客气地回嘴,从盘子中拿了一块已经冷的硌牙的糕点,虽比平常她吃的差得远,但也能解馋。
在从并州出发时,魏景辰并未上那正儿八经的回京车队,浩浩荡荡三百多人,都是她的亲卫,怎么会有山匪不长眼袭击皇室。但这位殿下偏偏要做个小马车,就带了一名侍从姜衡和两个连身份都没有的江湖人。
“还有多久到临溯城?”林承烨望了一眼边迤的脸色,问道。
行路多日,她们为了尽快赶到京城,除了让马休息时才在驿站停下外,几乎没日没夜的赶路。
这可苦了边迤这样好动的人,神色间皆有些恹恹。再加上她在外人面前其实并未那样熟络,内敛话少,所以做的最多的事便是挑开车帘,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大雪,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概还要三日,腊月初。”姜衡回道。
“以前来过临溯城吗?”
魏景辰冲着林承烨扬了扬下巴。
“没有,我自幼长在塞北,从未来过京城。”林承烨摇摇头,她身边的边迤迟疑了一瞬,也摇了摇头,说道。
“只去过附近。”
“那地方被称为……人间玉京。”
魏景辰指尖茶杯轻晃,另一只手掀开车帘,一缕日光溜进缝隙,远处的千山影在淡褐色的眼珠中缓缓流淌。
“千言万语难诉其风华,还是要你们自己去看,不过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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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倒是被流言妖魔化了不少。
“只不过曾到过那里的人一生便会永远记得,世上有一座仿佛不属于人间的城,朱红色的城门如仙们入口。在她们的记忆里,那座城的真实模样其实早就模糊,还掺杂进了自己的想象罢了。“
魏景辰挑了挑眉,又道。
“不过你二人对此竟是没什么期待,还是很令我意外的。”
“也不是从未想过。”
重新回到莱国的土地上,有些记忆便从林承烨抛之脑后的种种又追上来,她想起一些年少时的琐碎事,这才惊觉这才短短几个月,去的地方已经远远比之前十多年还要多,她的世界变得很大,不再只有犁洮州,或者塞北的烽火。
记得追随母亲的将士里有那么一些就来自临溯城,那时她还小,与林承桐和士兵坐在一起时还需要在腿下加两个软垫,那些人喝着酒,一不小心就对着月亮伤感起来。
林承烨记得清楚还记得一位大概二十五六的女人还穿着软甲,将她抱上膝头,喝得微醺,面上泛起红,沙哑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声道。
“二小姐啊,那可是个好地方,好地方……长公主殿下都曾经在城墙上吟诗,当时我也像您这样小,远远的,远远的见过那位殿下,她站在万千烟火之中,站在金色的雨中……”
“……''万里银河流星雨,不及此间一夜月。''”
句子从林承烨的唇中缓缓吐出,她自己都有些怅然,原来那些事她依旧记得如此清晰。但林承烨忽然又摇了摇头,看着魏景辰道。
“不过你我二人皆知道临溯城无边繁华之下的真实,又何需怀念?若是一切照旧,我恐怕也一辈子不会以林家之后的名义入那京城,再说殿下这才出来几个月,就已经想念了?”
“跟你说话可一点意思没有,我怎么想的你分明很清楚。我对那地方可是想念至极,不然怎么赶着回来。”
魏景辰双手换抱,手指在上手轻点。忽然。她话锋一转,饶有兴趣道。
“那你们可知为何京城名为临溯?”
“殿下,我等皆为莱国人,这点事还是知道的。”
边迤听她二人说话实在费劲儿,你一言我一语,她一半听得迷茫,好不容易有知道的,还是这么个简单到三岁小孩都知道的问题,她嘀咕道。
“莱国境内有一长河,名叫溯水河,京城依河而建,便称临溯。”
话毕又下意识地看了看林承烨,那人对着她微微点点头。边迤这才放下心,得意对着魏景辰抬了抬下巴。
“你居然是莱国人?”
魏景晨挑了挑眉,说道。
“你长得像是南边那里的人,与我这次去往的并州有些相似。”
“啊……其实具体我也不清楚,但我是在莱国的青月县长大的,距离临溯城不算远。”
边迤怔了怔,她下意识说出的是以前青鸾所在的地方。
“只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都快忘了莱国什么样子了,此次也是第一次回。”
“是吗?那还真是巧。”
魏景辰抬手,缓缓指过林承烨,边迤,最后又指向自己的胸口。她眯起淡褐色的眼睛,身体前倾,看着她二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看来不论如何,我们终究都是要回到这里的。”
63. 第 63 章
快要入夜时,几人在路边一家官驿歇息下,魏景辰大手一挥要了两间上房,又说了句让林承烨与边迤二人今夜随意,别来打扰她。
听得林承烨没忍住,猛得翻了个白眼,一把拽起边迤回房,又砰得一下将门甩上。
待到天色完全暗下,林承烨一挥手,熄灭了满屋照明的蜡烛,屋内倏尔暗下,窗外的明月反而愈发明亮起来。她向外望去,先是看今夜月亮半满,又将目光落在月亮下方正卧在树上那人飘荡的白色衣袖。
自从进入莱国,边迤的话越来越少,经常就像现在这样看一夜的月亮。林承烨叹了口气,又将视线收回来。整个人伸展手脚,成大字状仰面躺着。
这客栈有些破旧,她甚至能听到楼下一对女子与男子正在缠绵的调情,窃窃私语之中颇为露骨。林承烨想睡也睡不着,听得无奈,不由得小声埋怨边迤扔下她一人在这房间里。
正享受着夜晚的静谧,蓦然,林承烨眼角的余光中却骤然泛起一抹红,那种红色并不鲜艳浓丽,却又扎眼,似悦动的火焰。
只是一刹那,半分呼吸的时间都不到,快到林承烨几乎以为是错觉。但强烈的直觉还是让她一个翻身跃起,拧着眉头,跑到窗边凝望着远处几乎融合一起的天地际线——刚刚那道红色貌似就是从那边划过。
那个方向……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月下的那个身影,恰好撞上那人也正在立在树梢上冲着她招手。
“刚刚那是什么?”林承烨从窗口跳出,轻轻地落在边迤身边,问道。
“那个方向是玉林城吧?莫非是秦若榴又……”
“那是秦若榴的剑气,像火焰一样的红色。她在警告我,不要再向前了。”
边迤眯了眯眼,她的脸色很冷,几乎与这满天的大雪一般。而眼神中的情绪又很复杂,林承烨一时还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承烨,我只能到这里了,恐怕这个临溯城我是没有缘分见到,秦若榴在警告我不要在靠近了。”
“……就像之前楚无定来拦住你一样,是吗?”
林承烨袖子下的手紧紧攥起。她有些懊恼自己居然忘了,半仙内力之浩瀚,方圆千里之外便可以感知到闯入者,而边迤内力亦如此特殊,很可能当边迤踏入莱国的境内时秦若榴便已经知道她来了。
但若是秦若榴知道,那……陛下是否也已经知道边迤回来了?那他应该会猜到边迤与魏景辰已经碰过面了,所以边迤才会肆无忌惮的回来,那么秦若榴这样的警告或许根本就是陛下本人的授意。
“我就猜到会是这样。京城一般不会允许过于强大的武林人随意进入,就像关越南也几乎没有离开过南齐,所以半仙都坐镇于京城或者其附近,更何况那位……陛下。”
边迤叹了口气,神色间却失魂落魄,她怔怔地看着天边,低声道。
“但魏云遏为什么不能见见我?如果不是他做的,为什么不能解释?为什么不能解释?他不让我见他,也不让我知道当年的真相,他让我猜了二十年,还不够吗?”
说到最后,迷茫的质问已经变为近乎绝望嘶吼。
边迤不知为何,情绪激动地抓住林承烨宽大的袖口,抬头看着她,眼眸中映出少年挺拔的身影,却又不是在看她。边迤嘴唇颤抖,却再也吐不出任何话,她刚刚已经将憋在心里的话掏尽了,而她想问的,自始至终也就这么多,却没有人肯告诉她。
林承烨感受到那双颤抖的手渐渐松开自己,她心里却一空,有种极其不安的感觉在黑夜中滋长。
“离临溯城越来越近,我好像终于理解了景辰为什么说那句话。”
那座尚未揭开面纱的城就在不远处,边迤望着泛红的天际,喃喃道。
“我注定是要回到这里的,这是命运。而我要的一切的答案,都在那里,那里很危险。但我却不能亲自去找,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保护你,我……”
“不,别听那位殿下说的那些混账话。”
林承烨无奈地抬手在边迤的眼前晃了晃,将那人从沉沦的悔意中拉出来。她本就不认同魏景辰的一些话,但懒得辩驳,但没想到被边迤记在心里了。她很认真地在黑夜中找到那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这里是魏景辰应该回来的地方,但不是我们应该来的地方。我们只是来求一个真相的,来了结一段恩仇。”
“你也不必担心我,你不是也说,现在能伤害到我的人很少。再说了,此番进京,我是以三殿下的门客的身份,谁敢害我?”
林承烨说得轻松,还勾唇笑了笑。却眼看着边迤神色不见喜,反而要落泪。她赶紧闭嘴,忙换了个话题问道。
“那现在你想去哪里?”
“我想……先去看看我师门。”
……
青云县距离临溯城很近,又因为地处于丘陵之中而少束缚,所以师祖陈子安便将青鸾药谷落在了此地最高的山——临君山上。
这儿谈不上多么繁华,没有金瓦的楼,也没有玉做的地砖,却有那一个个稻草顶黄泥墙与青砖瓦房高高低低地落于土坡中,日出升起炊烟袅袅,日落点起烛火盏盏,也是个热闹的地儿。
在边迤的记忆中,来来往往的江湖人尤其多。许多赶去临溯城的人要来这里落脚休息一晚,她们背着长剑宽刀,有人带着面具面纱,酷似画本和故事中的大侠。
她每日学完师傅陈述栎给她的功课都会在大师姐的掩护下偷偷溜下山去玩儿,去街边卖饼的地方,或者人满为患的小馆,总之就是哪里江湖人多往哪里一凑,听着那些人豪迈地喝酒吃肉,讲江湖里谁有在那云崖奕天谱上留下名字。
边迤仗着年纪小又看着乖,偶尔眼馋,就大胆开口说要摸摸那些武林人的刀,那些人也会大笑着从背上解下绳子,给她碰碰。不过没多久,她都会被陈述栎提着脖子抓回来,边迤那时候最大的苦恼,就是为什么总是会被师傅发现自己偷懒。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大师姐怕她出事,背后都会偷偷告诉师傅。边迤得知真相时顿觉得五雷轰顶,气得好几天不理大师姐,觉得世界上最大的背叛莫过于此。
不过更多的,还是那些来向青鸾药谷求医求药的人。
那些人是很好分辨的,她们的脸上没有笑容,眼中也是没有光的。有钱的人会用马车,车里是奄奄一息的病人,没钱的人就用双腿走,病人就在她们背上,用麻绳牢牢困住。
边迤觉得这时候有钱的和没钱的没有任何区别,她们的神色何其相似,皆是绝望中还带着最后一丝期盼,渴求着临君山上的医门能给她们一线生机,这时候的那些人比求神拜佛还要虔诚,高举的双手里是金银是妄念,一股脑地都要塞进青鸾药谷里。
而青云县的路边,每日都无数人在路边恸哭流涕,怀里抱着已经不会再睁开眼的人,老人,孩子,年轻人……痛哭的却基本都是年轻力壮的人,不然都走不到这里。那种凄厉哭声穿透耳膜,像一只大手攥住着边迤的心脏,她不懂为什么哭,却也跟着流下泪来。
记得有一次,她听到街边一个女人在哭,怀中是另一名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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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形相仿的女人,已经闭上了眼睛。边迤本已经习惯这幅场景,她竭力让自己不要去看那种扭曲面容和浑浊的眼睛。女人边哭,嘴中还喃喃道。
“老天!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这样对我!你不公平啊……”
忽然,女人站起身,手指着天空大骂起来。
“老天算什么东西!你个狗养的!你个从人屁股里拉出来的屎!你要让我倒下是吗!我偏不!我要活得好好的给你看!你等着!你等着!”
她的面目狰狞着,眼泪鼻涕流进嘴巴。
听人说,那女人是南齐人,死的那个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女人用尽了盘缠,千辛万苦地走到了青云县,却发现一直趴在她背上的人已经没了气,可能是刚刚,也已经走了可能有个一炷香了。
第二天,边迤就没有在街边见到那个女人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但她觉得敢骂老天的人,大概也会走出来的,没那么容易被打败的。
不过时过境迁,如今青云县里已经没有青鸾药谷。
也没有那样多的求医人,也没有扰人的哭声了。
一个身着白衣的人不知从哪里飞来,像是坠落的神仙一下落在青云县空旷的街上,她缓缓走着。两侧街道上萧索至极,商户的牌匾破旧不堪,歪歪斜斜地挂着,门前落雪也无人打扫。
那个白衣人似乎有些茫然和畏缩,走走停停,手摸过被雪覆盖的石墙与牌匾,细看,那泛红的指尖甚至有些颤抖。
她就这样看了青云县很久很久,直到晌午,冷太阳白色的光芒落在雪上晃得眼疼,白衣人才不再盯着那些破败的东西出神。
她看到不远处有一家还在做生意的馆子,门口的木凳上坐着一名带着头巾的老妪,眯着眼,貌似在小睡。
她走进去,口中喊,老板,来一碗素面,一张饼。
那眯着眼老妪身躯一震,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瞧了那白衣人一下,又瞧了一下。
掌柜的年轻女人很诧异的抬起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站起身陪笑让白衣人稍等,扭头对着她同样正无所事事的郎君大喊了一声,让他去给客人做碗面来。
不多时,那冒着热气的面与金黄的饼端上来,上面飘着葱花点缀,香气诱人。白衣人垂下头,拿起筷子,手却抖的更厉害,甚至挑不起一根细面。
“你……你是哪家的娃娃呀?我怎么,怎么见你有些眼熟?”
那位老妪眯着眼,忽然对着那个白衣人开口。
“祖母,您开什么玩笑呢,别对着客人乱说话。这里多久没有生人了?”
掌柜的女人吓了一跳,赶紧对着白衣人鞠躬道歉。
“我祖母,年纪大了,脑子糊涂……小姐,您别介意。”
“你是不知道……当年……有个特漂亮的小姑娘特别喜欢吃我做的……”
老妪听到女人这样说,不满地撇撇嘴。
“什么当年,当年的,我没见过!您八成是哄我的,这地方都快空了!让您走您还不走,人家都说后面那座山不吉利。”
女人忽然拔高了声音,似乎满肚子怨气,絮絮叨叨的抱怨起来。
“我年纪这么大了,走什么走……什么不吉利,不吉利的……呸呸呸……那里住着神仙,我这条命就是神仙们救回来的……”
白衣人听到这话手抖得更厉害,她咬着牙,还是没忍住泛酸的眼眶中蓄起一场雨。无人看到的地方,白衣人用宽袖遮住脸,才允许泪顺着面颊流下,砸在汤面里。
她终是回来了。
64. 第 64 章
临君山上还要更冷些。
边迤在走出那家面馆后没有用轻功,甚至撤去了内力,只用双脚走着,一步一步踏上石阶,寒风早就吹干了她的眼窝,将两行泪的痕迹也抹去。
越向上,边迤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她缩了缩脖子,抱紧双臂,在寒风中打了个寒战。
其实她是畏惧的,她害怕看到她曾经亲手堆垒出的坟,害怕见到师傅师姐时无话可说。
边迤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继续向上,直到日暮将近,她才终于走到那了无生气的山顶,雪水浸透了她的鞋袜,整个小腿冻得毫无知觉。
她走到一块巨石前,用袖子扫去上面的落雪,露出后面的字来。她有些恍然,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那山石上最右边镌刻着十分方正稳重的四个字——青鸾药谷。
往左则依次镌刻着青鸾药谷的入门誓,每个加入青鸾药谷的门徒都要在这里对天而誓。
若是最深刻的记忆能随人入轮回,那随她而去的,只能是这几句,几乎刻印在她的灵魂里。
“济世为先,金银为末。
乞儿与王侯同榻。
苍生哭之我责,苍生笑之我愿。
手中青囊,只医伤病。
江湖路险,生死由天。
若负师门,天地共诛。”
而远处,便是一座座破败的房子,墙壁却焦黑,有被火燎过的痕迹,摇摇欲坠的砖瓦好似承受不住上面的落雪一般,边迤不敢靠近,生怕一个呼吸便推倒了它们。
其他的便没有完好的了,都碎的不成样子。边迤时不时能踩到一些凸起碎石块瓷片,她弯腰从雪中拾起就舍不得放下,在掌心捂着,直到与她的体温一般热才肯小心翼翼地放回雪中。
但其实这幅模样与她当年回来时几乎毫无分别。
贞平四十九年深秋时,那时她才十七岁,不久前刚刚打败了秦若榴,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她才休息了两周,就迫不及待地写信给师傅和大师姐,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废话,将那场比试描述的多么天花乱坠,多么艰辛,还不忘在其中见缝插针的夸赞自己。
她知道师傅和大师姐肯定能看出来,肯定会笑她小孩子气,可她不在乎,或者说,她等的就是师傅含笑的眉眼,与师姐对视一眼,无奈地伸出食指轻点在她的额头。一旁边还有大师姐轻声的那句——
“你啊……”
不过她还不打算回去,江湖有意思得很。边迤托着腮眼巴巴地将信鹰放飞,看着它尖啸一声飞入云层,就恨不得下一刻就收到师傅和大师姐的回信。
她啊,还要再与方言舟与关越南再多玩儿几年才好,至于那个不讲信用忽然消失的阿岁,她才不要管。
可边迤终究没有等来那封信。
比信先一步传到的是噩耗,是青鸾药谷被灭门的噩耗。
边迤听到这个消息时,满江湖都知道了。她就像是一个被波及到的外人,只是海浪终于卷到她的脚下,所以她才知道的。
“你知道吗……青鸾药谷一夜之间……”
“王八蛋!究竟是谁!要是让老娘知道是谁……老娘与她不死不休,非扒了她的肉下酒!”
“青鸾衔枝观的观主楚无定震怒啊,放话要追杀那人到天涯海角。”
“不止,黎塘坊,神枢天机门,风泉山庄,天命楼……甚至假面河都放出生死追杀令。”
“这谁能不愤怒啊,那是青鸾药谷啊……”
边迤不眠不休七天七日赶回青云县,这些流言也就如鬼如蛇一般追着她,缠着她,她想要否认,告诉那些人不要乱说了,想要说师傅在云崖奕天谱上排名前十,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但直到她真的站在青鸾药谷的残垣断壁面前,看着青鸾药谷如死尸安静地躺在倾盆的大雨中,焚化焦黑的土地被冲刷下一层又一层血,流淌在边迤的脚下。
太晚了,她回来的太晚了。
这时的边迤才终于不得不接受流言就是真相,她发疯一般想要找到一个人,可是嗓子喊破,眼中流下血泪,耳中嗡鸣。她脱力昏倒在雨中,也无人应她,无人将她抱在怀里了。
等她醒来,她还是躺在原地。边迤沉默地给用了尘剑削下山头两块石头,给师傅与大师姐立了空坟,又逃一般地离开了这个地方,从那以后再也没回来过,一走就是二十年。
即使过了这样久,她还能清楚,明确地记起当年青鸾药谷本应该的模样,还能记起青鸾药谷作为曾经武林第一门派的盛况,连夜晚也被灯烛映的亮如白昼,没有一刻是停歇的。
终于月亮高悬,边迤纵使千万种近乡情怯的思绪,拖拖拉拉的还是走到了悬崖边,银色的月光落下,柔和地落在她当年亲手筑起两座坟茔上。
她在坟前三步远外停住,双膝跪下,在雪上磕了三个头。她俯下身时,整个人几乎与雪融为一体,雪下着下着,就落了满头满身。
“徒儿不孝,好久没来看你们。”
她伸手抹去两方墓碑上的雪,看着由她当初草草刻下的碑文。
右边那方墓碑从右上到左下罗列三行,写着:
贞平四十九年十月末
恩师青鸾药谷谷主陈述栋之墓
不肖徒边迤
左边那方上写着:
贞平四十九年十月末
青鸾药谷大师姐王奕之墓
师妹边迤
接着,边迤用身躯拥住那两方墓碑,就如同小时候抱住师傅与师姐的身体,她将面颊贴在冰凉的石面,轻轻道。
“师傅,大师姐。过了年,就是第二十二年了。”
边迤忽然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她坐下来,先看向师傅陈述栋的墓碑。然后抽出了自己腰间的了尘剑,立在雪地里,她似乎有些愧疚,小心翼翼地开口。
“您告诉我,这把剑因心而坚,为天下百姓而挥。我做的不好,也不能再算青鸾药谷的人。”
边迤越说声音越小,丧气地垂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偷偷抬眼看大人的脸色。
只是坟墓永远那样,永远安静,永远沉默。边迤顿了顿,说了句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好不容易来看您,来得匆忙,都没来得及带酒。
“您还爱听故事,我再给您讲讲这些年我做了什么……”
她絮絮叨叨的讲了很多,但仔细听,其实大都不是自己的故事。她从永靖九年创立江金盟开始讲起,却未提一词这之前的九年她究竟如何孤身一人过的。讲到最近,反而讲林承烨的最多。
提到那个孩子,边迤的神色变得放松,甚至称得上愉悦,她本就不吝啬于夸赞,此时林承烨不在,她恨不得把人夸到天上。
觉得差不多了,她又扭过头,看着另一方坟墓,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从里面倒出各色的的石头,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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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花色的,半透明的黑色……还有当初从孟山城拿的暖玉。
“大师姐,不知道你是否还喜欢收集石头,这么多年我走过的地方都在这里了。”
忽然,边迤噗嗤一笑,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
“大师姐你还记不记得,曾经啊我们青鸾药谷是有正门的,结果来看病的人太多,快要把门槛踏破了。你大手一挥把门拆了,说立个碑就行,反正人人皆知青云县,人人皆知青云县有个青鸾药谷。”
“你就应该留着,你看,现在人可不知道了。”
“我……”
边迤嘴唇动了动,她还想问她们究竟有没有收到那封信,如今看到她是不是失望了,也想问她们有没有,哪怕一点点怨她回来的太晚。
但终究觉得没什么意思,她喉咙里酸涩得发苦,也发不出声来了。边迤托着下巴,手肘撑在膝盖上,眼中含着泪凝望着,一动不动,若不是眼泪在流,简直就像月下的第三座坟了。
不知过了多久,月落日升,天边薄薄擦出一层天光,她才动了动,身上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雪。边迤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最后说道。
“师傅,如今我找到了辰儿,她现在是莱国的三殿下了,她锦衣玉食,身份尊贵,无需我担心。若师傅师姐你们在天有灵,请保佑承烨与辰儿那两个孩子此番能够顺利,平安。”
……
“她走便走了,本王的信鹰又不是死的,有事儿写信便是。倒是你,怎么下个棋如此慢,不像你之前的风格。”
魏景辰为了打发时间,便拉着林承烨在马车中下棋。只不过那人看起来兴致缺缺,落子虽依旧干脆精准,但不知为什么下得很慢。
“臣先谢过肃王的信鹰,日后用处多多。”
林承烨慵懒的应了一声,自称臣却完全不见恭敬之色,似乎在故意戏耍魏景辰一般。看得一旁的姜衡握紧了腰间的剑,十分愤怒。
这位殿下想一出是一出的本事见长,大早晨忽然告诉林承烨从这时开始要以君臣相称,省得届时入宫漏了嘴。林承烨心想她又不是傻子,掉脑袋的错误怎么能犯。
她慢悠悠落下一黑子,眼看着魏景辰接着也落下一白子,忽然挑眉抬手将其欲要抬起的手指压在棋盘之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魏景辰质询的眼睛,问道。
“但这可不是去临溯城的路,三殿下。去临溯城的路即便是大雪,也不该如此幽静偏僻。”
“我还想你什么时候能发现。”
魏景晨嗤笑一声。
“你还真当我分两路是为了玩儿的?”
“先去见一个人,毕竟是她一纸召令让我回来的。”
“你是说,长公主殿下?”
林承烨心里一惊,她知道早晚会见到,却没想到这么快。
对于长公主,她对于此人的感情极其复杂,她不知这人与林府之事牵扯多少,又是否也是敌人。而长公主三个字就像是莱国土地上笼罩的影子,看似无争,实则处处皆渗透。
这种对于一个人完全未知的情况也让林承烨少见心下不安起来。
“……你是说,我们现在就要去永佛寺?”
“是啊,你将会见到姑姑,那位……”
魏景辰敛起笑,显然她的心里也并不轻松,恐怕忽然拉人下棋也是用于平复心情。
“整个莱国最有权势的人。”
65. 第 65 章
在去往永佛寺的路上,林承烨与魏景辰又谈了许多,这才让林承烨再次整理思绪,博后那被密不透风宫墙围起的皇城中事中抓住一条清晰的脉络。
“母后一共有三个孩子,太子殿下名为魏景轩,最为年长,被封为秦王。我的二姐魏景瑜,被封为洛水王。我年纪最小,十八岁时被封为肃王。我三人皆是父皇为潜龙时所出,之后就是大家都闭口不言的“寰宇事变”,之后父皇登基,母后被封为皇后,但她不久后便病逝了。”
魏景辰边下棋边喝了口茶,抬眼的功夫却发现林承烨的神色有些怪。她想了想自己说的话,却没发现什么不对,疑惑地问道。
“怎么了?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流言?”
那可不是传言,说出来吓死你。林承烨挑了挑眉,圆润的棋子在指尖转了一圈,又若有所思地抵在下巴上。
曾经她问过边迤要不要告诉魏景辰她真正的身份,至少,让魏景辰认回自己真正的母亲陈述栋。
但边迤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说还是先不要了,她觉得魏景辰如今未必想要自己的另一个身份,魏景辰一心想要皇位,若是告诉她的出身不正,或许会扰乱她的心思。
不过边迤说这话时眉眼中是失落的,似乎落了霜。
林承烨当时与边迤的态度相似,但今日,她虽知道答案如何,却还是抱着那一点渺茫的希望开口道。
“大王,臣斗胆问您个问题。”
“……你问。”
魏景辰实在纳闷,她不知道刚刚她说的如此简单的三句话能问出个什么劲儿。
“如果,臣是说如果。您有的选,您还会选择姓魏吗?”
“……本王还真是没想到你会问出这种无聊的问题。为什么不?没有这种可能,本王根本想象不到自己不姓魏的样子,对那些更不感兴趣。”
魏景辰眉头深深皱起,她不太喜欢林承烨这个问题,更不喜欢这种假设。
“不过,你问这什么意思?”
“随便问的,大王就当臣好奇。毕竟臣可打算此事结束以后回江湖去,再不与这些事掺和。”
林承烨摆摆手。
“您继续吧,就当臣从未说过。”
魏景辰冷哼一声,拂袖继续道。
“寰宇事变无人敢提,不过这事是姑姑,父皇还有那个疯子秦若榴一起所为,算是这宫中心照不宣的事。”
这些事边迤早就告诉过林承烨,她不怎么惊讶,便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过想来还是有些古怪,二姐无心夺位,与我关系不错。二姐曾经言,在她印象中,姑姑魏云墨天生身子骨差,体弱多病,一年到头都在永佛寺修养,她们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感觉是一位性子温润的人,很难想象为何她会参与那场血腥的事变。”
忽然,魏景辰露出一种遗憾的神色,继续道。
“不过可惜,本王七岁时生了一场大病,之前的事全都忘了。关于姑姑的印象只有寰宇事变以后的她,没什么价值。”
怪不得……
林承烨沉吟了一下,先前她的疑惑已经尽数解开,终于在魏景辰一事填上最后一块拼图。
按照时间,大概是贞平四十二年陈述栋生下魏景辰。在贞平四十九年莱国动荡之际,魏景辰被秘密带回了皇宫之中。并且她的消息有意被陛下或者谁有意封锁,尤其是让边迤不知其踪,一直拖到如今,永靖二十一年。
只是陛下为何将魏景辰藏起又将她放出来,明明只要一直将魏景辰困在宫中,便是同样困死了边迤,她为了魏景辰的性命也不会再入莱国,所有真相的揭开都会更加艰难。
“臣没什么想问的了,看来大王与臣一样,对于这位长公主殿下也并不算熟悉,那只能先去看看这位殿下召殿下回来所为何事了。”
林承烨落下整个棋盘上最后一子,开口道。
“承让,臣胜殿下半子。”
……
永佛寺与临溯城隔着溯水河遥遥相望,却因为河面宽广,春夏秋只能乘小舟横渡,冬日河水结冰,就改用冰床。
腊月二日的清晨一早,正在树下打盹的船夫忽得感到有人拍拍她的肩膀,打断了她正手握花不完的银前的美梦。
这大清早的谁要渡河。
她不耐烦地咂咂嘴,尚模糊的视线里中只看到大概有两个人盯着她,一黑一红。但过了一会儿,视线渐渐清晰,船夫才大惊失色地蹭了蹭嘴角的口水,仓皇起身,结结巴巴道。
“两……两位大人请上冰床,还还有后面的大人也一,一起来吧,奴该死,奴该死……”
开玩笑,这,这布料,这派头、模样怎么也不像平民百姓。可这……怎么才三个人,只带了一个侍卫出门不成?
而且后面那个侍卫看起来很不好惹,恨不得一刀砍了她。
船夫不敢多问,低头耸着肩膀,脸埋在衣领中,只露出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将三人引到一上下镶嵌贴片的竹排上,她让三人站稳,自己拿起竹竿撑着冰面,一脚踩冰用力一蹬,那冰床便在河面上滑出很远。
这天寒地冻的,渡河的人已经少了许多。永佛寺那边不知出了什么事儿,更是人心惶惶,临溯城里喜好冬日里在溯水河上乘冰车游玩吟诗作赋的小姐公子也不敢再出来。
船夫有些好奇那两位女子是何人,忍不住转动眼珠,偷偷抬头看了两眼。但就这么一点动作就被那侍卫发现,船夫眼前一花,锐利刀刃已经抵在她的脖子上,几乎要割破皮肤。
船夫吓得哆嗦起来,一口一个大人饶命,说自己看不到也听不到。最后还是那位身着暗红色的女子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侍卫冷哼一声,将手中刀放下。
……
永佛寺占地之辽阔远远超乎林承烨的想象,行至河面过半,已经能看到大雪之中露出密集的房屋,而其中密布佛寺,似是雪中沉睡的桃源一般,安宁静谧,似乎能听到钟声悠扬。与之相比,江金盟的云岭寺简直如一粒芝麻大小。
即使她不信神佛,此时也不由得因为其壮阔而发出一声赞叹。
“好神奇的地方。”
魏景辰伸手指着河对岸的九层佛塔,因沐浴于阳光下,似乎通体成金色一般。
“那是永佛寺的主殿,多宝殿。是莱国最高的佛塔,据说是先皇特意为了姑姑所建。永佛寺已经圆寂的前主持说,姑姑命中有一劫难,这样能为姑姑聚天地灵气,若是能过此劫便能与普通人一般长寿。”
“这么大的地方全是永佛寺吗?”
林承烨抬手想要捏捏鼻梁,忽得摸到了冰凉的硬物,这才想起来自己带上了面具,此时还有些没适应。
在下马车之前,她带上了一遮盖大半张脸的银色面具。当初在益城花容楼时的遭遇倒是提醒了她,既然能被叶珺发现她的真身份,别人也未必不可。在这京城见过她母亲的人多,水更深,只要叫人起了一点疑心,这事儿必然会变得复杂。还是要小心行事。
“这片地方被称为地上千佛国,有句话说是五一佛像十步一寺庙。除了永佛寺外还有常驻于此的百姓,就像是临溯的副城。”魏景晨解释道。
“我……我就只能到这里了,三位大人,剩下的路您……您三位自己走过去吧。”
忽然,那船夫颤巍巍地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的状态很古怪,瞳仁颤动,整个人抖得像是筛子,似乎前方有什么洪水猛兽。
林承烨皱了皱眉,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发觉那船夫望向千佛国方向时,露出的既不是向往,也不是虔诚,反到是深深的恐惧。
“你说什么?”
咔嚓一声。姜衡早就对着船夫不耐烦了,她腰间的刀又一次被拔出,她拧着眉头冷声道,看那船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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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犹如看一个死人。
船夫似乎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话会惹恼她们。她面色灰白,砰的一声跪在冰面上,咚咚咚连续不断地磕着头,直到冰面上渗出血来,她也不肯再近一步。
“大人,大人您们不是临溯城的人吧?城里都传那千佛国闹鬼病呢,说是死了好多人了……您,您放过奴吧,奴婢上有老下有小,全指望着奴养……”
林承烨看了魏景辰对视一眼,那人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那就奇怪了,若是真闹鬼病。那长公主为何召魏景辰前来?并且只字不提?林承烨若有所思地捏了捏耳垂。
“没事,那就到这里吧。”
林承烨叹了口气,她过去拉起那位船夫,往她掌心放了一把碎银,魏景辰似见到什么新鲜事儿,挑了挑眉。
那船夫一下愣住,连道谢都忘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掌心中足够她一家人一年的开销的银子,似乎坠入一场美梦,她使劲儿拧了一下自己的脸,痛得大叫,这才痴痴地笑起来。
她抬起头,发觉那三人已经走远,赶紧跪下对着那几人的背影又磕了几个响头。
……
船夫的话似另一种沉闷的钟声。
林承烨心头上始终环绕着这种声音,导致她与魏景辰并肩行在千佛国时已经完全没有一开始的宁静安心之感。反而觉得这种静谧有些骇人,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伸出手脚,在阴暗处生根。
“千佛国内禁止骑马也不许用轻功,长公主喜静,所有人只能走路或者乘坐步舆。”
魏景辰顿了顿,又道。
“姑姑常住在多宝殿后的菩提舍,那里很是清静。”
千佛国的路皆青砖铺成,林承烨跟在魏景辰身后,四处观察着,将入永佛寺的大概路记下。入了永佛寺后,偶尔遇到晨起念经的僧人也对她们二人的到来并不惊讶,只是微笑着冲她们行礼。
林承烨拧起眉,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黑袍下掩藏起的剑,她定了定神,心中的不安之感却愈发强烈。
距离那菩提舍越来越近时,一阵极幽极冷的暗香忽然袭上林承烨的鼻尖。
她二人通过一条由月洞门组成的长廊,如一副铺展开来的画,一片如浮动云霞般浓丽的梅花林骤然闯入林承烨的眼前。
但她甚至无心观察这梅花林之美,林承烨全部的目光都被梅花林正中央一八角亭强硬的夺去,根本无法移开。
金纱帷幔从亭上垂落于雪中,在阳光中更为耀眼夺目,被风一吹如波光粼粼金色湖面翻涌。而其后的身影映在纱上,那人侧卧于塌上,身体舒展,右手执一宽刃长柄之物。明明那模样十分放松亲和,却叫人不敢直视。
根本无需多说什么,那样的身影只可能是那个人。
“臣见过长公主殿下。”林承烨跪下行礼。
“起来吧。”
一句飘渺的轻唤从纱后传出。那声音有些沙哑而慵懒,让听到的人如醉酒,连神经都松懈下来。
“景晨过来些,让本宫看看你,本宫与你都许久未见了。这一次竟是将你派到并州那苦地数月,陛下真是过分。”
待魏景辰走得近了些,那人叹了口气,又道。
“莫怪你父皇,他不过是一时气恼,本宫与他谈过,他也十分后悔。”
“景晨岂敢,谢谢姑姑景晨说话才是。”
两人又隔着纱寒暄几句,林承烨恭顺地低头听着,蓦然一阵寒意掠过,从脚到头皮都发麻。她猛得抬眸,似乎正与金纱之中的那人对视。
“你是何人?瞧着面生。”
不等林承烨回应,那金纱之后的人忽然站起身,身边的侍女扶着她缓缓从塌上走下。她似乎勾唇微笑,却叫人觉得相当疏离,修长的手挑开金纱,从那缝隙中露出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睛。
“又为何……带着面具?”
66. 第 66 章
艳丽的梅林之中忽然露出的这只寂静而锐利的眼睛,像是大雪时忽然沾上的一抹灰,相当违和。
林承烨皱了皱眉,她并不喜欢这种异样感,似乎有什么错了位又拧错了弦,才处处透露的古怪。她虽第一次见到长公主,但也觉得这样一只眼睛与温和二字绝无关系。
“姑姑,这位是景辰在并州碰到的,名为阿烨。学识渊博,精通棋艺,年纪轻轻便走过多地。我与她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便将其带回京城,作为我的门客。”
魏景辰不知为何长公主居然对林承烨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顿时心里咯噔一下,不过好在早就准备了一套说辞。
“回殿下,臣因为幼时家中变故,被一场火毁去容貌,幼儿见到臣的面容便会啼哭,自知面目可憎,从那以后便都掩面示人。”
林承烨躬了躬身子,回道。
“请殿下恕罪。”
“岂不是与本宫差不多?”
那只修长的手用力一扯,亭上一圈厚厚金纱忽然被扯落,于空中被风拖起,似乎勾勒出了漫天风的形状,风止,金纱又徐徐落下,也不知怎么,刚刚好落在林承烨头上,她伸手一抓,柔软轻薄的金纱划过面容,被她握在手中。
而另一端,长公主的大半张脸上亦用一面具覆盖着,细如发丝的金线如藤蔓一般在面孔上蜿蜒,在半边脸上勾勒出一条龙的形状。只露出了左眼和有些发白的薄唇。
其身上衣襟用暗金丝线绣出纠缠的日芒纹,一袭赤金色长袍如熔化的火焰般流泻而下,领口微敞处坠着一枚玄色曜石。她丝毫不遮掩自己流露出的锋芒,几乎要将仰视她的人双眸刺痛。
长公主似乎笑眼弯弯地看着林承烨,手中与她握着同一段纱。
“本宫的样貌在寰宇事变中被歹人所毁去,连嗓子也坏了,寻遍了天下名医,都说没办法恢复。”
长公主忽然扯了扯了金纱的一端,林承烨本就不敢随意松手,这一下更是被拽了踉跄。
“躲那么远做什么,靠过来点。”
林承烨挑了挑眉,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走,手中还要不断地将那金纱卷起,那卷在双手中越来越大,最后几乎要握不住。
明明只是几步路,林承烨却觉得像是过了一个时辰那样漫长而折磨,她的肩膀甚至越过了魏景辰,比她还要靠近那人更近。到最后,她几乎是原地踏步了。
长公主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嗤笑,似乎终于是满意了,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行了,就站在那里吧。看你那样子,本宫就那么可怕?”
“臣不敢。只是臣多日长途跋涉,身上落雪,寒意沁骨,殿下千金之躯,只怕带给您寒气。”
林承烨站在亭下,仰视着石阶上的长公主。
“若是您想,容臣这几日沐浴更衣,好生收拾一番,再来见殿下。”
“倒是会说话……”长公主微微挑眉,似乎顷刻间没了兴致,手中一松,指尖一挑,那段金纱又一次直接落在林承烨脸上。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林承烨忙着把金纱都卷起来,还找了个空档不着声色地瞪了魏景辰一眼。
这性格都恶劣成什么样了。林承烨恨恨地将手中地金纱捏成一个圆球,当作魏景辰脑门掐了一下,暗自发誓这人嘴里吐出来的话下次只信一分。
“您最近身子如何?”
魏景辰万万没想到如此局面,尴尬地摸了摸鼻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景辰看到这菩提舍里十分清冷,是否需要再添置些暖炉?景辰府上……”
“还好,只是入冬后经常感觉到累,老毛病了,不妨事。改日找宫中御医给我瞧瞧便是。”
长公主在宽袖遮掩下打了个哈欠,眼睛半阖,又躺回软塌上,身边的侍女拿上一床用金线绣着梅花的被褥盖上她的双腿。
“不过也是些迂腐的老东西,翻来覆去不过就是那几味药,本宫都记得。”
忽然,那人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狡黠爬上眼眸,手指抵住额头,看着林承烨缓缓道。
“不过……本宫听说江湖上有位神医……叫什么……”
两片薄唇轻动,齿间缓缓咬出两个字。
“边,迤。”
蓦然,林承烨不自然地低下头,伸手扶了一下脸上的面具,一滴汗从发际处顺着面颊徐徐流下,又从下巴滴落在她的双脚间的雪地中。好在有面具遮挡,无人看到之处,她的喉咙上下滚动,咽下一口骇然。
她属实没想到竟能从长公主嘴中听到这个名字。
只是巧合吗?长公主为什么会忽然提到……边迤?林承烨后槽牙咬了咬腮边软肉,竟是有些恍惚,她一时不敢做任何猜测,却也不敢轻易否认任何一种可能。
“阿烨,你走过的地方多,是否见过这位神医?当真如江湖上所说的那样神奇吗?能够令阎王叩首?”
长公主像是当真好奇,竟是微微抬起上身。
“回殿下,江湖传闻不可尽信。生死有命,凡人怎么可能随意更改,不过是夸大词其罢了。”
林承烨内心无论如何惊涛骇浪,面上依旧不惊,淡淡回道。
“我是与那位神医有过一面之缘,医术确实高超。只不过她行踪莫测,也无固定落脚之地,我也不能找到她。不过若下次再偶遇,我定会邀请进宫为殿下瞧瞧身子。”
“我也想见见她,可惜,还不是时候。”
长公主遗憾地摇摇头,又躺回软榻,随手拿起搁置在脚边的手持物把玩。
林承烨这才发现,方才透过金纱所见的宽刃长柄之物竟是一把斧钺。
“唉,还是罢了,罢了。江湖人都爱……自由二字,若是当真医术高超,本宫不想让她走,恐怕黄金万两,高官厚禄也留不下。本宫最讨厌如此,也讨厌这种人。”
长公主打了个哈欠,似乎兴致已尽,她轻轻一抬手,身后的一名侍女立马走下来,恭敬地垂首,立在魏景辰身边,轻声道。
“殿下,阿烨姑娘,请随奴婢来,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行了,本宫困了。景辰你就在这里小住几天,临近过年之时再随本宫一起回去。这位阿烨姑娘也有意思,既是景辰的门客,那在本宫这里也随意便是。”
当林承烨将要走出月洞门时,长公主慵懒而沙哑的声音带着梅林中醉人的香气从脑后似,夹杂着一声轻笑。却像是阴魂不散的金纱又从脑后缠上,令人喘不过气。
“景辰啊,记着多来看看姑姑。”
……
从一开始,这场会面的主动权就被长公主牢牢地握在手中,她只不过是被牵着鼻子走。
漫天大雪,天寒地冻之时,林承烨浑浑噩噩地走出那片梅林很远,才蓦然发现自己背后竟然已被汗浸透。
方才自己明明站得笔直,林承烨却觉得她的灵魂像是跪着,在长公主的脚下匍匐挣扎,直到远离了那人,远离了那片如血的梅林,她才重新活过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如此……看不透一个人。”
林承烨揉了揉太阳穴,悄声用内力将话送入魏景辰的耳朵里。
这个女人与她曾经见过的人都不同,她的双唇泛白,似乎多病却又不多愁。她有无比尊重的地位与手中的权力傍身,眼中似乎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好奇怪。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前我与姑姑见面时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魏景辰深深地拧起眉,明明什么都没变,却又感觉什么都不再如从前。
那位小侍女将她们引入梅林旁的另一名为深林居院落,若是春夏,这里应当竹影轻轻,文雅至极。不过如今,倒是只剩枯黄,略显得萧瑟。
魏景辰环视一圈,显然不太满意。那小侍女也是个机灵的,看到魏景辰皱眉,便有些害怕地低下头,说道。
“那奴婢就先……”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林承烨忽然开口道。
“回姑娘的话,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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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唤青石。”
“青石……你可知这永佛寺外最近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吗?”林承烨态度和缓,看着青石眼睛问道。
青石却忽然低下头,她虽然已经竭力克制,但依旧被这问题弄得措手不及。眼中划过的慌张并没有逃过二人的眼睛。
“奴婢不知。”
“撒谎。”
魏景辰忽然冷冷道。
“本王没那么多耐心,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不说的。”
青石顿时面色惨白地跪下来,浑身颤抖地匍匐在雪地中,原本眼神中的灵动情绪皆焚作灰烬,只剩下惶恐。
仿佛魏景辰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如同吊在她脖子上的白绫,林承烨不太自在地别过头,毕竟在林府时将士之间亲厚,少有如此氛围。而距离宫中越近,才发觉原来秩序当是如此残忍。
“长公主殿□□弱,听不得这种骇人的事,所以不允许任何人提起……奴婢害怕……”
“这不是秘密,只是每年的这时候,都会有这样的怪病出现,叫,叫做鬼病。只是今年格外严重,所以才传出去了。但……但永佛寺中从未出现过,所以殿下与阿烨姑娘只要留在永佛寺内就绝对不会出问题。”
“鬼病具体是个什么?”林承烨俯下身拍了拍青石的肩膀,让她冷静些。她感觉青石再这样下去,都快要把自己吓死了。
“得了那种病的人平时与常人无异,只有当病发时才会被人发现。她们的皮肤会下会忽然胀起鼓包,如同活物一般……并且疼痛难忍,她们会发出凄厉的哀嚎,死状凄惨……其她的,其她的奴婢也不清楚了。”
“行了,走吧。”魏景辰一甩袖子。
“谢谢殿下,谢谢殿下。”青石忙不迭地爬起来,勒住她脖子的白绫终于消失,她似乎终于能够喘息一般,跌跌撞撞地跑了。
“殿下。”
青石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院门处,方才不知去哪里的姜衡忽然出现在两人身后。
“听到她说的话了吗,和你出去打听到的有何不同。”
“基本一致,现在千佛国的百姓十分避讳提起此事。卑职只又打听到,那凄惨的死状都有一个共同点,身上会出现一个血窟。”
原来早已经让姜衡去打听此事了。林承烨拍了拍手,由衷地夸赞了一句。
“不错,大王做事缜密非常。”
“……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形象?”
魏景辰疑惑地看她一眼。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在臣心中忽然高大起来。”
“喂,什么意思?”
二人神经好不容易松懈下来,便皆有些嘴痒,你一言我一语幼稚地争执。
“问这么明白可没……”
意思二字还未来得及从林承烨吐出,忽然,一声凄厉且十分尖锐的哀嚎顷刻间划破天际,那声音似淬了血的刀子,生生剐开耳膜。
“啊——啊——啊——”
林承烨此刻几乎无法思考,一时间甚至不能确定是否为人所发出的。
林承烨与魏景辰脸色一变,对视一眼,直奔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
青石吓了一跳,有些担忧地望了一眼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就在永佛寺的临街。
“殿下……”
“问了什么?”
那人似乎没听到这声凄厉的喊叫。
青石正半跪在长公主身后,为她捶揉肩膀,怔了怔神,马上回应道。
“问……那鬼病的事儿了,奴婢本不想……”
长公主轻轻抬起手掌,并拢的食指与中指一挑。青石自知多嘴,狠狠抖了一下,立刻噤声,埋头继续手上动作,只不过指尖明显轻轻颤抖着。
“嗯,让她们折腾去吧。”
长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摇了摇头,笑道。
“景辰也这么爱多管闲事。”
67. 第 67 章
那种凄厉的叫声音只响了三下,而且是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越来越尖,但就在第三下响起,忽然嘎嘣一下,毫无征兆的停止了。
千佛国又恢复了寂静。
林承烨方才提起的心也随之重重坠落下去,跑在最前的脚步一顿,绷紧的神经霎时如断线,眉间竟是出现一丝茫然神色。
“这边!”
但很快,她将自己重新握在手心,眼神凝聚,冲身后二人挥了挥手。
那个方向走到底是永佛寺白色的围墙,林承烨视若无物,一下越过墙头,落在空旷的临街上。
在哪?应当就在这附近才是。方向没错,而且应当不会很远。
寒冷空气里的一切感知都有些迟滞,林承烨才胡乱向前迈了两步,一阵寒风就从身后拂过,吹乱了她的脑后高高扎起的束发。这本不应当让一个内力深厚之人缩瑟,但随之而来呛鼻的血腥味儿却让林承烨浑身僵硬。
明明她已经见过无数死亡,痛苦的,安详的,决绝的……可每一次,她都无法平静地面对那些面孔。
林承烨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
浓丽鲜红的血如梅,盛开在佛寺的白墙。一人面对着墙垂头跪倒,如同跪在梅花林之中。
温热鲜血还在不断地从那人的身体中涌出,与寒冷相撞,在四周浮起淡淡的白雾。她仿佛亲眼看到那人的灵魂已经腾升而起,渐渐与皮肉分离。
明明已经做了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令她心脏一抽,竟是痛苦。林承烨立马飞奔过去,伸手在那人鼻下试探,已经没了气。
林承烨取下已经半浸没在鲜血中的黑色衣袍,轻轻将那个人裹住,她凝视着那在雪上越沁越大的血迹,感受着手掌下那人的皮肤慢慢冰冷,发硬。
一条命要经过多少困苦才能存活尚且不知,可死去却只需要一个眨眼,一个呼吸。这未免太不公平。
又两个人身影从墙内翻出来,魏景辰直接踩在血中,她看到这幅场景时先是一愣,随后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表情忽然变得极其可怖,狰狞。
“天子脚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谁这么大胆子!”
魏景辰许久未曾如此愤怒。她想起半年前,她便是如此窝囊地离开临溯城,如今回来,这种窝囊气不减反增。她不明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这种夺人命的事就这样在距离临溯如此近的地方堂而皇之的发生。
那百姓要那皇帝有何用。
她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与林承烨一起将那个几乎折叠的人伸展开,平躺在地面,又将她满脸的鲜血擦去。
这是一名女人,但一时分辨不出年龄,她的五官因为痛苦已经完全扭曲,眼球凸起,五指死死地扣在面颊,深深刺入,将自己脸划烂。
林承烨掰开她的嘴巴,鲜血一下从口腔中涌出,她双指探入,发现连舌头都被她自己咬掉。难以想象究竟是多么大的痛苦才会让这个女人做出如此残忍伤害自己举动。
目光缓缓向下,林承烨忽然顿住,那个女人胸口正前方如姜衡所说,有一个拳头大的血窟,还在往外不停地呕血。林承烨深入其中,发现拳头大的血窟没有皮肉,下面也没有骨头,也没有脏器,她拿出一小断骨,断面相当奇怪,并不是光滑齐平,反而啃啃哇哇,极其不规则。
“什么利器能造成这样的伤口?这样……残忍。”
魏景辰捂住口鼻,干呕了一声,浓烈的血腥味儿让她都有些晕眩。她低声咒骂道。
“该死,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没人听到刚刚那一声吗?”
林承烨面色肃然,沉吟半晌,忽然盯着那满墙的血喃喃道。
“不,不像是利器。不对,不对,不是利器……”
似乎想到了什么,林承烨猛得一下抓住魏景辰的小臂,双目赤红地看着她。
“什么意思。”
魏景辰吓了一跳,她竟觉得林承烨那双眸子此时看起来毛骨悚然。
“……如果是利器,那么应当是从胸前伤的这名女子,她背后并无伤口,也就是说没有贯穿。刚刚她是对着墙跪坐,凶手在女人与墙之间,但你看墙面上的血迹,很是完整。没有断开的痕迹。”
林承烨声音沙哑,盯着魏景辰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觉得这是什么?殿下,请告诉臣。”
这人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偏偏要让她说出来,她又算什么,凭什么如此放肆。
魏景辰忽然更加愤怒,那些曾经的自持和冷静仿佛都不存在似的,登时挥起一拳打在林承烨左肩。那人痛得闷哼一声,握住魏景辰的手腕,忽然嘴角皮肉的一扯,眼睛里弥漫上明晃晃的嘲弄与讥讽。
她挣脱不开林承烨的桎梏,而那双眼睛的凝视越发深重,里面满是质问和不信。魏景辰忽然有种说不出的苦涩哽在喉头,林承烨究竟在问什么,气什么,她都明白,可她自己也觉得此时半个字都苍白。
魏景辰闭了闭眼,知道自己在这人面前输的彻底,只能投降,缓缓开口道。
“像是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里……钻出来了……”
话毕,林承烨松了手,抿起嘴一言不发,骨节分明的手掌撑在额头,眼中的怒火几乎快要喷出。魏景辰觉得刚刚被林承烨握住的小臂阵阵刺痛,衣服下肯定一片青紫。
过了一会儿,两人之间的火药味儿终于没那么浓烈,魏景辰才干巴巴开口。
“但你不能这样质问我,怀疑我,我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殿下,青石的原话可是,每年冬天都会有这鬼病发生。难道这件事就一点传不进临溯城,传不进皇宫,传不进圣上,传不进……您的耳朵?”
甚至长公主殿下就在此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不重要吗,是因为永佛寺中不会出现,便不用去解决吗?
林承烨抬起手,轻轻覆上那名女人睁圆凸起的眼睛,指缝中,那双眼睛仿佛依旧在凄厉的哀嚎着,无法闭上,亦无法安息。
“臣不信,殿下。”
她难道就信了?魏景辰觉得她才是觉得一切荒唐至极的人,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冒出来,攥住腰间佩剑的手背上根根青筋凸起。
“你……”
“你们在做什么!不要碰!”
忽然,一句尖锐的惊呼声响起。林承烨寻声回过头,看到一路过的女人死死地捂住嘴巴,她头带着宽大的白色头巾包裹住整张脸,唯一露出的眼睛中万分惊恐,连连退了几步,连手中提着的篮子都掉落在脚边。
“老天啊……你们在做什么,怎么能碰得了鬼病的人?快点,快点离开那里……神啊,神啊……”
带着头巾女人双手合十,对着天空念念有词,最近年尽是些神啊,造孽啊之类的词。林承烨听着费解,明明人就死在眼前,求什么鬼神,她没有动,冲着她大喊。
“可是这个人要怎么办?难道就让她在这里吗?你能不能过来帮忙认一下这是谁,我帮着送回她家里也好。”
“不要!我不认识!会有神婆来的,会有神婆来的……肯定已经有人去找那个神婆了。和得了鬼病的尸体呆在一起,会……会变成和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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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东西。”
魏景辰无处发散的火气被女人语无伦次的几句话彻底点燃,她蹭得站起身,怒斥道。
“说什么鬼话!这世间哪有鬼怪一说!”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谁成想,那女人见魏景辰站起身,看到她几乎半个身子都沾着鬼病之人的血,顿时吓得六神无主,连掉落的篮子也不管了,尖叫着转身跑进巷道。
这下魏景辰也怔住,她站在狂风里,吹起的碎雪挂满了睫毛,也迷了眼,她有些混乱,不明白为何人人口中的净土千佛国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而林承烨的质问更让她哑口无言,像是生生剥下她的一层脸皮那样,剥下莱国皇室自诩高贵的外皮,露出腐烂的肉。
笃笃,笃笃,笃笃。
蓦然,林承烨抬起头四处张望,她似乎听到几声细小而有节律的声响,应当是什么东西敲打在地面,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应当是向着她这个方向来了。
簌簌而落的雪中出现一个又瘦又小的人影,像是个小孩子,但当那人走近了,林承烨才发现那原来是一个已经很老很老的女人,身躯佝偻着,一手中拿着桃木做成的拐杖。
很老的女人像刚刚的女人一样带着白色的头巾,但只是松松垮垮的围着,像个滑稽的脖套。她的眼神好像也不太好,一直慢悠悠得走,直到林承烨眼前才停下来,还需要向前努力地伸头,凑得很近。
但很老的女人看清林承烨的一刻就笑了,发自内心的,甚至露出一口缺损的牙齿。她仿佛看不到满地的血迹,看不到如此诡异的场景,只是盯着林承烨说道。
“我叫楼三白,是她们口中的……”
“神婆?”
林承烨将满手的血迹往身上一擦,对着神婆恭敬地行了一礼。
“您快看看这位女子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神婆挑挑眉,嘀咕一句。
“我很像神婆吗?好吧,好吧,你能猜到也不奇怪,神明说你很聪明。”
她这才看向一旁的尸体,神婆低下头,仔细端详着那个女人的脸。慢慢的,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神婆伸手抚摸上那位死去姑娘的脸,眼泪一滴一滴如雨,洗刷了那死去姑娘满脸的血污。
“你还是……你还是……”
林承烨看着那位神婆,觉得她似乎比刚刚还要瘦小,额头低得几乎要触到雪面了。
“姑娘啊,帮我把她背回去吧。”
许久,神婆才抬起身子。她又咧起嘴笑起来,但这次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悲怆,在鼓起的颧骨上还留着两条泪痕。
林承烨也不多问,麻利地将女子的尸体背在身上,跟在神婆身后,在雪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深坑。
两人走出去很久,林承烨才意识到魏景辰没跟上来,可她现在也懒得管。她现在满腹的疑问无人解答,那种憋闷和压抑的感觉涨满在胸腔中,林承烨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神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病?为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
神婆背对着她摇了摇头。
“但神明告诉我,你可以搞清楚。”
神婆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林承烨。很平静,很坦然地宣布道。
“因为三天后,我会死。”
那语气简直就像明天早晨要吃饭一样自然。神婆指了指林承烨背上的尸体,说道。
“喏,像她一样。”
“到时候啊,你就可以亲眼看看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了。”
68. 第 68 章
那神婆口中说的话林承烨一个字也没听懂,什么神明,什么会死,为什么非要让她亲眼看看。
她张了张嘴巴想问,却被愈发凛冽的寒风灌了一嘴巴的雪,雪又融化在嘴巴中化成苦水,流进喉咙,喉咙也发苦。林承烨想了想,捂着嘴吧冲神婆喊道。
“你家在哪,还有多久才能到。”
“快了,快了。就在前面的巷子里。”
神婆好像又不伤心了,她笑嘻嘻的,抬起颤巍巍地手指,指着前方的一片白。
她二人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走到一个特别不起眼的房子前,木门漆黑布满裂痕,连把锁也没有,几根细瘦的木柴插在土里就当做围墙,而那房子外墙发灰,手指一扣都能掉下土来。
也不能说不起眼,因为它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四周的房子恨不得都距离这儿八丈远,像躲避什么,这么一看也十分突兀。
神婆笑嘻嘻地推门进去,林承烨紧紧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走进那个房子里。
推门的一瞬间,万千晃动的烛火忽然闯入她的眸子,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架子上,从地上到与她同样高的位置,大约五六排,将整个房间塞的满满当当,她背着一个人,几乎就连转身的地方也没有。
林承烨没料到这屋子里竟是如此布置,眼前一下从花白变成如此明亮的烛火,刺激她眼眶中瞬间溢出泪水。她便流泪,便看那神婆,模糊中,她看到那神婆也在流泪,嘴上的笑意还扩大了,貌似在嘲笑她。
什么人啊,林承烨抹了一把脸,觉得莫名其妙。这神婆说的话,笑容,连屋子都都莫名其妙。
抬头,还有黑色的布条根根从房梁上垂下,上面用红色写着什么,但那字歪歪扭扭,很是难看。终于不流泪了,林承烨眯起眼睛端详,辨认很久才看出来那是一个个名字。
“把她放下来。”神婆说。
林承烨赶忙将背上已经又硬又冷的人放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屋子里小小的落脚处。就当她以为要做什么时,神婆忽然又推开门出去了。
“你去哪?”
林承烨不解地追出去,抓住那神婆的桃木拐杖。
“那个女子要怎么办?”
“不急,不急,让她在那里等等吧。”
神婆想把拐杖抽出来,结果努力了几次都没从林承烨那只手中拔出来,她终于不笑了,张开嘴解释道。
“神明说,又有人快死啦,这次是西边,与这里隔着三条街。”
林承烨心里咯噔一声,松开那神婆的拐杖,顾不得问她是怎么知道的,火急火燎地蹲下身,说道。
“您上来,我背着您过去。”
神婆年纪很大了,活动起来就像生锈的物件,骨头之间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她慢吞吞地趴在林承烨背上,紧紧地抱住她的脖子,说了句好了。
林承烨立马向那个地方飞奔而去,可刚刚走了一半路,忽然又响起一声剜心剥皮般凄厉的叫声,与方才极其相似。林承烨的心脏又一次沉沉的坠下去。
她很少有这种时候,极度的茫然,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林承烨失魂落魄地跑,又一次走进满地血水中,又一次将那个死去的人背上,然后与神婆一步一步走回不起眼的屋子,推看门,看着满屋的烛火。
天色已经暗下去,今夜无月。此时的小屋从外面看如同黑夜中的火,鬼气森森,与千佛国大地的光鲜静谧完全相反,像是另一个世界,但林承烨却觉得这里意外的真实。
只是这样的真实未免太过鲜血淋漓,太过可怖。
“好了,好了,今天不会再有了。”
神婆走了两趟累得气喘吁吁,她一屁股坐在院子里一张藤椅上,毫不客气地对着林承烨吩咐道。
“把她们拖到院子里来吧,我要让她们安息了。”
“如何安息?”
林承烨将那两具尸体放在院子里,用自己的外衣盖在两人睁圆地双眼上。
忽然,那神婆从藤椅上站起来,拿着桃木剑围着两具尸体转,在雪地上圈画出一个圈。她的神色之间也没有多么虔诚,动作更是称不上谨慎,就好像随手一画。
接着,神婆走进屋里,端起正中央一只最长的蜡烛,又端起一个白色的壶走出来,她站在两具
忽然,那神婆冲着天空大声喝道。
“我又送了两个娃娃去那边,您们可得保佑她们走好啊!都是好孩子!”
说罢,她将白色的壶倾泻,哗啦啦,有一些粘稠发黄的东西瞬间浇满了两具尸体满身。
油?
一股黏腻的味道飘散进林承烨的鼻腔,她顷刻间明白了那神婆要做什么。
“不!”
神婆另一只手熟练的一歪,整个蜡烛向着那二人就落下去。
忽然,一个黑影扑过来,神婆本就眼睛花,一时间是人是畜牲都没分清,等到她看清,发现林承烨正扑在那两具尸体上,蜡烛正好燎过她的鬓发,有很大一股头发变得丑陋,卷曲。
神婆吓了一跳,张口欲要大骂道。
“你个不长眼的,干什……”
没想到被骂的那个更是情绪激动,先一步开口。
“楼三白!你干什么!为什么要烧了?现在还什么也没弄清楚,弄明白!”
教养令林承烨不会骂得太脏,只能向着神婆怒目而视。
“这是什么方法?你不会又要说是什么神明告诉你的方法吧?你给我解释清楚!我不信神,我不信那种东西!”
神婆被骂得一愣,连自己准备骂林承烨什么都忘了,她气得原地跺了跺脚,又看了看天。
“哎呀,你真是难搞的娃娃。都说了三天后,三天后的嘛……”
神婆叹了口气,她蹲下去,好声好气地跟林承烨说道。
“留着她们已经没什么用了。人已经死了,她们的身体也被掏空了,什么都问不出来。过了今晚,这两具尸体就会迅速的腐烂,发出恶臭,我曾经将她们埋在地下,可是不行,那味道永远不会消散。”
神婆顿了顿,又道。
“不管你信不信,真的是神明告诉我的,要把得了鬼病的人烧了。烧了以后她们下辈子就会不受这辈子的牵连了。”
说完,神婆转身进屋又拿了一次,这次再将那蜡烛扔到两具尸体上时,林承烨没有阻拦。
林承烨站在一旁,攥紧拳头,指甲镶嵌进掌心的肉里,神色间多不甘。可是她看着那火焰越烧越旺,将两具尸体紧紧地包裹,唯一的温热在这冰天雪地里,宛如这人间给予这二人最后的怜悯。
她忽然又觉得确实是个好方法,人间对这二人来说,或许太冷了,被烈火烧掉后才能暖和一些。
可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怪病,为什么……明明称之为病,却无药可医。
林承烨第一次如此完全没有头绪,自从进入这个地方后,明明处处古怪,但这里的人仿佛都有自己的一套秩序,并且离奇的运转下去。
不要碰鬼病的人,求神拜佛,等神婆把尸体拿走……但,但没人质疑,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这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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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不同。
火焰燃烧时总会丢出噼啪的火星子,
“楼三白,这病不能治吗?又是为什么会得?”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呀。”
神婆笑嘻嘻的,她看着那两具尸体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反而越来越开心了。桃木手杖戳在地面,发出高兴的笃笃声。
直到那火焰彻底焚尽了尸体,神婆夸张弯起的嘴角才渐渐落下去,笃笃声也没了。她看着火焰渐渐变小,嘟囔道。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是我自己也没弄明白怎么这里忽然就变成这样了。还稀里糊涂地被所有人推举成了神婆。”
“来来往往的很多人都来过千佛国,我就挨问啊问,问有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病。但她们都没听过,她们讨论说不会有病是这样的,肯定有一个以杀人为乐的魔鬼,挖人心窝。”
神婆忽然间神色变得痛苦,她抓住自己的头发,似乎十分崩溃。
“不对,不对,我看到过,病就是从身体里长出来的,但我追不上。”
林承烨看着她,觉得十分可怜,她走上去拍了拍神婆佝偻的脊背,像山一样凸起在大地一样的背上。
她觉得楼三白大概才是真的病了,是那种疯病,也许她说的什么神啊之类的是她的臆测,是她实在没办法,实在太痛苦了,才会拽着她说她能够解决。
可这次她是真的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林承烨扶了扶面具。蓦然,她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林承烨眼睛亮了亮,一个飞身就直接跳出神婆的院子,丢下一句。
“有个人可能知道,我去问。”
“费那劲儿做什么,都叫你等三天以后了。”神婆冲着林承烨的背影喊,但没用,那人跑得头都不回,嗖得一下就没影了。
她又愤愤跺脚,最后一屁股坐回藤椅上,她搓了搓冻红的双手,小声道。
“保佑她吧。”
似乎是觉得没气势,神婆直了直身子,大声地冲着天空又嚷了一遍。
“你们都听到了吗?我说,保佑她吧,她是个好孩子!”
……
“给我你的信鹰用。”
林承烨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深林居,她看到魏景辰坐在庭院里望着天,便直接说道。
她回屋拿出笔墨,在上面非常简略地写了一段,塞进软皮桶子里。
魏景辰没说什么,接过姜衡递来的一只短笛一吹,没过多时,天空传来一声鹰啸。林承烨用绳子将信系上,一刻都不耽搁,又让它赶紧走。
魏景辰看着飞鹰远去,忽然道。
“明日我去找姑姑。”
“……随便你。”林承烨看了她一眼,回道。
……
也许是两人间隔的并不算很远,边迤的回信来的很快,在第二天的一早,那只信鹰就飞回来了。
林承烨匆忙地打开信,看到那人熟悉的字迹时,忽然长舒一口气,有种落地的实感。自从来到千佛国后,那种不真实始终环绕着她,她不敢信这里的任何一人,而拿到真正关切自己之人的信时才终于得到慰藉。
承烨吾友如晤:
知君繁忙,谨避虚礼,直陈其事。
吾细思所述之状,非吾所知诸症所属。然则,另有一端或可参详。惟此术江湖久未现世,精此邪功之门第,退隐已三十余载。约莫吾昔年浪游江湖之际,其声威已渐式微,而今更杳然绝迹矣。
吾曾提及巫马一族,秉至阴至寒之幽咽秘术。正善饲一种可夺人性命之异虫,其名谓之——
“蠹”。